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忽然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奈杰尔的身体因为惯性被抛起又落在车座上,他连忙抓住旁边的扶手才没有从座位的边缘滑下去。车窗外马匹的嘶鸣不断响起,英格丽诗的吆喝声和马鞭劈开空气的声音掺杂其中。他抓紧扶手,而这并非是害怕再次发生刚才的颠簸,他只是在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拉开车窗的窗帘。即使他对外面的情况都一清二楚。
当英格丽诗带着外套上还没来得及清理的黑色液体气喘吁吁地拉开地下室的活板门时他们只对视一眼便已对当下心照不宣。
“来不及收拾东西了。”他抓住她脱去手套的手爬上地下室的梯子,英格丽诗略高的体温险些灼伤他。
“我们怎么走?”
“有个家伙死在路边,他的马车没人用,”英格丽诗从衣架上扯过一件长外套披在奈杰尔肩上,“我们现在就走。”
门外空无一人,但也没有其他任何生物,只有月光照亮路面的一切,各种液体在路面上混杂汇聚到一起或是流进下水道。纳塔城这几天都没有下过雨。
“这附近你们也清理过了?还是你们来晚了?”
锁完门英格丽诗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牵起他的手转过头,不远处一辆没人的马车前两匹马不安地甩了甩脑袋,他听见她闷声闷气的嘟囔,“倒霉见的,都让你说中了。”
当最后一缕夕阳也消失在天际,本就肆虐的怪物们因为黑暗的降临愈发地兴奋起来,即使留守城内的大部分猎人都投入前线也无法完全阻止它们的脚步。
无名的歌谣断断续续地从湖骸们的身体中传出,低沉的声音像是破碎的八音盒,又像是某人的梦呓在那柔软冰冷的身躯中回荡,但是那黑色的液体模糊了这歌声,最后传到人们耳中的只剩下些许的碎片。
英格丽诗不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但她的行动目前来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只湖骸爬上她的斧头,她调转斧头的方向将斧背朝墙上砸去,趴在斧子上的湖骸在剧烈的冲击下被打散跟着碎裂的墙体在碎块上四分五裂,里面形状不明的骸骨在液体中蠕动着并散发出异味。她微微皱起眉头后退远离那堆残渣,但是响起的警告声停止了她的脚步。
“别动!”
湖骸被镰刀勾着从天而降重重落地,恰好砸在英格丽诗面前距她不过一步之遥,男人的靴子用力踏上怪物的脊背他抓紧镰刀大喝一声拽动镰刀,锋利的刀刃陷进那漆黑的躯体劈断依稀可见的脊柱,从湖骸的身躯里飘荡而出的歌声变成凄厉的尖叫,最后这怪物同被英格丽诗砸碎的那只一样变成了一滩包裹着残骸的黑色液体。
“最后一个了?”英格丽诗问道。
雷涅瞥了她一眼,他转过身四处张望了一番,“不知道。”
“数量比我想的要少,”这会儿这里不见湖骸的踪影,从远处间或传来人类的叫喊和枪声,但是并不激烈,“说不定还能回去睡个好觉。”
“这就想回家了,你家里有人等你?”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看着英格丽诗,因此也没有看到他的同伴迟迟没有收回的视线,迟疑了片刻英格丽诗才回答他,“……算是吧。”
“整个工会都找不出来几个家里有人等着的家伙,你运气不错。”关卡外望不到头的黑暗映在他的眼中,但雷涅仍迟迟没有收回视线,仿佛在试图从那黑暗中抓到什么早已消失的东西。英格丽诗对他的过去略有耳闻,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这个男人也不需要什么安慰,于是她觉得应该直接将话题转回现在,“用不用去支援别人?”
“等一会儿,不知道还会不会来下一波……嗯?”
他忽然发出充满疑惑的鼻音,不远处的河道附近的树丛窸窸窣窣却不像是被风吹动,英格丽诗和他几乎同时握住手中的武器。雷涅迈开脚步,脚跟着地缓慢地让整个脚掌接触地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我去看看。”他轻声说道。
“好。”英格丽诗拔出双筒猎枪另一手握住枪管,尽管这把枪准头不行但至少也能帮上点儿忙。
雷涅的背影逐渐被黑暗吞没,只剩下隐约的轮廓,他伸手拨开树丛,身体朝前方微微探去,他的头先朝右边扭动,过了一会儿又转向左边,那边是河道上游。最后他低下头将视线一路送回来,他放下武器快步走回来,“我们恐怕得快点走,阿忒利亚。”
“发生什么了?”雷涅头也不回地走过她身旁,英格丽诗收起枪跟上他的脚步,“河道那边怎么回事?”
“那块黑得跟他妈几个月没洗的衣服似的,从上游一口气流下来,而且那个河道连着纳塔城的下水道!”
说到这里英格丽诗已经很难想不到发生了什么,“它们会从下水道……”
“这里已经不会有湖骸了,我们要快点去找尤莱亚!他就在城里!”
而城里正如他们所设想的一样,湖骸从下水道里钻出,猎人们分身乏术,几乎一刻不停地四处奔走将这些怪物变成碎块或是一滩腐臭的黑水。
“尤莱亚!”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刚刚歇下的尤莱亚,雷涅冲上去伸手扶住他踉跄的身体,尤莱亚甚至来不及收起手里的短刀就这么举着捋了把沾上了湖骸的尸水的刘海儿,他的发梢这才显露出原本明亮的金色。
他皱紧眉头用力晃了晃脑袋,“雷……涅?抱歉,我有点儿头晕……”
“我觉得你们最好让他坐会儿,”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插进了他们的谈话,同时突兀的熏香味也开始弥漫在空气中驱走了些许湖骸的味道,艾德蒙捏着帽檐低了下头,腰间挂着的香炉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晚上好,年轻人们。”
英格丽诗和雷涅都向他点头致意,“晚上好,斯宾塞。”英格丽诗同他问好。
“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扶着尤莱亚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雷涅直起身体看向面前的两位同僚,尤莱亚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呼吸均匀并不剧烈,看起来也并非力竭。
“你们应该听过从湖骸身体里传出的声音吧,那东西会影响我们的大脑,”艾德蒙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们两个没感觉吗?”
“我确实有听到那玩意儿的声音,但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而在刚才的战斗中雷涅的动作也利落十分,甚至注意到了河岸附近的异常,现在他笔直地站在英格丽诗面前,英格丽诗想他大概也没受到影响。
“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有接触湖骸太长时间,这些东西都顺着河道钻下水道进来了。”雷涅朝着路边的一处排水口歪了下头。
顺着他的视线艾德蒙转过头去,在排水口附近黑色的粘液沾染了井口蜿蜒而出四散在街道的路面上,他点点头,“下水道……看来城里很快也要不安全了。”
“什么意思?”英格丽诗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几乎是立刻扫向艾德蒙。
“阿忒利亚,我们可以清除路面上的这些湖骸。但是你们也看到了,纳塔河连通了下水道和内湖,这些潜伏水底进来的湖骸我们要怎么办?”
“看来城内失守恐怕只是时间问题。”雷涅对艾德蒙的想法表示肯定。
他们说的没错,今天纳塔城内就已经湖骸肆虐,这群怪物几乎在抵达纳塔城的沿途毁灭了一切村庄和城镇,没人知道它们究竟数量几何。英格丽诗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握紧,一座迟早守不住的城,是其他无辜群众还是家里正在等待她的那个人?她早已不在乎外界对自己的看法如何,所以她早已做出抉择。
“……我得走。”她背上猎枪收起武器打算转身离开。
“什么,走?”雷涅的声音骤然提高,引得尤莱亚都抬起头看向他们,“你要出城?”
英格丽诗毫不畏惧,她对上他质问的视线,“对,我要出城。”
“因为你家里的那个人?”
这个问题让艾德蒙挑了下眉,英格丽诗看了老猎人一眼,他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在酝酿着一个问题。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从以赛亚和恩凯特的袭击之后她就不指望这个秘密还能继续隐瞒下去,“对,”她态度坦诚,倒是让雷涅愣了一下,“抱歉,我不是一个人,如果城迟早会破我没有理由让他陪着我一起暴露在危险中。”
“嗯哼,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英格丽诗敢打赌艾德蒙一定知道什么,但是他选择在其他不知情的同僚面前装傻,光是凭这一点英格丽诗就足以感谢他。
艾德蒙继续说道:“看来他对你很重要,阿忒利亚。”
这是试探,他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也是,工会里也有不少人在私养血族,他是夜莺,被饲养的血族倒打一耙的情况他见得多了,但是英格丽诗在这件事上同样问心无愧。
“是的,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让他活下去,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她并非是在开玩笑,她无法想象如果奈杰尔死了她会变成什么样。
“那就别磨蹭了,快走吧,他在等着你呢,”他忽然轻松下来的语气让英格丽诗猝不及防,好像他只是在叮嘱一个孩子赶紧回家,“有这么个人可不容易,阿忒利亚。”
“他说得对,阿忒利亚,这儿还有我们呢,别以为这儿没了你就不行。尤莱亚,能站起来吗?”
“拉我一把。”尤莱亚朝雷涅伸出的手被雷涅握住,他的身体被同伴拽起来,但仍在稍微摇晃后才站稳身形,看得出来他仍没有完全摆脱湖骸歌声的影响,不过至少他已经能够行动,“我已经没事了,我会和他们一起的。快走吧,阿忒利亚小姐。”
英格丽诗将他们一一看过,最后终于笑了起来,“好,谢谢你们,那城里就靠你们了。我这就回去接他出城,你们可别等不到我回来。”
“少操心了小丫头,你才别成了我的业务对象。”这是她离开前艾德蒙对她说的告别的话。
“驾!”横冲直闯的马车几乎碾碎了路上的一切,即使前方出现了湖骸英格丽诗也挥动马鞭,马蹄践踏过那些怪物的身躯,马匹发出不安的嘶鸣,但是英格丽诗只是大声吆喝驱赶着它们前进,城门近在眼前。
纳塔关卡蜿蜒的山路中,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山头照亮了涂满泥泞和黑色粘液的路面,猎人驾着马车在路上飞驰,她的金发在朝阳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马车载着她和车里的血族驶向关卡外的道路。
(……因为今天再不发可能就没有勇气发了所以闭眼丢出.jpg)
虽然写了一些理论上是间章的剧情,但既然还有两周就湖骸入侵我说它是一章它就是一章!【震声(
关联剧情:
·费老师说有冒失猎人丢了身份证让我看看是谁啊哦原来是我: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2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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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涅在勉强能从教会医院的病床上把自己挪下来的时候就执意离开了大教堂。倒不是他非要逞能,或是什么无聊的面子问题,主要是由于他实在无法在有血族近在咫尺的环境下顺利入睡。不知到底是因为这些不同于人类的脚步声中确实有着特殊的频率,又或者只是出于一些猎杀者多年积攒下的直觉,雷涅的神经总会在巡逻的教会猎人经过时突然地绷紧,条件反射般地试图伸手去够武器,然后在断骨的刺痛中浑身冷汗地惊醒。
这着实不利于伤员的恢复,为此露西娅嬷嬷——他作为猎人的师父,因为一次围猎事故被迫退役,现在是圣伯拉大教堂一位普通的修女——也没有过多阻拦,只是交代了她的另一位徒弟尤莱亚替他在镇上寻了一处落脚点养伤,间或趁外出采买时过去照料一二。
赦罪演武那天傍晚发生在百合花广场附近的事故很快地传播开来。当然了,就像一切传言那样,流转在口耳之间的消息或多或少地添加了口味不同的猜测佐料,导致没有人能真正说清楚为什么一个血族在教会眼皮子底下当街发了疯似地攻击一位人类的猎人,又是为什么一名教会深居简出、虔诚苦修的圣女竟会在没有教会猎人护卫的情况下遭遇这样恐怖的事件。据说教会猎人们在事发后迅速组织了人手前去追捕这位胆大包天的吸血鬼,然而却空手而归,由此引发的关于“教会猎人也不过如此”和“前来挑战的血族必然早有预谋”的辩论甚嚣尘上了好几天。
无论如何,沸沸扬扬的离谱传言同时也模糊了对真正当事人的关切,至少雷涅在养伤期间并没有受到过多的关注。那些高谈阔论着并非亲眼所见的细节、从他的窗下信步而过的闲人们根本不会意识到,他们话题的中心人物之一就在一墙之隔的床榻上安睡。
受伤与痊愈,对于刀尖舐血的猎人们来说,如果不能说是家常便饭,至少也算得上一种习以为常的事故。雷涅曾经从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势中恢复过来,他很熟悉这些流程:敞开的创口逐渐合拢,撕裂的筋腱慢慢粘接,被石膏限制活动范围的骨骼一点一点生长回原本的模样。人类的身体不像那些不老不死的怪物那样会飞快地修复,但总有一天最终还是能够痊愈。
复健花去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略长一些。撑开僵硬的肌肉与关节所带来的疼痛固然可以忍耐,然而新生的骨骼和神经还需要多用一些时间去反复适应,才能找回他原本所习惯和掌握的灵巧。秋天的脚步就这样在单调而重复的恢复性练习里匆匆滑过,到了白天也需要点起火盆取暖的季节里,雷涅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打开房门的时候,先朝他面门抛过来的是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小物件。他下意识地接住,摊开手掌,躺在掌心的是他熟悉的东西:一枚猎人工会的徽章,并不是簇新的,带着显著的使用痕迹,左上角有一处豁口,如果翻过来的话,会看到徽章的反面用粗糙、拙劣的笔迹刻划下的,那个在他记忆里永远也不会磨灭的日期。
“还以为能看到你有些长进。”来人逆着光,嗓音里的冰冷却像是丝毫没有沾染到这样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副一心求死的模样。”
雷涅眯着眼睛看向面前的来客。很年轻,身材算不上高大,银白的发丝剪得很短,锐利地从下往上审视着他的眼睛是很浅的碧蓝色,毫不客气,绝不回避,甚至带着几分难以形容的苛刻意味。
“……我们认识吗?”他问。
银发的猎人挑了挑眉毛,似乎在掂量他问出这个问题是在挑衅还是在戏弄。
“费恩·莫里斯诺。”
猎人最终简单地报出自己的名号。或许是为了表达不满,又或是为了强调与提醒,提在手心里的一杆造型优美的纤长银枪被不轻不重地顿在地上,尖锐的枪尾扎进松软的地面,甚至没有带起一抹尘土。
雷涅听说过“银枪”的名字。这个猎人在工会的传说中是个频繁被提起的人物,即便雷涅绝少参与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他也总在招募与悬赏的委托单上见到这个名字,与猎杀成功后的鲜红印记并肩出现,无端地带几分矜持的骄傲气息。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出色的猎人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他的门口,一脸仿佛兴师问罪般的表情,甚至还带来了那枚他以为在广场事故中遗失了的猎人徽章。
他的沉默并没有让费恩过多在意,对方平铺直叙地径直往下陈述,仿佛不曾被他无礼的提问所打断:“我在广场附近的树下捡到了这个。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可能是因为卡住的位置太刁钻,才没有被人马上拿走。要不是因为我知道这是你的东西,我也不会碰第二下。”
徽章背面盛放圣血的小瓶子大概是在遗落的过程中碎裂了,珍贵的血液渗漏殆尽,对于普通的猎人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功用。雷涅用拇指擦过徽章的表面,发现有人曾经仔细地清洗过它。徽章很干净,干净得连那些新新旧旧的划痕里也没有留下曾经积存过血液的痕迹。
“谢谢你。”他说,语气诚恳,就像平常人在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帮助那样。然而费恩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似乎诧异于他的坦诚,但随后便理所当然地颔首,接纳了他的谢意。
“重要的东西自己保管好。”猎人冷淡地说,“下一次可不见得还会有人替你留心。”
费恩提起长枪转身离开,厚重的长斗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勾勒出猎人纤细矫健的身形。雷涅凝视着她的背影。
知名的“银枪”费恩·莫里斯诺是位女性这件事,说实话他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但谈不上有多大的惊讶。女性猎手在工会之中的比例不算高,但在最优秀的那批猎人之中从来不乏她们的身影。雷涅自己的恩师曾经就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女性猎人,他不会因为性别就对她们产生偏见。
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好像他遗漏了一些不言自彰的细节。作为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费恩的态度实在有些过分严厉,他不明白她那莫名其妙的不满师出何名,就好像他们先前有过什么过节,而雷涅完全没有留下印象。他试图回忆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和她有过交集,什么也想不起来,然后他无意间瞥向停留在他手掌上的那枚徽章。金属的表面上那排笔迹深重凌乱的凹痕,那个年份和日期。
他突然电光火石般记起她说过的话,在打开门之后,费恩说的第一句话。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是那个小女孩。
*********
“她只是个小女孩。”
雷涅说。他审视般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还没到他胸口高,斜拖着一根长木棍,银白的发丝半长不短地垂在脸侧,眼睛是很浅的碧蓝色,毫不客气地从下往上回应般打量着他,看起来似乎比他本人更加不满。
“她是艾德蒙的徒弟。”露西娅回答道,笑容可掬地抬起睫毛,瞥了一眼靠在边上的自己搭档。艾德蒙佯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卷了卷手里的烟,专心致志地把它点燃,然后塞进嘴里抽上一口。“况且吸血鬼之中也有不少凭借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外表来迷惑人的家伙,不要根据外表来判断他们的实力。试试看,当心点。”
一开始他以为这句当心的意思,是要他对面前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手下留点情,直到他试探着伸手去抓她的肩膀,女孩露出明显嫌恶的表情,在他的手掌碰到自己之前沉肩躲开,手里提着的长棍轻巧往上一挑,啪地一声清脆地敲打在他胫骨上。
雷涅本没太把那杆还没他拇指粗、质地看起来也轻脆易折的木棍放在心上,可她敲打的位置特别凑巧,比起疼痛,带来的更多是一种从膝盖下方朝整个小腿扩散开的麻痹感。酸麻的感觉让他险些打了个趔趄,挣扎着站稳之前木棍借着从他腿上弹开的角度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利落地指向他的侧腰。他收不住向前的冲劲,看起来就像是把自己送到她的棍尖上去,只得下意识地去抓她斜斜挑起的棍身,意图阻止它刺进——如果它装上枪尖的话——自己的腹部。
意料之外地,女孩十分坦然地任他握住棍子,与此同时却毫不容情地一脚踹向他的另一只膝盖,雷涅刚刚把身体的重心从被击中而麻痹的那条腿转移到另一条,挨了这一下彻底站立不稳,狼狈地单膝着地。女孩的长棍轻松地从他松开去撑住地面的手掌里抽出来,虚点在他喉咙上,俯视的碧蓝色眼睛里没有胜利的笑意,依旧是一副不甚满意的表情。
“腰放低一点。”露西娅平静地指出,似乎完全没有对这样的战况感到意外,“注意她右手的动作。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并没有改变他无法靠蛮力战胜女孩手中灵巧得像条活蛇的棍子这个事实,再来两次也没有。最后一次他甚至被借力掀翻在了地上,长棍的尖端点在他胸口,女孩冷冷地看着他,然后雷涅听见她用清脆却同样冰冷的声音清晰地说:“你好弱啊。你这样要怎么给家人报仇?”
