结局了!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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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食用完的朋友务必再次点击奥斯顿老爷画的两张春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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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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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有的人说着自己炖了铁锅大乱炖实际端上来的是满汉全席……
读到开场:这个我熟,纳塔城地下情史寡妇篇第一段(不是这样)
最开始想让小罗往纳塔城去的时候真的没有想到我后来会对它有这么深的感情,它真的是从地图上一个猎人工会的标志到现在,一座活着的城市……谢谢你……怎么有人能写活一座城市……我爱纳塔城就像爱你,它真的漂亮死了,衰败得也漂亮,城里的人得了死腐病,城市也一样,手和脚都在萎缩,在整齐衣冠下面挤成一团,就像向日葵花窗下有人抱着娼妓只管找个洞盛放欲望。有人(指名道姓
很多故事真的早知道了只是如今放在眼前还是觉得……卡佳啦,卡德尔啦,朵拉啦,流水一样地和时间一起过去,斯塔夫罗金先生的巢里空了又满了,塞进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的鸟蛋,塞进一些小型啮齿动物,隔壁垃圾堆上的狗王也偶尔坐进来,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把腿搭过去一样随便往里面一趴,然后我早些时候满仓进的股票赚得盆满钵满我时刻站起来大叫!!整个上篇真的是过去的事情和过去的纳塔城一起平铺展开,好喜欢
还特别喜欢小鸡仔蹭耳廓那个形容,看得谁不心痒,我心痒痒,需要小鸟啄啄耳朵才好
评论区tbc一下,照这个流水账唠完今晚别睡了(靠
三万字啊啊啊!!三万字的结局!!即便是一口气读完还是会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会有一种明明好像过去的事情已经交代结束,他们的故事即将开始。而在这里在现在这片大陆上他们的故事暂时在松鼠的口中画上的句号。这里的松鼠依旧聒噪,却恍惚间给人一种诗人的印象他见证了医生的一家见证了小朵拉的成长。
医生的文字每次都会有意料之外的精彩点,令人瞠目堂舌!鸟儿从尸身中破壳而出,附身向下的医生生出了翅膀却无法飞翔。可人的脸蛋与叫人惧怕的兽身令人想到迷宫饭的法琳。孩童般的残酷写得叫人心窝一紧,朵拉,朵拉!离巢的斑鸠,哪里都不会再有你的家。
开篇的纳塔城实在是太美了,每户人家都像是纳塔城盛开的鲜花一样叫人不得不说若是没有死腐病的话这纳塔城会变得更好,比那圣伯拉更让人向往吧!也或者会有比起教会发展出真正能制约血族的利器,让人看到无限的可能性。但人生百态谁也无法控制事态的变化,只能安稳地保护自己。
回忆穿插着现在把医生明明白白地给梳理清楚了,不论是医生的夫人还是阿比西奥与医生的态度和关系都十分美味。老狗在地下嗅到了这边抬头盯着自己的猎物,甚好甚好!!
我们灵魂东百人说到大菜那不就是一锅乱炖【歪嘴龙王拇指【?
草你说的很对,这就上升原作,请火爆连载艳情小说作者松鼠直接采用。
我直接狐狸墨镜拇指表情包!我一开始也没想到医生会建立这许多联系,刚开始的设想只是让他在破掉的向日葵花窗下坠落到底,也得多亏了这许多人物关系交织在一起,以比我想象的激烈多得多地方式把斯塔夫罗金医生这个人填充起来了。
你说的很对,一直把他放在纳塔城就是为了让他当潮水中的一颗钉子,潮涨潮落,人物来来去去,环境巨变,只有他这颗钉子还打在这里,锈迹斑斑,破铜烂铁,苟延残喘,但依旧偏执地打在这片海潮里,做一个不动锚点。
啄啄!啄啄!
半是机缘巧合半是缘分地醒了个大早,终于读完了上,饭太香了,一篇上就吃撑,待我慢慢消化一点点吞掉【舔着屏幕
我太喜欢医生把手指一点点压在老狗掐人脖颈的指痕上那种感觉了,涩得令人战栗。老狗的形象捏得太好了【深深吸气】,从没在意过肤色的婊子到不离手的镯子,啧啧啧啧,看似玩世不恭,可实在是被医生给拿捏住了!从医生【上】最后的反客为主里深深感受到了控制欲2333 劳尔那么怕医生吃亏,完全没想过医生才是把玩拿捏的那一个w
松鼠儿真会哄孩子,可惜斑鸠也……唉……
打戏好顺,瘦的人盾,矮的烟灰缸,剩下俩我愿称之为速度线23333
尖叫,我喜欢火笼子街,又真实,又形象,拖着整个城市的基调往下滑,最终掉到焦灼的悲剧里面去,只剩下灿金金的花窗,等着叫人打破,只有蛰伏的黑暗(合着音乐盒的叮玲当),等着吞掉洒落在医生身上的最后一点光。
让我看看是谁三章了才终于刚写完二章开头……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
全是铺垫。不知道企划关闭前还有没有机会回收其中的至少一条铺垫……(望着天边。
关联剧情:
· 费老师的八天八夜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57750/
· 小情侣们的春天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43126/ +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43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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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以损毁了小半座纳塔城作为代价的大爆炸,似乎确然阻止了湖骸前进的脚步。猎人们冒着尚未散去的浓重硝烟进入南城和东城查看过,除了被爆炸的气浪掀翻的路面和难以避免引发的小范围火灾,废墟上只有遍地漆黑粘稠的污迹伴随着散落的破碎残肢。不再有尖细、高亢的神秘歌声在四周响起,城市里只有一片寂静。令人心安的寂静。
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庆祝胜利——大部分人实在太过疲惫,在听见计划奏效了的那一刻几乎像是昏迷般地立即沉入睡眠。剩余一些还能维持清醒的也好不到哪去,雷涅花了点力气才把自己从温暖舒适的营火旁边拔起来,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件不知被谁丢在那里的外套,走过去披在恩斯特身上。年轻的神父倚靠在医药箱旁,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卷理到一半的绷带。两天前他还在雷涅面前为了那些他甚至并不认识的死难者们哭得泣不成声,而现在,感谢神明,他终于能够像个无知无觉的婴儿一样安然入睡,享受这稀有而短暂的恬静。
费恩正在和莱茵说话。她在跟诸多重伤员一起从猎人工会迁移到城外森林的临时营地路上醒了过来,依然有些虚弱,但至少从外表看来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这会儿她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旧毯子,坐在伤员们聚集的火堆边,手里端着的汤碗散发着热气,搅动木勺的纤细手指苍白,但稳定。
莱茵似乎很快就结束了这段谈话,他朝她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起身离开。在她临时的“病床”边横着个树桩,明显是为了搭建这片临时的营地而新砍伐下来的,然而在这个场景里,恰好成了一张替探病的访客准备的天然小板凳。雷涅坐下来的时候上面还留有余温。
“你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费恩挑起眉毛看他,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那你呢?你该为自己没死成而觉得倒霉吗?”
“你什么意思?”雷涅扯了扯嘴角,“我可不是那个只用六天时间就从斯奎尔农场赶到纳塔城,中途几乎不眠不休,到了之后还杀了一整夜湖骸,最后因为脱力而昏迷了整整两天的人。”
“……莱茵是这么告诉你的?”费恩皱着眉,把勺子送进嘴里。她需要补充过度流失的体力,斯塔夫罗金医生说,但不能吃得太多,她沉寂了太久的胃受不住暴饮暴食。所以多姆神父给她盛了一碗在营火上炖煮的肉汤,味道差强人意,但足以安抚她冰冷的指尖和干瘪的食道。
“莱茵至少现在还站着。”雷涅客观地指出来。随后他停顿了片刻,转向另一个话题:“——艾德蒙很担心你。”
费恩轻轻哼了一声,用勺背压碎一块炖得很烂的芜菁:“他担心?凭什么,凭他一把年纪还成天用那条不大灵光的腿爬上翻下的壮举?”
