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邀你一同起舞
椿花不败
鸩鸟长鸣
请在舞中与我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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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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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怎么可能,这消息是哪儿来的?”
“……你自己看。”
渡部从怀里掏出一份日报,上面大篇幅报道了当地一家大型百货公司的开业典礼。为了庆祝开业,这家百货公司要营业到次日凌晨,上面附着一张大大的霓虹灯招牌特写照片,下面人头涌动——似乎是被挤了一下,回头刚好被镜头拍下脸的,正是入江浅子本人。
“当然也确认过了……问了那边的人,找到了当晚的长途电话接线员……复述的内容,和他们说的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青木思忖着,如果浅子的朋友们没有说谎,她当天确实去排演舞蹈,在八点钟左右离开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波美。就算她吃过晚饭就赶往波美,通过什么方式只花了三小时就到达,并在九点钟打了电话,那么几乎不可能赶上十点半的末班车,再连夜赶回来。即使她真的这么做,之后却不愿回家,一直在外面逗留,又是为了什么呢?
——简直像乌天狗传说一样嘛。
青木在头脑里罗列着理性认可的可能性,心里却升腾起村落里流传了几百年的灵异传说。
母亲和年幼的儿子一起上山,孩子说累了便停下休息,母亲回头招呼的时候,儿子已经不见。遍寻不着几近绝望之后,母亲回到家,孩子却好好地待在家里。据说,是在山上摸进一间破旧的神社,里面有个修验僧模样的人,说着“可不能来这里啊,我送你回去吧。”让他闭上眼睛,一忽儿便回到了家。
每逢“神隐”或疑似“神隐”的事件,村民们总搬出这个传说,当然这是大家所期望的,比较好的结果。不好的,则是这个孩子再也没有回来,或者过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后在什么遥远的地方被人发现。
“请问,是在这里谈话吗?”
从下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青木的思考,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女孩,皮肤雪白,像瓷娃娃一样小巧精致,五官像是细细的墨笔勾出来的。
这就是和浅子年龄相仿、血脉相连,性格却迥然不同的姊妹了,青木向渡部简单提了几点关于调查方向的想法,便带着绫子走向刚刚的座位。
敦子已经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离开,绫子向长姐点头致意,脸上却丝毫没有笑容。
6、
或许是前面的问话太过顺利,青木完全没有预料到绫子对待自己的问题,回答了“不知道”以后,便什么也不说了。她微微低着头,姿态显得恭顺,眼睛却朝上直瞪回来,以一种不知是冷漠、紧张还是蔑视,总之绝非善意的眼神,像打量墙壁或家具一样盯着面前的警察,仿佛是在表达“我们的事你是不会懂的”、“请不要再问了。”
——被当成敌人了。
青木朝座位一侧望去,两个刚才瞧着这边窃窃私语的店员立刻别过眼神走开。也难怪,不管是外形还是表情,这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女孩儿被威胁或是勒索的场景。他一边反省自己是不是又露出了恐吓罪犯的眼神,一边试图挤出一个微笑。
但是,嘴角传来的感觉如此僵硬,对面绫子的眉头都皱起来了,青木只好放松脸上的肌肉,摆回平常的表情。
要想捕捉这个年纪的女孩的心思,想法让她说出真相,如同要在密林深处背着重负猎取警觉的小动物一般,稍有不慎就会被它逃得无影无踪。
——署里要是有女警在就好了。
青木按了按太阳穴,摆脱这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仔细斟酌该怎么开口。
在此期间,绫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的面孔,而按在裙子上的手却紧紧握拳,关节都泛起白色来。青木只得挥手喊来店员给茶添水,趁着绫子分散注意力的时候,以闲聊的语气一口气说道:
“以下的话和刚才的问题无关,我不会记下来,也不会告诉别人,不用紧张。……你觉得浅子是在做她想做的事,而且自己在帮她,对吗?”
绫子端着茶杯的手停住了,她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接着马上又恢复了防御状态。
青木回想着刚刚的谈话,脑海中闪现早先在入江家调查时所看到的姐妹们生活起居的场所,以及从浅子、绫子两人就读的学校了解到的小道消息。他确定绫子在隐瞒什么。
“是不是该帮她,你也很犹豫。但你还是下决心这么做,这并不是为了姐姐,而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愿。现在缄口不言也是你自己决定的。这么拖下去,什么也解决不了,还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还是别找借口,也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实话实说会比较轻松。”
这句话在绫子身上引起了强烈效果,她的脸一下变得刷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终于别过脸,不再和青木对视。青木觉得,稍稍偏着头的她在回忆之前发生过的某个场景,这姿势和敦子十分相像。
虽然有点咄咄逼人,但此时不更进一步的话,是无法打开局面的。
“她可能回不来了,你是知道的吧。”
“对不起……”
绫子咬着嘴唇站起来,用细弱的声音喃喃道,
“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现在胃疼得厉害,能否先回家休息一下?”
