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唉行了行了,之後再說吧。」打斷對方的話,黑瀧赤也揉了揉額頭,對之前被按倒在地上的那個低年級學生——想來就是屏幕裡方才說到的「異雙」——揮揮手,叫他快跑。時間系的能力使用起來會消耗大量的精神力,本身又是多病的體質,他覺得頭疼得快炸開,可邊上那道目光又燒紅的刃一般劃他一刀。好吧,除了頭疼,還很煩亂,兩者是個惡性循環。
魏伶生站在他旁邊呼呼地喘,卻是氣的。這傢伙就這麼亂來,他胸中結成一團,剛剛廣播裡千紘老師說的和校方的說法,無論哪個都⋯「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他這麼說著,腿一軟似的坐下來,替赤也從兜裡摸出止痛藥扔給他,自己也覺得額角的血管突突地跳——先前他態度強硬得都要嚇自己一跳,「哪怕先考慮好再去幫忙也好啊⋯」
「那時候大概就晚了吧。況且我已經考慮好了。」此時的赤也收斂了一貫的笑臉,止痛藥吞下肚去還要一會兒才能發揮效力,可他手撐膝蓋從地上爬起來,指尖有點抖,卻一把抓住伶生的手腕,後者莫名地僵一瞬,「走吧,邊走邊說。我猜你也明白,整件事情大概沒有政府說得那麼簡單。」
「總歸也是要結束了。」伶生在桌上放下一壺茶,撇撇長衫在赤也對面坐下來;整個學園祭已接近尾聲,把茶館打掃完後風系的師生們便四散去,估計大半去了不遠的舞台劇那邊吧。外面人聲鼎沸,而他坐在這裡,和一個之前害他穿裙子的別系學生喝茶聊天,卻有點不知道該聊什麼。
這種情況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看看對面,紅髮男生手裡拿著茶杯,眨了眨眼,「沒想到風系最後是選了辦茶館啊。」
「是啊,我也挺意外。」伶生給自己倒上一杯,呷一口茶,「不過也不錯。時空系的活動辦得怎麼樣?好像人氣挺高的。」
「應該說是高到忙不過來。光是要維持那個規模的蟲洞就有點費勁了,裏面又人來人往的。」赤也呼了口氣,按按額角,似乎想到什麼,帶點惡質地笑起來,「我跟你說,據傳只要在拉對面的人過蟲洞時放開他的手,就可以讓他迷失在時空裡噢。」
「⋯噢。那可慘了。」
「聽說已經有兩個犧牲者咯。」
伶生皺眉:「什麼?不是真的吧?」
赤也大笑,幸好已經把杯子從嘴邊拿開,否則必定被嗆到。「怎麼可能啦!出現那種情況的話,我們要拉他們出來還來不及呢——收拾這殘局也太麻煩了,沒人會這麼給自己找事吧。」
對方點頭贊同,他聳肩,從碟子裡摸了塊點心,酥皮上淡淡的油香很好聞。「不過如果是懷有惡意的話,造個蟲洞把人丟進去倒真是個不錯的方式。想想看,掉進蟲洞意味著進入另一個空間裡,維度上的概念也可能會出現偏差。如果要製造『神隱』的效果⋯」
「雖然也有可能⋯」伶生沈吟,「但是,且不說需要多少有你們系能力的人才能順利實行,如果是真的想讓別人認為是『神隱』,那麼照你說的直接丟進蟲洞就好,不需要留下血跡和打鬥過的證明啊。即便是往掩人耳目的方向考慮⋯」
赤也把最後一塊酥皮剝掉放進嘴裡,看著點心內裡的紫芋餡:「對。不過,如果傳言是真的,那麼也有種情況,不得不留下血跡。」
「比如?」
他抬頭,伶生森林綠的眼盯著他,他讀到他們想的是一件事情。「比如,失蹤的人並非普通學生,而是——」
轟響的耳鳴聲。
⋯不,不是耳鳴,而是音響設備出問題時發出的那種刺耳的高頻聲音。而人群在這聲響裡騷動起來。
赤也向門外看去,有种不好的感觉:「演出裡出現這種事情不會很常見嗎?」
「不,不是,」伶生的臉色變了,「赤也,看屏幕。出事了。」
「就是這樣。肅清異雙是根本沒必要也沒道理的。」繞道教學樓背後進了空教室,赤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路跑下來感覺全身要散架般無力。無暇回答他,伶生用能力抬起一副副桌椅堵在門口:擁護學校指令的學生也許不久就會追上來,而這個幫助了異雙的人已經被他們劃入「敵人」的行列。他必須幫他拖延時間。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做得太草率了。」最後一個障礙物安置到位,伶生也氣喘吁吁地坐下來,大量消耗精神力的副作用開始在他身上顯現出來,怒氣更是給他火上澆油,「我知道我問得很多餘,但是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現在的立場?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你就——」
「我當然知道!」赤也少見地大吼,抹了把密佈在額頭上的汗,他被他眼中鋒利的怒意鎮住,「伶生,同是能力者,同是一個學校的學生,到底為甚麼異雙不能存在於這個校園、甚至是這個城市裡?他們只比我們多個另一項能力而已,除此之外一顆牙齒一節骨骼都沒多長!⋯到底有什麼必要把他們驅逐出去?」
