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x少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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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定之地,
将此花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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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山由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仍旧为受邀而紧张,握住剑柄的手也有些发抖,仿佛无论哪个姿势都有被打落的风险。但是,她已经在舞台上了。
……对手呢?
她四下环顾,却没见到任何人影,只好独自一人上路。似乎是为了与她的剑匹配,舞台拨给她一匹马与一副盔甲,盔甲的外壳被擦得锃亮。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幕后传来:“我册封你为骑士!”
她用的剑也是骑士剑,这说不定是个好兆头。因为舞台回应了她的想法,让她踏上自己希望的那条道路。她会在这里站住脚,还清付学费时欠下的款项,变得和那些大小姐们一样……至少,由美是这样希望的。
她看向路旁,一个纸人正用纸板做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敲打比它小上一圈的另一个纸人。这一幕实在有些荒谬,因为纸上不仅没有脸,连一点花纹或图样都没有,让人怀疑舞台怎么会如此粗制滥造。难道是她的想象力不够吗?
“住手!”由美驱马上前,“放了他——你为什么要打他?”
“他丢了我最好的一只羊!”纸人对她挥舞手臂,男人的声音从幕后传来,“我要扣他三个月的工钱,来弥补我的损失!”
“可你已经扣了我六个月的……”小纸人抱住了自己的头,尖细的声音明显属于孩童,“我一直在,白白地做工……”
“把工钱还给他。”由美抽出剑,指向那个大些的纸人。后者在原地蹦了两下,终于从身上撕下一张纸,递给了小纸人。见到小纸人高举着纸跳了跳,由美满意地收回剑继续前行。她又与一支通体白色的军队厮杀,打得满头是汗、浑身钝痛,但最终赢得了胜利;她还斩断了一队受迫害者的锁链,让他们免于监禁和苦役。然而,她的对手依旧没有出场,让一切都像一场独角戏,虽然过瘾,却不够尽兴。
越过一片茂密的森林后,她觉得自己见到了此行的终点。那是一名抱膝沉睡的独眼巨人,坐着时都比最高的树还高。这就是最后的对手吗?她抬眼看去,发现一名少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渊上白鸟。
她知道这个名字,不如说没听过才不正常。作为樱班的班长,以及执行委员长,白鸟的名字在许多人口中出现。贵族派,侯爵小姐,对人温和有礼,格外擅长声乐。是由美此前没机会认识、之后也不打算交际的对象。
“已经可以了。”白鸟低声说,轻得好像一句叹息。
“才刚刚开始。”由美抬起头,向高处的华族举剑。
“我或许,可以明白你的想法,横山同学。”白鸟依然站在那里,落下来的眼神竟然是哀伤的,“一路到现在应该很辛苦吧,我——”
“不、不可能懂的吧。”由美的目光越过剑锋,看向白鸟腰间的胁差——这家伙甚至没有拔刀,“你站得那么高,离我太远了。”
白鸟沉默了片刻,脸上的表情竟然像是真切地被刺伤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也是啊。”高处的少女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向空中迈出一步。华族小姐没资格说自己的生活困难。和那些庶民比,应该说,她交了天大的好运。
巨人的外壳纷纷剥落,露出其中褐色的骨架。由美眨了眨眼,意识到那是一架风车。白鸟降落在地,轻柔得像是一滴雨,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由美忽然听到幕后传来的哭声与笑声。在她离开后,那笔工钱又被抢了回去;她与之激战的军队只是一群绵羊,撞痛她的是羊角;受迫害者们是真正的罪犯,并不应该以那种方式得到拯救。胁差割裂穗带的声音极为轻微,几乎没有传进她的耳中。
“骑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醒来吧,堂吉诃德。”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舞台被一束灯光照亮了。然而,台前并没有站着任何人;反倒是幕布后方传来音色不同的窃窃私语,仿佛一时间有无数人在讨论。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剧院里有幽灵啊。”
“是了,我知道它!在漆黑一片的剧场里,时不时会有歌声传来,还有奇怪的影子飘来飘去……”
“剧院老板可十分头疼啊,观众都跑光了。”
“他请了人来,不过也没调查出什么。难道真是幽灵吗?”
“不管是不是幽灵,那歌声真好听啊。如果能够再听一次的话——”
灯光乍亮。所有的话声归于寂静,而黑发黑衣的演员戴着半张血红的面具,仿佛凭空出现在台前。仔细一看,那血红竟然是由油彩直接绘在脸上,正是黑羽狂夜一贯的作风。她的声音高亢,扬起的手宛如指挥棒般正对前方:
“唱吧,我的天使!为我歌唱吧!”
灯光照下,正好落在一席白色礼服的少女身上,连她青绿色的头发都照得浅了几分。她眨了眨鲜红的眼睛,心想:是歌剧魅影?那么自己应该是克里斯蒂娜。白鸟踏出一步,正要说些什么,狂夜的词忽然跟了上来:“也为了我们的王!歌唱吧!”
白鸟一怔,但不得不飞快地接上台词,尽力演出一个无辜的少女:“为、为什么?”
她看到狂夜仿佛满不在乎地笑了。好像对方其实不在意对面是谁,也不在意戏剧的起承合,只在意其中的转折。要足够荒诞、足够令人震惊,连常识都一并颠覆。
“卡尔克萨会于湖水中显露!世界上会不断地上演精彩的戏剧!”
原来是这个啊!白鸟想要狠狠地叹一口气,继续追问:“那是真的吗?湖水中的城市?”
狂夜对她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作为否定:“不!是湖水中的海怪!”
克苏鲁吗?倒也算是原典……白鸟不知为何已经有些疲倦了:“那么在海怪现身之时,它会做什么?”
狂夜悠悠地卖着关子:“它会在世界各处……”
白鸟提起精神:“世界各处都会掀起波涛吗?”
狂夜回答:“——栽种香蕉。”
白鸟沉默了足足十秒。这不是为了舞台效果,只是她真的需要暂停一下,以理清自己的精神,进而向对方大吼大叫:“黑羽同学,你这样未免太不尊重舞台了!”