虽说是疑问句,绫子却一边说着一边朝座位外侧的走廊挪动身体,差一点碰掉了茶杯。她慌慌张张地小步朝外走,到了门口还不忘回头施上一礼。
——哪里是什么温柔恭顺,明明都是一样倔嘛。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这个女孩虽然能顶住压力不开口,却还没到若无其事地编造谎言的地步。现在只能一边继续调查,一边等待她自己把心里的秘密吐露出来。只希望在那之前浅子平安无事。
青木挠挠头,无奈地示意店员过来结账。
7、
然而,后续本以为能够稳步推进的讯问、调查和搜索,却因为当天傍晚的意外消息而无法进行,事情朝着青木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前进了。
返回县警署,刚刚整理完笔记和卷宗,警部野田把一份调任书放在了青木的办公桌上。
“上面指名让你去东京,三天后去总署报到。船票和车票都订好了,真周到啊。”
“您不是拿我开玩笑吧?”
青木瞪圆了眼睛,看着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上司。
“名义上是进修,实际上可能有些不方便透露的事,具体情况到了那里之后会有人向你介绍。”
青木绞尽脑汁,思考自己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以至于对方要把自己从熟悉的辖区一脚踢开。可这任务看起来像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放在谁头上大概都会高高兴兴的接受。野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于是补充说:
“之所以选了你,是因为这地方发生的怪事已经远近闻名了,你算是遇到再怎么奇怪的事,都还能保持冷静,坚持用理性解释的那种人。对方大概十分需要这一点。”
这算什么说明,青木刚想反驳,野田却摸着下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等着上司继续说。
“虽说是理性,可倒不会认死理,是接受了和常识不符的现象,并努力把它拉进可以解释的范围……大多数人遇到类似的情况,要么是拒绝相信,要么就什么都用灵异来解释,放弃了思考和调查。”
“您过奖了,我手头的事件解决概率一样低下。”
“因为并不是什么都能解决的,达到能解释的程度,已经难能可贵了。”
“总之就是我对那边有用对吧,那现在的事件怎么办?”
“赶快交接一下吧。”
青木深深了解,警部做出的决策几乎是不可动摇的,再多说也只是白费口舌。于是,他向渡部等人提出自己的推测,很可能浅子有离家的计划,但并不是在春祭之前,绫子本来是协助者,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造成姐姐无法回家。绫子表现得进退两难,恐怕是知道浅子就在附近,但又不想让人推测出具体的位置,因为如果浅子真的已经离家遥远难以寻找,随便说说就能使调查偏离方向,她便不会显得这么紧张。因此,调查仍然应该集中在村落周围可以藏身的地方。同时,要好好盯住通过港口进出村落的人员,防止上次那种一夜之间走了几百公里的情况出现。
临行前,青木决定利用最后一点时间参加搜索,可是仍然一无所获,从第二天傍晚又开始下雨,还没褪尽的寒气从树林里、石头缝里、房间的角落钻出来侵入骨髓,让人极不舒服。在山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之后,警员们抱怨连连,青木也觉得心情烦躁。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村民们仍然在若无其事般地准备春祭,山脚下的路上偶尔可以看到有人把抬神舆用的圆木往东搬运,还有人在道路两边收拾稻草绳。只是原本这时该生意兴隆的“流泉”,早早地挂起了歇业的牌子。
即使知道这是村落间的常态,青木在心里还是起了一丝反感,他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其中一个正把彩旗竖起来的同乡。
“新的‘妙音天’是谁家的?”
