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care is like my shadow
Laid bare beneath the sun
It follows me At All times
And flies when I pursue it
I love And yet Am forced to hate
I seem stark mute inside I pr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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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思念,孤独,怨恨……这绝不是人类仅有的感情
抱有欲念被主人抛弃的器物,在魔女歌唱之时,化为人形。
而暗怀心愿的人类,也在寻求着某种际遇与改变。
在机械轰鸣的爵士年代,魔法与巫术在此暗中汇聚。
器物与人类,是否能找到与之结缘的彼此。
两者的缘分与命运,无论善恶,就从踏入徒然堂的一刻开始。
欢迎来到TURANDOT•徒然堂,
今天的你,也在期待着什么?
时间在进入漫长的夏季之前先朝我们吐出一股盐腥味和腐臭的烟雾。纽约已经足够糟糕了,而曼哈顿却更胜一筹,在排气管与蒸汽阀间突突作响,俨然一副要把人们吞入火炉的态势,于是比起往年来,热度与我们的肌肤更加如胶似漆,融为一体。也许正因如此,罗伯特·诺里斯才总说在夏日结束之前,没有几个人能逃离恋情的抓捕。我点燃一支烟,在早晨刚过十点时记起诺里斯的这句话与今日我即将到来的访客。
按照我们在电话里的约定,她将在正午抵达这儿。为了赶在她来之前把自己收缀得稍许体面些,我比平时提早了大概一个小时离开我的卧室,翻箱倒柜地找往年我夏季的衣物。几套不入流的棉麻西服与衬衣仍挂在卧室的橱柜里,当我在春天即将结束的雨天里把它们从角落里一起揪出来时,它们皱得惊人,面料中的亚麻籽都霉得像蟑螂的粪便,显然缺少人的悉心照料。可在这艳阳高照的盛夏,一旦走上阳台,稠厚的热浪与几乎不可触及的微风就劈头盖脸扑向我,侵略我那寥寥无几的耐心,以至我几乎立刻就放弃重新给自己换上一套正装的念头。如此一来,我至少在她来之前多出了二十分钟。我无所事事地在公寓里来回踱步,一些关于剧本的碎片涌进我的唇齿间,驱赶着我不得不地在公寓里大声把那些台词念出来,一遍,接着又是一遍,第三遍。第一遍是这样的:男人走出他的公寓,太阳在公寓的正上方,他回过头说,我正要走,你却来了。第二遍是这样的:男人合上公寓的门,背光,他回过头说,我正准备走,你怎么来了?第三遍是这样的:男人还没来得及跨出公寓的门,没有光,他低着头说,我正要走,你来了。我把它们都写下来了。我的访客便在我松开指间铅笔头时昂首阔步走进来,秒针般的高跟鞋哒哒地逼近我。我抬起头时才发现并非是女人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了,而是我公寓里的钟停摆了。我的踱步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她实际上来得反而要比约定的时间晚些。可女人对我招待客人的懈怠丝毫不意外,砸咂舌,露出一副驾轻就熟的表情,像是早已对我和诺里斯这般人的时间观念习以为常。她采用的小伎俩和过往进入诺里斯公寓时的一样,仅靠几枚硬币与甜腻的脸孔便能在管理员那儿骗到我公寓的备用钥匙。我想她能屡屡得逞正是因为人们总归对我和诺里斯这样的人带有些偏见,坚信我们一定会辜负自己的情人,于是仅凭手中一连串小小的备用钥匙便要冒充阿斯特里亚手中天秤,给予女人们泛滥的同情。我什么都没追问,暗自决定在她离开后换掉我的门锁,起身给她倒了一杯冰镇汽水。在我身侧,她毫不扭捏地伸手拿走我放在桌上的十美元现金,动作既快又坦率,像个匍匐在蛛网上的捕食者。我假装没有看到,打开冰箱,心不在焉地瞥着窗外,嘟囔了一句早上好,并再一次系紧我睡袍的腰带。
“早上好,法尔先生。”她懒洋洋地说,额头汗迹丝毫没有弄花她的妆容。“……欢迎,欢迎。”我说着,感觉自己的嗓音比往常更低。同时,透过大敞的玻璃窗,我隐约听见我隔壁那位好事邻居的嗓门,他的声音盖过我,迫使我和我的访客一起朝外头瞧了一眼。只见负责我们辖区的那位邮递员小姐正站在我的邮筒前,被迫同我的好邻居闲聊了一小会儿,期间隐约传来“有失风化”、“泳衣”、“沙滩派对”这样的字眼。我就在这时注意到邮递员小姐在这个夏季最浓烈的时刻往我的信箱里投递了一封信。我不常收到信件。我时常收到报纸、账单、支票,但并不是信件。有工作室的时候,也是诺里斯处理着全世界各地的来信。但今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说不定是一封回信。往日里我也许几天都不会打开我的邮筒,直到报纸堆到草坪上惹得邻居家的雪纳瑞犬来取时我才不得不去清理一回。但今天,这样额外的小东西让我心绪不宁——万一这是勋爵夫妇的回信呢?于是我一边想着该及时去取出那封信,一边聆听着两人的寒暄,猜测百公里之外无聊的纽约警察一定又孜孜不倦地拿着手头软尺去比划女人连体泳衣距离膝盖的尺寸了。那是我所无法理解的隐秘乐趣。女人啊!她们既想成为惹人肃敬的清教徒,成群结队地走上街头,沉默地入侵酒馆,训诫美国人就该正儿八经地离开酒精并信仰上帝,又在这夏日戴着她们的圆顶遮阳帽漏着几绺精心盘卷的棕发,用泳衣紧绷的线条扯崩我们每个人手头那本大部头圣经的侧缝线。女人啊!她们究竟是想成为圣人,还是想成为魔鬼?愿可怜的纽约警察坚持下去……天佑他们的信徒!
但我们都没有忘记,今天我有访客。我的访客正在我的公寓里,等待我取完那封信与七月一日的日报后重新坐回她的面前。我不能同往常一样在原地发呆太久。我示意她我得先去取我的信件,接着快步走出门,那时候我邻居和邮递员小姐令人毫不愉快的对话已经结束了。为了尽快拿到我的信并返回我的屋子,这段路我是跑着去的。空气被阳光的热度抽空,叫我愈发晕眩。我跑到邮筒前面才发现我把钥匙忘在了悬挂墙壁的挂钩上,于是干脆直接把手指伸进邮筒里,勉勉强强够到了耷在摞了好几天的报纸最上方的那封信,逆着投递的痕迹把它拎了出来。它边角皱巴巴的,甚至破了一个小洞,但所幸封口仍完好无损。翻到正面,信封上手写的地址有很浓的涂改痕迹,叫人看不清楚原本写的地址是什么,上方盖着好几个陌生邮戳,邮票一侧被刮得翘起一条捋不平的边。我掉头往回走,一边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的边缘,拎出两张并不厚却写得密密麻麻的薄信纸。信里的内容并不复杂,大致上在说我的父亲就快病死了。直到这行字出现,我才意识到它并非是诺里斯夫妇的回信。它从一开始,当我的指尖在邮筒的缝隙里触碰到它表面的时候就该知道,它的质感不厚重也不细腻,显然不是诺里斯经常触碰到的那种特制纸张。它来自我的故乡,我那夏季里也依旧清风不断的故乡,它从一块人人预言就该衰败的岛屿上飞跃至这流淌着牛奶与蜂蜜的大陆,带来的仍是我的过往,与诺里斯的死没有半点关系。
这封信由我父亲口述,由我继母提笔写下,内容大约是这样的:
致我亲爱的孩子,雷,
我很抱歉我要以这样的方式给你回信。但是你父亲就快死了。我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同你说话,请你不要丢掉这封信。你的父亲太虚弱,甚至没法起身坐在桌边亲自给你写信。于是我仅能代笔,写下一个普通父亲对你最后的叨念。
……雷,我们知道你生活得很好,也许在旧金山你已经同剧团里的哪个女人成了家,甚至有了孩子。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做梦都想把你们抱在怀中,亲吻那孩子的额头,但我没有机会了,对不对?
