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咦,店家,您店里二楼靠窗那位……”
堂倌看了眼往店里迈的人,麻溜扫过四方。见没客人注意,轰苍蝇似的蹦过来,小声赶他:“哎!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
男人咦了一声:“我怎么就不能进?”
“穷汉吃挑子,小财进酒馆,大家各吃各的。咱这饭庄一眼就能看到西湖,贵客才来,就吃一个身份。”堂倌与有荣焉一指身后,“您吃得起么?”
“什么时候和京城一个规矩了?”男人笑了声,“我不吃你家饭,就是找个人。”
正在柜台看账的掌柜抬了抬眼皮,来人一身长衫洗得发白,肩上背着个行囊,孤零零一人,身边也没个伴当,显然是去年赶考落第的书生。
虽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明朝最惹不起的就是这些读书人,但去年结束的科考,今年秋才慢蹭蹭回来,怕是个屡试不中,家底都被耗光的穷鬼。东南文脉昌盛,能在寸土寸金的西湖边上开饭庄,哪个没点背景。掌柜眼皮又耷拉回去,耳朵一闭,任由堂倌送客,自己当聋瞎了。
“扰了贵客你赔吗?”堂倌摆摆手,“快走快走,看你是个书生,要是赶考回来没钱吃饭就直说,我让后厨装点剩菜给你。”
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由青变红,又由红变白,手对着堂倌指指点点,忽又平复如常,大笑三声:“去年我上京赶考,囊中羞涩。向人求助时,也被奚落,所以我送了首诗给他,不知你听过么?”
“谁要听你的酸诗!”堂倌一挥手,“快……”
掌柜脸色突然一变,既不聋也不瞎了:“饶舌!”
堂倌一个激灵,眼角瞄过去,心说今天这是猫不吃鱼狗不吃屎,改了性了?
“方才看账,未曾注意这边。跑堂的没什么眼力介,怠慢了,怠慢了。”掌柜笑呵呵地过来,“那首诗可是‘寄语江南贤令尹,查名须向榜头看’?”
“他做过的诗可不止这一首!”一声长笑从楼上传来,“‘邺架抽繙嫌日短,吴钩拂拭引杯长。五陵侠气轻裘马,三峡词源倒玉霜’!你这厮竟敢说这叫酸诗,该掌嘴!”
挎刀的汉子从楼梯上下来,冲书生抱了个拳:“我家主人请您楼上坐。”
这声音可不是楼上那位大笑的常客,而是他的伴当。堂倌愣了半晌,直到书生和武士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忽然给了自己一巴掌,清脆响亮,一点不含糊。他苦着脸,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怎么也没想到那连中两元的榜首竟然如此寒酸。
书生挑开门帘,发型短似乱草的男人正放下酒壶。
“坐!坐!坐!哈哈哈!”他连说三遍,看起兴致极好,“给咱们状元爷倒酒呢,没下去迎接,千万别见怪啊。那堂倌人不坏,就是脑子快嘴更快,你莫和他一般见识。来,先喝一杯!”
书生笑着摆摆手:“喝酒误事,这次找你还有要紧事要谈。不过一路匆忙,倒真是饿了,先让我垫两筷子吧。”
“克之啊,一别一年多,见面就要我帮你出力,酒也不给劝,太不客气了。”男人知道他固执,放下酒,感慨道,“还以为你成了天子门生,再见面就生分了。”
“怎会。”克之拍拍他肩膀,“当年路过淮扬,没你资助,早成了饿死骨,哪还有后来金榜题名。”
“这么说来,你不是该留京么,怎么孤身一人回来,连个搭伙的也没有?”男人上下打量他,“连件衣服也不换,愿意资助你的同年应该不少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这次是告假回来侍奉母亲,你知道,她身体一直不好。”克之慢条斯理咽下菜,擦擦嘴,再慢条斯理开口。
男人看着他一举一动慢吞吞的,倒也不着急上火,只是呵呵笑:“吃我的不嘴短。”
“虱子多了不怕咬,从小吃到大,还差这一口么。”克之也笑,“再说咱们江南都知道沈仪沈守度名声响,本事大,任侠重义,为人四海。就算咱们不认识,我找上门来了,你还真能不帮?”
说到沈仪,就不得不提提他爹,今年刚上任的常州知州,膝下两子一女,沈仪是最大的那个,也是……最没出息的那个。
在他十五岁前,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官宦世家,只要不是眼里进了水,脑里进了屎,不管老子清官贪官,有钱没钱,儿子有才没才,乐不乐意,打会走路开始,就得进学堂。读书是必须的,书读好了才能做官,做官、还得做文官,才能高人一等,高人一等,才能让家族继续繁荣。
沈仪就不,把字认全后就开始舞刀弄枪,混迹江湖,不科举不武试,高不成低不就,他老爹大概是气坏了,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再也不管他。
十五岁之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渐渐地,他成了江浙小有名声的掮客,后来名声又传遍整个东南,仿佛五湖四海没有他联系不上的人脉。这时候,沈仪也就不叫掮客了,大家开始管他叫大侠。
这事传到老爹耳朵里,老人家先是皱眉,后是叹气,说着命啊命啊,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他仍然坚定的认为沈仪“走错了路”,好在再没出息,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从那会开始,他就不乐意别人喊自己的字了,他帮人做以武犯禁的事,帮人做散财消灾的事,守度这两个字,就仿佛笑话一样。
“过誉,不过一掮客耳。”沈仪饮了杯酒,表情遮在袖子后面,似乎是笑,似乎又不是,“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一同乡,去年春闱时是室友。他为人勤勉刻苦,但是资质平平,这次赶考花光了家中最后一份积蓄,可惜仍然不第。”
“跟你住一个地方,那肯定也挺穷的。”
“正是如此,所以我把盘缠给了他,才回来这么慢。”克之说,“到家后没几天,他内人便来找我,哭哭啼啼说自己相公得了重病,药石无医。我赶去他家,发现他面黄肌瘦,神志不清。”
这他妈是考疯了?沈仪暗想。
“他媳妇跪在床边一直哭,说实在走投无路,才腆着脸来找我,希望我这个同年里的魁首能就他一命。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大夫,也无人脉,只能……”
只能空手套白狼,让我做苦工喽?沈仪摸了摸鼻梁。
“没说是什么病吗?”
“村里的游方郎中看不出来,我带他去苏州城里看大夫,大夫也说一切正常,就是长时间不吃不喝,营养不良,又不休息,再这么下去,就要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给开了一些安神的药,滋补的也不敢开,怕身子太弱,直接给吃死了。”克之说,“我这才意识到不对,连忙问他内人,原来我这位同年到家时就有些失常了,经常跟她说‘有人要杀我’,还总是一个人警惕地盯着四周咕咕叨叨,风声鹤唳。半夜里突然惊醒,看着某个地方出神害怕,点灯也睡不着。”
沈仪挠挠头:“失心疯?”
“不像,我怕殃及无辜,劝他内人回娘家,单独陪了他几天。他清楚地记得每个人,每件事,行事颇有条理。他告诉我有鬼要害他,大概我们觉得他不正常,只是因为我们看不见鬼。”
“唔。”沈仪竟没反驳,走江湖的什么事都会碰上,从不自以为是,“我找几个和尚道士给他做做法事?”
“有用么?”
“当然没用!都是骗人的把戏,我门清着呢!”沈仪翻了个白眼,“你和他在一起时,有见到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克之想了想:“头几天还很安稳,能吃得下饭,也能入睡了,他说这是因为我文魁星下凡,又乃天子门生,身沾真龙之气,能压邪。第三天晚上,我实在困得不行,刚想打会盹,突然听见他尖叫,一睁眼,果然看到个满身鲜血的恶鬼。”
“哇。”沈仪毫无诚意地表示惊讶。
“但仔细一看,又觉不对。这鬼虽然凶神恶煞,但眉目英武,戾气中更有正气。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穿的竟是我大明将军才有的文山甲。”
“它没对你做什么?”
克之摇摇头,将包裹打开,露出里面的剑来:“还记得它吗?”
“自然,你赶考时我送给你的。”沈仪摸着灰扑扑的剑鞘,“李成梁曾经的佩剑,是把神兵,花大价钱让人造的。二十九年那会,东南帮和辽东将门互通有无,李成梁七十六岁高龄重回边疆镇守,哼……这把剑当时是当时给沈阁老的添头,文官瞧不上这些东西,辗转落到了我手里。你出门在外,路途遥远,配把剑能断许多小人念头。我还怕有人觊觎它,特地重做了个鞘。你把它也带去了?”
“为了壮胆。”克之点头,“我拔剑对着鬼,他好像吃了一惊,问我此剑从何处来。我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他冷笑两声,并不相信,让我五日内将剑主带去见他,不然就叫同年一命呜呼。”
“你可真不拿我当外人。”沈仪苦笑,“不光要我做白工,还要我去送命啊!”
“你认识的人多,可有人能治这恶鬼么?”
沈仪从鼻孔里发出一阵气声:“那得问问才知道。”
沈仪办事利索,第二天下午,几人就在船上见面了。
船是个略带鱼腥的吴鹏船,克之本觉得沈仪朴素的不像自己,看到船娘时,便顿悟般释然了。
“你这头发……”船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头顶。
沈仪撸了一把自己存档短发,嘿嘿一笑:“惹火了灶神,走水烧着了。”
“不光发型,你带的人也是越来越怪了。”阿桥一撑船篙,“和尚、道士、还有书生?”
三人都生了副好皮相,克之对阿桥笑了笑,小白脸道士也对阿桥笑了笑,只是和前者一比,多了几分讨好和垂涎。阿桥翻了个白眼没搭理,她更希望所有客人都能学习船尾的小和尚,沉默是金。
“这两人都是哪找来的?”克之问。
“那个和尚,是苏州知府介绍的,据说在大街上一眼看穿附在链子上的恶鬼,当场斩了。”
“我很久前就想问了,你爹区区知州,怎么这么多人卖他面子?”
“这和我爹有什么关系,老弟我又不是啃老本的纨绔。”沈仪摸着自己脸,“就不能是看我面子吗?”
“你?”克之嗤嗤地笑。
“得了,你就别管这些。”沈仪说,“那个道士是毛遂自荐,算命挺准的。”
克之皱皱眉:“你带算命的来干嘛?万一殃及无辜怎么办。”
“他自己要来啊,死皮赖脸,拦都拦不住。”审议说“你记得给我小时候,给我算命那道士吧?”
“记得,说你天煞孤星,劝你爹把你丢了别管……这就是那个算命的?也太年轻了吧?”
“那是他师傅。”沈仪踢他一脚,“喂,姓燕的,你自己解释解释啊。”
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你都说完了,姓燕的紧闭着嘴。
“唉,平时挺能说,今天不知怎么了变成扎口葫芦。”
“到了。”阿桥把船靠边停下,和尚蹦了出去,稳稳当当落地。
沈仪最后一个下船,抛了半袋子铜板:“阿桥,今天捉鬼啊,去不去?”
“不去。”阿桥点了点钱,干脆利落的回答。
“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们么?”