“啊……你说那个啊。”
脖子晒得黝黑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活儿,很兴奋地给青木讲起听到的消息。
“五村的宫司聚在一起商量了好久,按理说从一同训练神乐舞的女孩子里随便找一个就好了。可很多年没发生过这种事,年纪较长的几位说,这是恢复老传统的机会,应该以血缘和家庭作为筛选的标准,刚巧有合适的人选,就让入江家的三女儿顶上。从现在开始祓禊,还能赶得上祭典。”
8、
青木感到脑门上仿佛挨了一记重拳。所谓祓禊,是要求担任“妙音天”的女孩住进四面不透风、称为“神仓”的仓库,不能和外面的人谈话,生活必需品都从外面送进去,所谓清净身心的一种仪式。时间短则三天,长则七天,要看宫司们的占卜结果。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绫子,在她开始祓禊之前再挖出点什么,即使不能问出浅子的下落,至少要知道浅子接触了什么人,最可能躲在哪里。青木要求部下们和他一同去位于下圭村的神仓,可大家竟表现得干劲全无,就连对这案件态度最积极的渡部,也犹犹豫豫,像是想出言阻止又说不出口。
“对了,您的船票是明天下午的吧。”
“赶不上春祭了呢。”
其中几人竟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这种话来。
说到底,只要是五村土生土长的居民,即使表面上看不出来,内心深处无一不对春祭神仪怀着极大的敬畏。只要仪式能够顺利进行,接下来一年就不会发生灾祸,反之则会发生怪事,而没能认真履行仪式,或是对仪式造成了阻碍的人则首当其冲。历年来发生的“神隐”,据说就发生在那些没有献上好的贡品、敬拜神灵马马虎虎,或者没能认真制作神舆的人家里。
只是,青木没想到,普通人这么相信也就罢了,身为公职人员,还关系到正在调查的事件,竟会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他们恐怕打算至少拖到祭典结束再开始寻人,说不定有人还坚持认为,浅子会自己回来。
青木只好自己前往神仓,一路上当然阻碍重重。负责看守的宫司一口回绝了他和绫子谈话的要求,甚至连神社都不让他进去。最后,青木几乎和守在神仓外庭门口的两个年轻人扭打起来,即使大吼“你们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吗?”也得不到回答,仿佛是默认“是的,警察在这里不过是摆设”一般。
青木找了隐蔽的地方思考迂回战术,蓦地,一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里,像潮湿的空气黏在身上一样沉重而令人厌恶。
——绫子是不是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才故意隐瞒姐姐的行踪呢?
9、
“阿修!”
正在这时,青木看到有个身影朝这边匆匆奔来,一边跑还一边用力挥手。
原本以为躲在这里没人看见,却被这样大声招呼,青木觉得有点尴尬,只好从树林中走出来,这才看清对方是学生时代的同期古川。这个人在上学时行为举止就十分古怪,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遇到事情却总能逢凶化吉,不光考试升学总能奇迹般地勉强通过,大到交通事故,小到流行性感冒,几乎一次也没找上门过。
青木印象中的古川要么在读些传说怪谈一类的书,要么就神情恍惚地对着空气发呆,仿佛能看见常人所不能看见的东西。毕业之后,古川只身一人在各地游荡,最近才回到家乡,据说是要继承家业。看到那身和他的气质很不相符的服装,青木才想起来,他是在这间水守神社的权祢宜。
“听说你要去东京?明天就出发?似乎没时间给你送行啦。”
“客套话就免了,你有事情找我?”
“你这个人太冷淡了,所以才不受欢迎。看,眼下准是受了排挤。”
“我在工作,现在不是聊家常的时候。”
“唉,唉,我是为了正事来的。那边的小姑娘托我带口信给你……你应该先来找我,我还能帮你想想办法,这么一闹,连我都没法和她见面了。”
古川一边抱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朱漆盘子,底下粘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
“祓禊中是绝对不能和外面的人说话的,一开口就前功尽弃了。我去的时候,听见她在仓里来回踱步,不时传来抽泣声。估计是意识到什么,心里很着急吧。我问她要不要帮忙,门缝里就丢出来这个……好像是年糕小豆汤粘着灰写的,我才知道里面连纸笔都没有。这是‘御神丘’对不对?”
青木确认了盘子上的字迹,朝大路上快步走去。那里有间废弃的屋子,还有被风雨侵蚀的神龛,据老人们说,那里曾经是间神社,不过已经废弃近百年了,关于它的来历、供奉的神祇都说法不一,和兴旺的五村神社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巡警已经搜索过几次,难道是漏掉了什么?
“阿修?!”