我人生最后悔的事情便是那个晚上。我让你的母亲偷走了你,从此之后,你再也没有回到过我的身边。你向来不与我说心里话,我猜也许是你觉得我辜负了你的母亲——或者,我也辜负了你,我的第一个孩子。如果你是出于这样的指控离开我们,我也……唉,雷,我的孩子,我也无法反驳你。我年轻时做过一些傻事,你亲生母亲也做过许多傻事,可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个错误。你离开之前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你说自己要去寄宿学校。你从来没那么坚决地表达过自己的想法……你没说起过那八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之后也从来不跟我们提任何要求。那是你唯一的要求,你唯一的要求是让我第二次把你从这个家里送出去。
我满足了你的要求。雷,你唯一的要求。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无论到哪,我祝愿你一生遂愿,幸福安康,子孙绕膝。
我潦草地扫了几眼,没有读完,进门时随手把它揉成一团,丢在玄关旁的伞桶中,只听得一击沉闷的撞击声,它又咕噜噜地从那镂空的边缘滚了出来,一直撞到我的拖鞋才作罢。信里并没有邀请我回到萨默塞特参加詹姆斯·法尔,我父亲的葬礼。我不用寻找任何借口,就能避免在短短半年内参加两场堪称至亲之人的下葬仪式,这一点真是让我倍感轻快。更叫人愉快的是,由于我的父亲即将死在距离纽约千里迢迢之外的地方,想必也不需要我在他们当地的报纸上登一篇叫非得令邻人们声泪俱下的讣告。如果爱丽丝·法尔非要我替他写一份讣告呢?我只需要把诺里斯的那一份换个名字和头衔,照抄一遍便是了。我真高兴能在这个年代里找到一件可以循环利用的东西。
“……怎么了,亲爱的?”我回到客厅里,顺手带上门。香烟女郎已经替自己找到个舒舒服服的地方坐下,在我对面翘着腿,毫不顾忌地划亮一根火柴,用她鲜红的嘴唇夹住一根细烟。她精心打扮过,我想,她们不是应招女郎,但偶尔也会看在现金的份上满足一下老主顾的邀请,心里多半对想象中会发生的事情笃定不已。这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一定不是诺里斯的第一次——我在他的葬礼上没有见到她,却在他葬礼之后的宅子里见过她。她和其他所有看见了讣告后闹哄哄一同挤向那间公寓里的人们一样,填满了那间我向来都觉得过于庞大的豪华公寓。她们来时像群鸦,即使是一身漆黑的丧服,也能暗地里较劲究竟是谁的绸缎更滑,谁礼帽的羽毛更稀奇,谁裙腰的剪裁是量身定制的;她们离开时,公寓似乎由于她们的到来而被撑得比以前更空旷、更庞大了。诺里斯的大量遗物便是在葬礼结束后的几天内不翼而飞的——他的鸽血红戒指、他的软牛皮钱包、他的银怀表、他的长手杖……然后他们都陆陆续续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典当铺与古董店里明码标价,而罗伯特·诺里斯则从一个男人变成仅仅一个雕刻在怀表背面的花体符号,一段古董店老板赖以提价的往事。罗伯特·诺里斯,我们共同拥有的一串字母。那她在那会儿带走了些什么?也许是除了裙摆与手包遮不住的东西之外的所有。我不知道。
“前一天晚上睡觉时,我把脖子扭了。”这是句实话,我答道。我假装忽视她明晃晃的视线,走去厨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我后脖根的那层皮肤下埋着一截一截的骨骼,就跟这个国家里快速生产着的保险杠一样,竖起,塞进正确的地方,支棱着我的脑袋,指挥它每天转向正确的人。今天是他,明天是她,永远都在转动,永不停歇。她那股酸溜溜的果香烟味窜到我鼻子底下,我同时听见她的声音,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经开始说话了,也许就是在她问完我怎么样之后就开始说话了。你不常去沙龙了,她说,诺里斯葬礼过后我们还以为你从曼哈顿搬走了,或者是和什么人结婚了……她一直都在自顾自地说话。人问问题并不总是想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答案的,我想,这和她的细烟一起叫我厌烦。这对话明明才开始,我就已经迫切地想要结束它了——然而,我为了喊她到我这儿来,提前付了她一笔钱,现在距离我想要的东西还远得很。所以我忍受着她的夸夸其谈,转而把那股刺骨的渴望转移到我托盘里的切斯特菲尔德卷烟盒上。它已经空了,我没来得及补充我抽完的烟。切斯特菲尔德卷烟是我和诺里斯的一大共识,他曾经对我说,我们在这儿漂流唯二值得庆幸的点就是我们没染上这儿嚼烟的那点癖好。你得知道,那些为了几盒莱维·加勒特而到处放着痰盂的沙龙简直令人作呕。那时候他还没有死,我们结伴去一些不再提供酒精,做起卖烟一类正经生意的地下酒吧。他指间时常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昂贵雪茄,在我眼前来回晃上三四次,背后总有露出大半胸脯的丰硕女郎,永远微笑着弯腰把手上的托盒递到我们眼前,连衣裙的裙摆几乎盖不拢屁股。诺里斯的视线会跳过托盘上成打的骆驼烟盒,钻进那些吊带袜的渔网眼里,上上下下舔舐大腿隆起的线条。这才是连卖烟都要建立沙龙的真正原因。他说,把叫人上瘾的一件东西和另外一件东西全部堆在一起,从此男人就离不开这儿咯!
“……我雇你来不是想听这些的。”我说,现在那同样的线条放在我面前,只叫我感到乏味且疲倦,“我把你喊来是因为罗伯特·诺里斯,如果你不想要剩下的钱,那么现在就赶紧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
“您可真是心急。”她答道。避而不谈加重我的不耐,毫不掩饰的放荡叫我过敏。但我绝不是在否认她的价值。从诺里斯身上我不难发现,它几乎代替爱情满足了他全部的需要。这确实可以成为夏日逢场作戏的一针强心剂,而我呢?我的爱情可曾被取代过?我曾经的未婚妻——十年真是太久,我几乎快要忘记她的名字了,她是姓米尔吗?胆小鬼凯丝·米尔,当她同我私定终身时,她从那夜获悉了爱情的真谛吗?还有我曾经的曼哈顿恋人,我的战士,赛丝安塔,她的线条会在这个夏天以爱情之名拓印在另一床被单上吗?“你恨他。”我说道,这确实是一个猜测,但没有以猜测应有的形式抛给我面前的人。我仍旧用我一贯的表情看着她,对峙持续了几秒钟,她那双湛蓝的上挑眼才终于冷冷地眨了眨,瞬间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如蝴蝶翅膀上的微粉一样从她脸上每一寸精致的地方垮了下来。女郎放下交叉翘起的右腿,重重地把指间的烟压在我的楠木桌,倾身靠向我,把口中迷蒙的雾全数喷在我的脸上。就好像冲着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这时,她身上那些叫男人冲动的劲儿全都褪下了。女人的五官皱起来,她凑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话,但我注意到她脚尖朝外,双手捂住膝盖。她说:“你们这些傲慢的家伙们全都该死。”真是古怪,我想,她的话语像怨妇的毒液,身体的动作却像羞涩的处女。她说,你们全都该死,嗓音却像氤氲着哭。事情在这时候才开始有些意思。她把诺里斯和我都包括进去了。我没有退缩,“诺里斯对你说过什么?”
