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计303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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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该洗洗了。”
他生怕对方没有听懂,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我说你,该去洗洗了。”
这是归海青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一样才郑重开口的。在某种意义上他说的一点不错,千真万确,面前的这个家伙是应该好好清洁一下自己——到不是说归海青有多么爱整洁,而是那人脏的太过分了一些。
他的头发,触感甚至比看起来更加糟糕,并且这种邋遢感并不局限于此。可以说他全身都是脏兮兮的,归海青看着这惨不忍睹的模样犹豫了许久,总算是以一副严肃口气将这个事实陈述了出来。他显然知道被这样要求后这家伙会拒绝,所以干脆直接一手抓住对方的衣领,一手提起一桶水开始忙活。
归海青当然没有给别人洗过澡,他就这样粗暴又蹩脚地将纠缠不清的发丝理顺,在意到被自己牢牢制住的人的挣扎后反倒用双腿夹住他的腰部,解下了那个扎起某人稻草般头发的发圈。
那很普通,就是平常用来束发的细绳而已,看样子还用得有些旧了,谁都能看见那上面浅浅的磨损痕迹,除此之外它便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了。取下它的少年把玩起这小东西,连压制住眼前人的性质也在那一刻消散掉了,他久久没有出声。
“……”
他托着下巴,专注的顾不上眨眼,那样子像是不把这东西的最里层看穿誓不罢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看些什么。
后来,他的眼睛像是捕捉到何物似的突然黯淡下去,那并不是沮丧,而是陷入了某种深层次的思考。夹在景箫腰上的力量也放松了些许——他总算是因此喘过了一口气,却在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双无光的蓝色眸子。足足有数秒钟,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进入这两汪纯粹的蓝色之中,它们专注而又毫无波澜,像是某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怀疑起自己注视的是否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什么精致的人偶。
只不过相比被遗弃的玩物,他那柔软散乱的发丝也太过真实了——倘若这真是出自人手的被造物,那两块纯蓝色的琉璃中夹杂的温柔神情,便只能用鬼上身来解释了罢。
归海青凝视着躺在手上的物品,那个躺在他白皙手心中的小东西,他像是察觉不到身旁人的视线一般,重复着收束五指又松开的动作。那上面还保留着发丝的残温,或是某样其他的,但事后他本人怎样也无法想起那一时是什么吸引住了他,只得对着自己或者是询问起它的人耸肩糊弄过去。
思绪飘到了哪里呢,在短暂的走神后少年受惊般浑身一抖,从不晓得内容是什么的白日梦中醒过来。最初他还迷糊着,然后就被拧了一把大腿。
“…?”
他看见面前的人明显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毕竟从来不会有人会对着一个发圈发愣。“…没什么,”归海青将它挽在了手腕处,“最近有点容易发呆。”他这样解释,虽说这理由连他自己都信不太过,但总不能说“我看到它就失了智”吧。
…大概如此。他将最后这四个字咽了下去。
很快他们就回归正题,打闹似的开始争执起来,这小插曲还是在留有一个疑问的情况下不了了之了。
最后当然是顺利的完事——或许称得上顺利吧,虽然被逼着洗澡的家伙不情不愿,但至少在一场混战后达成了目的,少年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又心安理得地将下巴搁在景箫的肩上,顺带满意地说出“这还差不多”的台词。像是什么动物的本能一样,他又半无意识地拿脑袋蹭了蹭旁边人的脸。
“…那铃铛最后怎么样了?”他突然发问,提起早上的事情,不能确定这家伙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还不忘补充一句,“你扭头干什么。”身上有个人趴着,这样是很自然的事情吧——很久很久之后归海青回忆起当时,觉得有点好笑,这句话在对方那儿肯定就只差说出来了。
……早上…吗。
对于那块废墟的清理工作也逐渐迎来尾声。在收拾最后一些零碎的建筑物残片时,同行者玩弄起在那一片狼藉中发现的铃铛,也说不清为何人总是会执着于一些本身不太重要的东西,他将铃铛有些变形的外壳敲打回原来的模样,坐在姑且算是空地的地方摇动着。归海青撑着下巴,注视着他的动作发愣。
要说随后发生的事,大概就没有那么和平了。
“我说……”在归海青想要开口提醒景箫,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不知道从哪来的小家伙突然窜了出来,以那个发出声响的铃铛为目标,和持有者扭打作了一团。当时的场景无非是“喂把铃铛给我一下”“给个锤子”一类的,起初归海青不太理解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铃铛大打出手,他本打算去劝架——那自然是没有成功的,甚至还在略微保护住了(看似)弱小者之后被反咬一口,彻底卷入了战争。在那之后他就不知究竟是谁在打谁了,不知道谁出的拳头甚至还打到了自己稍微有点肿的脸——那是前些天在这里被揍出来的,如今没有彻底痊愈便又吃了一拳,看这样子又得痛几天了。
“…给我他妈的停一下停一下!”
归海青被地上的灰土呛得停不下来,在把这句话完整骂出来的时候他没忍住在内心狠狠感谢了一把自己。当全部的尘埃散去,最终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本可以令他震惊的——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起先来挑事的罪魁祸首已经不见踪影了,也没有再看见什么铃铛。归海青乏力地瘫倒在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腰部有被重物压住的感觉。他很快就发现景箫跨坐在自己的腰上举着拳头,手腕也被这家伙当做是惹是生非者的手死死抓住,如果再晚些制止,自己的另一半脸也要遭殃了,归海青愣愣地想,咽了口唾沫。俯视着自己的人也一副不清楚情况的表情,气氛瞬间凝固在了最尴尬的瞬间。
也就是说,真正该被揍的人早就拿着铃铛跑了,刚刚一直是他俩在互相打对方?
也就是说,他们这种愚蠢的行为不但两个人都没有发现,还很有可能被某人看到了全程?
“…大哥你眼神儿不好吧。”归海青面无表情地总结道,然后觉得这句话用来形容自己也挺合适。
“……”
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发话。
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发话。
归海青从景箫的眼神中读出了“还能咋样,被拿了呗”几个大字。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把那块乱七八糟的废墟给整理干净了,收获也是相当可观的,今晚也可以暂且放下心来歇息了。夜晚总是比白天要宁静些,他懒散地靠在刚刚被洗干净的人身上,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倦意。为了打破这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的氛围,对方比归海青抢先了一步开口。
“你头发有点长啊,要不要扎一下试试?”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打量着瘫在自己肩上的男孩。
“你过来。”
景箫示意对方把脑袋凑过去,取下了那个之前被那孩子盯了好久的发圈儿,他已经变得柔软的头发随着动作散开来,残余些还没有风干的水分,不再纠缠。归海青发现他把散发的模样比原先秀气了不止几度,乖巧地转过身任由他摆弄。
“虽然只有一点长度…你不剪掉吗?”
“这样就好。”
归海青捻起一小撮刘海,眯着眼轻声回答道。发尾被拨拿的触感是很明显的,好在发丝打结的不算严重,不然这一片祥和就要被抱怨声打断了。
室外寂静得很,除了两人发出的轻弱呼吸声与束发的声响外再也听不到其余的杂音,若不留心观察,还真的会错认为分秒的运转在这一瞬卡壳。
“…好了。”
不长的等待之后少年甩了甩脑袋,遂后不长不短地“嗯”了一声,看样子还算是满意,他又把视线对上另一人的,似乎是期待着他的评价。
景箫点头道:“挺好看的,要不就给你这么扎着?”
