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巷战
敌人:侦察先遣部队·二,敌方队伍编成:短、短、短、短、胁、胁
遭遇:特别任务任命书【难以战胜的时间溯行军部队】
现处位置:6
霜月昭转移至战场后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异常,在两声沉闷的巨响后某个方位冒出了黑色的浓烟。药研与五虎退谨慎地观察,交换意见后判定着火点与他们至少相隔两条街道。
“溯行军?”昭问。
“啊、可,可能是……我们猜测是,嗯……”五虎退头略低,为自己接下来的发言感到忐忑,同时用眼神向药研求助,“那个、审神者……”
药研安抚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对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大将,我们感受到微弱的溯行军气息集中在某处,以及那里有正在交战的痕迹,合理推测是其他审神者。”
“明白了。”
转瞬间药研捕捉到了昭唇角的笑意,只是对方很快又恢复至面若冰霜的神情,毫无异常地指挥部队继续前进。
连排的房屋将此地围绕得如若迷宫,不少部屋因为缺少打理杂乱不堪,散发着空旷、寥寂的气息。水顺着房檐滴落,砸向已经泛起青苔的地面,黑色的潮湿霉菌与腐朽共同蚕食这片即将被抛弃的天地。
此刻他们位于巷道之内,整支队伍呈“一字形”沿着不算宽敞的径路前进。下一个瞬间打头的五虎退抽出了本体,小老虎们也都发出了低沉的恐吓声音。所有刃同时做好战斗的准备,昭的手也搭在了刀柄上。
不紧不慢的步伐声逐渐靠近,待看清来者的面容后,五虎退先是松了口气,又立刻紧张起来。
“啊、抱,抱歉,我……我以为……”
对方没有回应,他的脸隐藏在披风下——神似山姥切长义,但昭知道那不是他。
“啊~啊——这位调查员大人,是调查员没错吧?请问有何贵干?”
清光挡在昭的身前,口气轻松但持刀的手暗暗发力。调查员见状没有贸然上前,只是将纸张交付五虎退,眼看着五虎退将其递给昭后,才清了清嗓子。
“前方即将遭遇难以战胜的溯行军部队,要继续进行任务吗,审神者?”
昭浏览特别任务任命书,同时快速评估现有队伍力量。因近侍留守并非满编的队伍本就实力削减,地形同时又局限了战力,她对自己与队伍有充足的认知,更不愿以身试险。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迟疑,调查员继续开口:“特殊情况下可与其他审神者组队,鄙人也可加入协同作战。”
他在这么说的时候特意跨上一步,露出披风下的胁差,但他的话头也同时一转,说:“当然,也可以放弃。”
“我们接受。”
听到昭的秒答烛台切有些讶异,他很少听到主态度如此明确,在他看来对方大部分情况都更倾向于“刚刚好”的状态。但主的选择就是刀剑男士的决意,无论等在前方的是什么,毫无疑问他们只会同舟共济。
“恰好可以试下新道具。”
深色振袖下露出白皙的手腕,攀附于上的赫然是一条藏蓝色的蛇形手链。昭轻点蛇身,它竟当真仰起头摆出倾听的姿态。
“伊万里,你在哪?我需要帮助。”
昭在自家刀剑的护卫下尝试向开阔地带转移,巷战对于她目前的队伍无疑是弊大于利。石切丸的机动拉低了整个队伍的效率暂且不提,贸然开战更有自伤的可能性,烛台切的定位略显尴尬,好像可以派上用场却又无法完全发挥全力,这么一来需要将实际可运用战力缩减至三刃。带着胁差的调查员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副随时等待协助的架势,昭只当对方是朋友赶不及情况下的救场候补,暂时不做更多考虑。
但是好奇怪,如果情报准确的话对方差不多也该追上自己的部队了,为——
“敌袭!”
首位的药研忽地发出警告,抽刀、起手、格挡、突刺,短兵相接,铮铮作响。另一只敌短迎面攻击,五虎退虽然眼里噙着泪花但下手毫不含糊,几个回合后双方步入僵局。烛台切严阵以待,他守在昭的身畔护着对方反方向撤离;清光换位领头,打刀早已出鞘,雪亮的刃身随着奔跑发出嗡鸣,期待着属于他的战场上的酣畅淋漓。
反光与黑雾自刁钻的角度窜出,对准审神者杀意盎然。烛台切眼睛难以捕捉敌刃速度,只得依靠作战经验与战斗本能抵挡,石切丸终于拔出了刀,但这个距离挥动连昭与烛台切亦在攻击的范围内,他不敢妄动。清光被迫与大部队分离,烛台切单独与两只敌短艰难缠斗,敌胁伺机袭来,昭还未来得及抽出刀,对方就被从天而降的药研刺穿颅骨。
“连刀柄一起贯穿!”
借助自身重量施加成倍攻击,药研欺身而上将敌刃死死钉在地上,直到确认对方完全死亡后才抽刀起身。
石切丸这才看清对方的动作,欣喜万分:“药研……”
他终于注意到了异常与自己主上的沉默,身后依旧传来锋镝交鸣的清脆声响意味着另一个战场的持续,眼前毫无疑问是已经极化后的“药研藤四郎”,并不是他们的。
“呦吼~”
爽朗的女声自上方传来,昭抬头,看到坐在屋顶的伊万里笑着对自己招手。属于她的刀剑男士环绕着主人站立,青江与长谷部在快速勘察战场。
“看吧,英雄总是在关键时刻登场。”
摆出wink姿势的伊万里一跃而下,蜻蛉切的那句“主公”还含在嘴里,所有人都听到了清脆的、布料撕裂的声音。
长谷部当机立断跟着跳了下去,药研更快一步上前已经将披风裹在了伊万里的腰间。昭看到对方在毫无形象地翻白眼,青江勇于做打破沉默的那刃,对着地上的众人小声喊道:“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增援赶到了。坏消息是,增援赶到了。”
“啊啊啊——!”伊万里用力跺脚,“这可是高定友禅染啊!!!”
“都怪该死的溯行军!”
伊万里的声音尚未完全落地,长谷部·极就以在短刀中都能排得上号的机动冲了出去,电光石火间只勉强捕捉寒光闪过,一只敌胁就被斩成了两半。
“将您仇恨的一切血祭。”
长谷部声音冰冷、眼神森寒,他以肘擦掉污渍,下一秒就围在伊万里身边柔声询问:“主,有哪里痛吗?”
“心痛,你知道这衣服多贵吗?”
“可以用我的钱为您添置一件一模一样的,无论是友禅染还是西阵织,只有穿在您身上才能彰显尊贵。”
“长谷部君要注意节奏哦。”伊万里的烛台切笑眯眯,他礼节性地对同振打了招呼,心想劣势情况下还能同时抵挡两振敌刃可真是帅气。
伊万里没有回答,只是拽着长谷部的圣带摇了摇就心情愉快地来到昭的面前。
“大川速递,你最贴心的选择。”
昭张了张嘴,短暂的沉默后问的却是:“刚才放火的是你?”
“哎呀你看到啦?”伊万里用手捂住嘴,假意震惊,“会影响到你吗?”
霜月昭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伊万里看到她正在笑,心中了然。
“没什么,如果有助于战况推进,怎么做都可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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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1:
烛台切:主要换新衣服了吗?可以试试黑色的那件,简单大方又便于行动。
伊万里:好呀。你说这件还能补吗?有没有那种店……
烛台切:交给歌仙君的话,也许可试一试呢?
伊万里:(突然笑了)歌仙夜补友禅染?
烛台切:(虽然不明白主为什么笑但还是跟着笑了)?
小剧场2:
伊万里:这样挡着屁股的造型只会让我联想到侧漏。
长谷部:主身体可有不适?我记得应该不是这几天啊!
药研:稍微忍忍吧大将,等结束……
伊万里:(强制打断)停!不许说立Flag的话!
药研:……好的,大将。
1985年 冬
丹尼尔·奥苏利文走进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时,有个小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那孩子看上去还不到十二岁,黑发高高束起,穿着镶铜扣的黑色毛呢大衣,像是刚从哪个寄宿学校里溜出来的。她坐在丹尼尔那张不舒服的旧皮椅子里,办公桌在她面前大得有些滑稽,桌面上堆满了从抽屉里翻出来的剪报和文件夹。
果然不该在办公室喝酒,看来他又忘记锁门了,幸好这地方根本没什么可偷的。丹尼尔只是咕哝了一句:“这可不是玩侦探游戏的地方,孩子。”
“我知道。”女孩头也不抬地翻阅着档案,“我是来找你的,奥苏利文先生。”
“好吧,好吧,那你又是谁呢?”
“你可以叫我艾莉卡。”她回答,“我为弗兰克·莱利而来。”
“……你是弗兰克的女儿?”
弗兰克·莱利,老搭档的名字像冰水一般,驱散了丹尼尔脑子里残余的酒精迷雾。两年前的那个雪夜,正是他在小巷中找到了弗兰克的尸体——背靠着砖墙,双手被电线反绑在身后,子弹从前额射入,颅骨在冲击下碎裂,喷溅在墙上的脑组织和血液仍未凝固,沿着砖缝缓缓流下,形成了一道道暗红色溪流。
直到脱下警服,丹尼尔都不清楚警局有没有联系上弗兰克的家人,只知道他确实有个女儿——从越南回来后不久,他就跟妻子分了手,孩子也被母亲带走了。弗兰克很少提起她们,只有一次,他给丹尼尔看了一张从科罗拉多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用彩色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快乐,爸爸”。
那张明信片曾被仔细放进相框,如今它又去了哪里?
“我很抱歉,”除了一句空洞的抱歉,丹尼尔还能如何回应?“弗兰克是……”
“他是个好人。”女孩放下文件夹,庄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却不像在谈自己的父亲,更不像个孩子在说话。“但我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才来的。”
这孩子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丹尼尔说不上来为什么,然而一股寒意攀上脊背,甚至让他本能地摸向了外套下的手枪。
“你想知道什么?”
“他死前留下的东西。”女孩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丹尼尔,“那份名单,我知道你还在继续调查。”
她的眼睛是澄澈的淡蓝色,犹如冬日黎明无云的天空,寒冷、寂静而遥远,丹尼尔却在其中看到了死亡的阴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双眼睛里燃烧成灰烬。
那些从越南归来的人也有这样的眼睛,就像他的兄弟们一样,像弗兰克一样,像许多他曾经认识的人和亲手逮捕的人一样。那些人的灵魂依旧被困在丛林和凝固汽油弹的火焰之间,他们把战场带回了家,然后整个生活都被焚烧殆尽。
然而那双蓝眼睛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苍老,绝不可能属于孩子。那是从命运尽头返回人世,又被迫戴上孩童面具的死者的眼睛——
“瓦尔基里!”
