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冈格尼尔闻言抬起眼睛,灰发男人斜着身子靠坐在马车里,异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镶嵌的彩色玻璃映下的光斑,玻璃外的景色片片略过,他却坐得十分的惬意。紫色天鹅绒包裹的座位下有着厚厚的缓冲物,更不用提暗色低调的小牛皮扶手和上好的狼皮靠背进一步阻止了颠簸的侵扰。
唯一打破这一室宁静的,就是从车夫那里传来的声音,沉闷,模糊,通过特意为马车安装上的传话筒,从黄铜管道中挤进来。
通常这种情况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更何况他本是怀着一颗放松的心坐上驶往人鱼协会的马车,久违的不用算计太多,也不必太费心于安保,仅仅是为了“度假”这一个对于像他这种人来说有些奢侈又讽刺的目的。
好歹他选了这辆带着人鱼浮雕的马车,至少是希望让这辆艺术品在有钱人小伙伴面前露个相的,有人会讨厌恭维吗?至少冈格尼尔·佩德拉从不会拒绝,管他真心还是虚假,起码都是些听起来舒心极的好话,他一点也不在乎里面有没有藏刺。黑市商人的谈判从来都是大刀阔斧又沁着流不完的血,而至少在社交场,大家都会厚着脸皮装得像是什么多年的老友一样,他喜欢这种别扭尴尬的其乐融融极了,比起任何戏剧都荒诞不经,精彩至极。
更何况是人鱼节——人鱼节!各路富豪都为了那些光鲜亮丽又愚笨无比的幻想生物们齐聚在一堂,也许他们不怀好意,也许他们目的各不相同,但“节日”这一词多么的美好,多么的快活!就好像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大家都能放下琐事,去庆祝什么一样,明明就是与一年中的其他时间没什么不同的日子,可一旦走进协会那栋富丽堂皇的宫殿,伴随着海水的波动,水晶灯的光斑和人鱼的歌声,一切烦恼就像被一层薄膜隔绝在外了一样。
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
想到这里,冈格尼尔下意识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挑了挑眼眉,接着就好像是演了重复了千遍的无聊话剧的演员一样懒洋洋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马车缓缓停下了车轮,却没有车夫下马的脚步声。冈格尼尔手肘落在腿上,皮手套包裹的手掌搭在下颚,薄嘴唇微微抿起,车夫没有即时地回答他,他却一点也不着急。
很快,一些模糊的嘈杂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进来,包含着“交易”“代价”“违约”等等词汇的只言片语钻进冈格尼尔的耳朵。
啊,没劲,又吵极了。一目了然的目的,司空见惯的场面。
外面的争执声愈发激烈,车夫的话语每每平淡地吐出,都像是在给烧开的油锅里倒水一样,激起烫人的油点,有什么东西在激烈的争吵里翻滚,很快就会一跃而出,场面逐渐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迅速倾斜。
忽地,马车的门突然开了,嘈杂的声音甚至熄了一瞬,只剩下车夫还在讲话。
“——无论怎样,今天是你们咎由自取。啊,老爷,您不必……”
冈格尼尔抬手,车夫遂闭了嘴,顺从地低下了头。
他的手杖敲了敲地面,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磕了一下后脚跟,冈格尼尔在一群沉默的人中肆意舒展着手脚关节,接着,他的眼睛一张张脸的看过去,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十字’老爷,大驾光临啊。”领头的人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他仰着头看向比他高了一头的冈格尼尔,对方的影子整个拢在他身上,压迫着他,他才忽地想起在这条去往人鱼之都的必经之路上拦下对方马车的目的。
