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柯利弗·因奎敲响工坊厚重的大门时,推门迎接他的是柠檬挞的香味,还有奶油那甜腻的味道。格拉斯·弗洛格一手托着刚烤好的甜点,一手握着门把手,那张如贝壳一样无机制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格拉斯抬眼看了柯利弗一眼,向房间内的方向撇了撇嘴,熟练地端着盘子、跨过地上的杂物,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这被各种仪器排布得像迷宫一样空间内。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柯利弗从背包里拿出一枚被油纸包装好的小包裹,微笑着问房间的另一位主人。而被点到名的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则看了看自己手中散发着略带焦苦味的物质,又看了看柯利弗手中的礼物,爽朗地回答:
“怎——么——会——呢——?”
阿纳斯塔夏同柯利弗解释,他和格拉斯正要找崔迪斯做这次甜品大赛的裁判,毕竟说到春日节,就该是时令水果与鲜花还有美味的蛋糕不是吗?格拉斯认为融合了柠檬皮与香草的清香的蛋白挞最能表现春天,而阿纳斯塔夏则选择了加入树莓果和红茶的乳酪来庆祝这个节日——虽然很遗憾,他对魔法那不甚精湛的掌控力影响了他在厨艺这一领域的发挥。
“居然,有朋友,要找崔迪斯,一起庆祝,好欣慰啊——”
阿纳斯塔夏试图把柯利弗迎进来,随后他的头上便重重地挨了一下,凶手还十分贴心地注意祸不及斯梯尔直奔阿纳斯塔夏的额头。崔迪斯·弗里德没好气地瞪了阿纳斯塔夏一眼,冷漠地说:
“我可不记得你是我老妈。而且一大早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是几个意思?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没拿糖和香料用我的炉子烤出会动的东西!?”
在数落了一通阿纳斯塔夏之后,崔迪斯才终于意识到,门口还有一个柯利弗在那里眼巴巴地站着。他吸了口凉气,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警惕地瞪着柯利弗:
“别告诉我你也是来抓我参加什么甜品大会的。”
柯利弗歪着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把手中的包裹塞回到了肩上挎着的背包里,迅速又矫健地一把拉上了拉链。
虽然柯利弗那份用来庆祝春天的“心意”被崔迪斯误打误撞地拆穿了——不,应该说,很遗憾未能传达出去,但作为崔迪斯学术层面的搭档,柯利弗来拜访的原因从来不会只有一项。他顺势无视了自己那块或许真的是由糖和香料组成的会动的物质,自然而然地同崔迪斯讲起了自己最近研究的新收获:
“我们最近捕获了一只死亡书记,而我想,其中的一些资料会对您有帮助。”
崔迪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他早就知道即使自己拒绝,柯利弗·因奎也会找到其他协作者来进行这种有些过激的实验,但对方如此坦诚,在被拒绝后仍然选择拿着成果来拜访,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像是在对他说:“我并不介意我们之间的分歧。”
又像是在对他说:“你所坚持的那些繁文缛节毫无意义。”
无论这是一种示好亦或是挑衅,至少,那份来之不易的报告是无辜的。崔迪斯仔细阅读了这份抄写稿上的每一个字,端详着柯利弗送来的死亡书记的组织切片,随即,发出了一声像是自嘲的嗤笑:
“精彩的推论。”
他小心地把收到的礼物收好,难得坦率地同柯利弗道谢,而柯利弗则礼貌地解释:
“这是大家努力的成果。”
崔迪斯当然知道他是指什么,米拉克镇学术会,一个自图书馆衍生出来的组织。能够加入那里的人,研究方向或多或少都有些……至少,在常人眼里,不是那么安稳。自从“幽灵”默许他们的行动后,他们的研究手段就更加激进。当然,崔迪斯也曾接到过这个组织的橄榄枝,但他实在无法想象一群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侃天说地的样子,而且,同时考虑那么多人七嘴八舌的需求实在是太费劲了,所以他便以嫌麻烦为由拒绝了,而柯利弗便因此成为了两边的纽带。
虽然不知道这个“他们”到底出力多少,但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只要不需要自己扯上关系,崔迪斯并不在意自己的研究成果会被人拿来做什么:
“回礼。”他这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密封的匣子。柯利弗笑着接过来,他每次都会说崔迪斯实在是太客气了,但每次也没有真的拒绝。他打开盒子,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
“玻璃?”
