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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兄弟法哈勒致伊梅特:你是否安好?身体是否健康?家中一切是否平安?不用对我过于挂念,我一切顺利(并且还健康的活着)。
——请原谅,请原谅我只写了信给你。伊梅特,前面那些冗长的祷词在你看来可能并没有必要,但那也是我冥思苦想后的开头,如果父亲要求你朗读我的来信,你可以将那部分直接念出而不用自己手足无措地去编造有礼貌的问候。噢……希望你这一部分没有念下去,我的打算是你念完开头后,找一个借口溜走。
总之,现在我已经到达人鱼之都。你能想象他们黄昏的太阳像是烧红烙铁般融化在海面的样子吗?太阳裹着一层澡池的水雾浸在海平面上,红得烫人双眼,我下船的时候感觉自己额头已经全是汗珠。我本认为海会像我们想象那样——挖空这个世界的一块,灌上蓝色的色彩——但实际上它却泛着红,好像触摸上去都会叫人烧伤。我怀念起我们故乡发黄的黄昏,看惯后的金色在这种陌生恐惧环境下竟显得有些可爱,至少它在落下时那样干脆。人鱼之都的夕阳挂在天空上却迟迟不愿意沉下,仿佛双手指甲死死扣在地面的囚犯将要被拖去刑场,粘稠而凄厉的叫声混杂在这个港口的叫卖声里。人鱼!从下船后他们就一直在嚷嚷这个词,是的,比我曾经在我们国家听得所有次数都要多,我猜他们是认为这个时间来到这里的人也肯定是冲着这个而来。
排除气候的湿热让我不太适应以外,我还是想当愉快。与我同行的商人向我提及海的女儿的童话,我当然看过——他有零零散散讲述了不少关于人鱼的故事,最后夸赞我的眼睛是他在异域人中看过最澄澈的蓝色眼睛。我对他笑着提起你,还有我们的母亲,他摇着头说到但是来到人鱼之都的就只是你一个。哈,他把我当成一个特别的人,说实在,这种感觉并不坏。男人的手提箱里盛着珠宝,他讲到海国王的第三个小女儿的眼睛也是那样的色彩,当那个可怜的姑娘为了爱情心碎化为泡沫的时候,她的泪包裹着眼睛在海水中滚成蔚蓝的宝石,那是她唯一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他希望能够给我看看。
我猜他把我当成没读过书的小孩子在蒙骗。我笑着拍拍这位刚认识不久但相当有趣老伙计,他们可真是善良并且幽默。我说:“先生、先生,虽然我来自其他国家,但是我也知道海的女儿在死前并非悲伤,她怎么会流泪呢?”
“噢……可能您的国家翻译有所出入,被爱情伤透心的女人怎么可能不悲伤呢?”
“不,您弄错了。我也看过不少其他同题材的作品,但我还是认为她在最后绝非悲伤。”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向比我更熟悉人鱼的人讲关于人鱼的故事!这可真叫人兴奋!“如果她悲伤的话,她的手中有着武器——为什么不直接杀掉王子?或者杀掉自己呢?那个女孩最后选择的结局并不是自我终结,她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对这所谓二选一的‘悲伤行为’做反抗罢了。”
那个男人笑笑,他表示和我聊天很愉快后手起手提箱去找他的旅伴去了,我看他走向了另一个人旁边坐下,他们两个开始交谈。真是热情的城市,我认为我今晚可能有些难以入眠了。你说在夜晚真的能听到人鱼的歌声吗?伊梅特,如果我在这次旅行中能听到一次那就再好不过了。
哦……瞧瞧,我又说傻话了。我本来不就是为了饲养(这个词听上去并不怎么好听,但是我的词汇过于匮乏)一条人鱼而来到这里的吗?这里的人们的皮肤白皙,却有不少女性甚至比我还高出一点,发色也因人而异。伊梅特,你小时候嘲笑我说不亲眼见过的话,即使看图片里面的金发蓝眼人鱼,也没办法真正想象出人鱼的样子不是吗?我们都是蓝色眼睛,可以彼此注视彼此,但很可惜——我们却生着一头莎草纸色的头发,无论怎么样翻找也没办法找到一根金发。刚才的那位先生就是金发,我想或许书上那已经被提炼成象征的人鱼或许就是有着那样一头金色的流发吧……不、不,我不是说想要一条雄性人鱼,应该雌性会更好?我希望我能够给予她够多的爱,或许哪天我也能被她拥抱也说不定吧?