“…但是我拒绝。”归海青轻松将它解了下来,塞回原主人的手中,“散着头发很容易弄脏,你扎回去。”
对方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蓝眼睛的少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是自己对着发绳发呆那时一样,他报复性质地捏了一把室友的大腿,从他身上爬了下去。
归海青回头瞥了一眼被自己要求躺在床上的人,在门边找了个可以靠着闭眼的地方,却只是从墙体裂开的罅隙间向外看去。刚才玩闹产生喧嚣的都如同泡影般消失,现如今只有一片空白。
那外面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空荡荡的明日与可能永远也结束不了的绝望。
那外面是无际的夜晚与永远也接触不到的,天与山峦的边界线。
没多长,3121字,废墟收尾
病了一周半,我觉得我差不多死了
压扁的铃铛不要扔,裹上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老人小孩都爱吃,隔壁海豹都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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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的天气相当不错。
景箫晃着个铃铛躺在已经被他们收拾得差不多的酒馆废墟上发愣,嘴里还嚼着两颗在火里烤酥了的黄豆。
他们在废墟里刨出了不少东西,有面粉有豆子还有酒,景箫对酒没什么好感,但这么久过去他也只会在别人喝酒的时候说句“喝酒误事”而已。倒是那一袋黄豆得了他的心,少年从里面捞出那么几把来扔进那个平时煮汤烧水的铁锅,用石子和树枝凑合着炒了炒,搞了个布袋装在腰上,没事就捏两颗出来嚼嚼,配着西北风倒也怡然自得。他手里的铃铛也是刚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它看起来应该是原先挂在酒馆门上的门铃,黄铜质地制作精致,同普通的圆铃铛不大一样,铃铛舌头是个小小的铜水滴,铃身是一圈花瓣似的裙边。酒馆被山石压塌之后它竟然没被压成一块废铁片,只是被压得扁了点,景箫找了块不那么尖锐的石头小心翼翼把它砸回了圆形,还想办法把舌头给捯饬回去了。虽然外层的花瓣被他砸得有点变形,这铃铛还是大概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除了连着门栓的铜环断了以外基本完整。
归海青在不远处一边整理淘出来的东西一边发愣,一言不发——他好像对这个地方还是不太喜欢。现在这座废墟上只有景箫一个人,这片小天地突然安安静静地成了他自己的。白色的云层从他头上流过,在少年暗红色的眸子里映出一片影子。
“初云”,景箫莫名想到了这个叫法。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十五岁,遇见一个名字奇怪的黑发姑娘,那姑娘说话文绉绉的,他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住,就记住她说,一年里最初的、雪刚停的那些日子,他们那里的人叫那时候是初云。
一年里最初的,白色无瑕的云。
景箫眯着眼睛,黄豆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来,伤痕累累的铃铛在柔软起来的微风里轻响。他突然觉得有点累,想要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他很久没有这种安全的感觉了,寂静而安逸,连昆虫的叫声都听不到,就像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那是他不长的十几年生命里最开心的时间,他甚至在半梦半醒里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正因如此,打破这片寂静的人才显得尤为可恨。
海豹妖精站在景箫躺着的石头下面叫他“喂”的时候,他已经基本上睡着了。被人从梦里吵醒本来就让少年腾的升起无名火来,何况那个还没他一半高的白毛小东西还在废墟下面叉着腰一脸的理所当然。
“喂,”海豹妖精开口了,“能把那个铃铛给我吗?”
“……”景箫坐起来看着那个小东西,把烦躁尽量压下去,“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
小东西点点头:“我知道,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景箫暴脾气突然上来了:“那你就喂来喂去的?这是请求别人帮助的态度吗?”
“少废话,你到底给不给?”小个子似乎上头了。
景箫彻底火了,一把把铃铛扔在旁边:“我给你妈给!”
之后的混战,成了景箫一辈子的污点之一,以至于后来他朝着哪个不记得名讳的神发了誓,他这辈子再跟妖精打架他就是猪。
这一天很快就又过去了。
“别动,不然会戳瞎你眼睛。”
归海青的手劲比景箫想象的大很多,那只瘦削而白的手捏着他的下巴竟然愣是把他没什么肉的脸捏出两团凸起来。
“我不动,你轻点。”少年被捏的声音发闷,他闭着一只眼睛,粗糙的布料正在他的伤疤上近乎粗暴的摩擦,他看在上午差点又揍了归海青的份儿上没挣扎也没反击,“捏得我疼。”
“我如果放轻了你还会跑吧。”
景箫看不清归海青的脸,挣扎着睁开的左眼只看见男孩细细的手臂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我不跑,你轻点……是真的疼。”景箫不敢挣扎,他怕他再挣扎会惹得归海青一使劲把他下颌骨捏折了。
“好,那你不准跑。”男孩依言放轻了力道,景箫终于觉得呼吸的自由被还回来了。
两人之间这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是从晚饭之后开始的。最近这几天景箫不知是因为觉得找到了放心的同伴还是怎样,总是困得特别快。归海青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景箫已经开始靠着墙打盹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大锅咕嘟咕嘟的热水意味着什么。
少年惊醒的时候,他的同居者正拖着一桶相当于平日里他们至少半天用水量的水进门。
“你半夜出去打水干什么?”景箫脑袋里一片迷茫。
“你该洗洗了。”归海青的语气十分严肃,好像在宣布什么重大决定。
“啊?”睡眼朦胧的景箫当下没听清也没明白。
“你,该去洗洗了。”归海青重复一遍以后举起了一块巨大且看不出颜色的布料——景箫本能地觉得那东西没比自己干净到哪去。
“我不要!”景箫瞬间清醒,噌地蹦起来就往门外跑。
“你给我停下!”归海青丢下布就去拽景箫的后脖领,伸手抓了个结实。
景箫挣扎着往前跑,拖着归海青和那桶水在地上摩擦:“你把我放开!”
“你先洗澡!洗完我就把你放开!”
然后景箫就被身后人一个虎扑给按在地上压了个结实,归海青好像怕他又跑掉那样坐在他身上,拿两个膝盖夹着他腰,男孩凸出的膝盖骨结结实实顶着他白天被人踹了的地方,痛得他龇牙咧嘴。
“拿掉拿掉快拿掉!”景箫忍不住一边呼痛一边去拍归海青的大腿。
“你不准再跑!”归海青抓着他头发。
“好好好我不跑你松开腿!”景箫已经顾不上等着他的是什么了,只想让背后这个让他感觉随时会要了他命的家伙赶紧离开。
“那你别跑。”归海青好像有点犹犹豫豫地把膝盖挪了个地方,却还不肯放松力道从他身上起来,手里又捏住了他脑后的辫子。
“我不跑我不跑,哎呦祖宗饶了我吧。”景箫被拽得梗起脖子来,归海青拽他头发的手劲不小,他不得不仰着脑袋防止男孩突然发难用那身蛮力把他头皮给揭下来。
男孩摸摸索索地把他头发上的发绳给取下来了,之后便没了动静。景箫闭着眼视死如归地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哗地浇上来的凉水,偷偷睁开半只眼往后看,却看到归海青正对着他的头绳发愣。
“怎么了?”他心里奇怪。
他记得那东西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送的——之所以说是孩子,是因为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孩。还没加入之前的佣兵团时他会接酒馆发布出的悬赏,经常在山野里四处乱跑,有一次他顺手救了一个长头发的小男孩,他自始至终只和他说过一句话,最后却把这个送给了他。到现在少年连他是出了什么事都记不太清了,就记得他始终不肯抬头,皮肤白的像象牙,头发却黑得像夜空一样。
“喂,我说你下什么神儿呢。”景箫伸手拧了归海青大腿一下,那里肌肉的手感好得他一愣。
“……没什么。”归海青好像突然惊醒一样,把景箫那个脏兮兮的发圈套到了手腕上,被他分明的骨节绊在那里,“最近有点容易发呆。你别动,我给你洗。”
那层布蒙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景箫在心里叹了口气,恐怕自己以后要多一个克星了。
对景箫的大清洗终于结束的时候,少年觉得自己像是脱了一层皮,被归海青搓得全身无力。好事是归海青终于放开了对他的禁锢,景箫光着膀子趴在火炉边的地铺上瑟瑟发抖——他的上衣被归海青泡进了水里,要不是他据理力争估计这家伙连条裤子都不给他留。
这他娘的冬天还没过完呢!把人扒光是要杀人吗!少年在心里有气无力地骂。
归海青好像不这么想,他小动物一样把鼻子凑到景箫身上嗅来嗅去,最后满足地把下巴放在景箫肩膀上。
“这还差不多。”归海青拿脑袋蹭了蹭景箫的脸,没等少年做出什么反应就整个人放松了趴在他背上,压得景箫几乎气绝。
归海青身上温凉,大片的皮肤被裸露在没好好穿的上衣外面,贴着他的背让少年觉得寒毛直竖,那头半长不短毛茸茸的头发又在他颊边拱来拱去,景箫竭尽全力才把头扭过去。
“那个铃铛怎么样了?”归海青一边蹭一边发问,还特别不开心似的又把脑袋靠过去,“你扭头干什么。”
景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真够没常识的。
“那还用说。”他嘟囔了一句。
和那小东西扭打在一起之后,他再反应过来就是自己骑在归海青身上的场景,不仅归海青愣了他自己也愣了,俩人前后找了一番既没看到铃铛也没看到海豹妖精,显而易见那家伙趁脑袋不太管用的景箫跟归海青错误混战的时候带着赃物跑路了。
