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care is like my shadow
Laid bare beneath the sun
It follows me At All times
And flies when I pursue it
I love And yet Am forced to hate
I seem stark mute inside I pr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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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思念,孤独,怨恨……这绝不是人类仅有的感情
抱有欲念被主人抛弃的器物,在魔女歌唱之时,化为人形。
而暗怀心愿的人类,也在寻求着某种际遇与改变。
在机械轰鸣的爵士年代,魔法与巫术在此暗中汇聚。
器物与人类,是否能找到与之结缘的彼此。
两者的缘分与命运,无论善恶,就从踏入徒然堂的一刻开始。
欢迎来到TURANDOT•徒然堂,
今天的你,也在期待着什么?
用来收尾的故事终章[?
推荐曲目如标题by my side-Radwimps
她会作为纪念所爱之人的墓碑,永远为世间有爱之人送上恋歌
芙洛丽亚一时间很难描述他的心情,而其源头,自然是那位有着犄角的女巫,他心爱的洛斯塔。
食用了一心想要保护的人的血肉该是什么感觉,应该很难有人可以回答各方面还不甚成熟的、发生了某种异变的“家精”,但在F处理好自己的自责和忧伤与对美味的食物难以自制的本能之前,洛斯塔先一步推开了房门。
芙洛丽亚在那瞬间便穿上了名为“F”的衣装,轻巧地裹起了所有的纠结,只对着洛斯塔露出她已经开始习惯的微笑。最近总是在恶补那些落下的时光的女巫难得没有拿着书本或是那只箱子,但也并非两手空空。她的眼神与以往不同意味地在夕阳下闪烁着,犹豫了片刻后,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的小物件放入了F的手中。
“我想由你来帮我戴上。用不会因为意外或是别的什么、永远不会掉落的方式。”
F摊开手心,望着那枚自己无比熟悉的小小的饰品。耳坠被设计成了当时极为少见的耳夹款式,是为了让花嫁们在特别的那天展露美好的同时,不必特意去伤害她们娇弱的肌肤。渴求美丽不一定要承受皮肉之苦,但若渴求的是不再患得患失的安心感,那疼痛或许就不是什么坏事,反倒是种好的意味的刻骨铭心。
“好的,我会在晚饭后做好准备。”
将细小的部件拆卸、护理、改装。这些精细的工作或许应该交给某些清净师或是徒然堂的员工更为合适,外行人随意摆弄器灵的本体的话,搞不好脆弱的灵会就此魂飞魄散。但芙洛丽亚没有细想这些,他无知无畏,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调整成爱人所希望的样子。铁钳拧转抵住耳垂用的钝头,腹腔内的脏器也像是正被什么用力拉扯,砂纸轻轻地磨出一个锐利的角度,脖颈处就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逐步紧收。做好最后的消毒,小小的饰品应了早已不惧疼痛的女士的愿望,顺利地被制成了会钉入皮肉的耳坠。
晚餐过后,芙洛丽亚收拾好餐具,带上另外准备好的长针与消毒消炎用品来到了书房。洛斯塔难得没什么心情看书,只是坐在那把离灯最近的沙发椅上、或者说陷在里面,她背对进门的芙洛丽亚,只是盯着空气中浮动着的灰尘,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芙洛丽亚单膝跪在洛斯塔的身侧,轻轻地梳理好她脸颊庞的发丝撩向耳后。
“不管怎么说,是会有点疼的。而且正常来讲,应该先戴更小巧些的银耳钉适应一段时间。”
绿色的眼睛合上了,还有一只手搭上了芙洛丽亚的肩膀,表达了其主的默许。消毒的工作已经准备完成,芙洛丽亚伸手取来了耳坠与中空的长针。
锐物刺入软肉时,芙洛丽亚的脑内一阵晕眩,一如那时吸食完从这句身体里淌出的血液时的感触。但他的手不能停下,无论是那时开始此刻,都是为了完成洛斯塔的愿望而进行的“伤害”,他的任务便是在实现的同时尽快结束这一过程。
被打磨过的细栓借由长针的引导穿过了耳肉。固定、旋转、拧紧。在只有敏锐的非人之物可以嗅到的香气之中,洁白轻柔的小小白花就那样在它的拥有者的耳旁扎根绽放。
芙洛丽亚将手镜递给了洛斯塔,自己则低头收拾起了废弃的棉布与用具。
“果然和这身衣服不太搭调……”
身旁的人小声咕哝着,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想要征询一下“本人”的意见。F抬起头,认真地打量了依旧看着镜子琢磨的人片刻,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进行了催促早睡的日课,便抱起收拾好的东西离开了。
芙洛丽亚没有跟洛斯塔说什么,并非是无话可说才逃也似的离开了,而是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了。方才仅有一瞬的紧张导致洛斯塔的指尖留下的触感现在还残留在肩膀上,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耳朵和脸颊仿佛就快烧起来,让芙洛丽亚只想捧起脸颊,如恋爱中的少女一般痴痴地笑。这幅样子绝不可以展露出来,可他又无法抑制那些由爱人的每一次触碰和表情带来的悸动,就像哪怕洛斯塔深知F并非福克斯·拜斯坦德,她也会一不小心对着这个只为她而存在的幻影撒娇那般。那说不上是困扰,更不会是烦恼——不如说是过分惹人怜爱了。
——是的,我们无法成为我们之外的任何人。
芙洛丽亚无心折磨那些粗鲁的男人,仅是以抢夺了他人重要之物的恶党们的声声哀嚎,献给他心爱的“棘之冠”,为她铺出一条血红但平坦的前路。洛斯塔说一切都会在今晚结束。芙洛丽亚坚信着这句话,在他看来,洛斯塔总是理性的、正确的、有先见之明的,以天生的女巫的姿态面对着一切。所以一旦想到明日的这个时候,两人应该已经乘上驶向远方的游轮,他闪躲攻击的脚步就越发轻盈,搅断他人关节的动作也越发利索。
深入敌营,布有能将入侵者围困起来陷阱才是理所应当之事。芙洛丽亚不动声色地隐去了身形,制造出黑色的女巫独自闯入了中心的假象避免打草惊蛇,自己则绕道前去处理那些只有一墙之隔的暗枪。
凡人怎能是邪灵的对手,芙洛丽亚都不需要多花心思动用能力,光是突然出现背后满身血迹的男人便能让总是躲在暗处的虫豸瞬间忘记勾动蜷着的短足,那片刻导致开不了枪的犹豫便断送了他们的性命。
在那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了,只剩血液潺潺淌出新鲜肉块的声音。不像剧院里那些复仇剧有多么激动人心的对垒、或是难以退让的理念碰撞,只是如午后拿起了羽毛笔,在酝酿了数月的谱上画下最后的休止符那般轻巧。
可以离开这里了。该去接洛斯塔了。
在走廊的另一边,洛斯塔正等着自己走过去。应该回她一个微笑才是,在洛斯塔望过来的时候,芙洛丽亚这样想着。
而在某些熟悉又久违的发音从爱人的嘴中说出之前,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而来,继而穿破柔软血肉的声音先一步被耳朵捕捉到。芙洛丽亚的思考随着洛斯塔的身体一同在那瞬间停滞,他不想理解自己的所有感官认识到的事物。
耳朵听到的响声、眼睛看到的轨道、鼻腔嗅到的香气。
洛斯塔·格罗夫纳就要死了,即使他有一万分不想,也还是飞快地意识到这一点,并立马来到了她的身边,让他的爱人好落进一个更为舒心的地方。
一个洞,开在了洛斯塔的心口,也开在了芙洛丽亚的心中。就算是被人畏惧的女魔头,受伤时淌出的也是鲜红的血。它们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涌出来,即使难以让黑色再显出别的什么颜色,也还是争先恐后地侵蚀着周遭的布料,在室内唯二的两个活物身下蓄起浅浅的湖泊,浸透了落在地上的箱匣与匕首。
此刻,福克斯救不了她,福克斯的亡灵救不了她,芙洛丽亚更是救不了她。他怎会天真如此,认为女巫的敌人只存在于这小小的壁垒之中,以为只要拥有战斗的力量便能守住他的爱人。
这世上哪还有除了芙洛丽亚之外时刻祈愿着女巫的幸福的人呢。
明明才说过已经不再需要那么着急了,现在却是已经没有了时间。若是那是寻求些别的什么能够彻底拯救洛斯塔的力量那该有多好,连像这样懊悔过去都是种奢侈。
“芙洛……丽亚……芙洛丽亚……”
洛斯塔睁着眼,失焦了的瞳孔不知望着哪里,令人眼眶发热的呼唤夹杂着血沫在喉头翻滚的杂音。F僵着张脸,他想要哭泣,却无法用这张脸挤出一滴泪来。洛斯塔没有见过福克斯为自己落泪的样子。
“芙洛丽亚……吃掉我,我不想变成别人的东西……带我走,好不好?”
当然,我会带你走的,我就是为了带你走,才在这里的啊。
器灵搂紧了怀中的人,垂下头去,不畏那些犄角带来的刺痛与爱人紧贴。
至最后的最后,让我连同你最珍爱的人的记忆也一同带走吧,那也是你的一部分。
时隔数月再一次对着爱人使用自己的能力,伴随着如同泡沫破裂一遍有什么在逐渐消散的声音,记忆的片段就如同从那具躯体上逐渐流逝的温暖一般传了过来。
在寂静之中,男人的身形就像是淋了雨水的纸人那般化开,只留下小小的、小小的一团少女蜷在原地死死搂着已经不再呼唤她的名字的女巫。
打破这片死寂的是一身血染裙装的少女用尽全身力气的怮哭。
在邪灵的脑中展现出的记忆比起其他人的来说并不长,只占了洛斯塔二十四分之一的人生。芙洛丽亚从没见过这些画面,但她全都知道。
记忆里甜滋滋的、轻飘飘的、软绵绵的、满满的、满满的……全是金发少女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全是“芙洛丽亚”这一存在的身影。
“呜、啊……啊啊……”
“洛斯塔、洛斯塔……我是芙洛丽亚,我回来了,你看见了吗?”
“我是笨蛋,我又做错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爱你……我爱你啊,洛斯塔。”
“我爱你……”
芙洛丽亚低下头去亲吻爱人的嘴唇,它们被血染红,又温又软,甜蜜如蜜。
愚钝的器灵迟迟地醒悟了过来,也为时已晚,她除了痛哭还能做什么呢?像爱人最后许下的愿望那样,将她吃进肚吗?