在他来得及拔枪以前,小女孩外表的怪物已经动了起来。下一秒,丹尼尔就被脸朝下按在了桌面上,右臂被反折在背后,肩膀咔哒一响,让他咒骂出声。
“如果我是来杀你的,”瓦尔基里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带上了一丝笑意,“你在开门时就已经死了。”
“你他妈到底要什么?”如果这小怪物不是被派来灭口的,她还想得到什么?除了那堆没人在乎的档案和空酒瓶,丹尼尔·奥苏利文一无所有。
按住他的手稍稍松开,几张新的剪报被放到他眼前,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段死亡,受贿警官,黑帮份子,地方议员……每一个都曾出现在弗兰克那份名单上,每一个都被割开了喉咙,窒息在自己的鲜血中,正如过去数十年间流传在北美和老欧洲的那些故事,报纸用轻佻的口吻将凶手称为惩罚者,黑暗天使,但时间和地点跨度太大,不可能是同一个杀手所为……不是吗?
“是你。”丹尼尔可以确信,“一直都是你。”
“还有我的盟友们,弗兰克也曾是其中之一。”瓦尔基里放开他,礼貌地后退了几步,好让他站起身。“现在轮到我来完成未竟之事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丹尼尔转身面对自称艾莉卡的瓦尔基里,那双蓝眼睛澄澈得几近无情,似乎正提醒着他砖墙上的血色壁画和弗兰克破碎的头颅,以及他浸泡在酒精和愧疚中的两年时光。“在我看来,你已经是个很成功的连环杀手了。”
“问题在于,要把那些还活着的找出来。”艾莉卡坦然地接受了嘲讽,“我可以自己行动,但那样太慢,可能会有更多好人像弗兰克一样死去。我已经迟到了两年,不能浪费更多时间了。跟成年人和执法部门打交道时,你肯定比我更有优势。”
“这就是弗兰克以前为你做的?为你调查目标,制定计划,还有我所做的一切……”丹尼尔几乎为这种荒谬的感觉嗤笑出声,“我以为这是为了捍卫正义,可事实上——我们是在帮你杀人。”
“正义不仅来自法庭,侦探先生。所以,你建议我们从哪儿开始?”
201X年 秋
军刀斩断形似脊骨的黑色荆棘,然后刺入地下,干净利落地切断根系。荆骨随之枯萎凋零,崩解为黑灰,渗入泥土,留下焦油般的痕迹。在它原先生长的地方,只有一条半腐坏的铜头蝮蛇尸体。
“幸好狩骨还没有成形,丹尼尔,把打火机扔过来。”
“真他妈见鬼了,死棘怎么会出现在公路边上?”
丹尼尔已经走下车,谨慎地站在灵装的影响范围之外,将打火机扔给了艾莉卡。
“不知道。”艾莉卡倒出些许燃油,用枯枝引燃火焰,蝮蛇尸体迅速燃烧起来,如同死棘一样化为了灰烬。“但它们离人类越来越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也是你脑子里的声音告诉你的?”
“唉……算是吧,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
她抬起头,眺望着秋日黄昏余晖中的原野。枯黄的野草在微风中起伏如波浪,锈红色河水反射着白昼的最后一缕光线,河岸的芦苇丛化作摇曳的暗金色线条。
对岸红河城的霓虹灯已经亮起,光芒在楼群之间闪烁不定,将城市转变为色彩斑斓的迷宫。
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提醒她目的地就在前方,命运就在前方。
那声音曾在军营中的临时祭坛前布道,曾在巴黎街头向民众朗读人权宣言,百年之前,也曾同样在她耳边低语西伯利亚,通古斯河。
“上一次是1908年,结果你也知道。但这次范围更广,没准全世界的瓦尔基里都听到了呼唤,也许……”
通古斯的裂隙带走了“将军”,也带走了许多她曾经熟悉的人,凡人,瓦尔基里,那个时代最勇敢的人。
“也许红河城会变成第二个通古斯。”
“如果这是裂隙即将出现的征兆,可能会比通古斯规模更大——”艾莉卡把军刀收回多功能工具包,“我觉得你应该先回芝加哥去,把我送到这儿已经够了。”
“现在是赌场旺季,”丹尼尔与她一同眺望着闪耀的霓虹,“再加上那么多瓦尔基里,黑帮,邪教,骑士团,你确定能一个人应付这局面?”
“还有奥贝伦德,我也联系上了另外几个朋友。”
“但你们现在都是小孩,不是吗?而且其他瓦尔基里能闻出你们,总有些事是你们不方便去做的。”老侦探只是耸耸肩,“别担心,我们连80年代都熬过来了,事情总不会更糟了。”
“这可不好说,直到今天我们不都还在被迫适应扮演父女这事吗?”
艾莉卡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丹尼尔望向她时,微笑中却有一丝与平时不同的东西。
“我已经老得能当你的祖父了,艾莉卡。”
很快我就能当你的祖父了。丹尼尔曾经玩笑般说道。那时他刚刚步入中年,岁月还没有将他的头发染成灰白,也还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这么多刻痕。在艾莉卡还来不及察觉时,三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勒梅尔神父”被推上断头台时还不到三十五岁,自那之后的两个世纪里,他的灵魂被困在不会成长的孩童躯壳中。艾莉卡从未有机会老去,只有世界在她周围不断变迁,相识的凡人在时光中日渐苍老,就连那些曾与她一同见证骑士团最初的日子的归往者也在陆续凋零,或许终有一日,她回过头,会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现在这个时候,“奥苏利文父女”的掩护身份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但他们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再维持一段时间又何妨?
“谁知道呢?也许你就是个老混蛋,在全美各地留下了一打私生子。现在你打算给小女儿多少创造点美好回忆,带上她来一场疯狂的冒险之旅——真是个好主意。”艾莉卡摆了摆手,“别把我们所有的钱都扔进赌场,老头子。”
“主要是你的钱。”丹尼尔高声大笑,似乎终于被逗乐了。“不过,事情发生在血注的地盘上,城里肯定有不少眼线,最好还是别让他们看到我们一起行动。”
“那就这样吧,我先进城看看,你在附近镇上找个旅馆,之后我们再找机会会合。”
“你最好快点找到小熊,趁那小子还没惹上大麻烦。”
丹尼尔没有争辩,回到他那辆大切诺基上,调转方向驶向旅游地图上推荐的历史小镇。艾莉卡背起工具包,向着跨过红河的老桥走去。
“你有事想说吗,朋友?”
在锈迹斑斑的“欢迎来到俄克拉荷马”铁牌下,有个戴着圆眼镜的小女孩微笑着向她行了一礼。艾莉卡之前就感觉到了瓦尔基里的存在,对方并未试图回避,显然是在等着她。
“晚上好,我是‘诗人’杜兰德。”女孩的英语带着些许法语口音,“更常用的笔名是拉维蒂。”
“《街垒上的黎明》,《雨中广场》……”这个名字唤起了艾莉卡一些远去的记忆,在1871年春天,署名拉维蒂的诗篇曾散布在流血的巴黎街头,被公社战士填入大革命时的曲调,成为了街垒上的战歌。“《致死者的信》。我喜欢你的作品,可惜以前没能见到你。”
“其实我见过你,在流血周的街垒上。”听到她的法语,诗人眼中带上了一缕怀念的笑意,“那时我还不是现在的样子。很多人向我说起过巴黎的死亡天使,遗憾的是,那是公社最后的日子了,我没有机会和你交谈。现在,你愿意说说你的故事吗?”
“现在?”
“我正在记录瓦尔基里们的故事,虽然可能没有机会出版,但有些事不该被遗忘。你曾经是谁,为何会在那里与我们一同战斗,如果能有机会聆听这些往事,那就是我的荣幸。”
她曾经是谁呢?三十四年的生命,两百二十年的徘徊,曾经的一切都早已随着第一共和国一同消逝,只有记忆仍像鬼魂般萦绕不去。
“那就边走边说吧。”艾莉卡走向进城的路,诗人走在她身边,夜幕已经彻底降临,路灯的光芒在她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我曾是卢西恩·勒梅尔,里昂的裁缝之子,按照我母亲的心愿,小儿子应当侍奉上主。大革命前,我是朗格多克团的随军教士,一年两百里弗尔的圣职俸,算不上什么让人羡慕的工作。”
烈日下尘土飞扬的旷野,雨中泥泞的道路,冬日里结着薄冰的溪流……曾经的他身披随军教士的黑衣,与士兵们一同行军,在临时搭建的祭坛前主持弥撒,在帐篷里倾听忏悔,为受伤和患病的人祈祷,替不识字的人写信。来不及一一为垂死者行临终圣礼时,他只能穿行在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上,高声诵读赦罪祷文。
“那些年很少有对外战争,但起义的火焰已经在法兰西四处蔓延,军队总是以国王的名义被派去‘平息叛乱’。”
鲜血流淌在荒芜的田野上,在城镇的街道上。
那段日子里向他忏悔的士兵更多,他们哭泣、咒骂、请求宽恕。他们是木匠的儿子,织工的儿子,农夫的儿子,却被命令去镇压那些和他们父亲一样的人。
我们究竟属于哪一边?朋友从他手里接过剩下的半瓶便宜红酒。
你是军官,是贵族,你属于权力。
那你呢?朋友发出一声冷笑。你是教士,是天主的仆人,那你相信这是祂钦定的秩序吗?
“几年后我被召回了巴黎,没过多久那个朋友也回来了。我们在咖啡馆里为手艺人和士兵读伏尔泰和卢梭,也读小册子和讽刺诗,那时我们经常吵架,还和别人打过几架,白丝带,暴民,还遇上过一伙近卫骑兵,幸好,维奈桑团的兄弟们当时在场。”
当他们跳上桌子高喊“为自由”和“维奈桑的兄弟站到我们这边来”,混战彻底爆发。桌椅翻倒,杯盘应声碎裂,围观者发出喝彩和呐喊,墙上国王的肖像在混乱中被扯下。直到两支部队的军官带着市警赶到,他们才跟着人群从后门溜走。
“请问一下,”诗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你干这些事的时候穿着教士服吗?”