当然,我知道人鱼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明白双手还能够用来拥抱。他们多么单纯,相比较起来,我真害怕我会给他带去什么不好的影响。那该怎么办?伊梅特,我万一想要去触碰这份美而无法克制自己该怎么办呢?我们可是会把好看花儿摘回家的坏小鬼……对,花!这里有着很多温室之外开放着的鲜花,我想你肯定会喜欢,你什么时候也来这边呢?我想……
法哈勒停下书写。在他的想象里这个地方的潮湿或许会让纸面湿润,但实际上他还是过于夸张了。青年伸了个懒腰,随着动作撩开而暴露在空气中的腹部有着和他现在所在国家不同的小麦色的皮肤,法哈勒收回手转着笔,思考着自己想要带自己胞姊能去什么地方,但最后还是花掉这句话——他还没熟悉这里,怎么能给人当导游呢?
不过就如同他在信中所说,法哈勒确实失眠了。他写完信后把纸张叠起,推开旅馆二楼的窗户,那白天有些可怖的夕阳已经消失,但不知为何沉闷下的余温依旧滞留在空气中,但偶尔吹来的晚风带来一股清凉。这可能是这里的人都如此热爱人鱼的原因?虽然只是普通的气候不适应,法哈勒却异想天开。要是能听到人鱼的歌声就好了。
在晚风中他合上那双蓝宝石般的眼,轻轻靠在窗口去装模作样地侧耳倾听。当然,只有偶尔传来的人们活动的声音而已,法哈勒睁开眼睛。
好了,他该好好想想在那场活动正式开始前自己还要做点什么事情,明天还得去房东那里好好谈谈,还有……他也想看看更多这个国家对于人鱼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再交点朋友……
法哈勒打算着。
附录:
亲爱的胞姊,你不知道,这个国家有着一种名叫纱窗以抵抗巨大飞行昆虫的防护措施,那些巨大飞行昆虫和狡猾地面的虫豸可不一样,它们暴戾、盲目、冲着一切光源而忽略周身一切,试图侵占你所在的每一处空……(法哈勒打翻了墨水,看上去是在什么紧急情况下碰倒了)
下雨了。
街上湿热的空气和办公室的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那小小的屋子里要加上旧年尘土和人行走坐卧时候毛孔吐出的油脂味,而室外沉沉压着刺鼻的工厂废气。无数从那些林立的烟囱底部升上来的颗粒被水汽裹挟着,扒上没能被雨伞遮住的裙摆布料,实在是让人心情好不起来。我在飘洒的雨丝里加快了脚步,只想赶紧回家脱下这身被汗水和纤维织就的衣裙。
忙碌又烦闷的一天本来该在这里收尾。
如果不是在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之后,才想起浴室多了那一双眼睛的话。
有规律的水声从身后传来,我一手握着散开的头发回过头去,是安德莉雅在用她的尾鳍轻轻拍击着玻璃缸的水面。她看上去有些无聊,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在水池里布置一些小玩意的缘故?我没来得及更进一步发散思维,而人鱼从水里探出了头,脖颈上的鳃盖在水雾里一张一合,她的声音空灵又奇异,发声的方式像是在弹奏空气,我却奇妙地听懂了。
她说,吉......里安。
吉莉安,要用舌尖抵着上齿。我回应道。
她点了点头,再一次念出了我的名字。再一次,再一次。
浴室的环境狭小而封闭,她的声音在瓷砖间回荡,就像是在礁石环绕的海底呢喃。实不相瞒,我其实有些微微的好奇,属于人鱼的话语只会携带它本该有的一点信息,他们的歌声却如此......让人迷醉,仿佛用来与人类交流的只是喉咙,却拨弄灵魂的弦来歌唱。安德莉雅,一条仅仅在水缸里生活了四年的人鱼——而我那天偏听到是倒悬的冰刃下翻卷倾泻的巨浪,有万顷天光撕裂波涛,于是漫天星汉也映在海面。