来自洛斯塔的记忆展现着她曾紧紧怀抱了一个秋天的箱匣。
最重要的东西,在不能让别人打开的匣子里。
芙洛丽亚呆愣愣地望向血泊之中正大开着,像是正等待着她的手提箱。
骨制的匕首、女巫的皮囊、还有爱人的遗骸。
那只女巫的手提箱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装入远大于它看起来的容量的东西,但也不该装进那么多。
芙洛丽亚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去思考其中的缘由,她仅仅是紧紧地抱紧了它,就像以此代替了爱人只会逐渐流逝温度的躯体一般。
她第一次知道朝阳也可以如此冰冷,让人止不住地发抖。
一九二五年末有许多东西突然地消声灭迹了。一个秘密组织、一次拍卖、一个大势黑帮、一位女巫、一些未被大多数人认知到的非人之物或是无关紧要的凡人……但这些都不能阻止时间的洪流继续前行。只是那之后的某些月明星稀的夜里,会有位金发碧眼的少女提着一个老旧的行李箱,唱着一首鲜有人知晓的恋歌,为想要在找寻不回的珍爱之人怀中迎来终结的人带去真正的宁静。
END
☆……我努了把力写完了(………………)我自己也没想到…………
☆No Honor in Blood http://elfartworld.com/works/3782199/
☆祝你旅途平安,洛斯塔·格罗夫纳
考古学者阿卡特·艾利克的研究范围很广,从迈锡尼到伯罗奔尼撒多有涉猎,兴趣之余也在了解古希腊神话对于古罗马原生信仰的影响和融合。此次接下协助调查帝王谷的邀请,本意其实更多在于为自己的学生兼助手铺路,可惜后者未能同行。但也幸好后者未能同行。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考古研究所找到的隐秘王墓里潜藏了不可名状的怪物,在狭隘又异常错综复杂的石室里将他们一行人吞吃得七零八落,十人的探险队,侥幸存活下来的拼拼凑凑能有两个半。阿卡特幸运地没有丢掉自己的手脚,但他患上了严重的失语症,伴有无法控制的抽搐和颤抖症状。他在当地治疗了三个月,效果并不显著,之后接受了建议回到纽约的家中静养,现在终于能够进行笔谈了。
【柯罗诺斯还没有回来吗】不过数月头发就花白了一半的男人写完这句,把手里的一叠纸张翻去新的一页,【潼恩有没有说什么】“母亲什么都没有提,应该和‘工作’无关。”当弟弟的这位,卡伊洛斯·艾利克,至少看上去好像不是很担心的样子,“姐……柯罗诺斯身边也不是没有人跟着,可能只是在侦探的相关事务上耽搁了几天吧。父亲,你也知道的,她很喜欢自己的副职。” 【不】
那本是十分漂亮的花体字母,却因为握笔的手用力过度而被溅上了过多的墨点,渐渐晕染成触目惊心的一大片:【这个世界上 超出我们想象的存在随处可见 人类的科学 我们引以为豪的智慧 恐怕永远也无法将它们解答清楚 也不该将其解答清楚 永远不能 对其感到畏惧并敬而远之 如此一来我们才能够维系正常的生活 我 能 明白 现在 有比我遇到的更可怕 更巨大的阴影 投在东海岸的上空 我能感受到 我是知■■ ■■■■■■ ■■■ ■■■■】
在行将狂乱的笔尖划破纸张之前,他的妻子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动作轻巧地捏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身量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人这会儿总算绷不住稳重的表象了,卡伊洛斯露出万分迷茫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母亲,欲言又止了好几回,见她朝他点了点头,最终还是沉默地离开了房间。
“徒然堂那边已经来了联络,我们会在近日采取行动,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将‘伟大的神明’召唤到这片不再需要神的土地上的。” 潼恩绕过沙发,坐到他身旁、轻轻地搂住他,然后她垂下眼,在阿卡特笔下的字母才写到一半的时候,就迅速地接上话,“我们不用逃去任何地方,我们会战斗,然后胜利。相信我吧,阿卡特,我们会没事的。柯罗诺斯也是。洛斯塔也是。”【我一直相信你】
所以他不会问,为什么已经和福克斯回去了家乡的洛斯塔会被提到,也不会问,妻子不时就会看向的虚空处到底有着什么“东西”。阿卡特·艾利克的世界——平凡人的世界——是如此脆弱,仅仅是与某些“存在”擦肩而过,就已经濒临分崩离析,再也经受不住更为长远的探索。
但也仍有涉世愈深的人同样在被所谓的世界需要着。人影敏捷地在街巷之间穿梭,动作灵活得几乎可以用诡谲来形容,她一一避开袭来的子弹、顺势翻滚躲到了垃圾箱之后,借着临时掩体调整呼吸:“如何?”“追兵人数在三十人到三十五人之间,现在他们分批行动了,有采取包抄战术的倾向。”“啊,该死,真是疯狗!”“是事先安排好的,看来是你这几日的调查行动打草惊蛇了。”“做都做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柯罗诺斯要是还有余力,必然是要揪着身边比自己还高上一点的家精的领子晃他几晃的,“莫里蒂的新饲主长着那样一张脸!我怎么可能当做没看见!”“那么请问现在你有什么计划吗?”“有个鬼!谁知道会跟黑手党正面交火,我就算是带着枪也不可能拼得起啊!”
柯罗诺斯·艾利克真正擅长的是极限远距离狙击。若是一击必杀的暗算,她从未失手过。然而暗中狙杀毕竟得在长久且万全的准备之后才能发挥最大效益,现在就是发给她一套人见人爱的芝加哥打字机,她也不能保证能够在有组织的包围下全身而退。枪林弹雨还在颇有节奏感地敲击铁皮和砖墙,足以致命的冲击所带来的震动、以及混在在其中的众多脚步声进一步撩拨着她的神经。柯罗诺斯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一双浅色的眼睛里浮动起不稳定的光点,在她真正进入应激状态、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之前,她的搭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没有计划的话,就按照我的计划来吧。我答应了夫人要好好照看你的。”“怎么,你还有我不知道的特殊能力?”“我唯一的能力就是在一定区域内进行运势的操纵,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说清楚了,可你要是被三十来个枪口同时对上,我也不可能保证子弹全都避开你的要害。”“哇哦,真让人放心。”“所以我们要向别人求救。”
他转头看向旁侧,尽管以柯罗诺斯过人的视力,也不能看清阴影里盘踞着什么,但家精却是毫不犹豫地开了口:“‘棘之冠’,我们有你想要的情报,请打开‘回廊’,让我们过去。”
浪潮一般的鼠群卷过整洁的地面,从它们的皮毛和利爪之中吐出两位狼狈的客人,然后迅速四散而去,消失在了灯火难以顾及的黑暗之中。眼前是一个精致而明亮的会客厅,家具是成套的、上个世纪的古董物件,青花瓷瓶里装饰着的花朵本不该盛开在这个季节里,却在此刻散发着清新又鲜活的芬芳,就好像刚刚才被采摘而下一样。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看上去井井有条,感受得到某人持之以恒的悉心照料——也就在方才遭遇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反常。柯罗诺斯绷直了脊背,保持了警惕的同时向搭档抛去一个困惑的眼神,后者这次难得错过了讯号,目光直直地落在前头。
对于六月过后才与柯罗诺斯·艾利克结下契约的家精来说,她只在间接的描述中出现过,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旧日的相片,并非是完全不知道对方的样貌,但了解到的也就止于表面。现在真真切切地见到了本人,他只感受得到朴素的恐惧,这或许是属于天性的一部分,是一种面对压倒性的力量的威胁时会产生的原始反应。他僵在原地,看着洛斯塔·格罗夫纳的眼睛,恍惚间觉得自己要被那片红色碾碎了,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什么:“那么,祈祷你的情报值得我留下你们的命吧。”
“……洛斯塔?你是什么时候,等等,不对……不……为什么‘棘之冠’是你?”“你觉得自己现在处于可以向我提问的立场吗?柯罗诺斯,我以前竟然不知道你还能这么天真。”落座之后,女巫兴趣缺缺地在桌面上放下一块怀表,一些不成形状的诡异团块应声将会客厅封锁住,在细微的滴答声中缓缓地逼近过来,“时海·鹤见,是艾利克夫人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调查出了这个联系渠道?”“……”“你可以回答了。”“……是,夫人。”于是声音被从这副人形的躯壳里强硬地拖拽而出,“她,注意到,你在使用纽约的一些小型动物……”“原来如此,然后?”“洛斯塔!?”“提出交易的是他,不是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柯罗诺斯·艾利克,你现在是筹码也是人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家精的额头被生生逼出一层薄汗,头重脚轻,反胃得很,可他还是得站着,还不能倒下。显然“棘之冠”没有念旧情的打算,他要是什么都不说,柯罗诺斯·艾利克就一定会被杀:“……然后,受你操控的动物,一定会被杀死在莫里蒂势力范围的边缘,没有一只,能进到里面去。”“没错,还有一分钟,你可以抓紧说些我不知道的。”“……最近,庇佑着,莫里蒂家族的女巫……咳呃……”
“远远地看过去,和你长得很像。”见到有血从家精的眼角、鼻下以及嘴边涌出,私家侦探好像总算反应过来了似的,冲过去扶住他,顺便接过了话头;她再没有去看她的脸:“我以为那就是你,这几天一直在调查,今天是离她最近的一次,但跟踪中途暴露了,被他们一路追到边缘,再之后就到你这里来了。”“本事退步了?”“怎么可能,我吃这碗饭的时间比你读大学的时间还长……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惊扰到了乌鸦。”“哦,这样。”“…………你为什么成了女巫?”“我从来都是一个女巫。”“不可能,我可是一直都在看着你的,而且拜斯坦德先生他也——”“哎呀,‘我’怎么了?”