在愤怒来得及化成白热的火焰,沿着血管窜上他的大脑之前,一直没过开口的艾德蒙直起身来,把烟从嘴边拿开,打断了徒弟直白的责难。
“费恩。”他说,语气平静,但调子很严肃,“这不礼貌。”
女孩把长棍收回去,轻轻点在地面上,没有吭声,但她移开了视线。
露西娅走过来,向躺在地上的雷涅伸出手。她朝他微笑,齐马蒂的红玫瑰已经没有当初那样年轻了,但那双饱含柔和笑意的眼窝还是跟她跨着爱马从家乡远道跋涉而来时一样美丽。她把自己的徒弟从地上拉起来,笑着拍掉他衣服上沾着的灰尘。
“我亲爱的。”她亲切地说,口音里带着还没有被这么多年在纳塔城的工作与生活完全洗去的集落人的悠长拖腔,“在这一点上你恐怕得原谅雷涅,他还没有正式接受过战斗的训练。事实上,在你之前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
“……抱歉。”女孩看着地面,生硬的语气里透着不情不愿。
雷涅保持着沉默。那团没有成型的火焰很快平复下去,融化成冰冷的水,又或者是毒液,流淌过他脖颈后面的脊柱,将他过去所熟悉的一切,他骄傲和自豪过的一切,将麦田的颜色、苹果的芬芳,将笑容与歌声、温暖的炉火、甜蜜的吻,统统都冻结、蚀刻、封存在了那个刻骨铭心的日期。他再也走不出的日期。他再也回不去的日期。
他第一次拿到那枚象征着接纳和认可的猎人工会徽章的时候,大腿上新装不久的储血器还没有让他完全适应,持续散发着不算疼痛却很难忽略的异物感。盛放在里面的第一份良药换了这片薄薄的,比他掌心还小上一圈的金属,代表着他从此之后有资格随意出入这座几乎每个时刻都充满活力的厅堂,接受庇护、补给、工作委托和其它可能的支援。
雷涅坐在人来人往的工会大厅一角。那不是在一个寒冷的天气,没有点燃的炉火,窗户为了通风打开着,透进来明亮的天光和偶尔麻雀的吵闹声。他用一把匕首在崭新的金属背面刻下那个日期。工具不是很趁手,在光滑的金属上打滑了很多次,留下不必要的划痕,字迹也全然谈不上工整,毕竟在过去的二十来年中,他几乎没有得到过练习的机会。然而他依旧执拗地、一笔一画地在徽章的背面刻下那个日期,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祭奠。就像在他亲手埋葬的亲人和朋友墓碑上刻下那些无法回应的名字。就像他为自己提前刻下的,本应一同在那里沉眠的墓碑。
*********
雷涅带上门扉。门开着的时间太长了,漏进来的冷风让火盆本就微弱的热力愈发聊胜于无,还没有完全好透的手臂在温差中敏感地散发出微弱的酸胀进行抗议。他活动着小臂,用掌心的热度试图安抚它的不满。那枚失而复得的徽章也沾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在被小心地塞进贴身衣兜时没有冰凉的触感,只是温和而妥帖地,停留在那里。
他想或许再过两周他需要去一趟纳塔城。弹药固然暂时还不需要补给,然而他的储血器似乎在冲突中受到了一些损伤。圣伯拉大教堂固然不缺少优秀的医生,但安装在他体内的储血器有点特殊,除了在纳塔城的猎人公会,很少能找到合适的人为他做调整。他盘算着在走之前应当去向师父道个别,或许还有露缇娅。这个小姑娘身上有种偶尔会令他觉得为难的固执,特别是在她非要将他受伤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之后。若是还像之前一样,只让师父转告而不亲自和她见上一面的话,恐怕又要收到来自她的一番书信轰炸。
最后他才无端地想到费恩·莫里斯诺。艾德蒙的徒弟,“银枪”猎人。在此之前他从未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如果他早知道……
雷涅哑然失笑。
算了,他想,也没有什么区别。
罗斯迎头撞上雷涅时,是一点也没认出他来的,原因无他,此时雷涅看上去已完全不像个人了。这猎人身上涂满血污和湖骸黑色粘液,看上去像刚从怪物核心里爬出来。如果不是背后那柄布满组织物的镰刀过于有辨识度,证实他的身份,那么被同僚认作怪物发起攻击也合情合理。
耗子女士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一头撞上雷涅,像飞奔路线上横了条结实的牧羊犬,好悬没给她撞翻出去。她手里抱着那一盆腥臭东西极危险地颠了颠,又叫她及时抓稳,才没整个倒扣到雷涅胸口上。猎人迟缓地低下头,看见盆里全是红黑色棉絮和被血污浸透的绷带。这人本该行云流水地将肩上伤患丢给医生,但叫罗斯撞了一下,便给机关撞歪出了既定轨道,使满负荷运转的猎人一时间失去目标,又忘记该如何上紧发条,于是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牧羊犬肩膀上扛着的伤员已经昏厥,但身后头跟的尤莱亚倒是头脑清晰,不过费手捂着腹部伤口,精神头和脑瓜仁都比雷涅好出许多倍去。尤莱亚一看到罗斯怀里那些东西,便猜测到她参与照顾伤员的工作,向她打听医生在哪。
原本罗斯眼珠子正在雷涅脸上来回打转,听到问话便猛地拧过去尤莱亚的方向——生面孔——但是雷涅捡回来的——安全。
她手上没空,便扭头拿下巴向大厅内一努:“在里面。”
可怜的雷涅已疲惫不堪,给他一根柱子支撑脑袋,这人就能睡着。此时已没有余力在昏暗大厅里寻找目标,抬脚便头昏脑胀地顺着指引去,怎料这模样却让耗子女士警觉起来,反手揪住了他腰间皮带扣:"等等——等一下先!你把脸上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擦了,哪儿过来的啊搞成这熊样?你扛着的这又是什么玩意?徽章呢?拿来看看!"
木盆过大,一只手难以把控,边沿又叫血污弄得湿乎乎,一个劲顺着腰腹往下滑。尤莱亚刚伸手想接过来帮她,耗子女士却浑不在意地抬起膝盖顶了顶盆底,把它颠起来,重新抓好。后脑勺上扎的小辫引信似得炸开着,说话语气也炮仗般态度奇差,精神头却一等一的好。
也不知道斯塔夫罗金医生究竟拿什么物件喂养助手,罗斯比雷涅上次见到时起了些变化,胆量泡发海绵那样飞速膨胀,吆喝起人高马大的猎人时更是没一点畏缩。
单词像连珠炮,劈头盖脸朝雷涅和尤莱亚扫射过来。
雷涅还在缓慢地理解前半句,罗斯却头一拧,雷厉风行地冲着个灰头土脸就火急火燎往工会据点里扎的猎人嚷嚷起来。大半边身子从雷涅面前探出去,怀里木盆高度倾斜,十分危险:"你!等一下!别看了说的就是你!在外面踩过什么脏东西?下水道上来的吧?鞋底尽拉丝!那边雪上蹭蹭去。”
“还敢在这跟我瞪眼!老板吩咐的——蹭干净鞋底才能放进去。哎还拧巴上了?我告诉你啊工会大厅里头可全是伤员,没床,都在地上躺着呢。你这一脚一个黏不拉嗒的鞋印子乱他妈踩,保证挨斯塔夫罗金医生一顿打再给踹出来,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那猎人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斥责,但横竖自己也没占上半分道理,甚至插不了嘴。于是两手一抄,缩着肩膀悻悻地蹭鞋底去。
雷涅被她这么一嚷嚷才想起来什么,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擦下来一块干瘪的人体组织物。不知道在脸上贴了多久,这会儿挂在手背上像个风干树蚂蝗,又像块遭虫蛀的烂俎。
他记不清楚究竟在哪里把自己搞成这狼狈模样,也闹不明白为什么罗斯摇身一变成了指挥人的角色。按理说这个子小巧的耗子女士乃是食物链底端,应该不能对刀口舔血的猎人产生任何威慑力,但一种奇妙的笃定揉在她脊梁骨里。她似乎知道什么额外目标,明白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这使她虽声音尖细,却底气十足,这笃定和底气笔直落在被战斗折磨得脑袋身体一团糟的猎人们身上,使他们觉得理当服从。
雷涅依言抓了把雪在脸上揉搓,冷气直入肺里,却让他大脑清醒了些。尤莱亚把工会猎人徽章正面向外翻给罗斯看。耗子女士只飞快撇了一眼,便再没有把注意力留给他们,换了只胳膊挎那木盆,矮身敏捷地从男人们中间溜走,去忙她自己的事。
雷涅伸胳膊逮住尤莱亚,叫金发的猎人甩开了,但黑发猎人锲而不舍,终于把对方拖进了工会据点。
猎人们围绕工会和附近街垒筑起两道防线。第一道在割喉街和周遭房屋内侧,堆砌起掩体,前后两个口部,其余地方均摆放路障。封死了附近所有下水道口和水井,像个收口大肚的瓶子。湖骸惧火,于是沿这条防线点了一圈篝火,白天黑夜均保持燃烧。
再往内,便是第二道防线,围绕猎人工会建筑铸成了一圈,这平坦且其貌不扬的建筑此时成了堡垒,暂时安置逃过来的市民和伤员,供猎人做短暂休息。
雷涅一进工会大厅,就看见昨天还布置在正中的长桌已完全挪开。上面本乱糟糟地堆着武器,地图,甚至还有只孤零零的无主靴子,现在杂物已全被清理掉。
大厅斜上方的天花在头几天的袭击里被砸了个窟窿,坍塌了,惨白洞里直往下落雪,呜呜灌风。洛多维科·里奇像个松鼠儿,蹲在屋顶破洞边上,从窟窿里面露出个脑袋,将涂了动物油脂的防冻毡布啪一声抖开,拿来补这个灌风的口子。这块布是临时叫七零八落给缝起来的,起码有三四种颜色,图案不一,缝线蜈蚣一样歪七扭八地横贯其上,把碎布们紧实地连接起来,针脚密而结实,只是丑了点。因此这拼凑的毡布虽被隆冬寒风吹地来回鼓胀,但再没破开。
长桌全推走,空出大片地方来安置室内火盆,保证取暖点均匀分布。形制上乱七八糟,有高有低,铁架子支起来的篝火和砖围的炉子同时存在,有些火盆上还刻着花纹。火舌刚还被灌进来的风撕扯成点点碎星,现在却均平稳了,在刚补上窟窿的工会大厅里燃烧。
在场猎人们进进出出,与第一二道防线间的同僚相比多少负了伤,三两个靠坐在火盆边缓一口气,木炭灼烧时明灭的矮焰将他们面孔切分成块,疮痍暴露在外,倦怠亦暴露在外。
雷涅路过这些尚完整的人,便看到躺在硬门板和简陋草垫上的伤员。里面有些面孔是他上一趟带回来的,缺了胳膊少了腿,均一丝不苟地被捆扎好,哼哼唧唧并排躺着。
一层诊室的门被拆了,木质墙壁挡板也被卸下充做临时床铺,目之所及的一切较之往日拥挤不堪,处处七零八落,能扒的扒,能拆的拆,透出种极公平的贫乏。伤员身下躺着的硬板没有任何一块铺了褥子,却很干净,干净得让伤者绷带上渗出的乌黑血渍显得怪异。
大厅中央临时堆砌的围炉大锅中一刻不停地烧着水,填进炉膛去的什么料都有,好点的是煤,木头桌腿,差点的是报纸,松树果实,干燥苔藓。
倒不讲究,有什么烧什么。
炉膛和炭火于是尽职尽责,至少保证室内温度足够舒适。医生那金发灿烂若人偶样漂亮的女儿抱膝坐在炉膛边上,负责照顾火焰长明。这是个辛苦枯燥的活计,每过一会儿功夫,女孩就得拉动火钳清理灰尘。于她脚边卧着条灰色猎狗,鼻头炙烤成玫瑰色,昏昏欲睡,拿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上颚,前爪下摁着一根短树棍,看来对自身所处环境十分满意,这当口成了整个工会大厅里最快活的家伙。
斯塔夫罗金医生模糊的影子在化作水蒸气的呻吟间穿行,时不时俯下身去,擦掉脓血,更换绷带。他一刻不停地忙碌,鞋跟有规律地叩在地板上,笃定镇静。温暖潮湿的药草香味氤氲在半空,伤员们梦游一样迟缓地咕哝被包裹在水雾做的茧里面,痛苦于是收缩至可控。
医生再度直起身来,把那头骨样苍白的鸟喙转向两位新加入的猎人,尤莱亚感到雷涅捏着他胳膊的手率先紧握,随即放松。
“你去,让医生看看。”
他松开金发青年,每个单词都在喉咙里闷过,鼻音重得很。抬手很不客气地将尤莱亚向前推了推,自己去找了个空硬板放下肩上晕厥的倒霉蛋。
尤莱亚被这么一推,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认为无形中受了雷涅照顾,因此矮他一头。这可闹得金发猎人很不舒服,怎样找机会也要扳回一城:“雷涅,你还是呆在这,我没什么问题,不过破了个小口子,缝上就好。可你得小心点,要是继续蛮干晕倒在大街上,到时候可就轮到我捞你去了。”
雷涅听了后并不答话,只瞥了眼尤莱亚金发灿烂的脑袋顶,扭身即走。
“雷涅!”尤莱亚盯着他那惹人讨厌的肩背影子,突然放大声音喊了一句,“你要是缺胳膊少腿,害得露缇娅伤心难过,我绝饶不了你!”