她不情不愿地朝后摊倒。仿丝绸质感的连衣裙跟随她一同轻飘飘地垂下去,弧线圆滑的褶皱里盛放着夏日的光,在她饱满的胸脯、微微拢起的小腹、摊平打开的胯骨间起起伏伏,并最终拢出一小片令许多人眩晕的三角形黑夜。我移开视线,只听见她用那种被揉碾的声调说,“他说你们是旧金山出了名的大导演和他最好的拍档,哈……!只要你们东山再起,他就能让我当上电影女主角——他一开始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她仍旧仰倒在我的沙发上,手指捻起扔在桌上的火柴盒,伸长光裸的手臂,在半空中又划亮一根火柴,火焰迅速吞没了大半根小木条,她甚至来不及打开烟盒,于是我们双双看着她把火柴随手丢进了我的茶杯里,它就这么迅速熄灭,朝下沉去。我产生一个念头:如果这个杯子里装着威士忌就好了。它会烧起来吗?它会在一瞬间把我们都燃尽吗?她仍旧不看我,喉头抖动,下巴和她的胸脯间凹陷的线条以及胯间一同呈现出完美对齐的三角尖。若要我说,女人绝不是由圆润的线条构成的、女人天生就是尖锐的、会扎痛人的,她们浑身上下都是这种三边形,数块三边形组成她们的轮廓,再套上一层丰腴的线条来掩饰各中利器。
“黄金搭档,嗯?你是那个呆头呆脑的大导演,而他罗伯特·诺里斯手中掌控着一切——资本、人脉、几乎一切,没了他,你什么都不是,雷蒙德·法尔,你什么都不是。而他——我告诉过他,郁郁寡欢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多得去,他也承认,他明明还能轻轻松松在旧金山的街上捞到另外一个毛头小子,打个响指,又是一片新大陆……”
我咽了口唾沫。诺里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他想重建工作室?”
“噢,他想极了——他喝醉了的时候总是会透露很多东西……你不知道吗?他没有告诉过你,对不对?当然,你傲慢又自以为是,你认为只有你才是天才,才能掌控电影的帝国,你哪能看得见凡人……你甚至看不起罗伯,对不对?你觉得他只是个稍微有点钱的家伙罢了,你真是跟娼妓没什么区别!有时候你不在,罗伯总会单独来找我买几盒烟,一出沙龙便邀请我去他的宅邸过夜……他说因为你在这地方有了恋人,所以他对你们在旧金山的事业彻底失望了。真把自己沉溺在爱情中并信以为真的男人都是蠢货!他这么说,从那时候起,在他的地下储藏室里就多了成箱成箱的酒。有一些发酸的自酿酒,有一些走私来的上好白兰地,也有些医生那儿讨来的威士忌……他开始喝酒,这没什么,我们人人都饮酒。但是……嘿!法!我们听说了之后就开始羡慕你,羡慕你的恋人,因为即使我们都知道罗伯是一条肥鱼,更罕见地是一条英俊的肥鱼——我都快以为自己就和其他婊子一样爱上他了——但他永远都不会娶我,或者说娶我们这样的人。”
她眨眨眼睛,“你想,一个来自异国他乡的贵族,用他忧郁的蓝眼睛望着你,对你说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求着你……谁能拒绝他呢?直到后头,直到很后来我才知道他也就是个孽种。”
我难以置信,“……你爱着他吗?”
她不回答。她张开双臂,仍旧仰望着我光秃秃的天花板,“听听他怎么说的!”她蹩脚地模仿起诺里斯说话的语气,“总有一天,我的父亲也将知道我的名字出现在被他流放的地方,我一定会把我们的电影工作室打造成世界第一的工作室……雷·法给了我这个机会。他给了我这个机会。雷·法也夺走了我唯一的机会。”她短促且大声地嗤笑了一声,像是打了个饱满的哈欠,“法尔,听听他是怎么说的。我竟然曾以为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是爱过我的……不,爱我可不能让他满足,他什么都不爱,他甚至也不爱你,你明白吗?你们这群见鬼的贵族,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以玩弄一切,就为了……就为了向抛弃你们的父亲证明,他们的男孩能在这儿只手遮天?……见鬼,你们究竟要到多大才能明白这些童话书里只字不提的道理,才能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第一次被扇巴掌时就懂的道理?你们把这儿当成什么了……英格兰的流放地?避难所?金矿?种植园?还是卡罗莱纳的监狱?垃圾场?”
我没法从她前言不搭后语的怨言中得到半点思绪,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来之前吸了点海洛因,所以才会如此不讲道理。饶是如此,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一旦我开始发笑,笑便像一台蹩脚的抽气机,吭哧吭哧地从我的肺里把空气抽得愈发稀薄。我越笑越急促,越笑越小声,以至最后几乎蜷缩在我的沙发里,眯着湿润的眼睛无法克制地伸出手,请求她在这里稍稍暂停一下。我感觉在肋骨下头,我的笑声像是个有独立意识的寄生物,正趁此机会试图杀死我,把我脆弱的肺部绞成一团,再被心脏的跳动打成一摊浆糊。而她猛地坐直身体,用一种几乎难以置信的模样瞪着我,好像在说我此刻笑出声来简直不可理喻。但我仍旧止不住地发笑。我甚至不知道究竟哪段话会更好笑一些,是恋人的那一段,还是诺里斯的那一段,还是有关贵族的宣言?正因为我与诺里斯在旧金山时总是形影不离,这儿的每一个人便都觉得我也是一个来自大不列颠岛屿上古老的贵族,而那些印在报纸、杂志、海报上的雷·法不过是我一个诙谐的、逗人高兴的普普通通的化名,以便隐瞒我同罗伯特·诺里斯同样高贵的身份。他们猜对了——雷蒙德·法尔确实是我用来隐瞒真相的名字。我跟科学家的区别在于他们制造常人看不明白原理的东西,我制作常人认为自己看懂了但实际上是在欺骗他们眼睛的东西,而这都仰仗于凡人惹人敬佩的非凡想象力。他们的想象力能将世界上任何一个不算太糟糕的故事都从头到尾地圆上,他们的想象力让电影剪辑的魔术成真,也让雷蒙德·法尔的谜团成真。
但……诺里斯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勋爵夫妇也好。重建工作室也好。他的野心也好。时隔近十年,我才迟缓地意识到当年罗伯特·诺里斯找到我时也怀揣着他自己的理由——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这一点。或者说,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一个拿着大额支票买下旧金山空场地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意图——难道不止是一个吊儿郎当的贵族,一个投资人,一个野心家?那会儿……那会儿我满脑子都是电影。我只知道我要拍摄影片,至于那之后的事情,我一概都不关心。只要有人让我拍电影就好了。我拿着全部的积蓄拍摄《石缝里的便士》时是这么想的,往后我拍摄任何一部电影时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我仍能拍电影就好了,哪怕我身无分文地朝这无底洞的耗材里丢完我最后的积蓄,哪怕我会一贫如洗地睡在街头,只要我尚能呼吸尚能喝酒尚能拍电影就好了。讽刺的是,现在我拥有一间曼哈顿街景公寓,我的积蓄足够我活上一个世纪,我重新陷入酒精的温床,我仍想着该如何拍摄电影,可它竟然变得如此艰难、乃至求而不得,以至罗伯特·诺里斯原来都要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刻放弃我了。
“你竟敢嘲笑我?!”
她在我骤雨般的笑声里站起身,身上丰润的轮廓在她剧烈的动作下变形,我甚至能看见她吊带内裙的线条,她的嘴唇颤抖,“……噢,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的婊子,你们才是疯子!你竟笑我……猜猜怎么着?你的好搭档罗伯特·诺里斯早就要放弃你了!就在他死前没多久,没错!……那晚他喝得烂醉,告诉我说他为了手头一个绝妙的新剧本去找过那个女演员了——她演过什么你们的电影,有个长颈花瓶般的名字,金……金蔓、金蔓!对,他宁可去找那样的婊子,也不愿意给我一个试镜的机会……”她愤怒地甩了甩那头金发,我脑子里又想起《堪萨斯的遗嘱》里金蔓的声音。她干巴巴地念道:那时候,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
“金蔓?为什么诺里斯会去找金蔓?”我感到困惑。
“他说他得找个真正的、像样的女演员,而我……”她绝望地跟着我大笑起来,“瞧他是如何踏碎人的梦想的……他对我说,你可就跟沙龙里其他所有女郎都一样,浑身上下只有屁股勉强能看……我狠狠地给了他左右两击耳光,但这还不够,你明白吗!?我恨不得能够爬到他的身上去,将他揍得鼻青眼肿,把他的牙齿揍得满地都是,叫他像条狗似地趴在地上请求我的原谅。可就算我这么做了,我仍不是他正在寻找的那种女演员……他甚至开始发疯,说现在整个美国也许都找不到像样的女演员,没一个人能演出那样的角色!然后便开始絮絮叨叨些古怪的事情,地下诊所的私人医生那儿听到的风声,你能通过一些非常规的办法找到你真正想要的那种女演员,传说里头,她所到之处无人不会沉迷于叫人折服的金色眩光中,而若是想要一睹她的芳容,你就要花上一笔大价钱去找到能让她感兴趣、能让她主动出现的东西,他甚至宣称自己要去一家古董店寻找那个传说,好给这部卷土重来的新电影找到一个最完美的女演员……他宁可相信这种荒唐的传闻,去追寻世间不存在的幻影,竟也不给活着的人一个机会!”
