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商人玛蒙虽然曾经因为某场事故失去了一只眼睛,但是他剩下的那只右眼却丝毫没有让他的慧眼大打折扣,比如他在鉴定宝石时,比如在鉴赏艺术品时,比如在看谁能买他的账时。
“您觉得怎么样,”他站在稍矮他一些的东洋男人身旁,这是一场他用以展示藏品的展览会,当然他也并不介意以一个好价钱给这些艺术品找个好归宿,而这个男人已经在这幅画前徘徊了有好几分钟,他的心里大喊有戏,那他就得马上趁热打铁,“这幅画是……”
“您不用介绍,”但是男人打断了他的介绍,他从那副画上移开目光,但也没有看向玛蒙,“开价吧。”
玛蒙一时之间险些忘记了这幅画应该卖多少钱。
但是笹木贤太郎却只想尽快从这里抽身离开。
“先生?”他小声提醒道。
“抱歉,看来您是有备而来,这幅画是一位名家的遗作,出于敬意我打算以53万的价格出售。”
“好……”
“咳!”突然一个男人的轻咳声打断了笹木,他打了个哆嗦马上改口道:“抱……抱歉,我需要考虑一下。”
在笹木低头思索时玛蒙抬眼瞄向他身后的那男人,有着一头金棕色短发的男人正在用心不在焉的目光打量另一幅画,忽的他蓝色的眼眸对上商人的视线,这个男人露出了一个像是在打招呼却并不礼貌的笑容,这让玛蒙感到不舒服但出于礼仪他只能讪笑着点头回应。
但是笹木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垮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得想办法让这幅画以十万甚至更低的价格被买回来但也不能直接告诉眼前这位商人自己正在被身后的杀人犯威胁。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答应那场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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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找对人了,”当他拿着推荐信去见资助人——靠着新兴的石油产业发家的企业家亚当·劳里时,这位用发油将头发整齐梳成背头的中年男人招呼佣人给他搬来椅子让他坐下,岁月在他的眼角和脸庞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上唇的胡子仿佛是用尺子量着进行修剪的,这一切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虽然我对炼金术没什么研究,但我知道一位夫人对神秘学颇有兴趣,或许我可以帮你进行引荐。正好今晚我就同她有一场会面,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笹木对这样的机遇求之不得,他欣然答应了这场邀请。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出发时另一个男人登上了他们的马车。
“这位是休·多佛,他同样与那位女士相识,今天他也将参与我们的会面。”
他同这位多佛先生握了手,但对方只是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握住摇晃而后被松开,笹木甚至没感到他用力。
在马车上多佛也一直微皱眉头望着车窗外面,他用食指轻轻敲打自己的膝盖,间或他回过头来冲着亚当张开嘴,但每当这时他扫到身旁的笹木便又闭上了嘴重新将视线投向了车窗外。笹木只能整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袖假装没有发现这件事。
好在这段路程不算长,笹木终于摆脱了这折磨人的尴尬气氛,而刚一下马车多佛便立刻和亚当耳语几句,随后快步走进酒店大门。
“休需要先办一些事,我们进去以后等一会儿吧。”
“好。”
平时笹木甚少来到酒店,他一般不在外住宿,也很少在外就餐,只有在一些研讨会时才会跟着来到这样的地方,因此他对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一时之间无所适从。他跟着亚当在大厅里的一处供人休憩的小圆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前来住宿或是就餐的客人们路过他们身边,服务生有的端着餐盘走来走去,有的拉着装满行李的推车走入酒店深处。
也许这段时间他可以先问问关于那位女士的信息。
“这么说或许您可以先告诉我那位女士的姓名?”
“啊,当然可以,她叫苏西·马什,可能你在报纸上看到过她丈夫的名字。”
“另一家石油企业的老板的妻子……是吗?”