负镰刀的猎人已到了门口,听了这威胁却并没有回答,一步就跨出大厅投入寒风凛冽中。尤莱亚因此觉得这木头实在令人憋闷,继而又感到生气,这情绪在他发现竟有好些伤员看了戏咧着嘴直乐时到达了顶峰,可一旦想到露缇娅,一切不满便被戳了个口子,极速破裂干瘪下去,只剩下些难言说的脉脉温情。
医生打发走上一个患者,紧跟着便要求尤莱亚坐下。金发猎人心里挂念着圣堂里的少女,满胸怅然若失,一屁股坐在病床上,手心触到床铺硬板时,才察觉其上尚有他人余温。
罗斯抱着一盆干净绷带原路返回,在第一道防线瓶子口部看见个熟悉的尖耳朵背影。对方手里拎着件脏污不堪的教会猎人制服,正被好几条枪指着,费劲巴拉地和看门的交涉。他身后杵着个穿斗篷的家伙,默不作声,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大冷天里尖耳朵依旧穿着轻薄的衣裤,像刚参加完舞会出来,上下原都是很妥帖的,不过路上叫人给劫啦,那些黑不拉几臭哄哄的湖骸几番热情欢迎之下,再得体的人也难免边角里有些狼狈。
嘿!今儿个纳塔城可真热闹。耗子女士想道:居民全在向外面跑,可湖骸,条子,神父,吸血鬼,什么人都往里面扎。
罗斯乐滋滋地多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她认出了尖耳朵的身份。她那在帕斯玛街区被此人揪过的后颈皮就开始发紧,赶紧一低头就想从边上溜过去。可尖耳朵耳聪目明的有点过分,冷不丁一伸手就抓住了罗斯后衣领子,这人身躯看着也没多强壮,可手一抬就把罗斯拎着双脚离了地。
罗斯缩着脖子就嗷一声喊,枪声与她那叫喊同时响起来,复合叠在一起。尖耳朵拎着她的那只手腕上爆开一团血花,耗子女士后脖颈的桎梏松开了,脚跟重重落了地,一缩脑袋就呲溜窜到守卫后面去。接着才想起来直接跑了事情似乎更加不妙,于是硬生生刹住脚步,由守卫背后露出半只眼睛。
她看见洛多维科·里奇蹲在附近的居民房顶上,咔啷一声拉起枪栓,膛里头正往外冒着烟。端枪的姿势把他大半面孔遮住,只露眼睛,松鼠儿此时看起来也像头豹子了。尖耳朵倒不叫喊也不恼怒,只举起双手以示没有敌意,那吃了枪子的腕部创口处血液涌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复原。松鼠用的是普通弹头,压扁的金属片于是被皮肉顶出来,啪地落到积雪里。
他本没有必要用这种速度修复,只为了威慑猎人们——我尚有余力,不要轻举妄动。
尖耳朵——教会猎人安纳托冲罗斯笑笑,那张脸上睫毛颤动,嘴唇干裂,一眼望去竟然不太好。这吸血鬼原本就不甚强壮,现在更是惨白的没一丝血色,强打精神,显出骨子里十分空虚。耗子女士因此放下一部分心来,注意力转到他旁边那更加眼熟的家伙身上,一眼就瞅见对方负了伤,右眼血淋淋地闭着。罗斯定神后才发现那正是教会的多姆神父,她赦罪演武时抽中的倒霉对手。
洛多维科·里奇麻利地把涂了油的一发新子弹填进枪膛,却看见耗子女士伸手摁下守卫枪口,于是他立刻改变主意,把火枪往后头一甩,改成背着的姿势,轻巧地沿着屋顶斜角往下溜,最后单臂扒着房檐一勾一搭,人就顺滑地落在地上。等他两手抄兜,嬉皮笑脸,溜溜哒哒地过来,正赶上安纳托解释来意,听了个尾巴。
"听说这儿有医生在,我们才专程赶来。"这教会猎人说道,他边上那穿斗篷的家伙将兜帽向下掀了掀,神父装束及那伤口便完全暴露出来。想来是在路上吃了些苦的,和仍保持体面的安纳托相比,多姆神父可就实打实狼狈多了。他体格结实健康,肤色黝黑,说他是个神父倒不如说他更像乡下羊倌,料想他们被堵在门口也是因为那破烂装扮并没什么说服力。往切利去一路上全是这样的人,属实不稀奇。但倒也不至于就为这理由把他拦下来,身边跟了教会猎人的神职者百分百是真货,守卫怕是因为纳塔城遭到袭击,有些敏感过度,看见个尖耳朵就大发神经。
松鼠于是自信地绕到罗斯身后边站定,拍拍守卫肩膀:"哎,哥们儿让开呗,这是教会的神父呢。一看你就没参加那场秋天的赦罪演武吧?银枪费恩都去了!这位神父和这位教会猎人都是参赛的大人物,尤其神父!跟我们罗斯·劳尔女士有过一战——那家伙打得可精彩了!"洛多维科·里奇全然遗忘自己刚冲教会猎人开过不明不白的一枪,好像伤口复原了以后这事儿就没发生过,兴高采烈说起闲话。
罗斯听着越来越不对劲,挤眉弄眼只差把住口两字喊出来,五官几乎拧成一团麻,可里奇就像没看见似得继续,由此可见必定是故意为之:"——高手对峙,双方眼神厮杀,身体一动不动,就拼一个先发制人快准狠你知道吧?最后电光火石间我们的罗斯·劳尔女士一枪定胜负!外行人还以为是假赛呢!要不怎么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呢!明摆了都是我们猎人的妙计啊!"
他猛一击掌,发出啪一声脆响,罗斯却感到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可她偷瞧了一眼,守卫不明就里,竟叫唬住了,看她的眼神都多出敬畏来。于是这耗子刹住要踹里奇小腿的脚,挺起胸膛,庄重地,老练地点了点头,连带她怀里那一盆子干净绷带都白的发出圣光:"你说的对,但也不用这么努力替我宣传,我嘛,还年轻,做人要低调。洛多维科,咱们还是捡要紧事做,让神父进去看看医生吧。"
他两遂一左一右地在前面开路,多姆凭借多年来主持小教堂养成的敏锐直觉知道该有所行动,于是一把扶起安纳托,紧随其后钻进了工会大门。只留下守卫不明就里,原地抱着枪杆,满心觉得成熟的工会猎人真是深不可测。
等多姆神父真正坐下来处理眼睛时,只觉得猎人工会这医生手指像冰捏成一样冷。但很稳定,腕上坠了铅坨子一样,手里的镊子夹了鱼钩样弯曲的针线,副肢接着副肢,连在一起,好像嫁接的果树,位于一切尖端的针头按理说难以控制,却仍没有多余晃动。
安纳托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候,教会的狼犬绝不离开教会的羊,这点被他很好地执行着。松鼠没事人一样向他打听湖骸的消息,语气总那么愉快,向上扬起,好像他们已经成了老朋友。
教会猎人平和的声音就在多姆神父脑袋正后方响着,谈及他们从斯奎尔农场一路来的遭遇,他拣选重点,说的简洁又精干:“湖骸从铃兰湖至斯奎尔农场沿着水流漂泊,袭击一切能动的东西,然后不断填进身体,再变大。”
“噢!”那放枪的猎人里奇回答,“我们在外面遇上的也是这样,到了纳塔城的这些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已经大的吓人。”
外面远远传来轰隆一声炮响,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应是有人在尝试利用朽坏的大炮攻击湖骸,可接连是不正常的杂音,像沙子在铁锅里爆开,又闷又远。湖骸的歌谣起起伏伏地混在里面,离得不远不近,但蛊惑人的效果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工会的墙壁临时挂上吸声的材料,又折衷了一部分效果,猎人们这五天早已习惯,气氛十分安定。
等爆炸声过去,里奇评价道:“真倒霉,那炮炸膛了。”
安纳托接口:“可怜的人,遇到这事实在不幸。”
他们接着谈论起诊治花费,耗子女士声音尖细讨价还价,安纳托仍用着数百年前的计量单位,最后决定以金子和宝石支付,双方由此达成一致。
多姆对动手术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他挂着那伤口一路颠簸到这里,已几乎结痂,于是疼痛变成十分久远的事。
再说,伤到眼睛是伤,伤到膝盖也是伤,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比摔破了腿的孩子更痛苦。神父额上的圣痕有时会裂开,于是血就挂在眼睫上,弄得他很痒,因此他习惯疼痛,疼痛到最后只是一种激烈麻痒。而圣痕就不是合格的伤疤,合格的伤疤总会愈合,圣痕不会。
于是多姆神父对脸上鲜血淋漓便也习惯了,平时用手一擦就掉,这次却怎么也擦不完。
小小的钩针扎进肉里,像被蜘蛛咬了一口,皮肉叫提拉着往上拽,金属蜘蛛用它的牙这儿扎一个孔,那儿扎一个孔。弄得神父疯狂想眨眼,但鸟面具医生提前一步看穿他所想,出言阻止他。
“别动,否则您的眼球会破。”
他听见了,可他想要挠脸的欲望一点也没有止息。脑子里不自主地想起被公羊角顶坏眼睛的羊倌儿。
他倒不怨恨羊,因为羊就是这样,当时有马车经过,牧羊犬跑到最前面去冲马匹大吼,羊倌背朝羊群坐着,然后一头公羊突然冲出羊群并撞上他背部。那老羊倌儿顺着斜坡翻下去,叫枯枝戳瞎了眼睛。浊液滴里搭拉往外冒,挂在脸上像脑浆被捅出来了。
多姆又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人的脑浆,湖骸哼着歌谣从村里房舍上路过,也是那个老羊倌儿,举着草叉守卫自己的财产。恶臭粘黑的浊液唱着歌儿向他冲撞,那么愉快,像有一头羊弹跳出群体。浊液拧成了一根针,一只犄角,羊倌就轻松地被穿起来,挂起来,高高地举起来。
医生咔嚓剪断第一根线,镊子换了个方向,从下面的肉里开始穿针引线。
接着那老羊倌就这样撞上房舍墙壁,勾在针头上一路拖曳,用身体舔过屋檐,栅栏和梁下挂的香草。满身的老骨头都断了,脑浆也跟着洒出来。羊圈坍塌,所有的羊都四散而逃,狗夹着尾巴狂叫,几秒钟里这些小动物也全黏在针头上,被拖进黑色中心。
多姆神父突然狠狠闭上眼睛,想把这幅景象推出眼皮外面。
他没能成功,医生从睫毛的剧烈颤动中发现了他的企图,提前剪断线头,于是缝两针变成了缝三针。这对完美主义者来说简直是不可忍受的挫折,因此这位医生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命令,冰凉手指指背轻拍了下多姆神父脸颊。
像阻止小猫小狗乱吃东西,不很疼,但其警告意义已足够。
多姆神父听见自己机械地道歉,他很歉疚,对医生,对羊,对羊倌儿。他完好的眼睛瞄着医生鸟骨一样的面具,那儿除了骨头外什么都没有,他像对着个死人道歉,即使这死人正紧锣密鼓地在他脸上缝着第三针。
歉疚使他晕眩,包含了失血和体力透支的问题,包含了些一路积累的压力,大量他无法处理的问题。
也许,多姆此时还在想,也许我身体健康,所以此时才产生贫血该有的晕眩,可无论如何他怎么想,湖骸都在不断地挑起东西并吞食下去,人啊,狗啊,羊啊,无休无止。
于是他在晕眩中又开始反胃。
哦不,他认为自己应该提醒医生,礼貌一些,要有神父该有的样子,比如——对不起,医生,请您停一停,我想吐。
可是他刚一张嘴,胃里的东西就猛顶上来。
安纳托的声音停了,里奇的声音也停了,罗斯尖叫一声,充满了对地板的心疼。医生塞给他一个小桶,多姆抱着那只小桶吐的昏天黑地。
倒霉啊,多姆,真倒霉啊。
他感到医生拍着自己的后背,防止呕吐物呛进气管。多姆满眼泪水,心里想着:你搞砸了,多姆,看看你,全搞砸了。
医生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拿手心扶着神父后背,直到最后对方已吐无可吐,接连呕出清汤寡水来,他才收回手,递给神父一杯水:“您在这儿坐着缓口气,罗斯,请你看护他,我去一趟地下室,颠茄和斑花杓兰不够。”
助手答应下来,他便起身离开,沿着楼梯一路往下,却在通过拐角时被只手臂拦腰截过去,摁进角落。医生本想给这人一圈,抬眼却看见阿比西奥喜笑颜开的一张面孔,于是松了拳头。
阿比西奥在城里搜刮一番,赚了不少好东西,这会儿心情已经全好了。笑嘻嘻地把医生的面具向下一拉,露出对方惨白面色和满是冷汗的脸来。
老猎人左右看看,对此并不惊讶,他们长途奔袭,连着战斗,现在又一直处理伤员,想来也是超负荷工作,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想也知道这医生尽是强撑——什么医护不够,武装力量不够,没有成建制的军队,面对湖骸很难支撑,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
纳塔城在二十年前的疫病大流行中本已经死去,猎人工会及相关血液产业支撑它,使其焕发虚假生命力。这枯木于是被爬藤植物布满,郁郁葱葱,假装活着,内里却全是空的。如今猎人工会正逐步被湖骸的攻势拖垮,于是这棵树不可避免地暴露出内部空腔。
“嘿,宝贝,瞧这小脸惨白多可怜哇,来一口?”