“你们欠了我一大笔债,雷·法,还有他,不是你的一百美金和他死后给我留下的那张支票能够偿还的,你们的空头诺言曾是我们那儿每一个向往荧幕的女郎赖以生存的东西,你、还有罗伯,你们怎么敢,你们哪来的权力……”她喘息着,注视着我沁出泪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嘶声道,“为此,别说一盒烟、一枚戒指、一卷现金了,我能从你们身上夺走多少,我就要夺走多少。”
房间里沉闷的窗户仍然朝内侧高高地敞开,那张盛满阳光的巨大嘴巴里没有播出一丝声响,垂坠的纱帘凝固在一侧,桌上玻璃杯里正在融化的冰块和滴落在桌上的水珠一起发出轻细的碰撞声,我背后的时钟则始终停留在十一点四十六分的角度,这正是诺里斯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我忽然明白过来多年前母亲瞒着我父亲将我送去孤儿院时的心情,它终于是在此时跨越了时间与大陆与躯体,从另一个人口中呕了出来。我想,只是我可能明白得太晚了,所以我直到这一刻都还在大笑不止。
在这之后,我本应该立刻去寻找金蔓小姐,以雷蒙德·法尔与已逝的罗伯特·诺里斯的名义给她继续提供一个试镜的机会,并向她讨要当时诺里斯找到她时提供的试镜台本。我太好奇,想要拜读一番那足以诱惑诺里斯暗地里背叛我的剧本。但当我的私人电话几次被她的助理拒绝之后,我才顿时体会到诺里斯当时背着我去联系那些女演员们时的艰难。自然,制片公司的手中掌握着全美的导演与演员们与那些最先进的器械与胶卷,一旦你离开旧金山,你就相当于离开了那个独立于美国的世界,也不再拥有往日的光环了。就连我也不例外。雷蒙德·法尔的光环在工作室解放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变得不再由我,比起我个人而言,它更像一个曾经存在、至今还未来得及完全消散、但又并不完全在此刻真实的幻影,它代表着我作为一个独立电影人在短短十年内达到的成就,时时刻刻悬浮在旧金山电影工厂的上空,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吸引着来自全美各地的梦想家。在一九二五年的如今,这荣誉已经不再属于我了,它游离于我存在于旧金山,存在于美国,存在于那云端。也是在同时我意识到,当我想要不依托于旧金山那儿的工作室重新拍摄一部新电影时,将会有许多麻烦阻挡在我面前,其中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困难便是找到我的主演们。在这个时候,人们难免会好奇一九一四年时我独自在纽约下城拍摄的那部处女作《石缝间的便士》中的女主演究竟是谁。我从哪儿找来一位默默无闻的女孩担当我镜头下勇敢的露西?棕头发的凯丝·米尔,有一段时间里他们这么称呼她,“棕头发的美国女孩”。她只在我的电影里出现过一回,从那之后也并未一炮走红,几乎像是为那部电影一次性量身定制的演员。我们从来没想要刻意隐瞒过她的身份,凯丝·米尔在那年与我一同就职于索福克勒斯剧团,担当儿童剧的歌舞演员,我们都心知肚明她绝不是一个电影明星的料。她眼睛不大,微微下垂,眼皮会有两三层褶子,身上好几颗痣都错过最佳的位置,只有嘴唇是漂亮的,笑起来会习惯性地抿一抿。作为一个女演员来说,她长得并不美艳,也没有过人天赋;作为一个女人来说,她爱好编织与烘焙,讨厌猫咪,喜欢小狗,憎恨战争与酒精,敬爱上帝,懂得不过分索取,彻头彻尾是我母亲的相反面。她那时候是个平凡的女人,成为一个剧团的歌舞演员与其说是她的梦想,不如说就是和二十世纪习艺所里所有破土而出的孩子们一样,仅仅将其看作一个不比扫地、打杂、饲养狗熊更高尚的杂活。它只是她赖以生存的方式之一,因而她对这份工作抱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态度:她既喜爱它,又厌恶它,不曾想过要成为一个主演,或者登上更大的舞台。她是如此容易满足,多一杯鸡蛋羹和小半块黄油饼干便能让她喜笑颜开,因此她也总能在一些微小的地方找寻到我饱含热情的线索。如此看来,这段关系可真扎扎实实地建立在一架空中楼阁上。
“你有什么梦想,凯丝?”我第一次顺应气氛吻她的时候问道,“你知道的,梦想。”我不知道该如何比划梦想的形状,或者解释梦想的含义,但我们在纽约,人人都有梦,平平无奇是无法言述的耻辱。“我没什么梦想,只想做你的妻子,雷,我想做你的妻子。”凯丝答道,圆圆的鼻头泛红,在气球堆和一个掉在地上的小丑圆鼻子旁傻笑。于是一九一四年时,她顺应气氛,成为了我的未婚妻。
凯丝·米尔同我的恋情在剧团里是半公开的,熟悉我们的人祝福我们,不熟悉我们的人也祝福我们,连陌生人知道时都要说一声恭喜你们,只有太阳不说话,星星与月亮怜悯我们。我想,我同凯丝·米尔绝对不是称得上罗曼蒂克的一见钟情,那很好……连我们的相爱都完全是我母亲的相反面。她作为一个早早不再出现于我人生中的女人,却在她的缺席、她的不在场里头一天比一天浓郁。为了挣脱那个影子,我处处都在违抗那种熟悉的意愿。而最不像她的人就是凯丝·米尔了……说实话,谁会因为她的长相或者才华爱上她呢?她太平凡了。和其他人一样,她每时每刻都在试图证明自己跟他人不同。“你瞧见刚刚路上那人了吗?他就这样走过去,假装那些发着传单的孩子不存在一样……哦不,换作是我的话——雷,换作是我的话,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古怪,但我一定不会这么做。”这不奇怪。我想。可这时候倘若反驳对方,我倒反而会成为那个无礼的人。于是我顺着她的意思点头。“……我母亲说我生来就会拥有八个情人,因为我的后腰、大腿、脖子后面有八颗痣,你看,这绝对是你第一次瞧见,对不对?但我没有八个情人,雷,我就有你。”如果这也算稀奇的话,稀奇这个词也实在太不稀奇咯。我用指尖记住了一颗痣的形状。跟其他我所见过的痣没什么不同的。但是我依旧顺着她的意思点头。我分不清楚她究竟是真的爱我,还是爱上我点头的模样。我也同样分不清楚我究竟是真的爱她,还是爱她完全不同于我母亲的那种嬉闹与务实。这般,我们之间产生了许多自然反应。我给她她需要的爱抚与家资,她给我我需要的安适与踏实,很难说这种反应究竟是不是属于我们的爱情——毕竟我们没人在那个时刻谈论爱情——但无论如何,它看上去都跟婚姻差不多。而她则用一百个不同的法子轮换着试图告诉我她爱我,忍着泪水的、小心翼翼微笑着的、轻轻抚摸着我手背的,我想这大概就跟整个美利坚所有的新教徒那样,她如此擅长压抑自身的情感,以至最后不得不借着压抑他人来寻得内心的平衡。等到《石缝中的便士》拍摄结束进入小放映厅试映之前,我仍没有离开剧团的那个夏天,凯丝·米尔便告诉我,她已经准备好了同我去教堂办一场简单的婚礼。