“……算了。”归海青又放松下来,甚至还像只动物那样眯起了眼睛,压得景箫噗咳吐出一口气。
“……你倒是……给我……起来啊……我要死了……”少年哪还有心想什么铃铛,只能在重压之下发出几近窒息的呻吟。
共计1252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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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每次醒来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是死了。
事实上并非如此,死亡最多也只是与他擦肩而过,到最后,他毫无例外会大脑空白地醒来。该说是幸运吗,但他又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实感,该说是倒霉吗,但他也会因自己没有在达到目的前死去而放心。
浑浑噩噩,颠三倒四,这样勉强地咀嚼着记忆度日,每当自噩梦中猛地睁开双眼,一切都会朦胧上一层薄膜般的不真实感,但立刻到来的头痛总是将他毫无防备地拉回现实。
他的脚踝常常发痛,那大概是幼年受的旧伤所致,那副兽夹曾将他的骨头夹碎,如今能够痊愈已经是多亏了他这幅大难不死的身子骨了。他倒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只是觉得这样下去行动会有些麻烦——那绝对不会比刀片划破手腕的时候要难受,他喜欢这样做对比,毕竟只有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够让麻木的大脑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有痛觉才能——
风的啸叫声击碎了耳内的死寂。他看向远处,那混杂着浓重阴灰的前方或许有些什么,这样想着不由地握紧了不知陪伴自己有多少时日的武器,冰凉的触感刺激着他皮肤的神经。
没有姓名的少年站起了身。
一
在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与梦境中,争吵永远也不会停歇。
它们也会时不时出现在清醒的时刻,成为他已经习惯的,打乱日常之物。这样的事物一直都是毫不留情面地,想要将他从精神层面上一点点击溃,幻觉,癫痫,亦或是更加直观的生理反应——他记不清那些独自一人的寒冷夜晚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但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肉体上的疼痛能使他在大部分时间中保持理性,不至于成为肉食动物的口粮。
但他遇到的总不可能永远是孤独。他曾经通过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的样貌,那分明就是与常人,与自己最不擅长对付的人是同样的皮囊,每当他看到它之时,那种常常能被击退的情愫就会随着涨潮。他能够听到它的声音,会因为这些声响变得脆弱不堪,他会全身酸痛,任何举动都能够予以他直接的伤害。
而此刻便是如此,少年相当戏剧性地,栽倒在一个人面前。
“……咳!”
少年尝试着将视线再次聚焦,却又无能为力。他的手腕处已经被束缚他的绳索摩擦得红肿不已,腹部也挨了重重一脚,地面的尘土与污泥与脸上的血渍混作一片。他不喜欢被俯视的感觉,而那个家伙——那个把自己的手脚捆起来的家伙,所做的几乎是疯狂的行为,如果远看甚至会将他错认为身负重伤,孤注一掷的狂徒——其实也别无大差便是了。那个人又跨坐在他的身上,在少年想要将什么说出口前击中了他的胸口,最终也只不过换来了一声呜咽,他除了呛出些少得可怜的血外便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他本可以不受这样的屈辱——在废墟中与某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拳脚相向,最后只得来一顿狠揍。可那该死的腿伤偏偏在这时发作,连带着那些混乱的思想填满他的四肢。这样的折磨往往是他要咬紧牙忍耐才能控制自己不缩成一团的,但这次却在他还没做出动作时便扼死了他的咽喉。起先少年的头部发沉,双眼所能看到的颜色混作一团,再然后也只剩下倒在尽是雪水的地面上的感受,以及被击打处迟迟无法散去的剧痛。
但那个人显然是被完全激怒,他粗暴地扯过少年的双手,将它们死死捆住,那力道让少年险些以为自己的手会被勒断,白皙的皮肤逐渐发红发青,可行刑者哪会照顾到这些呢?
少年脱力地轻喘着,任由对方骑在自己身上蹂躏。
——就像是曾经的自己那样。
“……那么,请多指教。”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同行的少年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却是一副比自己小两三岁的清瘦样子,他觉得这家伙看着比较顺眼,却又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少年稍微有些生涩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在不知道徒步了多久之后,他找到了这座废弃掉的小镇,相应的,也与同样从四处漂泊而来的人相遇,也包括身旁的这位。这算是难得找到人群后,自己融入他们之中的第一步。当然,他得要做得到——他隐隐地担忧起什么来,这次尝试绝对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少年是在距离城镇的不远处发现的这孩子。那时候他就快要死掉了,又恰巧被少年所看见,不幸而又幸运地,他遇上了这个不大明白施救的含义,却又出于自己也不清不楚的理由帮助了他的家伙。还真是辛苦他,头一次照料的便是一个濒死的人,总不可能是闹着玩的吧?当问到他为什么要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时,得到的答案确实一句困惑的“谁知道呢”。
随后他们便开始交流起来,从身上剩下的资源到生活喜好,除了知道了两个人的口袋都空空如也之外,似乎没有一个人乐意提到来这里之前的事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一同前去把某些房屋倒塌所致的废墟清理干净,寻找一些补给或许会更好,便顶着还没有进入春天的阳光来到了一片狼藉的废墟前。
少年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可能是因为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得到一个像样的,他对那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在乎别人怎样称呼自己——只要不是以辱骂的形式。
室外不是晴空万里,但也不是说连一点光照也没有,这就是还有些凉的,冬天的尾巴。
可聊到过去的经历是一来一往的交流中难以省略掉的。在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少年搬开一块房屋的碎片,拍打掉手上的灰尘开口:“也就是说,你在之前是和别人同行的?”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在一小段时间内没有出声。
那些“同伴”的下场非常明了——少年用沾满了污渍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不出所料地留下了印记。这气氛不太对,虽说说不上具体的位置,但他还是有些顾虑。他们之间却是存在着一种不算太强烈的默契,但那大抵会在某时被更加尴尬的事物掩埋,他瞥了一眼在一旁工作着的人,发出轻声的叹息,敏感过人地预料到将会有事情发生在自己与他之间,且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来的会这么快。
少年沉默了半晌,看向自己的脚尖。他苦笑一声,那些繁乱的画面使自己的头又有些胀痛,最后定格在那个女人的面庞上,少年自言自语般呢喃着。
“…人群吗。”
“……可到最后不还是被抛弃了。”
如果那时自己是冷静的话,少年相信自己肯定不会多嘴或是放弃缩小音量,事实上那只是不经意的——他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触及了对方的痛处,连后悔都没来得及,一切便都发生了。
“对啊,就是抛弃了。”
他看见那人向自己走过来,像是不把他揍昏过去不罢休的,那样的气势令他怔愣住了,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
“我把他们抛弃了——我是个疯子,把自己的同伴全都抛弃了。”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因为我把他们抛弃了。”
他不了解他的过去,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可那句抱歉还没有吐出一个音节,那个人就冲到了自己的面前。少年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自己,却因旧伤发作而败下阵来——他选择任由这个步入疯狂的人折磨,作为自己伤害到他的补偿。
可这个人大概永远也不明白,少年所说的是什么,是为了什么。
他不爱人类,但却不会去主动伤害他们。若这世界上没有花草的存在,他连爱是什么都不会知道。
“就像这样——”
第一拳打中了少年的鼻梁骨,他只是轻哼了一声。
“他们就这样——”
第二拳位于少年的心脏处,他只是吐出了一段呜咽。
他发现自己颊边早已湿润。
少年咬着牙,不明白自己哭泣的理由,却隐约意识到有什么无法割舍的事物就要分崩离析,妄图掂量自己手心的重量,却手臂酸痛得甚至无法承担起一句他人的承诺。他不希望刚才的眼泪如同它的主人般冰凉,但又无济于事。
——最后还是被抛弃了。
他想要辩驳,却不知道该怎样组织语言。不可否认,在这个人眼中这是最为恶毒的话语,他想要将它的制造者撕碎,
——可这句话本是他说给自己的啊。
——为什么,会伤到别人呢?