他不情不愿地招手,后面的人立刻捧上几只黑皮箱子,随着金属卡扣的打开,箱里的东西被一览无余。
金块,和成堆的钞票。足够一家普通人挥霍十几年的金额,冈格尼尔与钱打交道了几十年,这些钱的分量他用眼睛扫扫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些足以让任何人眼红的财富,就这么在一条马车行走的路上,被一群人捧在手里,为他献上。
“这是我家老爷赔礼道歉的一点心意……”那人哑着嗓子说道,“人鱼的事让您费心了,是我们做的不够干净,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您收下,我家老爷说……”
“我知道了,都收起来吧。”冈格尼尔对着领头人说道,对方的话被打断,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喜。
他答应了!十字佩德拉收下了他们的“赔礼”!这件事是他没想过的容易,本以为这次只扑个空,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向老爷交差……
突地,对方低沉的嗓音在他头上轻轻地响起,带着一点遗憾。
“唉。你们老爷什么都好,唯独送的礼物这么麻烦,还需要我自己动手。”
冈格尼尔的剑比他的疑问更快,还没问出口的话语化成了哀嚎,尖叫,带着血沫的咕哝。车夫冷着脸,像是提前就预知了即将发生的一切般迅速地从鞍上掏出枪随意开火,枪鸣响彻云霄。马匹轻轻地打着响鼻,它的耳朵在出发前就早早地被堵上了,黑色、纯真、湿漉漉的眼睛映着发生的一切,毫无偏见地记录下这场丑恶又常见的同类相残。
……
灰发的男人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黑色手套和西装间露出的表盘上显示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五分。
他吹着口哨,这是一首在人鱼之都小孩子和年轻人们都会唱的曲子,内容简单至极,是讲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与人鱼之间的爱情,像是童话故事一样美好又令人向往。
而实际上,实际上呢?
与他形象不符的轻快的曲子不断的从他的嘴唇中跃出,不远处,车夫正在将一些切好的胡萝卜块喂给马匹。
下一秒,他们同时停了动作。车夫侧头瞥了一眼,便又去忙着检查马鞍了,而冈格尼尔的手杖点则了点地面,溅下一些黑色的血点。
他抬眼,进入视野的首先是一顶棕色的贝雷帽,随后是一双泯没在阴影中的眼睛。
像是一潭死水,毫无波动,也没有情绪,焦灼粘稠,即使他在盯着自己,那焦点也落在一片虚空。
冈格尼尔笑了,终于,今天出现了一点他所期待的东西,于是他说道:“啊……你来了,富兰克林,我的好侦探。”
对方并没有开口回应,只是调整了一下腋下夹着的报纸的位置,继续向他走来,这不论是对于一个绅士,亦或是一个受雇于人的侦探来说都无礼太多了,可是冈格尼尔丝毫没有任何介意,相反,他甚至很受用。
富兰克林的风衣衣摆裹挟着微风,他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没有什么能打乱他的步伐,即使雇主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为他驻足,他也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
直到他们对立着,能清楚的看见对方的眼睛,能闻到一丝血腥味,能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也许这个时候冈格尼尔应该开口对侦探问一下近况,也许富兰克林应该开口对雇主进行一个详尽的自我介绍,但此时此刻——
冈格尼尔举起了枪。
他脸上的笑没有丝毫的变化,优雅,温柔,成熟,也许这表情应该出现在晚宴上。富兰克林亦是,他仅仅细微地动了动眼皮,依旧板着一张脸,抿了一下唇,没有闪避的意思,也没有因此挪动哪怕一厘米的脚步。
他只是盯着黑洞洞的枪口,仅此而已。