雷涅一时语塞。
“……不,他担心你有什么外表看不出来的损伤。有的人会在长时间的昏迷之后体质大不如前,他害怕你也会那样。”最后他还是选择把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下去,到底没忍住在话尾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但我同意你的评价。”
“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劲。”费恩刮干净碗底,腾出一只手在眼前握紧成拳,缓慢松开,顺便再转动了一下手腕,“你可以这样转告他,或者让他下次有疑问的时候自己来找我。或者找医生。都来也行。”
“我可不是替他来……”雷涅摇了摇头,“行吧。你没事就好。”
他伸手给费恩,自然地接过那个空了的汤碗,打算起身走开,冷不丁听见费恩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兀地问他:“那天你没认出我来,对吧。”
雷涅诧异地回过头,费恩的蓝眼睛审视般地盯着他,见他露出迷惑的神色,很是恰到好处地补上提示:“上个秋天。在圣伯拉,我还给你徽章的时候。”
她刚好完整地捕捉到雷涅的表情从恍然大悟转入略有几分尴尬的过程。
“……没有。”他不大自然地承认,“呃,但也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这话好像引起了费恩的兴趣,她抬了抬眉毛。
“我知道‘银枪’在很早之前了。”
“但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说,然后张了张嘴,又闭上,欲盖弥彰地把视线移到远处。
或许因为身处在开阔通风的环境里,也可能是因为连轴转之后体力无法再支撑哪怕一丁点额外的重量,斯塔夫罗金医生摘掉了他的鸟嘴面具。面具下的那张脸苍白而疲惫,看起来并不比他照料的病人好上多少,但他还是低下头,耐心地听他的助手罗斯向他汇报着什么。小耗子用来辅助讲解的手势挥舞得着实有些夸张,他正这么想着,就看见站在医生身后的洛多维科抬起手,干脆利落地在他脖颈后面敲了一手刀。可怜的医生毫无知觉地应声倒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被七手八脚地拖到营火边预先铺好的软和铺位,掖紧了毛毯的被角。
“所以你知道我的名字,但却认不出我?”费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怎么可能。”
雷涅没有看她,语气里带点罕见的局促:“我以为‘银枪’是个男人。”
费恩沉默了两秒。
“……你以为‘银枪’是个男人??”然后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上去仿佛比雷涅头一次听说猎人们真的打算炸掉纳塔城还要匪夷所思。
“对不起,我……”
他意图进行的道歉被突然爆发的笑声打断。雷涅愕然地转过脸来,看着费恩——总是不苟言笑的,被那些嫉妒她的同行蔑称为冷酷、残忍和没有女人味的“银枪”——笑得止不住弯下腰,捂着肚子,耸动肩膀,仿佛这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一个笑话。
雷涅一开始确实被她笑得有些恼火。但费恩笑得实在太过开心,那一点点受到冒犯的自尊心,便逐渐无可奈何地融化成“算了算了”。他瞪着眼睛看着那个女人放肆地笑得停不下来,甚至抽出手去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最终只能挫败地叹了口气。
雷涅试图发出不满的警告。然而为着一些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原因,那张用于维持警告严肃程度的脸,在她大笑的表情面前,怎么也绷不住太长时间。
“……有那么好笑吗?”他不情不愿地咕哝。
最后他放弃了努力的尝试,纵容这传染力极强的笑堂而皇之地从自己的嘴角爬上脸庞。雷涅不确定上一次自己像这样笑出声是什么时候的事,希望自己脸上的肌肉还都记得它们正确的位置。但这感觉并不算太坏。
费恩还在笑,颜色极浅的蓝眼睛里盛着太多的快乐,她只要眨一眨眼睛就能抖落下来些许。雷涅也在笑,他抿住嘴角,伸出拳头去撞一下她的肩膀。轻轻地,像那些从她眼睫毛上被抖落下来、飞散开的笑意。
“差不多得了。”他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费恩说,她似乎终于笑够了,揉着眼角,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目光打量他,“我会替你保守秘密。说话算话。”
然后她又笑了起来。
爆炸过后的第四天就是冬至节。这个象征着“寒冬即将过去”的传统节日素来被当做是冬天里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倘若不是因为突然入侵的湖骸,这会儿的纳塔城应当早就已经张灯结彩,充满了喜气洋洋的过节气氛。可如今,点亮长夜的只有墓园里夜莺猎人蓝色的长明提灯,取代市集的只有随处可见的坍圮的瓦砾。
但过节就应该有过节的样儿,洛多维科是这么说的——在指挥和主导了那场壮丽的爆破之后,他说出来的话可比之前有分量了不少。当然,多数猎人也热烈地赞同了他的意见。毕竟在经历过这样一场艰难的胜利之后,人们迫切地需要一些庆祝,一些能够证明他们活了下来、而且将会活得很好的狂欢。
准备活动几乎是全然自发进行起来的。工会大厅的建筑在湖骸最后的疯狂进攻以及爆炸的余波影响中坍塌了一部分,然而梁柱坚强地支撑着残余的半个穹顶,从破碎的砖石堆中温柔地为他们围出一片尚能遮风挡雪的角落。为了免于爆炸波及而转移到城外森林避难的伤员在这几天里陆续迁回,有一部分也被安置在这里。不过在今天晚上,这里将会被临时征用。被褥卷起,灰尘和杂物清扫一空,腾出来的场地中心摆上了一口不知从哪找出来的巨大铁锅,大小足够装进一整只羊——如果他们真的有一整只羊的话。
不过他们尽力准备了一些别的。一帮闲不住的年轻猎人打算去受爆炸影响相对没有这么严重的城北“搜罗”点吃的,对这座城市更加熟悉的洛多维科自告奋勇地做了向导。于是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扛着整袋没开封的面粉、切开和没切开的大块干酪、装在草木灰箱子里完好无损的鸡蛋、洋葱、大蒜、风干兔肉、猪油、盘得很长的整条香肠、熏鲱鱼、大量的土豆和胡萝卜、许多还很新鲜的苹果、一小坛蜜渍李子、一条细心包裹着干稻草的高级火腿,甚至还有几只连着木桶被一路滚回来的艾尔酒。
“你该不会打算让我相信这些东西只是你‘碰巧’在路上捡到的吧。”罗斯叉着腰,一脸狐疑地盯着洛多维科,后者从她打开的门扉——原来是工会的侧门,门框略微有点变形,但姑且还能维持着它本来的作用——里钻进来,指挥那些满载而归的猎人们把战利品在今天冬至“晚宴”的会场里挨个儿放下。
“你?不,不会。”洛多维科断然地说,抽空瞥了她一眼,表情就好像在说她问了个傻问题,随后扭过头去,大呼小叫地要搬运土豆的人把他的肥屁股从鸡蛋箱子上挪开。“但我会对医生说我留了点钱。”他忙里偷闲地把头歪过来,凑在罗斯耳朵边说,身高的差距几乎让他把腰打了个对折。
罗斯感觉自己松垮裹着的外套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只方方正正的锡盒子,錾刻着精致的花样,单看盒子本身就价格不菲,但罗斯认得这个盒子里装的东西。
“雪茄?”她小声问,眼睛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抽抽鼻子,似乎能隔着衬了丝绒的盒盖,闻到整整齐齐码在里面的烟卷的味道。这种昂贵的进口奢侈品,在帕斯玛街区,哪怕你手头阔绰,都不见得随时能买到现货。纳塔城可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嗯哼。”洛多维科得意地把手肘支在她肩膀上,享受难得地不被她一脸不耐烦挥开的时刻,压低嗓子念叨,“我还弄来了点好白兰地,陈年的,跟之前工会里卖的那些兑水货可不是一回事。留给那些木头脑袋们喝就太浪费了,晚点我们把它分了:你,我,咱们再带上亚伦。”
“我不喝酒。”罗斯随口答他,把手指顺着外套伸进去拨弄那个烟盒,满心里都是痒丝丝、想立刻躲进角落里试一试的想法。
“你不喝酒?”洛多维科郑重其事地冲她摆动手指,“罗斯·劳尔女士,那你可能失去了一项极大的乐趣……”
冬至的欢宴在傍晚时分正式开始。环绕着工会的篝火被再次点燃——四天前,这里的篝火象征着防御、抵抗和最后的壁垒,在那场决绝的爆炸之前,它是整座纳塔城最后被熄灭的火焰;而如今敌人已经被消灭殆尽,重新点燃的篝火不再有那样悲壮的含义,现在它只代表着欢乐、喜悦,和慷慨的邀请:猎人们欢迎所有为了保卫这座城市付出过血汗的人加入这场毫不文雅的、七拼八凑的,然而却足够热闹的宴会。所有人。哪怕是平日里他们狩猎的对象,只要愿意(或者说敢于)迈过那道门槛。
在这个特殊的冬至节里,劫后余生的气氛给这份欢快带来了一种特别的默契,使得人类与血族可以就这么乱糟糟却又分外和谐地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一锅热乎乎的好汤、几杯香醇的艾尔酒。或者只是简单地,分享节日的快乐。
亚伦在屋外找到了雷涅,他坐在那面倒塌的记名墙边上。
那面墙原本是工会供应酒水的柜台背后的一堵红砖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被猎人们当做了登记簿,新入会的猎人会将自己的名字刻写在上面,向发出任务的委托人做出展示。如果他们不幸倒在了狩猎的路上,这些名字便会被他们的朋友或者搭档默默地划去,作为猎人们平凡而又无声的哀悼。在纳塔城的浩劫里,这面墙也随着与它相连的部分工会建筑一道,坍圮在了地上。然而一些记忆并没有完全被灾难击溃。不知名的人在这里刻下了死去的朋友和亲人的名字,再接着,有人在破碎的砖石边系上颜色鲜艳的缎带,有人在避风的角落里点燃珍贵的蜡烛……短短几日间,这里似乎成为了幸存者们约定俗成的悼念的角落,新添的名字还在增加,有谁在墙角下摆上了一束用撕破的布料剪成的、勉强可以辨认的布花。
“有你熟悉的名字吗?”亚伦问,递给雷涅一小块蜂蜜蛋糕。天知道斯塔夫罗金医生是怎么在这个缺斤少两的临时“厨房”里捣鼓出来这玩意儿的。虽然长得更像是块厚松饼,但因为加了足够多带着酸甜李子味的蜂蜜,吃起来味道还挺不错。
雷涅接过那块蛋糕,摇了摇头。“只是里面的空气不太好。”他低沉地说,亚伦知道他意有所指。篝火燃起之后,被吸引进来的不仅有仍然留在这里的猎人和急着返回家园的居民,还有一些平日里小心翼翼掩藏起自己身份的残月血族、从教会赶来协助的教会猎人,甚至连某些身份很值得怀疑的尖耳朵也大摇大摆地混了进来。
“哦。”亚伦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在雷涅的身边和他并排坐下,看着被紧紧缠在砖块缝隙之间的一只画像吊坠,吊坠上画着个年轻的黑发女孩,被冬季的朔风吹得反复撞击残余的砖墙,发出细小的叮叮声。隔着一面墙的建筑内部猎人和他们的客人在兴高采烈地唱着歌,拍手的声音、欢笑的声音、轰然碰杯祝酒的声音从未停歇,篝火在阵阵风声里安静地哔剥作响,仿佛可以并且将会一直这样平静地燃烧下去。
“我明天清晨就离开纳塔城。”亚伦突然说。没有开场白,雷涅并不需要这个。
他的搭档瞥他一眼,平常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你还有需要我帮你念的信吗?”亚伦问。
“没有。”雷涅简单地回答。
沉默在两人中间轻轻地铺开,就像他们每次并肩战斗时无需多言的默契。直到亚伦扭过脸去看他,完好的那只蓝眼睛反射着不远处跃动的篝火,熠熠地发光。
“你呢?你会在纳塔城待得长吗?”他问,语气中透着一丝罕见的犹豫意味,引得雷涅又看了他一眼。
“不会。”雷涅说,“为什么问这个?”
“哦,我在想,我可能不会那么快就回来,所以……”亚伦突然停下来,眨了眨眼睛,然后说,“不。我在想,我们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雷涅眯起眼睛看他。亚伦坦然地回视,雷涅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亚伦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站得起来吗?”,然后向他伸出右手,拿在另一只手上的铁锤头部沾着新鲜的血族脑浆,身上溅了血,但那只蓝眼睛看起来平静而单纯,像是个还有很多未来的少年。
“我过一两天也会走。”最后他回答,“答应了恩斯特神父,送他回圣伯拉大教堂。”
“这很好。”亚伦点点头,“你会亲自去向露缇娅报平安的,对吧?这比写信好。——然后呢?然后你有什么别的计划吗?”