那个人踱步过来,可怖的、足以溶解一切的怪异小心地避开他,在他周围留出一片恰到好处的空间。他有着和柯罗诺斯的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容貌,只是发色在光线下显出澄金的颜色,双眼的虹膜也是漂亮的红色——与洛斯塔·格罗夫纳的右眼极为相似。目睹复生的死者,柯罗诺斯的心跳不可避免地漏了一拍,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瞬,已经足够芙洛丽亚施展能力了。他像一个熟识的长辈那样亲切地笑了笑:“艾利克小姐,许久未见了。很遗憾我们不得不在这种场合下重逢。”
“——别开玩笑了!!!洛斯塔·格罗夫纳!!!”撕裂了声带的怒吼听起来就像诅咒一样,“他死了!!!为了你!碎片也找不齐!修复也做不到!就为了让你不重蹈覆辙像你的母亲那样去当一个该死的女巫!而你不仅不领情还要羞辱他吗!你怎么敢——呃!!”“怎么敢就这样让你对着我心爱的蜂蜜酒大放厥词?”F干脆利落地扼住柯罗诺斯的脖子,直接把她提离地面,语气倒还是那么春风化雨, “艾利克小姐,这很没有教养,看来是潼恩没有教好,我只好勉为其难地代劳了。”
昔日友人如今反目,对一部戏剧来说算是不错的冲突,然而洛斯塔·格罗夫纳已经厌倦了。扫过一眼摔倒在地上、仍旧动弹不得的家精脸上混杂了焦急和哀求的表情,她无动于衷地起身、离开会客厅。就这样向着一个方向走出去好几步后,她突然几不可闻地念了一句:“送客吧。”
柯罗诺斯挣扎着呼吸起新鲜空气,撑着地面咳了个昏天黑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离家不出两个街区的位置。在她身旁,她的好搭档扶着墙壁站起来,一边擦去口鼻附近的血迹,一边摇摇晃晃地搭上她的肩膀。不论如何,他们活着从“棘之冠”的手下回来了。
“替我转告母亲,这次打击违规拍卖行的行动我就不参与了。比起净化受到污染的器物之灵,猎杀可能危害到正常社会秩序的女巫,才是我们家系的本职工作。”“……但也不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不,我要杀了她。” 柯罗诺斯·艾利克拍开那只意图安抚她情绪的手,力道控制得精准而得当, “在洛斯塔·格罗夫纳的罪孽变得更加深重之前,我一定要让她后悔刚刚没有当场杀死我。”
恶鬼横行、万灵复苏的夜晚,翻倒的南瓜灯意外点燃了中央公园附近的一栋小楼,亮蓝色的火焰沿着大片干枯的爬藤一路向上,虽然没有把漂亮的红砖熏得漆黑,但把包括屋主艾莉卡·兰开斯特在内的两三个人烤成了焦炭。当然,若是仔细追寻,会发现这其实已经是本月第二场不同寻常的意外火灾,然而,此般不幸还没过去半天,痛失未婚妻的盖恩·格罗夫纳先生就公然遇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看似是被利器撕裂的伤口突然在他的身上绽开,却愣是没有人目击到行凶者。这一事实迅速扭转了警方的搜查方向,他们将重点放在研究英国最大的私人企业的继承人的关系网上,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去管黑手党地皮上悄然消失的一家旅馆。或是更加超自然的答案。
女巫是不需要出道派对或是亮相仪式的,她们需要的是被畏惧、被敬重,光裸着双足踩上少有的称颂和繁多的责难,去接受凡庸者们的加冕,无论宝冠是否是由荆棘编就。曾有古老的神秘渡海而来,在这尚待开垦的新世界扎下根须,只待岁月几经流转,最终在一九二五年的纽约曼哈顿再度破土而出,啃食太阳。器物生出神智,恶魔常伴身侧,酒精在禁令的名义下尽数注入血管,不法之徒们肆意狂欢,这是属于机械与巫术的黄金时代,于他于你于我,亦是如此也说不定。
“你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了。”那个人抽走她手里捧着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颤颤巍巍地晃动脆弱的边角,看上去竟然有点可怜兮兮的,“洛斯塔,不要总是让我提醒你该几点上床好吗?”“你提醒过?”“很好,被我抓到你没在听我说话。我三个小时前刚说过。”“……我想我其实不是那么需要睡眠。”“你自己过去还是我抱你过去?”“我突然感到很困。如果能有一杯热牛奶也许会更困。”
洛斯塔用手拉紧肩头厚重的外套,慢吞吞地离开书房,往卧室的方向走去。整栋别墅里,唯有这个房间里的装饰和摆设都华丽得过分,床铺也是,宽大得很,不论从哪里躺下去,都够不着边。陷进柔软的被褥里就像被关进了箱匣里一样,时常令她感到一种熟悉的不安。
芙洛丽亚很快拿着热牛奶上楼来,见到她真的老老实实地在准备睡觉了,不可不说没有松一口气。“放了三勺蜂蜜,和平时一样。”他把杯子递给她,拖过边上的一把椅子坐下了,“我知道这是你的习惯,但你真的不能改一改吗?”“我可以努力看看。”她吹散热气,淡淡地回应,“只是我一直觉得时间不够用,一天有24个小时,多么漫长,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完。学习到的知识也是,永远赶不上要做出决定的那一刻。”“ 没事的,洛斯塔,我们已经不再需要那么着急了。”“ 也许吧。”
簇生的犄角已经长成了一片,但她已经不再需要将它们折断、或者藏起来了。这也是她得到如今名号的理由之一。洛斯塔默不作声地喝完,把见了底的杯子递还回去,伸手摸了摸最长也是最尖利的那根角:“‘棘之冠’,听起来真是了不起,可它们只会碍着我睡觉。”“好啦,躺下去就没那么碍事了。”芙洛丽亚用温和但不由分说的目光制止她再继续狡辩,“热牛奶也喝过了,睡吧,晚安。”“……可以陪着我吗?”“一直都可以,洛斯塔。”
他的手掌轻轻地盖住她的眼睛,光线被隔绝在外,只留下软和的黑暗,然后,他哼起一些曲调的片段,或甜蜜或轻快的旋律,尽管不能让洛斯塔·格罗夫纳免于噩梦的侵扰,但至少在她尚未入眠的时刻,能够为她带来片刻的安宁。呼吸声渐渐平稳下去,她睡着了。
洛斯塔·格罗夫纳一度以为自己不会记得支撑着自己的有力手臂,也不会记得那些落在额前的亲吻。米德奈特·格罗夫纳身为家族企业的唯一继承人,事务自然繁忙,连陪伴女儿玩耍的时候,都带着点不合时宜的仓促,但他答应下来的事,没有一件是没能做到的。而夏夕月,尽管是个任谁见了都过目难忘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昭示不详的赤色眼瞳同她有如凝脂的肤色相得益彰,可她唯独在外人面前很是端庄温雅,没人瞧见的时候就暴露本性,调皮顽劣得叫人咋舌。
“我要是不编出这样的理由来,还吃不准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来见我呢!”洛斯塔被她小心地抱在怀里,小小的身子靠在她的肩上,听她跟眼前人开玩笑似地抱怨道,“阿哥,米德奈特待我很好,你也别老抱着成见看他了,瞧,我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怎么样,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囡囡吧!”
福克斯·拜斯坦德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着急赶路过来的,被她这么一闹,本来有点脾气,现在也是没脾气了。这时候的他还没有那么像个人类,表情很少,僵着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个男人要是敢对你不好,坟头草这会儿都该比这孩子高了。”“跟你说过暴力不能解决问题的好伐啦,来来来,你啊,就只有她出生的时候在,满月酒没来,周岁宴没来,之后好几个生日也都没来,现在洛斯塔已经认识人了,再不打招呼就太迟了!”“……没这个必要。”他皱起眉头,“虽然她是你的女儿,但也不代表我们之间要有交集。你不是想让她过普通人的生活吗?”“来不及了。”
脸上的表情仍是笑着的,夏夕月的语调却沉下去几分:“米德奈特的周旋快到极限了,他们要洛斯塔也成为女巫,为他们一族效力到死。人心真是可怕啊,这孩子才五岁呢。”“……也?”“对,就像我一样。”“为什么不早说?不,算了,我现在就带你走——”“我不走。”“夏夕月!”“我不能让米德奈特独自一人,我爱他,你早就听过我的答案了。而且,我要是不留下,洛斯塔也走不了。”
小孩子对情绪的变化是很敏感的,不如说,如果不能尽早地对这些变化敏锐起来,她成长的历程一定会饱含坎坷。洛斯塔下意识地抓紧妈妈身上的衣物,以往她要是这么做了,夏夕月就一定会看向她,露出笑容。但这次没有。妈妈看着她以兄长称呼的那个人,静静地开口了:“不用担心我,米德奈特暗地里找到了很多女巫秘术的记载,既然我也是女巫,那么我也能做到同样的事。我们要保全自己是很容易的,但是洛斯塔不一样,我……还没有能力连她一起保护好。所以,阿哥,你要带她走,不会被格罗夫纳找到,也不会被其他想要得到她的人找到,走得远远的最好。”“……你这是在命令我吗,夏夕月?”“如果不这样做你就不答应的话,是的。”
对福克斯·拜斯坦德而言,对人造精灵而言,要违抗使自己诞生的主人,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他是强大的,由血滋养,几乎无所不能,期盼的目的大多都能达成,所以,或许,他只是来得晚了点。不至于万劫不复,只是错过了最好的时点。福克斯的目光第一次落在小女孩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眼睛的颜色和她的父亲一样,眼角的弧度和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你好,洛斯塔。我是、你母亲的哥哥。” 那个人磕磕绊绊地说完几句,没了下文,不知道还该讲些什么的尴尬模样把夏夕月逗得快要弯下腰:“哎呀!阿哥!你是她的舅舅啦!”
她被母亲催促着,满怀着困惑和不安地跟着对方走了,住进一间之前从未去过的小房子,钥匙由福克斯·拜斯坦德保管。这里没有窗户,但是灯光足够明亮,脚下踩着的木头地板时常发出空洞的回响。她被绘本和玩偶包围着,总有香甜的茶点摆满圆桌,只是时间好像永远停在了下午三点,除非等到门锁转动、开启,舅舅为她打开房门,她才能获得片刻的自由。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一天,洛斯塔从小睡中醒过来,发现房间不见了,她被关在狭窄的箱子中,软和的黑暗包裹着她,摇晃着,偶尔激烈地摇晃着——女巫死了,她满怀爱意施下的魔法当然也就失效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福克斯并没有告诉她,他是在一切全都尘埃落定之后,才向她传达了她父母的死讯的,至于尸体的夺还、遗物的整理,还有对凶手的复仇,他都一个人提前处理好了,没有留给她插手的余地。不知不觉间,手提箱已经装不下个子长高了的女孩,于是里面装进了别的,然后上锁,严守秘密。长夜漫漫路迢迢,所能见到的皆是陌生的风景,再也找不到故乡的影子。
“我对你们没有敌意,只是有人实在在意杀了‘桂冠贤者’的究竟是什么人而已。”潼恩·德尔布里克——她这时候其实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会爬树了,但在工作场合,她报上的还是旧姓,“计划猎杀的目标被人中途截胡,对女巫猎人来说还算挺大的打击。”“然后?要把你们的能力不足怪罪到我身上?”“不,没能赶上那场袭击,我很抱歉。”“你的道歉对洛斯塔和我来说一文不值。”“我明白。”
短暂的沉默过后,潼恩又说:“她很好地继承了母亲的血脉。”“她不会成为女巫。”“恕我直言,这并不是你能够保证的事,就算你是她的监护人——”“洛斯塔会作为一个普通人,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福克斯·拜斯坦德从桌边起身,示意他们之间的和平对话已经结束了,要想再进一步交谈下去,就会需要支付一些代价,“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她成为女巫。”“我愿意相信你的诚意,可女巫猎人不能,因此,我想给你一个提案:到美国来。有我做她的担保人,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再有其他人来打扰你们的平静生活。”“杀掉你们同样是一个解决办法,也更简单。”“在孩子的面前杀人?福克斯·拜斯坦德,你偶尔也应该听一听当事人的想法——请进吧,格罗夫纳小姐。”
现在想来,那也许是第一次,她看见向来游刃有余的福克斯不知所措的模样。一九一八年的洛斯塔·格罗夫纳不再是孩子了,但也没有成长为大人。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她仅仅是问了一个问题:“你总说要我过上普通的生活,但,舅舅,四处流浪、居无定所是普通的生活吗?”
斥责我的愚行,指出我的过失,告诉我,舅舅,告诉我是我错了,我被他们利用了。
但……就算真的这么做了,事实也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因为杀死你的不是潼恩·德尔布里克,不是视你为洪水猛兽的女巫猎人们,也不是清净师,而是我的愿望,这个愿望至今仍存在于我的心中,甚至波及到了新的牺牲者,可还是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
就像我们无法成为我们之外的任何人,对吗?