古川一边挥动宽大的衣袖,一边啪嗒啪嗒地提着木屐追过来。虽然很感谢他的帮助,但青木现在并不想继续和他谈话。和这家伙说话之后,就像摇动刚刚澄清的水,能把好不容易理顺的事情再次弄得一塌糊涂。
“小姑娘是闯祸了吧……不过……”
后面的人出乎意料地执拗,跑得气喘吁吁也要接着说下去,青木只好回头,却发现古川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
“你不要怪她,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所能解决的。”
10、
事件的结尾来得仓促突然,又混乱不堪,刚到东京又被下达了任务,过了几天,青木才有时间仔细回忆后面发生了什么。当时,他只身一人攀上御神丘,来到那间四面透风,几乎是个瓦砾堆的废屋。风雨过后,太阳从树木之间照射下来,穿过屋顶的破洞,照在房间里的小水洼上,青木就在那儿看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蜷缩在房间一角、满身泥泞的入江浅子。青木做了简单的检查,确认她身上没有外伤,只是带她下山时,女孩显得神情恍惚,说已经不记得几天来发生的事。
把浅子送回家之后,吉三、琴乃、杏子都显得又惊喜又激动,敦子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而被从神仓里叫出来的绫子,青木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表情。
算算时间,如果春祭仍然照常进行,应该刚刚结束。青木很想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于是给县警署去了电话。
长途电话的信号好像不太好,青木从嘈杂的电流声中辨识着渡部的声音。
“是,是,托您的福事情总算解决了……后来春祭也……”
“最后登上神舆的是谁?”
“绫子……从浅子回来就结束了祓禊,仍然由浅子担任……宫司他们……弄不清他们在想什么。总之是……结束了。”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吧,除了准备神乐舞的人都在抱怨……浅子本来就没什么大碍,恢复得很快,绫子也和往常一样……”
这说不定是绫子想要代替姐姐的位置,所以伪造了所谓“离家出走”,让浅子认识的人把她带出岛外,后来因为事情闹得太大,所以很快把浅子送回来,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想要事情按原样进行……这样解释行得通吗?青木想,野田警部这时恐怕又该说“总之结果好一切就没问题”了吧。
“什么?”
似乎有人在喊渡部的名字,渡部捂住话筒应了几句,然后压低声音接着说。
“对……对了。……的时候……”
“你大声点,我听不太清。”
“春祭的时候,杏子一直……不说话……不太开心……等大伙儿都过去了……看着神舆,突然捂着嘴哭起来。”
“什么?为什么?”
“‘回来的……不是浅子姐姐’……是这么说的。”
兜兜转转,青木和真来到祭典时已到了游行时刻。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白天,几乎要被那本书得弄疯,可令人懊恼的是他无法得出结论或者可以说不想承认连他都觉得荒谬无比的结论,但又忍不住去确信那就是答案,内心只剩下无底的虚幻。
现在也许是个放松的好时机,在图书馆苦熬的他忽然这么想到。便动身前往了后山。
人头攒动,嬉笑的声音不绝于耳,平常这幅景象只会令他心生烦闷,但此时有种巨大的安心感环绕他身边。他不禁沉浸在这种氛围之中。
看着游行队伍,看着人们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的无忧幸福。我若是这样该多好,能把这可怜的自以为是扔掉该多好。青木和真有些自嘲的想着,视野中的人群与他有道看不见的沟渠,这是他掩藏自己的方法。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游行结束了。青木微微感到肚饿,便去买了个烤玉米,他每次去祭典只会吃这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习惯,但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而已,并未多做纠结。
一边吃着烤玉米一边走下了山,此时人们围绕着火堆跳舞。青木和真没有去看那群舞而是盯着那窜动的火焰,那火炫眼夺目,是在这黑夜中的明星。但它是冷的,青木顷刻间被先前的思绪堵住了心口,他渐渐听不到歌声,看不到舞蹈。只剩下耀眼而又冰冷的火焰,额头渗出涔涔冷汗,手攥紧了左胸口,嘴里大口大口的喘气,整个人陷入了不明所以的恐惧之中。
“嘿,醒醒!你没事吧?”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突然一个声音闯进耳中,使青木和真的思绪恢复清醒,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睛还看得不太分明。过了一会儿,终于辨出是与自己熟识的同事,中村。
“回答我啊,几天不见怎么这幅鬼样子?”
“没事……只是想事想出神而已”
“什么事啊……算了,不耽误时间了。这次有情况跟你说。”
刚想说我的事是耽误时间的事,被后半句止住了嘴。
“情况?关于案子的?”