这是一只勃朗宁m1903半自动手枪,口径7.65mm,比起m1900更小巧,但杀伤力没有丝毫的减弱,如此近的距离,它能射杀任何一个人类,没有例外。
扳机没有任何预兆地被扣下,惊起树林中无数的飞鸟逃窜,最后离去的是乌鸦,它们盘旋在空地的上空,因为它们知道,这声巨大的爆破声之后,往往都代表着一顿大快朵颐。人类残杀同类的手段进步的如此之快,动物们无法理解其一个小小的金属子弹为什么能迅速的剥夺生命,但它们对于死的理解却比人类要漫长太多了。
富兰克林的背后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倒地声,与他预想中的一样。
“该死的……法国佬……十字佩德拉……你……你……”
他手上的枪同样掉在地上,被走近的冈格尼尔一脚踢开,伸出的手无力地抓向什么东西,却连触碰对方的鞋尖都做不到。
冈格尼尔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他伸脚,皮鞋扬起了对方的下巴,他挑的位置很好,无论是眼泪,血,还是口水都溅不到他的鞋子上,看起来很是娴熟,很快,对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被居高临下的打量着,直到冈格尼尔撤回了脚,对着他的后背又补上了几枪。
“抱歉。”商人转身,脸上流露出几分真诚的歉意,就好像没有解释的拔枪对着别人的人不是他一样,“我身边总会有一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我相信你不会介意。”
侦探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直到冈格尼尔扶了扶帽子,为他拉开那扇浮夸的马车车门。
富兰克林罕见地看了看那摊蔓延开的血迹,以及虎视眈眈围上来的乌鸦,开口道:“你要迟到了。”
车夫早早地就上了马,等待着自家老爷以及贵客的就位,冈格尼尔先一步坐进了马车,他的脸隐没在阴影中,富兰克林看不清此时此刻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似笑非笑:“你不也是吗?我的好侦探。能够迟到的权力是一种资本,好好享受它。”
富兰克林扯起风衣的衣摆,也坐上了这辆运载着罪恶的马车,他的座位边摆着几只黑色的皮箱,血迹未干,而他视而不见。
他看得很清楚,尸体边上碎裂的怀表停在十点整。
……
像是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才算得上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一样,马车开始摇晃,而冈格尼尔也真正的关心起了侦探的事情。
“那么,我的好侦探,你对人鱼有兴趣吗?”
富兰克林飞快地抬一下眼皮,又落下:“一般。”
“是吗?真可惜,我以为你是因为对人鱼有兴趣才会搞来一张邀请函,看起来依旧是工作需要,这可不好,侦探,人总是要找个方法享乐的。”冈格尼尔从怀里拿出一盒雪茄,抽出其中的一支,将其修剪好后点上,烟雾很快就模糊了他的脸。
“抽吗?”他递向富兰克林,对方用沉默回答。
冈格尼尔沉闷地笑了几声,觉得有意思极了:“你看,侦探,就像现在,我雇你来进行这些调查,也只是我的一些消遣罢了——抱歉,没有拿你的工作寻开心的意思,但人的好奇心总是不会被满足的。”
富兰克林展开了报纸,冈格尼尔能看见背面人鱼节的宣传画和标语占了整整一页,一些小道消息,幻想故事,产品推销七零八落像补丁一样挤在一整张报纸上,冈格尼尔相信协会并没有在报纸上投入多少资金负责传销,因为没有必要,就像是闻了血味儿的鲨鱼一样,媒体们自己便会争相恐后的前来试图分一杯羹。
“人鱼,多么美好的生物啊,似人非人,有着美丽的秀发和天真的眼神,没有了人类,它们甚至无法自己生存,娇贵的花,短暂的寿命,只为你歌唱的喉咙,只是……”
冈格尼尔眼睛落在那一张美丽的宣传画上,男性人类拥着女性人鱼,在夕阳下高歌。
“只是,它们终归只是商品,你会爱上一件商品吗?你会爱上一只宠物吗?侦探,人类竟然会倾心于非同族的异类,即使外貌再如何相似,那终归只是一种拟态罢了,大理石雕刻得再栩栩如生,依旧只有一颗石头做的心,你难道不觉得很好笑吗?哈哈!”