家精是不需要睡眠的,说要陪着,就一直在她的床头陪到她醒来:“你睡了快一整天,洛斯塔,我得说这不太健康。”“嗯,你说得对,我不会再这样做了。”“真的?太阳可还没下山,也不是从西边升起的。”“我知道。但就像你之前讲的,我们已经不再需要那么着急了……尤其是今晚过后。”
洛斯塔·格罗夫纳伸出双手,缓缓地抚上芙洛丽亚的两颊,就这样凑过去将自己的额头和对方的贴在一起,还很小心地不让犄角磕碰到或是蹭红对方的皮肤。她闭上眼,几乎像是要给出一个亲吻:“给这一切画上休止符吧,芙,从莫里蒂那里把‘妈妈’夺回来之后,我们就离开这个国家,不会再让任何人找到我们。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处,所以我们一定哪里都能去吧。”
短短数年间,来自西西里岛的莫里蒂家族就已经在纽约经营出了一定的规模,如此迅猛的发展,不可不归功于联邦政府的禁酒令。他们当然卖酒,不同的是偶尔会往里头掺点“好东西”,牢牢地抓住顾客的身心,叫他们散尽家财的同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敛来的利润再去换来军火,固守城池的同时觊觎着附近同行的地盘。好一个良性循环。由于严明的纪律和保护领地的行为,他们被人畏惧的同时也受人尊敬,可以犯罪为生的组织想要鼓吹荣耀,也未免想得太美了点。
凌晨,壮观的鼠群从排水口、管道以及一切裂缝处奔涌而出,疯狂地撕咬起出现在它们面前的任何障碍物,不论那是什么。很快,一个倒霉蛋被咬破了喉咙,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旦发现对方是能够杀死的,老鼠们就更加肆无忌惮,就算在枪弹下积起成堆的尸首,也阻止不了它们前赴后继地自杀式袭击。而老鼠也不是唯一的威胁,蝙蝠和夜行性的鸟类不时从半空中俯冲下来,远处还能听见响亮的犬吠声。似乎整个曼哈顿的非人类住民们都挑着这个晚上来找他们的麻烦。一时间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的喊声此起彼伏,他们理应是受到保护的,因为他们向能够保护他们的人献上了贡品,那么就该有亮蓝色的火焰及时地筑起围墙,使他们远离不合常理的威胁。
“你们的饲主有别的事情要忙,先生们,所以抱歉了,就由我来陪你们打发掉你们生前最后的这段时间。”芙洛丽亚轻巧地让过拳脚、子弹和燃烧瓶,见到似乎有几个人的脸上露出异常惊恐的神色,不由得提了提嘴角,“哎呀,瞧我这记性,你们之中确实有那么几位和‘我’是有笔账要算的。”
喧闹的声响在街头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但隔着墙,也就是有点恼人的小打小闹。洛斯塔·格罗夫纳提着箱子走在室内,并不是很担心芙洛丽亚会出事情。以福克斯·拜斯坦德的身手,他会栽在小喽喽的手里本就不可思议,因此,或许是在她们做出判断的更早之前,就有女巫的势力渗透进来了这里。不,说到底,福克斯看管着的箱子里丢失了物件这一事实就已经足够可疑了。
“柯罗诺斯唯一的优点就是她不瞎。”尽管附近没有对话的对象让她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但她确实是在对着别人说话的,“既然她说你与我外貌相像,那么,遗失物的去向就已经很明显了,能请你还给我吗?那是我妈妈的遗物……也是她的遗骸,不是你有资格穿在身上的东西。”
“真是好生绝情啊。”一名风姿卓绝的美人凭空出现,她坐在不远处的窗沿边上,展开的折扇抵在嘴边,红妆点缀的双眸顾盼生辉:“洛斯塔,我的乖女儿,呵呵呵。”“我不记得自己有个生理性别为男性的八十岁老母亲。真亏你能把自己塞进去,费德里科·维托·莫里蒂,这幅德行光是看着就已经令人作呕了。”“有什么不好?只要这样做,魔法和奇迹就信手拈来了,比向上天祈祷更快也更实际。我很感谢你啊,洛斯塔,要是你没有留在美国,想找到拜斯坦德可不会那么容易。”
“我也得向你道谢,多亏了你的招摇过市,扫除垃圾变得非常简单,一个晚上就能解决干净。”洛斯塔·格罗夫纳露出一个与年龄相符的动人笑容,“‘桂冠贤者’的寄生虫说到底也只是虫豸而已。”
折扇猛地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骤然燃起的亮蓝色火焰瞬间将她吞没,一时间焦糊味充斥了整个金碧辉煌的空间。费德里科静候了几分钟,看到火焰彻底熄灭后只留下了一堆灰烬,嗤笑一声:“毛丫头,以为摔破媒介就能制止施法了?”“比看到人烧没了就放心了的蠢货要好上一些,你觉得呢?”
洛斯塔在对方耳边轻声呢喃,话音未落,已经一个错步避开划过眼前的折扇那伸展出刀刃的边缘,顺势用骨制的匕首扎穿了对方柔嫩的手背,打落了对方手里的武器。至于背在身后的、拎着手提箱的另一只手腕,则是迅速扭过一个角度,连着暗处发出的子弹一并挡下。她没有天真到觉得敌方首领真是一个人在候着她,但显然对方小看了与女巫为敌的代价。
被匕首掀开的画皮底下先是露出老人干瘪松弛的暗沉皮肤,再是涌出血,明明看上去伤口并不深,他的生命还是源源不断地滴落地面,消逝而去。由于没有全都剥下来,他的脸仍是那副漂亮的美人面,惊愕中混着恐惧地看着她,但在说出什么之前,他就断了气,摔在地上成了一团新鲜的死肉。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心中却没有泛起什么波澜,只觉得真是太简单了。她有理可循的仇人,之一,就这样被轻易地讨伐,没有成就感,也没有解脱感。她杀了人,什么都没得到。
重物坠地的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洛斯塔抬起头,看到芙洛丽亚从走廊的反方向走过来,白色的大衣上沾满了别人的血迹。一定很难洗干净,她想,但是不要紧,她们可以买新的。至少现在,一切都告一段落了,失物已经追回,暂时没有人会追赶她们,她们也不用去追赶其他人了。
“芙——”她想呼唤她的名字,她已经可以好好地看着她、喊出她的名字了。但她做不到。字母未能顺利地脱口而出,只传达出了轻轻的、混杂了气泡破裂的声响。感到一些疼痛,她已经习惯疼痛了,所以这并不会妨碍到什么,但是她同样也感到了气力的流失。洛斯塔已经站不稳了,她往前跌倒,摔进了芙洛丽亚的怀里。视界颠三倒四了一番,她总算发现问题出现在哪里:她的胸前开了一个洞,空荡荡的,或许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就会发现它是一个完美的贯穿伤口。
洛斯塔·格罗夫纳就要死了,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对如此冷静的判断感到奇妙的困惑。视线很快地模糊了,耳边却还能清晰地听见芙洛丽亚的声音,她想,不论如何,她得说些什么。
“芙洛……丽亚……芙洛丽亚……”没有办法看清爱人的脸,但她也不是第一天看不清了,好像也不是那么遗憾,“芙洛丽亚……吃掉我,我不想变成别人的东西……带我走,好不好?”
天边曙光熹微,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但是太阳从来都不属于她。第一缕阳光照下来,她离开了。
青年穿着低调,但还是免不了考究地系好领口、戴好领巾,神经质地把身上的绷带彻底遮住。他的脚步还是有点虚浮,声音倒是挺精神,听上去很是不满:“我怎么觉得最近老在跟你一起坐船?”“晚几年你可以和我一起坐飞机,现在就先忍忍吧。”“我没在问你这个。”“冰岛还是有点远的,盖恩,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不一定吃得消。”“也不想想这是托谁的福。”“抱歉,原来你更喜欢痛一点的。”“………”
适当的逗弄可以得到有趣的回应,但捉弄过头保不准这个小少爷真的会跳下甲板。贝利亚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兰开斯特家族自顾不暇,你也不用再回格罗夫纳家。米切尔家的宅邸可能有些死气沉沉的,讨不了你的喜欢,但作为临时的落脚点是再合适不过了,你也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吧?”“我不否认。我本来都以为我要烂在那栋老房子里了。”“你不会的,因为我总是会来接你。”“哦,谢谢你的好意?”“不客气,亲爱的盖恩。”
契约者因恶魔的发言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也许确实感觉到了不适,他把视线转向波涛汹涌的海面。冬日的浪花可能比其他的季节更凛冽一些,他感到有些冷,没有理睬同行人,径自向着船舱的方向走去。这个世界的一九二五年已经走向尾声,这个故事也是,但故事之外——故事之外,也许有那么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提着一个老旧的箱子,走在永不终结的夜晚之中吧。
☆Red Tower http://elfartworld.com/works/2135416/
Blackout http://elfartworld.com/works/2249460/
Last of the Light http://elfartworld.com/works/2251444/
Two Steps from Hell http://elfartworld.com/works/2305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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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 Honor in Blood
☆其实,还有,一个,结局,但我,来不及写了,对不起
☆谢谢香木老师借我威廉满足我每届99都要搞事的心(???
人是傲慢的,时常贬低除自己之外的存在。捕杀,驯化,调教着饲养,彻底扭曲它们生存的方式;培育,挑选,优化着支配,把不同种族的繁衍也纳入控制。人是贪婪的,尽管如此仍不知足,羡慕着不属于自己的权能。奔驰于大陆的迅捷,翱翔于天空的自由,畅游于海洋的灵动,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渴求,然后,为了得到这些什么都会做。
“你所属的文明一度将生物之间力量的传承简化为进食和穿戴——个体生存时必然需要的行为——着实是个绝妙的主意,真是令我叹为观止。”
侃侃而谈的青年有着过分白皙的肤色,摇晃的枝形吊灯打下光影,使他从某个角度看起来有如肌理鲜活的异国石雕。他的黑发用墨绿色的发带系成一束,看向旁人时,倒好像是反将对方的身影锁在了自己金色的眼瞳里一般,视线中浸满了精致的笑意:“简单直接是件好事,节省了时间。人类所欠缺的显然只有时间。”“……然后?你就专程来向贫苦而不自知的蝼蚁之一展示你的‘富有’,并以此资助他同样贫瘠的想象力吗?我竟不知道你如此亲切。”“为什么不认为我仅仅是在称赞人类的智慧呢?”“喔,你会吗?”
“我当然会。”贝利亚尔·米切尔合上手里的书本,“因为你也是人类,亲爱的盖恩。”
这次并没有得到不情不愿还带着刺的回应,但他继续说下去:“由女巫和她们的血脉暗中主宰着的这个世界,唯有格罗夫纳家族另辟蹊径,选择以女巫的血肉为食,并就此取得过人的成就……只可惜,在你真正接手这一切之前,你的祖父一时兴起从遥远的东方买来的一个女人,不仅骗走了家族原本的继承人,还卷走了代代相传的仪式骨刀。而你的父亲,在他本来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位子上挣扎了半生,也不过是给你留下一个比之前更烂的摊子。勉强撑起的门面,一蹶不振的资产,还有一群愚昧无知的蠢亲戚……古老而伟大的格罗夫纳家族呵,不仅要用火烧尽腐朽的枝桠,还得用祭品唤醒崭新的嫩芽才行。”
坐在对面的另一位青年垂下眼,将白瓷茶杯送到嘴边,温热的茶水巧妙地遮掩住他的嘴角。他对此置若罔闻。或者说,想要做出置若罔闻的样子。可盖恩·格罗夫纳毕竟还很年轻,更不用提区区二十年的岁月在他的同行人的眼中连刹那都算不上。于是,贝利亚尔轻轻地笑了:“但我们不必在乎格罗夫纳会变成什么样,不是吗?还是说,你其实在乎过?盖恩?真是抱歉,耽误你的行程了,需要我现在就送你到纽约曼哈顿吗?”