哈!婚礼?我虽然没有亲临过一场真正的婚礼,但我想世间万事万物道理终究百变不离其宗,婚礼这东西和其他也没什么两样——它们从一开始就拟定好了一二三四条条框框,和礼拜拥有同样的枯燥与圣洁。由此,人们借以仪式来督促进入它的凡人们遵循规则,个个都要成为萨伏那洛拉式的殉难者。而我们要去那里,我想,然后同时把我们的双手贴在圣经上,朝树木的血浆与植物的碎末发誓我们将把伦理与教义至于我们之上。我感到悲痛,我的未婚妻站在我对面,仍旧用那对无辜的眼睛看着我,无声又甜蜜地指责我在这一刻分心了。但我并没有分心。我太过专注,太过明晰,这悲痛才会以摧枯拉朽之势碾过市政厅的横梁与承重柱,轰然压垮我。不。我拒绝了。我抬起头,所有人都震惊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模样活像是我在圣坛上吞了一头大象。我要同我的未婚妻再谈谈,我说。
我在这时开始理解爱情,至少我想这是不同于婚姻的东西。也难怪我父母真心诚意地相爱,又在婚姻里真心诚意地互相伤害了。黄铜的钟舌代替我的舌头,让我笨嘴拙舌,言辞贫乏。这场面很叫人难堪。凯丝当场哭了起来,我不得不在所有人怨恨的目光中将她拉到一旁,免得她的眼泪打湿了下一个新娘的白裙。“我很抱歉,凯丝……我打断是因为我想,我有可能会离开纽约。”我说。她睁大了眼睛,“去哪儿?是剧团要去波士顿巡演了吗?那有什么要紧的,我们都会在一起呀!我会同你一起去……”我不得不纠正她,“是我想离开索福克勒斯剧团。我要离开纽约——我不知道,我想也许我渴望去旧金山,去那儿找些机会。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你说过拍电影就是一次性的事情!你说你只是想要图个新鲜——”“我改主意了,凯丝,我改主意了,你明白吗?我想拍电影,就在现在,就算是现在我已经在想怎么拍下一部电影了。我在索福克勒斯的时间——我不知道,我还没决定,但我猜很快就要结束了。在这儿还不够,无论我是不是站上那里,那都还不够。”“哪儿不够了?剧团还不够好吗?是我们还不够吗?”“不……不!不是你们还不够好。是剧团已经没法满足我了,我想……自从我第一次走进放映厅,去年的那个时候,我就着迷了。我被电影蛊惑了。我想拍电影,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以为拍完这一次就能结束,但是……”“你说那些美梦都是假的东西!”“这不是美梦!这不是……我的梦,凯丝——听我说,我从没把这个当做过梦想。”“但它听上去就是梦,白日梦,晚上做的大梦,就好像我说我想成为女明星一样!”“你不想成为女明星,你记得吗?你说你很满足现在……”“你什么都不明白!”她哭着喊道,“你什么都不明白,雷,你是个大傻瓜!”
我们互相指责对方是个骗子。她指责我欺骗她会给她一个能够炫耀的家庭,一个让人挺直腰杆洋洋自得的丈夫;我指责她欺骗我她实际上并不拥有美梦,她不过是从未说出口,因为她羞于自己的容貌,认为自己配不上那份万千美人前赴后继渴望摘得的桂冠。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她大声呵斥我,眼泪如洗,神情却坦率自如,连那三层的眼皮褶子都比往日里更加富有生气,就好像她曾经千百次对我谈过爱、千百次从我这里得到过爱的回报那样;但我们在上帝的眼下,我发誓我却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见“爱”这个词语。因此我未予置答。这沉默滋润了她的哭泣,却叫我想要呕吐,因为如果这是爱,长久以来我们竟然是如此地在容忍对方的爱。我的肚子里翻腾着一汪格挡在大不列颠与美利坚之间青灰色的海洋,这富有广袤的土地,夏季蒸汽拼凑出的美国梦。我在这一刻坚信剖开她寒碜的外壳,在这之中盘踞在她肋骨下的一定是名作伊芙琳·爱希的女人十六岁时的模样,她远度重洋跟随我来到这片土地,喷着鼻息攀爬上这女孩的心灵,叫她变得不再像我第一次在剧团里看见她的模样:羞怯、朴素、踏实,她不再是我所见到的那种模样,时而像个面包坊的女工般欢蹦乱跳,时而满怀恩情地匍匐在大地上感谢主赐予的丰收;她成为了一个又一个十六岁东伦敦码头上蛊惑了我父亲的伊芙琳·爱希,在每个夜晚顿足乱舞,为了同那远大梦想融为一体而化身成魔。我庆幸我早早地看透了她表象下荒唐的梦想……成为一个女明星,像你这样的女人竟也敢有这般痴心妄想!这痴心必然有朝一日会将她变成叫人恐惧的狂徒,哪怕距离那次失败的婚约已经过去十年,如今她必然已嫁作人妇,也许成为了剧团里另一个男人的爱妻,抚养着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每日操着大嗓门在厨房间唤他们赶紧去喝肉汤,但这颗毒种子一直一直一直都盘踞在她的心脏中央,即使它将不再为人所知,我仍能记得她在那一息之间原形毕露。我对这份真相发现得过早,这就是我们没有结婚的原因。
……不,即使我总被人称作一台电影机器,我也绝不会再找她来做我的女主演。我还是继续试着联系一下金蔓小姐的助理吧……容我好奇一下,诺里斯究竟被拒绝了几次呢?
直至七月四日,我历经六次失败仍未联系上金蔓小姐,于是我准备把这一待完成事项暂搁一阵子,同时将物色饰演“诺里斯女友”一角的女演员一事提上日程。香烟女郎是绝对行不通的;就算联系上金蔓小姐,她也不一定能接受手上的剧本发生变更;现在若要用我个人的名义找有一定知名度的女演员恐怕不会比联系金蔓小姐更容易,于是每年在纽约中央公园的露天庭院举办的独立日变装舞会就成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场所。我计划一边按照节奏完成我的剧本,一边着手寻找我的演员们。它同往年一样,仍将在夜晚九点准时开始,有趣的事情是这样的:人人都知道我们要在这一天庆祝美利坚合众国的独立日,却从没人说过我们是在庆祝我们获得的自由。我们在这舞池中戴上面具扮作他人,正是因为我们自知无法掌控如空气般涌入生活的自由,于是我们敬畏它,惧怕它,于是我们找到其他人来裹住自己,宣称扮成他人便是我们所选的自由。我决定干脆不加任何掩饰地去那儿,也许我的真面目——我披着睡袍、蓬头垢面、口袋里塞着账单与坏胶卷的模样就是我要扮演的雷蒙德·法尔,那个符合所有人想象的如今的雷蒙德·法尔——他想必潦倒非凡,迫于干瘪的灵思不得不四处游荡,活脱脱一个失败者的残影!