“让人们笑起来也是舞台的价值哦?”狂夜的话好像轻飘飘的,又好像确实有其意义。白鸟咬咬后牙,指向天空中一片幽深的黄雾:“如果这么乱来的话,我也只有继续奉陪了!那就是黄衣之王吧!”
“只是香蕉而已。”
白鸟做梦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一阵突发的笑意窜到唇边,让她的表情扭曲起来,却仍然紧抱着原典表演:“请不要说这样的话,难道您已经疯了吗?我见到了苍白的舞者!它们正是外神的前哨!”
狂夜甚至闭着眼睛:“那是香蕉剥开的肉。很香哦?”
不行了、已经不行了。白鸟按住自己的嘴捂着肚子倒下,到底没让自己喷笑的脸被观众看见。狂夜走近两步,向她低下头:“咦?肚子不舒服吗?”
何止是不舒服,根本是笑得发痛。白鸟喘气着爬起来,尽量将剧情拉回正轨:“啊……我明白了,你要通过修改人们的认知,来避免黄衣之王对精神的影响……好吧!那就当它是香蕉吧!”
她伸出一只手指向天空,指向那个已经在她们共同的影响下变成金黄香蕉形状的舞台装置。外皮上还稍微有些黑色的斑点,表示它已经完全熟透,并且十分好吃。此时狂夜却开口拆台:“不,那个是黄衣之王。”
白鸟愣住了。狂夜继续说:“可以用来做冰激凌。”
“触手冰激凌?”香蕉的外形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长出奇妙的形状。
“香蕉冰激凌。”奶油般的白真的降了下来。
“你到底有多喜欢香蕉啊!”白鸟忍无可忍地抬手,将白光推了回去。
“柠檬冰激凌?”香蕉扭曲的方式变了。
“太酸了!没有其他黄色的东西了吗?”白鸟在胸前用手臂比了个叉。
“柠檬会伤心的!”狂夜信誓旦旦。
“黄衣之王已经伤心了一整场revue,而你只关心柠檬!”
白鸟不管不顾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多少平时完全不可能出口的台词。狂夜垂下眼睛,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看向她:“嗯?我也关心你呀,渊上同学。”
听到这话,白鸟警惕地看回去,态度甚至比刚才还紧张:“怎么突然正经起来了?”
狂夜摊开双手,未开的伞刀在两臂间晃来晃去:“因为注视那湖水的是你。越是不想记得、心里就会留下越深的印象。”
湖水吗?被看穿了。那些涌动在她心里的东西,确实有招来某些可怖之物的可能。白鸟沉默了一瞬,听到狂夜说:“对此,我有一道良策。”
近乎在赌气般地,白鸟讥讽道:“把湖水喝干吗?”
“不不,让天地倒悬吧!”
在狂夜的手中,伞刀魔术棒般地一转,舞台随之翻转过来,满池的湖水骤然倾落,化为一场大雨。狂夜已经把伞撑到头顶,顺手将白鸟拉到伞下,雨水顷刻间在伞边织就一道细密的珠帘。
“为什么你必须歌唱,渊上同学?那是不必要的吧。”
这一次狂夜的声音比以往都清晰。或许是因为已经站在她的身边,白鸟甚至必须抬起头,才能看清她的脸。还有——近在眼前的刀刃。因此,白鸟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踏入雨中,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打湿,流淌在面颊上的液体近似眼泪;然而,她单脚站立在地面上,如同芭蕾舞者般轻快地转了一圈。雨水冲刷掉戏服与妆容,只有手中的刀刃明亮如新。
“因为我喜欢歌唱、喜欢舞台。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她向自己的共演者伸出一只手,话语如同掷地有声的连珠:
“你有被淋得全身湿透过吗?”
有着明亮颜色的伞面在雨中旋了一圈,随即收起。涂在面上的鲜红油彩变为短线,狂夜自伞中抽出刀刃,迎上白鸟迅捷的一劈。
“啊啊,我有。”
伞刀在战斗中也花样百出。撑开来作为盾使用并从另一侧出刀,让白鸟吃了第一次亏就一直维持着距离,只在逼近时将自己的存在消减至无。光线的折射让她几乎可以隐身于雨中,并以亮起的雨珠作为灯盏,干扰狂夜的判断。她们几乎一样灵巧、一样机变,如果狂夜从伞端喷出一捧彩带,白鸟就会用它们在雨幕里织就彩虹;而白鸟为自己插上翅膀时,狂夜就干脆骑着不知何来的黑天鹅在雨水积成的湖中穿行。白天鹅与黑天鹅,北风与太阳,舞女与锡兵,她们成为一个又一个角色,欢笑、流泪、愤怒、恐惧,最后双双躺倒在暴风雨中。披风上的扣子早就不知去向,只有头顶的阴云缓缓地散去,露出两轮温暖的、金色的、有着五角星浮雕的太阳。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高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从眼角沁了出来。
因为舞台本来就应该有让人们笑起来的能力。
在那个秋天过去一半的时候,深雪完全从病中康复了。在白鸟的坚持下,她不安地一直歇到过冬。当然,白鸟对父母的说法中隐瞒了去仆人房探病那部分;那是深雪教她的。要是让谁知道了她有可能害大小姐生病,别说她自己了,父母都可能被赶出去……或者遭遇更糟的事。她本能地知道,现在的生活是最容易的一种。对她来说。
女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白鸟曾偷偷向深雪抱怨。她们必须为了成为某人的妻子拼命努力,争取选中一个可靠的人,不要流连花街或者和侍女偷情,至少在头生子出生前不要。抗拒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不是因为对未曾谋面的男人有什么感情,只是为了自己婚后的地位。白鸟说起这些来的时候,十一岁的生日刚过,却完全像个大人了。深雪惊讶地听着,感觉自己从没想过这些东西。不,其实是没有选择权。白鸟说,你当然可以。尽管知道她的本意并非施舍,深雪还是感觉到一阵羞耻烧红了脸颊。
她们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比如,深雪就没有什么在白鸟面前说不的权利。在她的一切都来源于其他人的时候,她又怎么能反抗呢?