“谁要见他们?”女孩一个劲皱眉,“我只是想渡我姐姐。”
一.猎人们
一年十二个月里,达莫利安只有夏季、连同它前后几个月是见不到雪的。即使是春天,河上的冰也没那么快融化,在找不到太阳的角落里,积雪随处可见。夏天一过,凉爽舒适的秋季会很快迎来低温,没多久,山峰上厚实的雪就又多一层。
达莫利安曾是个安静的小镇,沿着雷斯山脉一直走,这种小镇在山脚下随处可见。达莫利安比它们稍微热闹一点,因为通往南方的大公路在这里分裂成一条条小道,商旅和冒险者进入极北前,都会在这落脚休息、补充物资。
这片寒冷贫瘠的土地没有能大批发往南边的货物,这的人也保留着祖辈自给自足、朴素单调的生活方式。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活得下去,他们就没什么向外发展的志向,更重要的是,没有发展的资本。
这一情况的转变始自几年前,一支来自南方的队伍进入了雷斯山,他们在山脉深处的河谷发现了米屑般沉在沙石中的金色矿物。
除了猎人,原住民很少深入这座山脉,传说中它曾是座火山,燃烧着神圣的火焰。一条名叫阿兹的魔蛇在此肆虐,它的身体里充满毒气和蛇虫。英雄将它镇压在山下,用火来烧干它邪恶的血液,火山就此熄灭。但阿兹并没有死,世界末日那天,它会破土重出,新的英雄将在火海中彻底杀死它。
这传说的起源已不可考,老猎人曼哈说这是拉玛留给达莫利安唯一的一个预言。
但这片土地不缺这样的传说,北地能养育的生命很少,凡活下来的都很凶暴。人们口口相传,深山中有怪物出没,他们不同于野兽,有人的智慧、贪婪和邪恶,熟悉自己地盘里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没人证实过他们存在,大家都说发现怪物的人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腹中餐,只有同样熟悉大山的猎人才能活下来。但怪物从不惊动猎人,谁叫他们同为猎手、同样敏锐、同样会为彼此带来毁灭。
这使得那些闪闪发光的有色金属在大山深处沉睡了几千几万年,直至今日才开始发挥那生来自带的、使人疯狂的能力。淘金者们蜂拥而入,达莫利安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资本,迅速繁荣起来。
曼哈曾是达莫利安的猎人,淘金热开始后,年轻人都加入了淘金者的行列,他年事渐高,却后继无人,只好把地盘托付给还在坚持的同僚。
曼哈信奉拉玛,在猎人里是个异类,他用抓阄来决定谁当继任者,结果过碰翻了桌上的油灯,火焰呼啦一下烧着。曼哈匆匆把火扑灭,写满人名的纸条化为灰烬,只有一张掉落在地的幸存下来,曼哈捡起它,打开了那张写着“宫正”的纸条。
宫正今年二十三岁,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常在主峰伯拉里昂附近活动。养大他的是个外来巡林客,在达莫利安邮局当过一段时间路护。某个冰雪消融的春末,巡林客在旅途中捡到宫正,犹豫再三,始终不能对孩子的哭声无动于衷,便收养了这个弃婴,按照家乡习俗,取了个古怪的名字。
宫正保住小命后不久,巡林客重操旧业。那时淘金热还没开始,每个镇子都有三四个猎人。外来者艺高人胆大,没和土著争抢地盘,一头扎进了危险的深山里,探索新的狩猎区。
宫正始终将巡林客和猎人当成两个职业来看。在他看来,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都会狩猎动物,卖掉野兽身上值钱的东西供自己生活。但巡林客还会学习如何对付的人类,他们比猎人要多一些选择,比如杀人越货,或者除魔卫道……如果有的话。
雷斯山不乏怪物出没的传说,但师徒俩不为所动,一年到头,除了进货卖货在达莫利安出现几天,几乎总是待在山中。镇上的人还没记住他们长什么样,两人就再次消失。
但曼哈记得,因为他也曾是猎人,冬天河谷结冰,道路变得顺畅便捷,他会驾着狗拉雪橇去串门。或许是因为从小长在山里,宫正话不多,一双眼总瞪地很大,时刻紧张兮兮的,偶尔自言自语,有点神经质的模样。
曼哈顺应天意,猎完最后一季,把地盘让给了长大的宫正。如今他在达莫利安主干道的末尾开了间杂货店,兼职老板和牧师,在这个武风盛行、法术衰弱的世界,牧师是个稀罕职业。
但拉玛是个猎人,不会任何法术,他相信心诚则灵,并发展了一个信徒。
其实不能用信徒来形容,应该说宫正比较有耐心,是唯一一个肯耐心听他啰嗦的人。
和所有拉玛牧师一样,曼哈有收藏癖,导致店里堆得乱七八糟。但这地没什么值钱东西,有他也买不起,唯一一件还算贵重的是套黑色铠甲,但粗制滥造,顶看不顶用。宫正每季两次来这卖动物皮毛,每次来仓库里堆的东西都不同,显然有些被曼哈“忍痛处理”了。
小店隐藏在街拐角的阴影下,冬冷夏凉,炉子里常年冒着火光,照耀着角落里用来当牌面的一套盔甲。秋季末尾是宫正进城的时间,曼哈收好货,留下宫正,亲自去镇子上最热闹的酒馆要了些烤肉,嘱咐老板过会和酒一起送来。
曼哈是有声望的老猎人,大家乐意给他方便。达莫利安还是个可怜的小镇时,是他带领其他猎人防备野兽骚扰,猎杀觊觎家畜的掠食者,在食物短缺的年份贡献出自己的猎物。人们尊敬他,愿意给他方便……喋喋不休布道的时候除外。
如今宫正接替了这份的工作,他是个守规矩的巡林客,也是个优秀的猎人。他的地盘包括曼哈留下的区域和老巡林客活动的伯拉里昂峰,所以总能猎到比别人多的猎物。他不吝啬在猎人小屋中留下腌肉和清水,供经过和迷路的人休息。
曼哈颇为自豪,因为这优秀的继任者是他挑选出来的……他尽量不去想那场毁掉自己一张木桌的小火灾,冥冥中有种谶言般的东西让他恐惧。
“这次打算住几天?”曼哈从铁架上切下一片烤到冒油的野猪肉,这是宫正送来的。他拿到店里让厨子帮忙收拾,分了两根腿出去做辛苦费。
“三四天。”宫正说。
“这么短,怎么,放弃找你爹妈了?”
宫正挠挠头,收养他的巡林客认为他是淘金者随手遗弃的累赘,他小时候无法接受,立志正在达莫利安找到自己父母。不过二十多年下来,也没见哪家夫妻对自己别有优待,渐渐就遗弃了父母别有苦衷的天真。
“早就放弃了。”宫正说。
“在我这住下!咱们聊聊天!”曼哈热情地说,“还能剩下住旅馆的钱。”
宫正笑笑,其实他每次来都住在曼哈店里,他替曼哈看店,曼哈替他去集市,给货物聊个好价钱,再问问镇上人有什么需要猎人帮助的难处。宫正很少和人交流,时至今日还有人以为他不会说话。
两人聊今年皮料市场的价格,聊獭子肉怎么做好吃,聊春天融冰时陷进河谷的雪橇。曼哈还聊起那颗越来越亮的星星,前些时间有碎片从中分离出来,落向了极北之地。曼哈向拉玛请求预言,神明一如既往的沉默,但在老人眼中,这就是预言。
那颗星星耀眼的光芒遮住了所有命运,如同平等笼罩着所有人的死亡。
宫正久违的睡了个懒觉,睁眼时日上三竿。他擦擦脸,把毛巾搭到肩上,打算帮曼哈把柴劈了。
秋末的空气有些凉,但对火气旺盛的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稍微动动就是一身汗。宫正赤裸上身来到院里,又火烧屁股般回到屋内,把衣服套到身上。
有人砰砰砰地敲门。
“跑什么啊?”女声说,“看到又怎么了,那身腱子肉卖了都不值两百块,你是姑娘我是姑娘?”
宫正一个头有两个大,门外的女性是个外来冒险者,为金子在达莫利安住了六年,性格粗犷,生做男人绝对是个横行霸道、为祸乡里的祸害。她是个金头,和曼哈关系不错,经常来店里帮忙。
曼哈没有子嗣,很是喜欢她。但宫正不擅长应付这类异性,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是被大雪困在同一个猎人小屋。那不是宫正建的,猎人也会迁徙,随着猎物聚集地变化而改变住处。
木屋里满是灰尘,堆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杂物,甚至还有一把鲁特琴。漫长的等待中,阿琳娜教他弹了一首歌。那是首欢快热烈的舞曲,阿琳娜一边弹,一边指使宫正踩着节拍跳,他僵硬地挪动,血液在风雪声中渐渐变暖。
屋门重新打开了,宫正穿戴整齐,惜字如金地说道:“早。”
“早个屁,你看不见天色吗?”阿琳娜说。
宫正沉默地走到柴堆旁,拾起木墩旁的斧子,校园里响起了很有节奏的“嗑哒”声。阿琳娜回到仓库,她每隔一段时间来忙曼哈整理那些乱七八糟货柜,顺便清理一下屋里灰尘。
“你吃不吃饭?”阿琳娜的声音从仓库里飘来,“我用昨晚剩的那点烤肉加了些野菜,给曼哈煮了肉粥。锅里还有一些,要吃自己去热,记得用小火!”
就话痨这点来说,阿琳娜的确很适合做曼哈的朋友。
阿琳娜做饭很有一手,宫正从不跟自己过不去,他放下手上的活,热了碗粥喝。
“对了。”
厨房门猛地开了,宫正吓得眉毛一跳,扭头用幽幽的目光责备来人。
“上次你来把这东西落在客房,我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阿琳娜站在门口,手上举着一个落灰的笔记本,“我记得嘱咐过曼哈遇见你还回去,看来他是忘了。哎,人上了年纪啊……”
宫正眉毛又是一抖,三步并两步跨过去抢回来,拇指抵着纸边哗啦啦浏览完,对着最后一页上那个又红又大的“阅”字露出懊恼的眼神:“你看了?”
“啊。”阿琳娜挑了挑眉毛,“原来你能看见鬼?”
宫正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讶地感叹,他回过头去,那个只有自己能见的女鬼用一种矜持地姿态举起手,颇意外地半掩着嘴唇。
“怎么?”阿琳娜跟着宫正望了望,什么也没看见,“她在那吗?”
“真有意思。”女鬼穿着白色和服,长发挽成个髻,眼角和唇上缀着绯红的妆,半是揶揄的笑道,“宫君,她很中意你。”
二.鬼魂们
“你什么时候开始能看见鬼的?”
“……”
“怎么做到的?”
“……”
“你竟然还写日记,你是娘们吗。”
“我记性不好。”
“哦哦~留下值得回忆的过去啊……你这不是会说话吗!装什么哑巴!”
“……”
“喂,怎么做到的,我只听过传说,还没真的见过鬼呢。别那么小气,教教我嘛。”
宫正在喋喋不休地缠问下保持沉默,阿琳娜为数不多的耐心耗尽,一拍桌子。
“娘了个蛋的,你再给我装,信不信我给你编成十八般花样传出去,到时候人人都来问一嘴?!”
“你看,她也知道,寻常人不会相信妾身存在。”女鬼说,“自己却不认为这是妄想和疾病,一心只想问清楚呢。”
“你不要说了。”宫正道。
女鬼以袖遮面,暧昧地笑着,像白色气泡般在阳光下逸散了。
宫正很少这么直白的拒绝什么,阿琳娜惊了:“你胆肥了??”
“我十七岁那年见到九条裕子。”宫正说,“九条裕子就是女鬼的名字,那时起我开始写日记,因为有些事总是转眼就忘了。”
阿琳娜愣了一下,不知闷葫芦为什么突然开口。
“一个满月夜,我在伯拉里昂追踪一只受伤的鹿,路过那颗格外高大的吊死树,遇见了正在觅食的裕子。”
达莫利安有许多鬼怪歌谣,传唱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幻想生物和神秘地点,高大茂盛的吊死树只是其中之一。它枝桠纵横、遮天蔽日,人们常在在发现失去希望的人吊死在此,引人上吊传闻便由此传开了。
“她正要吞食一个新死鬼,那家伙穿着讲究,却身无长物,神色疲惫但很从容,似乎不知自己已是死人。新死鬼脱下身上的丝绸外套,说衣服和美人相配,小姐穿上必定很美。既然自己逃不掉,还请鬼小姐收好,免使它蒙尘。
“九条被他逗笑,收下那身穿不着的男式外套,放他走了。”
自那以后宫正便有些健忘,虽然都是些鸡零狗碎不重要的事,但依旧让人不快。他以为是鬼魂作祟,便带好弓斧,牵着狗返回吊死树下。
那是个不错晴天,宫正不知怎么在树下睡了过去,醒来时看到月光洒遍山林,自己要找的鬼站在一边,弯着腰细细打量自己。睡迷糊的黑狗似乎还没清醒,吐着舌头,迷茫地叫了两声,又趴回地上。
宫正吓了个哆嗦,拎着斧子站起来。
“哎呀。”女鬼抱着那件男装,嘴角露出笑意,“我只是看一下,宫君怎么这么紧张。”
宫正愣了下。
“不是说昨夜来取这件衣服么,怎么晚了一天?让妾身好等。”
宫正迷茫了:“这衣服不是我的。”
女鬼惊讶地看着他:“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宫正抱住脑袋,某些画面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女鬼收下衣服,露出颇为可惜的表情、女鬼发现远远观望的自己,招呼自己过去、女鬼说好物赠与有缘人,今日你没吓跑,妾身又穿不着男人的外套,便赠与你吧。
该死。宫正捂住脸,原来这才是他最开始忘掉的记忆。
“妾身托山里的朋友改的合身了些,所以这衣物又在我手上留了几日。宫君似乎有些健忘。”女鬼得体地笑着,将这段尴尬一笔带过,“不如写写日记,免得忘了重要的事。”
“哦,他妈的。”阿琳娜说,“艳遇啊?你胆可真大,敢跟鬼魂谈笑风生。”
“还不都是人变的?”宫正道。
阿琳娜被他噎了下,拂袖而去。
细细的笑声在身侧响起,宫正扭头去,九条的身影又浮现出来:“何必那么气她,人家对你芳心暗许。”
“我不喜欢她。”宫正说,“最好不要互相耽误。”
“宫君喜欢谁?”九条促狭地问。
宫正没有回答,她俯下身,阳光穿过女鬼半透明的身影。宫正眯起眼,额头上传来灰尘拂过般的、微痒的错觉。
曼哈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宫正的货物卖了个好价钱,爷俩在清扫一新的店里喝酒聊天。
达莫利安的冬天很冷,没有猎人不会喝酒,宫正更有千杯不醉的能耐。
曼哈已经微醺了,絮絮叨叨说宫正小时候偷老巡林客的酒、结果喝醉的事。宫正笑着听,他已经不记得这些事了,不知为什么小时候的事很模糊,他也从不回忆。直到曼哈提起,宫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去看望老师了,那张脸是什么样,都已经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冬天,河谷结冰后,带点獭子去看看老师吧。他想到。
“曼哈,我上次来,是不是落下个本子?”