我突然想,也许我挣脱一切后的目的地不再是这里。
耳畔回荡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不再张口,只是歪着头好奇地盯着我的脸。啊,是回忆让我下意识做出了什么夸张的表情吗?我揉了揉脸,踏出浴缸,带着淅沥的水珠赤脚向她走过去。人鱼的尾搅动起水来,她微微晃动的躯体和玻璃上倒映的我的裸体重叠在了一起。安德莉雅的眼睛晶亮得像是切面精妙的钻石,闪烁着、反射着我的渴望——跳出那些死气沉沉的规矩和命运,走到只有”我“才能到达的所在。
我那时和安德莉雅认识的时间还太短,因此忽略了一些事实。
钻石是不会倒映出影像的。
那是”我们“的渴望。
色素浅淡的双眸虚无地直视前方,就像最高贵而冷淡的剔透钻石蒙上神秘雾纱,微弱的光照射进去,本应折射绚烂的光彩,然而这一切都被灰死的水吸收而溶解,情感与光在这小小的水箱中都沉入虚空。水箱应该一直都是如此阴暗的,又或者会夺走一切光明,灼伤她的双目,未经人事的爱娇的人鱼丝毫不理解外面的世界,就像原来的主人与他的客人们夸赞她的眼珠像钻石,她也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石头。水箱,是世界;主人带来的一切,就是世界的全部。
然而那是什么东西?浑浊而失去焦点的迷水中,透出一团虚幻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微光,一团小小的、柔和的,就算用手去碰也不会被灼伤,反而会担心自己太过用力碰碎了它。那是什么?好奇的天真的人鱼贴近水箱的玻璃,竭力抬起身子想要触碰那远隔异世的光,一团光,像一朵气泡,她靠近时就被搅碎,发出“嘭”的一声,将她从梦中唤醒。
好痛……人鱼有痛的触感,却不知“痛”的存在,日复一日看着人类从眼前经过,却不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生物,在各种情况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气泡的余波荡漾了一会儿,水箱的盖子就被打开了,人鱼摸着撞到盖子的脑袋,这一下才是真正的从梦中醒来,探出身子,原先微光气泡的方向却刺眼得让她猝不及防,闭眼转头潜回了水中。她仿佛听见人类的笑声,传到水下不真切的怀疑感,人鱼浅薄的意识中也出现了这样的“知识”:我是人鱼,始终依恋着水的谜团。掌心贴在胸口时听到的或许是伪造的心跳,嘴唇与嘴唇相接时才能听到真实的歌声,水波带来的谜面,答案铭刻于灵魂之中,蓝与红的墨在水下交缠,暴露在空气中时就倒数解体。没有人会为她解答为什么人类可以存活于空气中,而她的皮肤、她的目光、她的歌声、她的灵魂,离开了水就无比干渴,包括面前的人类也无法解答。
那个人类的眼眸,也是蓝色,如同她透过玻璃见到的自己尾鳍的颜色一样,但是那样热烈的红色也会灼烧、像空气一样、灼烧。想到这里,就算在水的抱拥下她也开始感到干渴,于是再次抬起身体,从那蓝色的眼眸中寻找水的痕迹,这是一种生存本能,是精美编译的生命密码,无关人鱼意志,仅仅的本能。她未开口,却说,听我唱歌;她未伸手,却邀请,来水下吧。梦与羊水浸润的小小一方胎中,相互溶解到合二为一的程度,仍然干渴到索求亲吻的程度。跨越这一切之后,人鱼追寻的答案一定就会出现吧,沐浴清晨的日光亦不会消散的梦,指尖轻点就知晓全部心意的梦,她还尚不明白自己处于哪一种境地之中,只是感到干渴,而后渴求。
她说。人鱼说。
非人的怪物说。
听我唱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