“……行了,贝尔,说些你根本不打算做的事是你的新爱好?真是不错的趣味,找你那些浪费得起时间的老朋友再继续如何?”没落一族的少当家总算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从沙发上起身,径直走出头等船舱,“没有必要。让瞎操心的兰开斯特和艾利克忙活去吧,等她们找到我的好堂姐之后,再去剥下她的皮也不迟。”“好吧,盖恩,你要去哪?”“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度过一段有意义的时间。”“真遗憾。”
异形的恶魔拿起第二本硬皮书,见他的契约者真就毫不客气地在他面前关上房门,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倒是真的不太关心对方会跑到哪里去,这与他们所乘的游轮是航行中的孤岛这一事实无关,而是只要还未从这场甜美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不论盖恩·格罗夫纳去向何处,最终他也只会回到贝利亚尔·米切尔的身边而已。¬
“‘想要比现在更加轻松快活地活着’,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盖恩呼唤了我,而我回应了他——那么,你又是如何?故事的主人公,悲剧的女主角,你的愿望已经决定了吗?还请恕我直言,暗中窥伺可说不上是淑女该有的举动。我也不喜欢。不过看在你们两人分享过同一根杉树枝上结成的果实的份上,下不为例,洛斯塔·格罗夫纳。”
猛烈的痛楚在脑内爆发开来,仿佛是身体被人用蛮力折成了好几段,洛斯塔在意识陷入恍惚之前,只来得及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以免惨叫出声。一片晦暗的混沌之中,无从得知到底是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也难以辨别到底是适应了还是疼痛其实已经消退,就好像是很突然地,她的眼前重新显现出她所身处的书房的模样,将她与她自己的现实再度连结到一起。她成功着陆了,还差点在掌心留下一个牙印。
包括她刚才尝试了的法术在内、记载了各种魔咒和秘方的手稿铺满了她身前的桌面,此外还有一本夹了许多信件、因反复的翻动而显得破旧的笔记本,以及压在上面的一柄无鞘匕首、刀刃的材质接近于光滑的白色石头——这些就是行李箱里装着的全部。以女巫的遗产来说,并没有超出想象范围,不如说还少了一件,而那一件的价值或可能超过其他所有。
“格罗夫纳,米切尔,兰开斯特,还有,艾利克。” 洛斯塔拖着沉重的步伐后退,慢吞吞地摔回扶手椅里;为便于梳理思路,她把一些关键词断断续续地报给自己听,“兰开斯特不愧是想不到……柯罗诺斯果然是……也不能排除教授,夫人,还有卡伊洛斯……嗯?”
这一连串突兀的响动一定是从室内的某处传来的,被建筑物的架构和繁复的装潢过滤掉了七成,依旧清晰到洛斯塔不会将其错以为是幻觉。曼哈顿的市郊聚集了各种富人们用于安置情妇的爱巢,只能见到女人出入的豪宅招来夜盗、甚至雇来的仆佣监守自盗,在这个纽约可以说是再寻常不过了。她们在正式搬进来之前就已经将闲杂人等遣散干净,此刻将不请自来的全当做不速之客接待,自然也是十分合理的处置方式。
秘密被从手提箱中解放出来,栖身进一个更大的箱盒里,它仍得是个秘密。芙洛丽亚会为她做到任何事,洛斯塔并不怀疑这一点,就算有贼人闯入屋内,她也会先一步替她将一切处理完备。只是她刚刚才得到一星半点与追兵有关的情报,尚不足以制定对策,如果运气够好,能够趁热打铁地再挖出点新鲜的,便是再好不过。她把匕首握在手里、藏进衣袖,悄无声息地从狭窄的门缝滑出书房,循声一路找过去。房门关着,声音突然停歇了。
洛斯塔被想要呼唤的名字哽住喉头,她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敲了敲门——把门直接敲开了。她其实并未在第一时间看清里面的景象,只觉得那个人的背影似乎比往常更娇小一些,更熟悉一点,然而在她真正意识到什么之前,那个人——金发赤眼的福克斯·拜斯坦德——茫然而无措地回过头来。他的上半身,尤其是领口,还是湿漉漉的,在明亮的月光下反射出略显粘稠的光泽,和混杂其中的一些格外显眼的……残骸。
其实仔细打量的话,会发现他吃得还挺干净,像是饿狠了之后遭遇食欲的反扑,除了一些在最开始时溅开的血迹,也就只有骨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但不论如何,屋里一片狼藉,而站在其中的家精,是看上去最糟糕的那个。她不知道她该不该靠近过去,并非是感到害怕,而是因为对方看起来似乎快要哭了。她不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芙洛丽亚哭泣了:“没事的,我不会责怪你什么。对你来说,这样的、进食,一定是必要的。还记得吗?之前,你一度变回了耳坠的模样,我吓坏了,慌张地划破了手指,是那些血让你变回来的,从那时候我就在考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太饿了,对不起,洛斯塔,我——”“F,请听我说。”“……嗯。”
“我不会说:你不要这样做。对现在的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比任何人都重要——就算是与我认识的其他人相比也是一样。就像你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你。所以,饿的话,去吃就可以了。不要多想。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对吧?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没有办法保护我,所以才这样做了,对吗?所以我会说:没事的,谢谢你,因为你,我得救了。”
“……是啊,是这样没错。”那个人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居然让你看到如此不像样的一面,唉,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你也看过我很多不像样的一面了,就算扯平了吧。”“哈哈,这可不一样啊。你不去睡吗?已经很晚了,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吧。我收拾完这里就睡。”“……可以把它留给我吗?我有一个想要尝试的魔法,需要用到人类的尸骨。施法的过程中也不想被打扰。”“好,我明白了,不过,洛斯塔,勤奋好学也要适当。”“我有分寸。晚安。”“晚安。”
多么荒唐,她连芙洛丽亚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抚慰心灵的话语和循循善诱的引导却是信手拈来、滔滔不绝。这些话语之中明明包含了切实的真心,却总好像是有期限的,是终有一日会消散的虚幻之物。或许事实本就如此。终究难逃一死的人类,得是怎样的傲慢,才会奢望自己还得出一个永恒呢?家精仅仅是在爱着,天真而纯粹地爱着,芙洛丽亚什么错都没有,她一定是无罪的。
洛斯塔·格罗夫纳向前一步,尚未干涸的血泊静静地染红她衣裙的下摆。
十月的纽约,传闻比头条还要赶着应季,勤快地换了一版又一版。打扮得体的行人忙于关注名流的八卦,无暇顾及街头巷尾横躺着的流浪汉是不是与往常相比少了许多。人毕竟不会平白无故地往下或是往缝隙的暗处里看,而且突然出现的神父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
神职者在这个没有神存在的城市反而更加深受爱戴,何况这位先生一派仪表堂堂,哪怕他的法袍上总有点挥之不去的烟草味或是酒味,也比不久前在这里游荡的另一位蓬头垢面的同行好上百倍。被他堵住去路的年轻女士身着深色的、有如丧服一般的长裙,层层的黑纱遮住了上半张脸,她握着行李箱把手的十指紧了紧,好像是担心它会被抢走似的:“……请见谅,我是从别处来的,信仰的并非您的主。也许末日审判确实就要来了,但我并不渴望被您的神拯救,没有登上方舟的打算……也不想在两个掌心之间选出一个。”
“看来是过分热情的传教让你感到困扰了,别担心,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并不住在这附近,恐怕不能帮到您多少。”“一个人走这样的小巷子吗?这恐怕不太安全。”“……您没注意到吗?有人与我同行的。”
晦暗的阴影似乎摇动了一下,某种模糊的存在借由他人获得了清晰的形体,一如往常。从她身后走出来一位令人过目难忘的黑发美人,透明的水滴沿着发梢滑落到光洁的肩头,一路向下勾勒出湿润又柔软的曲线。她向神父露出一个他所熟悉的、分外虚幻的温柔笑容。
“……指引迷途羔羊多少也是我的职责所在,就给你一个忠告吧。”威廉·格雷几乎想要叹气了,“先串通好再采取行动啊。”
枪击瞄准了站在前方因而离他更近的目标,普通人类难以做出反应,但并不妨碍芙洛丽亚猛地拽起洛斯塔的手腕,用她手中坚固异常的箱子为她挡下M1911点45口径的致命袭击。然后家精松开手,侧过身,未能迷惑他人的伪装亦如水滴一般流淌而去,露出本应属于福克斯·拜斯坦德的样貌。他的体型与对方相似,至少外表上是看不出明显的差距,动作也同样灵活而迅捷,只轻轻地踏出一步就错身到了威廉的背后,捏着他握枪的右手腕将其折到了背后,时刻准备在折断骨头后夺走枪支。单说力气,人类自然是比不上非人之物,但——
洛斯塔正在思考着为什么教会也会找上自己,若是和她现在所处的状况确有联系,那么权重又该占上多少,一时间分身乏术,为近在咫尺的死亡感到恐惧的余力都没有。她仍举着那个箱子,甚至可以说是呆呆地看着威廉·格雷在被芙洛丽亚制服之后、一声不吭地借着视觉死角用左手将第二把手枪从皮套里抽出来,这才终于做出了一点反应:“F!!”
火药和金属在躯体上撕裂出深可及骨的创口,鲜血应声涌出,那个人的腿上结结实实地挨上了数枪,刺眼的红色很快染上白色的大衣。疼痛或许不会成为阻碍,但一时的重心不稳还是给对方找到了可乘之机,威廉将右手挣脱出来,顺势转过身,枪口分别瞄准了男人的心脏和女人的眉心。他看过去,双眼在这片腥气弥漫的晦暗之中几乎发出光来:怎么选?
下一秒,响起的枪声好像完全重叠在了一起,在老旧的楼宇间振出同等幅度的回声。
“真是叫人吃惊,作为邪灵而言,你也算得上是很强的了。”用于杀伤的凶器在侧面刻着简短的祷告词,但若是想要消除单纯的执念,仅仅是神圣的选段想来也还是不足够的,“要不是我,其他的清净师遇上你恐怕要费不少功夫。得让他们重新评估你的危险程度。”
洛斯塔·格罗夫纳被芙洛丽亚揽在怀中,她毫发无损,只有纱帽滚落到了一遍,听得见属于家精的喘息声中混杂了停顿,鼻前只能闻到铁锈一般的味道。尽管理性得难免僵硬,但她的发言依旧响亮而清晰:“也就是说,你是为了F而来的吗。”“你就是这么叫他的?”“……F不是邪灵,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而且神父可不该在交涉之前就使用暴力。” “有误会的人是你。家精一般只会有拥有一个形象,只有邪灵拥有随意改变外貌的能力。”“那么,或许F是个罕见的特例——”“喔,要在神父的面前说谎吗?你请随意。”
枪口再度指了过来,这个距离下,对方没有道理打偏。两把枪,弹匣各可装载七发,一番对峙下来连一半都没有消耗掉,更不用提威廉·格雷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负伤。她自己不能算作战斗力,芙洛丽亚的伤势也不允许战局的拖延。思及至此,洛斯塔再度抬起头,赤色的右眼红得像是在燃烧着:“不,我说真话:我不信你的主。”
众多黑影从意想不到的高处飞扑而下,被威廉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刚要抬手消灭,自地面而来的攻击就隔着衣袍嵌进他的血肉里。而在乌鸦,野犬,还有数不尽的老鼠将他彻底包围住之前,他也只来得及用剩余的子弹为抱起女巫的邪灵远远地饯别。
那个人一直沉默地抱着她,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的、对方的体温,渐渐地模糊了,和自己的变得一样,却完全没能让不安消弭而去。她的身上沾染芙洛丽亚的血,被芙洛丽亚的气息包裹住,但她看不见芙洛丽亚的脸。她的眼睛此刻是老鼠的眼睛。等到洛斯塔通过还活着的老鼠的视野,确认了威廉·格雷并没有追上来之后,他们这才径直回去了宅邸。
治疗伤口的常识是有的,不确定的只有这些措施能否在家精身上起到相同的效果。当然更严重的问题还是,她其实不懂得如何正确地处理枪伤。她读了许多书,可她的知识总是不足够,而且情况特殊,也不能去找医生。“我了解的还是太少了。”她对着一桌勉强能算是整理过的杂乱手稿焦头烂额,“不知道子弹要是留在体内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被她强硬地塞进椅子里坐着的芙洛丽亚看着她的背影,尽管语调难掩虚弱,仍忍不住劝她:“没事的,血已经止住了。也不痛了。洛斯塔才是,突然遇到袭击,还被人用枪指着,一定吓坏了吧?今天要不就——” “我不需要你在这种时候特意做出长辈的样子。”“洛斯塔……你要明白,我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才坚持要陪在你身边的。”
她回过头、看过去。她心里知道,笑着的是芙洛丽亚,不是福克斯·拜斯坦德,可她的眼睛不让她寻回她不小心丢失了的爱人。洛斯塔·格罗夫纳怎么也看不见芙洛丽亚的脸。
“……女巫的血。”“什么?”“女巫的血,也能起到作用。退一万步说,女巫也是人类,完全能够成为你的食粮。”“……不,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我知道。”
洛斯塔面无表情地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装饰华丽的裁纸刀。若是论锋利程度,她其实应该去一趟厨房,或者至少打开箱子,把出门之前装进去的匕首拿出来。但她此刻选择了裁纸刀,本是用于分离粘合的书页、拆开信封的工具,来切开手臂上的血管,并为此多费了点力气。她走过去,静静地看着甚至可以说是恐惧的情绪压过那个人心头的悲伤和难过:“不……洛斯塔,不要。我不要。”“是吗,肉更好吗?”“住手!”