就像白鸟也不能反抗自己的父母一样。对她们来说,没有不成婚这个选项。
在这个冬天,白鸟生病了。起初只是咳嗽,却重得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随着天气一天天冷下去,白鸟大部分时间都卧床不起,呼吸也非常困难。深雪近乎惊恐地发现她越来越瘦,精神也时好时坏,身上有些热却不是发烧,时不时喊自己的头很痛。而深雪的待遇也一天不如一天;她不再有唱歌和看书的时间,几乎一直留在白鸟身边。在白雪压满枝头的时候,白鸟忽然说:“对不起。”
深雪讶异地看着她,听白鸟缓慢地换着气,吐露出她前一天听说的事:“母亲说,人的命……是可以、互相换的。我们两个年龄一样,长得又像,她就说……要拿你的命,来换我的。”
这种迷信的说法,渊上夫人一向相当不以为然的。深雪的口中仿佛衔着一枚钱币,让她无法出声。她该感叹什么?是祝愿白鸟尽快好起来,还是叹息这绝望的母爱?
“但是,你不要怕。”白鸟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眼睛亮得摄人心魄,“用我的来换你的——你来成为我吧。”
深雪飞快地甩开了她的手,拼命地摇着头:“你在说什么?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你来,成为,渊上白鸟。”白鸟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做不到了。”
“没有这种道理!我做不到,别难为我了!”深雪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迎面撞上了一个女人——是她妈妈。她松了一口气,这么莽撞虽然免不了一顿骂,但大概不会挨打。然而妈妈只是看着她,直到深雪回身跑开都一言不发。隔天,深雪被要求出门采购。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跑腿过了,因此出门时还有些兴奋。只是越往回走,心头越沉,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放下东西,一路跑向白鸟的房间。自己的父母,白鸟的父母,都在房间里站着。床上安安静静的,听不见白鸟痛苦的喘息了。是痊愈了吗?深雪如此期望,但她知道真相。因为,就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
白鸟已经不在这里了。她的父母平静地对她宣布了新的决定。
“从今天起,你就是渊上白鸟。”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被妈妈拉进房间的时候,还在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哀求。但妈妈总是说着“这都是为了你好”之类的话,让她的骨髓中都升起寒意。妈妈,难道,是你……
是听到那句话之后,为了女儿的生命、又或者为了女儿更好的生活,对白鸟做了什么吗?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无名的少女怔怔地想,原来你死的时候,你的父母也不会哭。
深雪讨厌渊上白鸟。她是个奇怪的华族小姐,这体现在多个方面。比如,她从来不知道仆人的生活如何,却能说出“让我们做朋友吧”这么奢侈的话。
只是因为长得像而已。深雪想,如果自己夭折的姐姐还活着,没准会顶替自己的位置;她与这个姐姐素未谋面,只知道她死于一场风寒。因为不到一岁,只能姑且按排名叫做一子。听说,父亲和母亲甚至没有哭:对穷人们来说,这实在是太可能发生的事,以至于不再有哭泣的力气,只能把她埋在路边,没有墓碑,因为没有钱。希望她的鬼魂可以远远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说不定自己是姐姐的转世。第一次被改名时,她这么想。父母并没有那样的意图,只是厌倦了被询问“这是二子,那一子呢”之类的问题。所以作为仆人得到了真红的名字时,她算是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吧?不久后她听说,原本有另一个真红。那个真红比她做得更出色,出色到被人看中,然后嫁了出去。后来呢?后来她因为难产死了。小孩子们随意地说着这些话题,反倒有些天真的残忍。仿佛短短的几句话,就能概括真红的一生。没有人任性地宣称“我绝对不要嫁人”,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渊上白鸟溜进仆人房时,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让大小姐的脚踩到这种地面,会有许多人受到责备。而她不知道这些,只是发现真红和她很像,所以,真红就成了深雪。这就是深雪名字的由来。她同时得到了稍好一些的待遇,每天在小姐传唤时整理仪容的要求,还有更好的教育。在白鸟磕磕绊绊地练琴时,她已经能唱出同一支歌来。白鸟说,你唱得可真好听。她的双眼亮晶晶的,并非刻意恭维、也没有这种必要。深雪古怪地想了想,还是接受了。那或许是头一次,她想要注视渊上白鸟;然而,这想法很快就被一阵寒风打断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其他人忙于接待客人,以至于她想喝一点水,都只能拿起床头的杯子,每次只喝其中的二分之一,这样就可以一直喝下去。水不冷了?不,不是因为变得暖和,只是这只木杯已经被喝空,她只能舔舐杯壁上的水汽。白鸟被保护得很好,他们不会让她过来的,甚至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生病。这么说来,姐姐也是死于风寒。深雪在这世上活了十年,是不是已经值得骄傲了?她漫无目的地想着,根本不想开口叫人,因为没有用。如果是白鸟,一定不会是这样死去的吧。至少她会有人陪着,也有人会为她哭。
深雪朦胧地睁开眼睛。有谁靠近了她的身边。妈妈?她抬起头,看到一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不,如果是现在这个头发蓬乱、散发着不洁气味的她,恐怕一点也不像。地上的尘粒与天上的云朵,难道会有什么共同之处,会由什么共同组成?
“你生病了。”云朵断言,“但是,你会好起来。”
放冷的水被注进茶杯,在白鸟拢起的两手里捂得半温,再滑进深雪的喉咙。她从未如此想要活下去。
在难得地获得了一个拥抱之后,白鸟好像整个人都开朗了几分。只不过因为再抬起脸的时候满眼是泪、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导致她有些不敢在上课以外的时段和同学搭话,生怕被人看出哭过。至今为止看破又说破的只有千极一个,于是白鸟决定自欺欺人地装作没有其他人知道。一到下课,她就匆匆地走出教室,生怕被人追上似的,差点要跑起来了。那双靴子在楼梯上踩下几级,忽然停了下来,转了个向。目标不再是下一层的练习室,而是三楼的空教室。昨天身体几乎脱力没办法过来,今天倒是正好——她透过走廊上的窗户,看到一名面容寡淡、几乎毫无特色的少女,正在编织着什么东西。
低头看了一眼腰带上的蝴蝶兰,白鸟抬手敲了敲门,隔着一段距离开口问:“是……入道云同学吗?”