说到最后,冈格尼尔竟然哈哈大笑,一些绯红蔓上他的双颊,使得他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但无论是车夫和侦探,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话,除了他自己的笑以外,再无其他。
他笑够了,便猛吸一口雪茄,烟雾毫不避讳地喷在两人中间,富兰克林皱了皱眉头,被冈格尼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毫无悔意地说了两句抱歉,却没有改变任何行为。
“我的意思是,侦探,就像刚刚的那些蠢货,一些人为了利益愿意赔上自己的命,可是为了爱?去放弃自己的一切,这可真是世界上最赔本的买卖了,可这事情竟然不在少数。有关于人鱼的爱情故事我已经听腻了,我真的很好奇,真的有人因为宠物的死亡,伤心到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吗?”冈格尼尔探出上半身,烟雾隔着报纸,漫在他的脸上,帽檐下异色的双瞳与报纸后的棕色眼睛对视,紧咬不放。
“你会吗?侦探?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以前的事?”
这是挑衅。富兰克林想到,这个男人,地下黑市的商人,正在以他的方式试图激怒我,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但也是一种试探。
他不该有反应。
于是侦探开口,他说道:“你昨天把人鱼之都的地下势力得罪了个遍。”
像是没有预料到富兰克林会以这件事作为回答的冈格尼尔瞪大了眼睛,夸张地后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颓唐委屈地说道:“啊,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真扫兴,这是我让你不高兴的代价吗?别这样,我只是做了我答应的事而已。”
他双腿交叠,手套轻轻摩擦了一下领口,失落的表情便像魔法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又挂上了那副笑容,老神在在地开口:“这只是一份给乌奈的见面礼而已,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这里,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位年轻人了,我想双方都应该从各个角度重新认识一下我。”
“我知道乌奈最近在忙,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费心,作为一名贴心的合作伙伴,我怎么能忍心让他一个人忙里忙外呢?年长的一方就是要多费费心,为年轻人准备一些礼物才好,不然就只是个拿钱不做事的老头子而已啦。”冈格尼尔将烟灰弹在玻璃烟灰缸里,忽地,他眼睛亮了亮,有些高兴地说道:“您不会是在关心我的人身安全吧?您放心,就算我不幸离去了,款酬依然会照理付给您的,我在这方面还从没有违约过。”
“没有。”富兰克林简约的回答道,他抖落了一下报纸,继续低头看着什么。
“那真是太可惜了。”冈格尼尔看向窗外的景色,他们已经进了城镇,一些马不停蹄正在建设的摊位和悬挂的横幅充斥着街道,车夫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来避免撞上搬运货物的工人们,也因此,那些人们欢呼雀跃的声音也更加的清楚了,一些年轻人纷纷驻足看向这架装饰着人鱼浮雕以及宝石黄金的马车,他们相互议论着,羡慕地感叹着富人的华贵,但马车上却没有一个人感受到被奉承的快乐。
街角的一位报童抬了抬帽子,与冈格尼尔冷不丁的对上视线,随后又像是觉得不礼貌一样,很快地拉下了帽檐,消失在巷角。
“说起来,我还没有向您说过我为什么要拜托您调查这些事吧。”冈格尼尔的目光停留在报童消失的巷角,突兀地开口道,而同样,侦探以沉默作答,但这其中也未免有些悉听尊便的意思。
“哈,我知道,这件事若是被乌奈知道了,他一定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但一想到他、人鱼、协会还有着那么多隐藏起来的秘密,我就忍不住想要把他们扒个精光,我喜欢看那些别人费尽心思隐藏起来的秘密,也喜欢一些人被揭露真相后惊慌失措的样子。”
“侦探,我也想收到礼物啊,比起内容物,撕开包装纸的瞬间才是让我欲罢不能的体验!……而更遗憾地是,比起别人为我准备好的,我更喜欢用自己的双手去从别人那里抢到的。”
冈格尼尔舔了舔嘴唇,舌头像是蛇的信子一样红,他从来不介意为他人展现自己的贪婪,他的欲望永不被满足,直到他自己被毁灭的那一天为止。
人鱼协会那宛如王宫一样富丽堂皇到荒诞的建筑矗立在城市的正中央,街道也越发的平坦,旅客也人满为患,幸于这里的道路足够宽敞,马车并没有减缓太多速度,而是以一种平稳的速率前进着,这足够能看出冈格尼尔的车夫是一位驾马高手。
“我在这里下。”侦探简洁明了的说道,比起商量,更像是通知,因为他已经叠起了报纸,探出身子准备拉马车的门了,这里离会馆还有一些距离,但总归是不远的。
冈格尼尔拉了一下悬在顶棚的绳索,一阵悦耳的铃声便在车头响起,车夫了然地将马车靠近路边。
“带上你脚边第一个皮箱吧,算是帮我分担一些甜蜜的负担。”冈格尼尔手指点了点,富兰克林便弯腰提起那只皮箱,迅速且粗暴地跳下了马车,丝毫没有贵族们下车的优雅。
冈格尼尔愣了愣,他看到侦探并没有带走他的报纸,那份报纸正叠得整齐的放在天鹅绒沙发上,于是他抓起那份报纸,对着富兰克林的背影喊道:“侦探,你忘了东西!”