“是的,最近这位夫人忽然热心起了人才投资,文学、艺术、神秘学……只要是她感兴趣的她都会接触一些有前途的年轻人,所以你很有希望,等会儿要记得在夫人面前说几句好话。”他拍了拍笹木的肩。
“哈哈,好的,承您吉言……”
这时一名侍者过来,他俯身在亚当身旁说话,细微的耳语声消散在周围的声音中,笹木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但亚当已经站起身,“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走吧。”
“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从那侍者身前走过时似乎和那双蓝色的双眸对视了一瞬。
他们来到这间早已预定好的会客厅,侍者为他们打开门侧身让他们先进门,笹木跟在亚当的身后,他们进屋后侍者关上了门。
亚当朝着房间中桌子中间的位置走去,在他的对面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士早已等候在此,她应该就是那位马什夫人,而房间的左侧多佛垂着头瘫在扶手椅里,直到他们落座他才抬起头,露出了沾满血迹几乎失去人样的脸。
“快……走……”
巨大的枪声骤然响起,多佛被子弹击中的头颅朝另一边猛然歪斜,脑浆和血液溅到了地板和苏西身后的墙上,有几滴甚至落到了她的衣服上,她皱了皱眉,“兰伯特。”
“抱歉,”被唤作兰伯特的侍者已经抓住亚当的后颈像按着一条猪肉一样将他按在了桌子上,“我以为他早就咽气了。”
笹木张着嘴,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被击穿半个脑袋的多佛的尸体就瘫在他的对面,而自己的引荐人现在则被完全控制住,掌控了这一切的女人——苏西·马什坐在她的位置上冷眼看着这一切,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急忙捂住嘴才没有让自己吐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亚当那本来一丝不苟的发型因为挣扎变得散乱,这个男人之前的精明和干练变得无影无踪,像是忽然老了十岁,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后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却开始发抖,“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
“或许勾结我的前财务确实是一个误会吧。那别的呢,收买我们酒店的侍者,特意准备了不知道哪里骗来的傻小子顶这个罪,”当苏西的目光扫过来时笹木连忙低下头,“把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的感觉怎么样?当你们看到我的尸体的时候是不是会大笑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我可以解释——”
“不管你怎么解释,”苏西却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先做些实事吧,你和那个死人一起从我们公司的账上挪了多少钱,”她从手包里拿出支票本和笔扔了过来,“填个数吧。”
亚当被拽住后颈的衣领身体后仰坐起身来,兰伯特拿过桌子上的笔塞进他手里并帮他翻开支票本,“请吧。”
当劳里的最后一个字母收尾兰伯特拿回了亚当手里的笔。
“劳驾,”苏西朝笹木摊开手,“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他用颤抖的手在亚当的注视下拿回被填上字的支票本放在了苏西手中,她在看过上面的数字和签名后将它放在桌子上。
“很好,接下来第二个问题,你也收到过我家其他的东西吧?比如一些肖恩·马什丢掉不要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知道,你有这个自由,只不过另一个选项恐怕你不是很喜欢。”
枪口再次顶上他的后脑。
“等等!你是说那幅画是吧!我把它卖了!它不在我手里,你知道的,我总不可能在家里挂一幅别的女人的肖像吧?!”
“所以?”
“是一个独眼的商人,本职是卖宝石的,你可以去打听一圈,我的中介告诉过我这个人很有名!”
“很好,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苏西摆了摆手,“再见。”
一声枪响后笑容凝固在亚当的脸上,几滴血液飞溅到那张支票上。
“接下来该处理你的问题了,”苏西的声音让笹木浑身发抖,这里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自己则有可能成为第三个,“你是什么人?”
他尽全力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声音却还是忍不住的发抖,“我……是名学生,不是本国人,你可以看我的护照!今天劳里先生说可以将我引荐给您我才……”
“东洋人……”这个女人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让她变成一个优雅商人的微笑,“我这里有个适合你的活计,你今天来就是想得到资助吧,”她从支票本上撕下那张染血的支票放在桌子上用指尖摁着朝笹木推了过来,“收下吧。”
笹木倒吸一口气不得不在两人的视线中朝那张纸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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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还记得我吗?”
如果不是昨晚目睹了眼前这个男人杀过人的场景,笹木真的会觉得他的开朗笑容很像老家院子里的狗,“邓肯先生。”他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哈哈,记性很好哦,所以你肯定也记得你今天要干什么吧?”
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苏西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以你的名义帮我从那个商人那把画买回来,我会提前把钱转到你的账户上。
看来兰伯特·邓肯已经调查好了那个商人的消息。
他点点头。
于是现在他就在这位商人的对面为了这幅画和自己的性命难看的讨价还价,如果这个商人不肯松口的话……
出乎笹木预料的是玛蒙远比他想的要有眼力见的多,“当然可以,先生,毕竟我们谁都不想场面变得太难看嘛。”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越过笹木落在了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在他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他看见商人和自己同时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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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得不错,”兰伯特将用白布包裹好的画像妥善的放进马车,而后跳上马车驾驶位,“有机会再见了,小学者。”
即使隔着包装的白布和马车门他仿佛也能感受到画像上那女人的凝视,或许这本来就是属于她的画像,但现在这些都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也不想再和她,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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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营业员接待了一位东洋人的客户,对方要捐一笔钱给福利院,她收下对方从窗口递过来的支票,却发现上面沾上了几道黑红色的痕迹,“先生,这是……”
“墨……墨水吧。”窗口外的东洋男人移开了目光。
我的建议是ooc谜语人应该拖出去脚刹(指自己)
但是我想看有没有人猜谜(?)虽然不是什么好玩的彩蛋
睡了 明天再起来捉虫
菲奥纳的确是要去参加人鱼节的,而且是好不容易才下定了这个决心,但他不想太兴师动众。于是在那天的晚餐时间,当管家拿着普利西斯先生寄到家里来的邀请函来询问他之后的安排的时候,他拿着刀叉的手顿在空中好半晌,才状似不为所动地继续切开盘子里的烤鱼。
餐点的香味勾的人食指大动,菲奥纳却忽然没什么胃口,但他又不能直接撂下刀叉离开餐厅,无辜的烤鱼被迫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那些被发泄出来的情绪。
“我再考虑一下。”
怎么好巧不巧这个时候?