宛如植物般的绿色眼睛转向她,声音听起来连惊讶的气力也没有:“是的。”
“这个,”白鸟从腰带上解下别针,上前几步,“是入道云同学做的吗?”
“是。谢谢你愿意收下。”芽的语气称不上温柔,只是毫无起伏。白鸟将它戴了回去,又问:“可以告诉我熏香是什么吗?”
芽几乎是有问必答:“是佩兰的蒸馏精油。”
白鸟点点头,仿佛放下了一切伪饰,诚挚地看过去:“记下来了。谢谢你!”
其实芽也不是很了解熏香的作用。但是依照习惯,向别人这么示好是被允许的。她只是再次道谢,并等待谈话结束。白鸟没有再留,青绿的马尾在身后摇曳着,很快就消失在教室门口。芽转过头,看到一只鸽子扑棱棱地从朝外的窗台上飞走了。
而白鸟走出教室,仿佛了结一段心事般地下到一楼,却恰巧看见两名少女正一同往医务室的方向去。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但那头长发挽起的方式绝对是祢宫,而另一头蓬松微卷的金发属于爱娃。她一震:难道是被挟持了?还没等想清楚,双脚就已经悄悄跟上。在她们走进医务室之后几分钟,白鸟也趁周围没人的时候溜进了门。隔着一层帘子,她清楚地听见了那边传来的笑声。
……真的假的?是那个祢宫同学啊?
白鸟诧异地侧过头,本来只是下意识地避开,却正好和坐在桌前的医生打了个照面。她一瞬间差点蹦起来,凭意志憋住了已经冲到喉口的尖叫。这、这太失礼了。医生没有在意她的窘迫,扬手请她在椅子上坐下。她迷迷糊糊地走过去,落座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几乎没有思考,嘴唇就自己动了:“……我之前,确实有从您妹妹那里得到关照。”
与那时的不忿相异,现在的白鸟平和了很多,甚至带着几分感谢。她得到了再生产、得到了个人舞台、得到了胜利的机会。如果不是在那种境地中以命相搏的话,她恐怕还沉浸在失败的绝望里。
医生了然地问:“不和她亲口说吗?”
“才不,反正她肯定能知道。”白鸟稍稍鼓起脸颊,仿佛在赌气。反正和医生说也是一样的吧,她这样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帘幕的方向,然后悄悄笑了。
世界尚幼,如浮脂然,如海月然,漂浮不定之时,有物如芦芽萌长,便化为神。天之御中主神命二神前去造成那漂浮国土,即为日本诸岛的由来。
这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自孩童时便熟知的故事。因此,不必视线交错就能明白。
其之一为伊邪那岐命。额上两点朱砂,白发散落肩背,凡人中的少教主,以略千极之名行走。
其之一为伊邪那美命。眼尾浸染赤红,长发高束颅顶,于死者的遗命中,新生的是渊上白鸟。
千极着白,白鸟着黑,双双立于浮桥之上。二人共执一柄天之琼矛搅动海水,海水自矛尖滑落处,即成岛屿。于是天之御柱起,八寻殿造成,而二神悠然而落,绕柱而走。按照这对兄妹的约定,再度碰面时,便当作对方是不认识的人。
千极忽而开口,并非佯装的疑惑:“你是谁?”
白鸟一怔,知道这不是台词。于是她答道、也只能答道:“我是渊上白鸟。”
“至少,你不仅仅是渊上白鸟。”千极上前一步,自上而下望进那双眼睛。红与红,一方了然,一双震颤。
“……没错。但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婚约既定,便没有必要再严守秘密,白鸟反而承认得很快。千极眼中竟有几分悲悯,答道:“我见过她的。她向我介绍过你。”
渊上白鸟十岁,略千极十一岁。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交际,年岁不大的孩子们却还可以幸免。因此她们只是待在一起,并很快窃窃地谈论起自己的事情。
“她说,自己不擅长唱歌,但你的声音非常好听。”
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白鸟垂下头去,握紧了拳头。听起来真是轻描淡写。但因为是那孩子说的,想必是发自真心的吧。这也是那时的她、唯一能够超过真正的渊上白鸟的地方。
“那家伙有时候简直听不懂话。”这是白鸟从未在其他人面前用过的语调,有些讽刺、却掩盖不住怀念,“被我胜过了,也一点都不生气。无论几次,都觉得给我的歌伴奏就可以。”
“因为你是她唯一的朋友吧。她一直在说你的事。你真正的名字,是——”
“停下。”白鸟伸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截断了那句话。对上千极有些惊讶的眼神,她只是漠然回答:“我已经不需要那些名字了。”
首先是单纯出于计数的二子。然后因为只有一个孩子,索性改成一子。然后根据眼睛的颜色,和同一批的仆人们用真来序列,叫做真红。再然后,因为长得像白鸟大小姐,所以随她名字中的白字改为深雪。自始至终,她都在用别人的名字。说到底,唯有成为白鸟之前,她得到了本人的祝福。
“如果是那时候的话——我想起来了。”少女的脸色越来越沉,怒意仿佛喷薄而出,“原来你就是那些客人之一啊。之后就再也没来拜访过吧。怪不得我对你从来没有印象,因为那时我正一个人在床上等死呢。”
有什么从地面中破土而出。身首为花岗麻石,却围以婴儿的前掛。正是一尊水子地藏。纯真无垢,支离灭绝,释放天然,如水似月。白鸟伸手抚过石质的表面,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为千极解释:
“小孩子本来就是很容易死的。夭折的孩子,父母有钱才能立上这么一尊。我姐姐那时候,只是找了块地方埋掉。我都不记得她,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
“我记得那是秋天。”千极应和着,将已然模糊的记忆提取出来,尽量将影像擦得清晰,“已经开始变冷了。我们只能算是路过。没有和你们深交,实在非常遗憾。”