他慌慌张张地两手并用拦住她,目光想要避开她的眼睛,结果又落到了流着血的创口上:“真的,洛斯塔,不要这样做,我现在就帮你包扎——”“你不喝的话,这些血就白白浪费,我也白忙活一场。你想要让我失望吗。”“……算我求你了。”“这是命令。”
这个词此前从未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因而在这个瞬间显得格外冰冷而残酷。也同样地难以、违抗。芙洛丽亚僵在原地,被洛斯塔轻轻松松地抽回被拦住的那只手,将裁纸刀抛桌上,然后再被这只手强硬地掰开嘴。无止境地渴求着真正的生命的这副躯体,是格外诚实的,血的味道一拥而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捉住了她递过来的手腕。洛斯塔·格罗夫纳只有右眼的虹膜变成了红色的,另一只仍是沉稳的绿色,与家精的面貌全非相比,这只是小小的改变。可对洛斯塔而言,一定是改变了实在太多了。他们对视着,言语在进食的过程中被吞咽回了喉间,眼泪或许也是。几枚异物从模仿着人类但终究不是人类的存在身上落下来,他站起身,没有放开她,牵着她找到被遗落在门口的急救用品,替她绑好了绷带。
芙洛丽亚松开洛斯塔的手,没有再碰她,而是哑着声音说:“去睡吧。”
日子一成不变起来。洛斯塔通常在黎明时刻入眠,午前醒来,剩下的时间除了用餐,就都在书房里学习。每隔一两个星期,她会在晚上和芙洛丽亚出门,趁着夜色招摇过市一番。伴随着她越发熟练地借用其他动物的视野,他们的具体行踪再没有被人察觉到。而自从格罗夫纳抵达了纽约,兰开斯特就停下了搜查的小动作,前者看起来也没有暂时要接手的意思。偶然间,洛斯塔发现柯罗诺斯还在找她。她的友人不时就会去拜访威廉·格雷,尽管后者在结清了先前的委托费之后,就一直对流浪汉失踪事件的后续进展兴趣缺缺。
“清净师真是各有特色。”跟在柯罗诺斯身边的家精在说话时总是慢吞吞且含糊的,“你就和他完全不一样。我比较喜欢你。”“夸我也不会给你涨工资的。”“你也没发过。虽然我们从那之后就失去了洛斯塔·格罗夫纳的消息,但在费德里科·维托·莫里蒂回来之前离开了他的街区,到底是个正确的选择。那片区域的死亡率从九月起就居高不下,和其他帮派的火拼造成的伤亡多到难以计数,而且那些现场总是会发生些怪事。夫人现在怀疑他们的背后有新的女巫在做推手。”“继‘桂冠贤者’之后又有人去养这条疯狗了吗,真的假的。”“你还要查洛斯塔·格罗夫纳吗?她可能已经离开纽约了。”“她不会的。”
私家侦探正了正她的围巾,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经过某个街角的咖啡店时,她的脚步慢了几拍,但终究是没有停下来:“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我们也只回收到了拜斯坦德先生的一小部分,目前安置到了徒然堂。虽然就算找齐了也不可能修复他,但让人造精灵的碎片流失在外毕竟风险很大。在莫里蒂有女巫的假设下就更危险了,根本不知道她会做什么。所以洛斯塔不可能离开纽约,她还没有把拜斯坦德先生接回去,不会一个人走的。”
“是这样吗。”“怎么,你不信?”“不,是你不信。不是她有没有离开的判断,而是她没有离开的理由。你以前说过你觉得福克斯·拜斯坦德好像在追寻什么东西。”“我确实说过……既然如此,那可能是他妹妹——也就是洛斯塔母亲的遗物吧。”“遗失的女巫遗产难道不比人造精灵更危险?你应该上报的。”“说了又有什么用,清净师又不是女巫。”她盛大地叹了口气,“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在面对女巫们时能做到些什么吧?”
家精用印刷体把“为什么不能”打了两个问号写在脸上,然而柯罗诺斯没有回答他。她朝着某个方向猛地回头看过去,受她惊动,一只肥嘟嘟的鸽子懒洋洋地拍动两下翅膀,没能飞起来,最终踱着小碎步走远了。
“……这些家伙是不是太胖了点,怎么连鸟的样子都没了。”“你自己也有在喂,我看到过。”“行了行了,走了,回家。今晚是万圣夜,我要去折腾卡伊洛斯。”“好吧。”
被嫌弃的鸽子转完一圈,见聒噪的人类总算走了,又回到原地,冲着不知何时起站在路边的女人咕咕了两声。她在秋意正浓的时节里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裙,聊胜于无地在臂膀间围着薄纱质地的披肩,黑色的长发用红色的发绳盘在脑后。她有一张颇具东方特色的美人面,因此看不太出年龄,但她的双眼是鲜红的,艳得几乎要淌出血来。如果柯罗诺斯刚刚有看到她,她就会发现这位女士眼角的弧度与洛斯塔·格罗夫纳的几乎一模一样。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在哪里呢?呵呵。”
虽然打了winter不过是夏天的时候的事呢[。
故事也还没能讲完,先丢上来点
自己似乎是变“坏”了。由于变质而获得的这份力量,在得到的瞬间便能使用得得心应手,莫非自己天生就是个坏孩子?又或者,渴求爱意这样的事本身就难以用好坏来定义。
悄无声息地抽取出对方那些美好动人的记忆,非人之物将这些情感与思绪全部吸收享用之后,便会化为世上最柔软又致命的武器。已至暮年的富商望着面前清秀的亚裔少年,泪水艰难地攀过他脸上那些层层沟渠,在坠落之前,被少年温温凉凉的手给接住。
据说,富商对白净的少年有着特殊的癖好,碍于面子的妻子似乎是默许了这一切。传言,富商秘密包养过一个被贩卖至此的黑发奴隶,对其偏爱到了不愿归家的程度。听闻,有个不知身份的东方人惨死在了马路中央,头部被轮胎碾压得面目全非。
那天突然消失的少年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边,失而复得的富商一时失语,只能颤颤巍巍地捧起脸边的手,虔诚地吻着少年的指尖与手背。少年被亲得发痒,轻笑着忍不住微微蜷起了手。那纯真的笑容以及青涩的反应牵扯起了更多过去的记忆,枯竭了许久的心被汹涌地翻卷起来的爱意滋润,再一次加速鼓动时带来的冲击,让人感到一阵如浸泡在美酒之中那幸福的眩晕。
身型小巧的少年蜷在富商的怀里,像是从未离开过一般温顺如一只家猫。富商老了,只是这样搂着他可爱的小猫便已经心满意足。而少年则热情又不黏腻地诉说着他的思念、以及一直以来的痛苦与挣扎。片刻的失落后,他发出了一声幸福的叹息,对着爱人兴致勃勃地提到了对未来的畅想——不用太大,略微偏远——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住所,可以不用在乎他人的目光与言语,只用享受着属于彼此的空间、相爱着便好。
富商怜爱地抚摸着少年的黑发,起身来到了书架前,默声细数着排列整齐的书脊,抽出其中一本后打开了书页里被挖空的暗格。许久未见天日的钥匙与支票还保持着数年前的原样。他又何曾没想过那样的未来,只是没能来得及——
哪怕已经不再是“芙洛丽亚”,自认是“福克斯”但也知晓自身并不完整,现在的他——姑且代称为F。这说法有些敷衍、像是在逃避着什么、又有什么难以割舍,可他的主人就连这么简单的音节都难以说出口。F对此毫无怨言,并报以理解。毕竟“F”只是为了带她逃离现状而存在于此的亡灵。
他永远是在为了爱而一如既往。
待准备充分,洛斯塔与F离开了蓝花楹,奔向新的据点。离开要比来时方便得多,借着夜色,F抱着洛斯塔轻巧地在屋檐间穿梭。
“会很沉吗?”
“不会。”
F跳上屋檐,小心地将怀里这位年轻的女士在相对平缓的地方放下。他低头扶了下帽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洛斯塔,而后突然笑了起来。
“你长高了。”
“……”洛斯塔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没有分别那么久。”
那一如此刻披洒在两人身上的月光一般温和清冷的微笑,轻轻地刺戳着洛斯塔心底柔软的某处,这酸涩的感觉让她很难把自己的嘴角扬起令人满意的弧度。于是她只好背过身,朝着目标所在的方向僵硬地迈步,F则不紧不慢地跟上,安静地走在靠外的那侧。
我在走一条路。一条路走到黑诚然是一种选择,但我也有其他选择。在中途走上岔路,在过了三分之二的地方爬上一棵杉树,又过了剩余四分之三的时候把自己插上旗杆,被撕裂,然后向白昼的躯体敞开自己,这些都是我没有选择的选择。我走得很快,几乎如同追龟的阿奚里去追逐一场火灾。它在我到达之前开始燃烧,在我抵达时燃至盛况,我没有看到它时它像提早启程的赛龟,狡猾地领先在我前头,待我看见它的时候它蠕动得缓慢,越蹿越高,似乎在提醒我我永远不可能真正加入到这燃烧的进程当中去。燃烧这般的动态是我永远无法追赶的,我要么看见它燃烧中的样子,要么接受它燃尽后给我留下的遍地灰烬。因此燃烧的仓库便在这时成为一种始终延续的象征。它仅仅作为一个进程,一个从开始到结果的摆渡,竟比终点的电影还要长久。
有人吼道:“……有谁来救救它?有谁来救救他的电影?”