他注意到约兰妲看了他一眼。邀请函上写着的是菲奥纳的名字,可他们毕竟是双胞胎,而且他们小时候总是热衷于用换装游戏来捉弄管家们。
于是菲奥纳用看救星一样的眼神与妹妹对视:“你想去看吗?看那些在水里游动的、瑰丽的生物……我觉得你能找到很多合适的灵感。”
约兰妲收回目光,摇了摇头:“那段时间还有报告要写。”
菲奥纳叹了口气,他开始思考如果自己通过正规渠道去往人鱼节会被多少人知道,先不说老爹知道了之后一定又要做出些什么“反应过度”的事情——在偷偷了解自己孩子的喜好之后忽然真的送给他一条人鱼这种考验承受能力的事情最好还是别再发生了,要是被隔壁的约翰太太知道了,估计又要在她宝贵的下午茶休闲时间里恶狠狠地问候他这个不中用的啃老族邻居。
“凭他也能去人鱼节?”——已经能想象到了,那种语气和表情。虽然放着不管就好了,但是不能再让约兰妲冲过去把约翰太太的狗剃光毛或者把草坪剪成f**k u的形状……不管怎么想都会多出一倍的麻烦事。
菲奥纳无声地叹了口气,给叉子上的碎鱼肉沾上酱汁:“我自己来安排吧。”
说是自己安排,菲奥纳并没有特意安排什么。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太阳升到顶高才起床,把下午茶喝成早餐,晚饭后出门散步。最多也就是准备启程的三天前,以提前熟悉路程和环境做借口的他自己坐车去了一趟人鱼市集。尽管空手而归,他脸上挂着的莫名其妙的笑容仍旧让人看不出他做了些什么。
剩下的三天他闭门不出,据说是窝在家里整理他的收藏。除开一些禁忌的分类,这位兴趣诡异的大少爷还是收藏了一点正常的东西的——当然,他自己在房间里面发出的尖叫和梦呓可不属于收藏品范畴。
三天后的下午,菲奥纳拉开轿车门的时候,坐在车里的玛蒙脸上的表情从礼貌的微笑转变成了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直到来人提起裙摆迈进车里,在座位上坐好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开始重新观察这位名门少爷……呃,少爷?还好今天早些时候他还是见过菲奥纳原本的样子的,要不然玛蒙真的会以为即将带他去往人鱼节会场的是一位富家小姐。
看起来款式简洁但做工精良的纯白礼裙,白色的软布宽檐圆顶礼帽,随身携带的手杖换成了一柄折扇,虽然脸上戴了面具,但还是能找到这位少爷精心化妆打扮了一番的蛛丝马迹。
实在是没想到为了出席人鱼节他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玛蒙原本只是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进入会馆的好办法,可实现这个好办法的代价未免太过昂贵。但是出于礼貌,玛蒙还是先向他打了招呼:“一身……呃,很适合你的打扮,菲奥纳……先生。”
他在最后两个字上面不自觉地加了重音。不知是强调还是嘲笑。
菲奥纳叹了口气,让管家启动车子。
“我应该说谢谢吗?”虽然身上穿的是女装,但是似乎菲奥纳完全没打算真的装成一个女人,至少他还是用了自己的本音说话。但很快像是为了测试一样,他清了清嗓子,这次他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就真的像一个名门小姐的声音了:“早上好,玛蒙先生。”
玛蒙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喂,现在可不早了你这家伙。”
菲奥纳给家里的解释是,他们是朋友关系。以菲奥纳每天游手好闲的样子,实在是想象不出他竟然会交到这么一个看起来无比正经的朋友,但管家着实非常感动,差点就要对着玛蒙说出有劳先生这些时日照顾我家少爷了等等感谢的话来。
玛蒙对此倒是很是受用。
菲奥纳缩在车子一角闭目养神。他对身旁的对话不感兴趣,因为他正在想办法熄灭心里隐隐闪动着的兴奋的火苗,这具身体带给他的陌生又丰富的情绪他已经熟悉了两年之久,但在努力维持理智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几乎已经成为了定势。
情绪,嗯,多么可怕的东西啊。
仅仅想到只是回去看看——回到那个似乎可以被称作是“家”的地方去,就已经足够让他睡不好觉了。想到“回家”的时候,他根本分辨不出那些一瞬间裹住他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样的成分,到底是好奇?还是喜悦?还是怀念?还是痛苦?到底是他本人在产生这些情绪,还是他感受到了那个人产生的这些情绪?
……可笑,他早就死了。哪来的你我一说?