曼哈浑浊的醉眼眨了眨,猛一拍额头:“哎呀!我给忘了!我还特意给你收拾起来了来着。”
“哦,没关系,阿琳娜今天来帮你收拾屋子,把东西给我了。”宫正夹了块萝卜,“今年冬天我打算去看看老师,你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曼哈愣了愣,使劲摇头:“没,没有。”他似乎清醒了点,用粗糙的手掌搓了搓脸颊,一拍大腿。
“你看我,差点忘了正事。”曼哈说,“有淘金者告诉我,伯拉里昂出现了一小群狼人,大概有几只的模样,伤了好几个人。它们昼伏夜出,抢夺食物,杀死雪橇犬,将尸体带走。”
“唔,它们或许在筹备过冬的粮食,有人失踪吗?”
“那不当然吗,自从淘金热开始,一年到头失踪的人还少了?”曼哈说,“伯拉里昂你最熟,狼人熟悉山林,淘金者围剿无果,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帮他们杀了那两头怪物,他们愿意付钱——用金子付。”
宫正发自真心、一点也不矜持地笑了:“我需要时间和人手,等冬季开始后,让淘金者配合我,过不了几天就能抓到它们了。”
“今年不寻常,你要小心啊。”曼哈嘟囔着,用不安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颗与日月争辉的星星。
三.淘金客们
达莫利安的冬天如期而至。
宫正花了两天寻找狼人的踪迹,他在山里长大,熟悉这的每个角落。阿琳娜和他一起,今年的后半段她不务正业,始终纠缠着年轻猎人。
狼人巢穴的范围很快被圈定出来,淘金者组成的封锁圈围死了每条可供逃脱的路。第三天夜晚,急于脱困的狼人被一处营地发现。战斗在一边倒的人数压制下很快结束了,比较完好的皮毛被当场卖掉,头颅被淘金者带走,那些骨骼会成为挂在墙上的装饰,供他们在酒桌上多一点谈资。
淘金者包下了达莫利安的酒馆,进行一夜小小的欢庆,阿琳娜邀请了老少两位猎人。
曼哈神色凝重,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格格不入:“我向拉玛祈求预言,达莫利安的凶兆仍未消散。”
“得了吧,侍奉拉玛的牧师那么多,就没见几个倾听到祂的声音。”阿琳娜讥笑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连法术都不会!”
“好吧,拉玛没有理我,所以我自己占了一卦。”老猎人脸色通红,“那又怎样,凶兆就是凶兆。”
“伯拉里昂确实还藏着可怕的魔鬼。”阿琳娜没和他抬杠,“参加围剿的淘金者们,有很多人在夜里听见了怪异的声音,像是毒蛇吐信和虫子们扇动翅膀的声音混了起来。白天检查时,发现巨大的、蜿蜒的压痕,四周都是枯死的树木。”
曼哈和她不约而同想起了传说中的魔蛇阿兹,接着大笑起来。
宫正没有笑,他神色凝重的站起来:“那些痕迹在哪,带我去看。”
阿琳娜和曼哈面面相觑,爆发出一阵比刚才更大的、惊天动地的笑声。
“不、不是吧?”阿琳娜擦着泪,“你认真的?太荒唐了吧!”
“那只是个遥远的传说。”曼哈呛的满胡子酒,“如果阿兹真的存在,世界岂不就要毁灭了?”
宫正瞪着他们,没错,他是认真的。相较起曼哈,他是个更为真挚的拉玛信徒。
曼哈年岁已高,不胜酒力,早早离席,回家睡觉去了。
“喝了这么多,你肿么脸都、都不红!”阿琳娜喝多了,勾肩搭背搂着宫正,有些大舌头,“你究竟怎么做到!”
“我小时候经常偷老师的酒喝,喝多了就这样了。”宫正不和醉鬼较真,堪称温柔地劝道,“你别喝了,女孩子一个人喝醉不安全。”
“怎么会呢,不是还有你吗!”阿琳娜哈哈大笑,“你又不会趁我之危,怎么样,你想吗?你想我可以当不知道!”
宫正脸腾地红了,淘金客们哄笑起来。
“大姐想的倒是美!”科拉萨笑着说,“宫先生可是洁身自好的良家少男!”
阿琳娜把酒杯掷向那名男淘金者,科拉萨灵活地躲过,他是个空袭者,身为翼族却喜欢跟人打交道,翅膀总藏在斗篷下。
科拉萨说:“大姐这么有魅力,应该多给宫兄展示展示啊。”
阿琳娜斜睨着他:“你多少岁了了,还好意思叫他老兄。”
“宫兄山崩于面都不变色,想来比快三十岁的我要成熟啊,我还叫你大姐呢!”科拉萨哈哈一笑,“你舞跳得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趁热闹跳给他看看?”
淘金者们立刻开始起哄,叫着让阿琳娜来一个,阿琳娜开怀大笑:“是你自己想看!”
科拉萨不接话,只是笑着鼓掌,跟大家一起哄闹。
“你们想看就跳给你们看!”阿琳娜说,“我可不是跳给木头的!”
木头躺了枪,尴尬地搓搓脸颊。
“你会弹鲁特琴么?”阿琳娜问。
宫正正蹂躏着手里的酒杯,试图借破坏玻璃柄忽视面前的窘境,他闻言抬头,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望向阿琳娜。
“只会那一首。”他说。
那一首当然是阿琳娜教的那首,她穿过人群,诗人行了个礼,借出自己的鲁特琴。
“来一段。”阿琳娜把乐器塞进猎人怀里,少年从善如流弹了几下试音,清醒沉静的样子有些脱离人群。他学着诗人的模样,向阿琳娜鞠躬行礼,伸手指向桌边不大的空地,手指落回弦上时,女金头刚好靠过去,迈出第一步。
她开始跳一曲热烈的弗朗明哥,每一个动作都像挥刀般遒劲有力,红衣而像火焰一样舞动。淘金客们一边吹口哨一边呐喊,声音早就盖过了吉他,可阿琳娜还是准确地踩在调子上,跟着节奏踏出每一步。她渐渐露出笑容,目光落向宫正,如同落下的火星一样,将他的脑海灼烧成一片空白。
宫正又看到了那个暴雪天,那滚烫的奔流着地血液,真的只是因为身体在舞动吗。
阿琳娜如同踩在刀锋上,又像踩在天台的矮墙上,眼神骄傲热烈,睥睨一切。她谁也不在乎,谁也不关心,可她会对自己露出微笑。
鲁特琴的声音已经断了,但没关系,诗人接过了演奏的重任。宫正忽然意识到,阿琳娜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自己,不论转身还是背对,当她回过身,目光永远落回他身上。
阿琳娜来到他面前,把宫正拽进“舞池”中央。一阵难以言喻的躁动袭来,宫正用热烈的目光回望过去,抿着唇露出一个微笑。
四.猎物们
隆冬渐深,不久前,那颗明亮星星坠落了下来。祸不单行,新的明星在不久后接替它,重新出现在天上。
曼哈的担忧实现了,死亡开始在北方蔓延,达莫利安萧条了不少,蜿蜒而行的巨大蛇痕一天比一天接近城镇。宫正始终在寻找它的主人,阿琳娜听说后很是吃惊。
“那这一季的收成呢?”她问,“明年春天你吃什么?”
“那不重要,我可以节省着过。不找出它,达莫利安的居民和你们这些淘金客都有危险。”
阿琳娜将消息散播出去,让淘金客们多加注意。大半个月后,科拉萨找带来了新的讯息。
“我在伯拉里昂峰的峰顶发现了大片焦黑的痕迹,不少草木都枯死了。”男人眉毛上都是冰结的水汽,在炉子前烤着手。
宫正皱了皱眉:“你怎么会去那?”
“大姐给了钱,雇我和别人帮你寻找痕迹的源头。”阿琳娜瞪了他一眼,科拉萨不好意思的笑笑,“哎,一不小心说秃噜嘴了。”
宫正摇摇头,他和阿琳娜的关系亲近了些,但并无实质性的进展。
阿琳娜也不想更进一步,她所需要的已经满足了,不必再给两人套上多余的责任。更何况,她是冒险者,总有一天会停止淘金返回南方。宫正却是达莫利安的猎人,他会一直生活在这。
三人决定后天出发,去探个究竟。宫正入城进行准备,曼哈将他送来的装备拿去铁匠铺维护,忧心忡忡跟宫正谈心。
“我看不到达莫利安的未来。”老猎人说,“但我感觉得到前路凶险,或许你该离开这。”
宫正看了他一眼:“我是这的猎人。”
曼哈反常的沉默着,两人喝了一顿闷酒。第二天一早,曼哈送他离开,宫正听见老人替自己细碎的祈祷着。
“你会活下来的。”曼哈为他挂上一枚玉坠,这是他当牧师这些年收到的最珍稀的藏品了,据说可以辟邪,“你是猎人,是巡林客,是从火焰中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个姓名。”
宫正、阿琳娜、科拉萨三人准备了一周的口粮,向伯拉里昂峰顶进发。
有猎人做向导,这一路很顺利。头天晚上他们吊死树扎营,凌晨时,科拉萨拍醒两人,惊恐地说:“那颗……那颗星星!你们看那颗星星!”
宫正和衣而睡,闻言一骨碌爬起来。
那颗星星突然变得极近,另一个大陆倒悬在天空上,带着一股要把苍穹挤垮的压迫感不断逼近,仿佛将要这整世界摧毁。它还在坠落,照这个速度,两个相距咫尺的世界在一分钟后就要亲密接触了。
“趴下!”阿琳娜发出刺耳的尖叫,宫正猛地低头,腥臭的毒液擦着头顶喷过,他反手一斧,砍在空气里。
“头、头顶!”科拉萨颤抖着说。
宫正听到数只蛇类吐信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接近,就在吊死树上。他抬头看去,雄伟的树木上缠绕着一只巨大的毒蛇,他有三个头,双翼遮天蔽日,呼吸间毒气氤氲,腹中尽是蚊虫嗡鸣的声音。
“阿兹,是阿兹!”阿琳娜惊恐地说,“传说是真的!”
“快走!”科拉萨腾空而起,“我来拖住它!”
“走哪去?”宫正说,“达莫利安吗?它会为城市带来毁灭。”
翼族呆了呆,振翅飞向高空,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拿着自己的弓与箭,轻装简行离开了。
阿兹的一个脑袋始终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宫正一斧子砍在树上,阿琳娜又一次为他的朴实震惊了。
“你干嘛,你打算把树砍倒和他决斗吗?”她说,“有没有搞错,你真的明白这棵树有多粗吗?”
宫正又一斧子砍在树上,阿兹感受到这细微的震动,为其中所包含的轻视与坚定愤怒了。它张开山洞般的血口,俯身袭向猎人。
“就是现在!”宫正大吼着,“射他!”
天空一点寒芒闪过,银白色的长箭直直坠落,风流过箭哨,发出尖锐的啸声,把所有声音盖了过去。
它如星辰碎片般坠落,深深刺进巨蛇的尾巴里,与地面咬在一起。一声接一声的箭啸接成一道极长的信号,接连七只长箭从天空射落,如同楔子般将阿兹钉在吊死树上。宫正手脚并用爬到树顶,翼族的声音远远传来。
“箭到!”科拉萨说,“砍他!”