与去年更大的不同是,我今年是独自去那儿的。周围没有罗伯特·诺里斯和他的朋友们,也没有我曾经的恋人赛丝安塔·比安奇。去年诺里斯带着他的女郎扮作罗密欧与朱丽叶来到这儿时,我与赛丝安塔一个扮作凯列班,一个扮作爱丽儿,“……你们是认真的?”诺里斯瞧见我涂黑脸庞的丑陋妆容不禁苦笑摇头,“我还真是琢磨不透你们这眷侣的脑筋!”而我告诉他,在这个舞会上没有歹毒的女巫西考拉克斯,也没有被流放的米兰公爵,我们都是免费的精灵,因此只有今夜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我们。正由于我们原本的世界里没有魔法,所以那才是假的。那夜的花朵同今夜一样繁盛芬芳,促使我们开怀大笑,痛痛快快地跳舞。你若是认识赛丝安塔·比安奇,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是那种如果你和她一同出去,走在街道上被人纷纷注目时会感到些骄傲的女人。她年纪二十多,一头长而顺滑的浅金发,眉毛修得细长,尾端朝下勾出一双倒影出阿玛菲海浪碧色的眼睛,身材凹凸有致得刚好,不至于落入俗气,也不至于少上半点风采。一九二三年的夏天,我应诺里斯的邀请,前去出席一场位于长岛别墅的无聊舞会,在舞池中与赛丝安塔相遇,自此一见钟情,坠入爱河。那之后的一年多里,我们共同出席了大大小小不下六十场舞会,绝大多数时候,我都只陪她跳舞,当她同别人谈话,诺里斯又在和他的女友卿卿我我时,我便热衷躲过其他人的视线,独自在阳台的角落里一边抽烟,一边瞧着她。她爱穿时下流行的高跟鞋,钟爱的古典式舞会裙装又隐约透露出她身体里的欧罗巴血统,走动与跳舞时,步子都不可思议的轻盈与安静。可她对任何事物抱有的那幅模样,就好像世界理所应当地都已属于她的掌中之物。在遇见赛丝安塔·比安奇之前,我一度认为婚姻是写在每一个女人年过二十之后一笔难以拒绝也无法回避的契约,在遇见她之后,我明白女人身上可以拥有截然不同的危险姿态:清教徒对戒训的狂热、追梦者对幻想的痴情、战士对珍爱之物的守护,而它们无一不需要勇气。瞧瞧,谁能知道我们高声赞誉的勇气竟是如此危险的东西!勇气夺走我的酒神与灵感缪斯,夺走属于萨默塞特的法尔的生活,勇气却也在我以为自己过早地踏入暮年时赋予我美,赋予我以真正的爱情。我也时常想,如果我对赛丝安塔抱有的爱与我对凯丝·米尔的爱是不同的——如果爱情、如果真正的爱情在人生中可以发生两次,那么你,雷蒙德究竟准备将哪次判作伪物?我是否在无形中解答了困扰我父亲多年的疑问,比他看得更清楚,那双重婚姻中究竟哪一份才是他认定的真正的爱情?爱,它并非是温柔、明亮、散发着惬意热汤腥味的灯光,爱……爱是猝不及防的、灼烧的、刺人的,是平静与满足的相反面。对我来说,我毫无疑问地认定赛丝安塔·比安奇才是那真正的那一面。只有她才能谈论爱情,我想,只有女人才能谈论爱情,而在女人中间,唯有她才能谈论爱情,因她内心非那毒蛛,而是一头金色的狮子,她通晓爱情的真相,她说它是可怕的、过分的、吞噬的,但同时,它也能将我们双双卷入那旋涡,所依靠的竟只需我的勇气。如果你清楚这危险,她在夏季的夜晚,蔚蓝的石子池旁,飞蛾翅膀的露水与汽艇的露天甲板上对我说,她说话时微微眯着眼睛,脸上仍旧带着从容的笑容,好像看穿了我胸口那团因为倍感陌生而令人无措的火焰,我的族姓是比安奇,我是这城市窃窃私语中黑影的首领,你知道你将冒着多大的风险吗?
我知道。我想,我自然知道。我可不在乎,我大笑道,这是最后一样能阻止我的东西了。一九二零年后人人都拿着一纸第十八号修正案酿造的放大镜审视我的生活,一道禁令将我的神与我的缪斯从我的生活中剖离,我失去了我的电影帝国与旧金山,我过去十年里所有珍贵的东西,灰溜溜地带着我的财产回到纽约,像是一只逃窜回洞窟的老鼠。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当我是索福克勒斯剧团的演员时,我随着他们来到这片土地,我来时一无所有;当我是人人叹息江郎才尽的导演时,我又一次独自来了,我来时除了满腹怨气的友人,仍旧一无所有。曼哈顿,啊!瞧瞧这拥挤的曼哈顿,我亲爱的赛丝安塔,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听罢,赛丝安塔也不劝我,就着我的亲吻点头说好,好像从此之后,那些她周身的险境倒真是与我毫无关系似的。可我们的生活仍旧处处布满险境。我想,往后当我一次又一次试图提笔写出新的剧本,一步步踩进四周属于我自己的险境中时,正是由于我们彼此都对对方的险境一无所知,因此痛苦才成功埋伏我,将我一网打尽。直到最后,她都始终是个谜团,我也无法被拯救;我们的恋情就像我曾珍视的所有东西那样——它出现时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崩塌时也悄无声息,易如反掌。
五颜六色的电灯在九点到达时准点一同亮起,我错过了焰火,但没有错过闹闹哄哄的乐队。他们像是被包装成了一个圣诞节恶作剧礼物盒,在灯光开启的瞬间从阴影中惊然乍见,萨克斯与双簧管的金色反光惹得我四周的男男女女发出此起彼伏的夸张抽气声,整个夜晚的空气里登时都充满了叫人颤栗的暧昧。我终于瞧见周围人的模样——他们都扮作那些属于过去的人,我认出了拿破仑与约瑟芬,也许还有扮相拙劣的玛丽·安托瓦内特与路易十六……唯有我扮作属于如今的人。我看着那些和灯光一样泛着橙黄色的果汁——这里面是什么?橘子和柠檬?人们为什么要把橘子和柠檬浪费在这儿,而不是去好好调一杯鸡尾酒?睡袍底下,我的皮肤泛起层层鸡皮疙瘩,我不能忘记我到这儿来的原因。我要找到我的演员。
“哈啰!晚上好。”
这声音压得很低,虽然别扭,但也成功叫我一时间没有认出他究竟是谁。这男人非常漂亮——这个词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用来形容诺里斯的英俊,而是那种无法分辨性别的漂亮——他一双下垂眼叫人似曾相识,鎏金短发柔软地从额头两侧耷拉下,冲着我笑眯眯地打招呼。我不认识他,我想说,但如果他给人的感觉不那么软绵绵,笑起来的时候更讥讽一些,他也许可以成为扮演诺里斯的那个人。我正想开口,他又继续道:“啊呀,真巧,是导演?”
我几乎很少被人在纽约认出来。而他并没有喊我雷蒙德,或者法尔,“导演”是个等级分明的、森严的、大多数时候只会出现在片场中的称呼,我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发现这几日里我苦苦无法找到的人此时此刻就在我的面前冲我眨眼,“……好久不见了,金蔓,你的演技倒是有长进。”
他——或者说应该是扮作男人的“她”——这会儿才恢复原有的声音。别扭的低音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她标志性的笑声,“导演能这么说可真是太好啦。我也是有在练习自己的演技哦……你怎么没有装扮就来了?”
我耸耸肩,决定撒谎,“扮作了一个不太有名的人物罢了。”
她点头,露出信服的样子,“好啦,好啦,那导演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又一次想起赛丝安塔。但我不愿回答,也不愿谈论起她。我今天来这舞会与赛丝安塔无关,我一想起她来,便有万般醉意涌上心头。于是我决定把话题引向诺里斯,故作轻快地打趣道,“是啊,为了桌上那些烤得金黄的火鸡肉片和火腿。”
“您可真是比从前开朗多了。”
我穿着睡袍,想到我那皱得没法上身的套装,从这话里得到一种天真的刺痛。我伸手去拿装着果汁的玻璃杯,在摇摆的乐声下问道,“之前诺里斯去找过你了,对吗?关于试镜的事。”说来古怪。旧金山的人们怎么都到曼哈顿来了?先是厄历,随后是金蔓……会有更多的人吗?会有更多人的梦被旧金山的太阳吞噬掉,化作那金色荣光的肥料继续蛊惑人心吗?
