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的是我,胡言乱语了
许多个深夜,K无法入睡,只得躺在床上看海。
海躺在与他相邻的床上,在此起彼伏的鼾声,啜泣声,磨牙声,令人不安的低语里,睡得很熟,令人羡慕。
海的名字并不是海,但K不知道他叫什么。海看起来还很年轻,相貌平平,头发微卷,胡子拉碴。他就如同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疯疯癫癫,瞪着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整日重复着害了热病一般的呓语。
他总是说,他是一条人鱼。
我曾经生活在海里,我是一条人鱼。海里很美,有着水晶的宫殿,珊瑚的床榻,我和我的父亲,母亲,我的朋友,我们用气泡交流。你把气泡捧在手心,就知道它的意思。偶尔它们飘得太快,要游上好久才能追得上。害羞的人鱼会刻意让气泡飘得更远,只有最快的人鱼才能听到……
海疯了,疯得很彻底。听说他从海难里生还后就一直是这样,医生把他绑在转椅上,试图用旋转赶走他脑子里的水,但海仍然说着人鱼的胡话。
诗人对K说,也许海真的曾经是一尾人鱼。诗人是个绰号,他本人并不写诗,只是一旦发起疯来,就会没完没了地背诵十四行诗。诗人清醒的时候喜欢和K聊天,他说没人能证明人鱼不能变成人,也没人能证明海不是人鱼,K沉默以对,不置可否。
人鱼可以变成人,但海不是人鱼。K如此笃定,因为他才是身为人鱼的那一个。
协会养殖的人鱼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他们从出生起就在协会的水槽,直到被人领养,放入新的水槽,几年过后,又从一个水槽到另一个水槽。没有水晶宫殿,也没有珊瑚做的床,没有父母,也不会把话语关进气泡。
还有,海不是粉色的。
海是粉色的,海执意这么说。K与他屡屡因此发生口角,医生和护士也试图纠正他的认知,他们把海捆在床上,强迫他注视一张海蓝色的画,但最后也以失败告终。
也许在他的世界里,海真的是粉色,而我们才是疯了的那个,诗人对K说。
K觉得有理。有些声音在他成为人类时才听得更清晰,他听说猫和狗分不出颜色,人类也不能唱人鱼的歌。他从未见过真正的海,起伏的浪花,怒号的漩涡,全都只存在于他的想像里。既然如此,他的海和粉色的海有什么不同?
K不再执着于海的颜色。海有了不会否定他的听众,越发滔滔不绝起来。他说,海中有哭泣的鲸鱼,人鱼们把那些眼泪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人鱼成年时,光芒会穿过层层海水,为长大的人鱼送上祝福;深海也会下雪,也有一年四季,春天的时候,珊瑚会开出艳丽的花……全然的幻想,疯人的呓语,可K分明从那些话里看到海。
幼时他问年长的人鱼,海是什么样的,年长的人鱼吻他,他看到深不见底的蓝。成熟后他被主人租下,主人说他有海蓝色的双眸,他亲吻他,他看到主人记忆中的海,辽阔而平静。后来他舍弃了能在海中生活的身体,取代了自己的主人,却被这具身体的家人送到这里,因为他还没学会走路和流畅地说话。从水槽到水槽,再从水槽到病房,世界对他来说仍然是小小的隔间,即使是成了人类也没有任何改变。
他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真正的海,但在这拥挤不堪,充满混乱和癔病的房间里,有一条人鱼向他喋喋不休地谈起大海。
我们的歌声有着让人类沉醉的力量。
扇贝的味道是独一无二的鲜美。
有许多同伴与我一同生活。
我们用尾巴捕猎小鱼。
海是粉红色的。
许多个白天与黑夜,K在海的声音里漂流。他与海是来自两片海域的人鱼,相隔千里,却被海水相连。他身在病房,却生活在粉红色的海里。
他不想走了。世界只是小小的隔间,里面和外面有什么区别?至少这里还有一片海。K拒绝配合医生,假装哭闹,假装抽搐,假装自己真的疯了,只是为了在这里留得更久一点。
但海却不声不响,离他远去,犹如褪去的潮水。
某个早上K醒来,发现海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医院高高的院墙上留下了脚印的痕迹。诗人说,他是回到海里去了。
K感到自己成为一条干渴的鱼。他早已不存在的鱼尾渴望在水中呼吸,他不能离开大海,即便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一片水域。在他面前的道路只剩下一条,他得走向更大的隔间。
三个月后K被家人办理了出院。他已经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说话,社交,这是他努力的成果。这个世界广阔得吓人,仿佛一片没有水的海洋。
那之后,K托人去打探海的消息,有人说前阵子海中打捞上一具男尸,可能是海的遗体,也有人说他还活着,只是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后来,K终于有机会去看真正的海。那天晴空万里,他坐在海边,望着碧蓝的海水,想着海底宫殿和流泪的鲸鱼。
他再也没见过粉红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