宫正越向巨蛇头颅,手斧深深切入后颈,他整个手臂陷进肉里,握紧发滑的斧柄,狠狠压塌了一块椎管。
坠落的星星终于停下了——两个世界撞在一起,大地发出低沉的咆哮,地面如同敲响的鼓般震动起来。伯拉里昂峰沉寂万年的火山口喷出一股铺天盖地的烟尘,爆发出灿烂的、液体似的火焰。
整个夜空被烧成了红色,大火迅速向吊死树蔓延过来,科拉萨俯冲而下,吃力地拎起两个同伴,带着他们冲向河谷。
阿兹凄厉地嚎叫,枯叶般的膜翼展开,向天空伸出身体。
长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似乎在一个个崩裂、折断。然而大火蔓延过来,将阿兹和它腹中的毒虫一起吞噬在岩浆下。
“你是猎物,我才是猎人。”科拉萨低声说。
宫正摸摸脑袋,有种被人抢了剧本的错觉。但他没多纠结,就算这世界是个剧本,他也不是主角的配置。
科拉萨还更像一点,他是翼族、空袭者、冒险家、贵族中的异类。家族收养了他,用稀有金属为科拉萨量身定制了这套机关精妙的长弓与箭。但科拉萨也曾是个叛逆的孩子,所以才会远走他乡。时至今日,这套弓箭终于回归当初赠与他时所背负的期待——建功立业,就算不能名扬四海。
那流动的毁灭不停向前,顷刻间覆盖了达莫利安。三人都产生了幻觉,仿佛风声正送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吊死树燃着熊熊大火,在这混乱的光景中,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
五.幸存者们
大火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活口,宫正在曼哈杂货店的废墟上站了很久,眼眶被干冷的北风吹红,嘴唇上有一排咬出来的血印。他从灰烬中挖出一顶头盔,曼哈收藏过一整套铠甲,现在只有这顶头盔还算完好。
科拉萨回了自己的国家,心虚和胆怯在剧变前不值一提,他终于决定直面曾愧对家族的东西,并为此进行弥补。
“接下来怎么办?”阿琳娜问,“你打算怎么做。”
宫正呆了一会:“你呢?”
“我曾听淘金的同伴提起过,他在一个被怪物占领的高塔附近逗留时,见过一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冒险者。”阿琳娜说,“有传闻说他们打开了门,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你打算去找他们?”宫正回过神。
“嗯哼,有一就有二。”阿琳娜说,“如果他们真的能打开门,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凋零的世界了。我要往东南走,去看看那座塔。”
“那只是个不靠谱的传言。”
“我们也曾以为阿兹是个传言。”
宫正沉默了会,说:“你去东南,我去西南,如果有消息……如果有……”
宫正卡壳了,如今怎么传递消息都成了问题。
“如果有门的消息,一定会迅速在幸存者间传开。如果没找到门,也不需要消息。”
“这会不会太依靠运气了?”
阿琳娜笑了笑:“你真的觉得会有这种事,我们真的能找到通向其它世界的通道?”
宫正带了一下,缓慢醒悟过来,他看向阿琳娜,阿琳娜将目光落向远方,她在跟他告别,这就是他们间的最后一面了。
“会的。”宫正点点头,“再见。”
“木头。”阿琳娜拍了他脑门一下,背起行囊,向荒野走去。
宫正最后看了眼达莫利安的废墟,这座城市崛起的如此之快,又凋零的如此荒唐。
“我们走吧。”他搓了搓脖子上的玉坠,将曼哈留下来的唯一一定头盔带上,对空气说道。
女鬼的笑声从某处传来,她将和达莫利安唯一的幸存者一起,走上属于自己的、新的道路。
还记不记得正文里,陆仁学生时代对一个小姐姐很好哇,没错这就是这个小姐姐的视角。
陆仁离校那天,来送行的只有我一人。
这么说不对,那时我已经转校了,我在校门口看到他,完全是陆仁自己想来见我。
他没告诉过任何人要离开,我听说那件事发生后,他只在给母亲送葬那天请了假。其他时间照常上课,安安静静的,特别正常。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母子感情深厚的娃目睹老妈被枪杀后没有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没有创伤后的畏缩,也没有迁怒。
老师经常在自习时喊他到走廊上谈话,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关心陆仁,还是怕他在仇恨中选择报复社会。毕竟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但陆仁肯定知道,他明显没把任何人的话往心里去,每次都回答“我还好”、“我没事”、“不要担心”,他说话的样子非常沉静,让人从心底生出股无从下手的茫然。
他的朋友们担心他,有人逗他开心,他会无声的笑,有人义愤填膺,他会轻声说别说了。朋友说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谁都知道那不是单纯的抢劫!
我听知道的时候在心里哂笑,他什么时候说过算了?他只是说别说了。
除了有些沉默外,陆仁还和以前一样,每个人都觉得这很正常,过段日子就好了,毕竟身为律师的母亲发生了那样的事啊。但我还是觉得他有些地方在变化,这种感觉在那天格外强烈,他孤零零站在校门外的街道上,呆立在从梧桐间射落的晨光里。身边人来人往,学生们讨论着他母亲的事,说“你知道不隔壁学校有个初三生的母亲被杀了,听说是因为接了不该接的官司”从他身边经过。
我看着他的脸色,上面什么都没有,他还在发呆,一丝勉强也没有。
偶尔有认识他的人停下来打招呼,问你转校了?他就点点头,别人就会说也是,害死你妈的那个混蛋官僚,他儿子和你同班嘛,要我我也待不下去。
他表现出的一切都像个来上课的学生,但是直到上课铃响,都没有挪过一次窝。
我也没有,最后街上的学生老师小摊贩都散尽,只有一个女孩靠在路灯上玩手机。陆仁终于看向我了,他肯定早就知道我在看他。
“你怎么了?”他问。
“这话要我问你啊。”我说,“你怎么了?”
“我还好。”他回答,“你要迟到了。”
已经迟到了,这是至今为止,我学生生涯里唯一一次迟到。
“我知道。”
换做以前,我肯定没耐心和他废话的,转学前他对我体贴非常,我觉得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青春期男生那些蠢蠢欲动。但到最后他也未曾开口,那些殷勤我也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已经满足了。转校前一天他送我放学,每天他都这么做,今天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家伙就这样,不知道如何索取,也完全没有那个念头。
我对他道谢,承认自己的恶劣并道歉,但他不以为意。
现在想来,那种明日也与往常无异的平静,和如今是那么相似。
“那你怎么不去?”他说,“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成绩优秀又听话乖巧的学生。”
“送送你啊。”我说,“要离开这了吧?”
“嗯,我爸回来了,过段时间和他走,就不在国内了。”
这我知道,听说有个最近城里有个凶恶的暴力份子到处生事。
“给陈醒他爹上眼药的那个人是你爸啊。”我说,“他要做什么,报仇么?他会杀了他么?”
“不会的。”陆仁说,“那不是他该干的事。”
“来找我有事么?”
“就是看看。”他说,“我走啦。”
“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吧?”
“我不知道。”
“那个。”我扭捏一下,“谢谢你啦,对不起。”
他笑起来:“为什么,因为之前我对你很好,你却无动于衷么?”
我非常想让他闭嘴。
“没关系,我也没想得到什么,只是单纯想照顾你而已。”他很诚恳,“虽然仔细想想,那时候的确可能是喜欢你却没自觉。但我不想和你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更不会索取什么。”
“可能你就是需要这样,别老活在自己世界里了,你不能只给予不接受,你……”我突然卡住,没想到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你太好了,总这样,一定会在某天让谁心寒的。”
这时候保安终于发现了我,他认出了陆仁,显得非常紧张,呵斥他离开,并让我回去上课。
“我还没和她说完话。”陆仁说,“再等一下,我马上就走。”
“说什么,要走快走,别来找麻烦!”保安走过来推搡,按理说这时候我该从善如流离开,可陆仁被他推得趔趄几步,露出的我从没见过的眼神阻止了我。那是他第一次显得愤怒,就连愤怒时也那么冷,冷得像刀子一样,我觉得自己最好别叫一把刀失望。
可那时他只是个初中生,和保安怄气占尽下风,终于路灯旁的少女被惊动了,她收起手机走向这边,拍了拍保安的肩。
我以为她要劝架,保安也这么以为,就在他回过头来打算借坡下驴时,被少女一拳打在鼻梁上。这一拳迅猛非常,壮实的成年男子仰面摔倒,她却不看一眼,只是摸了摸陆仁头顶,握住他的手离开了。
那之后陈醒来找我,小心翼翼问陆仁怎么样。我说挺好的,有个威武的老爹还有个牛逼的妹子,看起来是要展开新人生了。
陈醒松了口气,继而沉默,过了半晌,眼神涣散。
“我真的很对不起……”
我说这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他又是一阵沉默,说我不敢对他说啊,我爸做了那种事,我还有脸出现在他面前?
这就很难受了,我记起来,陈醒和陆仁曾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且凭心而论,陈醒没有纨绔的坏毛病,没有公子哥的架子和矜持,简直是他那个乌糟糟的原生家庭里摇曳生长的一朵奇葩。
反正不会再见了。我摊摊手。你就忘了吧!
你别说得跟失恋似的……陈醒嘟嘟囔囔,非常颓丧,但没有任何办法。这就是结局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子哥也不能解决所有事。
我觉得他很倒霉很可怜,这种心情大概就像我最后一次见陆仁,突然多出了无限的耐心。
我拍拍他的肩,陈醒忽然抓住我手腕,很久以后,又一言不发松开了。
直到陆仁再次出现,我都以为这件不公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了。
哪能呢,我太天真了,他可是说过“那不是我爸该干的事”,言外之意就是“这是我要做的事”啊!
陈醒和我升上了同一所高中,高二分在一个班,几年过去好像放下了以前的事,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的,只是多了个新爱好——在晚自习前的用餐时间缠着我,也不说话,就拉着我在教学楼边上对夕阳发呆,一点也不嘻哈。
高三那年冬天,陈醒突然几天不来上课,说实话,我觉得很清净,还有点空虚。
我打电话过去,关机,向老师要他家里的座机号码,不给。
所以我只好趁保安吃饭时偷来钥匙,再在晚自习后翻进档案室,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找到陈醒档案。真是……非常抓狂,我忍不住在心里痛骂陈醒,这辈子老娘都没想过自己会做这种事。
陈醒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和我寒暄了几句,问,你还记得陆仁吗?
怎么,他功成名就回乡复仇啦?
功成名就没有我不知道,他回来了倒是真的。
陈醒说当年两个凶手,一个前不久监外就医,晚上被人捅死在床上,另一个没能判刑的下落不明。陈醒老爹吓坏了,走了这么多年夜路没碰上鬼,没想到要栽在一个小孩手里。
陈醒咬了咬牙。
“你说……”他问,“要是,我没跟我爸闹得翻天地覆给他求情,就让他死了的话……”
“你住嘴。”我警告他,“不要有这种想法!”
为什么不要有?我不知道,大概陆仁能说明白,但我只是直觉这样很危险。
陈醒不吭声了,学校在郊外,十一点,街上已经没人了,我匆匆走着,很久之后才听到他嗯了声。我挂断电话,穿过街角,空荡荡的街道上有个穿着白色冲锋衣的少女靠在路灯上玩手机。
寒意刺穿脊背,我猛地停下脚步,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心虚,眼前发懵,心脏不停下坠。
陆仁从街边店铺的台阶上起身,穿过重重阴影向我走来。
“你回来做什么?”
“我不能回家么?”
“这已经不是你家了,你离开那天自己放弃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咄咄逼人,陆仁仔细看着我,突然说:“你知道,人都是在变的。”
我愣了一下,他的确变了很多,从外貌到气质,唯一不变的是身高和审美,一个糟心,一个糟糕。
“这么些年。”他有些萧索,“你已经变成替陈醒着想了。”
我不觉毛骨悚然,离开的这些年对他来说并不是空白,他不再是离校时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转而拥有这里任何人都不能比肩的资源和力量。更重要的是,他不再软弱和迷茫,而这一切又是谁带给他的?
我看向他身后着白衣的少女,她偏头望了我眼,微微一笑。
“我听说了,陈醒告诉我的。”我说,“你想做什么?”
我本以为他会冷酷地说做该做的事,然后警告我离陈醒一家远一点,就像当初陈醒他爹恐吓与孤立他那样。然而他只是沉默一会,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少女听闻此言,长叹口气。而我则觉得,这真是太好了!