“没错,唔……那之后他就没有再联系过我了,我还以为你们找到其他人了呢。”
“有些事发生了,关于诺里斯……”我犹豫了会,金蔓仍旧睁大着她那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我,她简直是整个美利坚的梦中情人,这会儿就算束了胸穿上男人的套装也没有减少半点美貌,我知道诺里斯曾经试图邀请她约会,她用那种海报上常见的微笑拒绝了。我想,她远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更聪明些,至少清楚梦的遥远与自身的优越,知晓该往什么地方花力气。“很遗憾,他在年初时因为一场意外突然离世了,所以我们的筹备不得不朝后推迟了半年。”我撒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谎言,希望金蔓不至于发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真为你感到难过,罗伯特·诺里斯先生生前也是个有趣的男孩,”她顿了顿,“到了曼哈顿来之后,他还问我要过签名,我说,啊呀,明明那时候我们都在旧金山共事那么久,到了现在还要讨签名,真是叫人没办法呀。”
“既然他有邀请你试镜……剧本,他给你看过剧本了吧?”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我在索福克勒斯剧团的这些年里,在成为导演之前先是一个喜剧演员,然而在此时,我却感觉往日里如跗骨之蛆的谎言与假面正在崩裂,我几乎难以掩饰我语气中对诺里斯的质问——
他究竟给你看了什么?他究竟让你尝试了哪个角色?他究竟……为了什么样的东西背叛我?
金蔓点头,“都过了那么久……可说到剧本,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哦,因为我可是有认真准备过的。我告诉经纪人,不管怎么样那都是诺里斯先生和法尔导演啦,当然得好好准备一下,至少要表现得比第一次试镜时好……诺里斯先生给我的还是个有很多台词的角色噢?我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我们从《遗嘱》以后都不再录音了,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台词?可诺里斯先生说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这部电影会有声音。虽然我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实现,看上去也有些困难……可毕竟是诺里斯先生说的,我也不好追问啦。神通广大的诺里斯先生,只要片场有他,什么都搞得定吧?……他还给我读了几页用打字机誊录下来的剧本,让我慢慢考虑……我倒是把它带走了,因为里面的角色需要仔仔细细研读一段时间,那个和我从前的角色都不太一样……”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有些暗,我想起那些苛刻的评论人对她的诸多议论,空有其表,他们这么说,演技僵硬,多说一句话都是罪过。我无意替她反驳——毕竟就连我都没有逃过那种屈辱。
“是怎么样的角色?”
“是主角的母亲。是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也是一个疯子。”她耸耸肩,“她发疯时候可怕极了,他说这是个充满着爱的女人,我一开始不明白。后来我读了很多次……当我读完时,我想也许我稍微能猜到诺里斯先生的想法了。”
告诉我!告诉我,金蔓,这部剧本有名字吗?你知道它的作者是谁吗?诺里斯还跟你说了什么?喧闹的爵士乐震荡出一连串滑音和颤音,搅得舞会的空气不得安宁,我甚至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我就要在这里让她演给我看,把那些令人青睐的词汇一个接着一个吐出来,我倒要听听它究竟有多么令人惊艳……说出来!告诉我!令我信服,令我服输,令我彻底丢掉这重拾电影的念头,把我打入泥泞!有人跳入舞池的中央独舞,她的裙摆如花,身姿纤细轻盈,珠光宝气的发箍与镯子在交杂的灯光中遮掩住她的脸,乐队一时间也跟着她的舞步打出一串三连音,可夜色之中,我无心再看这无休无止的欢闹,此时金蔓转过身背对着我,兴致盎然地伸手取了一杯果汁,微微跟着乐声摆动起来,我盯着她的背影,“……你还记得剧本吗,金蔓?”
她不回头,声音轻快,“导演难道想在舞会中途试镜?太煞风景啦,我还没邀请一个舞伴跳上一支舞呢。况且时间都过去了那么久,难保我会忘记多少。”
“如果暂时没有背下来台词也没关系,我邀请你改天来我这里试镜……带上剧本,你不需要把它背下来。这也是诺里斯想要的。我想把它拍摄下去,为了他。”
这是真情实感的谎言。我确保金蔓在这时候一定相信了。她莞尔一笑,这笑容又引来不少目光,“我会来找你的,导演,就算他们都说你再也不会回到旧金山了,”她眨眨眼睛,“但是……”
月亮升得越来越高,中央公园灯火通明,抬起头时便不再看得见星星。那些时髦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溜入舞池,把金蔓的身影也一起带走了。我没有听清她最后说的话,因为有星星朝我走来。她身着一袭酒红色薄纱长裙,织着碎闪的浓金纺线,挽起的长卷发刚好有一绺沿着脸侧垂下,末端掩着左胸口上一颗细痣若隐若现。真是糟糕……我可不信。我试图挪开我的视线,但除非有人在此时大声疾呼我的名字,若不然我怎么做得到?我猛灌了一口果汁,却觉得有人将一把咸盐塞进我的舌下,叫我说不出话来,不敢轻举妄动。
“雷蒙德,你扮作了什么人?”
赛丝安塔·比安奇站在我的面前,一双湛蓝的眼睛笑盈盈望着我。这是时隔七个月来我第一次见到她。罗伯特·诺里斯去世时,她没有来参加他的葬礼。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她的缺席究竟是不是同我有关——毕竟我甚至也弄不太清楚我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我张了张口。偏偏在这里……偏偏在这里,赛丝!去年十二月末时我给你打过电话,我想向你道歉,我并非刻意闭门不出,只是电影又一次抓住了我。当我写那份剧本的时候,我都不再是你所认识的雷蒙德·法尔,我必须先脱下面具,成为老鼠,把自己埋入洞窟,我才能写出那份剧本,那个故事。可你没有接到那通电话,直到诺里斯带着剧本的开头死去,你都没有再回过我的电话。是我搞砸了吗?还是你向来都……
不,不,我不该这样质问她,我应该当好好回答她的问题——
我微笑道:“噢,历史上所有的失败者。赛丝,你呢?”
你不可能不知道诺里斯的葬礼。他们给你寄了信函,他的讣告在纽约时报上占据了一个烟盒的大小,比起其他人来说算不上多大,但纽约时报每天准时进入你的房间,你不可能没有看到。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会儿,对于你的缺席,我简直心知肚明。诺里斯说得没错,我们年轻,因此不可救药。
“赛丝佩特拉。”她举了举手中玻璃杯,走到我身旁,同我一起背靠着身后一排黑黝黝的树林,眼前的草坪在数不清双鞋子下看上去平平整整的。她也是个溜进舞会的人,我忍不住笑得更深,赛丝佩特拉,好一个当代美国艳后。悠扬的乐声像一笔浅蓝的淡彩扫过我们的沉默,一阵长得可怕的寂静。我觉得我的脑袋在这夏夜轻飘飘的,可我仍得装作悠闲自在,余光微微去瞟她专心的侧脸。她正注视着舞池中央起舞的人们与他们身后的乐队,我却只觉得自己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我甚至感到有些伤心——为了我在此刻竟哑口无言而伤心。我在我的前半段人生与我的剧本中汲取了足够多的戏剧,以至我并不追寻波澜壮阔的人生,在真实的生活中乏乏无味;赛丝安塔却始终与我不同——她身处一个庞大的家族,其经络复杂胜过我那可怜的乡绅家庭,她本人又是比这错综的权谋更巨大的谜团。从一九二三年起我就陆陆续续听见那些窃窃私语……她是个私酒贩子,有人看见她在街头巷角暗杀敌对党,她是匍匐在纽约黑手党情报网上的蜘蛛,她在舞会上给人投毒,她是叛教的女巫!我无意揭开,她便无意提及,由此一来,我除了知道我曾经的恋人叫赛丝安塔·比安奇,是驻扎纽约,近年来兴起的意大利裔黑手党头领,名字在意大利语中译作“六十”之外,竟然对她此外的身份一无所知。
一支舞曲结束,舞池中又来来去去几对恋人。我们依旧谁都没说话。上方飘来水滴,说不准是要下雨了,或者是树枝上积攒的露水。……噢!她挪动啦。她朝我这儿靠了靠。我没有转头,假装没有注意到她正在看我,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嘟囔道,“……这舞会总是没有你那时候去的好。”
我说的是实话。那会儿她常去的舞会上总是明目张胆地放着各种酒,人人都欢快地畅饮,这可是比安奇的地盘,没有一个警察会在这时候不识好歹地闯进来。谁能想到,那会儿我却是唯一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我在戒酒,我一次次拒绝道,在千百道调侃与一样的目光中坚持,我不喝酒。我强迫自己保持彻头彻尾的清醒,以便我能以一个正常人的方式书写我的故事。可结果呢?一九二五的如今,我失败了,我大败特败,这愚蠢的坚持毫无道理!我还不如从一九二零年起便大大方方宣称自己是个酒鬼,也好过往后试图保住皇冠而一无所有!