“被这么大声说嘛,虽然现在祭典结束了但还是有多人的呀”中村突然拉着青木和真到角落,浮现一副严肃的样子小声道,“御野队……老师他在后山被人发现昏迷了。”
青木霎时间怔住了。
“怎么回事?他现在在哪?”
“别着急啊,被发现后送去校医院了。不过没什么大碍,现在也醒了在医务室修养。”
“那现在能去看看他么?”
青木心里缓和了一些,但还未完全放心。
“叫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的呀!”
简短的对话结束后,两个人一路连走带跑的到达了医务室。喘了几口气,轻轻地推开了房门。见到御野安然无恙的躺在床上,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下。
“嗯?你们?倒也来得正好,过来。有事要告诉你们。”
御野敏锐地发现了二人,他做出手势表明到他的身边。
“额……好,好的”措手不及的话语,让青木一时接不上话。
快步走向病床,问“那么是怎么了吗,御野老师。”眼下虽然只有警察在场,但也不能不提防隔墙有耳。
“是这样的,我在祭典中途发现有个可以的身影,便一个人跟踪他到了后山。然后,我遇见了一个白色和服的女人,但是她的脸我看的并不真切。我觉得她有些奇怪便准备去询问她,可奇怪的是……”御野开始娓娓道来,突然停住话语,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那女人有什么举动。”
“她突然像攥紧了某种东西一般握紧了拳头,与此同时我的心脏也产生了巨大的疼痛,不久就陷入了昏迷。虽然昏迷前的记忆有些混乱,但有句话我无法置之不理。”
“那个女人,说‘我也是劝你不要再追查此事,不然等待着的你们的只有死亡。’”
青木和真心中不由得一阵悸动,不知不觉中想法变得确信起来。
“难道说,那女人与这件案子有关?”
“大概吧,这件案子变得更为复杂了。也许要更加的谨慎才行,我们已经引起注意了吧。”
室内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青木被压得透不过气。与其他二人道别后,快步离开了大楼。
夜间微凉的空气,使得青木敞开胸怀大吸了一口气,想要把所有的不快都赶走。但这也是徒劳无功。
回到公寓,连衣服也不换就躺倒在床上。青木盯着天花板,双手攥成了拳,直到指甲嵌入肉中才松开。
不会错的,那种痛苦的感觉他似曾相识。产生的原因更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未来的路陷入黑暗,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这件事的元凶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青木捂住了眼睛,他有种想哭的冲动。
脑内的尘封记忆破开了枷锁,如同一把把冰冷的刀刃剜去青木和真的肉。
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愤怒,全部随着毫无自制的嚎哭中倾泻。
1、
距离入江家的次女浅子最后被人看见一个人走在兜离岬的沙滩上,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
青木继续沿连接中岛村和上田村之间的道路朝山脚走去。
海岛的春天来得早,向阳的石垣间杂草已经冒出了头,紫色叶尖的叶子之间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白色花骨朵。再过几天,春祭游行的队伍就该从这里经过。道路两边已经有住户已经扎好了今年的稻草船,预备跟在神舆后面从最东面的上田村出发,绕过中岛村、白隐村、丰野村和下圭村到达兜离岬的沙滩,然后再返回原处。
那天,家家户户都会提前煮好糯米小豆饭、烧好炖菜和鲭鱼。在祭典当日大家不用劳作,男人们破天荒地得到家人允许,就算从早喝到晚也没问题,只要记得看着宫司、祢宜、神舆、游行队伍和一大群孩子浩浩荡荡地从木柱和稻草绳搭成、装饰得漂漂亮亮的门中间穿过就行了。队伍里有带着高高的黑帽子,腰挎古刀,穿着淡黄色外袍扮成武士的,有穿着五颜六色的彩衫,簪着布花扮作女官的,有穿着带蓝色条纹的短褂,就扮演渔人和海女的祖先的——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装扮华丽、妆容精致,坐在高高的神舆上的“妙音天”。
对当地人来说,春祭上的这个角色相当于葵祭上的“斎王代”,但比起负责在人与神灵之间进行沟通的使者或者照顾、侍奉神灵的侍者,被选出来的少女更像是神灵在人间的代理,要代替神灵接受人们的祝福奉献和顶礼膜拜。按惯例,每年首先是从五村的神职人员家庭,接着是从有着茶道、花道、舞蹈等传统的家庭,再接下来是代代相传的纺织、木工、造船等手艺人家庭的女儿中,选择年龄在十六岁以下、形象气质符合的,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才能登上神舆。