“别那么做。”我堪称急切地劝他,“那你就像阿姨想击倒的人一样,和陈醒他爹一样了!”
他摇摇头,又摇摇头,表情扭曲,退入夜色里,和少女走远了。
大概过了一周,我又见到陆仁,他语气轻快地跟我道别,让我松了口气,觉得陈醒家不会太惨。一个小时后,警察找上门来,询问有没有见到杀害陈醒父母的凶手。
我觉得脑子里有根弦崩断了,嗡一声,眼前全是陆仁放松的表情。
他撒谎?不对,跟我撒谎有什么意义,早晚我会知道的……我忽然反应过来,那个总穿白色的女孩今天没跟在他身边。
警察把案发现场的照片摆在我面前,一遍遍强调其影响恶劣性质凶残……我眼前发黑,自动打码。
这都叫什么事啊,我知道是谁杀了他们,可有人信么?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我也不能说是“陆仁身边的女性”,他们只会认为两人合谋。
最后替我解围的是陈醒,我都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反应过来时房间里只剩我和他。陈醒看起来萎靡不振,脸色灰败,我忍不住去握他的手,他没有抵抗,那一瞬陆仁离校时和少女的互动突然从记忆里跳出来。
原来就是这样的原因,就是这样的感觉,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伸出手。
可陈醒看起来比陆仁差多了,发白的嘴唇抖了很久,捂住脸无声哭泣。
“我说……”我张张嘴,“这不是陆仁做的……”
说不下去了,陈醒能信么?连我也忽然怀疑起陆仁是否真的不知情,抑或是在装傻。
我和陈醒一直保持联络,他普通的考中大学普通的就业,有一天突然失踪。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警察和亲戚都放弃了搜寻。
但我没有,那些人并不关心陈醒,我……我不一样,可能。
有一阵子我以为是陈年旧事阴魂不散,又一次找上他,于是花了半年功夫,费尽力气寻找陆仁。最后发现他在两年前就消失了,与陈醒一样,干脆利落,毫无线索。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陆仁从事什么工作,能联系到的曾与他共事的人,都说他死在加拿大的实验室爆炸里,一直没找到尸体。
就在我放弃希望的时候,陆仁突然自己出现在了我面前,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报警,而是去找屋里辟邪的东西。他拦住我,不再是用语言,而是直接伸手阻止,全程沉默,一言不发。
“你说的对。”等我冷静下来,他才开口,“但我已经不会接受了。”
我用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十几年前离校时我说的那句话。
“你终于造孽了?”我问。
他不说话,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犹豫一下,递给我。上面尽是我不认识的人,中西结合,还有混血,和他一起站在个空旷的广场上。
“这是什么?”我翻来覆去查看,后面有短短一行字,“送与我的你的过往“……这是病句还是错别字?
“合影,这是备份,如果我再来找你,你就把这个给我。”
这人有什么毛病?健忘?
“那个穿白衣的女孩呢?”我问。
陆仁抿着唇很久。
“你果然造孽了。”我指着照片上站在他身边的女孩,个子不高,黑发,带着眼镜和耳机,有和陆仁一样的小辫子,乍一看还以为是兄妹,“这个也是你造的孽,对吧?”
他露出欲言又止的挣扎,似乎很想问我为什么这么说。但就这个表情来看,我猜对了。
“我直觉一直都很敏锐的,况且女人最容易懂女人。”
“我不能那么做。”他说,“我不能……”
“‘痛苦已伴随我太久,失去它我就不再是自己’,是么?”
陆仁愣了愣,我收好照片,拜托他帮忙寻找陈醒,我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他,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不确定,但有些想法。”陆仁说,“如果我见到他……”
他顿了下:“你最好祈祷我不要见到他。”
“你还在记恨?”
“已经那么久了。”他说,“我从来没怪过他。”
“那当初你是不是装傻?”
“什么?”他没听明白
我顿了顿:“没什么。”
陆仁仍没有深究,我摸着照片,心想大概就是为什么他至今仍如此天真的原因了。
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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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湖都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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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骑士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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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那提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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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在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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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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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建在城市外围的山上,若是登到顶,远远就能看见贫民窟。而现在,没人往上爬。
“招人厌的天气。”戴文不停擦着眼镜,最后烦躁地收起来,视线总往上飘。陈氿顺着他视线往上看,白蒙蒙的雾气里站着三人,一高一矮正转身往下走,单薄瘦削的还站在碑前,一身黑色在高处格外显眼。
“看什么呢。”陈氿眯着眼,雾太重,山顶在高处,更是显得远。
“听说从山顶往下看,整个城市都收在眼里。”
“怎么,你没来过?”
“来过,局里几个兄弟被人弄死时来看他们,不过没往上走。”戴文的语气格外轻松,“等哪天我把你送进来,再顺道上去看看。”
“庆祝?”
“等把你们这群吸血虫从城市里扒光,我才庆祝,你只是捎带。”戴文摸摸身上,“有烟没,忘带了。”
陈氿摸出一根,叼在嘴里点燃,给他递过去。
“那你这辈子登不到顶了。”陈氿给自己也点上一根,“我们不吸血,我们吃欲望,除非你把人都杀了。”
戴文眉头直皱,自己和陈氿有多不对付人尽皆知,他在治管局蒸蒸日上那会,正碰上陈氿扬名,这块骨头被上司丢给他,一啃就是十几年,到现在也没啃下来。年轻时的陈氿则只比项远好上那么一点,两人撞一起,就是针尖对麦芒。刀子样的狠锐在刚正的骨头上砍了十几年,都没讨到好。
一身铁骨虽然没碎,但也被戳出道道窟窿,断了的地方拼吧拼吧粘回来,却还是有缝隙,露出里面经年累月后被血染黑的芯。
那时戴文是个一腔热血又正直的青年,一门心思想把陈氿拉下马,但两人交锋让整片城区动荡不安,直到上司把几个月所有流血事件的档案调给他看。
很久之后戴文和陈氿聊起这件事,说,知道我老大怎么说吗?
怎么。
他说,闹够了吗,也该聪明点了吧。
你这辈子都聪明不起来。
戴文没接话,自顾自往下说。
我梗着脖子说没闹够,他气得把烟灰缸砸到我头上,说,你靠骨气吃饭,别人靠钱吃饭,今天伤五个明天死一个,人心惶惶的,上面追究下来责任是你担还是我担?你担?你算个屁,你担起么?
陈氿默默笑起来,手上的烟都在抖。
戴文恨恨地看着他,说,你就喜欢这种人是不是?
陈氿笑着摇头,不像否认,但也没说话。
戴文叹了口气。
老大说,你想死,别人还想活,狗急了都咬人,你把那群混账东西逼得没活路,还不找你拼命?你一条贱命,死了就死了,那些因为势力斗争被牺牲被抛弃被出卖的人呢?他们不想死,他们有的选么?上头那些人能让他们选么?你去替他们死么?你有几条命?你能救几个?你知道这群亡命徒急了眼会惹多大事出来么?能多大多大!整个旧城区都要被搅得鸡犬不宁!
陈氿不笑了,指间夹着的烟一口没抽,他静静望着天空,白色的飞鸟从波乌达河面上掠过,高声鸣叫着。
没得选啊。戴文唉声叹气。他说的对,我算个屁,我要是有改命者那个实力,就能把你们统统干掉,可我什么都不是。
他也干不掉我们。陈氿笃定地说。欲望是杀不净的。
戴文长久地看着他,说,老大说我觉得自己是大义,他看我是自私,我和你各退一步,大家就能平平安安过日子,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大家都怕了,你没看到么?”戴文学着上司的语气说,“你眼里只有自己的荣耀和正义,容不得被这世界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普通人平凡人小人苟且偷生吗?他们就不是命、就不在你拯救的人里了么?”
陈氿的表情像块石头,夕阳在河面上投下血一样的色彩。
“我看不到……”戴文自言自语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可我看到那些被你们欺骗压榨欺辱的人,他们更惨,若是连我们都怕你们,还有谁能替他们说话?老大说退一步就能平安,可他们不能平安啊。”
陈氿很平静,问,雄鹰叼兔,狮子搏羊,羊兔食草,草又何辜?
“可我们是人啊?”戴文神色古怪,倍感犹豫地重复,“可我们是人啊……”
“人比所有动物都更残忍。”陈氿把烟弹到水里,大河一下将它吞没,观景台上只有河水奔腾的声音。“黑兽也比不上我们。”他看着前方,眼里是从没有过的坚定。戴文有些意外,他以为这种近乎刚毅的表情不会出现在这群心狠手辣的人身上。
“我虽然是恶人,但也是个人。”陈氿拍了拍他肩膀。“我老了,不再想往上爬了,没那个能耐,也看清了,爬上去,有的是人想把你拽下来,还不如踏踏实实享几天福。”
“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幸福?”
“我不在乎。”陈氿直起身,“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和你一样,都不算什么东西。”
“还真是很少听你这么痛快承认自己比别人差。”
“真正有能耐的人出现了。”陈氿重新点起烟,摇着头,“比我强。”
“谁啊?”
“九叔!”
一声呼喊从远处响起,陈氿探出半个身子,戴文跟着看过去,看到大堤旁扛着鱼竿的少女,蓝眼睛在阳光下格外透彻。
“准备走了!”她喊,“卡莱瓦来接我们了!”
“你不怕被黑兽拖走吗!”陈氿的吼声压着河水传过去。
“高乐贝拉在啊!”少女大笑着,拿手肘拐了青年一下,后者挠着头,冲陈氿露出个无奈的笑。
“风行。”陈氿告诉戴文,“我老大家闺女。”
“哦,听过,整天胡闹的大小姐。”
陈氿笑起来,上上下下打量戴文,戴文被看的鸡皮疙瘩往下掉:“看个屁?”
“你这辈子是真的聪明不起来了。”陈氿说,“我以为你会一把把我掀进河里。”
“那边还有两个人看着,我脑子进水了?”
陈氿披上外套,“刚才说的,还没说完。”
“什么?”
“我们踩着别人尸骨活怎么了?和狮子杀羊有什么区别?和黑兽吃人有什么区别?只有人才会觉得倚强凌弱是错的。不要觉得不把我们全都摁死你就是没人性了,换个人来,未必比你做得好,不就因为这你才一直留在现在的职位上么?”陈氿说,“很多人都不是人了,你还是,不要犹豫,你生来就该跟我们作对。”
陈氿极少说这么多话,戴文思索了很久,惊觉自己被对头安慰了,等他反应过来,陈氿已经走了很远,他在视线尽头站着,同趴在车窗上的少女说着什么。
戴文眯起眼,陈氿背对他,什么表情也看不到,那女孩好像察觉到什么,探出神来朝他招手,日光落到她冰面似的眼里,竟像着起火来。
两人都没控制音量,说什么周围听得清清楚楚,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戴文要说点什么难听话讥讽回来时,他竟然沉默了。
陈氿扭头对着戴文,皮笑肉不笑:“要不现在上去看看?”
“谁敢上?”戴文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望回山顶,雾里人影隐隐约约捧着束素白的花,正弯下腰,放到碑前,“你敢?”
“老大叫我们在这等着。”陈氿冲山顶努努嘴,压低了声音,“大家都想去能俯瞰城市的地方,但是现在那儿有人了。风头正劲,她不松口,谁敢乱动?”
戴文猛抽着烟。
“现在想起来,我俩有点傻。”陈氿说,“说不定让咱俩对上,本来就是上一辈的意思,互相挫挫风头,他们在压上几手,直接绝了我扛旗的苗头。”
“偏偏是个丫头片子……”戴文咬牙切齿。
“怕乱?”陈氿笑起来,“很久没这么乱了吧。”
“自从你消停后,就没死过这么多人。”
“是咱俩消停后。你要是还想斗,我陪你斗,看谁耗过谁。”
戴文毫不犹豫问候了陈氿母亲:“这些天到处都在掐架,明里暗里较劲,我三天两头挨上面一顿臭骂,本来打算等你们耗差不多再出面收场,卖风石个面子顺便扶他一把,这人眼高于顶,以后也好控制,结果他竟然三下五除二被个女人给收拾了。消停是消停了,但这女的要是乱来,要是压不住你们这帮孙子没几天就被弄死了,又乱起来,我他妈还是被骂!”
“谁知道呢。”
“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戴文说,“几年前在河边,你根本不是跟我介绍她,而是在回答问题。”
陈氿要说些什么,被一声打断。
“陈氿。”维拉缇斯从台阶上下来,“你是陈氿吗?”