可是人群里哪还有这位好侦探的影子?他早就消失在人流中,没准还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冈格尼尔茫然的样子,他扫兴地摸了摸鼻子,拉上了车门。
报纸被随意的展开,冈格尼尔回忆着侦探看得最久的那一页,他揭开廉价的灰黄色纸张后,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后兴奋地低笑了起来。
“我的好侦探,你可真是拐弯抹角。”
一张由黑色墨水撰写的名单夹在这一页,“冈德·约尔曼”“克里斯蒂娜”“阿尔菲·德·罗什舒阿尔”“温德尔”……
“老爷,您看起来很开心。”
“我一直都很开心。”
车夫微笑着沉默了,马车再次向着那栋辉煌的建筑进发,而冈格尼尔则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钢笔,将纸张压在腿上,按序填了一个名字。
“富兰克林。”
雪茄点着了这张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名单,纷飞的灰烬落在烟灰缸里,冈格尼尔的指尖在火焰中跳动着,像是弹奏着什么乐曲一样,他再次吹起了那首欢快的曲子,一次比一次响亮。
人鱼协会很快就到了。
—TBC—
Chapter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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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最初,是黑暗。
待到逐渐适应之后,黑暗变得不再浓稠,甚至开始有了影影绰绰的朦胧。紧接着而来的是束缚感,在被什么东西压迫着,虽然连“自己”这个概念的边界都没有,但确实感受到了挤压。某种力量在从内部膨胀,而外侧的界限又是如此明显,无法停留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离开这里。压抑、窒息,窘迫,要逃离。需要更大、更宽敞以及更明亮的地方——
光如一把匕首,划开遮蔽认知的黑幕。色彩刺痛双目,叫嚣着喷涌而出。朱厄尔在水中下坠,这是与身为人鱼时落水完全不同的感受,巨大的水压排山倒海,割裂他的口鼻与肌肤。他瞪着眼睛毫不挣扎,以人类的视野透过水观察原来是这种感受。
上方有逐渐远去、已经变小了的光斑,朱厄尔放松身体,他虽然依旧在下沉,但还是感受到了水的托浮。
水里很安静,耳鼓受到的挤迫使他短暂地失去了听觉,这点也与原先不同了,如果是以前的他,哪怕是数百米之外的涟漪都会有所感受。比如身体右后方正在接近的谁,他本可以更早就觉察到对方的靠近。
那条人鱼速度极快,朱厄尔只是眨眼间对方就冲到了他的身侧,男人随即看到了一张稚嫩的脸,幼小的身体正托着他向上浮。终于露出水面后他喘着粗气,还未平静下来就感受到小人鱼正努力将自己推向岸边。
五官终于再度恢复了感知,朱厄尔的视线猛然一下就清晰了,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拽上岸。
“贾勒特,你还活着吗贾勒特!”