“她——白鸟死在第二年。”被留下的那孩子说,“葬在她家的墓地里,以我的名义。”
黑袍在不知何来的风中展开,让其中的手指显得格外苍白。在白鸟的指尖,有一枚灯火点亮。
“过去的事就说到这里,尽快开始下一幕吧。”
伊邪那美因生火之迦具土之故,竟尔逝去。与原典的悲哀分别不同,那簇灯火在她们之间刻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如果将土地视为人身,那一定是道难愈的伤口。无数道镜子在她们之间生长起来,宛如植物对生的双叶一般展开重重镜面。光影共筑的幻术间,白鸟藏身于镜中,仿佛可以存在于任何一处,却没有真正的居所可言。
一对护指弯刀坠在千极的掌中。狂言绮语无从施展,但她尚有一双明目。少教主只身踏入了明灭的镜宫中,镜中的倒影却并非自己或对手的脸。
她当然记得这张脸。临死的脸容,不知为何却是最清晰的。就像无穷的苹果皮层层地覆盖住的唯一一点腐烂,然而不净依然存在,或许模糊,从未远去。往日是不可追忆、更不可追回的。曾经的背叛造成的伤口,是可以遮掩、不会愈合的。她只是挥刀,击破面前的镜子,让飞溅的玻璃碎片划过自己的身体,割开旧创,又添新伤。刀刃迎上刀刃,她明白,白鸟也同样打破了镜子。有一半的碎片都映照着她痛苦的脸,好像将过往的自己生生切割一般。
“太晚了。”白鸟的声音冰冷,“我已经吃了黄泉灶食。我非伊邪那美,而是黄泉津大神,将在你国每天杀死千人。”
那么这些镜子,便是堵在黄泉比良坂的千引石了。灯光只是近乎疯狂地闪着,拉出她身后长长的阴影,正是大雷到伏雷共八个雷神。它们是她的化身,也是她的枷锁。至今为止的所有伤口,都在淋漓地滴着新鲜的血液——不,那是幻象的具现化。实际上应该已经愈合了才对。
“你还没有死。我的国中每天建立一千五百个产房。”
千极举起刀,却不是迎上白鸟挥来的胁差,而是刺入她背后的阴影之中。白鸟惊讶地回头,却只见到一席白色。千极黑色的披风已然落下,因此连背影都是纯白的。
“所以,你也终将得以新生。”
为什么千极故意接下了针对纽扣的一击,并且直到现在,都还想要——拯救她?白鸟茫然无措地低头,发现自己的穗带不知何时也从中断裂。千极回身面向她,指尖有一点金色闪烁,不是弯刀的护手,是白鸟的纽扣。少教主微微一笑,仿佛在说,自己的武器毕竟是成双的。
白鸟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挽留闪耀,但在中途便回过神来;就在她收回手之前,千极的手将它握住了。
“可以不继续对自己生气了吗,班长?”
啊,所以,这才是千极一直以“班长”称呼她的理由吗。不知何时认出了她的正体,却对此默然无声,只是在一旁守望。白鸟愣愣地想着,扑面而来的温暖像是海浪,打灭了所有的思考。将她拥入怀中、轻拍她后背的手,毫无疑问属于生者。她深吸一口气,脸颊靠上对方的肩膀,小心地把自己的手臂绕了过去。腹间的伤口依然有些幻痛,就像那些她以为会沉眠于心的过去、如今依然会炙烤骨髓一样。
虽然很痛、但是要活下去、但是会活下去。直到痛楚停息。
盖在身上的是校服宽大的袖子,与稍微有些重量的布料,而非舞台上窄袖短裙的衣装。白鸟晃了晃神,看到一席白色的帐子笼罩了整张床,冷白的灯光透了进来,被稀释成一片纯色。有一秒,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这里是停尸房——但理智很快唤醒她,告诉她此处正是她曾来过的医务室。
她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子掀开帘子,看见医生就坐在一旁的桌前,做妹妹的那家伙倒是不见踪影。
“渊上同学,你感觉身体还有什么不适吗?”
听见这一连串的声响,医生转过头来,声音柔和而恰到好处地显出关切。白鸟说着“已经没事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健康,甚至就地踮着脚转了一圈——然后就被忽然袭来的腹痛击倒了。她发出一声不像样的气音,差点捂着肚子跪倒在地。医生终于从座位前站起身来,俯身朝她伸手,暗色的袍袖几乎坠地:“那伤口并不在这里。但仍然要注意。”
白鸟试探着握住那只手,传来的温度与她的体温相同。她借着对方的力度爬了起来,又看了看周围确实没别人,才开口出声,有点委屈地向大人告状的意思:“好……之前受到您妹妹的关照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我的事吗?”
仿佛有一道冷意窜过脊椎,白鸟条件反射般地躲到年长者背后,只露出半个头警惕地打量来者。祢宫那双冷色的眼睛因微微眯起显得更加细长,勾唇的动作像觅食中的猫科动物:
“渊上同学你躲什么呀,你来找我姐姐情理之中,我来找我姐姐更是天经地义,我又不会吃-了-你-对不对~”
“祢宫同学……”白鸟感觉自己的小腹又开始发痛,“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医生只是微笑,没有插手学生争端的意思,然而祢宫一句话将她也拉入了战局:
“姐姐,她刚才啊,打架手里没刀就咬我扣子!”
一阵迟来的羞耻爬上白鸟的脸颊,她咬了咬嘴唇,喊了回去:“你当时也没说什么啊!”
这里唯一的年长者面对两个仿佛忽然小了好几岁的孩子,不得不承担起居中调停的责任:“……你别这样太刺激渊上同学,她刚经历过连续交锋一定已经累了。”
不甘让白鸟的话语比思维更快:“没有!我现在一切都好!”
祢宫同样没有接这个台阶:“对啊,没看出来啊!”
这下就连医生都有一瞬间的沉默。白鸟清了清嗓子,重新扯出自己的礼仪来:“总之打扰了,谢谢您……我回自己的宿舍去。祢宫同学也早些休息吧。”
她从医生的身后迈步,行动间闪出腰带上一枚蝴蝶兰的别针。祢宫见了此物,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你那别针真漂亮呀?”