“当然没有。”
“我就知道。请继续。”
那段时光过得很快,几乎令人目眩,变革之风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而来。他和朋友依旧经常吵架,然而在三级会议上,在网球厅宣誓时,他们都坚定地站在一起。
然后,1789年的夏天来临了——
那一天,他站在人群的边缘,烈焰的边缘,目睹旧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听。朋友在他身边说道。他确实听到了,炮声有如教堂的钟鸣。
“接下来的岁月里,我们见证了议会成立和王权终结,当时我们还年轻,总以为可以在新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一段时间也确实如此。”
该是时候抛弃那件黑袍了。他的朋友重新倒满了两个酒杯——不是他们以往分享的便宜红酒,而是阿登产的起泡酒,作为对新生共和国的庆贺。共和国比教会更需要你,外交委员会说他们的门随时都为你敞开。
一个塔列朗难道还不够吗?
1792年秋天,他们刚刚在阿登击退了普鲁士人,迎来了法兰西共和国成立的消息,却还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同桌共饮。
你自己都不相信你的布道。过去一千年里教会给予了受苦的人什么?只有毒药般的希望。在新政府里,你可以做得更多。
可他们需要相信,相信神与他们一同存在于苦难。强迫他们在教皇和革命之间做出选择只会撕裂这个国家。
一个人不能服侍于两个主人,勒梅尔,你不可能既选择革命,又服侍教皇。
我服侍的不是教皇和国王,我服侍于苦难。
“那么,后来呢?”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诗人终于开口询问时,她们已经踏进了红河城的霓虹迷宫。夜风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仿佛要带走故事的结局。
“后来,我的朋友把我送上了断头台。”
在又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艾米丽忍不住一气之下,愤恨地将手中攥着的酒瓶,用力掼到了地上。
当然,转瞬间她就后悔了——倒也不是为了瓶底那一丁点加起来也不到一口的残酒,而是因为飞溅起来的玻璃碴。
以瓦尔基里过于强悍的体能来说,即便厚重的玻璃瓶只是摔在路基边、硬化水平存疑的泥土地上——也可能因为碰到了什么硬物——不仅砸出一个浅坑,还被摔得粉碎。飞散的玻璃碴就好像流弹弹片一样,从破碎的中心点飞溅跃起。其中的一部分在飞跃的距离上超常发挥了一番,向着艾米丽身边的房车上奔去了。
这让她反射性地往另一个方向偏过头,因为她不想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但瓦尔基里被加强锐化过的感官在事发的一刹那,就已经通过听觉捕获到了她做出判断所需要的所有信息,而她天杀的大脑,即便被四五瓶威士忌或者伏特加这样的烈酒浸泡过,也依然在转瞬之间便为她推算出了事情的结果:
两个硬币大的碎片扎进了车子的铁皮里,还有大约十来粒更小的,被金属反弹了出去,但也稀里哗啦地刮坏了车漆。这下,她借来的房车无论如何都得进一次修配厂了:如果不正经地把这些伤痕修整一番,等到没有漆面保护的钢铁锈到了内里,要还回去的时候肯定更麻烦。
何况,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肯定也会念叨她很久。
这都什么操蛋的事儿。艾米丽忿忿不平,张口想要对着某个并不实际存在的目标骂上两句。可当她真的张开嘴,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的第一个音节,却是一声酒嗝。
毫无疑问,当这个喜剧性质的意外落在结尾时,就巧妙地让艾米丽的上述一连串动作看起来都变得滑稽了不少。如果周围再有个旁观者,那么此人大概率会被这一系列动作给逗笑——但可惜,这是在国道边缘,方圆几十甚至几百公里之内,可能都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而艾米丽现在的状态令她不太可能主动笑话自己滑稽的形象:现在,她只是因为自己“什么都不顺利”而感到更加愤怒。
什么事都不顺。这位愤世嫉俗的瓦尔基里,在被自己喉咙里的冲天酒气噎住的那个瞬间,有一次加深了这个认知:就算她只是想要对着随便什么东西骂上两句,她身上也要出点什么意外来妨碍一下;再往前数,明明她是对着路基底下未被修葺过的自然土地泄愤摔出的酒瓶,而这显然不够结实的酒瓶竟然在被打碎之余,还用碎片划伤了她本认为不会有事的房车;而这辆车子,则是她从归往骑士团的资产中借出的一辆有些年头的“老爷车”,这一路上也没少跟她闹脾气;而她脚下的这个该死的资本主义国家又把一切消费品都卖得很贵,即便她完全有知识和能力自己动手,修缮车子内外的破损,她本就不怎么宽裕的钱包也肯定会因此而大出血一番——
——最要命的是,为什么她已经喝了这么多烈酒了,却还能保持着自己常态性的、清醒而敏捷的思维?这些空瓶里装着的,难道不应该是会让她在喝下去之后便醉醺醺地忘掉所有烦心事,可以在难得的轻松快乐当中,自在地躺平的“忘忧水”吗?为什么现在,她反倒清醒起来了?
如此种种的怨恨叠加起来,令她忍不住在美国中南部,空无一人的荒野之上,仰起头来,对着夜空中稀疏的星子愤怒地大喊:“Сука блядь!”
少女清脆的声音载着这句俄语“国骂”自然地向着四周扩散,而对此多少恰巧做出了些许反应的,也只有随着微风慢慢前进的风滚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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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没拥有过,或者说,长期管理过,一辆车。对吧?”
三个月前,在俄克拉荷马州中心分部的后勤库管员攥着这辆老爷房车的钥匙,以狐疑的目光盯着艾米丽的时候,就以同样作为瓦尔基里的、悠长的生存经验为她洗练出的毒辣眼光,做出了如上的判断。
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所谓的“事”是指,艾米丽实在不应该在一个照面、填写几张归往骑士团内部申领固定资产的表格,附带着几句交谈之间,就被与自己认识不到二十分钟的人如此看穿底细。哪怕这个人是骑士团当中的瓦尔基里同僚,也不行。
出于本能,浮现在她脑海当中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找个理由,将自己无意中暴露出来的信息搪塞掩盖过去。而下一秒,她又觉得这想法可笑:这又能怎么样呢?从没有过自己的车子难道是什么可能会在某时某刻置她于死地的破绽吗?她又不是不会开车——事实上,她的车技很好,但确实,这种“好”不是后勤管理员会喜欢的那种“好”。这也是为什么,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为自己置办一辆代步用车兴趣寥寥,即便她完全有能力支付得起购买并养护一辆豪车的费用。归往骑士团的工资给得很大方,作为瓦尔基里,艾米丽用于维持生存所需的开销也不怎么高。她只是觉得这实在没有必要而已。
于是,她在库管员警觉的瞪视之下叹了口气,花了两秒钟,简单地进行了一下心理建设。在这两秒钟里,艾米丽选择丢开了自己生前便顽固盘踞在性格当中的过度谨慎,丢开曾经的职业为她遗留下的、于今时今日早已无用的习惯与本能反应,甚至可能也丢掉了一小部分自尊心,并在此之后向对方承认了这一点。再然后,她便因此而被迫花了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听着库管员絮叨了一大串完全可预期的车辆保养须知,神游天外了好一阵,才从对方紧紧攥着的小手当中成功接过车钥匙。她或许该为这种无意义的低效而生气,但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一点了:她人生当中最需要效率的那个时间节点早已过去,她已经不再有力气为此而感到愤怒。
那真是非常“钥匙”的一把钥匙。在车辆启动方式逐渐日新月异起来的当下,这把乍一看上去可能和门钥匙也没太大区别的车钥匙,也在无言地证明着这辆老爷房车悠长的服役年限,以及它本身随着服役年限而愈发膨胀起来的脾气。
话又说回来,在艾米丽驾驶着这辆房车,一路沿着国道向南行驶,去往位于俄克拉荷马与得克萨斯两州交界处的红河城时,这辆车在外壳部分的车况便已经在毫无疑问地显示:当前的临时车主显然把库管员之前的一番耳提面命左耳进右耳出了。好在,老爷车本身显然也与它当前的临时主人一样,在没有外因督促的前提下,对自己的外观是否足够光鲜亮丽没什么执念。因此,虽然在驾驶过程中,车辆的引擎和轴承都时不时地发出一些足以令人心惊胆战的响亮抱怨声,但它至少足够坚强而忠实,暂且在艾米丽有一搭没一搭的检修之下保持着未曾抛锚的记录。
这令艾米丽有时会觉得,她与载着自己的这台老爷房车在那么稀少的几个地方上,或许同病相怜:都是眼下时代当中的老古董;都曾经有过峥嵘岁月;都因此而落下了一身伤病——不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灵上的;都对继续面对明天的太阳不抱有太大希望,但也并不真的想给自己的生命就此画上休止符。她和这辆车一样,都不得不继续以这种不上不下的消极态度,磕磕绊绊地活下去,随后还会愤怒地发现:自己倒还挺皮实的,没那么容易死。
可惜,这点稀薄的感同身受并不足以让她对车子好一点。就像是她对待她的绝大多数瓦尔基里同僚一样:不至于真的诅咒别人去死,该帮的忙也会帮,但她私底下总是一副冷淡且不讨喜的态度,心里也总觉得实在没法和她们建立起什么情感上的联结。这种孤僻古怪的性格令她在骑士团当中也没什么好人缘。在与绝大多数同僚协同工作的时候,她们之间也往往只维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而已。艾米丽对此并不感到非常烦恼,因为对她来说,这也已经非常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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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艾米丽来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则是骑士团同僚中的一个意外。
究其原因,则是这一位瓦尔基里在她的生命当中出现得太早了:在艾米丽还没有重生为艾米丽,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甚至于,还是个吸溜着鼻涕、灰头土脸的小屁孩的时候,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就已经以现在的样子,就像熏肉罐头里的盐分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当中。
当然,在那个年代里,熏肉罐头还不能每天出现在家中的餐桌上。对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来讲,这算是一种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的奢侈品。在那时候的她,或者该说“他”眼中,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也是性质上差不多的存在。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的朋友,而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则是现在变成艾米丽的,那个曾经的小男孩的爷爷。在小时候,并不叫艾米丽,也显然不是美国女孩的苏联小朋友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自己的爷爷竟然有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这样的朋友——主要在于,为什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坐下来谈很久很久的无聊事,同时可以一起喝酒,但他自己想要凑上去做差不多的事的时候,就会挨揍。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很喜欢这位“热尼亚姐姐”的。因为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在他8岁之后,唯一一个还会跟他玩“飞高高”这种幼稚游戏的人,而且还会把他“飞”得很高——每到这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就会在一边发出夸张的大笑声。