“你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啊,你又有什么资格活下来啊,你这个杀人的疯子……”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在第三拳重重地落在自己右肩的时候,少年猛然觉得那些梦里的吵闹声结束了。即便立刻到来的是难以消退的疼痛,但他的声觉世界的确是跌入了肃静,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在一切都在殴打中天旋地转之余,那样的片段便不顾一切地出现在他的脑中了。
那或许是哪天疲惫至极的梦中出现过的场面吧,自那之后少年便隔三差五地被它纠缠。所有他不大明白的情感,在那时却会一拥而上,随后便是什么也不剩的,赤裸的痛苦。
在那样的梦境里,仍然是那个记忆中受极寒隆冬洗礼的村庄。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些人的面孔,甚至可以说是直接烙印在了印象中——说不上喜欢或者是讨厌,但他却怎样也没法遗忘或者丢弃。
他看见雪下得很大,已经在地上堆积起厚重的一层,但是出于不怕冷的体质,自己的穿着与其他村民是相当鲜明的对比,左手还拎着只在山中猎到的干瘦的死兔子。他缓慢地移动着,接近那些房屋,却在只有几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极佳的听力大抵是猎手所重视的吧,但它也有可能成为一种累赘。少年停在了他看见的两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以房屋作掩体窥听起他们的交谈。那是猎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妇女,他的记忆绝对不会出错,那个被女人抓着数落,教育两个打架孩子的傍晚更是不可能忘却的。妇女单手叉着腰,轻声对猎人嘀咕着什么,两个人的眉毛不约而同地紧锁着,议论着什么一样,脸上尽是凝重的表情。妇女到最后竟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猎人的话不多,在那些叽喳声中也仅仅是应和几句,但毋庸置疑,他们的观点是相同的。
“……真的好吗?带回来养。”最后女人用指尖四处指点着,压抑着嗓门担忧道。
猎人支在门框上揉着太阳穴,百般头痛地附和。他抓挠起有些乱的头发,随即向着旁边碎了一口:“我看也是。果然还是个麻烦。”
“毕竟是野外捡回来的,不知道他发起狂来会不会伤到人。”他这样总结,声音厚重而又嘶哑,似乎是在为什么犹豫着,他与妇人担忧的双眼对视。
“就算是人的样子,但小时候也……我看要是发疯起来会像个小怪物吧…”女人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像是可以要让躲在一旁的少年听到的,他蹲下身,抱住了膝盖。
“更何况,谁知道那孩子有没有那种,野性啊野性…说不准的吧?”
“要是哪天突然…兽性大发……”
“把它培养成猎手,要是害了其他人怎么办?”
“那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其实相当有天赋啊。”
“所以说啊,要是疯起来,都不知道它是人还是…”
“要把他舍弃掉吗?”
“它不适合人群吧。”
“还是把它想办法甩掉吧,为了其他人考虑。”
“是啊。”猎人这样回答。
——是啊。
那个猎人也说了:是啊。
少年的肩膀轻微地起伏着,那颤抖微小得小心翼翼,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突然觉得,四周的积雪会有一天变得更加深厚,它们会代替沙土与那些人将自己埋葬。那雪会一直下,直到填满他的五脏六腑,封闭自己的听觉,遮挡住他本可以看到的世界——只剩下怎样也不会停歇的质疑与唾弃,那些人类所发出的声音。
——“你并不是什么野兽,你是人,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有可以代替那些人,包括自己向你道歉吗?相信我,你不比任何人要低一等,所以今后一定要抬起头活着,没有人有资格夺取你为人的权利。”
难道这是假的吗?
难道连那个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无法信任自己吗?连那个自己最亲近的人也要将自己当垃圾扔掉吗?
还是说这是梦?是幻象?
…但又为什么那么真实呢。
他像是受冻许久的人,努力地缩在一起担惊受怕着。他的发丝遮盖住右眼,一面烦躁地咬着指甲,一面随手抓起一团未经玷污的雪,任由手掌因为寒冷发痛,有雪水自那细小的指缝间渗出。自己到底在恐惧什么呢,这本就是属实的事情啊。他头脑昏胀地想。
随后他注意到,偏矮的妇女,突然转向了自己。
……不,不可能的。
自己的躲藏绝对不可能被发现,在这一方面他分明做的比猎人还要好,但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样也逃脱不掉那样的目光啊?
少年突然发觉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向自己,穿透单薄的衣料,刺破他的皮肤,啃尽他的血肉,欣赏着他这副看似与人类无异的骨架,最终还是将它们肢解得溃不成军。
那个女人,就这样如同人偶一般面朝着自己站立,她的眼中没有包含任何情感,甚至连一丝嘲讽都没有——在同时她机械地开口:“你这个小怪物。”
“你这个肯定会杀人的怪物。”
她歪着头,逐字念道。
“你根本和我们,他们不一样。”
她拔高了音调。
“你只不过是和我们长得一样的畜生罢了。”
她就像是在宣布什么新的定则。
她开始嘶吼。
还是不含杂任何表情的,她面部平静地尖叫着,那声音绝对不比刀划过铁皮要美妙,却又无止无尽,人耳鼓膜几乎也会被那刺破吧。
“你这个怪——物——”
“怪——物——”
“怪——物——”
“怪——物——”
最后一声呼唤,他听得明明白白。
那是男人的声音。
每每从这段噩梦中醒转,近乎崩溃的呼号声仍然充斥着少年的脑海,伴随着一种已经触碰到死亡的错觉,冷汗已经将衣物浸透,他的身体也会不受控制地发抖一阵。紊乱的呼吸,无法止住的泪水,以及将自己包围的死寂——他无数次告知自己这是虚伪之物,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跪倒在那种令人恐惧的真实感面前。那凝滞成冰的气温,雪化为水的触感,还有虽说生硬无比却造成他长久痛苦的诅咒,他不得不怀疑这都是曾经发生过,在辗转中被他遗弃,现如今又以一副滑稽姿态想起的事情。
他痛恨这样的形容词,却不得不承认它们是属实的。哪怕苟延残喘地抗拒,也起不到丝毫的作用,他尝试着承认,也知晓这意味着将那个人最后留给自己的话否定,只是双手会忍不住地想要将这种不存在的证明撕毁——他做出野蛮的,攻击他人的模样,妄图证明自己姑且还算是个人类的痴想。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他扯住少年的衣领,毫不怜惜地摇晃起来。
“你这个肯定会杀人的怪物。”
“你根本和我们,他们不一样。”
“你只不过是和我们长得一样的畜生罢了。”
“你这个怪——物——”
“……”
足足有数秒钟,废墟与残雪间没有任何声响存在。在那个人的指甲在自己锁骨处留下刺眼的红痕时,少年终于与他对上了视线。
他没法断定这个家伙接下来会不会下死手,也心知肚明这混乱的一切是怎样造就的,不过少年更加清楚的是,一种能使他的理智打散的冲动就摆在他面前。他践踏过他连自己仅剩下的妄想,一并使那生而为人最重要的理性全部消散,那个少年已经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什么了,但这种愤怒令他盲目,他想要眼前的这个人为此后悔,为此付出代价。
他想让他认为自己是个与他人无异的“人”。
“…你给我闭嘴。”出奇冷静地,少年说出了这句话。
他的呼吸平稳,地盯着那个俯视他的疯子。就好像全身上下的痛觉与温和同样被抹去了,那本就是虚伪的,现在用武力让他住口便是。
“很好笑吧?和一个禽兽走在一起?”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发狂中的猎物是没什么防备的,这是猎人所教授给他的知识。少年总算是动真格地抬起膝盖,毫不留情地撞在了那人的下腹处,随后又是没有收敛任何力道的一脚,把他撂翻在地。方才还拥有着的歉意被怒气焚尽,作为补偿的退让就也没有任何必要了——少年现在唯一想要得到的,也只有对于自己“还是个普通人”的认可,就算这是靠暴力得来的违心话,就算这时的自己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人类。
他手腕发力,在站起身之余将禁锢着双手的绳子轻松解开,不忘伸出舌尖轻舔痛得发麻的皮肤,走向前去以毫无波动的目光侧眼看着被击倒的人。一个冷笑生在他的嘴边:“怎么样,我身上是不是有很令人作呕的味道?”说罢便装模作样地舔着手腕内侧,等待答案一样的,他没有挪开打量着对方的视线。
可那家伙怎么可能给他答案?