陈氿哼笑一声,都没正眼瞅她一下,自顾自和别人聊起天来,戴文似笑非笑看了一眼,任由她杵在原地尴尬。
维拉缇斯微不可查的皱眉,有点失措,她是该好言相劝,还是回去找风行,还是用拳头交流感情……她上下打量陈氿,以及陈氿身后虎视眈眈的人群,顾虑一重又一重增多。
说到底,维拉缇斯还是个正儿八经长大的人,虽然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多少接触过,但却都是些刚入行的小鬼。她不干这一行,更不了解这行里人的脾性规矩,风行没告诉她,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的。
最稳妥的方法似乎是再说一遍,但她有些拉不下脸。
“陈哥……叔。”纳西直截了当把话说了出来,“老大找你。”
陈氿皱着眉,吸完最后一口烟,狠狠丢到脚下捻灭。山顶人影又变成两个,相谈良久。陈氿走下来时,发现从高处看,所有人都聚集在下面,无数双眼盯着高处,热切又渴望,刚才还觉得嘈杂的声音飘上来,全都变成了低低细语。
他回身望去,发现风行跪在墓前,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头。
商队转道一趟大废墟,戴文塞了四个治管局的跟着队伍看护风伍和他母亲,约瑟夫派了支小队把他们领进巨兽之颅,停驻几天修整。
“挑几把喜欢的先拿走,你托我带的药品改天遣人送罗斯玛丽屋里,就别自己搬了。”风行站在货车门口,被她搭话的女人又高又壮,在货箱间梭巡着,翻找中意的武器。
“弹药也送来。”对方说。
“上次不是给过了?”
“快用完了。”她装好子弹,打开保险。
“你子弹是用来吃的吗……别在这试枪!”
“我又不傻,看看而已。”她摸着枪,“这里不像城市,用的快也没办法。”
“就当是谢谢你们每次都接送商队,过会和药品一块送过去,还有个东西一块给你送去了。”
“干什么?没用的不要。”
“怎么了帕尔斯里,怕我坑你钱吗?”风行有点想笑,“一穷二白的,就算我想,你也得有钱给我坑啊。”
“那不要了。”帕尔斯里拒绝的特别痛快。
“没要你钱,送了你个新面具。”风行似笑非笑。
帕尔斯里仔细凝视那个表情,试图从里面找到了丝傲慢,城市里来的人大多这样,带着点高高在上的不屑。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凝聚视线,少女就扭过了头。
“你抱怨完了没有。”风行说,“真的,一路了,你怎么这么吵。”
“干嘛在这鬼地方修整。”项远的不满传遍整个货舱,“到了尤金又要多一堆审查!”
“有钱不赚是王八蛋,给我闭嘴。”
“净是一堆脑袋不正常的暴民!”
“项远!”
在车门外徘徊的纳西莎被吓了一跳,这是她第一次见风行声色俱厉的样子,哪怕之前她勒死自己亲叔叔时,也是一派无谓的表情。
降落坪上的废墟住民都看向这边,项远没再说什么,却一直呲牙咧嘴。她听见风行低声骂了一句,从帕尔斯里手中夺过自己要贩售的货物,瞄准项远。
“有种开枪啊!”项远叫嚣,“站着给你打打得中吗?”
风行面目狰狞,子弹倾泻过去,一溜地面被打的粉碎,项远大惊失色,鬼叫着逃窜了。帕尔斯里点点头,纳西莎以为她要夸赞一下武器威力,却听见对方说。
“枪法还是那么差。”
“我又不需要干这种事。”
项远躲在远处,冲两人比了个中指,扯着嗓子吼:“暴民暴民暴民!!”
帕尔斯里捏起拳头,向着项远走去。
“老大,老大。”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那群香料和治管局的打起来了!”
“打呗,他们队长不也在打项远么,打完就好了,叫人别插手,戴文自己塞人进来,我还要替治管局收拾烂摊子?”风行拍拍纳西莎脑袋,“去把我和维拉的行李搬到房间收拾一下,约瑟夫肯定差人打扫过了。”
“我睡哪?”纳西莎懵懂地问。
“跟我睡一起,你又不占地方。”风行打量她,敲敲她的胸,“让你跟这些男人睡一屋你愿意吗?”
纳西莎想了想项远和卡莱瓦,一个劲摇头,在她心里这俩人几乎是所有商队男性的代表。
真是冤枉了其他人。
“这个,可是。”杵在旁边的人有些慌张,“小少爷……风伍吓到了,母子俩都很紧张,觉得是你……”
风行皱起眉来,纳西莎盯着她,过了几秒,少女低头对孩子笑笑:“看我干什么?”
纳西莎低下头不看了。
“看我会不会去帮他吗?”她盯着纳西莎,纳西莎盯着地面,“抬起头来。”
纳西莎硬着头皮抬头,视线和她对在一起,一瞬过后,疯狂乱飘。
“我长得有那么吓人?”风行使劲皱眉。
“没有,好看,太好看了,所以总盯着有点不好意思。”
风行失笑:“这油嘴滑舌跟谁学的,项远吗。”
纳西莎撇撇嘴,心想她才不跟那个白痴学,自己这种小鬼在贫民窟里得会说话才好过日子。好在她嘴角被拉扯着,撇一下也看不出什么来。
“你现在不在贫民窟了,不用看人脸色。做你自己,怎么想怎么做,想做什么做什么,谁敢揍你就揍回来。”风行看破她的心思,“虽然我的话要听,不过这次破例,你想让我帮他吗。”
纳西莎花了几秒理解风行在说什么,继而有些发懵,她努力分辨这是不是试探以及在试探什么,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自己会不会听话?她把视线挪回那张脸上,试图发挥一下自己察言观色的特长,风行挑了挑眉,湖蓝的眼睛在日光下一闪。
“让你看的时候不看,不说的时候倒是看回来了,怎么,这次也是因为我好看吗?”
“是……好、好……”纳西莎结巴起来,不知为什么刚才顺顺当当说出来的话突然变得难以启齿。她低下头,心觉阳光炽烈,仰着脖子看人实在太过刺眼,以至于多年回想起来,都记得这恨不能让人闭上眼的光芒,而少女笼罩在日光下,眉梢眼角都带着轻浮玩味的笑。
纳西莎想想那个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孩子,那被维拉缇斯挡住的好奇、探究又惊慌的眼神似乎万分不解为什么自己境况和一个贫民窟小子发生了倒转。
她咬咬牙,小声挤出几个字:“都听你的……”
风行大笑着抱起纳西,一把举高,孩子惊慌躲闪的眼神无处可藏,全都落在她眼底。
“你还真瘦啊。”风行说。
纳西莎想我也没想到你还有点力气,
风行让卡莱瓦去解围,再见面已经到了晚饭时间,身后跟着鼻青脸肿的项远。商队有一半人没去社团食堂,而是在屋前空地三五成群架起锅。风行让维拉和卡莱瓦帮忙,自己抱着纳西坐在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凝视项远。
“看屁啊!”项远没好气的把水倒进去,洒出来一半。
“你是不是被揍了。”风行不忍的问,一丝没藏好的戏谑漏出来。
“老子不打女人!”项远愤恨地把勺子扔进水里,发现几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
“行吧,他们群殴,人那么多,我打不过不是挺正常吗!”他想挽回面子,表情下意识狰狞起来,可惜一狰狞就牵动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冷气,“幸好老子跑得快……”
“知足吧,那个治安官断了几根肋骨呢,帕尔斯里肯定是看在生意的份上手下留情了。”纳西莎幸灾乐祸,项远一瞪眼,她就往风行怀里缩过去。
“跟小孩怄什么气。”风行没往心里去,“那个治安官怎么回事?”
“肋骨断了几根。”
“谁问你这个了,我说怎么打起来的。”
卡莱瓦想了想:“本来只是互相看不顺眼起了口角,后来就……毕竟是这里是废都,废都的人对当差的都没好感,反正就是打起来了,谁叫他们是治安官。”
“……”风行捏着鼻梁,有点头疼,“找医生看了没?其他三个怎么样?”
“看了,还好,剩下三个都是皮肉伤,没伤筋动骨,过两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那就行,我不想被戴文那个死记仇的惦记上。”她似乎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两口压缩干粮,拍拍手站起来,“你们吃吧,我和约瑟夫有约,指不定几点结束……”
“还按以前的准备么?”卡莱瓦问。
“嗯。”她看了一眼远处沉默的婶婶和风伍,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去说些什么,最后摇摇头,径直离去了。
屋里只有两张床,维拉缇斯占据一张,和纳西莎大眼瞪小眼。
“你和风行睡一张。”她说。
“为什么????”
“因为你体型小。”维拉缇丝说,“难道你想和我睡一块?”
“我没。”纳西莎立刻否认,“和谁都一样,你可别误会。”
太好骗了。维拉想。只要换个方向诱导就立刻上钩。
夜深的时候,纳西莎终于明白了卡莱瓦在准备什么,一碗汤汤和几片药被他送进卧室。
维拉缇斯靠在床上看书,瞥过去一眼:“这是?”
“醒酒汤,还有缓解头疼的药。”卡莱瓦说,“一会大小姐回来提醒她吃。”
她坐直身子,神情严肃:“没想到你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类型……”
卡莱瓦用了一会才明白维拉是在玩笑,冲她露出个干涩僵硬的可怖微笑。
“打住。”维拉用书遮住眼,“算了,别笑了,晚上会做噩梦……”
卡莱瓦又恢复了石头似的表情,纳西莎怎么看都觉得他有点懊恼。
“她酒量不好吗?”纳西莎问。
“不知道,说酒量不好,有劝酒的从来不拒绝,说好,喝完了又会难受。跟约瑟夫见面更这样,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卡莱瓦说,“偏头疼,老毛病了,查不出原因,医生说是精神紧张作息饮食不规律造成的。”
“换谁都紧张,让大小姐歇歇吧。”
“她不能承认。”卡莱瓦摇头,“那个医生被威逼利诱把话收回去销了病历,精神紧张、感到压力这种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维拉缇斯沉默了会,重新举起书,卡莱瓦见她不打算再说什么,安静地退了出去。
灯火陆陆续续熄灭,维拉关上灯准备先睡一会,卧室里安静下来,纳西莎在悠长的呼吸声里辗转反侧。她第一次离开中心城,再怎么克制也难免兴奋。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维拉缇斯悄无声息的坐起,摸向床头的枪。声音断了一会,继而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仿佛有人靠着门坐下。纳西莎蹑手蹑脚凑过去,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会,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开门。维拉缇斯比了个手势。
纳西莎猛地打开门,罩在头顶的人影猝不及防整个跌向下来,她吓了一跳,就要躲开。
“谁!”维拉缇斯喝道。
“靠!”人影气得不行,“滚开!”
维拉缇斯呆了下,手里的枪被拍在地上,纳西莎一把拾起来,抬手顶在对方头上。
月光从门中洒进来,三个人都愣在原地,纳西莎看清了扶着墙半跪在地上的风行,湖蓝色的眼里恼怒又疲倦,自己手里的枪顶在她头上。纳西莎吓得扔掉枪,险些坐在地上,维拉缇斯扶住她,有些尴尬的拽起风行:“你怎么不敲门……”
“我又没想现在进来!”她甩手推开维拉缇斯,灯也没开就往床上倒。
“不洗澡啦?”维拉缇斯有点无奈。
“洗过了,回车上洗的,不是想你们已经睡了么。”回答她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也不知道约瑟夫跟谁学的在酒桌上谈生意……”
“啊,嗯,嗯。”维拉缇斯不清楚也不想清楚细节,“还顺利吗?”
“过程顺利到不一定,结果满意就可以了。”风行捂着脑袋,“药呢?”
“床头柜上,伸手就……唉停停停,别乱摸,碗要被你碰掉了!”
纳西莎眼疾手快把汤碗抄在手里,维拉缇丝想把风行拽起来,后者死沉死沉的赖在床上。
“人喝醉了都会性情大变的?”维拉缇斯有些无奈,“我以为她不论什么时候都很清醒来着。”
“我又没醉,只是头疼。”风行捂着脑袋坐起来,“我觉得有一千个高乐贝拉在我脑袋里载歌载舞拎刀乱砍……碗呢!?”