后来,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从自己的爷爷口中得知了“瓦尔基里”的事情,意识到了他很喜欢的“热尼亚姐姐”实际上的年龄甚至可能比爷爷还要大。于是,在他又长大了一点之后,亲昵的“热尼亚姐姐”就变成了略带生疏尴尬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女士”。叶夫根尼娅对此有点哭笑不得,但她好说歹说,也就只成功让对方把最后的那个“女士”给去掉了。这个在苏联传统中对长辈使用的、连名字带父称的称谓,就这样在当事人的生前死后,一直被叫了六十年。
这点年少时的缘分对艾米丽来讲,也带给他了多于“幼年时的奇幻经历”的价值。至少因为叶夫根尼娅,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在幼年阶段,就已经接触到了“瓦尔基里”这个理论上来讲远高于他密级权限的秘密。也是因此,在他被美国人的手枪打中心口,一头栽进下水道之后,眼睛在剧痛里一闭一睁,就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回到了安全屋里,还变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美国女孩——在经历这种巨变的同时,他还能飞快地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冷静地穿好衣服,把灵装带好,联系自己的上级,传递出最后一份情报,同时按照安全条例,令自己暂时性地消失在人海当中。
在那个时候,终于成为艾米丽,但还没有决定要给自己的这一张脸孔命名为“艾米丽”的艾米丽,对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是感到窃喜的。他,或者新鲜出炉的“她”,知道瓦尔基里是怎么回事,知道这一具看似纤弱的躯体当中会蕴藏怎样的力量,也通过镜子完全知晓了,她现在的脸孔和原本完全不一样——镜子为她反射出的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年轻女孩,五官的样貌是一种阳光明媚的甜美大方,眉宇间也没有盘桓着东欧人特有的那种经久不散的阴郁愁绪,身材也完全是那些庸俗的美国佬会喜欢的那种。这对于她的职业——克格勃的“乌鸦”,或者现在该称为“燕子”——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利好。只要花点时间来经营,她对自己能够将这些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点有着充分的自信。
可惜,她最终没有得到能够落实这些自信的时间。她目前的面孔和他生前时的面孔毫无关联,这在情报工作上当然是优势,但在“向总局证明我是我”这点上,就是显而易见的劣势了。在想方设法重新联系到上级之后,迎接她的就是无止境的表格,询问,相互印证,认证,周而复始。艾米丽记得很清楚,作为男人的他一头栽进下水道里这件事发生在1988年的12月26日,转过年的元旦,她就作为瓦尔基里重新联系到了自己的上级。从此开始,种种“事务性检查”便开始在她身上一直持续了下去,似乎永无尽头——但它们实际上是存在一个尽头的,因为1991年的12月26日,她从美国的电视新闻上知道,苏联解体了。
一个堪称恶毒的巧合是,她祖国的忌日和她自己的忌日,竟然恰巧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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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终究都是三十来年前的旧事了。对于艾米丽来说,她作为瓦尔基里的生命,在此时也已经与他曾经作为男人的生命差不多的长度。此时此刻,她已经对追回自己的故国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浑浑噩噩地在美国中部大平原一眼看不到头的国道之上,驾驶着一辆吱吱嘎嘎的老爷房车,一路向着红河城驶去。
红河城原本不是她所计划的旅程目的地——艾米丽现在心烦的要死,迫切地需要一块与世隔绝的荒郊野岭,好让她能独自一人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对这个世界本身日益增长的厌恶感。但红河城?那是一个以博彩业出名的小城,总是熙攘喧闹,被横流的物欲和对金钱的追逐与渴望充斥着,几乎就是“资本主义”这个词作为一个城市本身在现实当中显化了出来,对在故国解体之后、仍然对于共产主义保留着不切时期期望的艾米丽来讲,绝不是一个可心的去处。
但出于作为一个曾经相信“世界人民大团结”的共产主义战士所必然具备的基本道德,她还是在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叹息着调转车头,往这个该死的城市开去了。
这还是艾米丽头一次听见“他”——艾米丽还不是艾米丽的时候,那个曾经作为男人的自己——的声音。但她从骑士团当中的文献知道,每当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些瓦尔基里意义上的“大事”要发生了。何况,在这个声音出现后的几个小时之内,骑士团也顺应了那个声音所说的内容,发布广播,将所有暂且没有任务在身的瓦尔基里都调往了红河城。
骑士团是个松散的组织,艾米丽完全可以不理会自己上级的命令,但她还是动身了:如果单纯让红河城这个纸醉金迷的浮夸城市被死棘在地图上抹去,那她当然乐见其成,可当中的那些追逐着“美国梦”的傻蛋们呢?他们可能确实不是什么值得令人刮目相看的家伙,可也确实罪不至死。
然而,问题又来了:艾米丽身边确实带着自己的灵装,但她并不觉得一个发条八音盒能够对死棘造成什么可观的伤害。以往,她是从骑士团内部申领使用已经离世的前辈们遗留下的杀伤性灵装进行战斗的,又或者给自己找一个搭档,专心负责后勤支援的工作。但现在,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太支持她与骑士团中的同僚进行联系,也没什么精力去与同僚维护哪怕是仅有表面和平的疏离关系。
艾米丽也不是不能打——在她生前的职业生涯当中,她已经被训练出了相当优秀的战斗技巧,可在红河城这个人生地不熟,只有死棘大概率会层出不穷的地方,她首先得考虑,怎样才能不给自己找上太多麻烦。
可惜实际上,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哪怕她在开车的过程中也成功用库存的烈酒一直让自己保持着浑身酒气的状态,酒精却根本没能成功麻醉一个瓦尔基里的神经。真正阻止她进行有效思考的,是她本身“听天由命”的念头和“厌世嫉俗”的精神。她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把车开进了红河城的市区,准备在抛锚之前给自己找个加油站,或许还可以找个房车营地——如果找不到的话,干脆就停路边也行。
然而,她在这个过程当中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可能性:她沿着主干道向前开车,而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同样隶属于骑士团,因此也有充足的原因被一同调往红河城的另一位瓦尔基里,正站在人行道的道边,安静地等待行人用的红灯转绿。
那一个瞬间里,出于恐慌的情绪陡然清醒过来的艾米丽,几乎是反射性地踩下了急刹车。紧接着,在轮胎与刹车片和地面摩擦出的尖锐巨响当中,头一个浮现在她脑海当中的念头则是:
完蛋了,我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面前违反交规了!
第一章
奥贝伦德落到自己的梦境之中,他知道这是梦,因为这个场景已经重复了上百上千次。暗红的天空,煤炭似的云,在头顶如熔岩般翻滚,硝石的烟味,血味。他抱着贝蒂,他的女儿,长大了,比现在的他要高上不少。奥贝伦德将她的头轻轻侧过来,蒙了尘的金发变成稻草的颜色,她的脸不见了。
这一切毫无意义,格蕾塔几个月前死在了工厂,那儿几乎被炸成平地,他没能来得及。而卡尔的十一封信和讣告是一起到的,他代替贝蒂去领了信,拿到后,一封封地读。他留下最好的几封,塞进贝蒂家的门缝,把那些痛苦的呓语和讣告都烧了个精光。
你的脸在哪儿啊,我的好姑娘?他低低地说,梳理她的头发,那翠绿柔和的眼睛呢?它们像你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可不能弄丢它啊。
奥贝伦德被困在梦里,无法动弹,一如当年的现实。他的精神在梦的躯体里饱胀似的困倦着,怀中的贝蒂早就死去。荆骨漆黑,从每一个伤口长出,肢体的关节变多了,将皮肤顶出尖角,披着皮肉缓缓蠕动、延长。
“她已经死了。”
那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也重复了成千上百次,却依旧凛冽清脆,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勒梅尔,唉,你当时又在想什么呢?
“滚。”他听见自己说。
“请节哀。”
勒梅尔提着军刀直直刺来,奥贝伦德一开始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万籁俱灰,想着死就死了,哪晓得刀光一闪,层层的红云映在刀面上又反射自己惊愕的脸,刀尖扎进贝蒂头部的荆棘丛里。
“你干什么!!”
奥贝伦德的工兵锤砸向那柄军刀,少女向后轻轻跳起,他挥了个空。贝蒂的尸体发出枯枝碎裂的声音,“等她变成狩骨就难办了。”对方顿了一下,“你身上也有很多伤口,死棘造成的伤不像普通的那些容易好,你、”
多年以后奥贝伦德才意识到此时的勒梅尔竟然是放出了最大程度的善意,现在的他听出了安慰的意思,可过去的他没有。他拎起工兵锤就照着黑发少女砸去,勒梅尔旋身躲开,灰土地面被巨大的力道砸出径直二到三米的大坑。一旁,本就破败不堪的房子轰然倒下。第二批轰炸机群来了,爆炸声,一下,两下,距离不远。砖瓦和尸体被炸得抛起,一些房屋从里面爆开,冒出金色的火光。
奥贝伦德狂奔在震耳欲聋的轰炸声和随之落下的瓦砾之中,黑烟里闪着军刀青白的光点,宛如瀑布,他迎光而去。勒梅尔自上而下挥剑刀,军刀刀背直架在工兵锤的底部,嘎吱作响。
大火烧起来了。蜿蜒的火蛇游过废墟,将活人和死人都一块儿烧着了。
“死棘还有不少。”
勒梅尔抵住军刀,语气有些焦急,“瓦尔基里,我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但这样下去还会有更多人丧命!”
老天啊,来打醒他吧。每次梦境演到这里他都觉得尴尬,可心中又有一块地方暗自窃喜。是啊,来打醒我吧,勒梅尔。接下来我会生气,会哭,会把自己灌醉,会在水沟里发臭,但你总会在,你总是在的,所以打醒我吧。
然后我们就会成为朋友。
——不觉得好笑吗?
“啥……?”
是他的声音,他——比昂·奥贝伦德自己的声音,舞台消失了,被涂上最深的黑色。勒梅尔的身形融化在黑夜里,扭曲变形,变成他死时的样子,流着血和肚肠,上半个头部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咯咯笑着的嘴。
这不是以往的那些梦。
——好玩吗?小孩子的家家酒游戏?找到朋友了,过去都不要了吗?
“妈的,闭嘴!”
工兵锤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他,却没有该有的触感,一切都是软和的,像棉花,像正在腐烂的肉,缠绕着锤子朝他攀来。
——来……城吧,你便会……——。
奥贝伦德募得醒来,双眼发直,过了许久才缓过劲,他捏了捏放在枕头旁的锤子,灵装冰冰凉凉,使他安心不少。他抱着它,翻了个身,佯装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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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河城,奥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哦!在听!在听呐!”奥贝伦德肩膀夹着手机,抱着一堆好心人送的饮料汉堡三明治战战战战兢兢地往前挪,“红河城是吧,你说那儿有个谁来着?”