少年回想起猎人在梦中所说的,一时间无法分清幻想与现实。他自嘲连那个人也和他们是一方的,这究竟是自残还是真正存在的伤害?他想要他,至少是一个人也好,替自己打消这样的念头,他本想要平常的活着,却又不明不白地被剥夺了一切,他想要把什么从它们远去的方向抢回来,但相隔的还是太遥远太遥远了。那孩子将脚边的瓦砾踢开,拎起捂住腹部,死死瞪着自己的人。
“你回答我,是不是啊?”
少年愈发激动,自咽喉深处发出隐约的吼声,又有什么能够比喻他眼里所毕露的呢——那绝对不是正常的人类能够表现出的杀意,仿佛不费丝毫力气就能将眼中的猎物绞杀,但此刻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那之中堆积的所有,都朦胧上些微的动摇。
“是不是啊?”
“很恶心吧,那种味道,我也这么想啊——”
……难道带着这种味道,就没有资格看到春天了吗?难道被所有人恐惧,就没有办法成为人类了吗?
他喘着粗气质问被拉扯着的家伙,连起初的冷静也消磨掉了,只剩下一副癫狂的样子。
“……告诉我啊?”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怪物?”
他,就,是,怪,物。
……那也是梦中的场景吗?少年发现有一只尚不能飞行的幼鸟在悬崖的边缘徘徊,就好像在独木桥上前行那般,却又踉跄地维系着这个世界,它没有着急于坠落,即便有何物呼唤着它向死亡的那一边倒去。
他在一瞬间知晓没人能救得了自己,雏鸟在那刀刃般的路线上走得太过遥远,阴影一开始便掩盖了它归家的道路。少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那么,你们又是什么?”那个笑容憔悴得过分,但绝对没有人会选择伸手去捞他,因为将手伸进那一潭死水中,除了无尽的冰凉便一无所获。 雏鸟的前方仅剩下深渊,它无法停下脚步,或许前行本就不是它的意愿——被无形的某物推挤着,不得不过早与这世界上的一切道别。它毫不挣扎,平静地迎接孤独的坠落。
这是他的葬礼,又是一类不属于这个,“本可以是人”的孩子的东西的新生。
它们夺走了某个人生存的权利,将他埋葬在不存在棺木的泥土之中。 无知的幼鸟或许真的清楚接受一切的代价,他没有挣扎。 他想到捕虫网,无数的昆虫曾在那之中挣扎,当最后一只蝴蝶将不堪重负的线网挣破的时候,更多的阳光从那里纷繁泻下。 雏鸟迈出了最后的一步,他的身体骤然一轻,随后直直地向深不见底的黑暗坠落。 他的双手已经无法拦住幼鸟或是蝴蝶,唯能奢望在那深渊之下偶尔会有阳光跌落,不至于让那个无法回头的孩子因过度的黑暗失明。 最后的几秒里,在夜莺鸣叫了第十八声的那个瞬间,那平静的疯子抬起头,拥抱冬日过度饱和的阳光,好像身体也随着过往云烟般分崩离析。
他就是怪物。
……
意识恢复的时候,少年的齿间只能够尝到发腥的铁锈味。
他不曾见证疯子间的舞蹈,但这废墟上的废墟还是能够看清楚的——起先也只有着一丝亮度的天空阴沉了下来,脏灰与尘土已经沾满了两人衣摆,厮打的痕迹也随处可见。他发现自己将那个人摁在房屋的残骸中,抓住他的肩膀,将稍长的犬齿深深嵌入他的皮肤。咬痕处并没有太多血,但却被留下了几个难看的窟窿,或许就是他将血液舔净,那种自己深深恐惧着的味道使他惊醒过来。
那种使人发毛的腥甜,求生者的味觉中最平淡的味道。那是血,死物的也好,自己的也好,只要能勉强存活,没有人会厌弃它们——但他是不一样的。
他怨恨这种味道,但又因某类条件反射,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他松开了手。
他感到作呕。这使他回想起某些来自于无数次季节反覆前的琐碎,像是野兽一样觅食与生存,那不是他想要得到的,这使他被人类的世界隔离。他希望能永远摆脱这种烙痕,但它又是已经发生的,没有办法抹去的。他擦拭嘴部的血迹,想要销毁能够指认自己身为兽类的证据,但他清晰地明白着这只不过是徒劳,已经什么都没法挽回了。
少年惊慌失措地撑起身子,察觉到那个人在笑。
“抱歉,我……”
“——”
“……哈…哈哈…”
…那不是什么和善的笑容,也说不上完全的癫狂。那个人在他啃咬他时没有挣扎,反倒是以这种方式予以自己回击。那是说不清痛苦还是愤怒的表情,好像还暴露出某个最为柔软的部分,但那定是几近崩溃的且脆弱着的事物。少年不怎么能够理解人类的情感,但不知为何会感知到疼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为此发颤,为什么这模样如此熟悉。
起先是低语般的,又渐渐变得急促,结局也是意料之内的,不止的狂笑声。少年在那之中捕捉到了一丝悲凉,受惊似的后退几步。那人也站立起来,眼神空洞地望向被云层掩饰的穹顶,他极痛苦地抱着头部,撕扯自己的发丝,尖锐而又凄惨地大笑着。
少年闭上眼,又挣开。
这一次全部属于现实的光景在他醒着的时候消失,可那不比想象中的更糟糕——几乎可以说是悲哀,少年就这样孑然一身地,做着清明梦。
唯有那笑声仍然在耳边回荡着,少年强忍住崩坏的欲望,向前望去。
那是一条溪流,与记忆中看到自己模样的那条是一样的,但它似乎少了些什么。
……这一次,他没有在水中看见自己。
没错,少年始终看不到那久日不见的倒影,连那曾属于谁也快要一同忘却——他祈盼这不过是沾染了过多血污的噩梦,痴妄着能像那些记忆深处的清晨般平静地醒来。但一旦挣脱现仅存的一切,他却将再度无比渴求那起即便是容貌也遗失的脸。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什么也没有留下,膝盖毫无征兆地与地面碰撞,全部的重量所换来的痛楚是关节难以承受的,他就这样跪在地上,顾不上惊叹幻觉已经过去,眼中便被某种温热的事物完全占据。
悔恨,歉意与自责。他没有分毫的勇气能再次抬起头,面对这个神志不清的人。而他自己或许比那个疯子更加丑陋,只是现在更低下罢了。
少年跪在废墟之中,那个大笑的疯子脚边,周遭仅有那发狂的笑声作为陪伴。他迟钝地用双手接住不断掉落的泪珠,他捂住脸,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到后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
只剩下他一人跪坐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哭音。
——没错,他是怪物。
以伤害人类为乐的怪物。
二
少年明白自己有什么是错误的。
好不容易从白日梦中脱身,那近在咫尺的疯笑便缠上身来,与耳鸣协奏成曲——少年发现自己正抖个不停,那是身处于某种无助感中的反应,好在被接在在手心的泪水尚且还有些温度,他还没有变为一具全身僵硬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那笑声终于迎来了停息。但在那段跪在地上的时间内他没有停止思考,从该怎样补偿那个人,到今后该怎样走下去,问题接二连三的出现,又在一瞬之间化作泡影。少年的脸上还残存着泪痕,他沉默着抬起自己的左手,没有摆出表情,木讷地给了脑袋一拳。显而易见他并没有用上太多力度,包括拳头在内的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似乎是在想着些什么,可他的双眼中为何读不出任何色彩呢。
…难道这真的是没法避免的吗?
在他救下他的那一刻就产生了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个人和自己会过不去。说不清是哪一方面的,但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自己会和那家伙纠缠到底,像是注定一样,少年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悲,在呆愣之时,他翻阅着那些对他来说称得上是累赘的过去,妄图从那之中寻找到什么有用的,但还是什么也找不到。
不自觉地,他想起他们初遇的时候。
……这样的场景以前见过么?
到达山顶的少年费解地眨了眨眼,辨别着自己所看到的前方景色。
如果他的认知没有错误的话,那是一座城镇,又或者说它曾经是。少年对人类聚落的模样不算太了解,但凭借着那些残渣还是能勉强判断出的。它就坐落在山脚下,与自己相隔的不算太远,少年选择前去查看一番,若是能找到可供使用的资源便是最好的了。
已是傍晚,天色也稍微沉下去,少年在淡淡的夜色中找出一条相对好走的道路,灵敏地避开早就离析的山体,在完全步入夜晚时来到了最低处。
借着比常人强许多的夜视力,少年看见有什么东西。
起先他以为这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动响,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样的预测。
少年努力地辨认着,伸出手指比划记下,最后咬着食指低头看了看自己。
…那是人类吗?