“是湖骸还在影响你的脑子吗?”雷涅皱起眉头,怀疑地看着他,“你之前来告别的时候从来不说这么多废话。”
亚伦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哦……要是你觉得这不太合适的话……”
雷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简单地耸耸肩。
“我没有计划。”他说,“老生计,只是现在得跑得更远一些。如果你需要找我的话——帕斯玛街区,也许。但开春之前我会回一趟纳塔城。你听他们说了吗?教会打算在这里建一座小教堂,取代被毁掉的那一座。有机会的话,我想看看它建起来的样子。”
不过后来他们并没有在帕斯玛街区遇见对方,也没有在纳塔城——那是以后的故事了。雷涅听说的那座小教堂倒是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提上了日程:冬至节次日,多姆神父就带着与他形影不离的教会猎人安纳托,正式向纳塔城的猎人公会提出了这个请求。
彼时雷涅只打算去问问恩斯特神父是否已经收拾好行装,不曾想脚刚迈出门,就被眼尖的罗斯扯着手腕一路拖到了谈判现场,说是去“撑撑场面”。到了现场才知道撑场面的远不止自己,在用绷带遮着半边受伤眼睛的多姆神父面前,或站或坐的猎人粗略一数,少说也有二十来个。熟人颇有不少,除了泰然自若坐在木箱上的斯塔夫罗金医生之外,他还瞥见了在人群里探头探脑的洛多维科,勾着旁人肩膀朗声大笑的阿比西奥,表情略显严肃的莱茵站得离多姆很近,正低声和他说着什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发现艾德蒙也在,不起眼地靠在墙边,见他走进来,把烟卷从嘴边拿下来,冲他笑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猎人工会并不是个结构严谨的组织,他们不像教会或是教会猎人那样有着某个明确的领导者。因此当多姆神父走进残余的工会建筑,要求与纳塔工会的“负责人”进行正式谈话的时候,一时竟然没人能答得上来应该找谁。还是罗斯跳起来,说,我来给你们找几个说得上话的代表。
于是这就是他们现在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到的样子。罗斯确实尽量完整地找来了在不同意义上可以算得上“代表”某种小团体的猎人:斯塔夫罗金医生在纳塔城的医疗界是当之无愧的一把手;洛多维科,在经历过那场“大烟花”之后,可以完全不谦虚地称呼自己为舆论领袖;阿比西奥或许是在场的猎人中资历最老的一个;而莱茵身为曾经的教会一员,天然地适合做一个穿针引线的调停人;艾德蒙会作为“夜莺猎人”的代表出席,或许更多的是因为复发的腿伤让他暂时不能像其它“夜莺”那样利索地投入工作。还有一些曾经负责悬赏布告与赏金的管理人,掌握血液交易渠道的生意人,长期为猎人们打造和修补武器的铁匠和铜匠铺老板。纳塔的城关崩溃之后,那些在关防上捞过不少油水的大家伙们还没来得及觍着脸赶回来指手画脚,不过罗斯找来了一个拖着伤腿从关卡回来报信的老猎人,在纳塔城攻防战的后半段他一直待在工会临时的战地医院里,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雷涅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被算进这个浩浩荡荡的代表团里的,直到罗斯拍打着他的手肘(因为拍不着他肩膀),用尖细但自豪的声音介绍,说他是“我们当中单打独斗的猎人里最出色的一个”。众人的眼光齐刷刷投到他身上,多姆神父身后那个平素不大声响的教会猎人抬起赤红色的眼睛,以一种说得上是好奇的神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他不悦地瞪了回去。
谈判本身给雷涅留下的印象不是太深,他对双方来回拉锯的那些琐碎条件不感兴趣,甚至一半都没能理解。罗斯承担了大部分说话的部分,她跳上空掉的苹果箱子,用一种和她平日的语气大不相同的浮夸口吻描绘着不幸被夷为平地的、纳塔城原有的小教堂对于市民们多么重要,教会想起它需要重建是一件多么崇高的功德,因此合该大操大办、大整大治、越华丽越好。而这一切,自然,肯定得由仁慈而伟大的教会本着悲悯和宣善的大义,义不容辞地负担起全部费用。
可怜的多姆神父被她这一席演说堵得脸都涨红起来,不过究竟还是拿住了脚跟,没像上个秋天那场叫人啼笑皆非的赦罪演武一样,在她面前再次败下阵去。一开始多少有些结结巴巴,后来他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温声细语却又不卑不亢地,应对二十来个胳膊有他大腿粗的猎人扯着嗓子挨个儿讨价还价。站在多姆身后的教会猎人全程都没主动开过口,姿态摆得谦卑,仿佛真像是他雇来的保镖,然而身量不算出挑的血族杵在那里站得笔直,一双人类不会拥有的眼睛专注凝视每一个在多姆面前出言不逊的人,甚至在多姆被呛住的时候,他轻轻把手搭在了神父的肩膀上。在座的猎人几乎都是从和血族的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对于这种收敛的、无声的威慑力可以说得上熟门熟路,但能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猎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绝不会被区区一个教会猎人给吓回去。斯塔夫罗金医生对他的小学徒说过的每一句话庄重而认真地点头,莱茵不时会为他的前同事讲几句公道话。没完没了的谈判一直持续到太阳西斜才勉强算是达成了一些基础共识:教会将会资助那座教堂本身以及“一部分”的附属建筑,作为交换条件,这些附属建筑在建成后,需要承诺收容“一部分”因为湖骸而流离失所的附近村落难民。
雷涅没有足够的耐心留下来参与关于这两个“一部分”具体定义的进一步磋商,第二天他就跟恩斯特神父一道启程,护送他返回圣伯拉大教堂。尤莱亚说着顺路一块儿走,也加入了他们。可这位往常爱说爱笑的年轻猎人不知为何在返程的路上安静得有些反常,雷涅有两次见他独自坐在火边,把手按在心口上,怔怔地望着火焰出神,喊他的名字却又被拙劣的借口转开了话头。恩斯特神父自从守城的战斗结束之后一直有些郁郁不乐,雷涅又素来不喜多话,三个人这一路的旅程着实沉闷得叫人有些难受。
从纳塔城到圣伯拉的道路由于湖骸入侵而遭受了一些破坏,中断的桥梁让他们不得不多绕了不少远路,抵达大教堂的时候已经很接近新年。镇上被烛光和彩带雅致地装点着,纳塔城如果没有遭遇湖骸,现在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
雷涅把恩斯特神父一路送到了教会的侧门,没有等多久,露西娅嬷嬷就被喊了出来,在围裙上抹着手,把她的两个徒弟从上到下抖搂个遍,然后才笑眯眯不紧不慢地打听起纳塔城的情形。雷涅能说的不多——这很平常。后来他当面见到露缇娅,小姑娘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也说不出来什么漂亮的安慰话。嬷嬷帮他把露缇亚写在本子上的问候依次念出来。他就算不识字也能拼凑着认出尤莱亚的名字被她写下,又用笔来回划掉的痕迹。
雷涅回想起露缇娅伸长脖子向他身后张望之后露出的一瞬间失望,尤莱亚编着拙劣的借口逃避参与今天会面时闪躲的眼神,后知后觉地连缀起那些在翠绿色眼睛里传递的笑意、尤莱亚放在膝盖上写的信件、他们提到彼此时仿佛在发光的面庞。他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些什么。那是件很好的事情,他想,就像冬天即将过去,新的一年眼看即将来临,像春天怯生生躲藏在枯萎的树桩缝隙里迟疑地向外张望。他们还正年轻。露缇亚也到了这样的年岁。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
他的师父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臂,把他从飘向远方的思绪里拉出来。你们俩都得留下来过新年,她和颜悦色、却不由分说地命令着,除夕弥撒就在明天,你会想去望一望的,圣女们会在弥撒上唱诗。
他说,好。
+展开
好列……!!真的好大一锅香喷喷的饭啊!太好吃了……你就是我们猎人工会的超人……!!实在是太喜欢这一群猎人们……所有人都被你写得好鲜活,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美好和可爱……医生被敲晕笑死我了,啮齿动物们才是站在工会食物链顶端的动物
雷涅和费那段,我真的,太喜欢了…(语无伦次)他俩斗嘴也太好笑了吧银枪女士好能说……两人一起笑成一团真的太可爱了,看得我也快乐地来回翻阅N次。平时紧绷着不苟言笑的两个猎人凑在一起变得轻松自然,流露出人类该有的感情的样子……真好(*´ー`*)
雷涅的诚实和可靠,默默照顾别人的样子还有直男特有的笨拙……这个不断散发魅力的男人……!我RUA!
你写的费也好可爱,写出了那种…她作为人类的温度,真的好厉害啊。有好几个镜头摄像机转的方式也好有趣
狗雷!!猛吃一大口!舌战群儒那段(?),按理说是人超多的混乱场景但被你写得好有意思好流畅,你们个个都是群像大师!
看到最后开始姨母笑然后看到雷涅内心的痛苦又想到露露小猪的结局,心脏骤停……
啊啊啊啊!画不完了……!!!紧急掏出一些摸鱼来打卡!(怎么全是表情包啊……!!
(只是拿来画表情包的角色就……就不艾特了!!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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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禾子老师帮忙弄上传!弄好了好久……
莫名写得挺不好意思的一篇(?