白鸟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别针,警惕地看向祢宫。后者摊开手笑了笑,仿佛不甚在意:
“我没必要抢啦,这样的小物件只要拜托制作它的那个人,想要什么样的都能拿到。虽然她居然有机会给渊上同学这样似乎根本与她不会有交集的人送这个呢,稀奇~”
“……她喜欢什么样的回礼,你知道吗?”
白鸟的重点似乎不在那里。祢宫的眼眸沉了沉:“回礼?这也是没必要的事情,你愿意收下,她大概已经相当高兴……不,以她的情况来说,是‘已经满足’了吧。在意这个的话,说句谢谢也就够了,对你和她都是好事哦。”
一般来说问到这里也就够了,但白鸟仍然坚持道:“那还请告诉我她的名字吧。”
“入道云芽。副教学楼三层的闲置教室,她总在那里。”祢宫倒也没为难她,看着她道谢(甚至还道了晚安)、走出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才消失在夜幕中。这算是记打还是不记打?
前脚着地的狮子尽兴地离去,血与血衣都已经沉入地底,灯光也一盏一盏熄灭。revue已经结束了,然而,白鸟依然以刀撑着身体,半跪在地面上,衣装也未卸下。她的双眼闭着,黑色的披风却无风自动,仿佛展开的翅膀一般。
“能麻烦你从那个位置上下来吗,前辈?”
被血染透的眼睛猛然睁开,瞳孔中心有两枚灯光点燃。视线与刀锋指向观众席之时,她身上竟然折射出几分不属于人类而属于群星的狂妄。
“你的灯火已被点燃,找我何意?”观众终于出声,有几分意料之外,几分意料之中。
白鸟站起身来,刀尖正对position zero的中心,声音绝无迟疑:“已经点燃,所以正需领教。”
“看来我们终于能弹奏出声的钢琴需要调音。”花道巧实仅是在空中踏出一步,便在下一步时踩上了舞台地面,仿佛步入过被折叠的空间。她的态度与此前碰面时略有些差异,白鸟狐疑地皱了皱眉,看向她手中那柄长枪。枪头与枪身以一枚褐黄色的宝石相连,与枪头上的放射状花纹一并让她想到太阳。
……怎么又是长枪。胁差的长度对上这种长兵器格外吃力。只是这么一转念,白鸟就下意识地蹲身。长枪凌厉地横扫而过,打翻了她身后的数盏灯台。然而它们还没有点亮,正被白鸟隐藏在阴影之中,巧实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还是说,这就是上一届top star的实力——她并不后退,反而继续向前。近了,胁差才有割断红绸的机会。然而,拉开距离的是巧实。那白色的身影就像真正的幽灵一样,顷刻间退至幕布后方。重重叠叠的幕布阻碍了白鸟的视线,她抬起手,便有一百盏灯光亮起,照得台上一片洞明;然而,幕布上只映出她自己的影子。
巧实到底躲在哪里?
白鸟一时间有些茫然地偏了偏头,幸运地躲过了自上而下的一刺。擦过她脸颊的风近乎锋利,巧实降落在她的面前,指了指头顶高悬的水晶吊灯:“你还不够冷静。”
——原来是灯上啊!白鸟恍然地挥刀向前,刀刃被枪柄格挡下来,力度卸向一侧。下一击、下一击、下一击也是,巧实闲庭信步地收下所有的攻击,甚至有空向她发问:“渊上同学你,有决定好未来的目标吗?”
未来?白鸟停了一瞬。她的全身都为争夺而紧绷着,还没有考虑过未来的问题。
“那个婚约,你果然不打算认下吧?”巧实又问,“要直接从这里逃走吗?”
“不要。”白鸟的声音也变得很冷,“两个答案都是不。”
“看来,你想妥善利用自己的才能啊。”巧实在格挡中变招,以枪柄压下了白鸟持刀的手臂。白鸟就地一滚,好险没被枪刃钉在地上。说实在的已经不想再来一次了。贯穿她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如今依旧燃烧着闪耀的火焰。
“那么,既想要继续歌唱,又想要自由的话,就换一个舞台吧。”巧实从地上拔起长枪,锋刃闪过一道亮光,“你的舞台,不在这里。”
花道巧实的表演开始了。
与此前给人的温和印象不同,她的枪挥舞得如同闪电。速度、压上来的重量、还有攀附在背后的不安感都是电击的后遗症。整片天穹都布满了阴云,因为电弧太过耀眼,闪动时又太过不可捉摸,白鸟逐渐无法再分神去想灯的事——她被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困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只是本能地躲闪,绝无反攻倒算的机会。雨水浸透了脸颊,不,是汗水吗?又咸又苦,仿佛失败的滋味。煮沸的大脑终于降了温,她飞快地将胁差刺入地面,踩着刀柄向上跃起,拉住一串脆弱的雨线。雨珠纷纷散落,而借着这个迟滞,她终于落到了巧实背后。她早就学到了,如果没有武器的话要怎么战斗;然而巧实回给她一个转头,轻轻巧巧地翻过长枪,漂亮地切断了她的穗带。
“你毕竟不是真正的野兽啊。现在找回理性了吗,后辈?”
纽扣叮当落下,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白鸟跪坐在原地,看向自己的双手。人类终究没有利爪,没有长久战斗带来的反应能力,若是无法成为野兽,又要战胜野兽的话,必须将自己的理性作为武器才行。作为人类独有的优势,为什么被抛掷脑后了……?落在身上的雨幕洗去她遍身的夜蓝,仅留下白与绿,是时院的制式校服。蝴蝶兰别在她的腰带上,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已经清醒过来了。对不起,还有,谢谢前辈。”
“嗯,那就好。你还有要思考的事吧?就等休息过后,再仔细想想好了。”
为什么巧实会这么说呢。正努力提起精神的白鸟刚刚冒出这个疑惑,就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果然,连着三场revue还是太过勉强自己了。一点力气都没有。有什么游近她的身体,耳旁传来模糊的嘶嘶声。她闭上眼睛。雨水没有打湿她,真是……不可思议。
闭上双眼之后,就只是一片黑暗而已。然而,一阵不祥的嗡鸣迅速地鼓动过耳膜,刀刃加身般的锋锐冷意刺痛皮肤。必须醒来,必须醒来,时候到了!你该登台!