我不敢呼吸。我跟着祈求答案,有谁来救救我的电影?但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过去。明明他们在拒绝我的时候从未想过拯救它,如今又在哭喊着什么?我背后快门声此起彼伏,小报记者闻风而来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身侧消防员举起水枪浇上火红的庞然大物,刺啦一声升腾出片片云雾,倒是没有一个声音在替我作答。如今,这仓库早就不再是个不起眼的库房,而是一捆完完整整的柴火,噼里啪啦越烧越旺,里头的胶片都成为助长这一进程,使其持续更久的燃料。东西烧起来的声音比我预想得还要响,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沉默着站在后方,眺望前头簇拥的人群。男人在胸口划着十字,祈祷一场大雨降临;老人嚷嚷着来到此地朝圣正是由于某个小报说这儿存放着《蜘蛛之墓》的胶片,却被迫目睹这叫人心碎的一幕;女人摇头叹息,说上个十年里的杰作全都毁于一旦;还有更多人则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柏油路痛哭流涕。往日里,他们在大街小巷、烟吧餐馆、军官俱乐部中个个鄙弃我,说我江郎才尽,泯然众矣,真正见到我的电影毁于一旦却又看起来那么伤心,甚至替我落泪,叫我不禁既诧异,又颇感幽默。
“我们还没弄明白究竟是胶片自燃引起的火灾,还是有人蓄意纵火……”
警官费劲向我解释时,我仍站在人群外。我朝满头大汗的他点点头,继续注视着快被烧穿的顶棚。我知道我看上去很敷衍。我确实很敷衍。不得不说,到了这会儿,我已经感觉这场火灾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它在我面前燃烧,我置身事外地观看着这一幕,周遭任何一个旁人都比我要更投入,更心碎,以此来申明这痛苦不是我的,也不该是我的,以至于我摆出任何姿势、任何脸色来都显得如此不恰如其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当警官推搡着我穿过人群,朝火势渐熄那一侧的警戒线走去时,我恍神间觉得一九二五年根本就没有开始过,我始终都坐在观众席里看着一个叫雷蒙德·法尔的男主角寸步难行。一九二四年的现在也是一个冬天,在曼哈顿的街头,纽约的中心,罗伯特·诺里斯仍在这城市的一处和他声名显赫的绅士朋友谈论我们电影朝后的计划,赛丝安塔·比安奇人前人后仍是我亲密的恋人,“花瓶”金蔓尚在旧金山拍摄恐怖片《修道院之夜》,厄历则依然不知所踪。一九二四年的感恩节刚刚过去,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我还没有重新染上酒瘾,也没有开始写如今的《皆大欢喜》,事实上,《皆大欢喜》根本就不属于这时候的我。我走向火,走向残烟,走向一场新城中复兴的古老祭祀,它秘密地开始,盛大地结束,把那些属于旧日子的帝国残影烧得只剩下一把废墟,祭给新的时代。瞧瞧你的谎言,瞧瞧你谎言的下场,法!我听见痛哭声,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就在这里,就像他们呼唤上帝时一样。雷蒙德·法尔!他们哀哀叹道,这里面是他的电影!我和他们都一度以为电影会成为一种永恒的东西,甚至对此坚信不疑。如今看来,它们也跟人一样,终究会学习自我了断。
“……雷蒙德·法尔,我们的大导演,旧金山昔日的太阳。”
我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这声音太低了,在嘎吱的燃烧声里像一阵穿堂而过的微风。我一转头,就看见旁边一个瘦削的男人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他盯着我的模样几乎立刻叫我知道他认出了我。于是我知道正是他说了那句话。我隔着三五个无关紧要的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想要什么?他会怎么做?他要在这儿大喊,用他的声音压过水枪与火,压过我的臆想与不存在的一九二五年,向所有人宣称雷蒙德·法尔如今就在这儿吗?他却在迎上我目光的刹那垂下头。他的圆顶礼帽比平时我见过的宽帽檐还要宽,此时明明是冬季,却是由黑色丝葛制成的,边缘甚至还磨破了三四道口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整张脸都滑稽地变成了四分之三顶帽子的模样。帽子男人朝我走过来,挤走我们之间无关紧要的人。我们身旁的火势仍旧毫无要停歇下来的念头,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我对身后的警官说话:
“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就要离开了,警官,我该去剧场准备今晚的首演。”
警官猛地扭过身,整个身体都在原地滑稽地转了十五分钟的角度,他死死瞪着我,鼻尖上仍旧冒着热腾腾的汗珠,蓝眼睛里映着一个倒吊的湖泊,我愣了会,意识到那湖其实是火的边界构成的。他张口便问,“什么首演?”
“《皆大欢喜》,警官,今夜有我编导的新戏剧。”
“呃……你不关心火灾的情况吗?虽然仓库的租用者诺里斯先生已经过世,但听说似乎是指定了你……况且这里头都是……之后也许你会想知道……”
“我在这儿耗得太久,现在只剩下不到四个小时。”
他踟蹰了一会儿,第二次抬手揩掉鼻尖的汗水。
“你知道,一般来说,你要是在这时候宣布首演中止,我想没有人会责怪你。”
中止就行了,甚至哪怕就此结束它,终止它,了断它,都没有人会责怪你。中止它,不要开始也不要结束它,便没有任何骂名可被雕刻在它的名字旁。这对你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人指望着你歇斯底里,捶胸顿足,大吼大叫,甚至冲进火场,人因此会将你奉上神坛,说你是生为了电影,死为了电影,一生成为一场电影,于是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成为电影的象征,连同他的辉煌和没落和未能再起的野心,他先得死去,才能活。我几乎从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里读到这一不自觉的信号,好像他们此刻个个都围着我跪倒在地,双手托举着不存在的真心诚奉给我,如此便能将我也献给那火,在他们的注视中滑向濒死,以此构造出他们顶膜礼拜的“神圣”这一景观,最终亲手指导一场涅槃。而我怎么能就这样离开,若无其事地继续我的下一部戏剧呢?这荒唐,无聊,且不能被原谅。我凝视着烈火。我一步都没有跨出去。
帽子男走到我的面前。
“为什么我没法被原谅?”他问道。
我看着他。他仍旧没有抬头。于是我知道他并不是在代我发问,也不是在替他自己发问。这是一句《蜘蛛之墓》中的台词。不过电影里的人物对白没有声音,只有间幕。此刻,他的帽檐代替荧幕上男人黑色雨伞的伞檐,他的喉舌代替胶片中未能存在的声音,正赋予这燃烧中的电影以新的一幕。他说话,也是影片中的希斯克利夫终于开始说话;他走向我,也是影片的亡灵走向我。而我该要回答他,回答我的电影,无论他是谁。
“因为你善良,但你不够慈悲。”我答道。
“那善良又慈悲的人呢?”帽子男继续问。
“……他们会被杀死。”
他停顿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要到了想要的东西。那双眼睛注视着我,鼠灰色的眼睛,失明般地望着我,望着老鼠。他说:“很好。”这声很哑,可太温柔了,像是一记由内而外的拥抱,也像是爱,并且全无任何伴随着爱而来的痛苦。它钝钝地试探着我,令我眼睛刺痛,想起东伦敦的母亲。还年轻时,她把一枝半枯萎的雏菊送给詹姆斯·法尔。他在码头无聊闲逛,穿行在薄雾与结了层晨霜的集装箱之间,紧张得流汗,并且微笑。维多利亚时代的爱情。真相的开端。
匕首插入我的右侧腹部,轻微地拧了拧,又拔出。他点点头,我也点点头。叹息滑过我的舌头,光闪亮了一个瞬间。
“……雷蒙德·法尔,我们的大导演,昔日的太阳,如今你不会落山,因为火已代替太阳照常升起。”
他说:“……别再丢人现眼了。”
晚上八点的美分剧院比往常的人都要多。剧院老板说,这是由于“雷蒙德·法尔”的名字现今还没来得及过气,光凭这一点在纽约就已经算是一个奇迹,我早就应该知足。场内铃声响了三四下,一次比一次短促,一次比一次更响亮,我们的引座员穿过走廊,剧院大门关得很准时。剧院老板凑在我的耳朵后头对我低语,与其说他们是来看你的新剧,倒不如说是等着看你在《绳索》之后究竟要怎么大出洋相。我知道他想惹怒我,好让我收回先头把其他人全从后台轰出去的决定,但他不明白。
罗伯特·诺里斯还活着,他没有死,我是对的,一九二五年来过又离开,一九二四年的冬天正在我眼前,《皆大欢喜》不是在他死后该写的东西,而是属于他生前的东西。在他还活着,还吃三分熟的牛排,还瞒着我在私人医生那儿喝酒,还操香烟女郎,还给萨默赛特写信的时候,要不是如此,我看见的人又是谁?他就坐在帷幕背后的烂木地板上,我一冲进那儿,四下找不到金蔓,化妆间的门也反锁着,走廊里闹哄哄,人来人往,偏偏没人想到他就在那里坐着。我远远问他,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他说他没在开玩笑。我回到后台,让他们继续去找金蔓,确保她安全,并且宣布今晚不再需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出场了。我的老朋友说我疯了,劣质酒精终于烧断了我的神经,我想毁掉《皆大欢喜》就为了弄死我自己,顺便踹一脚美分剧院,让他彻彻底底破产给我陪葬。我好声好气地求他在那张坏了弹簧的沙发上坐下来,什么都别管,并告诉他如果我想寻死的话,我早就跳进仓库的火里去了。他没发现我的下腹部在流血,也许现在已经不流了,毕竟我塞了很多纱布进去。纱布跟海绵一样吸水,我第一次知道。
罗伯特·诺里斯正在舞台上等待。他娇生惯养,从前从没亲自走上过舞台,顶多就是还在剑桥的时候和那些学生剧团里的人试过几回。他今晚看上去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紧张,甚至神色亢奋。我说我有很多事情想同他谈谈。他说他也有很多事情想向观众们说说。我于是知道这部剧存在的真正的意义。它不是为了说一个完整的谎言,而是为了说许多不完整的真相。真相从来都不是完整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皆大欢喜》一开始就错得离谱。它不应该成为一个漂亮的故事。现在,我还活着,没让任何人占据“我”这一角色;他一度死了,但他为了不让任何人占据“他”这一角色,宣称他仍活着。我们即在此达成共识。它让老鼠不再饰演雷蒙德·法尔,让诺里斯不再饰演勋爵,如今舞台和现实里外反转,这才成为舞台的意义。
场内的灯熄灭了。我要求他们先别急着打开上方的聚光灯。他还不习惯。我脱下毛呢外套,解开马甲的扣子,努力捋平里头皱巴巴的衬衣。我总共用力拉扯了两次,褶皱稍许消失了点,但大片血渍比褶皱更明显。诺里斯问我要怎么办。他望着我时的眼神比起担忧,更像是真正地在操心我无法继续下去。我告诉他血已经止了,只要之后去诊所缝合一下就完事。他愣了几秒钟,说那就开始吧。
聚光灯先亮。
我站在舞台上,就像一九一三年首次代表索福克勒斯剧团的主演走向美国人时一样,双手冰冷,腿脚发抖,嘴唇哆嗦。我透过一层厚重的帷幕已经看见光,帷幕继而朝两侧拉开,光从缝隙间闯进舞台,闯进我的眼睛里。紧接着外头的人们先开始鼓掌,然后是我,我开始鼓掌。
这跟我们前几个月排练《皆大欢喜》时都一样。直到这里都一样,也只有到这里为止了。
我走到舞台前方去,鞋跟发出咔哒、咔哒声音,和我缓慢的掌声一起回荡在静悄悄的剧场里。人人都注视着我,犯困地或者聚精会神地,但没有人对我衣着的狼狈和腹部的血渍流露出半点异样的神情。舞台上的一切都在向人允诺一个足够动人的假象,现在他们既然买了戏票,坐在了舞台之外的地方,就早已预料到会看到什么样的人造景观,知道这里全是假的东西。于是血是假的,狼狈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可我偏不。我在这里说了一辈子谎言,造了一辈子歇斯底里的梦,如今,我偏要在这里说真话,说无知者的荒诞,说愚昧者的偏执,说掌控叙事者的阴谋,说演员的手脚,说观众的眼睛,我要说比他们平时说得更真的真话,我要说叫他们无处遁形,自觉羞愧的真话。
我不再看诺里斯。我继续鼓掌。整个舞台上只有我孤零零的掌声。他们为我的在场鼓掌,我为更多人的不在场鼓掌。帷幕完全拉到底了,舞台上除了事先安好的装置之外,只有两把椅子,一张写字桌,一个矮柜,上头放着一个旧留声机。我拉过一把椅子,转了半圈,椅背对着观众,我像骑马一样骑在椅子上,好像不费吹灰之力驯服了一匹木马。
“你们好。我是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我活着,无论是现在,还是前几年,我没有死过。这是我的真名,不是我的假名。移民记录上就是这么写着我的名字,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你们知道它的拼写,法尔,有两个R,比遥远更多一个R。来到美国之后,我就没有再回过我的祖国,那就是法尔多出来的一记回声。今年我三十五岁,未婚,没有私生子,有恋人,或者不是恋人,我们都不知道。如你们所见,我的头发是深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是绿色,但也有点棕色,不管是什么颜色,我都没有瞎,也没有因为喝劣质酒而失明,我看见你们。我的嘴唇总有点泛紫,大多数时候都这样。我身高大约六英尺,这几年来瘦了二十磅,主要是前些年戒了酒的缘故。我过去是个酒鬼,现在也是一个酒鬼。听着好像什么意义都没有。如果你现在开始感到荒唐,之后你也许会感觉更加荒唐。”
我望着底下的人,没有和任何人产生视线上的交汇。我的视线集中在观众席的最后,最后一排的中央,那个空位置的后头就是剧场的大门,它紧紧地合着,好像电影的放映匣。我听见一阵风似的窃窃私语。随即又安静得可怕。
“前些时间里,我第一次去找私人诊所。编造一些身上的小毛病,央求那位医师给我一瓶威士忌,他几乎立刻给我递了一瓶过来,收了一笔魔鬼见到都该自叹佛如的现钞。他递给我的时候对我说,如你所愿,法。如你所愿,我想这是一个不错的故事结局,对一部电影或者一部喜剧而言都不错。一切都很好,一切皆遂我愿。于是我想来谈谈一切究竟是怎么走向皆大欢喜的……”
“除了你。除了你,我的朋友罗伯特·诺里斯。”
我扭过头。诺里斯从我身后走上前,他没有看我,一脚踩上我边上的椅子。我们上方悬挂着纸月亮,我梦里的纸月亮。薄薄的一张纸板后,一盏灯泡在源源不断地发热。
“先生们,女士们,站在你们面前的,站在我身旁的,正是我的搭档,昔日的影子皇帝,罗伯特·诺里斯。随你们怎么说,魔鬼的伎俩,舞台的诡计,但是他就站在这里,如假包换,绝无仅有的罗伯特·诺里斯。他平时在这个时候总会去水烟吧,或者歌舞剧院、电影院、酒会,和我,或者和别人,喝醉之后,我们躺在棺材里,游荡在墓地之间,他偶尔还会跳舞。但我不确定……今天你会给大家跳舞吗,诺里斯?”