“……你这不是什么都没听嘛,”勒梅尔长吁一口气,“迪布瓦的货,血注,凯莱布,我们要从弗农领主着手。”
“哦,对对对,那个弗农嘛。”
事实上从凯莱布又红又凶残这个知识点往后他就没在听了,奥贝伦德不好意思说出来,他猛吸一口可乐,“这样,我在机场,巴尔苏克答应把我也一起运过去,我看看……这鬼机场怎么和迷宫似的。”
“你确定你没看错指示牌?”
“怎么可能!我土生土长德国佬!”
“那好吧,祝你一路顺风,找到正确的路,”勒梅尔轻笑一声,“到了再跟你细讲。”
“都说我没看错啦!”
奥贝伦德挂了电话,找了二十多分钟,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开始确实看错了牌,他一边在心里大骂FBB傻逼,一边对巴尔苏克招手。
“这儿!”
“你迟到了。”巴尔苏克淡然地伸手。“补偿。”
“对不起嘛,还有个汉堡,要吃吗?”
巴尔苏克嗅了嗅,抓起汉堡,又伸出另一只手,硬是把奥贝伦德那杯没喝的无酒精啤酒给讨要过去。他大步流星,斗篷随之翻飞,倒是很帅气。和奥贝伦德相比,他看上去有十五岁,是可以单独坐飞机的年龄了。不像他,总被问你父母在哪要不要帮忙报警。
再长个几岁也不至于此!
奥贝伦德找巴尔苏克的理由也很简单:机票要钱,朋友免费。省得他一顿解释不到位,还把勒梅尔的几个凡人朋友给搭进去。什么罪名?跨国拐卖儿童?总之烦得很。找巴尔苏克就没这问题,这次正好他也要去美国,奥贝伦德就搭了顺风车……不对,顺风斗篷。
他俩寻了个地方候机,他准备等时间差不多了就爬到巴尔苏克的斗篷里去,那儿黑咕隆咚,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巴尔苏克!”奥贝伦德往嘴里塞薯条,“你这次准备去哪?红河城?其他地方?”
“嗯。”
“送货?还是声音,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啊?”
巴尔苏克抱着胳膊想了想,“有货要送,也听到了声音,说得都是些不明不白的话,不过,还是得去看看。”
“我和勒梅尔也听到了,真可疑。”奥贝伦德想起那个梦,心头一紧,身体被鬼魂缠上似的不快,“等等,你刚刚说你也去?”
“你聋了?”
“没有啦!我想问你认不认识叫弗农的人,弗农领主?感觉像老古董,哈哈。”
“知道。以及,照这么说,我们也都是老古董。”
“哦,骂到自己了。”
巴尔苏克甩给他一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奥贝伦德则琢磨着,勒梅尔要查弗农,巴尔苏克要去红河城,他自己自然也是要去的,那么——
“巴尔苏克!”
“今天你喊我名字的频率有点高。”
“下单,下单!”奥贝伦德和登机广播同时发声,他不得不提高音量,“把我打包送去弗农庄园!”
稍过几秒,他才慌慌张张补上一句,“运费记勒梅尔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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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巴尔苏克送错了道,这房间怎么看都不是勒梅尔口中的恶人弗农住的,倒像放小孩玩具的收藏室。一屋子满满堂堂的小熊玩偶,大多是温暖的亚麻色或棕色,一些小熊穿着毛衣,戴着毛线帽,一些身着各个世代的服饰,甚至有几个还端着枪呢。
这有点太可爱了。奥贝伦德伸手去摸,毛绒微微蜷曲,底下的棉花弹性合适,稍稍一按就陷了进去。我喜欢小熊玩偶,他想,我现在是小孩,我当小孩都快一百年了,这么做,是恰当的。
奥贝伦德扑进最大的那只熊玩偶的怀里,棉花把他吃进去,这柔和软适的触感令人着迷,怪不得,怪不得能风靡全球啊。
也怪不得他没察觉到身后来了什么人。
“你是哪位?”
糟糕!他从熊熊的怀抱中跳起,回头一看,一位身穿长裙,头戴牛仔帽的迪士尼公主正端着猎枪瞄准。奥贝伦德愣了一秒。
“你?弗农领主?瓦尔基里?”
“是我,”对方回答,那杆猎枪稳稳当当,看得出他经验老道,“劳蕾塔·弗农,请问这么晚了,您有何贵干?”
奥贝伦德鸡皮疙瘩从肩到脚滑了一路,“你是那个……很坏的家伙?”
不好,他说话的语气都接近真正的小孩了,都怪这些熊!
“是我呀,”弗农领主放下枪,笑眯眯地说,“这么多限定的玩偶不使点坏招怎么都能收集得到呢?”
“你要这些熊做什么?难不成要用它们来做走私的勾当?”
“哎呀,刑侦剧都是这么演的?要拆开看看吗?要看里面是上好的棉花,还是……?”
绝对是个坏家伙,而且是他极不擅长应对的类型。奥贝伦德开始后悔自己不和勒梅尔一起来了。勒梅尔,勒梅尔救命啊,你最会和这种人吵嘴了不是吗?他想起迪布瓦和勒梅尔关于神学和政治的‘探讨’,总是唇枪舌战如火如荼,反正,他向来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本名叫什么?”
“就叫劳蕾塔哦。”少女优雅地欠身,一切都很完美,只有被撕碎的裙摆隐隐地使人不安。
头好痛。
“罢了罢了,总有一些家伙觉得自己是不同人了,勒梅尔也……”
“这么说来,你还有个叫勒梅尔的朋友是吗?”
所以他讨厌和这种人打交道!奥贝伦德掏出锤子,干脆把这个弗农领主打晕得了,这儿又没人,完美不在场证明。
脑中的热尼卡正严肃地指出‘不在场证明’不是这么用的,但他可管不上这点。
玻璃破碎,月光和一个影子同时冲到他身边,疼痛,赤红的双眸和金色的长发,力道不是人类能比的,另一个瓦尔基里。
奥贝伦德更想称其为猛兽,工兵锤从一侧劈开空气,照着那野兽的头颅砸去。叮,黑色的长钉与其相碰,弹开,奥贝伦德朝后连退三步,挡开对方丢来的短钉。稍一定神,才发现胳膊淌血,这瓦尔基里竟然咬人。
“这味道的瓦尔基里,没见过,敌人。”
哟呵,还会说话。
“傻狗,咬之前不会闻啊?”
奥贝伦德嗤笑一声,他将锤子斜抛出去,压低身体跟着俯冲。长钉一根,短钉至少五根,锤子的冲力较大,对方不得不用长钉挡住。奥贝伦德抓住锤子的底部一勾,金发的瓦尔基里失掉平衡,眼看着就要倒下。他的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几个关节脱臼似的延长,闪过这一击。接着,短钉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射出,奥贝伦德从侧边挡住,一根又一根,互相碰撞的火光在深夜闪烁,小熊玩偶们被一闪一闪地照着。最后他将锤头死死卡在长钉的把手处,瓦尔基里们的对决,到最后还是成了单纯的臂力较量。
啪!
随着一击响亮的拍手声,奥贝伦德忽地感觉浑身的力道变弱,使不上劲。眼前的恶犬不像是会用这种能力的家伙,他恶狠狠地朝始作俑者看去,“你!”
“我,劳蕾塔·弗农,可没准许你们在这里作乱。”
弗农领主笃定地走来,抓起双方的上衣往后一抛,“丽兹,我说什么来着?不许在我家打架。”
“呜。”
“装可怜也没用,反省,接下来一周不许吃炸鸡。”
“呜!”
那个叫丽兹的瓦尔基里委委屈屈,蹦跳着逃到弗农的身后,“那我呢?”奥贝伦德喘口气,笑着掂掂锤子,“你也要断我的伙食?哦,我可不在你这儿讨吃的。”
弗农领主双眼又眯了起来,十足的商人做派,套个迪士尼公主的皮囊倒显得可爱,“那就不妨暂住一段时日,这宅子还是很大的,百来号的仆人会负责你的饮食起居,”他随意摆手道,“当然,你想走的话,我也不会拦着你。不过你和你的朋友恐怕是想从我这查出什么吧。”
“你不如乖乖告诉我?省得我浪费时间。”
“还是等你的朋友来吧,和他讲起来说不定会容易些呢?”
那倒是。
就在奥贝伦德半推半就点头答应之后,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佣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几乎是簇拥着运到客房里,接下来一切都不用他动手。等洗漱完毕,沐浴妥当,奥贝伦德躺在丝绸大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面色红润皮肤光滑,一旁还备好了冰凉的可乐,玻璃杯上挂着水珠,他喝着喝着,突然大呼道。
“……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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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女郎,这是奥贝伦德未曾想过的服装。首先他生前是男性,现在外表是儿童,八角笼打输了确实有些丢人,但谁知道他也就跟弗农学着喊了一声丽兹,那瓦尔基里就发了疯癫,咬着他不放啊!
这下好了,他原本是想对巴尔苏克做出些补偿,他把他送进庄园,算是做了桩违反生意道德的事情。前些天奥贝伦德听到弗农那些近似苛责的话,总不是滋味,准备打一件灵装给他赔罪呢,结果输了就算了,还得穿上这种衣服,他以前可没穿过啊!
他像个第一次穿上军装的新兵蛋子,战战兢兢颤颤巍巍,把盘子抱在胸前。衣服不合身,罩杯部分空落落的,一不注意就被塞了两张钞票。
我掀开来让你们放钱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能放多少放多少,我再去给巴尔苏克,也算赔罪吧!
直到他看见那熟悉的人影也出现在酒吧中,巴尔苏克光明磊落,穿着兔女郎制服和网袜,往钩他网眼的客人头上浇冰水。
“巴尔苏克——————”奥贝伦德边喊边朝巴尔苏克扑过去,一时百感交集,他既感到宽慰又感到抱歉,以及那么一点点的幸灾乐祸,哪怕他也沦落至此,这还有个好兄弟陪着不是吗。
“哎呀。”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打输了。”
“对哦!你被捅穿了!”奥贝伦德连忙摸摸理应是受伤的地方,“没事吧?没事吧?我知道你才不会就这样死掉,但是没受伤吧?”
“斗篷。”
接着巴尔苏克现场演示一番,拉开斗篷,故意摆动几下,显得有些做作又很帅气,斗篷让身体的一部分消失了,像魔术。
“哇!”奥贝伦德不由得喊道,他几乎要把头伸进空洞里去一探究竟,“还能这么用啊!”