他隔着假面用手遮住自己的脸,他能摸到脸上长长的那道伤疤,脖子上刚刚抓挠过的痕迹还在刺激着他无法冷静的神经,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是那么失态,可是深呼吸的声音还带着颤抖。
三天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自暴自弃地将自己随便扔在情绪旋涡的中心里,他妄图甩开一切包袱,直截了当的确认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这具身体,可等到车子在集市外围停下来,他才发现他甚至没有下车的勇气。他用尽全力揪住胸口的衣服,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在集市里面转了一圈又一圈,从北边到南边,从西边到东边,吆喝声、喝彩声、讨论声集体进攻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甚至听不到只属于自己的心跳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松开握住自己衣服的手,他闭上眼睛,直到摊铺全都歇业,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夕阳都将湖水都染成金红色……他忽然想荒唐地坐在地上、或者跃入湖中,大笑一场。
我到底在寻找什么?“我”又在寻找什么?
他好像又听见那个人类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说的是什么?
“菲奥纳……先生。”
菲奥纳睁开眼睛,他努力地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尽量不让对面的玛蒙看出什么异样。自那之后,他确信得找个人陪着自己去,就像溺水的人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身边所有可以抓住的东西。明明已经过去了两年之久,他却在这样一潭湖水里越陷越深了。抱着渺茫的希望,他难得起了个大早,又一次来到了人鱼集市。
从玛蒙的表情来看,他好像还是没法适应菲奥纳忽然穿着这样的装束坐在这里,宝石商人忍住自己说话的欲望,眼神挣扎许久,最后还是落在了地板上:“可是我还是很好奇,你说为什么事情这么巧合呢?偏偏就在我没办法的时候,办法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呢。”
他的皮鞋轻轻地点着地板,语气里带着一点骄傲和炫耀:“总不能是因为我真的这么好运吧?嘛,虽然我就应该这么好运才对。”
他似乎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
他似乎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
他不觉得。
菲奥纳承认他最初的目的的确是想用点不正当的小手段混进去的,邀请函这种东西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谁会带着了——当然玛蒙先生可能是个很难发现的意外。于是意料之外的他失手了,而且还是被当场人赃俱获地逮到了。他不觉得当时他有在走神,但想来对面八成也敏锐得可怕。他的胳膊立刻被反剪到身后,刚刚拿到的东西也被收走了。
“小偷——嗯?我说你啊,你看起来也不像个扒手,为什么就要偷我的东西呢?难不成是我看起来太值钱了……可你看起来不也是哪家来的少爷?”
很熟悉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当时他的回答是什么?
——因为我想,我自然就要去做。你难道不觉得收集美丽的物品很有成就感吗?再说了……
菲奥纳从容不迫地笑起来,好像察觉不到自己正被别人控制着行动:“这么美丽的东西,想拥有不是人之常情吗?真没办法,下意识就伸手了呢。”
对面高大的宝石商人皱起了眉头,菲奥纳感觉到被反绞在身后的胳膊传来更剧烈的疼痛感,他非但没觉得恐惧,甚至还想继续说下去,进一步去试探对方的底线。
还好他倒是对这一点感到了恐惧,于是他努力撇开视线,脸上维持着笑容:“不过也确实是我有错在先,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我相信我可以拿出让你满意的筹码来。”
“哦?”身后的疼痛感消失了。
菲奥纳不紧不慢地后退了一步,一位衣着华丽的青年妇女与他擦身而过,在宝石商人逼近之前,菲奥纳就变魔术般从身后摸出一张邀请函,果不其然,这一次宝石商人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像上钩的鱼。重新掌握主动权的菲奥纳松了口气。
“……菲奥纳先生?”
菲奥纳回过神来,轿车轻微地颠簸着,菲奥纳看向玛蒙的眼睛。刚刚的问题他也问过,当时我的回答是什么?
玛蒙这次颇有底气地站在菲奥纳身边,等着侍者把检查无误的邀请函还给菲奥纳,他甚至还重重哼了一声,随即大摇大摆地进入会场,就差再次炫耀一番。
菲奥纳正四处环视:“你是小孩子吗?”
“反正我进来了!”玛蒙嘿嘿笑着,“接下来呢,咱们什么时候去看人鱼?”
“……不着急。”
上一次,他没有想好答案。这一次,他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想好。
但他还是回来了。
……他是谁?我又是谁?菲奥纳?还是……卡尔斯?