纳西莎蹲在床边,只露出半个脑袋,递过碗去,小心翼翼看着她,看得风行想笑。
“看你这怂样。”风行捏着她脸摇晃,“关门去。”
空碗落在木桌上磕哒一声,维拉缇斯爬回自己床上,风行在换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一次传来,纳西莎站在玄关处,刚好能通过镜子把一切收进眼底。她有点无措,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回去,明明都是女性,可她还是觉得尴尬。
屋里光线昏暗,少女表情模模糊糊的,身上伤疤倒是个个清晰,胳膊上一条长疤狰狞的往肩头蔓延,像是最近才有的。纳西紧贴着墙,似乎这样就不会被发现,她看着风行转身,露出左背上的文身,心口一个枪疤没去掉,虬结的纹路被做成火焰,散开的长发挡住了火焰中央,隐隐约约藏着某种图案。
风行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她转头看向镜子,眼睛和纳西莎的镜像对在一起。
“看什么呢。”风行说,“过来睡了。”
地上的凉意顺着墙钻进脊背又窜进脑里,纳西莎缩着脑袋钻上床,不知怎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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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黑血还是没写完,还要一章才行。
这次7000字,其实这章还挺温馨的呀是不是——总之明天争取把黑血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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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埋火: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7678/
2.残灰: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7835/
3.旧光: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7957/
4.孤心: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8199/
5.黑血(一):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8521/
6.黑血(二):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8523/
7.黑血(三):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8524/
8.黑血(四):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9269/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8525/
“醒了?”项远戳了戳他脸颊。
“怎么回事?”奥瑞斯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人已散尽,卡莱瓦也不见了。风行坐在主位上,桌上酒菜没有一个人动,维拉和低着头的纳西在一旁。
“你吓得直接栽过去了,真他妈丢脸,和你跟一个人,老子脸都丢尽了。”项远说,“你不是什么科学家吗,没见过死人?”
“看死人和看人死是两码事。”奥瑞斯都惊讶自己竟然能冷静的反驳对方。
“干得不错。”风行说。
“啊?”
“没说你,说我呢。”项远得意洋洋撞了奥瑞斯一下,把黑色的芯片递给风行,“都在这里面了,大部分都是井之都的,不过还有很多被他删了,要不要找人恢复?”
“临死都做不好这点事,他也就不会差点逼死我了。”风行接过来,随手放进包里,“你问过他了?”
“问了,录音也在里面呢,不过啥也没有。他说你爸死的事,他也不清楚太多,只说你爹握着大权,又不肯跟井之都的合作,你爹不贪财,自然有人贪,挡了别人财路,被人盯上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年头哪有什么江湖,早就跟他说过……非不听。”风行没辙地笑了下,“知道为什么夸你么?”
“当然是因为我牛逼啊。”项远觉得这个问题很白痴。
她摇摇头,问纳西:“知道么?”
纳西愣了下,摇头。
“一个恶人怎么体现自己仁慈?这就是答案。”她指着项远,“这,就是我留着他的原因。”
纳西茫然的点头,显然没明白答案是什么,奥瑞斯也没听懂,项远更是莫名其妙。
只有维拉笑了:“真是简单粗暴,你是魔鬼吗?”
“卡……卡莱瓦呢?”奥瑞斯打断他们的哑谜。
“送风伍和他妈离开了。”风行说,“尼科拉诺,尼科拉诺!不用藏了,赶紧出来吧!”
门把转动,尤金人打开门,站在门口扶了扶眼镜。
“现在咱们两不相欠了。”风行说,“你帮我搞定绑架,我帮你保守秘密,还请你来当见证,把治管局的怀疑一并处理掉……说起来是你欠我更多一点。”
“别坐地起价。”尼科拉诺说,“没有我你现在就是个死人了。”
“那你也别想悠闲。”
两人互不相让,一阵沉默后,尼科拉诺摇头:“你怎么知道我是……你父亲不可能告诉你。”
“是啊,他会告诉哥哥,但不会告诉我。”风行点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说卡莱瓦与驯兽师有缘。他是我救下来的,跟过父亲跟过哥哥跟过叔叔,我单独领队后又回来跟我,情报工作做的不好啊尼科。”
尼科拉诺了然:“你放过风伍和那个女人,也不是因为风石和规矩吧。”
“话不能这么说。”风行滴水不漏,“不过卡莱瓦的确向我求过情,说放过女人和孩子……真是奇怪,明明救他的人是我,怎么最影响他的却是我爸,最后还要反过来替我仇人求情。”
“哦!!”项远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让我去抓那老鬼!你害怕卡莱瓦心慈手软,放跑风石?”
“以防万一嘛。”风行淡淡地说,“保险。”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一个相信的人?”尼科下意识去推眼镜。
“这不是你该管的。”
“给我讲讲你怎么做到的。”尼科拉诺不以为意,“我想听。”
“挺简单的。”风行说,“我叔叔这个人好面子,自诩守道义懂规矩,想除掉我,又不想落人口实。除夕嘛,以前每年除夕,只要有空,我爸都会带着我和我哥,还有叔叔一家在那家酒店过节,他知道我那晚要去哪儿……其实我去不去都无所谓,他希望我去我就去喽,他想趁着这个机会做掉我,伪装成社团冲突,那我给他这个机会。”
“你需要高乐贝拉离开才方便出手,所以我找了维拉缇斯。知道有这么个棘手的司烛猎人在,为了保险,为了干净利落,叔叔果然让高乐贝拉来了。
“叔叔做事斩草除根,并不是因为心狠手辣,而是因为胆小怕事,他怕敌人活下来报复他……这就是他的弱点了,这条道上害怕没什么关系,但是被别人知道,就是失败了。他们一家和你共进晚餐,你与父亲和他相交多年,就算高乐贝拉走了,也还有你的保镖……他是这么想的吧,我怕死又贪婪的叔叔啊,他一定想着尼科拉诺本人也是个驯兽师,谁能对自己出手!”
维拉皱起眉来:“高乐贝拉弄错了我的能力,而且错的离谱。”
“只是我的小把戏而已。”尼科说。
“高乐贝拉恨我入骨,就算叔叔下令放弃,也不见得执行。”风行说,“你是翻盘的关键,让他收到错误情报,那是必须要做到的。”
维拉沉默了下:“真是多谢厚爱,但是我不喜欢被人算计。”
“这是信任。”风行伸手捏了捏对方脸颊,“用人之前了解情报是为疑人不用,了解过后相信下属是为用人不疑。”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我也没正儿八经读过书,你就将就一下……高乐贝拉时时不离叔叔身边,叔叔信任他胜过自己家人,和尼科拉诺见面也必然带着他。通报的人要见叔叔和他,必然会见到尼科拉诺。”
“小把戏。”尼科拉诺又重复了一次。
风行笑起来:“他是商人,我是商人,尼科拉诺也是商人。对普通人来说恩情都是三世而折,对商人来说,情分就更像风一样虚幻啊!”
答案公布了,但维拉缇斯偷偷点着烟,没有要走的意思,纳西静默着,项远就更不用提了。
“人心啊。”尼科说,“你要小心一个人。”
“谁?”
“你父亲。”
空气凝固,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风行望着前方,点点头:“过几天商队出发,我要去墓园看看父亲,有些事得告诉他。下午商队就走,该来的人都会来走个过场,你们俩去吗?”
“我就免了。”尼科拉诺说。
寂静又一次蔓延上来,第二个人迟迟不肯答话,半晌,奥瑞斯才指着自己:“你在问我吗?”
“是啊。”
我还有选择么?奥瑞斯在心底问自己。我已经不能脱身了。
一月底,墓园里寂寂的,风行到的时候是清晨,雾还没散,墓碑上粘着一层湿润润毛绒绒的水汽。风行没再穿便服,而是跟卡莱瓦一样换了西装,在白茫茫的雾中显得愈加瘦削,眉梢眼角里的英武被黑色衬出来,越发不像个少女。
来的人不光有她,还有酒店里见过的面孔。风行告诉维拉,这些人除了陈氿,没有一个不往队伍塞心腹的,真是烦得要死。
“忍了吧。”维拉缇斯叼着烟,“你要稳,就得忍。”
风行长叹口气,她面前一溜墓碑,叔叔父亲兄长,还有高乐贝拉。这世上与她有血缘的人只剩风伍了,其余的都长眠大地。
“你赢了。”纳西说,“杀了亲人赢来的胜利,能让你感到快活吗?”
风行没有回答,她沉默地踱到高乐贝拉碑前,挥手把人遣散,指着维拉和纳西:“你们留下。”
四下寂静,她摸了摸石碑,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知道维拉怎么想的。”她说,“你不觉得我留下你们是因为你们特殊,而觉得这是收买人心的手段。”
没有风,烟上飘出来的雾却颤了颤,很快就融入了无处不在的白色里。
“我也知道纳西莎是怎么想的,你觉得被骗了,虽然我没有承诺什么。大概你现在既厌恶又依赖我,只能留下来等自己长大。”
纳西咳嗽一声。
“看到没有,高乐贝拉。”她自言自语,“这就是我现在下场啊!虽然还没死,但已经不好了。”
维拉缇丝叹了口气:“你有好过吗?”
“有啊,我很小的时候。”风行点着头,“我和高乐贝拉是真的从小玩到大。小时候跟商队去亚乐维,高乐贝拉总照顾我。他背上有块疤,是去河边抓鱼留下的,那黑兽从水里窜出来,奔着我下口,但高乐贝拉扑过来跟它扭打……就像对我做过的一样,挥刀斩下,杀了那只黑兽。”
“你动手的时候,可一点也看不出来你还记得这些。”维拉说,“我都怀疑这是你现编的。”
风行低头笑笑。
“那年他十六,背上都是血,第一件事却是转过头来问我有没有事。”她捏着石碑,眉头紧皱,仿佛回忆是件很痛苦的事,“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杀人,别人就杀我,你当我不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当然记得!我都记着,有什么用?要随时拿出来怀念么?人是会变的!我不能回头去看从前,我会死啊!”
“我记得他回头看我时的眼神,我知道那时他真的关心我,可是他跟了叔叔,我有什么办法?”她说这话时声音发紧,带着些许歇斯底里和恼怒,“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
维拉咬着烟,心说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们自己选的路吗。
“我也很愤怒啊。”她抬头看着前方,看上去一点也不愤怒,“生在这个家里,我也很愤怒;杀人才能活着,我也很愤怒;要做个恶人,我也很愤怒;世界如此不讲道理,我也很愤怒!”
话音戛然而止,她不再说话,维拉也没回应。
纳西有些无措,几次想伸手安慰一下抱下她,都被对方周身散发出来戾气吓退。
半晌,维拉缇斯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不是每个人都有路能选。”风行摇摇头,指指身后。维拉回首,看到人群退往阶下,隔着迷蒙的雾仰视自己。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行说,“无数人望着你,目光里的热切、崇拜、嫉妒、疯狂……你感觉到了吗?但也是这些人想要把我拉下去,你感觉到了吗?”
“这是片墓地。”维拉缇斯唇上的烟颤着,“我只看到了一朝不慎后尸骨无存的寒冷。”
“是啊,他们都在等着我摔下来,等着我万丈高楼一脚蹬空。但是我不能,我不会,跟着我,你会一直赢。”她说,“我会赢到死。”
“你会的。”维拉缇斯灭掉烟,露出和卡莱瓦神似的严肃,点头说,“我帮你。”
纳西觉得这幕非常熟悉,她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奥瑞斯被一步步拐进泥潭时,不正是如此吗?
维拉缇斯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正在变成了被恶魔诱拐的蠢蛋,她不得不再度逼迫自己怀疑起来。毕竟她对面是个虚虚实实真假各半的商人,这些话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收买人心,她有些分不清了。
然而恰到好处的,风行在她犹豫时回过头来,露出足以令人放弃防备的微笑。
“好。”她说,“你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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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写完,还差一个四,但是笔记本没电了。
黑血总计1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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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你可能不太喜欢,我可以送你回家。”风行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对奥瑞斯说,“当然你要想去看看我也不介意,你怎么打算?”