在得出这样结果的同时,那个人栽倒下去。
少年突兀地想起那个被深入骨髓的寒冷包围的深夜。
他此生只投河过一次,且在往后的日子发誓不会再往还没有解冻完全的河水里跳,他不喜欢被被淹没的实感,只不过那天也确实没有死成就是了。
他很少觉得冷,也唯有那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尝到了寒天的滋味,那时他全身的关节都无止境地钝痛着——那样的苦难使他窒息。那是他头一次,也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次有了求救的念头,但当他想要张口呼喊什么的之时才迟钝地发现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少年瘦弱的胸腔前所未有地胀痛起来,冰凉的水顺着他的食管灌入胃部,无法形容的恶心感最终只能化为数串微小的气泡。艰难地睁开眼,他看到大片存在于上方的光晕,那柔和却又耀眼方蓝色啊,是远在水面之上的月光吗——它们向少年展开触不可及的双臂,那是某种荒唐而又可悲的错觉,他突然觉得那光芒存在的地方似乎要温暖些许,四肢却又灌铅般动弹不得,那些明亮着的事物逐渐变得遥远,无垠的黑暗将他揽入怀中。
后来有谁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将某种力作用于自己的心脏。少年当时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又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些许,他的心跳平稳下来,冻僵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暖意。
意识被拉回这具身体的时候,少年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那个人。
那个将自己从河底捞上来的人,那个救了自己的人,那个曾被自己当做父亲的猎人。
——那才是自己认识的猎人啊。
他的脸上明显是过度的疲惫,但却并没有说出什么,那熟悉的手将自己的双眼抚闭。
他其实不太会救人。
猎人曾经也并非没有教过自己该怎么做,但那个少年显然更擅长做为狩猎的那一部分,不知为何他总是将这一观念可笑地曲解为“自己更适合去到杀人的一方”,这究竟是因为他的双手太过于笨拙了,还是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是不被允许救赎他人的呢,他从未成功的救过谁,甚至直到今天也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少年从来没有有谁会成为被自己所救的,但这一切都在他遇到这段流浪的途中见到的第一个人后被打碎了。他捧住对方的脸,小心翼翼地探查着他的鼻息。万幸的是那个人还勉强地活着,哪怕他的心跳已经极其微弱,但那是确确实实能够感受得到的,少年过去从未留心听过的,生命的声音。
——但是就这样下去的话绝对会死掉的。
少年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见过许多许多不见血的死亡,但从未有一次比这次要更加沉痛,怎么会这样呢——他从来没有想过对所谓的生死做出任何干扰,但这一次,他却出奇地想让眼前的这个人活下去。他想要让他醒过来,想让他不被与当初围剿自己的阴霾所困,他想要学着父亲的模样,赋予这个人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机会。他忘记了考虑自己是否有资格在这里去向谁乞求一条活路,忘记了思索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拍打着那个人的脸颊,直至那声呼唤脱口而出时他才发现,他的语调就好像那句没能出口的求救,那样无法比拟的情愫渗透在每个字中。
“喂,醒醒!”
…是因为不想再看到人类死去吗?他们太脆弱了,或许又在他看不见的何处强大着——这是作为兽类的少年不能够理解的事情。亦或者说那是出于一种极其敏锐的直觉,他觉得这个人或许能在将来带来某些无法预料的惊喜,他从未想过这种野兽的直觉能够解读人心,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法接受这个面容憔悴的人死掉的将来。
…就像是,面对着多年未见的熟人那样。
他决定做些什么,就当是对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人的回报与赎罪。
少年努力回忆着当初那个人照顾自己的样子,他是记得的,哪怕那时的自己意识模糊,但不知为何那样的场景会在这时随着记忆重现在脑海之中——他按压着对方的胸口,用不同于猎杀时的鲁莽力量重复着动作,又向着他的口中送入新鲜的空气——少年猛然发觉这样的行为与那天见到的十分相似,那对夫妻的……这难道是某种祈祷的方式吗?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对谁祈祷,在这小小的一隅,根本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到虚弱的呼吸声音。
……拜托了一次也好,至少回答一声罢!
他从来没有乞求过什么,但这一次全然不同,不知是什么样的意志令他如此虔诚地跪在那个濒死的孩子的身旁,他将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情感含在口中,无声地唤着那个人,期盼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少年,将要离去的人睫毛的触感也能够那么温柔。少年的发丝垂在对方的脸上,这样的距离是能够感知到的——每当他靠近他的时候,眼睑总是能被那柔软的事物所簇拥。少年闭上眼,继续着动作。他在中途拨开他的刘海——像是某个人对自己做过的那样——用额头对上那个人同样的部位,试图寻获哪怕仅有一点的温度,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就像那些曾死在他的枪下的生物那样……
求求你睁开眼罢。
哪怕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哪怕从最开始自己就不可能——
少年在这该死的时刻意识到当时的猎人与现在的自己似乎并无大差。将没有来头的期望寄托在一个与自己本应无缘的人身上,夸张地渴盼着他能够拥有不知色彩的未来。
他想他永远也无法解读这样复杂的心情,以至于都难以相信那是源自于自己心底的,这样剧烈地运用过那种柔和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却又没有阻止这种看似滑稽的行为地继续着。
动作的反复,伴随着每一次渐强的心跳。
“……”
少年不确定这是否也是错觉的一环,他仿佛感觉到唇部的触感有了些许回温。算得上是奇妙吧,时隔多年他再次感受到了与那天的光同样的温暖,即便这种虚渺的希望太难以分辨。可这一次他却预感自己成功了,他感觉那个本将要死去的人已经脱离了那条活着便不可逾越的,名为生死的界限。
终于的,面色苍白的少年在他久久努力下咳出了短促的一个音节,在那一瞬间救人者瘫软下去,轻伏在那个人的胸膛处,他勾勒出它因吐息而起伏的幅度,倾听着心脏输送血液的声音,哪怕他还没有苏醒,他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头一次地感到了将即将逝去的事物夺回的喜悦。
那个人吐出一口气,若是细看的话,能够发现他的睫毛在那一瞬有所颤动,像是歌曲的第一个发音,像是世界上第一个人类所滴落的眼泪,仿佛是一切的开端那样的——少年不懂得如何求得神明的怜悯,但仅有这一次,他却久久无法平息那股牵动着心脏最深处的,毫无来头的冲动。哪怕只是一个微小到无法捕捉的动作,但那仍犹如某种将少年也拉起一把的力量,在睁眼或者说是闭上的一念之间,他们双双在那条界限上站定。在那一时刻的定格,他仅剩的所有物全数崩溃,却又在同时构建为他前所未见的景色。
可这是罪人的手,并非是什么高洁无暇的,天使的施舍,而是完全相反的,某只过度敏感的独狼几乎疯癫的行为。
但他又觉得这是自己的胜利。他从没有获悉过这样的成就感,那并非因为狩猎,而是来自于拯救。
他那本应是用来夺走性命的手做出的第一件超出自己预想的事情便是救人。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或许答案会在不知道在何处的某天揭晓,但绝不是今日。当今他应该做的也只有将这个被自己拉过一把的人带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少年将二人身上的灰尘拍落,起身花费了些力气将那孩子搀起。他扶住他的身子,抓住那只左手臂,动作生疏地迈开了第一步。被风刺激到的皮肤稍稍有些发疼,却一时什么也不需要在意,只要能去到那个自己能够看到的目的地,便是完全的胜利了。一面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他走向并不遥远的前方,迎面而来的可能是本应存在的死亡,也可能是希望与未来。
计字6356
第一部分,我发誓我再赶死线我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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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箫在追逐影子。
白色、红色和灰色的影子在他不远处踽踽,朝着隐隐约约的光芒行走。它们如同凭空悬挂的衣物那样空荡荡地,像逐火的飞蛾那样朝着光芒飘荡。
影子们走得飞快,他触不到它们,只有红色的影子像快要窒息的火焰,在影子们的最后徘徊。
他与那影子同样感到虚幻的窒息,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去,想要与影子的手交握,却在触及它的前一秒缩回了手。
他感到恐惧,那种恐惧从少年的内部啃噬他的身体,使他无法呼吸。
影子蓦地燃烧起来,烧遍他的世界,他看到白色的少女在火焰中流泪,泪水中写的全都是绝望。
那之后影子消失,光芒也消失了,只留他一人站在无边的黑暗里。
景箫没想过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他最后的记忆停在从嶙峋的山石上失足滚落的瞬间,那时候饥饿和伤口夺去了他全部的力气,少年甚至已经举不起自己的刀,只能勉强背着它蹒跚前行,之后一颗小小的碎石便打破了他苦苦支撑的平衡。
那之后呢?那之后怎么样了?