只提到名字就不关联了,再次真诚感谢热心同事的编排(合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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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之人不可忘却,黎明降辉,是为城邦祝福之光……
她引以为豪的孩子们,拒止死亡,不屈进击,汇聚星火燃尽黑夜。」
黎明后的纳塔城宛如新生的婴孩,原本由她所庇护的孩子们如今亦是父母。幸存的人们重新牵起尚未断绝的联系,漫漫长夜后在篝火再次点燃的黑夜中,行游于欧罗大陆的吟游诗人弹奏着属于人类的赞歌。营地橘红色火光与纳塔内微弱的蓝色灯光相互辉映,诗人的指尖拨动着琴弦,唱诵间又为冬日的故事增添了几分人情味的诗词。跨过冬至的严寒跨过新年的伊始,连灾厄席卷也无法湮灭的生命篝火将由人之手点燃承传。而聚集在篝火前的人们,为曾经的母亲再次吟唱起温暖人心的摇篮曲。
睡吧,寄予人类希冀的故土,结束即是开始。污秽的残骸溶解于黎明的光辉,但我们无法避免,它所留下名为痛苦的种子坚固地扎根在每个人的心中。向南的暖风徐徐吹拂,象征万物复苏的季节重新溶解这片大地的冰冷,传递着它向前的意念。在这里所有一切又将按部就班地进行,包括在光芒不及之处那些悄然改变的命运……
纳塔城的相关状况还没完全稳定之时,阿洛伊斯甚至等不及参与废墟中的新年就与雷涅踏上返回圣伯拉的旅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莱茵心中不禁猜测以阿洛伊斯的性格,在之后不论面对怎样的事实,或许对他而言都将是蜕化的契机。但愿那时,叮嘱的话语能保护他不会被真相所动摇。
科雷塔的发言同样也在促使着莱茵去调查教会的真相,可对比危机袭卷后的当下,比起去质问教会的意志,眼前更重要的是修复残缺不全的纳塔城与饱经疮痍的人心。人们无法提前得知去避免未知的袭来,但至少还能处理应对灾难后的现状。
为了抚慰在灾难下逝去的生命,在纳塔城滞留在此的多姆与安纳托向猎人们提出了修建教堂的事宜。猎人们为此还举办了一场以教会援助重建为前提的正式谈判,虽然中途出现了一些小问题,好在双方最终同意了相互的提案。不过期间仍有部分的猎人暗中并不赞同建立教堂的想法,这些猎人大多参与过农场的战斗。他们不光是质疑教会愿意资助纳塔城修复这件事本身,这段时间所经历的种种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推断出「教会背地里隐瞒什么」的结论。秉持怀疑的态度,人群间微妙地徘徊着不安氛围,在这股氛围还未发酵到无法收场的程度前,有几位算得上当事的老猎人也当面摆明了态度,才让无法得逞的猎人们只得甘愿收起獠牙悻悻散去。
对于大部分的民众而言,教堂的建立其意义不光是藉慰被卷入灾难中的人,同时也凝聚了生者于未来的寄托。这是死者与生者羁绊延续的证明,是给予延续希望的路标。而在人类繁衍不息的时间长河中,这座教堂将会屹立于此见证,印刻下纳塔城的兴衰与人类的不屈。
随着整个纳塔城重建工作的开始,夜莺们振动着翅膀熄灭了墓园中最后一盏光亮。唯有熏香炉的独特香味带着逝者的思念仍不舍地缭绕在大街小巷之中,良久才逐渐散去。湖骸的清理工作结束于18日清晨迎来结束,夜莺们陆续返回城内相继开始善后工作。莱茵跟在艾德蒙的身边也参与到了这长达半月的葬礼中。从废墟之下搜出勉强还能使用的工具,将沿途拾起的碎片整齐摆放在木制的板车上,至少在最后的阶段它们能够以完整的模样参加仪式。但青年很快发现,这样的举动不过只是徒劳。那些躯体被污秽撕裂而四散破碎,有些早已腐烂不堪,有些在未送抵墓园前与夜色的露水一同融化在初升的辉光中。他们是人类?是血族?或是早已沉没于铃兰湖下的存在……这些早已变得不重要。莱茵重复着手上的工作,放弃了早些时候天真的想法,将残存的黑色杂质擦拭后将它们放于一起。毕竟,在死亡面前他们都是遭遇不幸的人罢了。
木质的车轮辗转往复,碾压坑洼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竟令人无比安稳,这几乎成了一段令人难忘的旋律。他想起在刚入工会不久时听到夜莺的故事,尽管期间无人哼唱,默默交织的车轮声响仍为逝去的人们谱写着归去的曲调。悠扬之声时深时浅地穿梭在街头巷尾,他清晰地记得月色下的艾德蒙虽沉着脸,眼神依然清澈明亮。同行的费恩同样读不出任何情绪,她总是无言地帮把手。有时也会见她提着幽蓝色的提灯,去替换墓园中那些快要熄灭的光亮,有时也会静静地陪在艾德蒙的身边直至黑夜结束。
墓园中不光有忙着举行葬礼的夜莺猎人,在仪式刚开始时已有不少纳塔城的幸存者急着赶来确认失散亲人的安危。他们三三两两地穿梭在简陋的墓碑之间,抱着侥幸的心理小心翼翼地避过陌生的土地,如流浪者般漫无目地的徘徊着。正好赶上夜莺将迷路的人们送回时,有人也庆幸还能从一片亡骸中还能找到至亲之人。生与死的交界处每天都在见证各式各样地再会与永别,而踏至此处的人们都怀抱着同样的悲伤,在黎明来临后他们终会擦干眼泪微笑着告别。
是在那时,莱茵萌生出搜寻遗物的打算。在承载城市散落回忆的哭墙前,若是有亲人来悼念的话一定能认出他们的吧。为破损的吊坠腾出一块角落,他手捧着鲜花将它围绕后双手合十轻声唱诵悼念和祝福的祷词。
「……希望神能引导你们能再次相聚。」
春晖犹如温柔的妇人为他披上一层金色的罩衫,莱茵身着褶皱泛旧的白衬衫从远处看竟有些洁白得惹眼。嫩芽探出头被阳光轻轻地推揉相拥,鸟儿在林间来回跃动,找好了落脚的枝头着急地开始午后的独奏。例行的祷告于鸟儿第一个节拍起落结束,他收起作为神父怜悯的部分,重新回归属于自己的日常,准确来说是回到犹如教会时期的“日常”。
雪中的约定在纳塔城的夜幕下得以实现,那时神色略显疲惫的猎人强打着精神向安纳托做出欣喜的回应。莱茵庆幸着来之不易的相会,却在得知纳塔城的计划后,担心友人们安危又不得不向再见之人提出离去的请求。安纳托垂下眼眸沉吟半晌认可了他的说辞在转身离去的瞬间,青年像是捕捉到心中的不安一般,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一连贯的举动都在双方的反应之外,在对方反复的确认下他才慢慢回过神来。面对抛来的疑问不知是找不出恰当的理由,还是为了掩饰“违心”的举动,他只好将担心再次挂在嘴边。面对黑衣猎人慌忙离去的身影,被留下的那人读出了言下之意,上前一把勾住青年的肩头。莱茵重心一个不稳险些向后倒去,纤细的胳膊牢牢地支撑着他,还未稳住脚下时耳旁传来了对方略显不满的声音。
「臭小子,既然希望人留下来就别逞强了。」
一番 “教训”后,安纳托就这样“被”莱茵留下共同经历并见证了纳塔城所发生的一切,直到他作为教会支援的一方重新回到这里。教堂的建立与工会的修缮几乎同时开始,两人各忙各的本来相互几乎见不着面。莱茵仍是会想办法抽出时间跑去给他们那边帮忙,三天两头地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地跑到有安纳托在的地方。连他本人都蓦然地产生出又回到教会时期的错觉,只是相较于那时目地性更加明确。
认识安纳托前,莱茵对于他的印象多来自于他人。是多姆博学多才的老师、是孩子们温柔的兄长、是教会猎人中实力相当的血族……莱茵在处理教会事务的时也曾受到过他的帮助,他的确如大家所说的那般优秀。不过、与那些人不同的是无论安纳托待人多么亲切,莱茵对他的印象也只停留在熟悉的陌生感上。年轻的神父默默为自己略显失礼的认知寻找原因,或许会产生这样的认知无非是与只在工作上偶尔产生交集的缘故。若不是在那之后他先踏出一步的话,恐怕与安纳托的交集会止步于萍水相逢的程度。
他总是怀抱着诸多大大小小的问题来请教好脾气的血族“老师”,不光是血族相关的问题,锻炼身体的方式、野外生存的方法等等,突发奇想的一切都会与他分享,哪怕是不能轻易说出去的想法在面在这位友人面前能坦然提起。在两人变得熟络后,莱茵所提出的那些问题也逐渐转移到了「安纳托」本身上,青年自然也是察觉到好奇心的偏移,他单纯地认为这不过是了解友人的行为而已。或许总是在听对方说的缘故,他注意到安纳托的言语中不自然掠过自己的表现。是习惯吗?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也能注意到,那人的言谈举止夹杂着些许陌生的意味。
友人的话,为何当初那朦胧般的陌生感仍旧存在呢?
这纠结于言语上的怪异感觉让莱茵介意了好一阵,他冥思苦想始终得不出让自己信服的解释,尤其每每与安纳托相见后他越是容易偏执地去思考。纵然他明白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但他无法停止去探寻的「好奇心」。直到从那个人身上感受到「危险」的信号,他才选择将问题抛在一边。
不久后会踏上新的旅途,或许这个问题也能在外面寻找到答案。青年便将问题装入了行囊。
年轻的神父成为了猎人的一员,当时他所怀抱的部分问题在经历过旅途、战斗、生离死别等一系列全新的体验后大多自然而然地寻出了答案。就连面对欧罗大陆这无可奈何的现状,现在也能从那些猎人身上看见改变的可能性。
唯独关于安纳托的问题始终无法找出答案。
他原本将这件事压在了心里。可真正在外面对诸多繁琐的事情时,是曾经安纳托教授的一切在旅途中无时不刻地在帮助自己。路过帕斯玛街道时,会想到他曾在这里多次叮嘱如何去应付狡猾的当地人时的模样。被血族以绝对力量压制时,脑中清晰地浮现的是他所教授的应对血族时的技巧。贫民窟的孩子向他祈求良药时,浮现的是同样向他们伸出援手时他所显露出温柔的模样。
从「若是安纳托的话会怎么做」逐渐变成了「安纳托做这件事时的模样」,即便远离了教会也从未将视线从那个人身上移开。意识到不对劲的莱茵开始刻意地去回避惯用的思考方式,试着将全身心投入到更具危险的狩猎之中。他自然无法逃避本能,有关安纳托回忆仍不受控制地如海浪般被层层浮现,记忆中那人的行为举止更像是蒙上层雾霭令人摸不透虚实,每一次的回忆的过程都让莱茵产生出离他更近的错觉。
这样毫无意识的行为,仿佛是在向他寻求着什么。
习惯独自思考的青年终于意识到,长久以来怀抱的疑问并不能单靠自己揣摩便会得出答案。当脑海无数次地浮现而出的人冲破雾霭真正站在眼前时,青年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
演武的结果毫无悬念,莱茵毫无招架之力被安纳托踩在脚下。青年仰望着安纳托依旧灿烂的笑容,忽略了心脏漏拍的瞬间。明知与方才战斗的快感有些许不同,他却把这种感觉归咎于身体浮于空中而带来的错乱体感。安纳托的声音让莱茵赫然回神,正对上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模样的红色竖瞳。至今为止揣摩的距离感恍惚间再次被莱茵抛在了脑后,他不经意地抬起了手腕伸向娇小血族,从安纳托眼里看来或许莱茵不过是需要搭把手,青年也顺着对方的意思,装作是那么回事地给予了回应。
想把他拉下来。
他诧异萌生出如此奇妙的想法,若不是安纳托及时伸出手打断了快要脱缰的思绪,恐怕连他也无法推测出接下来的行动。类似的情况在纳塔城相聚的那晚也再次发生过,明知是出自关心与好意的言语,而身体与思考背道相驰替他做出了决定。诸多的巧合碰撞下,纵使他想回避自己的内心,也无法再用「友人」这暧昧的定义去看待安纳托了。
我是想要拉下他吗?不、不只是这样。
我们那时都站在对等的立场上,我并没有仰望他……他确实是在回应我,如以往那样眼神依旧没有停留在这里而已。
……又来了,这令人烦躁的感觉。
……我是要把他拉到……
“喂!活还没忙完呢。”罗斯把怀里的木材堆在脚边,隔着条街精神气十足地冲莱茵喊道“你总往教堂那边跑,是不是想回去当神父啊?”
他弄不明白罗斯的本意,只得摇头否定“我没这个打算。”
“那你老往那边跑到底惦记着谁呀?”她继续扯着嗓门,用让所有人都听见似的音量大声地询问道。
被罗斯一语道破的他当场楞在原地,他双唇轻微地颤动着好半天才想起为自己辩解这件事。
“不、不是。我是真的过去帮忙……”
“说对了,他就惦记着人呢!”洛多维科不一会儿窜到两人间,他拍了拍满是尘土的手悠闲地搭在好搭档身上。
“你听,他说他想去帮忙诶?”
“帮忙帮得人都不见了?”松鼠挑着眉示意“哎,我们的好神父——”
“有了心上人!”
“就不管咱们兄弟了。”
“我们好可怜哦——”两人装着可怜兮兮的模样一唱一和地向不知所措的青年抱怨着。机灵的耗子女士完全不打算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又凑近松鼠故作玄虚地询问是谁。
周围不时有猎人也停下手中的活,饶有兴趣地围观起这场闹剧,纳塔城的猎人都知道,只要洛多维科在哪儿纳塔城最前沿的八卦就在哪里。
“你这都看不出来?”