阿比西奥满面笑容,抄起手里的烈酒就给医生强灌下去,好在对方反应够快吞了,否则得呛个半死。这老猎人对纳塔城没什么感情,纯是为了赶着这两天多捞点好处才留下来,有人倒霉,有人发财,可不就是这么个理。他本就没有家,自然来来去去毫无牵挂,纳塔城灭亡了,还有桑普多泽驿站,切利,比昂,圣伯拉大教堂。北边还有雪山,西边还有沙漠,若是一切陷入绝望,那便渡海。处处都是退路,何必为了一座城市死磕,着实划不来。
医生遂想起早上不知是谁问过他一句:“——医生,何必呢?”
何必守城,何必鏖战,何必拿身家性命去填补怪物肚腹,得不着答案的诸人皆在大釜中烹煮,至皮肉脱落,骨头酥软,再被怪物从上面碾过,便不留一点痕迹。
往后五年十年,尚有人为死者哭泣,往后五十年一百年,纳塔城人便仅代表一种口音,纳塔城也只是个单词。
阿比西奥箍着医生,把这块硬骨头叼在口中拿牙齿碾磨,手指下脊梁是脊梁,髋骨是髋骨。
“看看哇宝贝,今天你倒在这儿,大家哭两声,明天湖骸攻过来就全撤啦!漂亮话谁不会说——保卫家园——哎,喊得可响亮,一点不含糊。可人不就这样嘛,热血上头,今个儿是英雄,热血下去,明个儿就是狗熊。”
阿比西奥看着医生喝了酒后脸颊有了些血色,便得寸进尺拿牙齿去试对方脖颈的温度,胡须毛毛剌剌地乱蹭,好像条刚毛猎犬热乎地吐着气。
“嘿,庸医,跟你通个信儿,明天我可就走啦,见最后一面了——哎,赶紧来一发先?爸爸好好疼你?”
他那粗糙胡须便被医生反手一把揪住给往外扯,老猎人不得已从对方脖颈间抬起头来:“哎疼疼疼,轻点儿哎宝贝,再扯就掉啦!下手这么狠呢!”
医生默不作声地拽着这老猎人胡须,对方虚张声势连连喊疼,他便松了手,摇晃着任自己一双胳臂松垮叠在对方后颈,倒进阿比西奥怀里,可横竖并不成个像样拥抱,用精疲力尽地勾挂来形容更为准确。
他像朵拉这般年纪时一头撞上死腐病大流行,做医生的父亲成天累月地在烂肉间劳作。他记得那些发臭床铺,被体液和脓包污染结了块的被褥。在这些起伏的痛苦浪潮中,留在城内的医生们昼夜不休,重复争吵,制定医疗方案——无效——推翻——再重新来过,如此往复,竭尽全力,直到自己也染病倒下。
死腐病一视同仁,公平的令人怨恨。
父亲倒下时,尚为少年的兹米亚跟在他后面发放药剂,彼时还不是个像样的医生,心里头装着少年人不着边际的美梦,只敷衍了事地做点医疗助手粗糙的活计。前面走着的父亲突然倒下,那些溃烂或正在溃烂的患者便把眼光刷一下全落在抱药箱的助手身上。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至今对此记忆犹新,那原射在父亲背上的数十上百道绝望箭矢即刻将他贯穿,病人们的眼睛和抽搐合十的手均在尖叫,鸦雀无声却犹如海啸般震耳欲聋:
“——医生,救救我啊!”
这少年浑身颤抖无法停止,庞大恐惧迎面扑来,一口就将他吞下腹去。只这里是烂肉,那里也是烂肉,都在等他施救,可对不明原因的疫病该怎么治疗,医学大师们一筹莫展,他又如何知道。
只硬着头皮做吧,第一次动刀子,吐得昏天黑地,再往后熟练了,五马分尸赶得上最好那一拨屠夫。
腐肉割掉,烂俎切除,肉换肉,血换血。
就只在成堆尸体中记住对死腐病的怨恨,这疾病自顾自向人类宣了战,高歌猛进,一路连胜,至今仍未战败。医生便持续不断,看不着尽头地与之搏斗,至死方休。
阿比西奥自医生伏在他怀中后便不再说话,原本提起来要干那事儿也只是个玩笑,这时被对方不像样地一抱竟兴致全无。老猎人本身对这种怪异拥抱并不觉得厌倦,倒也乐意当会儿支撑。可医生只待了没一会儿,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支起身体,向后退了。
他那胳膊像两条蛇似得从阿比西奥脖颈上缩回去,反在撤退路上顺便抚平对方翻领的褶皱,最后停在阿比西奥下颌两侧,拇指抚着对方几日未理的胡须。
“您便去吧,无需与我知会。”
阿比西奥手臂还搭在医生腰上,就接茬冲对方笑了一笑,倒没什么特殊意义,纯粹只做了个表情。老猎人心里早已知晓对方什么选择,此刻发生的对话毫不令他意外。他两向来南辕北辙,医生的想法他全不理解,对方和小猎人们比起来没任何听话的地方,成天尽是和他唱反调,只命硬的出奇,和他勾勾搭搭到现在竟还活蹦乱跳。
“吻别呢?”老猎人问道。
医生凑过去,在他左侧嘴角亲了一下。
老猎人努努嘴:“另一侧?”
“不,老混蛋,亲了右边脸颊,您就会忘记我。”
红头发老猎人打喉咙里咕噜噜笑了声,多蠢啊,他想,可他舌头弹动,只说:“那是童话。”
医生双手从他脸颊上落下去,挠了挠对方下巴,平淡,温和地回答:“童话是基于现实映射的结果,您离开这里游荡到海外去,都算正常,可您忘了我,我不愿意。”
阿比西奥没受过教育,猎人大爹把他和猎犬混在一起养,野生野长凑合成了年,只知道哪的妞儿胸脯大,哪的小子屁股紧。对这干巴巴的医生倒意外总有种看不腻的感觉,只觉得舒坦,好像他本就该如此立在那儿,脸就应当如此模样。换了别人来说,阿比西奥只会笑一声,骂句穷酸,可放到医生身上,一切便合理了,是的,他若是不说这些,难道还能指望谈点别的什么吗?
于是阿比西奥看着对方整理衣褶,重新戴上鸟嘴面罩,一丝不苟地拉紧所有搭扣,往后一退就站在了廊上,紧跟着就有人面色铁青急忙跑来拽住这小鸟,张口便说:“医生,您快救救我朋友。”
蠢货!
老猎人嗤笑,躺回去灌了一口酒,把左腿翘到右腿膝盖上,胡须仍些微发痒,他却已抛开心里那点滋味,慢慢盘算起几时动身。
到了晚饭时间,雷涅再回来时身后拖着个子小巧的恩斯特神父,他已累得能一头栽倒在桌子旁,精神疲惫到了极点而不自知,脑子飘在九霄云外,身体还机器似的动弹。事已至此,工会里的抵抗者们已清楚明白知道,即使竭尽全力仍难以战胜湖骸,那怪物不断从水道涌入纳塔城。
每个取水井,每个下水口,每个格栅的孔里面都直往外溢这些黑色粘液。七八双手,五六条腿,十二三四只眼睛,又是兽类又是人骨,挪动着,歌唱着,无差别地缢死所有活物。
湖骸似乎无穷无尽,而猎人们却只是血肉之躯,他们像与整个河湖战斗,随时会被卷入死者波涛。
好消息是,目前他们还没有放弃,坏消息是,他们不知道明天睁开眼睛时,自己是否还拥有拿起武器的勇气。
纳塔城,这亲爱的城市受了重伤,正向外溢流着羊水,它的孩子们纷纷爬出母亲肚腹,各自去寻能活命的场所。工会是他们的安全屋,庇护所,直到了此刻仍在行使自己的职责。换句话说,这庇护所倒塌的时候,便也是最后秩序崩溃的时刻。
支撑纳塔城这枯木的藤蔓将离去,于是已死去二十多年,叫腐蚀洞穿彻底的老树终将倒下。
亚伦四下里张望,是没想到自己靠着捡来的徽章能这么轻松混进猎人工会的。他正好赶上了晚饭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人类的视力在夜色中并不占优势,猎人们分批轮换撤回来,吃一口东西,围在火盆旁喘一口气。
空地上加吊着汤锅,里面炖着块根和豆类混合的汤,连难啃的圆白菜根都拿来煮了,肉只有冻肉干,动物油脂直接扔进去,在锅中不停地炖着,大块面包叠起来摆在木托盘上,冻得冷硬,锯下来只能蘸着汤吃。
黄油在冬天总是需要大量供应,寒风把猎人们从里到外给吹透,安装储血器的位置尤其冷的令人难过。很多猎人选择在温暖季节尽可能多地狩猎,当气温长时间降到零度以下后,在外奔波的风险就得掂量。
对人体血罐来说,冬季亦是最难熬的季节,每年都有大量血罐死于寒冷。因此猎人聚集处会尽可能点燃炭火,提供滋滋冒油的带骨大肉。它们整块放在碾成泥的土豆正中,和洋葱腌菜一起用宽而深的盘子呈上来,勺子一划,油脂便像小河似的沿着干涩土豆泥流淌。如果讨厌油脂,那么还有比昂港口的名产盐渍鳕鱼可以选择,鱼肉切成圆盘状,用水泡过以后放大量黄油两面来煎,色泽焦黄后和半只柠檬一起端出来,撒上大量的胡椒,加满满一勺炖豆子,也很受欢迎。
好在湖骸进入城市之前,工会刚刚补充一批取暖物资可供猎人们聚集,但食物补给大量分发给城外安置点,吃的差强人意。这猎人工会半拉瘫痪地在城里挣扎着,还可继续发挥安全屋的作用已实属不易。
多姆神父缝线的眼皮由于浸过眼泪而肿着,不过叫绷带好好扎在下面,此时正十分认真地用大勺在锅里搅拌,给过来的人都满满盛上一碗大杂烩汤。
罗斯·劳尔第二次把盘子递过去时,多姆神父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十分钟前刚端走一份。”
“哦,这一盘替我老板盛的。”
只剩个独眼的神父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医生这会儿唐突静止下来,正与恩斯特神父交谈,把工会的伤员和医疗区的布置指给对方看。
上次多姆看他时,对方还一刻都难得空闲,面具戴的严严实实,不停地缝补,修缮,把分离的肉重新连接,腐坏位置挖掘干净,缠裹,缠裹,缠裹,好一只精密严格的铁蜘蛛。
于是神父把目光落回罗斯身上,一大勺热乎乎的浓汤就落进小个子女猎人的盘子里,他小声咕哝道:“给,多盛了些肉。”
耗子女士珍而重之将这盘特殊加量的食物放在医生手边上。里面的汤羹还热乎着,直往外冒蒸汽,看去就充满希望。
工会建筑外面的空地上嘈杂起来,猎人们从城内各处撤回,烤着火交换情报,愤懑焦躁的气氛开始蔓延。罗斯抽了下鼻头,坐在靠近篝火的倒扣木桶上,拿眼睛盯着医生——好,他脱掉手套,开始解面具后面的搭扣。
于是她安心端起自己那盘东西,美美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接着她再一抬头,雷涅这么个显眼的家伙就站在了医生面前,表情阴沉,眼袋深重,胸腔起伏鼓胀,憋了很多话要讲。
哦不!罗斯想:倒也挑挑时候啊,大个子!
她又很可惜地看了一眼那盘子汤羹,再把目光转向医生,对方已接过这猎人肩上的物品——不,不对,不是物品,是个挂满白霜和污垢的人。恩斯特神父担忧地来回看着雷涅和着伤患,似乎不知道哪边更叫人揪心。刚还在边上没完没了和别人贫嘴的洛多维科静止了,走过来看倒霉蛋的脸,对方并无太多外伤,只失去了意识,可能是冻的。
“这不是约拿吗?我以为他早撤走了,您在哪儿捡到这大宝贝。”松鼠试探性问雷涅,原还笑眯眯的,但迎头撞上张冷脸,于是逐渐收敛嬉笑表情,尴尬地拿手指蹭蹭鼻梁。
持续战斗造成的压力使雷涅看不见的地方被磨损,被消耗,此时心理防线已岌岌可危,终于逮着机会将他满胸腔意见倾倒出来:“不能再守了,湖骸没完没了。刚杀掉一只,没一会儿就另外从下水道漫出来,这样杀也杀不完,白白死人!”猎人额上青筋直跳,想来已忍受到极限,再无法继续坚持,起初还尝试压低声音,但刚说了半句,嗓门就控制不住越来越大,“城东全是这怪物,河里也满了,下水道又是什么情况根本不知道,没人敢下去。应该尽量让居民撤走,守城根本不可能成功。”
罗斯掰面包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她察觉到猎人们的视线聚集过来。雷涅往平静水面撒了一点钠,只一点点,可多日来一直被众人刻意忽略,弱化,乐观化的问题就此剧烈反应,泡沫掀到明面上——纳塔城是守不住的。
没有痛觉亦不会恐惧的敌人顺河道漂流,在下水口内移动。明面上巷战持续不断,地下情况可能已不可挽回。也许就在此刻,猎人工会正下方已布满了湖骸黏糊身躯,倘若工会中的不是篝火而是水井,歌声就将盈满厅堂,所有人都只能狂笑着把枪口塞进自己嘴里,然后饮弹死去。
洛多维科·里奇笑了两声,站在雷涅和医生中间和稀泥,刻意扬起的语调在事实面前显得空泛又虚假,落不着地。医生尚且没有表态,沉默以对。沉默像一根钢钎插在松软糕饼中,致使一切逐渐滑脱的部件仍在表面上保持团结。他此时是个锁扣,是个借口,也是个安全阀门。以奇怪的方式维系整个点心不至于当场支离破碎。
洛多维科早知道这一刻会来,心里叹气叹了千八百遍,最后也偷眼瞅了罗斯,见耗子女士此时食不知味,腮帮里装满食物,全没有心情咀嚼,他便明白对方亦早看清楚事实。
是的,他们不过都在抱一丝渺茫希望,等待有某个人替他们说出心中所想。相当一部分猎人早有退意,不过是被更加激进的那股子战斗意志给架着往前跑,此时雷涅撕开了个口子,马上有人帮腔,他们也许压根不认得雷涅,只对方先提了话头,便暂时成了头羊。
可医生只温和答道:“雷涅,我要守城。”
罗斯的心随着这句话呱嗒一下掉到了底,疯病摧毁了斯塔夫罗金脑中壁障,因此医生从不说谎,既然他说要守,就会守到死为止。
她早知事情会这样,从荒野的急行军起她就明白,对这鸟儿而言,没有比巢穴更重要的东西,纳塔城是它咳着血也要抵达的栖息地。这陈旧,腐坏,徒有其表的冰冷森林被医生莫名其妙地爱着,促使他愿意为其付出牺牲,已偏执到了罗斯不能理解的程度。
耗子女士干巴巴咀嚼着食物,抬眼瞄洛多维科,刚巧撞上对方的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出种挺不是滋味的意思。
可还没等雷涅回答,有个愤怒的声音率先炸开,公牛一样强壮的家伙从火堆边站起来,大冷天裸着上身,只敷衍了事地披着件外套,皮肤往外一个劲冒热气。他肩膀处缠满绷带,敞着嗓门站到医生边上,笔直瞪着雷涅,眼珠就差跳出来:“凭什么把地方让给那群狗娘养的!死了这么多人说要撤?雷涅,你他妈的是个懦夫!医生可不是,他不走,我也不走!”,眼看着这猎人就打算给雷涅正脸来一拳,被医生伸手给拦在身前,公牛于是叫拽了鼻环,只好嘴上骂道:“——都干这行当了还怕不成?去他娘的!老子死也拉几个垫背!”