“又是贫民窟之类的?”奥瑞斯抱着箱子苦笑,这里面装着两只小型黑兽的尸体,还有一只活的蝙蝠黑兽。
“当然不是。”风行笑道,“是新城区最好的酒店,干净又宽敞,我们去……赴个宴。”
赴宴?纳西从对方不自然的停顿里嗅到一丝古怪。
“鸿门宴吗?”维拉缇斯反唇相讥,“大小姐你这个停顿太可疑了。”
“我不知道见过这么多事后,还有什么能让我忍受不了。”奥瑞斯把箱子放进后备箱,钻进车里,“反正我请了一天的假。”
维拉缇丝看着后视镜,镜子里风行翘起嘴角,无声微笑。
她叹了口气,看奥瑞斯的眼神就像看被恶魔拐走的善良小羊。
他彻底出不去了。维拉缇丝对自己说。他完了。
黑色轿车平稳行驶着,车里没人说话,奥瑞斯百无聊赖望向窗外,用街道上倒退的景色打发时间。渐渐地他感到丝熟悉,这对于一个不怎么外出的宅男来说,简直是奇迹。
终于,他们停在某个停车场内,有人上前替他拉开车门,周到热情的招呼着。
“这……”奥瑞斯指着酒店。
“我又回来了。”风行笑得非常开心,眼里却没一点愉快的意思,“从哪跌倒,从哪爬起啊!”
奥瑞斯看着这栋熟悉的建筑,浓重的不祥预感笼罩了他。那天晚上他就是在这遇见被追杀的三人,彻底告别平静。
风行没乘电梯,他们走过门厅、楼梯、走廊……酒店里依旧歌舞升平,没人注意到这儿又进来了一批人,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孩子们冒冒失失嬉闹着,卡莱瓦上前一步挡住冲来的男孩,风行拉开卡莱瓦,对有些畏缩的孩子笑了下。
“注意安全。”她说,“楼梯上不要跑那么快。”
她真心实意笑起来时非常平和,男孩立刻放松下来,好奇的打量着格格不入的纳西,后者往老大身后缩了缩,风行转身看了看她,恍然地说:“太着急,都忘了给你换身衣服。”
领路的服务生打开终端,让后勤送几件孩子穿的衣服来。维拉缇斯想点烟,但想起了大厅里的禁烟标识,又把抽出一半的烟盒塞了回去,焦躁地捏着鼻梁。
奥瑞斯和她同样不安。两人心里都清楚风行绝非善类,她越是这样,越让人摸不透会发生啥什么。这年头也很少有人走楼梯了,奥瑞斯听着回荡在楼梯间的脚步声,心里越发慌乱,越发……兴奋。
这次又能见到什么?他问自己。
服务生把他们送到门口,鞠躬留在门外。
屋里已经有了四人,风行径直坐到主位上,似笑非笑看着对面的男人。
对方脸色铁青,身后站着昏昏欲睡的项远,身边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脸色煞白,勉强还算平静。孩子看起来才十一二岁,和楼梯上遇到的那几个一样,正是爱闹的年纪,此刻却安安静静,偶尔惊慌的瞥一眼项远,又瞥一眼风行。
“姐……”他怯生生地开口。
服务员刚好把纳西的衣服送进来,维拉缇斯拖着她进了换衣间,两个孩子眼神交错,一个惊慌,一个迷茫。
“你认识我老大?”纳西问。
“那是我堂姐……”另一个点点头,被女人轻轻拽了下。
“别多话。”维拉缇丝把纳西拽进里屋,关上了门。
“小子,祸不及……”男人开口了。
“其他人都还没到,你急什么?”风行打断他。
“这是谁……”奥瑞斯贴在卡莱瓦耳边悄悄问。
“风石,Boss的叔叔。”卡莱瓦只有嘴唇在动。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大多是奥瑞斯不认识的,但很快有个脸熟的家伙推开门,惊讶的指着自己:“怎么会有科学院的人在?”
“你这种治管局的都能来,多个科学院的怎么了?”有人反唇相讥。
治管局?奥瑞斯觉得自己耳朵疯了。
治管局??????
“哈,硬气了不少啊。”被挤兑的家伙冷笑一声,“看来在号子蹲个一年半载对你来说也不算大事!”
“怎么,想试试?”对方满不在乎抽出刀子,砰地插到桌上。
“行了行了别吵,今天不是来让你们打架的,陈氿你刀子不想要给我,戴文别跟个疯狗似的逮谁咬谁,想较真先把你上司拽下来再说。”风行指了指奥瑞斯,“救命恩人,给个面子。”
“可以啊小子,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戴文似刮目相看,又似嘲讽。
奥瑞斯惶恐,但也知道这时候绝不能露怯,卡莱瓦偷偷戳了他一下,严肃的直视前方,奥瑞斯有学有样。
“后浪推前浪,前浪可小心死在河滩上。”陈氿不咸不淡回了一句。
两人互瞪一眼,坐回位子上消停了,人渐渐多起来,但风行身边的副位一直空着。
“维拉,维拉缇斯!你给纳西换完衣服了没!”风行喊着,“赶紧出来。”
维拉缇斯不情不愿推开门。衣服当然换完了,只是她不想掺和,也不想让纳西掺和,在这个刚见面的孩子眼里她发现了贫民子弟中少见的良知和残留不多的单纯,而这间屋里连空气都弥漫着血腥味。
“一会少说话。”维拉提醒纳西,后者谨慎地点点头。
最后一个进门的是身着浅色西装的尤金男性,白发长发扎了个马尾,鼻梁上架着做工考究的眼镜,肩上有只细小的蛇形黑兽。他神色淡淡的对所有人打了个招呼,坐到副位上。
“我就知道有你掺和。”戴文死死盯着尤金人,“老老实实做个驯兽师不好吗,尼科拉诺?”
“别乱扣帽子,我可没掺和。”尼科拉诺说,“今天来只是应故人之女邀请,帮各位做个见证。”
“今天抓内鬼,来的都是商会的兄弟。”陈氿还是那副口气,“有治管局的人就算了,怎么还有个外人?”
“抓内鬼时投票,为了公正,要找个外人做见证,老规矩了。但自从风雷成了领队到他去世,从来没这样揪过内鬼,大家都忘了吧。”和卡莱瓦有一拼的大块头向石山一样沉稳,看年纪有五六十岁,“尼科拉诺够格,我没意见,其他人呢。”
“老鸟都没意见,谁还敢有意见?”陈氿说,“我也没意见了。”
没人吱声,老鸟是池重鹏外号里不太好听的一个,池重鹏就是那个快六十却健硕的老人。因为重的谐音,年轻时被人叫池中鹏,取了个外号叫大鹏,老鸟算是蔑称了,但他没跟陈氿计较,算是给尼科拉诺面子。
驯兽师向每个人行礼,最后冲戴文笑笑:“替我问局长好。”
戴文咬牙切齿:“毕竟还是个外人!”
“马上就不是外人了。”尼科拉诺说,“内鬼抓完,商会就该空出个位子来了吧?”
“你放屁!”风石一拍桌子,右手飚出血来。
“说谁呢。”项远把匕首插在风石手上,打了个哈欠,“说谁放屁呢。”
风石不敢乱动,额上见汗。孩子瞪大眼,女人捂住孩子的嘴,脸更白了。
“别吓着孩子。”风行假惺惺地说。
“操,还不都是死……”项远嘟嘟囔囔的,坐在风石身边的女人忽然抬起头,吃人般盯着项远。无法无天的青年也被盯得心里发毛,反手一掌,说,看屁啊。
“你敢动风伍……”女人慢慢转回头,执拗的盯着项远。
话没说完,但项远已经失去耐心了,他拔出刀,逼到男孩面前。
“我就动了,怎样?”项远冷笑着,“你再废话一句,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没有人性,别跟我讲那些规矩道义的屁话!”
“他竟然会用人性造句了!”风行跟尼科拉诺咬耳朵。
除了卡莱瓦和陈氿,屋里所有人都皱起眉来。大家都有家人,祸不及妻儿是不成文的规矩,项远这样嚣张的挑战规矩,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危机。
“你敢。”戴文站起来,“你敢动她俩试试。”
一溜血彪出来,女人白皙的胳膊上多出道血口,奔着风伍眼睛来的刀被她挡住,孩子尖叫一声:“妈!!”
“别吵!”女人低声呵斥,“我没事。”
孩子咬着唇低低抽泣,项远大笑起来:“咋,你这么紧张,你才是这娃的爹啊?”
“项远!!”戴文扑过来,被陈氿抱着腰拦住。
“冷静点老戴!”他低吼着,“他就是个疯子,你跟他计较就中他下怀了!”
奥瑞斯不忍心地扭头,卡莱瓦咳嗽一声:“不要挪开眼。”
奥瑞斯环顾众人,发现所有人脸上都看不到不忍,他们只是看着风行。
“跟你讲了别吓着孩子。”风行摆摆手,无奈地笑着,“规矩,我们还是要守的。”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至少这句话说明风行并不想彻底清算,也没有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意思。
“我说的孩子是指纳西。”风行似笑非笑接上话。
这次纳西扭头看向风行,眼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维拉缇斯紧紧抓着她手,生怕孩子嘴里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
“我知道你怪我。”风石咬着牙,“但是你父亲……”
“叫首领。”风行面无表情。
“……但是首领的事,不能全赖我!”
“老石。”池重鹏不轻不重拍了下桌子,“慎言啊。”
风石冷冷发笑,反正都是要死,死也要让这些见风使舵的混账不好过:“他在尤金风雪带遇难,也是有其他人……”
“叔叔。”风行打断他,“今天不谈我父亲的事,今天谈我的事。”
这下所有人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故人之事,在座中不知情不牵扯的也就几位。风行说不谈故人之事,就代表不会撕破脸。至少一段日子里,她没有清算的意思,那么还有时间善后,一切都可转圜。
果然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是谁差人杀你,在座各位心里一清二楚。”风石脸色灰败,参与的人当然不止他一个,他只是个领头的。但风石看出来了,风行并没有纠缠的意思,其他人要脱身,风行要稳定,所有人都只需要一个替罪羊,所有人都要他死。
就在几天前,这个人人喊打的角色还是那个坐在主位上的少女。
风石忽然感到了绝望,发现妻儿从家中凭空失踪时他没绝望,高乐贝拉不听差遣送死时他没绝望,树倒猢狲散时他没绝望,哪怕被项远从藏身之处找到他也没绝望。但现在,他看着兄长家那个总是微笑的女儿,忽然觉到铺天盖地的绝望。
那个偏激荒唐的侄女并不像她多年来表现的那样疯癫,也不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个无谋任性的纨绔。她当然也不会放弃寻找真相,也不会忘记替兄父复仇,所有人都被骗了……
傻逼们!!你们真的以为你们面前这个坐在主位上的人是你们想要的傀儡么!风石无声呐喊着,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池重鹏皱着眉。
笑你们都要死。
他当然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他会在下面等着所有人和他一样被闭上死路。
“你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风石说。
风行耸耸肩:“遗言什么的?”
“成王败寇,没把你拉下来,我认了。”风石说,“但是你侄子和……”
“我不会让他们留在中心城,但也不会动他们。”风行站起来,从卡莱瓦手里接过枪,“过几天我要领队去尤金,我会把她们送也去……你放心好了,小时候父亲跟我说的话、跟我交代的规矩,我不会忘。‘要做个人,哪怕不是好人,但仍旧要做人’,做人最基本的良心,我不会丢。”
“投票。”她说,“有人反对吗。”
“同意。”陈氿说。
“同意。”池重鹏说。
“同意。”“同意。”“同意”……
一连串赞同,戴文咬着牙:“……”
“打了这么久,亏损那么多,也该重新开门做生意了。”风行盯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是疯子,我手下的人也要吃饭。”
“……同意。”戴文松了口,起身准备离开,“我就不再看各位处理了,但是你。”他指指风行,“你说的话,说到做到,风石的妻子儿子,你不能动。不然,治管局不会放一个不守规矩的疯子当首领。”
“我不动。”风行点头。
“你最好有能力拴住这帮牛鬼蛇神,叫他们别乱来。”戴文摔门离去。
“同意。”尼科拉诺起身,“我也先走了,见血的场面,不太适应。”
两人离去,风石看着风行走过来。
少女站定在他背后,手里的枪顶住对方脑勺。
“要死了,体面点。”风石说。
“你想要全尸?”风行皱皱眉,收起枪,把项远的腰带扯过来。
“靠!”项远提着裤子,非常愤怒,“老东西,死了还要给人添麻烦!”
一种人肉被勒紧的声音传来,其中夹杂着椅子划动和挣扎着喘息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奥瑞斯脑海里轰鸣。
他看着风行紧紧锢着腰带,双臂肌肉绷紧,没有任何不适的意思。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对一个人死亡行以注目,只有纳西双眼发红,浑身颤抖看着风行,眼里露出被欺骗后的愤怒。而项远……项远?项远又一次露出那种不耐烦的表情,灯光变成曾经的日光,而他在日光中满不在乎等着一个人死去……她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奥瑞斯感到一阵失重般的眩晕,世界在灿烂中花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