“教会的人来了好几个呢。”
“当然是那个——?!”松鼠嘴快得要将那几个字吐出时,手臂突然传来的力道吓得他猛地收声。
“……我们过去说。”
准备好的说辞不停地在脑内打着转,刻意地去隐瞒反而会被这两人追根究底。他不过是想去确认自己的想法才会一次次跑去那边,没想到在别人眼里自己的行为早已被赋予了意义。莱茵放下多余的顾虑,隔了好一会儿才把话语平缓地吐露出。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而且我想对方大概也不这么认为……”
“你不问就知道别人想什么吗?”罗斯问,“我可不知道,那个安纳托可怕得很。”
“你怎么知道是他?”莱茵忍不住脱口发问。
你猜对了,罗斯得意地转过身去跟洛多维科击掌,莱茵为不慎失言的行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怕吗?我见他平时对人都是笑嘻嘻的。”
“就是因为他笑嘻嘻的呀。我就不行,我不高兴写在脸上,洛多维科不高兴的时候话就少。”
没错没错,松鼠附和着点点头。
“他的确有时挺令人琢磨不透的。”莱茵忍住笑意,“不过问他这件事的话,大概会被他逃掉吧。”
“不是吧神父,我看你狩猎的时候可从来没让什么东西逃掉过。”松鼠在揶揄地扬起嘴角。
不一样,他可是安纳托。
他当然没有把这句话明摆出来,沉默了会儿若有所思地打量起维多洛科。
“你们是什么时候交换的名字?”
“私人频道,保密。”
突如其来的质问自然难不住狡猾的松鼠,他一边推搡着还呆在原地的莱茵,一边说:“快去问吧,神父。快去快回,猎人工会永远收留失意男人。给你留饭!”
不问出来怎么会知道。
罗斯的话语在脑海中反复叮咛,和脚下无限延伸的道路似地像是走不到头,犹如他至今为止无法理清的情绪。
问什么?
在演武场上你在看向何处?
那时拂过衣领的那抹血色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当我放弃留下你的时候,你会再次来抓住我?
…………
回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想甩掉令人心乱的画面重新回到思考的源点。几年过去,莱茵还是不太习惯那人喜欢给人意外惊喜的地方,他总是那么地让人不由得想要沉醉其中。
事情的开端悄无声息,火星一旦点燃便无法阻止蔓延。
如往常一样莱茵自然地加入教堂的工程队中,周围的人对这位前神父的猎人也都见怪不怪了。或许是对于教会还有所留念或是单纯地想来帮忙吧,加上多姆也时常在号召人手加入教堂的修建中,于是青年就是这样被教会的人群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安纳托见莱茵又热情地准时报到,毫不客气地把手里正拿着的工具顺手递过去,他则是抄起旁边的物件干起活来。
那人银粉色的长发中几抹鲜艳的红色被阳光衬得耀眼,宛如被血痕浸色。他心里浮现出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越是美丽的存在越是透露危险。
“安纳托,在营地时为什么会想到做标记呢?有什么意义吗?”
“我只是想这么做,这样不行吗?”安纳托专注着手上的事情,“这样比较好找到你吧?”
“这样……”手上的声响渐渐盖过他原本的声音。
“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下次不做了?的确,莫名沾上别人的血,一般也会觉得不开心吧。”
“不会,我没觉得不妥。”他连忙否定,在对方满是狐疑的眼神下又提起纳塔城那晚的事情。
“你今天奇怪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安纳托歪着头不解地看了眼他,“你都抓着我的手了,这还不够明显吗?”
“我稍微有些在意的事情。”
“什么事?”
“在回答之前,还有一件事。”莱茵这次对上他的眼神忐忑地试探下去,“像这样经常过来找你,会让你困扰吗?”
“不会?你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吗?以前在教会的时候也是。”
“不,不一样。”
“嗯?”意想不到的反应让安纳托提起了兴趣,他甚至有些期待莱茵会说出什么有趣的内容来。
“我只是想来见你。”
他原本是在等着好玩的回复,却没料到眼前的人说出了这句话。安纳托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古怪地看了一眼莱茵。
“帕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是说,我想见你,所以才会每天过来。”青年澄澈透明的眼眸凝视着他,“帮忙也是真心的。”
“…………”安纳托皱着眉朝莱茵的身后看了看,在确认老实的青年大概不是被卷入猎人们的整人游戏后又将目光收回在他身上,半晌有些迟疑地回复道“好的?我知道了。”
“既然你已经见到我了,现在就帮我把这些东西都搬过去吧,到工地那就先了。”
好,他漠然地颔首答道。在搬起重物时眼神再次落在那人的身上,娇小的血族不知何时已着眼于方才的工作上再没抬头看他。四周阵阵碎石与木块敲击的零碎声响催促着青年的离开,他张了张嘴仅仅能听到吐出干涸的呼吸声,于是青年不再多言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虽然不能断定……青年半信半疑口吻说出口的话,却让他得到了意外的反应。就算是安纳托当做误会,或是仍如往常那般也无所谓。对于莱茵而言现阶段来说仅仅只是「知道了」就足够了,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更好确认方式。
纳塔城中,莱茵仍然能找到安纳托喜欢常待的地方。尽管并不是次次都能碰到安纳托,他依然乐此不彼地两头跑。不需要回复的那句话被悄无声息地搁置在一旁,他们心照不宣,却无法避免不去在意两人之间逐渐扩散的微妙差异。
无法触及的,却已荡起涟漪。
+展开
关于伯翰·卡德尔老爹,在纳塔城里还留有记忆的人已经非常稀少了。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可能在一些老旧的小酒馆听到“如果卡德尔老爹还活着,哪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管在哪里人死了都会很快被遗忘,死去许多年后仍然偶尔在某些场合被提起,已经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但在卡德尔老爹这里,情况又有些不同,对很多人来说,比起卡德尔老爹,他们更需要一个“如果还活着”的卡德尔老爹,恰克·桑迪就是其中之一。
恰克·桑迪是纳塔人,现在居住在帕斯玛街区。他的肚子上有一道猎人的疤,是十多年前在纳塔城的屠户铺子里留下的,当时很多人都找骟匠干这活儿:过程都是剖开再缝上,无非是把摘掉公鸡卵蛋这步换成在人肚子里安上一个储血器,收费只要那些医生的三分之一。恰克找的这个骟匠装了一百多个储血器,大部份用起来都和医生装的没什么不同,恰克则刚好是运气不太好的那部份,储血器的位置常在奔跑之后隐隐作痛,狩猎还没去过几次,缝线口倒是鼓出一个肿瘤似的大包,一年之后他不得不再找了一个正经的医生取掉那个储血器和半个拳头大的肿包,才知道原来是骟匠多缝了一针,缠在血管上搞得血管循环不畅,摆脱这份痛苦总共花了两倍价钱。自此恰克·桑迪的猎人生涯还未完全开始就掉到了只比血罐多一点生存权的最底层,也因此,恰克·桑迪一生中所有重要决定都不完全是他凭自己意愿作出的,给臭名昭著的金牙德怀特当跑腿跟班不是他自己选的,与卡德尔老爹的不睦也不是他主动,从纳塔城搬去可怕的帕斯玛街区、蜗居在一间漏风棚屋里更不是他想要的,最后他自然也没能凭自己的意愿决定自己死亡的时间和地点。这样一个恰克·桑迪,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当了一次故事的主角。
恰克·桑迪死去前的前一夜,有两个从纳塔城来的年轻的猎人刚刚抵达了帕斯玛街区。两匹疲惫的马被留在了郊外的旅店里,他们则没有停留,在夜色里继续前行。这是四月的一个深夜,距离十二月纳塔城的大火已经过去了整四个月,要说起来的话,这两个大火的重要主谋身价已经“今非昔比”,但其中高个的这个洛多维科·里奇看上去很不满意,他认为那场大火虽然消灭了纳塔城里所有湖骸、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空前绝伦的大焰火、展示了他(和另一个名叫亚伦·桑切斯的爆破手猎人)精妙的手艺,却在经济上非常失败,他不仅把趁阔佬们逃出纳塔城时去闯空门的宝贵时机用在了为全纳塔城服务制作炸药上,还在事后被迫倒掏腰包修理房子和自己的家伙什。因此在三月下旬,纳塔城里的猎人工会和他们自己的屋子都修理得差不多时,洛多维科带着他的猎枪和一个长条形的包裹热切地邀请了罗斯·劳尔——纳塔城大火计划的发起人,出身于帕斯玛的小个子猎人一同前往不那么太平的帕斯玛。机会难得,他游说罗斯,看看十二月斯塔夫罗金医生亏了多少钱!那种乱子放在以往,早就给医生捞出一间新诊室了,上一次情况特殊,这一次说什么也不应该错过帕斯玛。罗斯就这样同意了这趟旅程,她表示位于帕斯玛盖勾亚尾街的马尔穆特的老房子里还有些财产没有搜刮干净,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两个各有目的的年轻猎人进了帕斯玛的地界,在深沉夜幕里约定了一天后再汇合,便分别消失在这的城市的夜色里。
被杀死的这一天,恰克·桑迪起了一个大早。他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距离他死去还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他对此浑然不觉,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的征兆。这是一个很好的春天的清晨,上一个动荡的冬季结束后,潮湿温暖的海风终于能穿过东南的林地,裹挟着不知名的花朵和青草香气吹到这里。恰克·桑迪小心安静地关上门,这是他十多年来的习惯,还在纳塔城的时候就养成了,到了帕斯玛后做得更加小心谨慎。更何况帕斯玛最近不太平,当然这里从来没有太平过,但去年十二月从纳塔城来的难民和嗅着人味儿过来的捕猎者吸血鬼把这里变得更加浑浊,所幸白天还是相对安全的,能在白天游荡的吸血鬼只有那穿白袍子遮着脸、自诩保护无辜者维护和平的教会猎人。他从羊拐棍巷穿进没有名字的近道小巷,多绕了很多弯路,最后拐进了木兰巷。木兰巷是帕斯玛极少数用植物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动物下水命名的街道之一,一个第一次来帕斯玛的人听到这格格不入的名字大多就能猜到这条巷子里的人都做的什么营生。木兰巷的生意在晚上,姑娘们都劳累到后半夜,不到中午是不会有人起床的,恰克·桑迪到这里的清晨时分正是木兰巷安静得像个鬼城的时间。他轻手轻脚走到“铃兰海湾”门口,只敲了一下门,这门就打开了一道缝,缝隙里露出唐唐的痴傻笑脸。唐唐是个年轻女人,被卖到木兰巷的时候密封货箱里被关了太久,一度没了气,幸运地复苏过来后就成了半个痴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记不住客人的脸和说过的话,反倒因此被莉娜·乔伊斯选中当她的助手,并得了个新名字“唐唐”。
恰克·桑迪从门缝里挤屋子,果然看到装扮整齐的莉娜.乔伊斯坐在舞台下面,面前的桌上摆了一个小布袋子。莉娜·乔伊斯已经青春不再,乳房和屁股都往下垂,过去春波荡漾的眼睛下面多了脂粉也盖不住的深色眼袋,但作为一个老鸨她还非常年轻,并且能力超群,打从十八年前起就没人见过她卸妆和睡觉的样子了。莉娜·乔伊斯朝桌上的小袋子抬了抬下巴:“喏,东西都准备好了。”
恰克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副兽牙大夹子,像一副狗用的假牙;一个装着不知道什么血的猪尿泡;一卷用皮筋捆起来的钞票。 “这真的有必要吗?”他不安地表示,“这些家伙可不是平时的二流子,你怎么会想要冒那么大的险?”