朱厄尔敢打赌,贝尼迪克特心里肯定想的是晦气,可千万别死在这里,但他只是仰面躺在地上,片刻后侧转身子吐出一小口水。
“我——”
“怎么回事,你突然就掉进去了。”贝尼迪克特神情缓和了不少,看样子今天这里不会有任何死亡事件,真是可喜可贺。
有人拿来了毯子与热饮,朱厄尔全部接了下来,只觉得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又沉重。
“我、我想靠近一点……”他为自己找理由,要立即编一个能让众人信服的理由解释。在坠落的瞬间他看到了奇怪的景象,那情景似曾相识,感觉应该是很重要的记忆,但在离开水后又逐渐模糊起来,“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
具体的原因他也说不清,可能是在思考吧。也许是徘徊在鱼池旁没有留神的缘故,这里有很多水,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就连朱厄尔自己也想不通,怎么会发展成现在的结果。
“总之没事就好,我已经让人去帮你准备衣服了,好歹换一下再回去。”
贝尼迪克特遣散了围观着人群,指名乔莉安带朱厄尔去休息室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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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衣服还算合身,朱厄尔不清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胡契克是怎么准备周全的,但还是表达了感谢。这个带着小圆眼镜、看上去有一定年龄的瘦小男人连笑容都没有给朱厄尔一个,只是点了点头。
“伯利辛根先生很担心您,”胡契克甚至还准备了一双鞋,现在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朱厄尔都不会感到震惊,“他说您可以随意使用这间休息室,直到您不再需要。”
“我现在就感觉很好。”朱厄尔站起身,甚至隔着衣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只有“自己”才会以炫耀身体的方式展示力量。
好在胡契克只是沉默了一瞬,便轻巧地将小小的尴尬一笔带过:“如果您确定的话,请让我带您去见伯利辛根先生。”
朱厄尔这一次回答规规矩矩:“有劳了。”
贝尼迪克特在观赏区等待着,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给自己搞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观赏展示水箱。如果不是因为他面前的玻璃被一条人鱼撞得砰砰作响,朱厄尔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对方终于选定了这次要带走的鱼。
“你看,”听到脚步声的贝尼迪克特回过头,“他可真有趣。”
鱼缸中的是贝达,朱厄尔虽然不会记得每一条人鱼,但至少认得同样品种的同胞。很明显贝达正在生气。虽然他们本就属于好斗的类型,但贝达就算在当中也尤为易怒。他在水里短距离地快速游动,连续性地对贝尼迪克特亮出自己血红的巨大尾鳍,同时用拳头砸玻璃。
“他在给我展示尾巴呢,”贝尼迪克特笑着说,“那绝对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
你该不会以为他是为了吸引你吧,朱厄尔冷下神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我觉得他很不高兴,”胡契克难得说话,“您是不是在我不在的期间做了什么?今天已经发生了不少事情,最好还是不要……”
朱厄尔猜胡契克可能想说“节外生枝”,但他终究还是闭上了嘴。贝尼迪克特倒也不在意,只是耐心地解释:“我只是站在这里欣赏他,他就开始不高兴。然后我就想看看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通常人们遇见这种事会避让,可您还故意让他看见自己。”
贝达一定想捏死贝尼迪克特,朱厄尔想,令人厌恶。
“选择是双向的,他不想看到我,完全可以游走。一直在我面前打转,我还以为他喜欢我呢——明明这么可爱。”
前后两句没有必然联系的话无疑愈发激怒贝达,朱厄尔确实记得这是对方憎恶的、用来形容自己的词语。这狗男人还真是故意的!
贝达开始用肩膀撞玻璃了,胡契克大声叹气表达不满,但贝尼迪克特完全不为所动。他甚至用指关节叩了叩玻璃,不知情的人看上去还以为他在与人鱼交流。
“你会定他吗?”朱厄尔问。
“不一定,你喜欢他?”