在威廉姆森家造价不菲的后花园西斜角、石雕天使所怀抱的铜瓶当中,盛开着歌舞不止的透明花丛,兢兢业业、极尽妩媚,以至她们斑斓的裙角一次又一次拂过书房的窗台。这些散播清凉的乐团曾经活跃在庭院的四角八方,然而威廉姆森老爷自有一副动人的歌喉,能教往来于此的政客纷纷拜倒,为此分外见不得这些三流舞女鸠占鹊巢,便勒令天使们收回铜瓶——当时,拦在园艺设计师面前保下这最后一只铜瓶的是威廉姆森夫人,歌剧演员出身,比她的丈夫更懂得审美和艺术。她说:“距离您装好这些喷泉还不到半年呢,留下一角吧。”于是,时至今日,纵使隔着一层薄如凉冰的雕花玻璃窗,坐在书桌前的兰德尔·威廉姆森也听得见那永不冻结的潺潺水声。
这方角落的歌舞长宴不歇,其中想必有兰德尔少爷一份贡献。就好比此刻,他已烧却了今日的四分之三来撰写一份精致的讲稿,烫得钢笔尖滋滋作响,连从中淌出的墨水都裹上粼粼金光。不过,这金光可说是沾了天使所赐的福音才有幸落在这讲稿上,毕竟,如果没有那一层水波的裙摆,夕阳绝无可能得机遛进这幢豪宅。
比起日日如一的夕阳,威廉姆森家的新星可就耀眼得多了。兰德尔少爷的姓名在名门同辈之间振聋发聩,论其身份,或比阿波罗来得更要正统;论其成就,一句青出于蓝也毫不为过。他的聪慧与机敏有如天赐,而他所行过的路也仿佛因此长久地生辉。像这样得宠的人类,翻遍古今典籍也只有身负天灾的少女潘朵拉;而倘若问尽世人:应当如何揭露兰德尔少爷暗怀瑕疵——倒不如反过来质问,究竟是何等卑鄙无耻之人才如此耽于妄想、其人又是何来底气发起这桩招致天谴的指控!——任凭世人怎样揣度他的阴影,都不影响他似锦的前程。
综上所述,这一叠讲稿于晚间七时落成,其意义不亚于在佛罗伦萨拔起一座教堂。面对如此成就,兰德尔并不夸耀:“请不要拿我寻乐,道格拉斯先生,您太过誉了,而我只是个大学生。”
“呵呵,失礼了。我毕竟未曾想过自己有幸坐在威廉姆森家的斜阳下看您工作,如果您不喜欢,还请把我这拙劣的赞颂当作一阵风。”端坐在沙发一侧的青年抿下一口红茶,灰白的碎发扫去他眼尾昏黄的光斑。此人面容英俊,仅看容颜,隐约比兰德尔成熟几分。
“实话说,您不必这样谦逊。这反倒令我诚惶诚恐的,父亲好容易邀您来坐坐,我却晾您在这儿喝了半日茶,实在有失风度,还希望您谅解。”兰德尔将书桌前的木椅推回原处,径直步向另一只沙发,“而且,若论成就,比起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威廉姆森,想必是您的名声更响亮些。家母曾当众盛赞您的《暴雨序曲》,说您是本世纪难能可贵的天才。”
“真的?威廉姆森夫人?我曾流连于令堂演出过的剧院……我很荣幸。但您好容易得空,我们便不要再客套了。我想再听您说说有关人鱼的故事,我真是好奇极了。”
道格拉斯·威廉姆斯,这位近日在乐坛鹊起的年轻音乐家,与光芒四射的兰德尔少爷共拥无数奇迹般的巧合,比如姓氏、身高与年龄,又比如羡煞旁人的天赋异禀。在洋溢着麦酒温香的大街小巷里,若要谈论遥遥高坐政坛之上的威廉姆森家族,周遭的人们或许仅能奉上三言两语;更要紧的是,一定有人文不对题地附和道:“是啊,真想瞧瞧《月神低语》的原谱!”——届时请勿论断他是否无知,抑或失礼,怎样都好,只因他所指向之人是来自异地、同属贵族出身的道格拉斯·威廉姆斯。论辩、演讲,这些固于条框的复杂话题并不适合伴着牛奶下咽,有时阳光太蜇人,反倒扫了人的闲兴;但音乐就宛如涓涓甘泉,不论是金耳朵还是锡耳朵,人人都乐于沐浴在月色下饮泉解渴。事实上,即便在这生养兰德尔二十二年的故乡大地,仍是道格拉斯的大名播得更广些。此刻,这两人对坐在金碧辉煌的书房当中,尽管窗外残霞已然沉底,屋内仍似日月同辉。
“那么,午餐前我向您提过的人鱼……”兰德尔将身体前倾,认真地叙述起来。“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的母亲曾带我参观过人鱼节。您应该已经对那稀奇节日的盛况有所耳闻,如您所知,有些人专门负责交易那种鱼尾人身的罕见生物,这在节日展览上屡见不鲜。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人鱼的歌声。”