他记得血与火,记得撕扯胸腔的哭泣,记得灰色的天和黑色的黎明,记得鲜红的影子。
其余的仿佛被罩进雾霭,难寻踪影。
胸口的痛感渐渐清晰起来,少年无法抑制地开始咳嗽,直到淡淡的腥味开始在他口腔里弥漫,他本能地侧过头去,黑色的液体星星点点被他咳在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
浅色的人影在他眼前渐渐清晰,那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醒了吗?”
少年张嘴,感到嘴角的血痂被扯破,丝丝缕缕的疼痛顺着神经爬上额头。
“……为什么要救我。”
他听到自己嘶哑到奇怪的声音,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许如同砂石摩擦的杂音,他用自己不太擅长思考的大脑想了想这个问题,这声音的成因,大概只是很简单的因为缺水。
“……顺手,吧。谁知道呢。”
说话的人转过身去,在他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里端来缺了口的杯子,橙色的火照亮他的脸。景箫目测他与自己大概不差几岁,而脸上看起来的模样却差得远——他看起来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个大男孩,白净的脸就像是哪里来的瓷娃娃那样,一点伤害就会把他击碎。
是哪里大难不死的少爷吧?会这样救起一个濒死的人的家伙。
既然活了下来,就说明这条命那些神还不稀罕,自己就得继续保管着。少年用最后那点力气将自己支撑起来,接过那个杯子,将那里面带着些许异味的水灌进喉咙。
“不管怎么样,谢谢。”他重新躺倒回去,那点好容易积蓄起来的力气似乎已经被他用光了。
“要吃东西么?”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发黑的长条状物品,景箫用他简单得可怜的常识判断,那是熏过的肉干——熏得还不怎么到位。
不过在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挑的,不如说他平时也没怎么挑过嘴。
他不太客气地接过肉干,毕竟这个人已经救了他一命,再怎么样也只是在这笔人情上再添一笔欠账罢了。
“……谢了。”
把食物放在鼻子下面时,少年还是觉得不道谢的话心里过不去,嗫嚅着说了两个字。
景箫不知道这个不知名的大男孩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他也不在乎他是否听到了,这两个字与其说是感谢那少年的救命之恩,不如说是让他自己不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景箫后来才知道,男孩给他的那些食物和水是他最后的口粮了。对于一个人把最后的食物让给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行为,他一直不太能够理解,一直到很久之后,景箫还是会用这件事情去揶揄他,而换回的只是淡淡的笑容。
而那都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另一边的事情了。
吃过东西之后睡意再次侵袭上来,他也没去拒绝那股疲劳,顺着便睡了下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昨天的大男孩靠在墙角睡得正香,房间里只有他小猫般均匀的微微呼吸声。景箫起身活动了下手脚,终于有了点自己还活着的实感,挪开被当做门的木板便走了出去。室外透着寒气的空气太过陌生,那股气息带着些许侵略的意味涌入他的肺,无措的少年被外面的阳光晃得一时睁不开眼。
『早上好。』
景箫在刺痛他眼睛的炫光中隐隐约约听到女孩温柔的声音。
他用手挡住阳光回头去看,对上一双半深半浅的湛蓝眸子,一半像秋季的晴天,另一半像山中的冻泉。他昨天没注意到这个男孩长着一双这么特殊的眼睛,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让他忍不住微微地愣了一下。
“你醒了?”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的冷,将景箫从那一瞬的恍惚中激了回去。
“嗯。”云层遮住了太阳,少年将目光从那双眼睛上挪开,“该醒了,躺多了我不习惯。”
“食物已经没了,水也需要补充。”男孩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对他摊了摊手,“你还有什么带着的口粮么?……虽然看起来也不像有。”
“没有。”景箫靠在墙上摇头,“我除了武器和衣服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想也是。”男孩眯着眼睛看天空,“时间还早,不如去找找有什么吃的喝的,不然你就又要饿死在这里了。”
景箫偏了偏头,心想这家伙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那幢镇里少见的石质房屋时,云层已经彻底遮盖了太阳,早上还能看到蓝天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苍白。这里原来应该是个颇热闹的酒馆,只是现在已经成了一片混杂着石块与木棍的废墟。落在地上碎成几块的招牌上还能看出一个巨大酒杯的轮廓,抹去灰尘之后还有几个景箫不认得的字。
在他印象里,酒馆与热闹、混乱和男人的口哨永远分不开,总是有戴着金色脚链的舞女在空地当中旋转跳跃,看不到的铃铛与扔在盘子里的铜板碰撞出细碎却悦耳的声响,诗人们会在一曲终了时露出满足的笑。
而显然这些东西与这座废墟已经无缘了,现在它最大的用处是给幸存者们留下一些没被带走的食物和饮料。
“这里留下的东西应该还不少,进去收拾收拾吧。”
男孩在景箫开口之前走进了废墟,少年看着那个算是修长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牙根痒痒。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温润悦耳,如同早春里知更鸟的啭鸣。
他突然被人命令般地弯下腰搬开一块石头,那下面压着一只发黑的小手,似乎是个已经死了不短时间的小孩儿。尸体的气味已经没有多么浓烈,只是死亡的味道始终还是在那里氤氲着的。他将断了的木质横梁挪开,露出尸体的手臂和头颅——那颗脑袋被砸扁了,周围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景箫不想去挪动这具尸体,可脑子里的声音却不肯停止,他只好继续搬着那童尸上的石块与木头,似乎在完成什么任务。
“你在做什么?”
少年一激灵,扭头看见男孩从酒馆还留着的半个门里往外探头,蓝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些疑惑。
“没做什么。”
景箫顿了一下,让那横梁滚了回去,重将那具尸体埋住了。
『不要,不要,停下。』
他隐隐约约听到这样的声音,像是女孩的幽灵在他脑海深处哭泣。
他踏入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的时候,男孩已经清理出了一条可以走的道路。那具看起来有些清癯的身体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他早该想到的,那些真正的弱不禁风的人早就已经死在了路上,根本就到不了这个地方。他弯下腰去搬动桌椅的残骸,将沾了污渍的杯盘碎片随脚踢开。
“你一个人来的?”男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算是一个人吧。”景箫闷闷地回答,他正鼓足了力气将一大块不知是来自房顶还是来自山峰的石头抬起来,“你呢?”
“我是一个人来的。一直都是一个人。”男孩仍然低着头,不知是不是景箫的错觉,他很少抬头看人,似乎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其实挺好看的,少年心想。
两人继续安静地清理废墟,时不时从坍塌的储藏间里掏出一袋面包或是一串香肠。阴云在他们头上悄悄地游走,景箫一边与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边与脑中那个知更鸟般的声音做着斗争。
“也就是说,你在之前是和别人同行的?”
男孩的声音冷而清明,不知为何景箫总是能从那里面听出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少年听到这种声音便升起无名火来,却又知道没有任何发作的理由,忍不住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脑海深处的知更鸟那里。
『别忘了呀,别忘了呀……』
知更鸟悲鸣着,景箫皱起眉头,红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飘过,他忍不住抬头去追逐影子,却看到影子遮住了蓝色的眼睛,一双暗红色的、野兽一般的眸子冷冷地直视着他。
“到最后不还是被抛弃了。”
影子长着和少年一样的脸,一样如同污血的眼睛,说话的声音清冷发硬。
“到最后他们还是被你抛弃了。”
『我就在这里,别忘了我呀。』
知更鸟在他脑中柔和地鸣啭。
……不,我没有抛弃他们。先被他们抛弃人是我。
少年想要这样说,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你抛弃了他们。”和少年分毫不差的红色影子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他的鼻尖。
“你杀了他们——你这个疯子,你这头穿着衣服的野兽。”
——杀了他们的人明明就是你。
少年的头剧烈地痛起来。
“你抛弃了他们。”红色的影子重复,用众人皆醉的声音重复。
那股无名火忽然冲破了少年的胸膛,景箫霍地站起身来,带着将那影子撕碎的气势向它走去。
“对啊,就是抛弃了。”
抛弃了又如何?被抛弃又如何?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吗?