是的,毫无疑问,那是与玻璃镇盛产的玻璃别无二致的物质。柯利弗看着那五光十色的晶簇,露出了不解的神情。而崔迪斯没有回答,只是划了根火柴为自己点了根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重叠的摩擦声中,柯利弗不禁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匣子中的玻璃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在接触到空气后,迅速向外蔓延。崔迪斯伸手将匣子关了起来,用手捻起一块因外力而折断的晶状物,熟练地用脚尖踢开一角棉毯,隔着那坚硬又厚重的织物将剩余的碎片碾碎:
“是的,玻璃。”他回答,“由贤者之石转化的玻璃。”
说罢,他拍了拍柯利弗的肩膀,似笑非笑:
“拿去玩吧。”
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消息,膨胀的算式几乎在一瞬间自柯利弗的脑中炸裂开来。他喃喃自语,不断念叨着各种可能性,半晌,他冲崔迪斯挥了挥手,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
“等我有眉目了,我会再来拜访的,弗里德先生。谢谢你的礼物,春日节快乐!”
在一声巨响后,工坊内重新归于寂静。里屋断断续续传来阿纳斯塔夏和格拉斯的说笑声,他们似乎在为如何在点心中增加惊喜而讨论不休。牛奶和糖精的香气与烟草燃烧的苦味混合在一起,让房间内的空气变得有些浑浊。崔迪斯·弗里德掐灭了手中的烟,转身推开窗户。和煦的风带着午后的阳光缓缓涌入了房间,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白色的花瓣。他看向窗外,不远处的树林中,白树正舒展枝条,肆意展现生命的力量。
崔迪斯久久地凝视着这一幕宁静又温暖的画面,仿佛时间也于此刻精致。而在他的室友们呼唤他,迫不及待地让他品尝他们最新出炉的作品时,他才终于有了一丝对生命、对生活的真实感。
是啊,春天来了。
虽然叫做矮人,但是其实是妖精的远亲。矿精矮人体型通常在20cm-50cm之间,形似由泥土与岩石捏成的小人偶,体态粗壮,有粗略的五官,颜色与当地土壤相接近。矿精矮人是群居生物。多分布在矿山地区。它们会有选择性地吃掉矿石并用矿石给自己组装一层外壳,有时候它们也会多只一起行动,以组装成更大的躯体。矿精矮人没有性别,它们的繁殖通过一种名为“璎璃翠”的绿色宝石来进行。这种宝石本质上是矿精矮人分泌物的凝结,色泽艳丽质地坚硬,晶体多为菱形十二面体,是固颜剂等多种炼金药剂的有效成分。矿精矮人不会说话,它们用一种类似于岩石摩擦的“沙沙”声进行交流。不过,也有传闻说当足够多的矿精矮人聚集在一起时,它们可以对其他生物的言语进行模拟。
“厄尼里依,哦,厄尼里依。”
“贪恋你的人都长出了多余的骨头,三千只闪闪发光的玻璃杯,四散在漂亮的格拉拉斯镇。”
“厄尼里依,厄尼里依,泪流满面的梦之城主。”
……
“你恩赐的那些泡沫般的美梦,我们全都不要了。”
哐当——哐当——
崔迪斯·弗里德是在火车尖锐的汽笛声和煤炭燃烧那淡淡的苦味中缓缓由梦转醒的。不知是长期作息不规律导致的疲惫,还是长途旅行所必然伴随的困倦,这一觉他睡得尤其安稳。钢铁筑成的“货箱”承载着它的“行李”,悠哉悠哉地沿着沙石与枕木铺成的轨迹前行。崔迪斯用余光看向窗外,无尽的田野与河流随着沉闷的节奏撕开一角,露出了城镇边缘的一隅。而后,他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他正靠在格拉斯·弗拉格的肩上,而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正坐在对面,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长途旅行这种美好的词语跟崔迪斯·弗里德向来是无缘的,他连自己的工坊都鲜少离开,更遑论出发去米拉克镇之外的地方了。但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阿纳斯塔夏自禁书库换班回来,突然神神秘秘地四处打量来打量去。以崔迪斯对他的理解,这种时候阿纳斯塔夏多半是打算做些什么的,而且通常不是好事,所以崔迪斯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了空气。但格拉斯总是非常配合的,不知是因为这位人造物习惯与人为善、还是他同样对周围万事万物感到新鲜,总而言之,在这种场合,格拉斯总会给阿纳斯塔夏一个台阶,或者说,一个舞台。
于是阿纳斯塔夏毫不客气地站了上去,像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他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张传单,对他的两位室友宣布:
“我猜,或许,你们会,对一场,去玻璃镇的,火车旅行,感兴趣。”
玻璃镇,位于米拉克镇北部的小镇。二者虽然是邻居,但是彼此之间并不互通,甚至可以说是关系十分恶劣。就好像灾难是一个地区必须经历的阶段,玻璃镇也曾因一场瘟疫而面临灭顶之灾,并且那里的人似乎至今认为那是魔法师的错。无论如何,这座城镇看起来并不是一个旅行的好去处。
但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总有办法说服他的室友。
“玻璃镇曾经叫格拉拉斯镇,这是巧合吗?还是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另有原因?你不想知道吗?”