莉娜·乔伊斯瞥了他一眼,说:“你认得老克里斯蒂娜吧?”
“当然认得,她能算我半个妈。”
“对,你在这儿喝奶的时候老克里斯蒂娜专门负责提醒你付账,”莉娜·乔伊斯嘲讽道,”她有个女儿叫玛伦,在这儿生的,养到了十一岁。”
“我见过那丫头,黑头发的,长得不错,是个好坯子。”
莉娜·乔伊斯嗤笑一声,说:“就是为了躲着你们这种人,老克里斯蒂娜才把她送去大教堂。后来听说玛伦被选上当圣女,再过了一阵又说她资质不够好,被送去当隐修女,就再也没消息了。上个月老克里斯蒂娜听说什么怪物和疫病全都和教会脱不了干系,圣女什么的压根是在骗人,就亲自跑去教会要个说法,被踹出了门赶回来了,这会儿还瘸着呢。”
恰克·桑迪想着,好啊,这会儿他得看这婊子表演有情有义了,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莉娜·乔伊斯确实是这条街上最有情有义的婊子,女人在她这儿能活到老克里斯蒂娜的年纪,还能把女儿养到十一岁送去大教堂。
莉娜·乔伊斯继续说,“我们得让教会出点血,以血还血,”她捻了捻手指,“总得有人给老克里斯蒂娜点养老钱棺材本吧?”
“你说得对。”恰克·桑迪附和她,心里想着,放屁吧,为一个老太婆去敲诈教会猎人?但这会儿莉娜·乔伊斯放什么屁他都得附和,谁不知道她是疤脸维克托的女人,她嘴里长的是疤脸维克托的舌头,他不关心这对狗男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能确定如果这会儿拒绝了,下场不会比因为敲诈教会被捕更好。他小心翼翼地说:“但这活儿还是太险了,教会猎人看着那样,可也是实打实的吸血鬼啊。”
“你就劳驾在脖子上划个牙印子,把那个教会猎人单独哄到小道上,再把血往身上一泼,差不多的活计你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吧?到时候附近都是我们准备好的人,起哄闹事熟稔得很,闹起来了你趁乱跑了就行,以后绝不再来找你一次。”
恰克·桑迪只好讷讷地应承下来,意识到事情实际上都不归自己选择之后,眼睛就不由自主瞟向了唐唐仍然年轻翘挺的屁股。莉娜·乔伊斯响亮地咂嘴,在桌子下踢了唐唐一脚,吩咐道:“带他去德文娜的房间,老板娘请客。”这在平时可是求不来的好事,恰克·桑迪跟着唐唐往楼上走去的时候却生出一股悲壮的气氛,他不由得想,要是卡德尔老爹还活着,他大概还不至于摊上这种烂事,甚至还能在纳塔城当个末流猎人,不必沦落到帕斯玛来。
卡德尔老爹留在这世上的记忆已经非常稀少,这稀少的记忆有一部分被恰克·桑迪这样的人占有,实在是相当遗憾的事情,因为恰克·桑迪虽然常有一瞬“如果卡德尔老爹还活着”之类的念头,实际是从不希望卡德尔老爹真的还活着的,只不过是自从卡德尔死后,恰克的运气也莫名其妙地一落千丈了。卡德尔老爹活着时有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握起拳时像一对铁锤,他死的时候一大半的手指都被砍掉了,一只手掌也劈了一半,可剩余的手握成的拳头看上去还是叫人害怕的大,缺了一半的拳头仍然捶聋了癞头鲍尔斯的一只耳朵。卡德尔身形高大,肩膀宽阔又坚实,先在纳塔北面的山林里当了三十年猎鹿猎熊的猎户,又当了十多年猎吸血鬼的猎人,头发花白了,仍像座铁塔一样坚不可摧。他爱管闲事,看不惯年轻猎人横行霸道,最看不惯臭名昭著的金牙德怀特那伙人,常常妨碍德怀特他们的乐子,连带着也对给德怀特跑腿的恰克·桑迪没有好脸色。恰克因此坚信即使卡德尔还活着也只是个愚蠢的老头,他难道看不出恰克也是迫于淫威才侍奉德怀特吗?恰克的肚肠被骟匠弄得一团糟,不仅没法装上新的储血器,还因为两次手术欠了债,不做德怀特的走狗,就只能当一条死狗,而卡德尔根本不关心这些。
恰克·桑迪可以证实的卡德尔老爹最后一句遗言是“操你妈的”。卡德尔老爹死在纳塔城的东欧尔街,现在那里已经因为湖骸之灾变成一片火烧过的废墟,否则某条地砖缝里兴许还卡着卡德尔的指甲盖,这样想的话,卡德尔留在世上的痕迹又少了一处。恰克不太记得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埋伏,反正领头的是德怀特,参与者绝大部分是他的同伙们,也有些和他一样憎恨卡德尔老爹的猎人。卡德尔没有带武器,他背上被砍了五六刀,头上挨了一刀,耳朵削掉了半只,浑身是血,大骂着“操你妈的”,夺过癞头鲍尔斯的刀,砍翻了弗兰克、埃文、克里斯特,其中的埃文当场毙命,克里斯特和弗兰克在被拖走的路上断了气。真正让恰克害怕的是他好像一座永远不会倒下的钢铁巨塔,血好像只是他红色的汗水,恰克相信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这份恐惧,所以直到卡德尔碎得几乎认不出人形那些偷袭者才敢停手,即使如此,他的残肢血肉仍旧让他们心有余悸。那个高大强壮,粗鲁蛮横,好管闲事的伯翰·卡德尔老爹就是这样死去的。
在恰克·桑迪忧愁地寻欢作乐、回想他回不去的纳塔城时,罗斯·劳尔在“铃兰海湾”的屋顶上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
罗斯·劳尔自昨夜来到帕斯玛后,度过了不那么顺利的半天。归根结底,她发现自己来的时机不那么对。猎人罗莎琳德·劳尔,通常被称作罗斯,或者被称作“老鼠”,再往前一般被称作“罐子”,显而易见,这个称呼说明她曾经是猎人马尔穆特·卡罗尔的血罐。去年的年中里,马尔穆特不知道死在哪里了,猎人尸骨无存没个正经坟墓是很常见的,所以马尔穆特死于非命后——实际上至今还没有费恩·莫里斯诺以外的人看到过他的尸体,严谨来说,应该是失踪——去他的老房子里拿掉些他的家当基本上可以算作盗墓行为。盗墓这样的事也很讲究时不我待,罗斯收到马尔穆特的死讯从他家中逃走的时候拿走了一把钞票、一把猎枪、一肚子良药,十一月再回去那里的时候,马尔穆特的“墓穴”已经连门板都不剩了。马尔穆特生前是个精明的猎人,死后自然也是一个精明的墓主人,陪葬品经得起反复多次的搜刮。这一天夜里她一开始的运气不错,盖勾亚尾街有两伙酒气冲天的地痞在争吵斗殴,吵闹声刚好可以掩盖她在屋子里挖土撬砖的动静,街上的灯光可以掩盖她的小提灯,果然她顺利从茅房那块松动地砖下面挖出一小匣臭烘烘的贵金属,恶心,但是狡猾又精明。她找了两个小口袋分装了这些成色不佳的碎金银块,当她办完事,忽然发现屋子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只剩一点走动声和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她谨慎地灭了小提灯潜行到前门,本以为自己隐藏在黑暗中,但她刚刚靠近那没门板的门框,就听到有人说道:“你在那里面做什么?”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兜帽白袍子,用黑色面罩遮住下半张脸的人,这让罗斯被迫放弃了最后一点侥幸,这是一个教会猎人,一个替教会办事的吸血鬼——他看破房子黑洞洞的门说话,绝不是凑巧,而是他真的看得见隐藏在黑暗里的罗斯。她磨磨蹭蹭地走到门边,并不打算出去,外面的场景在帕斯玛可以说是极其古怪:两伙地痞无赖规规矩矩地分作两队,大多低着头站着,站在两个队伍中间像分水岭一般的是三个教会猎人,全都整整齐齐穿着白袍子戴着半脸面罩,身量高低错落,但袍子都长及脚面,夜风吹动袍子时活像一群夜游幽灵。
“你是哪一边的?”
那个教会猎人继续看着她藏身的门洞发问。罗斯只能期望外面那些无赖里没有还记得她的人,“哪边都不是,我……我住在这里。”
“这里?”教会猎人抬头往上看了看这破房子。
“它有屋顶,先生,我只需要一个遮雨的地方。”
两个教会猎人相视了一眼,决定不深究罗斯的回答。负责说话的那个转过去对那两队无赖汉说:“那么到此为止了。你们应该都知道现在的情况很特殊,我们希望帕斯玛能够保持和平。”他顿了顿,补充道,“最近夜里很多人被血族袭击了,都快点回家去吧。”
人群恢复了一点窃窃私语的声音,开始稀稀拉拉地动作起来,大致上向着两个方向各自散去。说话的那个教会猎人打了个手势,三个幽灵就先后跳上了对面的屋顶——有能耐的人都喜欢在往高处走,罗斯想,这大概是一种炫耀——然后她看见对面屋顶上还有一个教会猎人,刚好站在灯光的边缘,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他自己的原因,白袍子看上去有些发皱,除了遮着下半张脸,还有眼罩遮着右眼。她也认得一个缺了右眼的家伙,她想,那个家伙从冬至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临走时他和洛多维科和她约定了明年春天再回来纳塔城。白色幽灵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一个悄悄朝她走过来的男人打断了她的回忆:“你是那个血罐?”
罗斯警惕地看着他,握住了藏在身后的火枪。
“我去年见过你给……马特?还是德纳?你给人跑腿,你现在还干这个吗?”
这倒新鲜,罗斯想。她回答:“看你的价。”
那个人交给她一个小袋子和十个利特硬币:“把这个送到木兰巷的‘铃兰海湾’,给莉娜·乔伊斯也行,等恰克·桑迪自己来取也行。”
“羊拐棍街那个恰克·桑迪?”