“我想去看看另一条,救了我的那条。”
贝尼迪克特终于将注意力完全转到朱厄尔的身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容:“哦——挺好。”
接着又重复了遍:“挺好。”
“如果我能,呃,也许你有办法?我还不是很了解。毕竟你是副会……”
“是‘荣誉’副会长,”贝尼迪克特直起身,没有与朱厄尔直视。他转动着尾戒,态度严肃且冷淡,“是否租借人鱼的决定权在于会长。”
“但协会是懂得对有特殊贡献的人知恩图报的。”
朱厄尔还未来得及反应,贝尼迪克特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他甚至眨了眨眼,揽着前者的肩膀半拉半指引地离开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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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次返回乌奈办公室的时候,先前的记者已然离去。贝尼迪克特在阐述了来意后就坐在沙发里翘着腿品茶,留下朱厄尔一个人在座位上忐忑。
“我看看,也许是这条是吗?”
乌奈将人鱼名册递到朱厄尔面前,摊开的那页详细介绍之前搭救了他的那条小人鱼,贝尼迪克特的目光快速掠过后又开始喝茶。这一定是命运的指引,朱厄尔想,斗鱼、未分化,再也没有比小家伙更合适的了。
“协会近几年来承蒙了贾勒特不少的恩惠。托你的福,装潢及运输都确实更容易满足了,”乌奈态度温和,微笑着看朱厄尔仔细翻阅名册,“虽然亚熟期的人鱼尤为敏感,但我想以贾勒特先生的经验,应该完全可以胜任吧。”
“很高兴你会选择谢伊,想必谢伊会在你的培育下成长为十分优秀的孩子。”
居然已经有名字了啊,朱厄尔想,也好。况且这可比自己的好多了,又短又好记。
“非常感谢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我将会是一位称职的抚养者。”
在这场对话中谁也没有提及埃菲墨希索斯半个字,除去完全没有兴趣的贝尼迪克特,就连乌奈似乎也并不介意这条在一年多前死去的人鱼。难道所谓的新会长更喜欢“和人鱼感情深厚的好主人”只是空穴来风?朱厄尔并不这么认为。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贝尼迪克特放下茶杯,宣告这场面谈的终止,“好了好了,会长先生可是大忙人,我看我们最好就此告辞,不要再打搅他接下来的安排。”
朱厄尔表示赞同,最后一次表达了谢意,跟随着贝尼迪克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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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记下来了吗?”
送走了朱厄尔后,马车内贝尼迪克特点燃了雪茄,虽然今天的会谈出了小小意外,但总体还算成功。看在掌握了人鱼名册的面子上,他就勉强不计较小贾勒特那个白痴耽误了自己宝贵的时间。
“七七八八,你当我是什么,能记住一部分就已经很不错了。”胡契克没好气,他看起来总是对自己的雇主不满意,但若有人提议给他更多的前钱离开贝尼迪克特,他无一例外全部拒绝了。
“那就可以了。把情报分别卖给报社,再安排人去做名册卖给那些进不来的人。我想想——对,这次配上地图,看上去就像真的。”
“那也是假的。”
本是倚着座椅靠背贝尼迪克特前倾身子,将一口烟吐在胡契克的脸上,后者咳嗽了起来,用手扇着烟雾。
“哦,你就不能不这么煞风景?既然是真假参半,又怎么能说是假的呢?”
“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我真心实意希望在你的安排下今天也会是充实的一天。”贝尼迪克特重新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望着胡契克。
“下午预约的是乔纳森先生。今年有花车巡游活动,按你的要求已经提前定制了几个款式的游街鱼缸,差不多可以验货了。”
贝尼迪克特没有回答,又开始玩弄小拇指的戒指。
“他们家……有几个孩子来着?”
“三个,之前你见过老大杰弗里,跟着他父亲干事,小伙比较稳重,将来会是好的合作对象。二儿子没什么建树,荒废了。还有个小女儿……”
“快订婚那个,是吗?克里……克里斯……?”
胡契克看了一眼雇主,继续平静地说:“对,克里斯蒂娜,与她交好的男性以及家族背景我会择日单独准备材料。前些日子她过生日,我以你的名义送了礼物,希望她会喜欢。”
贝尼迪克特笑了起来:“我的生意成功有你一半功劳。”
接着他又说:“既然你看人这么准,那就评价一下贾勒特吧,小的这个。
“今天跳水池的这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