他对格拉斯牵强附会。
“一个完全拒绝魔法的地方,你难道不好奇吗?而且听说他们那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说不定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他对崔迪斯循循善诱。
就这样,根本不给人反悔和细想的余地,两位室友就这么落入了阿纳斯塔夏的圈套。当崔迪斯提着行李走到步道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把采购这种事安排给这位始作俑者,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只能安慰自己眼前两个如同来郊游一样的家伙绝对会乱买一气,并在踏上火车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倒头就睡。
“……”
勉强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崔迪斯长长叹了口气,他对阿纳斯塔夏把自己拉下水这件事并没有完全消气,但他必须承认,自己的心思完全被这个干什么都慢吞吞、脑子却有时转得特别快的混账拿捏了。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打了个哈欠,把眼镜从桌子上摸起来戴上,心不在焉地问阿纳斯塔夏:
“哪学来的?”
“真难得,崔迪斯居然会对歌谣感兴趣。”格拉斯平淡地发表感叹,而阿纳斯塔夏则带有一丝炫耀意味地拿出一枚册子向崔迪斯介绍:
“哼哼——当然是——旅游宣传手册——”
他还想同崔迪斯展示其他自己为了这次出行而做的功课,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讲述厄尼里依的传说,崔迪斯便凭着多年相处的经验在他说到第十个字的时候掐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三千的玻璃杯应该是对应三千梦神,住在海的彼岸、冥界的边缘。”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像是在讽刺谱写这首歌谣之人的傲慢,“他们是想说自己是梦的化身、神的后裔吗?”
“哦——没想到,你对神话,也有了解。”阿纳斯塔夏配合地为崔迪斯鼓掌,而格拉斯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站起来把清醒过来的崔迪斯拽到了一边,自己挤到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玻璃镇景色。
汽笛发出尖锐的哀鸣,漫长的旅途在一阵喧闹声中画上了休止符。风中隐隐传来鲁特琴的音色,玻璃镇的一切都是光鲜亮丽却又静悄悄的,像一幅盛开在初夏的画。
“欢迎光临玻璃镇,我是海德,是这里的死亡书记。”
在不知走了多久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位,或者说,唯一一位勉强能够算得上是迎接他们的人。黑色的打字机在机械的嘀嗒声中不断地向外倾吐墨水,长长的纸卷不断堆叠,直至曾经隶属于这里的姓名充满了整个房间。
崔迪斯凝视着那双被黑雾包覆的手,直到格拉斯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和海德握手,并突然意识到,平日里负责做这种无聊事的阿纳斯塔夏不知何时便消失了。
“崔迪斯·弗里德。”他不情不愿地介绍,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好,“这位是格拉斯·弗洛格。”
格拉斯乖巧且配合地向海德躬身行礼,而海德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在意方才那不太自然的停顿,顺势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我听说过您,特里维亚祝福之人。”
“……?”
崔迪斯有一瞬恍惚,甚至难得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海德说的人自己。他发出一声干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反驳,他问海德:
“你认为这是祝福?”