“哼哼。”巴尔苏克得意地挺起胸膛,夹缝间也被塞了几张钞票。他一餐盘拍开企图靠近的酒鬼,那酒鬼不省人事,幸福的笑容定格在脸上,奥贝伦德跑过去将裤兜和内袋都掏了个遍,也没搜出多少钱来。
“烟倒不错,”他搜出一包烟,外壳因受潮而褶皱,“巴尔苏克,来一根?”
“好。”
他俩名正言顺地抽着烟,消极怠工。酒吧人来人往,巴尔苏克对不远处的弗农咬牙切齿,奥贝伦德便低下头不说话。他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热尼卡,但距离太远,他没看得太真切,何况,他来这做什么呢?好医生与酒吧可不搭,总不见得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吧。
唉,算啦。
五分钟后奥贝伦德接到勒梅尔和迪布瓦的电话,他俩发现一面奇怪的镜子让他也去看看。半个多小时后,他急急忙忙赶到那里,往镜子瞅了一眼,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好像近些日子的恶梦和声音还不够似的,偏要到现实里折磨他。
“你就不能换件衣服过来吗,奥贝!?”
我这不是着急嘛勒梅尔……
“你在干什么,士兵。”
不要现在用这个称呼啦!
奥贝伦德又抽抽嗒嗒,把那两人往前一推,只见镜子里出现三名成年男性的样貌,如果他没穿着兔女郎制服的话,还挺美好的呢。
如果他没穿兔女郎制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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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3年 冬
一磅黑面包的价格涨到了3里弗尔。
玛丽放下正在缝补的外套,叹了口气。冬天来了,饥荒也许很快就会席卷这座城市。
这一年里,里昂经历了凯勒曼的炮击和临时革命法庭的屠杀,国民公会公开宣称要将这座“叛徒之城”抹去,让它的名字不复存在。
丝织巷如今空空荡荡,许多店铺挂着封条,窗户钉上了木板。偶尔传来枪声和军靴踏过石板路的声音,然后又归于寂静。
寂静甚至比炮火更令人畏惧。
她的哥哥在围城之前逃离了里昂,在巴黎的弟弟也很久没有音信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和玛丽这两个寡妇。裁缝铺很久没有开门,这些日子里没人订做衣服,玛丽有时替邻居缝补旧衣,换一点可怜的报酬。那些丝绸,天鹅绒和银纽扣,早已换成了煤和面粉。
她只能为家人祈祷。祈祷他们能熬过这个冬天,祈祷兄弟们早日归来——尤其是当教士的弟弟。母亲希望卢西恩侍奉天主,可不是为了让他在巴黎的政局里冒险。但这样的年月里,多少乡间神甫也被逮捕、流放或者处死,谁又能说得准呢?
有人轻轻敲响了后门。也许又是哪个邻居来借针线。
玛丽小心地拉开门,却看见有个小孩站在门前,不合身的衣服和鞋子都沾满泥土,似乎走过了很远的路,帽子底下的黑发剪得乱糟糟,脸也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也许是个流浪儿,在之前的屠杀里失去了父母?她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施舍,要是还能找到点剩下的面包……
“早上好,夫人……呃……女公民?我从巴黎来,这是勒梅尔家吗?”
玛丽点点头。那孩子从外套下取出钱袋,小心地递给她。钱袋在手中出乎意料的沉重,她连忙解开系带,竟看到其中装满磨损的银艾居和小艾居,在这动荡不安的时节,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怎么能带着这样一笔钱从巴黎来到里昂?还没等她想明白,几张指券也被塞进她手里。
“有位神父让我把这些带来。”那孩子小声说,“他现在没法回来,请你们不要给他写信,也千万不要去找他。”
“什么……他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
玛丽试图抓住那沾满尘土煤灰的衣袖,孩子却立刻抽回了手。
“我得走了!”
“等等——”
奇怪的小孩跳下台阶,快步走向后巷出口,玛丽几乎来不及收起钱袋,就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等等,孩子!”
“快回去吧,把门锁上。”
那孩子在巷口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似乎还有很多、很多没能说出的话。
“……再见。”
一瞬间,在那张脸上,玛丽看到了弟弟童年时代的面容。
“卢西恩……?”
仅仅几步之遥,当她跑到巷口,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已不知所踪。
201X年 秋
“请坐,勒梅尔先生。”
“不妨就叫我‘钟表匠’吧,弗农领主。”
“弗农领主”的会客室堪称富丽堂皇,拼木地板呈现出年深日久的光泽,金线沿着地毯边缘编织出月桂叶纹路,壁布之间嵌着胡桃木镶板,雕刻着与地毯相配的月桂花环图案。壁炉架上古董座钟嘀嗒作响,两侧则是马尔斯和贝罗娜的青铜像。壁炉上方,跨越阿尔卑斯山的拿破仑自鎏金画框中投下冷峻的目光,左右两侧墙面上却挂着《康沃利斯勋爵的投降》和《独立宣言》,奇妙的组合。
这间屋子里有些东西让艾莉卡感到熟悉,同时也让她很不自在。
劳蕾塔·弗农本人身着帝政风格的白色长裙,端坐在小圆桌对面的高背扶手椅中,丝缎面料随着她的动作收拢成优雅的褶皱。从肩头垂落的金色秀发,明亮的蔚蓝眼眸,以及可爱的少女面容,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位从画册里走出的童话公主。她眨眨眼,食指抵在脸侧,模样天真无邪,微笑时眼里却闪着近乎恶毒的光。
“我知道的钟表匠有好几个,底特律?旧金山?还是芝加哥?”
“我倒是不知道底特律和旧金山还有其他钟表匠。”
芝加哥确实曾有“钟表匠”这号人物。多年前,艾莉卡和盟友们为他精心设计了一场伏击,然后突袭了整个帮派,让场面看起来像一场黑帮战争。在那之后,艾莉卡顶替了这个身份,他们放出复生的谣言,时不时做上几笔生意,通过操纵情报和资金流维持活动的假象,以便艾莉卡需要时能派上用场。
比如现在。
“啊,是这样吗?”这个回答似乎让弗农满意了些许,庄园主面前毫不掩饰地放着一叠资料。“看来是我记错了。”
“但我之前的确去过西海岸,而且有些意外收获。”艾莉卡的目光扫过陈列柜中的骑兵胸甲,军官佩刀和银柄燧发手枪。“听说弗农领主是位眼光独到的收藏家,我带来了一份礼物。”
征得弗农点头同意,她将手提箱放上桌面,打开了锁扣。
在黑色丝绒中,躺着一柄美丽的土耳其短弯刀,在灯光下呈现月光银色,刀柄和刀鞘都缠绕着繁复的藤蔓花纹。弗农取出手帕,将弯刀握在手中,抽刀出鞘,仔细欣赏着刀身的浮雕,藤蔓绽放花朵,由繁盛至凋零,仿佛隐喻着帝国兴亡。这柄武器并非由凡人之手铸造,而是与一位归往者一同从死亡中诞生。
“精美绝伦。”弗农说道。她轻抚刀锋,刀尖正对着艾莉卡的方向。“这样贵重的礼物赠与我太浪费了。”
“就当作是对我们先前的无礼和奥贝伦德的冒失表示歉意。”
金发女孩笑容甜美,就像刚刚在圣诞节清晨打开礼物。
“开个价吧。”她将短弯刀收回刀鞘,放回皮箱中,取出了钢笔和支票簿,“卖个人情给我。”
弗农是位收藏家,足够有价值的东西才能吸引她的注意。
接到奥贝伦德的电话之后,艾莉卡立刻开始行动,她联系了几乎所有身在美国的盟友,然后跳上飞机直飞西海岸。旧金山的灵装交易者不喜欢不速之客,艾莉卡为这件稀有的灵装付出了两件战利品,外加一张支票,然后才和匆匆赶来的丹尼尔会合,驱车前往红河城。一路上不断收到来自盟友的情报,都印证了她的推测。
弗农的存在很古老,可能与我们来自同一时代。迪布瓦如此说道。她作为人类活过的时间多半也比我们更久,经验本身就是武器,跟她打交道时要小心。
“诱人的提议。”艾莉卡将手提箱向弗农的方向推了推,“但我更希望能和弗农领主喝上一杯,如果得到几句建议,那就比支票更有价值。”
“很有趣,年轻人。”弗农按了桌上的铃。很快,穿制服的仆人走进会客室,将两只雕花玻璃杯和冰桶放在桌上,与灵装如此接近,手只是微微颤抖,显然经过严格训练。弗农摆摆手,仆人立刻鞠躬退下,庄园主亲自从冰桶中取出可乐,倒满了两个杯子。
可乐?这倒是艾莉卡没想到的。
“好啦,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看着她的反应,弗农的表情更加愉快,“你们想在我们这片河湾钉下一颗钉子,是吗?”
“我们有意在城里拓展生意,正在寻找合作伙伴。”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你们能在这地方站稳脚跟——太年轻,根基太浅,朋友也太少,红凯尔碾死你们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很好。能让弗农相信他们是一伙想跟血注抢地盘的外地人,第一步就成功了。
“现在情况变化很快,我的朋友们觉得,变化总会带来机会。”艾莉卡在那张不舒服的访客座椅上坐得笔直,直视着弗农。“红凯尔将一座小镇打造成如今的红河城,也只用了三十年。”
“血注可不是靠账簿赢下这座城市的。”
“我们做生意的方式与血注不同,利润更高,风险更低,我们靠账簿、信誉和稳定的客户群,让人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请想象一下,弗农领主,利润在干净的账面上翻得有多快。”艾莉卡拿出了“钟表匠”那套高效、现代的新派黑帮经营逻辑,“我们并不怕动刀子,但刀子应该为了利益出鞘。”
“那些故事说的真没错,会计师的头脑,律师的口才,干的却是掏心的买卖。”弗农笑着拍了拍手,“我并不反对竞争,血注越来越野蛮的风气也是时候矫正了,也许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能搞出些动静来……”
她的笑容突然充满了恶作剧色彩,继续说了下去:
“大树的根在红河城的土壤里扎得很深,不过,外围那些杂草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是有人愿意替我清理清理,我当然不会把他们赶走。”
啊,圣逾会,那确实是另一回事了。
“修整花园,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开端。”
“那就干杯吧?”弗农端起可乐,“敬有抱负的年轻人。”
“敬收藏家。”
就在艾莉卡喝光可乐的时候,弗农突然越过桌面,将一张名片塞进她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又隔着外套轻拍了两下。
“这就是我的建议。好好留着,后面还会有需要你们的时候。”
“……我会记住的,弗农领主。另外,奥贝伦德……”
“啊哈,这倒是提醒我了。我们现在进城,应该正好能赶上奥贝伦德上场表演。”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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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贝伦德这个傻瓜。
目睹奥贝伦德被那个发狂的瓦尔基里追着咬之后,这是艾莉卡的第一个念头。不知弗农是怎么把那个小傻瓜骗进八角笼的,但这笔账以后再算,得知输家的惩罚是什么之后,她立刻起身走向颅骨圣杯酒吧。
散场之前她都得耗在这儿了,但总得有人照看奥贝伦德,她不会让朋友在这种地方被人羞辱。
迪布瓦的电话偏偏就在这时候打了过来。
“发现了一种没有记录的裂隙现象。”迪布瓦只抛下这句话和城郊一间废弃旅馆的地址。“动作快点。”
“现在?可——”艾莉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就挂断了。她叹了口气,正准备呼叫丹尼尔帮忙,却看到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身影,正被人流推动着,经过酒吧门前。
“季米扬诺娃医生?”来不及细想好医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艾莉卡拉住了她,“热尼亚!真的是你,太好了!拿上这个,照看好奥贝伦德!”