渊上白鸟悚然一惊。披风与闪耀再度加诸她身,胁差握在手里,仿佛因她的血而依然温热。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血河在她面前铺展开来,交错、覆盖、重合、延伸,仿佛曾有无数的人在此厮杀以至于血染重衣骨肉尽化。她抬首仰望,垂坠的红绸不见尽头,有如天河。
——刚刚revue难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她又被带到这里,不得不再次投身于争斗之中?腹部的痛楚依然存在着,她头一次有了逃离舞台的念头。但鼓声依旧催促着她。
“我不是已经……失败了吗?”
“失败?”
闪耀到刺眼的辉光就在她的头顶。执枪的少女直扑而下,鞋跟方才落地,长枪便指到了她的面前。白鸟慌忙地举刀格挡,眼中映出凶兽真实的姿态。
“区区一次寻常败绩,就足以令你松懈了?渊上白鸟?我的舞台可不喜欢那样无聊的对手。”
白鸟疾步退后,词语自然而然地顶开嘴唇:“医生?”
不对。纵然面容相同,但态度与那自持的默然迥异。她更像一柄出鞘的剑,染过血并且即将染血,锋利而暴烈。
“……你是什么东西?”
“你叫她医生?哈哈,也是,那我就不在这里嘲笑她那悲哀的善了,若不是她,你怕是连此刻与我对话的气力都使不出。”祢宫近乎残忍地笑了,眼神如同剥皮拆骨,“我是什么?不重要。不必质问,相信你眼中烙下的那真实的刺痛即可。”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她确实有恩于我。但你站在这里——在舞台上的理由,就只有一个吧。revue……”白鸟闭了闭眼,全身都在诉说着疲倦。但她必须站在这里。
祢宫的语气高昂,仿佛咏叹调般抑扬顿挫:“revue!没错,此处正上演一场戏剧!而其情节将如何书写,你就握紧手中那黯淡的刀刃来探求吧!”
与敌手的欣悦相反,白鸟的神情近似悲哀:“这遍地的血衣,便是……你所希望的舞台么?”
“待你也将鲜血溅落其上,它才会更加接近……我真正的愿望。”长枪指向这场中的异类,如同真实的尖牙利爪。
“我知晓舞台有残酷的一面……然而绝非你铺设的这一种。因此……我不想让你如愿。”白鸟缓缓地握紧了刀柄,声音也有些微的颤抖,“即使刀刃黯淡……即使手足无力。我……也必须歌唱才行。”
“必须歌唱?那么就来让我听听吧,渊上白鸟,此刻的你又剩下什么歌唱的理由?”
“别人的伤,我自己的伤……正刺痛着、烧灼着呢。这些痛苦……驱使我歌唱。”
在上一场revue中留下的伤口已经痊愈了。然而那并不意味着她的心中就没有伤痕;在戴上面具后度过的五年,每个日日夜夜,痛楚都会唤醒她的内心。歌唱吧,否则你就会回到过去;歌唱吧,否则你就无法保持自己。你必须歌唱。
“噢——怪不得这歌声听来令人昏昏欲睡,无法割舍的累赘,深陷沼泽的身躯……”祢宫拖长音调,好像对此兴致缺缺,眼里闪过一道冷光,“与哀鸣无异呢。”
累赘——医生也说过一样的话。只是,她没有否定自己痛苦的打算。因为那样的话……她至今为止的努力,就不再具有价值。
“但这依然是我自己的歌声,是我的痛苦……必须由我自己倾诉出来。”
“哈哈哈……若是你仍想困在‘渊上白鸟’之中,仅仅在必然渐弱的歌声中引吭至死……那不如就让我听听其中最后一个高音吧!”
长枪倏忽之间刺向白鸟,在她身前留下伤口。然而后者躲都没躲,仿佛将伤疤视为星痕:“你当然可以伤害我。我会用你施加的痛苦,奏响这支来自地狱的乐章。……假如你确实想听的话。”
“……噢?那你也真能放任今后一桩桩不属于你的痛苦也如此强加于你,你真能放任自己变作扮演其他人的空壳?”祢宫看向白鸟,准确地捕捉到她颊侧淌下的冷汗,“这贯身的创口,难道不是属于你自己的濒死恐慌吗!”
“在你眼里,我果然是空虚之物吗?活下去本来就是痛苦之事。所以我必须从痛苦里取得什么……所以,你要给我些什么。”白鸟深深吸了口气,腹部的痛感并未消除半分,正如她所期望的一般。说实话只是讨价还价而已。想要周围的一切都化为自己的力量——那是不可能的吧。但是果然,不想输啊。
“要求噬人之兽的赐予?”祢宫将长枪拉近自己,更清晰地将白鸟的表情收入视野,随后毫不留情地断言,“……并非不可,但这厚奖绝不送给双眼空茫之人,你这仅在‘渊上白鸟’之中犹豫不前的懦弱灵魂,更不配领受。”
渊上白鸟。渊上白鸟。自从得到这个名字之后,便得到了她的命运——与她的诅咒和祝福。长枪在她的血肉里翻搅,白鸟却咬着牙伸出手,握住枪柄向自己的方向扯来。枪刃撕破了她的后背,恰巧从外套的倒十字星镂空中刺出,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但她正切实地拉近与敌人的距离,一步、又一步。
“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不许你连这点也夺走。否则,无论是我的、还是她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曾经的渊上白鸟就活在这个名字之中。承继其名的她,有将这段人生延续下去的义务。没有退路,因此只能前进。贯穿腹部的伤口,仍旧不断地落下鲜红的花瓣、与闪烁的星屑。在舞台上,就连痛苦也是美丽的。
“现在我的血已然染尽地面,你盼望的舞台达成了吗?既然这样,也该换我了——”
散落而下的星屑忽然飘扬起来。上一场revue中依旧模糊的光源,正在她强烈的祈愿中,汇聚成真实的形体。红宝石燃烧着,火焰高呼出声:“——灯啊,为我点燃吧,为我长明吧!”