而对方回答:
“特里维亚注视着一切。”
崔迪斯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反而真正笑出了声,轻描淡写地说:
“可以看出,你很尊敬那个特里维亚。”
海德并未听出这是一句讽刺,同崔迪斯郑重地回答:
“是的,玻璃镇的子民无一不敬仰她。”
二人鸡同鸭讲、话不投机,好在格拉斯惯是擅长打碎话题的,他在崔迪斯暴露自己是魔法师、准确的说,曾经是魔法师的身份之前,适时介入到了二人之间,直勾勾地盯着海德身上多余的手,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满是对新事物的好奇:
“不向我们介绍一下这里吗?”
“哦,是的,当然!”海德热络地回答,仿佛刚刚的不愉快从未发生——不如说,在他看来刚刚本就没有任何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他同二人介绍起这里的技术、历史、以及他们引以为傲的玻璃,在五光十色又闪闪发光的造物们的包围下,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宝石所点缀的。格拉斯四下打量着,不时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有时听到海德说出自己熟悉的词语还会搭一下腔。而崔迪斯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坏了心情,兴致缺缺地跟在后面,既没有对这里的仪器产生什么兴趣,对这里的技术也是走马观花。
“厄尼里依,哦,厄尼里依……”
那首歌谣的旋律依然萦绕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折磨着他的神经。街上空无一人,但他笃定自己始终听得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在议论那晦气的魔法、讨人嫌的不速之客、还有这里的灾难,是的,持续至今的灾难。
“如您所见,我们这里有引以为傲的最近技术,无论是医疗还是科技。”
他听见海德在孜孜不倦地讲述有关这里的一切。
“也许这里更为适合您也说不定?”
他听见有人在向他询问。
“崔迪斯·弗里德?”
他猛地回过神,透明的玻璃像是一道分明的界线。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标与令人费解的字符。他看到与自己面容无异的男子坐在对面,手指在像打字机一样的案件上飞舞,而后,一组又一组文件便跃然在那镜面上。他闻到了烟草燃烧的气味,还有咖啡豆研磨成粉齑被煮开的香味,不需要魔法、不需要炼金术、也不需要支付生命,那里的人可以在谈笑间完成这里的人需要用很繁复的步骤才能完成的事、可以在一瞬间完成这里的人甚至不敢想象的事。
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而他不自禁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他的指尖碰到了冰冷的光面,而后,他的视野陷入一片漆黑。他听到有人慢悠悠地在他耳边说:
“抱歉——这位先生——有约了——”
而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是如此猛烈,几乎让他感到窒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湖面吹来的冷风,不知何时回来的阿纳斯塔夏放开了他,蹦跳地转到他的身前,嬉皮笑脸又可怜兮兮地同海德说:
“房东搬家,我就要流落街头了——”
“哎呀,那就难办了。”海德依旧从善如流,接着阿纳斯塔夏的话说,“看来挖墙脚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
“嗯,看够了。”而与此同时,格拉斯也伸了个懒腰,一手拖着崔迪斯的领子,一手抓着阿纳斯塔夏衣服上的绑带,不由分说地拖着二人离开,“赶车。”
就这样,这场旅途似乎才刚刚开始便虎头蛇尾地落下帷幕。坐在松软的椅垫上,崔迪斯把头靠在车窗上,沉默地看着窗外,而阿纳斯塔夏坐在他身边,愉快地和头上的斯梯尔玩耍着。崔迪斯没有问他去了哪里,而他也没有问崔迪斯看到了什么,仿佛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谢谢。”
半晌,崔迪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单词,而阿纳斯塔夏则像等这一刻很久了一样,挺胸抬头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枚口袋:
“你确实应该谢谢我。”
崔迪斯皱着眉头将之打开,里面是一摞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不用问也知道,这家伙去哪里做了一些会被当地守卫追杀的事,而很难说海德对此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有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厄尼里依,厄尼里依,泪流满面的梦境之主。”
“徒劳地看着赋予其形体的城镇日渐沉没,追逐着我们。”
“请别再缠着我们了,你这不幸的石头。”
而格拉斯突然没头没尾地哼唱起了那首歌谣,将其中一片碎片拿在手中端详,百无聊赖地对崔迪斯说:
“如果这首歌是真实的。”
他顿了顿。
“你说,这会不会是,另一种贤者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