“我把他们抛弃了——我是个疯子,把自己的同伴全都抛弃了。”
少年伸手掐住影子的脖子,影子抬起手试图抓住他的胳膊,被他一拳击打在腹部,失去了力气。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因为我把他们抛弃了。”
他看进那双鲜红的眸子,那里面冷得没有一丝情感,却烧得他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起来。
他一拳打在那张脸上。
景箫没和任何人说过,他无比讨厌自己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和他白色的头发一样,似乎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在他最初的记忆里,他和他家乡的大部分人一样,拥有浅琥珀色的漂亮虹膜,而他被带离那里之后,某一天对着水发愣的少年诧异地发现,他在倒影中看到的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干净的琥珀色,而是是污血一般的红色,是肮脏而凶恶的、野兽一般的红色。
从那时候开始,红色的眼睛就仿佛刀子扎进他的大脑,每一次他犯起头痛症,那双眼睛都会在他脑海深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野兽冷冷地看着无处可逃的猎物。
他讨厌自己的眼睛,被那双眼睛看过的东西似乎结局都只有毁灭,路边的野花必然被碾碎在车轮下,篝火必然被他人的血扑灭,生命必然被夺走,甚至一个家庭最终都会分崩离析。
那是不祥的报死鸟的眼睛,它们只会带来不幸与毁灭。
他是最不应存在的人,是理应被抛弃的人。
现在红色的影子就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他,纵使他掐住了它的脖子,用拳头殴打了它的脸,那双眼睛仍然是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丝的动摇。
“我就是抛弃了他们啊!”少年用撕裂喉咙的声音嘶喊起来。
“就像这样——”
他再次殴打影子的脸。
“——就像这样!”
他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被少年的大脑忽略了。
“他们就这样——”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又仿佛是被那双眼睛将目光钉在那里一般,殴打着他能打到的地方,拳头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在那具身体上。
——就仿佛在殴打着另一个自己。
“——他们就这样——死了!全死了!”
影子蠕动起来,仿佛要反抗他的殴打,他喘着粗气从腰间的包里摸出绳子——绳子不够长,然而景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将影子踩在地上,草草地将它的手腕捆住,就像捆绑一只没死透的猎物。
“他们死掉了,因为他们太弱了……我能活下来,因为我……”
他腿软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坐在影子身上,甚至听到了它如同呕吐的呜咽声。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啊,抛弃了他们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活下来啊,你这个杀人的疯子……”
少年用同样如同咳呕的声音对着影子咆哮。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他重又落下了拳头,用尽浑身力气。
“……你这个,你这个带来不幸的怪物……”
景箫的声音已经哑了,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你去死吧!你是个只会带来不幸、只会带来毁灭的怪物啊!”
影子静了那么几秒钟,少年只能听到自己脱力的喘息。他如同武术老师的慢动作那样将手指在影子纤细的脖颈上捏合,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他已经没了任何力气,甚至连抑制住那动脉跳动的能力都没有。
那双星子一样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给我闭嘴。”
影子的眼睛在红色与蓝色之间快速地交换,少年的头痛到快要裂开,报死鸟桀桀的尖叫在他耳鼓里再次响起。
影子的嘴唇开合,他却听不到声音。
一股可以称得上是蛮横的力道从他下腹传上来,身体的痛楚竟然在一瞬间减轻了耳鸣与头痛,男孩被狂怒扭曲的脸和半深半浅的眸子在他视线中一晃而过。
只有那么一瞬。
在少年能够理解目前的情况之前,他便被另一股蛮力撂翻在地上,而他也用不着去理解情况——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反抗了,报死鸟的声音渐渐减弱,眼前的世界开始不正常地扭曲起来。
少年就那样躺在那里,脱掉了铠甲的身体比平时更加精瘦,任人宰割地露出脖颈与胸口的要害。影子扑上来,却没像他做的那样要将他掐死,它只是拽着他的衣领把少年提了起来。
“很恶心吧?”它咆哮。
“告诉我啊!”有泪水从它脸上流下来。
『你 告 诉 我 啊』
知更鸟死去了。
红色的影子随着知更鸟一同消失了,代替了污血般暗红的是深若寒潭的蓝色星子,而星子如今正经历着狂怒的风暴,它们在风暴中无助地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告诉我啊?”
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颤抖着,他放开了扯住少年领口的手,一把将他搡在地上。少年的后脑再次重重磕在地上——他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在庆幸这里的地面已经完全毁了,否则被撞在石质地面上的脑袋一定会被拍出脑花来。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怪物?”
景箫眼里最后的画面是男孩举起了颤抖的拳头,就像他方才对影子做的那样。
他陷入一种奇怪的、想要呕吐的欲望中。
他看到无数的人影在自己面前掠过,熟悉的陌生的似曾相识的,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小小的、两手空空却仍然拥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的孩子。
“被抛弃的不是你的同伴,是你啊。”
孩子抬起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和红色的影子一样的光。
“一开始就被抛弃的人不是他们,是你啊,乐正箫。”
不是我,我没有被抛弃,是我主动抛弃了他们。
少年睁大了眼睛想要否定,却发现仍然发不出声音,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那样。
“被抛弃的人是你这个原本就不受欢迎的家伙啊。”
“我不叫乐正箫!”少年在幻觉中对着另一个自己怒吼,“我是景箫!愿景的景,箫韶的箫!”
“别再欺骗自己了,你根本不是被谁拐走的,你是被你父亲直接卖给他们的。”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幻觉忽然消失了,剧烈的疼痛从他颈侧传来。
少年再次聚焦视线的时候,有软而凉的皮肤和嘴唇正贴在疼痛的源头,同样柔软的头发搔着他的下巴,这些东西让他混乱的大脑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女孩的脸去。而那双手却仿佛要将他钉在地上那样竭尽全力,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骨骼正在发出微微的爆响。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他耳边还响着那句话,以至于男孩触电般从景箫身上跳起来时他还像是沉湎在幻觉中那样,两眼瞪大了看着灰色的天空。
——也许是又要下雪了,他想。
“被抛弃的人是你啊。”
恶魔在他脑海深处耳语。
对啊,被抛弃的人就是自己。
景箫突然觉得那个拼命否定那些事情的自己蠢毙了,那些事情他分明都记得。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他六岁,父亲带着自己出城去,在集市上和别人交谈,之后那人便带着自己要走。他似乎是挣扎了,要父亲带着自己回去,痛哭流涕地保证自己会乖——之后便被那个被他叫作“父亲”的男人一棍打昏,再醒来已经到了完全远离家乡的地方。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站在那里被作为货物售卖,低着头的男孩女孩被一一的挑走,却没有任何一人将目光在仰着头的他身上多放一秒。
“这孩子的眼神像是野兽一样,我们宅子里不会买这样的怪物做仆人,如果要买他我们还不如买一条好狗,来给老爷打猎用。”那个白头发的老头这样对用草绳牵着他的人说。
真正的怪物、真正的畜生明明是他自己。
他是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他才是那个真的应该被抛弃的人。
景箫莫名地笑了起来,一开始是抖着肩膀的窃笑,之后笑声再也忍不住从他的喉咙里逃了出来,他看着苍白的天空用嘶哑的喉咙狂笑。
你在妄想什么啊,乐正箫?
少年这样问自己。
就连命运都已经把你抛弃了——你这条烂命连十二神都不屑一顾,因为你甚至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信徒,他们亦不曾垂怜于你这个可怜又可悲的灵魂。而你又因为可笑的理由去试图毁掉那个原本不应与你产生交集的人。
太可笑了。
景箫,乐正箫,或者只是个可怜可笑的疯子,少年站在废墟上大笑,笑到支撑他身体的膝盖失去力气,笑到他连坐都再坐不住,他便躺在瓦砾上用嘶哑的喉咙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恶性循环——他渴望与他人产生交集,他渴望被人所接纳,而他带来的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
那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绝望到可笑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