“人们都说人鱼的歌声有蛊惑人心之能。”道格拉斯笑了笑,“不过,比起赫赫有名的令堂,想必还是差些。”
“不,那歌声与我母亲的截然不同。倒不如说,那些生物所擅长的旋律对我而言太罕见了。我很抱歉我的艺术造诣不够高,当年于我母亲如此,当下于您也一样。不得不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被夺去了注意力,以为那是天籁。”兰德尔摇头道,“遗憾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寻找歌声的源头,一切就都结束了。人们的欢呼从远处传来,水雾四起,花车洒着香水驶向广场,那歌声很快就被淹没了。”
道格拉斯向后倚靠在沙发背上,颊侧的银碎发向后滑落,露出他的耳,却不是精灵的尖耳:“我早先听过远亲夸耀自家的人鱼,当时正值少年,也曾感到不甘。如今,连您这样深受歌剧熏陶的人都对人鱼的嗓音赞不绝口,看来——”
“如果您有意参与今年的人鱼节,我想,”兰德尔用余光看向桌案上的火漆,它曾无数次向庭院外的世界转达威廉姆森家的权威,“家父会乐意为您提供一张邀请函的。”
“见面第一天就收人情,这可……”道格拉斯犹豫道。
兰德尔弯起眉眼,刚刚休憩的太阳霎时又像是重返天际了:“是威廉姆森家率先劳烦您跋山涉水,还擅自向您发起订单的,更不必说您抵达时还有《暴雨序曲》的复件及其变奏乐谱相赠。我知道在您的眼里,谱曲绝不是金钱所能左右之事。人鱼节并非每年都有,您就趁此机会去游乐一番,权当收集灵感,如何。”
“哪里的话。我久仰令堂,如今身在异乡、名不见经传,能受邀前来作曲,已是荣幸之至。我还没有清高到视财富如污泥的境地,签下这笔交易,是你情我愿的事。倘若再乘此便利游山玩水,想来有些欠妥。”道格拉斯回答。
“方才还是您先提议不再客套的。”兰德尔交叠起十指,“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以为您听了逸闻,会迫不及待地去听听人鱼的歌声呢。毕竟我也很认同母亲的评价,以为您的作品已经足够惊艳,说不定比之我那段模糊的记忆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瞧瞧,我这嘴先前真该少说两句的,”道格拉斯苦笑道,“现在反倒是您来消遣我了。”
“我也想再去一次人鱼节。”兰德尔乘胜追击,“下星期的论辩结束后,我就无事可做了。如您愿意,我们可以同行。”
“您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道格拉斯没有道出下文——兰德尔·威廉姆森的人生只怕是与“无事可做”完全绝缘的。
“真高兴有机会与您一并前往人鱼之都。”兰德尔再次笑道。
一星期后,威廉姆森家的汽车载着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的桂冠抵达了那座举世闻名的翠玉之城。距离人鱼节正式开幕还有两天,两名随从办下旅馆客房的空当,道格拉斯向兰德尔提议观览布置中的会场。
“或许我不该表现得这样兴奋,”道格拉斯说,“但如果我们提前参观过会场,后天应该能少走些弯路,节省点时间。”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很期待早些见到人鱼。这么多年过去,我几乎已经忘记它们是如何在水中呼吸的了。”
道格拉斯望向街道,节日的舞台沉寂着,两天之后,响彻大街小巷的人声将自成一曲交响,届时所有人都将忘记此刻的宁静。诚然他所祈盼的灵感有时要借热浪助推,可他本人实在缺乏享受喧哗的修养。加之兰德尔少爷如今在他身侧,应付那种熙熙攘攘的氛围登时显得像是酷刑:贵族,政客,大学生……以及甲方。道格拉斯有些痛苦地移开了视线。
好在兰德尔对把握节奏是那样无师自通,几乎不需任何帮助,就安排好了热身的行程。安顿好住处之后,他们轻装抵达施工当中的会场,没能逢上半条人鱼,每一座彩蓬都干瘪缺水,不过有人告诉他们明天会提前摆起一部分商摊;他们于晚餐时分离开集市,街边旅馆前窜动的人头多了起来,大大小小的行李乃至货箱也逐渐排成长龙。
“提前抵达是明智的。”兰德尔淡淡地说,“道格拉斯先生,您还记得您的房间位于何处吗?”