“艾莉卡?这是——”
在医生反应过来之前,艾莉卡已经把信用卡塞到她手中,顺手将她推进酒吧,再次拿起手机。
“丹尼尔,酒吧区外会合,送我出城一趟。”
她在有段距离的地方下了车,独自走向那座废弃旅馆,原本寄放在丹尼尔车上的军刀此刻已握在手中。裂隙——即使已经闭合——残留的能量对人类而言也是危险的,没人知道它会不会突然再度打开,或是生成死棘。
迪布瓦站在门前,向她点了点头。
“目前没有危险,进去看看吧。”
“如果基金会的档案里没有记录,那骑士团……”
话语忽然消失了。
旅馆大堂空空荡荡,遍布尘埃与蛛网,大部分玻璃都已经破碎,仅余一面落地镜幸存,镜面上有一道裂纹,裂隙的能量正从中渗出。
镜中映出的是成年男子的身影,几乎已经陌生的面容和熟悉的蓝眼睛,黑发早早夹杂着几丝灰白,曾经的教士服变成了黑色西装,艾莉卡的军刀却没有映在镜中。
镜中人身后,站着身穿工装的雅克·迪布瓦,似乎比记忆中增长了些许年纪,不愉快的神色却还是一如既往。
他们上一次以这个模样站在一起已经过去了两个多世纪。
你要蒙上眼睛吗?通向断头台的路上,负责监督行刑的迪布瓦问道。
不用了。记忆中曾经的自己如此回答。我想再看看巴黎。
Let me do the honors
格伦·卡罗特抬手看了一眼表盘,距2点整还有大半个小时。从他打通第一个电话,给手下们交代处理今晚在弗农庄园发生的各种意外的时间也就刚刚过去半小时。年近六旬的中年男人心想自己下达指令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剩下的就是希望那群小混蛋们手脚再麻利些,以免得领主洗漱完毕回到客厅时还没能听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回复。
于是他又一次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食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手机背面,紧紧盯着外头在泳池边上你一拳我一脚有来有往的两个瓦尔基里。
“伊丽莎白小姐,领主交代过那位是客人,你差不多也打够了,所以现在能停手了吗?”仔细算起来,格伦在弗农领主手下干活已经快十年了。很多事情他都深知不可逾越的边界线在哪,自然也清楚和这些披着小女孩外皮的怪物打交道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以及,绝对不要肖想自己能够和“她们”动手。
就在此刻,格伦的手机终于传来他等待许久的震动。男人将简讯内容映入眼中的同时,客厅的大门也在同一刻被弗农领主推开。
“格伦,”重新换了一身衣裙,将头发高高扎成马尾的劳蕾塔朝中年人走来,和他站在一起,“事情都办得如何了?”
个头还不及他肩高的庄园主对突然出现在后院里的第三个瓦尔基里毫不意外,也没有立即制止伊克斯和“访客”间的打斗。劳蕾塔的目光透过落地窗,落在奥贝伦德的身上,似乎在评估着那位突然出现在她收藏间里的不速之客能否满足她的期待。
格伦迅速在脑中整理好了几条简讯传回的内容,有条不紊地答复:“今晚值守的门卫都已经解雇了,我会确保他们保持静默,不会对此有任何怨言;出现的空缺会在周末前从黑水那聘一批人手来填补;至于那辆运错货的卡车,鲍勃带的人刚刚已经和第五分局的县警把巴尔苏克拦下来了,卡车兄弟会那边已经打过招呼,没有您点头,她开不出红河城的地界。”
劳蕾塔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走出客厅朝外喊道:“丽兹,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来着?不许在我家里乱来!”
弗农领主这样的态度便是对他最大的肯定。至于剩下的,已经不是格伦该触及的事了。关上客厅门之前,他的余光瞥到了自己雇主揪起两个瓦尔基里的衣领,颇像隔壁农场那个卡罗尔驯犬的模样。
[你从公路边抓来的两个小家伙准备好了,排在后半场,什么时候从你那破宅子过来?]
劳蕾塔看了一眼手机弹出来的消息,干脆将手里的资料丢在长桌边上,手指在玻璃屏上迅速划过,在讯息栏里留下一串简单的回复。
[别那么心急,牛仔,我不会迟到的。]
先前被拦下的巴尔苏克虽不情愿,在面对劳蕾塔近乎苛责的质问时也不得不点头答应了她要求的“补偿”。已经被好吃好喝招待了快两周的奥贝伦德在庄园主刻意制造的恰巧时机听到其间谈话,主动站出来和巴尔苏克一起偿还她的“损失”。
瓦尔基里的超人躯壳里装着的不过是一个个普通灵魂,千人千面,自然也万人万解。面对专业且负责的信使,直言要求对方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即可;对付心智略有退化,不够成熟的孩童,把假话掺在真话里哄骗几句便完事。
原本弗农领主握在手中那沓厚重的资料上详细记录了近段时间进入红河城的所有瓦尔基里。弗农领主翻看了几天,却没有在其中找到任何有关奥贝伦德口中那个勒梅尔的信息。
多半是伪造了身份,不过这样也好,看来是个聪明人。
跟聪明人交际和谈生意很相似,无非各取所需罢了。劳蕾塔今日在脸上化了一层淡妆,特地让仆人将耳际的长发编成四股辫往后收束,在脑后聚拢,再用绸带绑上蝴蝶结固定。她将碎发撩到耳后,对着镜面检视自己比往时更精致几分的装扮。
那么站在幕后的勒梅尔,你是什么样的角色,我亲自见就好。
“弗农领主,是我,”会客室的门被轻敲两声,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进来,“我按我们之前约好的时间来了。”
劳蕾塔把设计好的笑容挂在脸上,拉开大门将来人迎到沙发椅上:“午安,勒梅尔先生,虽然红河城最近瓦尔基里越来越多,但很少有同类来登门拜访,莫非你和奥贝是被特地引导来庄园的?”
“就算没有脑子里的声音,像我这样想抓住机遇的‘外地人’也还是认为有必要专门拜访一下领主您,”女孩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长及后腰的发梢跟着她的脚步来回摆动,“那个名字对我而言已是过去,叫我‘钟表匠’就行。”
外地人这个词在黑帮里有着特殊意义,它往往代表着脱离原来的容身之所另寻他处的帮派份子。看来这两个瓦尔基里或许还带着其他人,想着能在血注的地盘上挣一口肉吃。
劳蕾塔眨眨眼,食指抵在脸侧:“钟表匠……据我所知叫这个的可有好几个,底特律?旧金山?还是芝加哥?”
混迹黑色地带的“钟表匠”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位,而那个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于芝加哥南区里一次帮派街头斗争中。劳蕾塔当然不会信任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瓦尔基里,如果她的回答稍有偏差……
弗农领主不介意自己摆满了贵重物品的会客室变成行刑场。
“不管是生前那个帮派顾问还是现在您面前这个小女孩,可一直都是风城人,”钟表匠平静的脸上未起波澜,她将自己拎在手里的皮箱放在桌面上,“我明白领主对我这样的外地人保持怀疑对您自己而言非常重要,为了对之前奥贝伦德的冒失表示歉意,也为能打消一点您的疑虑,我带来了这个。”
穿着男士西装的女孩打开箱扣,将放在其中的物品推到劳蕾塔面前:“我知道您是位品位极高的收藏家,还希望它能入得了您的眼。”
皮箱里放着一把鞘上有着繁复花纹的土耳其短刀灵装。劳蕾塔抽出手帕,隔着布料将灵装握在手里掂量。
“不论是以武器还是藏品来说都精美绝伦,”庄园主迅速将短刀从鞘中抽出,闭起一边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刀刃,刃尖的方向正对准钟表匠,“这样贵重的礼物赠与我太浪费了。”
劳蕾塔随即把短刀收入鞘里,放回到皮箱中。从外套内袋取出钢笔和支票簿,对钟表匠露出甜美笑意:“出个价吧,就当卖个人情给我。”
钟表匠把皮箱往劳蕾塔的方向又推近了些。婉转地拒绝了她出资购入的想法:“很诱人的提议,但我不像奥贝,没那么好打发。比起唾手可得的东西,我更希望——”
“——和你喝一杯,再从弗农领主这得到几句建议,足以确保我和我的伙计们能在红色暴君的地盘上站稳脚跟。”一身黑色的女孩话锋一转,随着话语站起身,朝庄园主微微颌首。
看来被刀尖指住的人是我才对……这个家伙,很有趣。
劳蕾塔的眼睛弯成月牙,咯咯地笑起来。一边从茶几上拎起细小的银手铃摇动几下,一边和钟表匠说:“你们初来乍到,很多事急不得,不如考虑从凯莱布看不上的那些周边小镇开始……”
说话间,已有仆人端着餐盘进入会客室,强忍着因靠近灵装而产生的不适感,迅速把两只雕刻有花纹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好了,下去吧。”劳蕾塔摆摆手,仆人立刻鞠躬离开。庄园主把大瓶装的可乐从冰桶里抽出来,满满地倒进两只杯中。冒着泡的黑色液体和杯里的冰块接触,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她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钟表匠,女孩从进门伊始便无懈可击的表情在看到面前这一杯时,终于出现了一瞬间的松动。
“干杯?”