“说的是啊。”又有声音紧跟着从围炉边上传来,烤着火的瘦子猎人插嘴附和道,“我们身家性命都在城里,毁了以后怎么办?上大教堂乞讨去啊?”他那眼珠子一转悠,把周围沉默的人瞧了个遍,“那些成天念经的白衣服老爷们能搭理咱?好不容易攒点家底儿打算退休,一把全打水漂?到头来还是连个棺材都买不起。雷涅,你是外面来的,没什么牵挂,这时候跑的快我们也能理解。可你还想多拉上几个人,这不厚道了吧?连医生都要带走,摆明了不想给咱们留活路呗?医生撤了,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怎么办?”罗斯·劳尔认出他了,这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白天她亲眼见到对方把炸药绑在冻坏的血罐身上,然后将人从屋顶推出去抛向湖骸,这么着在处理血罐人的时候顺手给怪物身子炸掉半边。这冷血东西根本没打算守城,只是好处还没捞够,舍不得走罢了,现在又不知道起了什么歪心思开始煽风点火。
罗斯瞪着他咽喉处,木勺子在手心捏的吱吱响。
瘦子猎人胳膊边上坐了个酒桶一样滚圆的同伴,手里拎着瓶子酒,背囊装的鼓鼓囊囊,里面不知是哪里顺手牵羊来的财物,话头接着句尾便紧锣密鼓地笑着附和:“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也害怕,咱也想走,可咱医生心眼儿多好哇,他肯定守着工会直到最后。咱看了以后,就觉着为了咱这么好的医生,诸位也得留下来守城不是!说退就退像什么话,湖骸不还没打到这儿来呢嘛。”几句话就把医生像个旌旗似得挑起来,顺带着将自己洗刷干净,显得人人皆是正义,兼顾逼不得已,又慷慨,又光鲜,可若是牺牲惨重,那就随时把责任一推了事。医生患有疯病着实利他,不会劳心费神在辩论上,凡结果没什么变化,那就任他编排,这当口看见杜克肩上绷带渗溢血迹,鸟嘴医生的注意力便迅速移走。
公牛杜克凭良心觉得瘦子那帮人不对劲,但他脑瓜笔直,不知道如何帮忙反驳,生怕说错话叫人抓住把柄。他从小就受过很多训练,懂得如何躲过明晃晃的拳头,能把人的脖颈折断在手心里,可对看不见的陷阱着实无能为力,只生气地喷着鼻息瞪眼,四下里乱瞪,指节攥得很紧,预备打起来第一时间出拳。
雷涅彻底丧失耐心,见劝之无用还撞上这等闹剧,顿时脸色铁青。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却看见罗斯·劳尔那小个子呼啦一下站起来,猛地扒拉了几口食物,囫囵一吞,冲过来抬手就把盘子连汤带水全一巴掌招呼到那胖桶猎人脸上,咣一声响得像敲锣。
亚伦在多姆神父锅子前多停了一会儿,来回伸鼻子嗅嗅味道,只可惜这很扎实的汤羹到底已勾不起食欲。他略有遗憾地离开,本打算把夜莺艾德蒙安全屋里的伤患放下就跑,却发现猎人们围聚在一起争吵,间或有雷涅的名字掉落出来。于是这小狗难得起了几分好奇,挤进人群里探出个脑袋,不赶巧,瞬间就被声锐利的老鼠尖叫给刺穿了耳膜,脑子里塞了马蜂一样嗡嗡直响。
“我操你妈!婊子养的东西!”雷涅眼疾手快拦腰抓住这耗子女士,对方仍不依不饶,抬腿往满头满脸都是汤水的胖桶身上招呼,连蹬带踹,嘴里一刻不闲,非常精神,“你他妈嗓子眼里长花柳舌头全烂光!真会说!啊?!”那边尤莱亚单臂拦住被盘子拍出鼻血的胖桶,否则罗斯脸上已经挨了一拳,他那拳头像个小沙包,耗子女士的身板绝经不起哪怕一记攻击。洛多维科笑眯眯地往瘦子边上站住,手指一勾就把对方的火枪顺走,使瘦子摸了个空。
罗斯仍在叫骂,伸着脖子见天响的炮似得能嚷嚷,在场诸位竟谁也插不上嘴。这耗子女士本还想打瘦子猎人耳光,但叫雷涅捞着腰往后拖,极不甘心,鞋跟在地上划拉出两条扭曲痕迹:“这么喜欢纳塔城啊?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要不要让大家伙听听你是怎么对血罐的?给人绑上炸药丢到怪物胃里了!还有脸拿别人挑大旗——真他妈正义使者,我操你妈!听见了吗?操你妈!”
尤莱亚本就有些骑士精神,听了这话便对瘦子和胖桶产生鄙夷,他认真起来,双臂成十字锁状把胖桶扼住,这满身肥油的家伙力大无穷,饶是如此还把尤莱亚整个人往前拖了两步,牙齿嘎巴作响,要把罗斯的骨头嚼了。丢了武器的瘦子却毫不在意地叉着腰冲罗斯笑道:“——我当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这不是马尔穆特的血罐嘛?都以为你死了,好小子,看来找着新靠山啦?”他笑时脸上褶皱夸张,像耙子在地上挂出沟壑,“真威风啊,都敢对猎人动手了!血罐算什么人?冻坏了再养着横竖也是亏本,拿它换湖骸的半拉身子不很划算吗?”
尤莱亚听闻此言只觉得这人比自己腕中这团油脂更令人作呕,而令他更震惊的是这发言竟得到好些猎人赞同,血罐似乎在有些猎人们眼中确实算不得人,因此帮腔的少,看热闹的多。罗斯没挨着打,全因为她是医生的助手,猎人们把她划为斯塔夫罗金的私人财产,因此谁都给几分面子。可耗子女士为人敏锐,这些沉默眼睛中包含的戏谑被她尽数读懂,怒火挟着委屈直往脑门上冲,十根手指在雷涅胳膊上抠出十条印子,她尖叫地像被丢进火堆的老鼠:“怎么没把你连着湖骸一起炸飞了!世上瞬间少两祸害,这么好的事老娘放烟花庆祝!他妈的,雷涅!你放开我!”
雷涅被这急速发展的闹剧弄得头疼欲裂,觉得猎人工会此时是一点也呆不下去。
瘦子像只恶毒螳螂,拿罗斯当个响亮小点心,一口就咬掉了对方尊严。此时大获全胜,开心极了,还引得有些人附和他,笑声苍蝇嗡嗡似的掺合在一起,直到一记重拳不偏不倚砸在上面。
瘦子脸上那些嘲讽沟壑全平坦了,他人仰马翻摔在篝火边上,被公牛杜克拎着领子拽住,一拳接着一拳殴打。很快随拳头起落,上头迸出血迹,瘦子猎人连遭重击,一声也哼不出来。那些附和笑声不知所措,戛然而止,而又有更多猎人兴奋起来为每一拳叫好。
诸人这才发现医生已放开公牛鼻环,由着红棕色皮肤的男人行凶,一团乱的喊嚷叫闹中,他只背着手站在原地,微微偏头看着,鸟喙倾斜出个角度,像正等着倒霉蛋咽气:“劳尔女士是我的学徒,将来会成为更好的医生,这点我已强调过。太不幸了,看来湖骸害得您脑子不清醒,您忘了,好在杜克愿意帮您记起来。”他慢吞吞说完这话,伸手扶在公牛肩上,不轻不重地把对方往后扳了些,“——谢谢您,好猎人,我想他已完全清醒。”那只用来行凶的拳头鲜血淋漓,冒着热气,到底还是停在半空。于是瘦子被丢在地上,脸上已看不出褶皱,但还未失去意识,胸脯起伏,乌青眼眶里面一只充血的眼睛震动着往医生面具上落。
尤莱亚放开胖桶,这团油脂看见同伙的惨状,于是脑袋跟着清醒,现在安静乖巧的像个鸡仔,坐在一边揩掉脸上汤水,一声大气也不敢喘。
罗斯于是在雷涅臂弯里逐渐松弛,双腿耷拉着拖在地上,胳膊也耷拉着垂向地面,反倒成了雷涅臂弯里一块融化的糕饼。
半晌,她攀着高大猎人的胳膊,把自己一缩就从下面荡出去。这一下些微扯到储血器连接处,但并没有很疼,只被牵扯的感觉清晰肯定。她就这样念叨着拾起盘子,路过地上的瘦子猎人时还踢了一脚:“神经病,不用血罐也能炸湖骸啊?是没别的东西能装炸药吗?往房里塞,往路上塞,再不行往下水道里塞!把纳塔城全他妈炸咯,谁也别活!这狗东西就是找事,活该。”
亚伦全程看着,不知道这些工会猎人在玩什么把戏,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还能自己人间打上一架。但咒骂里谈到炸药使他起了些兴趣,这会儿众人都安静下来,他就张口说话:“——可有点道理。”他自言自语道,“用炸药炸湖骸挺好的?地上的房子比矿洞好炸,湖骸又比房子脆弱……”
松鼠儿洛多维科顺手把瘦子的枪拆了看,把柄倒是好料子,桃花木的,枪膛收拾的不太干净,里头烧黑了,还有磨损,看来是从谁那顺的,听到亚伦这话,他耳朵支棱起来插嘴道:“哎——这感情好啊!弄点木炭……咱这儿就有,再来点硫磺……亲爱的医生那儿还有库存吧!再来点硝石……这可难弄了,还是拆点炮弹子吧!”他把火枪咔吧一声又接合到一起,无名指从下往上挑着扳机扣在手上转了两圈,眼珠打了个转,落到刚开口的亚伦脸上,“嘿,我说,你矿上待过,炸的可都是不会动的玩意,那外头嗷嗷鬼叫的货可精神着呢。我们就是把全城的炮弹子拆咯也不够使,何况总不能把城给全炸啦,还得想点子把它们聚到一起才行。”
亚伦却只注意到对方话语里熟稔的意味,转而瞅起这娃娃脸青年:“你也擅长这把式?”
松鼠啪一声握住桃花木火枪,枪口向自己的方向摇了摇,半闭着眼睛志得意满道:“略懂!略懂!”
亚伦转而又问:“那你知道哪里能搞到炮弹?”
“嗨!”松鼠儿鼻子可要翘上天啦,“可告诉你,纳塔城没有我洛多维科·里奇大爷摸不着的地儿——南边的岗哨,西边的税房,关口那块大仓库,城郊监狱格子间,哪儿哪儿都能搞到炮弹。”他抬起一只手,挨个竖起手指,“五年的,十年的,二十年的老炮弹都能给您扒拉出来。”
“可我在城里转了,关口那边几乎没人,全是湖骸。”尤莱亚插嘴道,“大仓库恐怕没法接近,剩下几个地方倒可以想想办法。”
罗斯越听越不对劲,这几个人竟然真的考虑起如何炸了纳塔城,虽说是她起了头,但也只不过随口一提,这帮人反倒越说越像要付诸实践,什么炮弹,什么硫磺,怪得很!但在她说出什么之前,雷涅先出声呵止:“你们几个等等,光有炮弹不行,湖骸会乱跑,怎么堵住它们?怎么拦截?怎么保证之后这帮怪物不再出现?”这猎人把眉心扭得死紧,对这种异想天开的发言完全没有信心,只觉得提议者个顶个莽撞。然而松鼠洛多维科却已三两下跳到摞起的木板条箱子上,兔子似的在空落板条上用脚掌踏出鼓点,把周遭零散没有关注这边的猎人都吸引住,然后他用火枪敲着自己肩膀,放开声音说道:“——嘿!嘿!嘿!英雄好汉们!各位都看过来啊!看过来!我们罗斯·劳尔女士呢,刚刚有了个绝妙点子,各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猎人——我请各位过来听听,赏赏脸,出出主意!”
这松鼠!
罗斯挥拳抗议,对方却先虚点了她一下——你——他接着分开中指和食指盖在自己嘴巴前头——乐着呢。
罗斯手顺着往脸上一摸,摸到自己正咧嘴笑着,怕是被医生传染了疯病,此时毫无知觉极不恰当顶着副兴高采烈表情。她心中吃惊,决定出去抽根烟冷静。洛多维科扭脸继续说道,“——这湖骸不是想来嘛!不是怎么着都不愿意回头嘛!咱们看看啊!那不如比划比划挑块地方,搞个热烈欢迎,把纳塔城给炸咯!各位英雄意下如何啊?”
雷涅完全没料到松鼠会来这一出,他震惊到表情凝固,一时间接不上话,让板条箱子上那活蹦乱跳的青年把开场白给讲完了。可转而一想,他又觉得极有道理,堵又堵不住,横竖不如干票大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如果倾力布置,集中力量反抗,说不定尚有胜机。
篝火们间猎人们的影子陷入沉寂,接着像往篝火里加了一把油,他们躁动起来,窃窃私语逐渐嘈杂,渐而演变成各种口音混杂的激烈争论,这过程大概持续了有一分多钟,被两三个酒桶头尾相接咕噜滚动的声音打断,这几个酒桶被人踢过来,接二连三撞到松鼠站着的箱子上,空板条箱子登时翘起一个角来,可洛多维科毫不惊慌,灵巧地改变重心,让箱子原地转了一圈让开,接着啪一声落回去,那三只酒桶于是咚咚咚撞了墙叠在一起。倒一点也没影响他做演讲的好心情,还兴高采烈地冲踹了酒桶的那人招呼道:“嘿!嘿!嘿——您有何指教哇?阿比西奥?”