“对,你也认识他?那就好办了。这是维克托的货,噢,放心,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点垃圾罢了……但是也别搞砸了,”他比了个划喉咙的手势,“维克托的货。”
他抬头看了看教会猎人们消失的屋顶,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倒霉的教会怪胎……自从他们赖在这里不走,我们有很多事儿都没办成,”这显然是在指刚刚半途而废的械斗,大约是觉得罗斯没有什么威胁,他竟又抱怨了几句,“吸血鬼来这儿之前难道夜里就没人会死吗?快去吧,天亮前送到,莉娜·乔伊斯会打赏你的。”
前面说过,完成去年十二月的壮举后,猎人罗斯·劳尔的身价已经今非昔比,十个利特很难再买到她一次跑腿,这男人应该感谢自己多嘴提到了恰克·桑迪,才让罗斯屈尊为了区区几个硬币去送一袋内容不明手感古怪的货物。罗斯有些意外恰克·桑迪还活着,毕竟在她的印象里,会帮助陌生人的人在帕斯玛很难不变成别人的回忆。去年是这个恰克·桑迪代他的老板来买走了罗斯的良药,除了应付的钱,他还额外送了罗斯一块旧怀表、一把看上去价格不便宜的旧小刀。有点古怪,但罗斯仍然打算把他记作一个好人,打算回报这份馈赠。
——于是在把那袋货物送到莉娜·乔伊斯手上后,罗斯·劳尔躲在“铃兰海湾”的屋顶上,焦躁而后悔地听了半个上午这位好人白日宣淫。
四月十三日中午,恰克·桑迪离开了“铃兰海湾”,对六小时后自己即将被杀死仍然无所察觉,他走到刚刚开始苏醒的木兰巷街道上,日头高起来了,沿街的窗户陆陆续续地打开,露出女人们还未梳妆的疲倦的脸,年轻女孩们拎着水桶和扫把,嬉笑着把洗脸水泼到街道上,留宿的客人和他一样踩着水塘走出来。这让恰克终于真实感受到这是春天里很美好的一天,日光明媚,空气温暖又潮湿,劣质脂粉被水稀释后轻轻的香气像说不出名字的花,像美好春天里的梦,也稀释了他清早时的一点忧愁。他带着好了一些的心情打算去预习一遍明天的行动,这方面他是一个专业人士,所以非常谨慎;从木兰巷拐进一条冷僻小路时,一个拦路的年轻人打断了他的好心情。
“恰克·桑迪。”
这看上去不是一个很危险的年轻人,出现在正午,没有白袍子,所以是个人类;个子很小,有些瘦弱,娘娘腔,很可能也是个跑腿的,恰克在心里这样判断,但常年的谨慎让他没有轻视这小子,要知道火枪这东西让很多不危险的人也变危险了。“有什么事?”他问。
这年轻人的脸上是一种受够了的表情,他好像很不耐烦,扔给了恰克一个巴掌大的小袋子。恰克震惊地发现里面装着些碎金块。
“这又是谁要我干的活计?”
“没有谁。”这个小子开口说话倒很客气,“你去年帮了我,这是回报,现在我们两清了。”他看到恰克迷惑的表情,补充道,“一块怀表,一把匕首。”
这个年轻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很快就消失在岔路口。所有人都有秘密,帕斯玛的秘密特别多,世界根本是依靠秘密运转的,年轻人——罗斯·劳尔不打算去了解恰克·桑迪反常慷慨的秘密,她暂时从故事里退场了,直到今天的夜里才会再次出现。
被她抛下的恰克·桑迪还是没有想起这个娘娘腔小鬼的名字,这几乎白捡来的财富没有让他变得更高兴,反而像往他胃里塞进一块石头。他不记得罗斯·劳尔,但他清楚记得一年前自己慌乱送走的那块怀表,那把匕首,以及一颗金牙、一只耳朵、很多出现在他家里的恐怖的遗物。这些都要从卡德尔老爹说起。
伯翰·卡德尔老爹在这个故事里好似是一个完全无关的突兀部分,但一切关于恰克·桑迪今日今时的生活,实质上的起因都在于卡德尔老爹。小巷里奇怪的年轻人离开后,恰克·桑迪还是按计划去了明天行动的市场街,去用脚步测量他的行动路线。八年前他也是这样做的。
八年前相似的一天,恰克·桑迪找到了卡德尔老爹。他挂着一只青肿的眼睛,未干的血迹和眼泪鼻涕,说,救救他吧,德怀特他们要揍死他。卡德尔老爹从来没有给过恰克好脸色,但是给了他一壶酒,说,别怕了,他会去教训德怀特的,然后送他回去东欧尔街他的家里。卡德尔老爹走进了安静得诡异的东欧尔街,他察觉到了异样,但是太晚了,很快他就变成了一具死尸。卡德尔老爹的最后一句话是“操你妈的”,他已经打聋了鲍尔斯,浑身是血,掐着恰克·桑迪的脖子举起另一只残缺的拳头,他看着恰克青肿不堪眼泪鼻涕糊作一团的脸,拳头却始终没有落到恰克·桑迪头上,他愤怒地对恰克·桑迪吼 “操你妈的”,血沫子喷到了恰克脸上,然后他被德怀特从背后抹了脖子。卡德尔老爹就是这样死去的,很久以后他听说是一个夜莺猎人给卡德尔收了尸,他碎得一塌糊涂,下葬时却一个手指头都没缺少。
如果明天照常到来,帕斯玛人头攒动的集市上会发生相似的事情,恰克·桑迪会用那副狗假牙在脖子上划一道牙印形状的小口子,在市场街与驴皮巷子的岔路口请求早集上巡逻的那个教会猎人去巷子里帮助一个不存在的被袭击了的人。一旦那个教会猎人一只脚踏进驴皮巷子,恰克·桑迪就捏破装满血的猪尿脬,把血泼到自己身上,大声尖叫救命,莉娜·乔伊斯收买的人就会一拥而上,把那个倒霉的幽灵团团围住。教会猎人咬了人类吸了血的消息在四月十三日就会传遍帕斯玛,整个市集的人都可以充当目击者,但恰克·桑迪不用再管莉娜·乔伊斯和疤脸维克托到底真的要讹诈教会还是另有所图,他已经逃之夭夭,离开帕斯玛了。和八年前不一样,这一次他决定在办完事后立刻离开。
卡德尔死后恰克·桑迪过了难得的一段好日子,德怀特的心情很好,所以出手也变大方了一点,平均每天都会少踹恰克两脚,这段好日子持续了不足三个月,德怀特就因为喝醉酒倒栽进井里淹死了。通常环境发生变化时位于最底层的动物会最先发觉,恰克·桑迪没有任何证据,他只是感觉到了异样——和恐惧。他生活的纳塔城突然变成了一个暗藏危机的恐怖密林,他感觉不对劲,这是他第一次想:如果卡德尔老爹还活着,是不是一切都还是原样?生活不那么好,但是至少没有这种叫他说不上来的诡异恐惧。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卡德尔老爹曾经是这座城市秩序的一部分,首先他本身就遮蔽着许多像恰克那样底层人物,其次,他的存在让许多德怀特那样误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的家伙不至于真的无法无天。卡德尔老爹死去几个月后,随着德怀特的好几个手下也逐一死于非命,恰克·桑迪逃离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纳塔城。他们得罪过的人太多了,列一份可能寻仇的名单的话,每个人都得死上个七八次。
此后恰克·桑迪就生活在一份长久的、差不多要逼疯他的恐惧里。不论他搬去哪里,八年以来,每年都会有一天,他醒过来或者回到家,会在家里看到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放在那里的东西。第一年是一颗金牙和一堆牙齿,德怀特很喜欢大笑来炫耀这颗金牙;第二年是一只内侧往外翻像只包坏了的饺子样的耳朵,鲍尔斯的耳朵被卡德尔打聋后就成了这样;前年是乔纳斯的怀表,去年是马吉最喜欢的匕首。这些都在证明恰克·桑迪当年的感觉完全正确,但是八年过去,他仍然不知道那个恐吓他的人是谁,在为什么事寻仇,会不会在哪一天突然决定不再送别人的遗物给他,而是干脆来取走他的性命。这一切都是从卡德尔老爹的死开始的。
这一天,恰克·桑迪在市场街到驴皮巷子逛了一整圈,去了当铺,把年轻人给他的碎金块换成了钞票,再去还掉了他的一部分赌债和赊账,傍晚时分他带着轻便了许多的随身口袋踏上往羊拐棍街的回程,缓步迈向自己的死亡。夕阳拉出的影子变得很长,街灯开始亮起,小巷里的年轻人让他想到,那个每年送来故人遗物的恐怖猎手是不是正在窥探着他,对他明天要做的事情了如指掌呢?于是当他回到自己的棚屋,看到扶手椅上搁着一条属于五年前死去的斯图尔特的木头假腿时,竟觉得它出现在那里是如此顺理成章,他无论如何都甩不掉这个诡异恐吓者是那么顺理成章的事,他的一生里从没有什么事是凭他心意而且顺利的。
恰克·桑迪怀着沉重的心走向扶手椅上的假腿。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它时,他的背后响起了一个他从没听过的陌生声音:“恰克·桑迪。”然后他看见从自己脖颈喷出的血把那条桃花心木假腿染成了红色。
有一些人认为,人即使还活着,也有一部分是依靠他人的记忆存在的,如果一个人死了,那么他的全部都只存在于别人的记忆里。恰克·桑迪死前,曾经是八年前纳塔城那桩凶杀案最后一个还活着的见证人,在他死后,伯翰·卡德尔老爹生前最后的几小时时光、他的最后一场血战就不再存在于这世界了。洛多维科·里奇曾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因为占有了这最后一份记忆,恰克·桑迪活着或是死了,对洛多维科来说都会导致一个极大的遗憾。为此他不得不花了长达八年的时间来考虑。
洛多维科·里奇在昨天之前已经来过帕斯玛街区很多次了,帕斯玛对他来说不如纳塔城那样了如指掌,但差不多也是第二个老家那样的熟悉。每个月初会有教会猎人来这里巡逻一次,人们常觉得帕斯玛像一个漩涡吸引罪犯和恶人,可没有哪个城市在这大陆上是独立存在的,只不过污水总是会汇集到下水道,恶徒不知不觉都聚集在帕斯玛,帕斯玛又反过来关系着许多城市里的走私行贿和暗杀活动,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息息相关。教会猎人月初的巡逻一直以来只是个犯罪休息日似的过场,没有多少人想去触那些白袍吸血鬼的霉头,但去年的湖骸难民聚集到帕斯玛后,这巡逻变成了半月一次,再逐渐变成了每周一次,三月以来,教会猎人成了这里常驻的治安官。在这世上的某些时间和地点,对于某些人来说,和平是很多余的。洛多维科·里奇花了半天时间倾听这些为和平所苦的人(主要是那些急需不和平手段来巩固自己势力的地痞头目或是货物卡在某些地方的走私品掮客)的烦恼,这些人对和平使者的不满差不多快堆积到极限了,中午时分顺路去了一趟羊拐棍街的一栋房子,发现一楼棚屋的主人刚好不在家,于是他不请自入,在屋子里唯一的扶手椅上端正摆放好一条做工优良的桃花心木假腿,又离开了那里,去替那些苦恼的人解决一些价格合适的麻烦。
傍晚六点二十分,洛多维科·里奇决定再去一趟羊拐棍街看看恰克·桑迪是否已经回来。过去八年里他偶尔会在放置完恐吓遗物后躲在阴影里看一看恰克·桑迪的反应,有些病态,但是恰克·桑迪的表现对于他漫长的考虑有决定性的影响,恰克·桑迪获得的额外八年生命实则应该归功于他自己。四月的天暗得没有那么快,街灯已经点燃了,天光还算亮堂,夕阳残照把帕斯玛变成红色的城市,当他来到羊拐棍街的棚屋前时,敏锐感觉到了异样,门开着,屋里没有亮灯。洛多维科·里奇端着他的猎枪小心地走进棚屋,首先他闻到了血腥味,紧接着他看到一个人穿着白袍子的人正拎着恰克·桑迪被划开了喉咙的尸体。一个他很熟悉,但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不应该穿着教会猎人幽灵似的白袍子的人。
洛多维科·里奇放下了猎枪。他问道:“亚伦?”