“干杯。”
趁着钟表匠仰头把可乐一口气喝光的间隙,劳蕾塔像变戏法似的从指间变出一张名片,无声且迅速地塞进女孩衬衫胸口处的贴袋里。没等钟表匠有所反应,她又笑意盈盈地伸手抚在对方心口上,轻轻拍了两下:“这就是我的建议,好好留着它,后面还会有需要你们的时候。”
“好的,”钟表匠若有所悟地点头,突然想到自己还在庄园里的伙计,转而询问,“说起来,奥贝伦德他应该还……”
“啊哈,”劳蕾塔看了一眼座钟表盘上的指针,“现在我们开车进到市区里,按照时间安排应该正好能赶上看她登台表演了。”
擂台上的两人业已摆开架势,只等待拳击钟被敲响的那一声。凯莱布随意地晃晃手中的那杯只剩两口的威士忌,冰块将杯壁敲出清脆的声响,正配着刺耳的回合钟声开始又一轮搏杀。她刚要给自己再添一杯,就有人已经把杯里倒满了大半,还顺手将酒杯给夺走。
“我说过我不会迟到的,”劳蕾塔只抿了一口,就把酒还给了凯莱布,“我搜罗来的斗兽表现如何?”
“还不错,至少不是垃圾时间,你怎么把他们搞来的?”牛仔看起来颇有兴致,并不在乎酒被抢走又还到自己手里,边说边把杯子凑到嘴边,抬起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台上的信使拳风呼啸,瞬间就拉近了距离,连续不断地出拳对手一步步逼退到八角笼中的角落,引得四周看客发出波浪般的呼号。劳蕾塔把身子往凯莱布那边倾过去,伸手弹了一下她的帽檐:“虚无缥缈的承诺,再加上一点被我抓到的软肋,我有的是手段把看中的人攥在手里。”
就好像当初在皇后区的那栋楼里看中你一样。庄园主又在嘴角扯出最佳的弧度,笑眯眯地看着首领,没把这后半句说出来。被逼得退无可退的小骑士以武器作支撑,三两下跳上了围栏高处,低喝一声将骑枪的枪尖对准几乎化为猛兽的信使,破开那些观众包围着自己的倒彩,也破开风声,向对手直冲而去。
你现在才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吗,好信使,下次再快些吧。
就在前一刻,劳蕾塔清晰地看到了站在擂台中央的巴尔苏克远远地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个瞬间,她肯定那个哥萨克终于理解了什么。信使张开双手死死抓住直取自己心脏的枪身,斗篷翻飞间,骑士的武器已然贯穿了她。溅在台上的血液在排山倒海一样的惊呼和咒骂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挥发,最后化成缕缕白汽消失不见。
“看来你的手段还是不够好使,今天我们的庄家可是要输一大笔了。”劳蕾塔听得出凯莱布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那闪过的幸灾乐祸的意味。猩红的暴君朝裁判席上的人打了个手势,主持人立刻在几句蛊惑人心的话中将下一组对垒的瓦尔基里请上了擂台。
“没关系,哪怕我输得倾家荡产,反正最后所有的钱都会掉回我们的口袋里,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只要多了橡林镇那片地,我们能赚得会更多。”劳蕾塔并不在乎今晚会输掉多少赌资,她从一开始就已经作好了所有准备,毕竟这点钱说到底,于她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弗农,我以为我上次说得够明白了,你要做什么我都不管,对我来说红河城才是最重要的。”凯莱布把两条腿搭在茶几上,扭过头看向劳蕾塔。弗农领主的视线对了上去,她读得出自己的生意伙伴在拒绝她。毕竟第一次遇见彼此时,红凯尔就是以那副表情面对当时还是仇家生意往来对象的劳蕾塔·弗农。
“哪怕那个镇子里的教会以后会威胁到你?”
“那些个牧师和修女没那个胆子。”
“你以前最招人待见的就是这份跟狂妄无异的自信,但现在我不得不说,有些失望。”
“又来了,老家伙……”
站上擂台的奥贝伦德不知道对又一次站在对面的伊克斯说了什么,惹得对手相当恼怒。以至于在回合钟刚刚敲响,伊克斯就揣着所有长钉,龇牙咧嘴地朝毛茸茸的奥贝扑了过去。
在短暂的沉默后,牛仔倒了杯酒,推到坐在身旁的老家伙的那一侧。
“还是老规矩,你的那笔我之后会叫会计洗好再转回你名下,”凯莱布看到伊克斯只差一点就被工兵锤击中太阳穴,猛地站起来朝自己手下大喊,“伊克斯,给我精神一点!”
反应过来的伊克斯掏出短钉在自己左臂上划开一条渗血的口子,随即以更为狂暴的状态冲到奥贝伦德的左下方,抓出好几道可怖深入皮下的血痕,连带着对方那部分的衣服一齐撕烂成碎片。吃痛的奥贝伦德刚要挥出武器,脚下突然被伊克斯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别住支撑重心的右脚,两人一起翻倒在地上。奥贝松开自己的工兵锤,一手横在胸前卡住伊克斯张大的嘴巴,另一手握拳朝这只疯狗的肚子上猛击。场面在转瞬间边成了丝毫不顾及形象的近身搏斗。
不管是台上还是身边这个牛仔,再坐下去也没有乐趣了。橡林镇和圣逾会的事凯莱布无心理会,而台上要论毫无逻辑的缠斗,还是丽兹更胜一筹。
劳蕾塔默不作声地接过凯莱布的酒杯,只细细喝了一小口。在注意到混在观众席间的钟表匠转身走出出口大门后,她将杯子推回给了生意伙伴,整理了一下衣裙起身准备离开。
“这就要走了,弗农?”
“怎么,舍不得我?”劳蕾塔回头反问,“老家伙要去给输了的斗兽顺顺毛,顺便找点乐子。”
正谈话间,拳击钟被敲响,奥贝伦德被伊克斯绞住四肢。憋红着脸,嘴里骂着“真是条疯狗”的奥贝不得不拍地板认输。
“也别光想着那个乡巴佬才住得下的地方,有空多往我这里来。”凯莱布举起手里的酒杯,自顾自地把杯里剩下的大半杯酒一口喝光。
当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和高了她一个头的艾米丽踏进颅骨圣杯的旋转门里时,立刻就被酒吧侍应簇拥着请到了离吧台最近的那个卡座。沙发和台几围起的高台为客人提供了能够俯瞰整间酒吧的绝佳视野。
虽然一时还理解不过来,但医生仍旧取出了刚刚被塞到衣袋里的信用卡。她明白,像这种会员制的酒吧从进门开始就已经在消费了,而这样的高级卡座必定更……
“季米扬诺娃医生,这有这位……”矮个子的庄园主从一众高大笔挺的黑西装缝隙间穿进卡座,“啊,目前是叫艾米丽……”
她伸手轻轻按住医生,让她把卡片收起来。随后打个响指,将所有侍应生撤走,自己施施然地在两位瓦尔基里的正对面坐下,“能在这里碰见,实在让我深感意外。”
格伦和鲍勃收集来的资料还是有用的。
就算是劳蕾塔自己也没想到,出现在资料里的人会和钟表匠有联系,而且还是正巧撞见“外地人”的顾问往名声在外的无国界医生成员手里塞信用卡的场面。更何况,这位季米扬诺娃医生和她身边的艾米丽归属于归往骑士团。
弗农领主愈发好奇还能在这群人里看到什么面孔。
医生一语不发,将一只手轻轻放到艾米丽紧握成拳的右手下,低声提醒脸色铁青的瓦尔基里保持冷静,不要乱来。
劳蕾塔根本不在意顶着一副美国甜心模样的艾米丽嘴里偶尔漏出来的俄语词汇,用吸管搅动着自己那杯放了柠檬和冰块的可乐,继续循着自己在资料里看到的内容说道:“医生的灵装可是找回来了?红河城这里可不比其他地方,治安确实是要差一些的,我猜市警和骑士团按自己的方法来寻的话,效果一般不——”
“不用劳烦弗农领主关心,我的灵装已经顺利寻回。”季米扬诺娃终于不再保持沉默,开口回应。
劳蕾塔脸上露出熟练的商业性笑容:“那可太好了,是该好好喝几杯庆祝一下呢。”
“我们来这不是为了庆祝的,”季米扬诺娃带着俄语口音的话好似带着北地的冷气,又一次打断话头,“受了熟人拜托来这间……特殊的酒吧帮暂时照看一下她的朋友。”
“如果你的熟人是钟表匠,那不必太担心奥贝伦德,她目前还在候场间换衣服,需要的话我可以单独指名让她过来我们这儿。”用话绕俄罗斯人确实没有多大乐趣,庄园主转而直接指出医生所关心的那个人。
季米扬诺娃一怔,反问:“钟表匠,你是指艾莉卡?”
“噢,原来你们叫她艾莉卡。”劳蕾塔的嘴角又往上抬了几分,没想到还能从这套到被钟表匠自己刻意隐瞒的信息。嗯,或许下一次该改口叫她艾莉卡。
“说了这么多,渴了对吧?”不论对方是否听得出自己话里揶揄的意思,庄园主再一次打起响指。季米扬诺娃医生远远瞧见换上一身兔女郎服装的奥贝伦德端着盘子姿态扭捏,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奥贝原地跟自己挣扎了几秒,最后还是把盘子交给同样穿成兔女郎的巴尔苏克。信使就大方得多了,毫无芥蒂地走进卡座,把两杯插着小伞装饰的莫斯科骡子放在医生和艾米丽面前。
“弗农你这——”按捺不住的艾米丽突然暴起,又被季米扬诺娃喊住。只能老实坐回位置上,对劳蕾塔怒目而视。
医生眼中没有像艾米丽那样燃起愤怒的火焰,只是依旧冷着脸:“你知道我不会喝的。”
劳蕾塔咬着塑料吸管,微笑间露出洁白又整齐的牙齿:“那不妨碍我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尽到地主之谊。”
蹲在角落的奥贝伦德盯着手机突然发出一阵怪叫,顾不上别的立刻把手机塞到衣服和胸脯间的空当冲出酒吧,转瞬不见人影。引得坐在卡座里的两个出身北地的瓦尔基里立刻跟出门去。
玩性正上头的劳蕾塔看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心中大致猜到了她们要去的地方。所以当她让司机停下车,听到或熟悉或陌生的尖叫和惊呼从那间废弃老屋里传出来时,也完全不打算进里面去探究发生何事。
劳蕾塔很清楚那间屋里的镜子,只会将往日旧影,将那个令她厌恶的劳伦斯·弗农照出来。
红河城郊外入夜后刮的风越来越冷,虽然以劳蕾塔身为瓦尔基里的超凡体质而言并不需要,但司机还是特地从车里取出厚披肩为领主披上。
“怎么样,那面镜子有趣吗?”看到一行人从破旧的空屋里出来,弗农领主向为首的黑衣女孩询问,“好了,缅怀时间该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谈谈正事吧。”
“我有一单生意,正适合交给你们,诸位想不想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