阿比西奥懒散靠在一堆临时堆砌的防御工事上,大喇喇咧着腿,手边攀着只开了口的酒桶,帕弗老实巴交待在边上,用一只白铁皮罐子勤勤恳恳给老猎人烫酒。洛多维科向他问候完,这老狗便扯起嗓子笑道,胡须震抖,胸腔共鸣:“还比划什么!傻东西,杀了一路过来还不明白?那玩意比他妈老油条吸血鬼好骗!怎么逮兔子,怎么逮鹿,就怎么逮它。找几个腿脚灵活胆儿大的前面勾引着,聚到一块炸了完事——赌不赌?我押一笔,这买卖能成。”语毕他拿拇指弹了个金光闪闪的硬币出来,抛给洛多维科,正砸在他脚下箱子上,当啷一声。既不是比亚也不是利德,是枚花纹都叫磨秃了的老金币,不知他从哪弄来的。接着阿比西奥踹了一脚帕弗大腿,那金发的椰子脑袋登时一惊,反应慢半拍撵着说道:“我跟!”
他忙着掏钱时,洛多维科已经乐不可支地把那枚金币展示给其他猎人看,立马有人唱起来反调,于是又有人跟着押炸不成。气氛叫阿比西奥和洛多维科彻底炒了起来,松鼠儿攥着一把票子,边上还有人帮他计数,最后双方持平,竟决不出高下。于是猎人们又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一齐盯向医生。
他正与恩斯特神父一同将约拿搬到火堆边上暖着,莱茵神父这时被罗斯拽进来,身上乱七八糟地全是伤口,一双眼睛已杀到直了,木楞地瞪着罗斯后脑勺。
恩斯特神父马上站起来,过去搭手接住对方,扶他去篝火边坐下。医生只掰过莱茵神父下巴看了看,对方眼睑苍白,口唇苍白,肤色失了血色,他便下了诊断:“失血过多,神父,您又在拿自己的身体胡闹?”
神父眼珠挪到鸟喙尖上,再抬不起来,从梦里发出声音:“湖骸在杀人,医生。”
“是的,神父,大家都知道。”医生双手捧住对方的脸,堪称温柔地将那混乱疲惫的头颅往后推了推,让他靠坐下去,“罗斯,拿点食物和红葡萄酒过来,恩斯特,劳烦您去看看约拿,他咳嗽的厉害就先用一点镇定剂。”恩斯特仍盯着莱茵神父的脸,医生催促道:“快去,莱茵神父并无大碍。”
当葡萄酒送到莱茵神父嘴边时,他却将其推开了:“——我还可以战斗,您不必费神关注这边,多得是人比我更值得关心——你们的讨论我已听到,若是要布局,现在就得动身。”
“不过是关口仓库有些湖骸,医生,我来持铃杀出条路。”
医生不厌其烦捉住对方的手腕,将他们挨个摁下去:“谢谢您,神父,您还可以战斗,勉为其难,强弩之末,拿自己的血做引子摇铃——但我不允许,这儿是我的诊所,您休想造次。”
“您啊,您啊。”他慢吞吞地哄骗莱茵神父喝下一点葡萄酒,又喝下一点,“您在人的地盘就要按照人的规矩办事,生命只有一次,应当珍惜,您打算为了城市将自己身上的血流干?哪怕追寻之物未见其形,倾听之音未闻其声。”
神父那对蓝到发亮的眼睛盯准了医生,不声不响,还未完全服从,仍在对峙,固执地可怕。
“医生!您快来看一下。”恩斯特神父的声音打破二人对峙,他不断为猎人约拿拍着后背,可对方只呼哧呼哧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个破旧嘶哑的大风箱。他拼尽全力喘着气,只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
斯塔夫罗金医生快步走过去,刚跪在这猎人身前,恩斯特神父便语速飞快地汇报道:“——发高烧,医生,这位猎人醒来后一直咳嗽,痰里有血,我照您的吩咐给他用了点镇静药品,症状没有缓解,刚刚又开始剧烈呕吐,汤剂无法吞咽。”这神父本能地感到害怕,可强行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一双手始终没有从猎人背上离开。
医生将约拿的脸掰过来看了眼——面孔已涨成猪肝色,浑浊的蜡黄眼仁斑点状充血,颈部动脉怒张,爬虫样可怖地突出表皮,像被植物根茎渗入,透出青黑色。
向下,颈部水肿,冷汗。
他抓起约拿的手,将手套扯下来看了眼——紫绀色,指甲腐白,呕吐,全身中毒症状。
气管腐蚀性损伤,血液倒溢,呛咳,窒息,可是为什么?
约拿剧烈喘着,肺部持续发出嘶声,像个破掉的皮风箱,用那只死尸样的手紧紧抓着医生,指甲下开始淤血。雷涅听到医生声音抬高起来,自他认识对方以来,从未听过医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吼着冲他问道:“——雷涅!你在哪里找到的他?”
猎人觉得大事不妙,可实在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夜莺艾德蒙把这猎人放到他肩上时,对方看上去只是被冻僵了,甚至没有什么外伤,因此他也只当对方又累又饿冻僵在路上,于是普通地将其带回。
他还在绞尽脑汁回忆,医生已将开口器强行卡在患者牙齿上,把他上下颚掰开,拇指压住舌头检查喉部,借着篝火火光,可以看见些黑色残液附着在黏膜上。而更向深处,气管和喉管均被大面积腐蚀,黄白浊液与潮红色溃烂分布在目视不可及的更深处,紧跟着一只被黑粘液拱卫的黄色眼珠在收缩喉管间翻出来,瞪向医生。
这鸟面具医生猛地推开约拿,动作激烈让恩斯特神父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就被医生一把拖到身后,刚巧没有看见咳喘不停的猎人胸脯膨胀,眼球翻白,黑色浊液从梳子状肋骨缝中开花似得破体而出,直冲面前的医护人员而来。
恩斯特神父只听到一声决绝枪响,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像道霹雳砸在他面前,毫无预兆,震得他头痛——医生抵着患者胸膛给了他一发子弹。
随后一切安静了,嗡嗡回声里,斯塔夫罗金医生摘下那只鸟面具,把它随手丢到一边。枪膛冒着青烟,他缓慢从地上站起来。恩斯特神父绕到正面去,看见刚还在抢救的患者胸膛大开,骨头间一丝鲜血也没有,胸腔中全是黑色粘液,数个黄色眼球在这些黏液中流淌,由高就低落到地上,还在神经性颤动。
他退了一步,莱茵神父捞住他,把这纤巧的手紧紧握住。
恩斯特神父听到有猎人窃窃私语,啊,不幸的约拿。
他们谈论这次死亡,像谈论路边一条狗,窃窃私语仍在继续,他呛进了湖骸残片,第一天时道尔顿·黑斯廷斯也曾咳出这类玩意。
哦不,不是残片,蠢货,那是个幼崽。
接着有人吸吸鼻子,有人脱下帽子。
雷涅倒退几步,血液从脚底倒流到脑子,他撞到亚伦,对方下意识扶住他,眼角往上一瞟,看见猎人喉结上下,极轻声念道:“……神啊。”
再往后的句子他听不清楚,亦或是雷涅将其与涌上喉头的记忆一同吞咽回去,亚伦再看向地上的尸体,罗斯抬手泼了壶酒在上面,尤莱亚丢了根燃烧的柴禾,于是火焰骤起,把医生凝视尸体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他几乎只麻木地挂着一种表情,火却将其捏造出各种情绪,无端里令人意识到,这人像钢铁一样劳碌不休,但终究并非钢铁。
半晌,医生绿色眼珠滚动了一下,和缓地念道:“我在此地出生,亦在此地长大。”珠子滚动着,碾过多姆,雷涅,尤莱亚,恩斯特和莱茵,“在此地成为医生,对抗疫病。”碾过亚伦,罗斯,洛多维科和阿比西奥,“在此地坠入爱河,繁衍生息。”珠子继续滚动,碾过篝火明暗中的猎人们,许多相熟或陌生的脸孔,许多口音,许多情绪,“纳塔城是人类的城邦,没有外力可以摧毁它,死腐病不能,湖骸也不能。如果有一天它必须被炸毁,也得由它的孩子们亲手点火。”
“因此,我同意猎人罗莎琳德·劳尔的提案。”
洛多维科·里奇舀了杯酒,跳上高处,扯开嗓子喊,他的声音打碎沉默,将痛苦摘取,在手心里拧成个弹丸,丢在酒杯里:“——为纳塔城干杯!为猎人工会干杯!为耗子女士干杯!为我们的老约拿干杯!让湖骸吃屁去吧!”紧接着他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痛苦的弹丸落进喉咙里,落进其他人的酒杯里。洛多维科里奇跺着箱子,拍着手,扯开嗓子唱道:
“——嘿!
打烂瓶子又烧瓶塞,
踢上靴子又摔手套,
擦亮枪膛又填火药,
给湖骸炸他妈个大烟花!”
篝火们纷纷爆发出欢呼,无数酒杯高举起来,液体在黑夜中像一盏盏月亮。猎人们合着跟唱,拍手声,跺脚声,跑飞八千里外的调子声,酒杯碰撞不停,烧开热水,修整枪膛,缠紧靴子和手套,这帮亡命徒吞咽苦酒,大笑着唱道——给湖骸炸他妈个大烟花!
火柴在冬夜里短暂闪烁,这场表面上的欢乐随即消逝,整个十六至十七号,高度紧张和疲惫笼罩着他们,诸多工作轮班进行,大量疏散伤员至城外森林临时安置点,聚拢湖骸至城东无人区,疫病物理意义上掏空了那片区域的居民,那是个很好用的场所。亚伦和洛多维科需要在短时间内制造足够分量的火药,以保证最终效果合乎预想,最终结果胜败他们一概不知,可人们仍一刻不停,直至十八号清晨。
此时斯塔夫罗金医生身边已没有患者需要他诊治,他便再没戴那密不透风的面罩,只倚靠在一个街角看《大蒜日报》上的《纳塔城艳情史》连载。
他鲜少阅读这类报纸,不过在等待点火时打发时间,正读着上面没头没尾的一段,
“寡妇推开窗,看见阳台上的盆栽已开了花,鲜艳欲滴,翠色叶子上滚动着银色钻石样露珠。
‘美好的一天。’
她感慨道,雪白胳臂搁在铁艺围栏上,微风吹动她轻薄的丝质晨衣,丰满胸脯在其下若隐若现,她眯着绿眼睛,望向在阳光下逐渐铎上金色的纳塔城,早晨一如往日到来,从不缺席,纳塔城逐渐喧嚣,日日往复。
‘今天和昨天没什么区别,明天又和今天没什么区别,唉,情郎啊,只有我那心爱的情郎与众不同。’
‘他今天什么时候来呢?’”
镜子反射的小光点落在他面前报纸上,来回闪了三下,接着移走了,这是约定好的点火信号。斯塔夫罗金医生将报纸卷起,点燃了,那篇三流小说被卷在最外面,描写纳塔城美好早晨的铅字挨个燃烧,火焰吞没了寡妇,小阳台和清晨的太阳。斯塔夫罗金将其掷到引线上,看着火苗嗤一声蹿走。
他再抬起头,纳塔城冬日惨淡,冰冷,无情又苍白的太阳挂在天边,虚弱无力地在尖顶建筑间缓慢爬升。
“需要我的帮助吗?”
雷涅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由于同行的居民很多,脚步声杂乱,他并没有发现多了人。他回过头,发现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孩在他身后,个头不高身板也瘦,年纪看起来也就成年前后。哪儿来的孩子?也许是新加入的工会的猎人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你这样的小鬼在外面晃荡是容易出事的。”
男孩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正在找人……正好要回工会,能让我顺路一起过去吗?正好也许能帮到你。”
你能帮到我什么?不捣乱就差不多了。在雷涅眼中,这个男孩看起来毫无战斗的能力可言,也没有带什么明显的武器,只提着一个手提箱,很难想象他以什么心态讲出这段话。但好在他态度还不错,即使内心生疑,雷涅也以默认作为应答,继续背着伤员向前走了。男孩走到了行列的最末,扶住了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帮助她赶上队伍,走到了没有过于脱节的位置。“谢谢你,年轻人……”老人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又迅速地消散,四周又只剩下踩在雪地中的脚步声。
这段路已经往返多次,雷涅已经很熟悉了,所以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当然他也心急,拖得越久越容易遇到袭击,以至于忘记了还有走不快的人在。这个小子倒是细心发现了这个。不过他认为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这个男孩没有急着过来,也会有队伍后方其他人发现的,所以这件事并不算“帮忙”,顶多算“凑巧”。想到这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男孩已经在队伍靠中的位置了,除了扶着老人,旁边还跟着一个只有半人高的小女孩。那个女孩和父母走散,到刚刚为止还在哭,而现在看到了有个年纪不大的人,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而男孩也正冲着她温和地笑。
雷涅的疑心更重了。无论如何,这个男孩的气质看起来根本不像猎人,但看起来也不像一般平民,有些说不出的特别。猎人的直觉告诉他,这家伙肯定不是吸血鬼,而且不会是坏人,但他的心头仍缠绕着疑虑,还有更多的不自在。他挪动了一下肩上背着的人,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男孩到底什么来头。男孩的头发和雪的颜色接近,肤色也有些苍白,脸颊被冻出玫瑰色。他走路的步子算不上太稳,也许是因为行李箱有些重量。无论如何,雷涅都认为男孩的身体状况绝对不能算十分健康那类,这不禁让他更担心起来。而这种思考又让自己有些分心,分心则会影响他对四周状况的判断,导致他的焦虑进一步提升。
寒风呼啸着吹在每个人的脸上。异样的感受让原本轻车熟路的护送变得难熬,路程好像也变长了。
男孩突然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先生,我认为该休息一下了。”
“为什么?”雷涅低头去看。他十分不习惯有人指使自己,何况还是个看起来未成年的小子。
“我觉得大家有点累了,我还想检查一下您的伤口。”这时雷涅才发现男孩的嘴唇是比较淡的粉色,看起来似乎有些贫血。
“我的伤口?”
“您的左肩在流血,而且还背着伤员,负重会对伤口持续施加压力,不利于伤口的愈合。”
“就这点血,还不如给储血器流得多。”
“不只是流血,不愈合的话还会提升感染的风险,再加上冬天伤口愈合的速度本来就更慢……”
“够了,”雷涅打断他絮絮的声音,“你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找茬的?我不需要这种影响效率的提议。”
“先生,我是不希望您的伤口影响到之后的工作,您不应该如此短视。”
“短视?你不仅怀疑我的身体状况,还怀疑我的决策?”雷涅皱起眉头,音量也提高了一倍,“你究竟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勇气质疑一个老猎人?”