而今年的“妙音天”,就在谁也没有告知的情况下消失了。
2、
入江夫妇在丰野村经营一家料理老店“流泉”,家里共有四个女儿。长女敦子在东京读大学,次女浅子和三女绫子在海峡对面城市里的寄宿制学校就读,分别上高一和国三,小妹妹杏子在当地的小学读二年级。每年选择登神舆的女孩儿时,入赘的爸爸吉三总是开玩笑说“我家最不缺的就是女儿。”
除了还不太懂事的小妹,几个女孩也曾经期待过成为“妙音天”的人选,可是因为入江家的顺位实在太靠后,她们渐渐把这个梦想当成不切实际的愿望抛诸脑后。然而,今年五村神社家要么没有适龄的女孩,要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参加祭典,而其他符合条件的家庭有不少没有参选,综合考虑了各方面情况以后,十五岁的浅子竟然中选了。
从浅子和绫子的学校回家需要乘两个小时的船,还要走挺长一段路,所以两个孩子并不是每个休息日都回家。但随着祭典日期逐渐临近,浅子需要进行仪式的准备和练习,于是每周回家练习一天,已经持续一月有余。
八天前,浅子的班级只上半天课,于是浅子乘船在下午四点到达离丰野村最近的港口,步行一个小时回家,吃过晚饭之后,她说要找同村的朋友一起排演神乐舞就出了门。晚上九点左右,母亲琴乃接到浅子打来的电话,说要在朋友家过夜,明天早晨再回家。背景人声嘈杂,有女孩子在说说笑笑,因为之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琴乃没多问便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绫子也回到家,准备和家人一起看姐姐的练习,然而一直等到中午,浅子也没回来。琴乃给浅子所说的朋友家打电话询问,对方却说昨天练习结束后,浅子就一个人回去了。大家开始有点担心,琴乃和吉三挨个问了附近的亲戚、朋友,也找遍了浅子可能去的地方,仍然一无所获,傍晚时分,他们来到镇公所,请巡警帮忙寻找。
海岛小村生活平静,邻里之间彼此十分熟悉,也少有外人进入。打架斗殴、盗窃、抢劫在村民眼里都是不可想象的行为,在青木的印象中,最近一次刑事案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因此当值的三位巡警听到报案,并不认为浅子遭遇了危险,而认为她不过是偷偷跑到哪里玩,或是闹脾气离家出走,过一阵就会自己回来。
可是,随着调查的展开,青木逐渐开始感到不安和疑惑:村落虽然平静祥和,然而大多数村民保守缄默,几乎每家每户都隐藏着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村子地处偏僻,虽然远离大城市的诱惑,得以保存淳朴民风,却和外界很少沟通,恪守着古老习俗。假如出现事故或意外,村民们会第一时间归咎于神灵降灾或妖怪作祟,还会歪曲和隐瞒很多线索;在他进入警署以后,虽然没有明确认定为五村村民所为的伤害事件,可被村民称为“神隐”的失踪事件不止发生过一次,当出现这种事情之后,失踪村民的家人几乎全都是以一种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态度接受下来,甚至迟迟不愿报案,即使警方介入调查,也会受到种种阻挠,最终以事故或自杀草草结案。
譬如这一次,入江夫妇在去警署之前,曾向丰野村水岛神社的宫司询问。对方非但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抱怨了一通浅子的自由散漫,说她耽误了春祭的练习,弄得神社只能想法换人。最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对连连道歉的入江夫妇说:“肯定不久就会回来的,不要大惊小怪。”
在听到入江夫妇叙述这段经历的时候,青木觉得,这是在提醒他们不要向警方求援。只是,入江夫妇当时尚未意识到浅子可能卷进“神隐”这类事件,他们本身从事服务行业,性格比其他村民要来得大方健谈,吉三又不是当地出身,对“禁忌”似乎也不太在意,这才使得他们第一时间想到求助警方。