“旧金山呢?旧金山的大导演和演员们那会儿有什么样的舞会?”
她仍旧看着我,阵阵晕眩涌上我的眼睛,我想……可是,那些疑问呢?那些我们真正该彼此大呼大叫的疑问呢?我该问你,赛丝,我们究竟是怎样结束的?空气比起先前来更凉了,我想抽一支烟,但我的口袋里空空如也,我想喝一杯威士忌,但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那该死的柠檬橙汁。
“旧金山的舞会和这儿一样糟糕……唯独好一些的是,那时候在那儿的舞会上所有人都能喝得烂醉。”
“包括你?”
“包括我。”
“你不再遵循上帝的旨意远离这恶魔了?”
我忍不住捧腹大笑,“噢,上帝!”喝得烂醉的人和怀揣十字架的人都一样,我们心怀一套完完整整的戒训,将每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的动作冠以神圣之名,便能假装自己只要仰望天空就能看见神迹,“我仍在遵循我的教义,赛丝,我本来就不该遗忘,我向我的旧神致歉,”我冲赛丝安塔笑道,“所以从此,我必每日饮酒三次,我必念诵饮酒十诫,以此日日向被遗忘的狄奥尼所斯礼拜。干杯!干杯吧,赛丝安塔,让我们灌醉自己吧!”我说着把那索然无味的玻璃杯放到一旁,垂下头。我看见我们靠得很近,我朝赛丝安塔那儿靠了靠,仅仅一步的距离。我的袍子擦过她的裙摆,我的腿若即若离地靠着她的腿,这和我的电话是一样的诡计,我想,我们都在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战斗,我害怕失败,害怕泄露自己的秘密,她呢?
她没有躲开。她轻声说,“纽约很危险,像你这样的人要小心,尤其不能喝得太醉。”
纽约确实很危险,她说得没错,连续杀人案,夜晚的吸血鬼,人心惶惶的夜晚……我却感到一股熟悉的醉意。五杯威士忌下肚的醉意,半瓶威士忌灼烧腹部的热度,一整瓶威士忌带来的头重脚轻,酒精,这是酒精该死的作用,酒精一定腌入我的血管与皮肤,叫我只是沐浴着月色都能心跳加速,掌心不受控制地朝她贴去。是的,见鬼,我怎么会没有想到?赛丝安塔·比安奇不可能错过任何一场在纽约举办的大型舞会。她向来爱极了舞会,好像只有这里才能盛下她所有的风情。……但也许我想到了。我从一开始就想到了,我知道她绝不会缺席独立日舞会——这又不是诺里斯的葬礼,她没理由不来。……多么纯净的动机啊!可知晓这个念头却叫我羞愧。我的羞愧与恼火化作醉意涌上我的心脏,它也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
我双手冰冷,微微颤抖。我凑向她的耳侧,手掌在距离她肩膀几厘米处停滞,我说,“你想换个地方跳舞吗,赛丝?”
赛丝安塔·比安奇是一个陷阱。诺里斯的担忧不无道理,我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夹住了我那不受控制狡猾着的尾巴,无法挣脱。我在这个夜晚遗忘了很多事情——我遗忘了金蔓口中的剧本,遗忘了我那迟迟未能诞生雏形的关于诺里斯的故事,遗忘了我父亲的来信与信封上叫人困惑的地址,遗忘了香烟女郎口中诺里斯寻找的传说。我遗忘的事情太多,就像长岛夏季里我陷入热恋时遗忘的事情一样多,它们和酒神的消失结谋使我落进温床,叫我变得平庸。我们提早离开中央公园的舞会,驱车去我的公寓。一路上我几乎都没怎么松开过油门,飞滚的轮胎从空空如也的马路上疾驰碾过。我把胳膊肘耷拉在车门框上,夏夜的风从我们上方卷过,吹乱我们的头发,我们听见路人的口哨声与咒骂,过于喧嚣的兴奋令我惶惶不安。我们在车上匆匆忙忙谈论了很多,好像过去几个月的分离并不是出于我们之间任何一方的意愿,因此我们在此刻都可以堂而皇之地遗忘掉那些与对方无关的日日夜夜。沉默是不可饶恕的,因为沉默是真相。我们不停地说话,好像为了掩饰它。百老汇的新演出,四十七号大街上开的大电影院,爱情与战争,我也许还说了两遍“听说美分剧院就要倒闭了”,但她没有指正我。我们之间产生了这种古怪的默契,没有人询问真正的问题,没有人在做决定。一切只是发生了,就像一见钟情时那样,生活里只是有这样一件事情正在发生。我不讨厌,我猜想她也不讨厌,因为她也随着我去,没有拒绝。在这夏夜里,薄汗布满了我的背脊,皮肤底下的血管都似乎由于狂喜而痉挛,此刻一波波地涌上细碎的痛楚,欲望同时和困惑一起从我的脚后跟开始朝上爬。
我们很快到了,我胡乱地把车停在门口,跳了下去,摸索着口袋中的钥匙打开门锁,我说不上来究竟是谁先吻上了谁的嘴唇,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一起撞开了我公寓的门。我发誓声音很大,我的邻居有可能在隔壁发出一声咒骂,明天他就会放他的雪纳瑞犬来咬我也说不定。在玄关处我踩到了什么东西,我让它去见鬼。寻欢作乐?逢场作戏?我对于真正的寻欢作乐恭候已久。他们说酒精是魔鬼,女人是男人堕落的源泉,我说这是我在这世间最珍贵的休憩。我把她拉得离我更近了,近到我能看见她皮肤的纹路与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我的手掌如愿以偿地盖在她的乳房上,发出一记满足的叹息。她又吻了我的额头。礼服和贴身裙滑落下来。我没有关紧窗户,因此房间里有点冷,曼哈顿夏天的温度真是够呛。我感到一股强烈的颤栗控制住我的手臂,以至我在她面前时像一个半跪的哀求者,高举着双臂搂住她柔软的腰肢。有那么一瞬息,我们就像在舞会上那时静止不动了。我们紧紧贴着彼此的地方在燃烧,除此之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冷得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的全部理性在这疯狂的鲁莽面前崩塌,可正因我紧张得嗓子发紧,甚至快要发烧了,我才不得不停下来。停下来,雷,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她。她沐浴在月光中,赤身裸体,脸上带笑,她不说话也全无因羞怯而产生的多余动作,只是大大方方朝我伸出手。我却看见一抹不多不少,同我份量相等的孤寂与茫然。我不敢在这时谈论爱情,我们在这一夜触碰到的东西比爱情更原始、比爱情更粗鲁,因为我们抛弃我们生活中的秩序,把打乱一切的机会交给了它,它是毁灭性的激情,就和当初将我抽离剧团,丢入电影之中去的那股力量一样野蛮。于是我也朝她伸出手。我们的指尖互相触碰,我们凑近彼此,嘴唇贴近嘴唇,腿靠着腿,在往日形单影只的床上紧紧纠缠在一起,以获取片刻而珍贵的安宁。
这一夜,我的漫游症没有发作。我们精疲力竭,很快就着散乱的被褥入睡。第二天凌晨时分,我和赛丝安塔几乎同时醒来,四周阒寂可怖,墙角座钟依旧停留在十一点四十六分。我转过身,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头,感觉她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我时常做噩梦,但从没见过比我从梦里醒来时更惶惑、更迷惘的人了。她察觉到我的触碰,扭过头来看我,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我分神了几秒钟,怀疑她是否真的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噩梦。……那么你究竟梦见了什么?我犹豫了下,伸手遮住她的眼睛。这次我们依旧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再询问对方,我又一次从她身后抱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