道格拉斯点了点头,一只脚迈进先前二人驻足过的店面:“顶层尽头的位置。感谢您特地为我安排了窗。”
“愿那扇面湖的窗能替您拦下不必要的噪声。”兰德尔说,“如果我们安排得不错,稍后会有人为您送晚餐到房间里去……至于我,我在走廊另一端尽头的房间。”
“太周到了。”道格拉斯顿了顿,“不过,我们还没能见到人鱼呢。”
“我很能理解您这份热情落空的失望,我也一样。好在就快开展了,让我们更加耐心一点。”兰德尔回复道。
“不……其实我的意思是,您似乎并不失落。哎呀,这样一来,我却显得莽撞了。”道格拉斯顾左右而言他,“那集市明天又将如何,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
“我幼时毕竟见过人鱼呢。”兰德尔无奈地笑笑,“之前的商贩说过了,人鱼的运输流程分外复杂,我就不再对提前接触人鱼抱有什么期望了。”
“真是令人艳羡的理性。”道格拉斯随之苦笑,“眼见该用晚餐了,我不该拉着您聊这么久的。”
兰德尔了然:“如果您夜间无事,还请让出些时间容我分享更多有关人鱼的消息。”
于是,短暂的分别后,不知疲倦的两人重又对坐在夜幕之下,聊起更多有关人鱼的话题。兰德尔显然深谙其父的待客之道,不遗余力地向这位饱受好奇心折磨的失眠者倾倒自己的所闻。从世纪初大捕猎到人鱼协会建立,这段奇幻的独白逐渐从神秘学滑至暗潮汹涌的垄断策略,不断消减着道格拉斯的耐心。万幸的是,兰德尔同样是名优秀的观察者,在道格拉斯露出威廉姆森夫人曾经面对废弃喷泉时的表情之前,他巧妙地将话题渡向人鱼本身顽强的生命力。
“人鱼智能低下,却生着一副强健的肉体。”兰德尔交叠起双手,颇有教养地调整坐姿,“它们虽然断肢后难以再生,但是相比我们,则更不容易毙命于失血或感染。”
“自然界中的生灵大都比人类坚韧。”道格拉斯点点头。话题开始变得值得听下去,他的眉心也不再拧作一团。
“当然,是有这样的学说,认为人鱼属于自然。现在是十九世纪,我跟您一样,对魔法生物论持怀疑态度。”兰德尔道,“就像您喜欢能为人所解释的音符一般,我也喜欢能为人所解释的奇妙现象。我和您一样渴望近距离地接触那些生命。”
“说得一点不错。想来前几日您一定在论辩会上取得了极大成功。”
兰德尔没有正面回答:“论辩会是矛盾与声张的回旋,让我们别再记挂那名利场了。话又说回来,您这一次打算创作什么样的乐曲?”
道格拉斯轻轻叹气。交流的节奏完全被这位少爷把握在手心里,这便是政客的本事。尽管他对兰德尔回避魔法生物论的原因感到强烈好奇:身为浪漫的代言人,音乐家向来是不排斥神怪之流的。他倒是想追问魔法生物论的核心观点,可兰德尔完全没有为这条岔路敞开一道栅栏的意思,这使得他不自觉地走了神,一句考虑欠佳、后来又令他十分后悔的反问滑出了嘴角:“您考虑过租赁一条人鱼吗?”
兰德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审讯绊住了,这一瞬间,他从善如流的余裕真是差点溃散。他还真答不上来。高贵传统的威廉姆森们从不盲目追逐潮流,像人鱼这样饱含商业气息的野蛮宠物,在家父的眼里可能还不如一条牧羊犬,或者一只长毛猫。兰德尔养过长毛猫,而它恰好死在一年前:一年时间说短不短,足够许多事情变得天翻地覆。当时他还分不清宣讲和演讲的区别,只记得它的毛发是那样细碎柔软,覆盖在潮湿而温热的皮肉上,比终日雀跃的泉水更加富有生机;叫声又是那样甜美,有时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兰德尔已经太久没思考过自己曾与那只猫建立过什么样的感情了,某天它一命呜呼,而他甚至没来得及为此赔上一滴眼泪,就转向了晚宴的餐桌。晚宴充斥着激情与欢喜,导致他再也没有考虑过要不要添一只像样的宠物。
如果是父亲——兰德尔试图对抛锚的思维进行一番快速维修——一定会踱着步子说教道:“护理宠物倒不如护理一段人际。”不,他不能在道格拉斯面前说这种话,道格拉斯显然对人鱼充满了兴趣,同时又对政客的世界不屑一顾。他能把人鱼养在书房的玻璃外吗?拜访威廉姆森邸的角色个个有头有脸,不能让那么艳俗的花瓶败了他们的雅兴。他怀念人鱼的歌声吗?以前或许怀念过,可现在不会,毕竟当下最惹眼的青年音乐家就坐在他对面呢。
“呃,”道格拉斯略有尴尬地喝上一口水,“抱歉,我们聊得太晚了吗?您现在是不是困了?”
“我……啊,真对不起,我刚才在,”兰德尔在回归现实的刹那间灵光一现,“计算此行可能的开支。我是说,如果您想带一条人鱼回去,我也支付得起。就算不记在帐上,我个人随身携带的财产也——”
“不不不……”道格拉斯感到一种熟悉的疲惫,这种疲惫在他试图拒绝母亲硬拧下来的橄榄枝时出现过太多次,好像那些载满人情果实的枝条还生有气根,动不动就勒住他的脖颈,不给他喘气的余地,“您真的困了,我从没表示过我想要一条人鱼。我们此行的目的应当是采风,对吗?我没记错吧?”