洛多维科熟悉的那个独眼猎人手里的匕首掉到了地上的血泊里,在他小心保护的白袍子上溅出一片醒目血迹。
四月十四日,帕斯玛有两则微不足道的新闻,一则是盖勾亚尾街的一间老房子失火,完全烧成了废墟,一则是羊拐棍街的棚屋里死了一个人。前一天夜晚,恰克·桑迪死去的两小时后,罗斯·劳尔在盖勾亚尾街等到了洛多维科·里奇,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像是好好赚了一笔。罗斯等他走过来,对他说:“我想烧掉这栋房子。”
洛多维科愉快地回答她:“那很好,就这么干吧。”
点火之前,洛多维科突然问她:“你还记得亚伦吧?”
罗斯当然记得亚伦,很难忘掉一个和你一起炸掉了半个城,并且一起坐在高楼上看这场爆炸和大火的人。她说:“当然了。”
“我们约好了明年春天再在纳塔城见面的,我们三个,对吧?”
罗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亚伦,她想起昨夜屋顶上那个让她感觉熟悉的独眼的教会猎人,隐约感觉到事情之间存在什么隐秘的联系,却无法分辨全貌。世界本来就是依靠古怪的秘密运转的,她说:“对,明年春天。”然后他们点了火,在这美好春日的夜晚,让火焰吞没了这栋没有带给过罗斯什么美好回忆的房子。
两小时前的羊拐棍街棚屋里,恰克·桑迪刚刚死去,尸体还没有变凉。如果他还活着,也许会觉得杀死他的凶手被八年来持续恐吓他的人堵在他的房子里这样的场景很有趣。洛多维科·里奇捡起了亚伦·桑切斯掉在地上的匕首,他说:“你们暗杀的时候都这样穿白衣服吗?”
亚伦·桑切斯接过了他递来的匕首,木讷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溅上了血迹的白袍。
亚伦·桑切斯是杀死了恰克·桑迪的凶手,但对于恰克·桑迪(的尸体)来说,他是一个完全陌生,从未产生过交集的人,或者说教会猎人。要简单概括的话,亚伦·桑切斯有一半是用谎言构成的,他因为意外成为了吸血鬼,然后被迫成为了为教会服务的教会猎人。类似的变故即使在这个年头也不那么常见,没有谁能给他参考和指导,于是亚伦应对这变故的方式是假装自己没有遭遇变故,假装自己仍然是人类,用一枚捡来的猎人徽章冒充工会猎人。需要的时候去做教会猎人,不需要的时候就当工会猎人,他已经这样干了很多年了,甚至用谎言获得了一些朋友,例如眼下和他同在帕斯玛的洛多维科·里奇和罗斯·劳尔。建立在虚假上的一切都是虚假,他血族意义上的长辈G夫人经常这样说。自私卑劣的骗徒,G夫人还经常这样说。
但是这一天他没有等到洛多维科·里奇的愤怒或辱骂,或者让他更加习惯的给他一枪,打断他几根骨头,洛多维科·里奇只是轻松地问他:“为什么要杀他?”
“西街的疤脸维克多。”
“喔,”洛多维科·里奇说,“很合理,这家伙是最不安分的。”他突然指指自己的右眼,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这只眼睛是真的看不见吗?还是说其实是什么吸血鬼的秘密武器?”
“是看不见的。”
洛多维科·里奇发出一声遗憾的声音,好像故意不去管亚伦·桑切斯真正想听到的东西,他摆摆手,一边转身往外走去,一边说:“明年春天,别忘记了。”
洛多维科听到沉重的尸体落到地上的声音,他想,他的白袍子一定彻底完蛋了。屋子里的人问:“明年春天,真的还算数吗?”他回答,算数啊,罗斯也在。
我会来的。屋子里的人说,好像作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说,等我处理完……我会来的。
洛多维科·里奇毫不避讳身后刚刚发生的凶杀案,走到了最后一点夕阳掠过的街道上,路上的人全没有注意到他从破棚屋里走出来,明天他们发现恰克·桑迪的尸体时,也并不会去追捕这个可能的凶手,帕斯玛就是这样的。洛多维科·里奇花了八年考虑害死卡德尔的恰克·桑迪是否应该死掉,但当恰克·桑迪被计划外的人杀掉时,洛多维科·里奇却没有那么在乎。一个人如果死了,他就完全是有他人的回忆构成的了,恰克·桑迪所见证的伯翰·卡德尔最后一场血战、他的最后一句话“操你妈的”随着他的死消失后,伯翰·卡德尔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就会是他离开前对洛多维科·里奇所说的,“小子,明年春天那场狩猎我们一起去,别忘了。”这远没有他之前想的那么遗憾,他想,那个闯进他的家里,把他从父母腐烂的尸体旁边捞起来说“小子,跟我走吧”,将他养到成年的伯翰·卡德尔老爹,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充满希望的“明年春天”。帕斯玛的街道上,这个温暖的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叫人沉醉的美好的春日夜晚,恰克·桑迪的故事结束在一个来自过去的,未到的春天里。
——END——
+展开
是松鼠大爹——大爹人真好啊死得也是真惨啊,叹气。
有些人又在玩结构魔法了,恰克这个倒霉催孩子从开头只活到篇尾,明明把什么都推给倒霉催的命运弄人,但最命运弄人的部分是他被耗子还了一份人情又被松鼠讨了一份债,最后由小狗拿走了他倒霉催的命。你们仨这被微妙串起来的人生真是太喜欢了,请务必纠缠得更深一点……
被免费赠送了花姑娘结果睡得愁眉苦脸看得我放声大笑,这真的很狗,真的很狗(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但我特别喜欢你写“劣质脂粉被水稀释后轻轻的香气像说不出名字的花,像美好春天里的梦”,这种在最肮脏的街区做最肮脏的营生,但同样梦着那个春天的感觉,呜呜,真好。(措辞无能的比划)
耗子还是心肠真的太软了,感觉对她有一丁点儿好会被她记上十倍返还的分量……当然睚眦必报的耗子也很可爱,多睚眦必报一点儿啊耗子——
呜呜狗子——狗子是要去弑母(。)吗……这个决定是在松鼠面前做的实在很,destiny,好喜欢这个松鼠,真的是帅得没边又有种小恶魔般的可爱。这就是空前绝后的著名单干黑巫师的风度吗(不要串paro快划掉)……总之把大爹的记忆刷新到一句充满希望的遗言真好啊,我成为了松鼠的粉丝……
啊啊啊啊!大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爆哭)
好喜欢……被结尾狠狠地暴击了一下,真好啊…………松鼠请一定要带着这份美好的关于大爹的记忆活个一百岁啊!
这个春天的flag太要不得了,在佛前祈祷你们三个都能活到明年春天特别是那个小狗(震声)
小狗,结构魔法大师!前篇一路埋下的伏笔统统都被你漂亮地回收了,看得爽死…!!!!!!!虽然主角是年轻的三人组,但背景里的老一辈猎人们的故事也好丰满……不管是好猎人还是烂猎人都曾经意气风发地活过,后来有人被砍成碎片,有人死于荒野,有人被连环杀手搞死(?),也有人瘸腿了留在死人堆里…一种无法言喻的苍凉。
开篇写松鼠背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很像大诗人(?)带了个乐器,原来是假腿啊爆笑……盗墓老马家那段我笑到邻居报警
你们三人一个背负命债无数条,一个当了8年连环杀手,一个杀人又放火,但你们都是好猎人!!!(拇指(给你们带上小红花
写得好棒啊,尖叫!我本来对帕斯玛街区的印象还有点模糊,这一下全像个长卷似的,给描绘的清清楚楚的了!
人物都好丰满,闷成傻子的姑娘,自以为是的混混头儿,独自养大孩子又给送去教会的老妓女。。每个我都好喜欢!!老爹最棒,从各种人的回忆里,完全感受到了老爹的强大和温暖,完全是机器运转轴柱子的感觉,楞砍了给整个机器都搞瘫痪了!老爹!!
松鼠小狗和老鼠这三个家伙,明明篇幅都不算多,但是每个人的部分都好有味道,像个拼图一样一块接一块的把故事拼完整了!罗斯也太有良心了,还好她是被医生捡走了,不然一不小心很容易变成回忆啊。。【
结尾这种强把回忆停留在希望里的感觉太棒了,松鼠这家伙明明是个段子手,怎么这么帅的。。。
松鼠的大爹出现了!!!
在阅读过程中一个个人名就像是擦肩而过的故人,有些人头也不舍地离开了舞台,而有些人却依旧在流连忘返,可路延展着依旧还得前进。未到的春天,希望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只是暂时未到,大爹最后与松鼠的那个约定太叫人心疼了,这一次千万别在错过了,一定要在纳塔城相见啊,小狗一定啊!!!
恰克眼中的春天描写是妓女们廉价脂粉香与明媚的日光所带来的,但是他这几年来几乎全在惆怅与担惊受怕中只能用虚假的春天来麻痹自己了。虽然没有写到其他人但是每个人心中的春天都不一样的,比如松鼠那个未到的春天……松鼠诗人,每年奏响复仇的曲谱。不得不说,能在这里看到不一样的松鼠真是切身实地感受到他的魅力——!平时嬉笑的人背后真实的模样……。猎人工会的人们真是各个都不简单啊……啊啊啊好喜欢你们!!!马上订购下一篇的小动物专栏(大喊)
这个狗饭整个给我吃昏厥过去,怎么这么会写啊,小狗!【举起来】
非常喜欢恰克·桑迪这个角色,他从一出场,起跳的位置就刚刚好,他到结束时,摔在地上的姿势也刚刚好。
小狗始终这么逻辑完备,整篇文上下兜拢成一个圆,皮儿上下没有接缝,没有任何多余馅料漏出来,实在太厉害了。
看一次震动一次,且看且震撼,次次都有新体验。
从忏悔室地板缝里大声喊出我永远喜欢卡德尔大爹!我永远喜欢色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老头!我的灵魂在地狱,我很骄傲!【?】
松鼠,赢了战争输了存款,大型错过发家机会,可怜的松鼠,这就是当正经人的坏处啊!而医生,毫无察觉!堂堂败家!自信【?】
三言两语立住一个故事,你就是超能力小狗,把这些故事和故事叠起来穿起来,紧巴巴挤在一起,压扁了,啪甩出来,那种畅快淋漓感真的太爽了……太老道了,太熟练了,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