“我……”男孩仅仅说出了一个字,就卡住了。他将目光移向一侧,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好吧,我尊重您的判断。继续前进吧。”
说完,男孩转身回到了队伍里。雷涅看着他的背影,怒火未平,加上尚且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胸中又多了一份郁结。
冬季的白昼过于短暂,天空开始转暗,气温进一步下降。即使没有到完全天黑,这样的时间也已经影响了视野和判断,开阔的道路顿时变得昏暗不明,险象丛生,大家行进的步伐也变得更慢。雷涅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在天黑前把这批人送到安全的地方。他计算着距离和时间,决定加快速度——他向身后的男孩喊:“小子,你看住最末尾,不要让人掉队。”没走一会儿,他就听见后面男孩的喊声:“先生,老人和小孩跟不上。”
“别叫我先生了,我叫雷涅。”雷涅回头看,果真老人和孩子已经到了队伍的最末尾,而其他人也显得非常疲惫。他心中愤愤地咒骂了几声,又看了看迅速变暗的天际,回答:“临时休息一下。”当然此刻他的心中并不觉得是采纳了男孩的意见,而是因为他耽误了行程而不得不停下。
一行人挤进了一间破屋,生了个火。一位妇女拿蔬菜和调味料煮了点暖和的汤,分给大家吃,雷涅当然没有接受,而男孩也说不要。
雷涅坐在门口的位置,时刻警惕屋外的动静——这里如果冲进来一个湖骸,造成的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正在他侧耳倾听的时候,男孩提着箱子来到了他的面前:“雷涅先生,让我看看您的伤口。”
“……医疗物资这么紧缺,还是给需要的人吧。”
“队伍里那位伤员我已经看过了,他失血比较严重,需要休息,但是伤口本身已经止血了。”男孩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手提箱——里面装着绷带,药瓶,注射器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玩意,“我先给您的伤口做一点简单的处理,至少不能就这样裸露在外面流血。”
“……你是什么人?是斯塔夫罗金医生的人吗?”
“斯塔夫罗金是谁?”男孩开口问着,手里却没有停下。
雷涅深深地皱起眉头,低声问:“你居然不知道医生的名字?”
男孩悄悄看了一眼雷涅的表情,把一些药水涂在了棉花上:“抱歉,雷涅先生,我本无意欺骗你,但我不是猎人。”
“你是谁?”
“我来自大教堂,过来查看纳塔城的情况,并且在寻找几位有恩于我的猎人。”
“大……教堂?”
说到这里,男孩才放下手中的东西。他解开了斗篷,还有领口的扣子,仰起头露出了脖子——上面有一列十字形的烙印。“我是一名神父。也许您认得这个。”
雷涅仍停留在惊愕中,而年轻的神父已经回到了手头上的工作——他拿着涂上药水的棉花,伏在雷涅的肩头,把伤口上的分泌物和一些杂质给擦掉,又擦干净了伤口边缘的血迹和污渍。也许因为他戴着眼镜,雷涅感觉他擦得非常认真。雷涅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刚才的种种疑虑瞬间就有了答案,但此刻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思索片刻,他趁着年轻神父去拿绷带的时候说:“这些东西都很珍贵,还是留给其他人吧。”
“在我眼里普通人和猎人都是人类,也没什么差别。”神父把绷带一圈圈地缠在雷涅的伤口上,“绷带本身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拿普通的布煮沸消毒也可以替代,您不用担心。”
处理好了之后,神父又把东西一件件收拾好,合上了手提箱。雷涅看着神父脖子上的圣痕,仍然感到了不真实感:“你看起来像个孩子……”
“虽然成为神父的时间不长,但我不久就要 22 岁了。”神父扣好了上衣,又重新披上了斗篷,“抱歉,忘记自我介绍。我叫做恩斯特。”
“恩斯特、神父……”
“没关系,叫我恩斯特就好。”
雷涅改变了想法。不过与其说是改变了想法,不如说是被迫这么做。重新启程时,他让恩斯特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还让他举着火把——他害怕这位年轻神父出事,打算让他保持在自己的视线里。神父自然照做了,还牵着那个不愿意离开他的小女孩。火光照亮了两个瘦小的身影。而队尾则安排了几个年轻人,他们有脚力,也能看着队伍中的人。雷涅背着伤员,走在队伍的中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以保证无论哪里有动静,他都能迅速地照顾到,还能保护肩上的伤员。
这样的安排,雷涅自认为合理。只是他没把握,湖骸会不会有视力,把举着火把的人当作攻击目标。他甚至想去征求一下恩斯特的意见——但是时机已经错过了,已经这样继续上路了。包扎过的伤口好受了一些,但也仅限于此。浓郁的黑暗调动了更多不安的情绪,连月亮也躲在云后,不愿赏脸多借一份光来。
在队伍的最前端,举着火把的恩斯特也四处张望着,时不时也回头看看。火光下,恩斯特的神情中有藏不住的忧虑,雷涅也知道这黑暗着实令人害怕。他忍不住开始祈祷——他很久没有这么做了。他不知道这有没有效果,但也想不出更合适的办法——他希望神能保佑这个瘦小的神父。
霎时间,一阵猛烈的寒风吹过,吹得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了脚步。雷涅站稳了步子,只见眼前的火把被风吹熄了,一瞬间眼前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他想喊神父的名字,而开口却发现声音被风压盖住,无法传达。风吹开了云,一轮皎洁的月亮显现其间,将清冷的光芒无私地洒在林间步道上。然而光照亮了人,也照亮了人身边的黑色怪物。
“当心!!”雷涅大喊着,已经来不及赶过去。他看见月光下,神父敏捷地将火把挥向怪物的“头部”,又不知道从哪里迅速地抽出了一把小刀,砍下了一只伸向他的“触手”。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但又很漫长,神父银色的发丝闪耀着和雪一样的白,而刀尖的反光更像是寒冰一样凛冽。他没有想到这个后生确实能战斗——看到他手提箱里的东西时,他彻底信了这是一个医生。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更拥挤地发生在了一瞬——小女孩开始尖叫,恩斯特试图去保护小女孩,更多的触手同时从几个方向向两人袭来。恩斯特似乎迟疑了,他最终选择了保护那个小女孩,将自己的后背朝向湖骸。多么危险无谋的举动,怪物的触手可以轻松穿刺这两个孩子瘦小的身体。雷涅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和心情去咒骂,他举起自己的镰刀将远处的触手砍落,近处的则用身体挡住。触手打在雷涅肩上的盔甲上,发出令人不悦的金属声,同时从怪物黑暗的内部也传来刺耳的尖啸,好像在宣泄不满。
平民们骚动,尖叫,迅速地逃走,而恩斯特也很快地将小女孩推开。“雷涅先生……”
“快走。”雷涅一句话也来不及多说。他高举着镰刀,趁着湖骸还在叫唤时多斩断了几节,黑色的不明物体混着残肢散落在雪地上。恩斯特似乎也明白了在真正的战士面前自己也毫无用途,便也护着其他人退下了。没有后顾之忧的雷涅开始了战斗,他瞬间感到镰刀变轻了,湖骸的叫声好像也变远了。这滩可怜的怪物,爬到这里来也就是为了受死,他想。怪物无意识的攻击和无意义的哀嚎都不是老练猎人的对手,除了稍有些不讲道理,那毫无智能的行动远不及狡猾的吸血鬼或会呼吸的怪物。他看得清湖骸所有的意图——它试图再生,接上残枝,又或者看上了自己的某个部位而攻击。他一一化解这些行为,怪物的巨体被削减得越来越少,哼唱着的美妙的歌曲也变成了气若游丝的呻吟。当雷涅把镰刀的刀尖刺入湖骸中心时,湖骸的身体开始激烈地抖动,而顺着弯曲的刀尖,钩出来的一个已经看不清脸的头颅,后面还跟着一节断了一半的脊髓。湖骸剩下的躯体也不再动了,叫声也停止了,一切归于寂静。一阵风吹来,在四散的残骸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
雷涅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场战斗更像是一场凌虐。当然,这也是他想要的。他必须活下去,因此要杀死每个猎物——不留给他们“复仇”的余地。他平缓着呼吸,重新感受到月光,黑暗,寒风,和腰侧被血浸湿的地方,已经变得冰冷。他回头去看其他人:平民们小心翼翼地走近,好像松了口气;而神父走在最前面,一直在走到自己的跟前。“你受伤了……”他的声音颤抖,语调也不平静,“是我害得你受伤了。”
雷涅不知道自己的伤是哪个瞬间弄上的,但他猜测也许恩斯特看到了。他挥动了下自己举着镰刀的手:“别担心,不碍事。”
“不……我看见刚刚血溅出来了……”恩斯特的表情中的沮丧仅仅在月光下也清晰可见。
“说不定是湖骸呢。”雷涅一心只想赶快上路。
“让我看看吧。拜托了。”恩斯特抬头看着雷涅的眼睛,那目光实在是让人很难拒绝。
雷涅叹了口气,向四周喊道:“那大家也休整一下吧,看看有没有少了人或者少了行李。”
这次检查伤口和刚才完全不同。恩斯特的手一直在颤抖,若不是能看见他的脸,还以为他在抽泣。此刻的恩斯特已经没有最开始时那样有神采,眼里已经看不到光芒。
“如果要是伤到内脏,可是很难办的。”神父轻声说。
“没那么重,真伤到内脏我也是有感觉的。”
“我是说万一。”恩斯特终于清理好了伤口附近的黑色污渍,“放轻松,平缓呼吸,不要激动。您一直在流血。”
“我倒是想平静,但身体好像还不太听使唤。”
恩斯特将绷带按在伤口上,想尽办法试图止血,但血一直止不住,绷带不停地被血浸透,他不得不继续换新的。他焦急地用手背去抹额头上的汗,却也把血抹在了额头和头发上,而且毫不自知。
雷涅看着恩斯特手忙脚乱的模样,只想告诉他自己没事,但也想不出有什么话比起流血的伤口有说服力。“你认识露提亚吗?”
被冷不丁这么一问,恩斯特突然抬起头。他只愣了一下,随后流畅地回答:“她是教会的圣女,是个安静的小姑娘。我和她聊过一些……她不能说话,只能用纸笔交流。”
这一刻,雷涅才彻底相信恩斯特的身份,他自己也才终于放下心来。“那个小姑娘是我送去教会的……但成为圣女,是她自己的命运。”
“很多圣女都是教会收留的孤儿……毕竟没有人牵挂的人,才能被推上这个位置……”
雷涅觉得“被推上这个位置”的说法有些古怪,但也说不出理由。“你看,血止住了。”他开口提醒。
恩斯特重新低头检查伤口,发现血不再外渗。“太好了!”他喜出望外地把绷带缠实了。
收拾好东西后,两个人一同站了起来。恩斯特的个头只到雷涅的肩膀过一点,就这么并排站着,雷涅更能感受到他只是个孩子。但这个年纪的人能做到的事情,他好像也做得差不多了。这么想也不坏。剩下的交给时间就好。
接下来的一小段路,在恩斯特的嘱咐下,雷涅用没有负伤的一侧抬着伤员,而另一侧则交给了一名青年。火把被重新点燃,恩斯特小心翼翼地举着它走在前方,没有让它再次熄灭。最终,他们到达了破败的,但亮着灯火的地方——猎人的家园。平民被接走,而伤员和本不属于这里的神父,则送往医生的面前。
医生自然不认识神父,但好像也不太在乎他是谁。“你能做些什么?”
“斯塔夫罗金医生,我能完成最基础的伤口处理,包括创面清理、消毒、止血、包扎、换药,还可以独立完成皮下或者静脉注射。一些简单的病情判断,以及安抚病人的工作我也可以做到。”
“那你跟我来。”医生将恩斯特带到安置伤员的区域。离开前,恩斯特回头看了雷涅一眼,就好像是之前在队伍前方时回望的一瞥。那眼神好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停留在一瞬间的眼神交汇,更多的表情和言语都未留下。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日后唠叨自己的人就这样又多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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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简介:教会来的牧师(读作医疗兵)来了,去纳塔城找教官和学长,被雷师傅一把子抓走,之后一直都是工会一名默默耕耘的男护士。
斗胆写了雷师傅视角,但想写的全没写出来!支棱不起来!就当先打了个照面!
后面的故事请看医生(你不可不看!不可不看!! )这段剧情正好接下篇开头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30093/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30094/
。我怎么这才回过味儿来,我一个场外为什么要跟你们这些场内人一起狂飙滑铲?小编也不明白.jpg
总之就是不幸写了一些和医生完全平行宇宙的篝火晚会(撕碎),如果现在还有人没有拜读过医生的伟大作品(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30093/ +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30094/ )我现在就连你一起撕碎(×)
关联剧情:
所有本篇响应的角色时间线上的本章剧情。炸他妈个大烟花!哦耶。
(PS:谢谢借我角色客串的奥德修,他好英俊,我喜欢他。(突兀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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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是打算把——”雷涅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措辞,“纳塔城和这些怪物一起炸成碎片?”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正在看着什么疯狂的、难以置信的东西。
“不不不不不不。”洛多维科蹦了起来,摆着手,“什么炸成碎片。你怎么就没听明白呢——水道!是下水道!”篝火映在红头发的猎人兴奋的脸庞上,那双本就过分灵活的眼睛亮得仿佛在发着光,“如果能把城内和外河联通的部分炸开,堵死水路,至少这些该死的东西就不会再这么没完没了地往城里涌了。起爆点可以放在东面的排污闸入口——不不不,让我再想想,南城可能更合适,我知道那里有一条大暗渠穿过新月街,又或者……”
“我觉得这不是个坏主意。”艾德蒙平静地打断他开始语速惊人的喋喋不休。老猎人坐在离篝火最近的位置,让火焰温暖他腿上隐约作痛的旧伤。他鼓励似地看了一眼抱着汤碗坐在火边,转着眼珠子,有些不安地打量四周的罗斯。后者大概在几分钟之前提出了这个听起来像是异想天开般的提议,震得火边一圈比她年纪大上一倍、甚至两倍的猎人们足足安静了好几秒,才有余裕开始思考这个方案的现实可行性。
“还没来得及撤离的居民怎么办?”奥德修·阿方索提出异议,他的身上有新添的伤口,吊在胸前的右臂依然缠着绷带,然而他已经再次拿起了那把传奇的长刀,“南城或许在关卡被放弃的时候已经不剩多少人口了,但东城还有许多不愿意、或者没有能力离开的人,尤其是临近鱼市一带的贫民区……”
“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护送出城。这几天以来我们都是这么做的,东面森林里有我们的人接应,他们只需要有人护送他们渡过河流。”尤莱亚提议道,“速度够快的话,一个白天可以来回四趟。”
“剩下来的几乎都是些老弱妇孺,恐怕没有那个速度。”奥德修摇了摇头,“而且城里现在也不再安全,湖骸到处都是。很快穿越城市也会变成一件危险的事。”
“我们还是有足够多可以战斗的人。”艾德蒙温和地指出,他抬起头,注视着一个瘦高的人影从阴影处无声地走进火光覆盖的范围。帕拉帝索·莱茵拣了个离火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有人给他传递了一碗刚从火上盛下来的、热气腾腾的炖菜,他接过来,但没有马上吃。端正的脸庞看起来苍白而疲惫,带着几分恍惚的样子。
“够吗?”雷涅低沉地反问,用怀疑的目光扫过周围。在当天清晨才赶回城里的斯塔夫罗金医生指示下,猎人工会宽阔的大厅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的战地医院,以便容纳骤然增多的伤员。那些还能自主行走的“微不足道的小伤”和健康人的休息处就被赶到了建筑外面,顺便还能让他们提供在纳塔关卡崩溃之后,地狱般的城市图景里所必须的警戒。为了驱赶寒冷,也因为湖骸怕火的天性,围绕猎人工会建筑点燃的一圈篝火日夜不息,也吸引来了许多原本如无头苍蝇一样奔走的、尚且还想要为这座城市而战的人们。——但太少了。面对源源不断的、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湖骸大军,他们的人数实在还是太少了。
“别对他们太苛刻,伙计。”艾德蒙笑了笑,他从胸口掏出珍藏的锡制扁酒壶,晃了晃,里面的液体大致还剩三分之一,于是他把酒壶抛给离他最近的猎人,示意他帮忙传递给莱茵,“他们和你一样能战斗——或者说至少他们的战斗意愿不会比你的差。我们会有办法的。况且准备炸药也需要时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洛多维科?”