一方面,青木对这种信赖十分感激,另一方面,这也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似于怒气的焦躁感。以前的“神隐”,没有一次是以正常的方式,通过搜集证据、讯问证人、一步步还原事件真相而结案的。当案件进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总有“不可能”的事情发生——证人突然改口、记录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昨天还确认过的证据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事人似乎认定“就算是警察也做不了什么”,而事件的结果又再次证明了他们的观点。失踪者的家属伤心绝望又丧魂落魄地给失踪者设生祭,作出一副“他还活着,只是再也无法见面了”的样子时,总是同时带着悲悯又无可奈何地表情接待来访的巡警,仿佛他们不过是和自己一样无能为力,来吊唁死者的亲戚而已。
山岗上吹来带着寒意的风,树梢上有几滴露水飘落下来,青木仰起头把视线投向遮住整座山、幽深茂密的树林。这山其实不算高,但却完全挡住了站在路边行人的视线。越过这座山,是通向大海的海湾,越过海湾,又是连绵的山峰,而再远的地方,就是人潮涌动、五光十色的大城市了。外面的世界明明正在飞快地向前奔跑,这个地方的人却固步自封,把不可思议的现象当做宝贝一般保护起来。
——小姑娘,可别一去不返啊。
青木长长地叹息一声,沿已经搜索过两次的山间小路快步攀登上去。
3、
第二天、第三天……浅子一直都没有出现。
巡警们向县警署汇报,扩大了搜查范围,到浅子和绫子就读的学校以及邻近城市的港口、车站询问搜索。直到兜离岬渔港有艘出海的船回来,上面的伙计告诉青木这样一条信息:“浅子消失的第二天早晨,大约早上六点左右,曾经看到她一个人在兜离岬沙滩上散步。”
船伙计和入江家很熟,描述的衣着也与浅子离家时穿着的一致,因此大概没有认错,青木问他浅子当时的状态如何。伙计想了想,回答道:
“没看清表情,但那孩子背着手,一边走一边踩自己的脚印,看样子挺开心的。”
这一消息让警员们多少松了口气,因为这说明浅子可能根本没有走远,搜索又集中到五村附近。
但是,青木感到不能掉以轻心,如果真的有意离家出走,平时对两个城市之间的路线十分熟悉,甚至自己一个人乘车去东京看过长姐的浅子,一定会前往更远的地方。假如她对家人说谎,又没有离开村落,究竟是遇上了什么呢?
如此一来,问题的重点落在浅子本人身上,她的性格如何,有哪些社会关系,过着怎样的生活——只有了解了这些事情,才能进一步推测她可能的行动。
和不少青年警员不同,青木习惯于这种按部就班的调查方式,即使是不起眼的事件,他也坚持要从多方面获取涉案人本人的信息。虽然大部分调查结果显示,即使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彼此之间也往往并不了解,甚至存在很大的误解,但青木觉得,要拼凑起一个“人”的形象,只能靠这种办法了。
4、
“入江浅子是个怎样的人?”
青木坐在港口附近的一间咖啡馆里,感觉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由于这条街挨着交通枢纽,竟然也像模像样地将废弃多年的藩营工厂和土特产专卖店改造成了商店街,还像城里那样设置了光线阴暗、用留声机放着轻柔音乐的咖啡馆。显然,这不过是对大城市西洋风潮的一种模仿,因为菜单是店老板随便写在纸上的、柜台后面摆着的东西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服务生的穿着打扮远没他们城里的同行那么考究。说到底,这里的顾客只是在港口等下一班船的乘客,以及常常特意从村落里赶来的当地高中生罢了。
即使如此,青木还是觉得让入江家的女孩子们到警署或者村公所接受问话很不妥当,而入江家的住宅和店连在一起,贸然到店里询问似乎又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于是经过署里最年轻的巡警推荐,青木先后安排和浅子一起训练的小川、中岛、北野、因为妹妹的事特意告假从东京赶回来的敦子,以及应该是和浅子最熟悉的绫子到这间叫做“红蜜柑”的咖啡店做笔录,然而,这种体贴并没有拉近年龄已经可以做她们父亲的警察和高中女生的距离,只是让气氛变得更加奇怪而已。
“那家伙嘛……也算是努力了吧。”
最先开始时,扎着马尾辫的小川用茶勺在茶杯里划着圈,如此感叹道。
戴眼镜的中岛解释说,她们三人和入江姐妹已经认识很久,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国中毕业后,她们三位都留在当地的女校上学,浅子和绫子则离家去附近的城市,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以她们的了解,浅子中选着实让人意外。比较符合“妙音天”形象的,绝不是胆子很大、任性妄为、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浅子,而应该是性格柔和的绫子才对。当初离家上学,想必也是浅子的主意。