他摇摇头,“今天我不会跳舞了,我今天也要来这里说一颗星星的故事。”
他说罢朝底下挥挥手。我做出邀请的手势。我的朋友,他久违地开始说话,他久违地开始说故事,那模样叫我看见了朝投资人推稿时的他。仍旧那副令男人女人都喜爱的模样,学识教养面容财富样样在他身上汇拢成一个叫人无法拒绝的形状,罗伯特·诺里斯,背井离乡的贵族,爱上有夫之妇的多情浪子,挥霍无度的富豪,而不是一具溺水而死的无名尸体。
“一九二五年的春天,我苏醒了。我出现了。我曾经有名字,失去名字,又重新赋予自己名字,最终我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讲述一个人的故事。旁人的故事,或者就是我的故事。于是我的名字不再重要,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是一切。他是我灵魂的震颤,我生命力的源泉。我,如今,我还活着,他已经死去。他的名字叫菲拉斯,他渴望摈弃他的姓氏,于是我替他抛弃,我要求你们记住他的名字,菲拉斯,记住他。”我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的侧脸。菲拉斯是谁?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古怪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在任何和诺里斯一起出席的场合里见过这个男人。他是诺里斯的神秘友人吗?酒贩子,毒品贩子?还是说,此刻他正是诺里斯用来述说自己的替身?
“菲拉斯英俊不凡,他的样貌令男人落泪,令女人疯狂,他们四处呼唤他的名字,只要他出现在哪儿的剧场,那儿的入场券便被哄抢一空。用一九二五年的话来说,你们都管这样的人叫明星,不是演员,而是星星。这颗星星只在夜里璀璨。他是如此炙手可热,以至于他的家族不得不把他藏起来,好让他时刻保留一丝神秘感。白天,他总是被迫遮起自己的脸,隐藏在面纱的背后,周旋在无关紧要的琐事中,掩饰自己的名字,只为了让更多的人渴望涌进夜的剧院,去一睹他的芳容。他一辈子只爱过一样东西,他爱远方,他爱角斗场,他爱战士的勇气与血;他也被一位至亲之人所爱,他的家人,他的血脉,他同时被他爱与爱他的东西伤害。于是他最终离开。他在如日中天的那年里亲手斩断他与他的姓氏,背负万人诅咒与骂名背井离乡,同我一起居无定所,漂泊四处。真可笑!人爱他,人却只爱他们爱着的他,不爱他真正的模样!他日日夜夜戴着爱筑起的面具,反倒只有在舞台上才能摘下他的面具,真正地、彻头彻尾地成为其他人!他只有在成为别人时才能成为自己。”
我自然听说了诺里斯当年是如何被他的勋爵双亲逐出家门,被迫乘上远航的船只来到此岸的,也许这也是在我臆想的一九二五年中,寄往多赛特的去信石沉大海的原因。如今,这倒也显得情理之中。诺里斯转过头来看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诺里斯。他身上很少有这种愤怒的神情——更罕有毫不掩饰的倨傲,甚至是挑衅的目光。这就是剥开头衔、名誉、姓氏施以他的温文尔雅后,他朝我袒露的真情吗?诺里斯,你真的在憎恨当年的我,叫你彻底失去了我们的帝国吗?我只觉得无数蚂蚁啃噬着我的头颅内侧,我的体温越升越高,但椅子两侧的腿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朝他点头。
“……好!你说你要抛弃你的姓氏,你要抛弃诺里斯。那么我便不应当再喊你诺里斯。罗伯特,或者像他人那样,管你叫罗伯。罗伯,你要说你的故事,我要说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当有一处开始交汇,从此之后就是我们眼前一排接着一排坐着的人所知道的一切了。现在轮到我了。”我重新看向观众席,今夜赛丝安塔来了吗?我给她留了最好的位置。她会看见我吗?“……你们看着我们。你们在等待什么?这里面没有反转,没有灯效,没有会喷烟雾的机器和会喷火的飞龙,幕布不会变,到它结束之后都不会变,帷幕不会拉上,中间也没有转场。舞台就是你们现在看见的样子,两把椅子,一个纸月亮,空瓶子,一个坏掉的留声机,别再费神继续找别的东西了。……你!你正在盯着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疯了,还是演出了一个疯子的样子。你在想的是一个好问题,我想我们谁都分不清楚,对不对?”
我用手指指向面露愠色的观众之一,那也许是个体面男人,一生中从未被如此粗鲁地对待过。诺里斯俯视着我,不说话。
“让我告诉你……你是上帝的羔羊,你是,你也是,他也是,我也是。酒徒也是,恶魔也是。上帝的羔羊不圣洁,上帝的羔羊苟且偷生,一有机会便彼此咩咩撕咬,反刍,在石头胃里溶化,这就是上帝的羔羊。上帝不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这是今夜我在这里说的第二件真事。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受苦而不是为了幸福的,谁胆敢说他幸福,谁就该被上万头羔羊开肠破肚碎尸万段,因为人人都想找到幸福的允诺。”我说,上方聚光灯令我浑身发热,一层汗水从我的背脊中央朝外冒,“第一件,第一件真事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死,没有失明,没有疯,你们记住我的名字,雷蒙德·法尔,我来自大不列颠,来自萨默赛特郡,我是詹姆斯·法尔与伊芙琳·爱希之子,我的母亲在上个世纪末投河自尽,我的父亲很快就要死了,他们一头是凶猛的羔羊,一头是懦弱的羔羊,于是便有了我,另一头丝毫不无辜,也不无私的羔羊。”
诺里斯看着我的眼睛,他接着我说下去:“而我,我不是一头羔羊。我没有父亲,我也没有母亲,我和菲拉斯一样,他是由于抛弃了姓氏而没有父母,我则生来无父无母。没有父母的人谈不上是羔羊,在你们眼中,甚至谈不上是合格的祭品!你们对着上帝喊天父,对着皇帝喊帝国的父亲,在茅屋底下喊砍柴人父亲,你们多么渴望与他搏斗,渴望踩在他的尸体,以求得他们的告饶,但又至死哭求他们朝你点一点那沉默的头颅!而母亲,你们也无法挣脱母亲的乳房。你们走到哪里,母亲的乳房都贴着你们的脸颊,叫你们必须蓬勃生长,叫你们用爱施以管辖,用懦弱施以道德,用赞美施以霹雳,她逼迫你们敬畏生命,谦卑地、乖顺地、无理地,从此你既不能夺走别人的命,也不能夺走自己的命,好像这敬畏都必须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你若是失了它,那就是魔鬼近了你的身。瞧瞧你们,真可悲!母亲规束你们,父亲惩罚你们,生被人捏造,死也要被人捏造,人却要求你们该把命搁置于自我最崇高的圣坛上,可笑,可笑!”
这是诺里斯迈入河流的真相吗?《皆大欢喜》才刚刚开始,而真相……今夜,我们究竟能捡起多少真相的碎片?我想了想,望向底下的坐席。那儿黑压压的一片,可很快台下的灯也缓缓地亮起来,没有舞台上聚光灯那么刺眼,但仍旧是昏黄的,不过分地,像是一种邀请。我知道这是剧院老板在灯光室内的伎俩,我知道他不会真的认为我会死在这里。谁知道呢?连诺里斯都回来了,又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发生的呢?
我面朝他们,继续说道:“我要说第三件真事。第三件真事是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一九二五的梦,一个很长的梦。首先,我不得不纠正一点——我并不是要把梦当做故事来告诉你们,若是如此,那我就不是在说真话,不是在讲真相,这夜就没有任何新的意义。不,梦只是第三件真事的一个开端,这个开端把我带回栖息着真相的结局,有关于我,有关于我如何出生,如何活着。我邀请你们——我邀请你们不要坐在原地,你们可以站起来,四处走动,或者和你们的男伴女伴,和陌生人大声说话。很不幸,这不是一部电影,因此我容许你们拥有特权,我赋予你们打破剧院规则的权力,我邀请你们接受特权。”
我倾身向前,腹部抵着椅背,一股痛楚穿透我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来。我头一次不感觉渴。我神思清明。
“我邀请你们——将这出戏剧看作真正的生活,只是答应我一点——别说假话。看着我,答应我,和我一样,不说谎话。不要用恨遮掩爱,不要用爱遮掩权力,不要用权力遮掩无知,不要用无知遮掩卑鄙,不要用卑鄙遮掩嫉妒,不要用嫉妒遮掩恶意,不要用恶意遮掩无能,不要用无能遮掩……我不知道,也许是恨。总之,像我和诺里斯一样,不说谎话。除此之外的一切,全部都如你所愿。”
我喘了一口气,底下一片死寂,没有人站起身,突如其来的自由太沉重,剧院的镣铐沉甸甸。但有许多道目光,它们汇拢成月光下海面的波澜,此刻在那剧院灯光下起起伏伏,恍惚间,我只觉自己正趴伏在远航货船的甲板栏杆上,我仍旧年轻,只有二十三岁,行囊瘪瘪,抱着一腔说谎的念头,跨越重洋,在遇见罗伯特·诺里斯之前来到这里。今夜,我的椅子像是麦堆,我上方的聚光灯像是月亮,而我则躺在这里,躺在黑夜里,阴森的云群蒙起我的眼睛,我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有关于第三件真事,它的开端是这样的: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我在河滨快速路和九十六街口看见太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