……只有一盏。一盏灯芯几乎烧尽、却因此极为明亮的灯,悬在她们中间。
“——告诉我,现在的它,是否耀眼?”
——告诉我,现在的我,是否耀眼?
“耀眼?”祢宫嘲讽地一吹灯火,将火焰吹得晃动起来,“残火之明罢了。”
但她还没有熄灭。
白鸟忽然信手扯开了一直束在领口的青色系带。带着花边的衣领向两侧敞开,仿佛一个大张的裂口。刀柄与刀刃相接之处,红宝石轰然烧了起来。带着星光的火焰瞬间蔓延至她的全身,而白鸟竟然还有余力喊出:
“如果要点燃什么的话——就点燃我自己!你要不要试试,被我的焰火刺痛?”
头一次,祢宫吃惊地后撤一步,长枪也失去了猎物,与其说火焰已然弥合那伤口,不如说伤口与她整个人已然全数化为火焰,不再具有可触碰的形体。那团炬火散入四面八方,变成无数形制无一相同的灯盏与闪烁的星河;在那些摇曳不定的光下,血无地十二单化作幕布,映出循环往复的影子。一时间是长发的少女在地上行走,一时间是幼年的天鹅于水中展翅,一时间是尾羽纤长的不死之鸟在火中新生。有时,三者并行不悖;有时,唯有帘幕空悬。她们全都在歌唱,而乐曲环绕周遭。一个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因反复转换而模糊不清:
“我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贪欲的野兽,你能否找到我的踪迹,探明我的正体?”
以人之姿立于舞台中央的野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那样的判断我并不需要,凡人,我只乐于见到的是,此刻令你以身做薪柴,燃起这灯火的,不是你所背负的任何期望,不是你退避其后的命运——而是,仅因想要留在舞台上的愿望而挣扎求生的你。”
白鸟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怒意:“凡人——啊。既然你将自己划至非人之列,那就试试凡人的刀刃如何,不知饕足的野兽……!我会作为凡人活着、作为凡人斩断你!从你留下的伤口里、以我的痛苦为薪柴,诞生出全新的姿态——”
祢宫回以张扬而凌厉的笑声:“这样就对了!人类那庸俗的肉体里唯一美丽之物!那无论何等劫掠都应当屹然不动之物!你曾任其流失,此刻则重新沐浴其荣光!”
“……我曾经是某人留存于世的幻影,假借其名的遗物。如今我的外壳已然剥落,肉体可以毁却,而光明长存——现在这一刻,我会比任何人都更加闪耀!并非荣光加诸我身,而是……我选择燃烧!”
刀刃从帘幕后探了出来。那枚宝石从温和的菱形四角探出锋利的尖,勾勒出尖锐的星形。白鸟从天幕中持刀刺下,背后仿佛有千百颗燃烧的辰星,明亮乃至于夺天之光。
“就应当如此,渊上白鸟。此刻旧日的牢笼已毁于你怒张的羽翼。”
长枪满意地迎了上去。只不过白鸟要更快、更轻;她敏捷地跃起,竟然踩着枪杆一路向祢宫奔来。枪柄抖动,她便飞快地闪身下落,锋刃险险地划过发丝,却在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下一秒,星光再度隐入幕后。她已经无需向任何人确认自己是否耀眼了。枪刃刺入人影,却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象。简直就像魔术、甚至魔法。祢宫不怒反喜,长枪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竟然有如孔雀大展的尾屏。一进一退,一开一合,反倒有了共舞的默契。仿佛化身为人的兽与化身为兽的人,为了争夺生存的资源而彼此厮杀。白鸟招来明灭不定的灯火,意图以光迷乱敌手的双眼,同时向着舞台中央义无反顾地坠落:
“你真美丽,请为我停留吧!”
凶兽眯了眯眼睛卖了个破绽,白鸟即刻突刺而来,刀刃在枪柄上擦出一段刺眼的火星,近了,已经很近了!然而她持刀的手指一麻,胁差被忽然抬头的枪刃打落在地。长枪灵巧地翻转,枪柄敲向白鸟的膝弯,在她跪坐在地之前,祢宫空着的手就揪住了她的领子,赤与紫相撞,彼此都是野兽的眼神。
“想要轻松地了结,就此止步的话,你只要等待自己的眼睛被我剜去即可。”
“——我就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有输!”
“没错,若你不加反抗,那只需闭口不言,被我蚕食成一袭无人在内的血衣。是恐惧,是人欲,是你的不甘,在抵抗这一切,这里的一切,和现实中的一切——我就是中意你们这样的凡人啊,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接受意愿和希望的湮灭。就这样带着被啃咬出的伤口站起来,就这样在拥挤刻薄的世上求得自己真正的存在——唯有这样的你们才值得我去凌虐啊!”
看似胜负已分。白鸟的武器落在远处,绝不是伸手能够到的距离。然而反倒是祢宫给了她灵感;她两手牢牢地抓住近在眼前的小臂,使力向前。目之所及处仅剩那枚金色的纽扣,能作为武器使用的,除了刀刃还有牙齿。咔嚓,牙关一合,闪耀已经吞下肚子。这毫不矜持,甚至十分无礼,不该是舞台上出现的动作——然而,为什么她会如此喜悦呢?
披风带着仅剩的穗带滑落于地。祢宫笑得前仰后合,将揪在手里的领子甩了出去:“也好,那颗纽扣就当做你让我松了筋骨的奖励吧。”
白鸟顺势滚到胁差旁用刀撑起身,像挑剔却满意的食客般舔了舔嘴唇:“那么我这边就多谢款待。”
铺展在地的暗红,不知为何让她想到毫无断点的皮肤。人的皮肤,苹果的皮肤,密密层层地将她包裹,却不再让她恐惧。终究,她已经被生下;终究,她已经醒来。她要在夜晚来临时点起灯火,讲尽千夜一夜的故事。闪耀已然深埋在她的体内,无论多少次都会再度生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