而留着齐耳短发的北野马上提出反论,声称浅子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做事只凭着一股莽劲儿。她的头脑很好,学东西相当快,只是因为性格不讨老师的喜欢,才总是被拿来和谨小慎微、一丝不苟的绫子比较。虽然到城市里读书之后,浅子变得有点看不起人,可自从接受了宫司的委托,她也觉得这是件十分荣耀的事,有种打败了家里其他姐妹的自豪感,而且一改往日的态度,十分认真地进行练习,所以,她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不可能在此时离家。
小川回嘴说,北野这么称赞浅子,这是因为她和浅子的关系最好。浅子给家里打电话时,所说要留宿的便是北野家。她代表另两人下结论道,总而言之,虽然浅子个性倔强,有突发奇想、凭一时冲动行动的可能,但最近完全没有这种迹象。不过,要是浅子在外面认识了什么奇怪的人,她们就无从得知了。
青木在狭小的座位里挪动了下身体,把她们所说的记录下来。女高中生的世界对他来说如同另一个星球一样遥远,她们的所思所想几乎让人无法理解,不过有时,她们的目光也格外敏锐。以作为警察的判断来讲,他认为三人都没有说谎。
“抱歉,从离开家以后,我对浅子的事就不是很清楚了……我是个不合格的姐姐。”
之后是在东京读书,几乎已听不出乡音的敦子。穿着洋服套装,显得很干练的她把垂到眼角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开始对以前偶尔见面打招呼的“警察先生”描述她所了解的妹妹。浅子的确如她的朋友所说,是个不走寻常路,有时甚至让人头疼的孩子。和村里的男孩子比赛从桥上往水里跳、剪掉妹妹的辫子害她哭了整整两天、在学校认为老师批错了卷子,当众和老师吵到差点打起来这些事自不必说,有一段时间,家人见她常常摆弄些针线布料,以为她终于开始有个女孩儿样子,感到十分高兴。可不久,琴乃偶然发现,箱子里一直收着的贵重布匹竟然一点点变少了。还是被敦子看见,浅子居然偷偷把那些布料剪碎做成钱包头饰,拿到学校去卖,已经攒了不少钱。虽然吉三作为生意人,对这件事倒不怎么生气,可琴乃觉得浅子没有告知家里,就把代代相传的重要物品任意处理,对此大为光火。浅子也因为敦子的“告密”而好一段时间和长姐关系不睦。
不过,敦子表示,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这个妹妹对她一直态度微妙,一方面常常顶撞,一方面似乎又有些羡慕。浅子曾经在某些地方模仿长姐的行为举止、偷偷读长姐的书籍资料,敦子初到东京的时候,还自己买了车票跑来看望,或许,这是因为敦子是最早离家独立的,浅子对这种生活方式怀着几分向往吧。
也就是,有出走的可能了?青木如此反问。敦子想了想,回答说,以她对浅子的认识,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但她的行动应该是悄悄进行的,不会在春祭这种关键时刻制造轰动事件。
姊妹几个之间的关系呢?青木接着问道。敦子微微偏着头开始回忆,她表示,父母有时忙于生意,对几个孩子照管不够,自己承担了一部分照顾妹妹们的工作,浅子不但没帮上什么忙,还净是惹麻烦。不管是家人、远方亲戚还是村里的邻居,都觉得性格温柔、举止得体的绫子反而像是姐姐。但绫子有时候显得懦弱没主见,对别人的话言听计从,让人觉得过于压抑自我。她们两个恐怕有不少地方彼此看不惯,然而又不得不求助于对方,如果共同的寄宿生活能让她们的关系变好些,性格中和一下就好了。至于小妹妹杏子,性格十分天真烂漫,对姐姐们都一视同仁地喜欢。这孩子老像长不大似的,举动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幼稚,可有时也会说出一针见血的话。敦子怀疑她什么都明白,那副样子不过是为了调剂气氛,让大家和睦相处而装出来的。
就在此时,有人从后面拍拍青木,示意他出来一下。
青木回头,看到跑得气喘吁吁,鼻子尖上渗出汗珠的同事渡部,他向敦子打了招呼,走出咖啡厅。街上空无一人,渡部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面喘了几口大气,然后才告诉青木,浅子离开当晚打电话的地点确定了。
让青木意外的是,这电话并非离北野家很近的杂货铺或是村公所打来,也不是在港口看船人的小屋那里,而竟然是乘船离开、换乘火车,怎么也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的波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