年轻的猎人不知从哪里捡了枝小木棍,从刚才开始就念念有词地在地面上不知写写画画些什么,这会儿头也不抬地大声回答:“不行,这样来不及。如果不能同时在东城和南城引爆的话只会让情况变得更难以预料,需要更多的炸药——我们现在手边的材料根本不够用,而且人手也不够,都由我一个人来的话……”
篝火边有一只手犹豫地举了起来。
“我可以帮忙,大概。”亚伦说,“我以前是个矿工,我知道怎么配制火药。”
“嗬,怎么不早说。”洛多维科笑逐颜开地蹿过来,亲热地把他的脖子一勾,看起来倒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似的,“过来过来,咱俩先合计一下。”
等到斯塔夫罗金医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因为过度消毒而微微泛白的指尖从工会大门里走出来的时候,讨论已经几乎进入了尾声。最后的撤离日被敲定在三天后的黎明,亚伦和洛多维科去工会的地下仓库清点硝石和硫磺的库存,几个猎人还在争执关于撤离方案的细节,他在阿比西奥旁边坐下时看见莱茵把手收回来,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然后摇摇头说了句什么,似乎像是在道歉。
“他们打算要炸——掉纳塔城。”老猎人在他还没坐稳的时候就把脑袋凑过来,迫不及待似地拖长音节,像是在唱一支咏叹调似地宣布这个劲爆的消息,与今天早晨他刚进城时候的怒气冲冲判若两人。
“下水道?”医生平板地问,深绿色的眼睛在暗处看起来接近墨色。
阿比西奥扭过脸来看他一眼:“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为什么我应该惊讶,这是个合理的行动。”
“啧,没劲儿。”老猎人耸耸肩膀,仰脖把手里的最后一口酒倒进喉咙,酒壶的形状很像是刚才艾德蒙从怀里掏出来的那一个,“还以为你不会喜欢这个计划。”
“我不喜欢。”医生立刻回答。他平静地看向最近的篝火,艾德蒙正在火边和奥德修说话,尤莱亚借着火光在膝盖上写信,雷涅靠在一块被湖骸掀翻、本来可能是公共雕像一部分的石块上,合着眼养神。“但如果纳塔城不可避免毁灭的命运,我必须是那个亲手点燃引线的人。”
稍远处几个猎人在边闲聊边擦拭和养护武器,再远处有一小群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桶啤酒,许是喝到了兴头上,正击着掌,唱一支人人耳熟能详的民谣。
“我同意。”他听见阿比西奥哈哈大笑,揽着他的肩膀,声音大到附近的灌木丛里发出什么小动物——老鼠或者松鼠——窸窸窣窣逃走的动静。“我同意!”
清空东城的行动在开始的第一天清早就遇上了小雪。细密的雪沫不足以覆盖湖骸拖着粘稠的黑色液体肆虐的足迹,却足以把路面浸濡成一片潮湿而泥泞的沼泽。
雷涅踹开又一扇摇摇欲坠的房门。他知道这举动算不得温柔,甚至很难说礼貌,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维持温柔或是礼貌。东城像这样栉比鳞次的破旧小屋数量惊人,住在里面的人们多半习惯了忍耐各种东西:贫穷、坏天气、找上门来的债主,以至于舞动着触手吞噬一切活物的怪兽或许都不是最可怕的一种。但当炸药点燃的时候,他们无法仅靠忍耐撑过垮塌在身上的沉重房梁。
他只有三次呼吸起伏的时间扫视脏污的、光线幽暗的室内,支在地板正中的火堆熄灭了很久,空气冷得和屋外没有区别。他侧耳去听,没有发现被小心翼翼屏住的呼吸或者心跳。屋子里没有活人。
这个判断让他毫无留恋地把头从比他身量还矮的小门里抽出来,转向下一扇同样狭小破旧的木门。眼角飞快掠过的一抹黑色打断了雷涅的工作节奏,他握紧镰刀的刀柄追出去,确信自己听见了细细的、压抑的哭声,直到转过街角之后他在一堵被湖骸扯塌的砖墙前发现一只灰黑色的野猫,叼着只刚断气的耗子,用瞪得圆溜溜的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哭声停住了,在黑猫用后背挡住的砖缝后面探出来另一只瘦小的花猫,姿势古怪地拖着下半身,上面还沾着没干透的血迹,好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咬掉了半条后腿。
“可怜的东西。”充满怜惜的声音带着熟悉的口音,雷涅回过头,看着艾德蒙从巷口慢慢走过来。他左边的膝盖外面捆了一层布料,用皮带紧紧束住,像是做了个临时的护膝,但似乎并没对他略显僵硬的步态有太大的帮助。
“……你应该呆在工会里。”雷涅皱了皱眉。这不是他第一次要求这个不服老的猎人退出一线战场,当然也不会是他最后一次被拒绝。艾德蒙朝他笑起来,眼角的笑纹被压得更结实。
“而你应该学会对老兵更尊重些,伙计。”他说,绕过雷涅,看了一眼把自己塞进砖墙缝隙里堵住入口的黑猫,它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们,花猫已经被它用身体推挤到了更深处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听见有坚硬的东西,骨骼或是肌肉,被咬碎的声音。“好了,回去工作吧。猫咪比我们想象的更能照顾自己。”
雷涅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艾德蒙已经抓住横伸的窗棂,灵巧地沿着残破的窗框爬上了屋顶,看起来左腿的旧伤并没有对他的攀爬造成过大的干扰。
“注意北面,我看到那边有点不妙的动静。”老兵在屋顶冲他喊道,“离井口远一点,我会替你看住背后。”
他的背后确实一直很安静。有艾德蒙在高处警戒,他得以顺利地避开大部分在街巷中游荡的湖骸,把那些瑟瑟发抖着藏在阁楼、灶台、甚至墙壁夹缝中的幸存者带出来,交给守在东门的尤莱亚。
“这一批必须得先出发了。”金发的猎人抓住他,不安地瞥了一眼窗缝,焦急地轻声低语。
等待被转移的人们被暂时藏匿在废墟之中尚能站立的房屋里,女人、孩子、虚弱和腿脚不便的老人,驯顺而沉默地挤成紧紧的一团,像是暴风雨到来前充满恐惧的羊群。所有人都在努力维持着安静,没有人说话,病人克制住咳嗽,母亲轻轻捂住孩子的小嘴,他们都在尽量削减着自己的存在感。然而人群的呼吸、或是温度、或是味道,似乎就像散播在空气中的蜜糖一样吸引着那些黑色的怪物。土墙的边角上泼溅着不止一处大片新鲜的黑色液体,尤莱亚的剑上还残留着浑浊的污渍,他们都能听见湖骸那特有的、悠长而神秘的歌声此起彼伏,逐渐靠近。
“走。”雷涅简单地示意他打开那扇勉强合拢的破旧木门,他自己放低镰刀,抬头向屋檐边的艾德蒙打出手势,“我来解决北边。”
就像艾德蒙警告过的那样,北边的湖骸群显著地比南面集中。或许是因为一条主要的暗渠经过这里,这些泥泞而污秽的东西纷纷逆着脏水而上,从排污口、从石板的缝隙、从遭到污染的井口伸出扭曲的触手,携裹着苍白腐烂的残骸断肢——一些是由它们带来的,另一些是在扫荡城市的过程中新添的——发出低沉或者高亢的,持续搔爬着听者脑髓的,恼人的歌声。
镰刀撕开又一团漆黑蠕动着的怪物时撞上了什么坚硬、光滑的东西,弧形的刀尖在金属上摩擦出叫人牙酸的声音,覆盖了湖骸垂死时刺耳的嚣叫。雷涅收回武器,在迅速委顿在地,淌作一滩浓稠黑水的湖骸残留物背后看见一杆银枪,从枪头到持握的枪柄都覆满污黑的液体,几乎看不出金属的颜色。
“……费恩?”他愣了愣,靠着本能侧身让开贴着他前额呼啸而过的枪尖。执枪的猎手看起来比她的武器更加狼狈,全身上下溅满了湖骸的污物,雪色的短发被粘稠的黑液覆盖得看不出颜色,只有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睛亮得出奇,使人不至于将她误认成另一团污秽的怪物。
……不,太亮了。雷涅朝后跳开半步,躲开蛇一样反缠上来的枪尖,脑子里发出不妙的声音。那双平直凝视前方的眼睛看上去焦点并没有放在他身上,而是在搜索着什么虚空中的远方。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被湖骸歌声俘获的同伴。
“费恩!”他低吼她的名字,试图抓住她的手腕制止她像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般机械地进攻,“清醒一点!”
横扫过来的枪杆阻断了他的意图,他锲而不舍地提高嗓音又喊了她一声。冰封的湖面出现了微微的裂痕,她迟缓地,像是刚刚才注意到他的声音似地稍扭过头去,浅色的瞳孔逐渐聚焦,某种冷硬的东西像是潮水般逐渐从她脸上滑脱,露出人类的颜色。
“……雷涅。”她说,声音哑得像是嗓子很久没有沾过水。雷涅无法控制自己注意到她收回链枪的手在微弱地颤抖,然而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费恩上前一步,几乎是粗暴地抓住他的衣领:“艾德蒙呢?他还活着吗?”
“他没事。”雷涅迅速而简短地作答。他已经听见身后艾德蒙踩着窗框向下攀爬的吱嘎响声,遂抬起头去确认他的方位。老兵脸上的表情叫他心生警觉地回过头,恰好来得及条件反射地把人接了个满怀。
费恩·莫里斯诺,传奇的“银枪”猎人,无声无息地一头栽倒在他怀里。银枪失去了来自主人的支撑,滚落到地上,发出呛啷一声。
“费恩?!”雷涅飞快揽住她,避免失去意识的猎人直接滑落到地面上。他听见身后嘈杂的落地声,仿佛艾德蒙把最后两截窗户并作一步跳了下来。
“把她放平下来。”艾德蒙的表情看起来很吓人,“让我看看。”
雷涅依言把人轻轻平放在地面上,她阖着眼,呼吸轻而且浅,艾德蒙解开她的领扣和胸口皮甲的束带好让她呼吸得顺畅一些,摸了摸她的脖颈和前额,又翻开眼皮看了看。
“人没什么大事。”总跟死亡与垂死打交道的老头儿宣布道,声音里透着如释重负,和一些随之而来的忧虑,“但她很虚弱。没有明显的外伤,再多的我也判断不了。她需要医生。”
艾德蒙向自己的徒弟伸出手,然后顿在半路。被要求了过度工作的伤腿迟来地发出尖叫的抗议,他想假装若无其事地忽略过去,然而得到了来自雷涅一个皱着眉头的瞪视。
“我带她去工会。”他说,把手伸进她的肩膀和膝盖后面,稳当地托起昏迷的猎人,在站起来之前,他用下巴点了点地面,“你也来,拿上她的枪。”
雷涅把不省人事的费恩带进工会的时候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也许是因为没人想象得到这位仿佛根本不会受伤的传奇猎人会以这样的姿态加入——或者到了现在应该说,退出战场。嘈杂的临时战地医院为此甚至稍微安静了片刻,不安的窃窃私语直到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镇定地宣布她只是因为过度疲劳而脱力,并没有什么致命的内伤之后才松缓成日常的呻吟和抱怨。那位前一天跟着雷涅回来,此后就任劳任怨地加入了医生助手团队的年轻神父恩斯特似乎和费恩相识,在雷涅小心翼翼把她在医生的检查床上放下来的时候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过来,差点拧碎手上正在抽取药水的一支玻璃针管。不过好在她没事,问题不大,或许只是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平安无事,皆大欢喜,是在这乱糟糟的几天里难得的好消息。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相当无关紧要。艾德蒙终于肯老实下来留在工会的战地医院,帮医生捆扎打包那些随后也将被妥善迁出爆炸波及范围的伤员。雷涅继续投入撤离居民的工作。湖骸的歌声在这两天两夜里依旧此起彼伏,甚至更加响亮,然而工会的篝火持续燃烧,直到这座昔日摩肩接踵的大城市化作一片沉寂的空巷。爆炸点被精密地计算、布置、串联成一片决绝的阵列。他们将要炸毁这座城市,怀着对它深切的爱意。切开创口,剜除脓疮,让那些深入骨髓的毒液在明亮的火光中荡涤殆尽,在废墟上重建起新的家园。
雷涅在那个约定的黎明到来之前和亚伦一起遭遇了一点小意外,不严重,至少和当下正在发生的故事没有关联。他们恰好来得及从朦胧地泛出一丝鱼肚白的天色底下跑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亚伦伸手抓住洛多维科的手掌,后者在这不眠不休的两天里已经和他混得很熟,笑嘻嘻地恐吓他来得再晚一步他们就要先点火,然后才用力把他拽上那个楼梯被湖骸弄塌了一半,看起来却依然坚挺的露台。斯塔夫罗金医生的小学徒罗斯也挤在上面的角落里,怀里抱着面小镜子,紧紧贴在心口上,不知紧张还是兴奋地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洛多维科接着把手伸给他,雷涅摇了摇头,他不打算加入那团吵吵闹闹的“看烟花”小分队,只倚在露台下方的立柱边,卸下刚使用过的手炮,让吹过的寒风冷却小臂上的皮肤。
天光渐渐亮起来了,今天早上没有雪,云层背后遥远的、渺小的太阳也能逐渐侵染云朵的边缘,挣扎着露出一点微弱的霞光,落在争抢着镜子的洛多维科手背和罗斯的额前,像是给他们妆点了一层薄薄的健康血色。
他听见引线被点燃的声音。轻轻的窸窣,像靴子踏上新落的雪。然后是安静。安静蔓延开去,显得第一声爆炸的轰鸣比起预想中的尖锐更像是一种闷响,然后是第二声,随后密集层叠的声响叫人分辨不出先后,只是隆隆地交织在一起,成为了一阵冬季里不常听见的滚烫雷声。
罗斯在欢呼,洛多维科颠三倒四地唱着歌,他抬起头的时候正好撞上亚伦往下看的视线,后者冲他微笑,没被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亮晶晶的。
纳塔城的黎明正在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