“我没有迫您做选择的意思,请您不要放在心上。说得也是,租赁人鱼是个大动作,是我唐突了。”
“抱歉,抱歉,是我先转移话题的。既然提到我的乐曲,我就不得不遗憾地坦白,现在我还没捕捉到什么灵感……”
“时间不早了,瞧我多么不成熟,留您夜谈到这个时间。请您快快回屋休息吧,让我们明天再说。”
“您也是,和您聊天很开心,请您保重身体。那么,再见。”
说罢,道格拉斯连忙把身体摔进走廊的昏暗灯光里,免得被那独属于贵族的混沌氛围扯回少年时代的梦中。入睡之前,他祈祷窗外的湖中没有人鱼的身影,夺人心智的歌声也最好纯属谣传,他实在不愿这一夜的清梦被那句没头没尾的蠢话给毁了:“您考虑过租赁一条人鱼吗?”——当然,也万万不要梦见什么威廉姆森,否则准会失眠。
两日后,人鱼节如期开幕。即便是兰德尔和道格拉斯这样熠熠生辉的明珠,也被铺天盖地的水雾埋没在了巨大的狂欢里。尽管银饰和天鹅绒生来不会游泳,人们还是发疯般地偏信这两样东西有望成为人鱼的终身伴侣。兰德尔本来担心道格拉斯是否厌弃这般金迷纸醉,转眼却看到他举着一把贝饰口琴与店家聊天。小到糖果玩具,大到服装雕塑,在鱼尾的倩影间迈出的每一步都精准踩在乐园的呼唤之上。道格拉斯并不歧视浪漫的出身,月下的孤独感和举世的商业盛典各有特色,好比陈酒与新酒都能醉人——以趣味十足的折扣价夺得口琴后,道格拉斯回到了等待已久的兰德尔身侧。
“其实您没必要这么客气,我们的预算是充足的。”兰德尔的声音被人群的热情所拉伸,染上一种错觉般的、完全主观的无奈,“这让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对您招待不周。”
“请放松些,讨价还价也是游街的乐趣。”道格拉斯轻松地回答,“这和您在图书馆中借阅法典文献的性质差不多,听起来可能叫人心生倦意,可对动笔创作是大有好处的。”
“原来如此。不愧是您,这比喻真是易懂。”兰德尔点头道。
“您似乎打定主意一点儿东西都不买?”从入场开始,兰德尔似乎就有些心不在焉。这一点被道格拉斯敏锐地捕捉到了。
“实际上,我是不知道要带些什么回家。小时候我或许会恳求母亲为我买下一只八音盒。”兰德尔笑了笑,“这儿毕竟不是图书馆。”
“您应该试着放松些。”一条蓝尾人鱼隔着玻璃向道格拉斯招手,他看向她,并眨了眨眼,“我猜名校的生活肯定不轻松,不过弓弦也没必要一直紧绷着。”
“误会。我比不得我父亲,没有毅力时刻警醒自己严肃的。我只是看花了眼,这集市上的奇珍实在太多了。”兰德尔一边回答,一边侧身躲过道路旁突发的花洒表演。
“与您相处倒是轻松多了。”道格拉斯欲言又止。
兰德尔礼貌地微笑,没有继续接话。前天夜里他睡得不算安稳。自从道格拉斯挑起了他那沉寂已久的长毛猫往事,他就再也静不下心来。那场煮沸过空气的晚宴化身为一名失心疯的女巫,午夜回魂,粗鲁地剖开他的胸膛,在本就拥挤不堪的五脏六腑间塞满棉花、蜈蚣和干燥剂。他需要水,只有水才能浇灭这膨胀不止的慢毒;不是节日集市上混杂着鱼腥和香甜的水,而是真正能够穿透鼻腔和耳膜、渗入全身血管的东西。兰德尔感到痛苦,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越来越失控,女巫的诅咒又一次发作,他想起那夜的红丝绒蛋糕、樱桃布丁、奶油蛤蜊汤和南瓜酒,那夜的软垫餐桌、石英戒指、发晶宝珠和珊瑚餐叉,还有、还有匆匆路过大厅门口的——
“先生……先生?”
兰德尔战栗着惊醒,暖融融的庆典氛围重又将他迎进阳光之下。道格拉斯不知何时已经与他在人群中走散,当下站在他面前的人则俨然一身规矩打扮:人鱼协会负责交易事宜的工作人员。
“这可真罕见。您怎么看?”
这句话没头没尾。兰德尔困惑地转身,高过头顶甚至有余的巨大玻璃箱横亘在面前。透过沉淀着浓浓夏荫的液体立方,一双绀青的眼瞳与他视线相接,投来一种似曾相识的静谧。周遭的喧嚣突然黯淡下去,兰德尔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到清流注入血管,使毒素趋于冷却。
一名人鱼正哀求般地看着他,目光比香氛更加甜腻,指肚摩挲玻璃的幅度比天鹅绒更加绵软。翡翠似的鳞片暧昧地摇曳摆动,掀起肉眼所不能见的暗流,搅动着雾金色的长发,恰巧遮住白皙而丰满的胸脯。她几乎要将嘴唇贴上风所给予的振动里,与他越来越缓的吐息相吻。
很久以后——抑或是一秒之后——兰德尔才意识到,她正唱歌给他听。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