伶生不由得拉高嗓門,沙啞的聲音像要裂開一樣:「我也跟你說過了,這些我都知道,我也同意,可我說的是另一回事!你這麼明顯地幫了他們,已經把自己擺到了反叛者的那邊去——沒有退路了!如果被抓住,你是單一能力者,那麼對他們而言就沒有價值,你會——」
「我想過了,對,謝謝你。」大他一歲的學弟抓著身邊的桌檐艱難地站起來,看他的眼神既生氣又難過,還有一點他也看不清,「但是我已經決定好了,我會幫那些異雙,站在他們一邊,雖然這會有點麻煩⋯而你既然明白,也並不認同政府的說法,甚至你也聽到你們系的老師說的那些話…」他歎了口氣,「那些傢伙,我們不知道他們說的有幾分是真的,事實到底是怎樣。但是,伶生!那些被判定為異端的人就活在你身邊,你覺得他們該死嗎?這些真是他們應得的嗎?」
他不說話。「回答我啊。」赤也缺氧般地說道。
「……我們先走。那些人來了。……讓我好好想一想。」
想什麼?到底在顧慮什麼?他們從三樓的窗口跳下來,借伶生的能力踏風落地,然後盡全力向與來時相反的方向移動。赤也實在跑不動了,把最後一粒止痛藥放進嘴裡,伶生拉過他的胳膊搭在肩上,風推著他們向前走,可他每一步都心不在焉;兩人誰也不看誰,視線不敢交疊。
我明明知道那個視頻里有那麼多不合理的地方,政府的態度擺明異雙對於他們並不是單純的敵人,他們另有目的。我明明知道千紘老師是個不會說謊也不會亂說的人,他能那樣篤定地講,一定是知道些什麼,並且忍無可忍。甚至我已經知道他可能——
他看見千紘就從他上方十米躍過,長長的橙黃頭髮在藍色的天空下劃出耀眼的線條。還是之前在參加活動時那身衣服,距離現在只不過一個中午,他卻由老牌教師變成了反叛者,身後是被甩下的暗部,動物樣子的麵具下有不祥的氣氛。
他為什麼可以扔下那一切?
「千紘老師——」伶生張嘴,卻沒能喊出來。不是那被煙熏火燎過的聲帶整個坍塌掉,不是累到沒有力氣開口講話,可簡單的四個字就堵在了喉嚨里,嗆得他帶喉音地猛咳。
我為甚麼要攔住他?他做的是對的啊。
令他驚訝的是千紘似乎回頭看了他一眼,就像他看見他欲言又止,就像他知道他在煩惱什麼;那張平時總是柔和微笑的臉上,是夾雜了憤怒與悲哀的無可奈何。他似乎看到他,想要他給予指導的學生。
他沒有說話。千紘僅僅留給他一個像是點了頭,又像什麼都沒有做的影子。他覺得他想說「看看那視頻裡流的血,沒有理由再忍了」,又像想說「保護好自己才好」。
他在說什麼?「伶生,二加二等於幾?」問他的是千紘老師,還是別人?
「四。」他答。
赤也放下書,看他把抑制排斥反應的藥吞下去。下午的保健室裡只有他們兩人,而常駐民在這兒的家當顯然更多些,包括上次落在這裡的小說。陽光照在他頭髮上,把淺紅的髮梢染成淺淺的金色,翹起來的地方間或反射出幾絲微光。「如果有人跟你說二加二等於五,你會接受嗎?」
過去了不知幾秒,伶生才感到時間流逝,然而老師早已不見蹤影了。「⋯怎麼會啊。」他看了看正慢慢緩過勁來的赤也,腳下空氣停滯一瞬後,流速加快起來。
「你好點嗎?」伶生把水遞給赤也,後者一口氣灌下去半瓶,帶著虛脫般的僵硬表情點點頭。好容易甩掉一路猛追的暗部,他們擠在通往天台的狹窄走廊裡,豎起耳朵聽樓下的動靜。
把水遞回去,赤也擠出一個微笑:「好多了。」然後看見對方的眉眼瞬間放鬆地緩和下來,綠眼睛一秒後卻又暗下去,只好看向樓道外,努力去注意外面有沒有什麼動靜。
半晌,他拼命藏起艱澀地開了口:「比起你,他們不是該去抓異雙嗎?」
「攘外必先安內,也許他們是這麼想的吧。」赤也抹了把汗,「不過就算這樣,他們也不可能放過異雙——」
「放開我!救命啊!」
樓下突然傳來求救的聲音,伶生聽出絕望在這少女的聲線裡占了絕對的大半。現在要他選擇的時刻到了,而他也已經選擇好,「赤也,你——」
可對方卻按住他的肩膀。「你留在這兒。」赤也說著,視線掃向通往樓下的路,「好像只有一個人,應該沒什麼問題。」
「可是——」
出乎意料地,對方對他彎了彎嘴角,但眼裡卻沒有一點笑意,像在火焰上覆蓋了一層薄冰,莫名地更冷,「好像我之前說得有點太重了。你大概是想說,我會變得沒有退路,不是贏就是死吧⋯該說謝謝你啊。」他頓一頓,「或許也不是沒時間,等你考慮好大概也不遲⋯辦法總會有的。在那之前你就照自己的想法來吧。」
說完最後一個字他就跳下樓梯去,消失在拐角處,而伶生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這是對說服他已經感到死心嗎?是他沒見過的他最強烈的怒意?又抑或是告別?不不不,等一下啊赤也,「我——」
一把閃著電光的刀架在了頸前,高元素值帶來的壓迫感掐斷了他的話。「看來這位風系的三年級生,也已經成為敵人了啊——擁有了敵人的思想。」伶生從餘光裡看見一只鱷魚樣子的頭套,眼睛裡是冷漠的光。
糟了。「赤也⋯!」
時間在一瞬間凍住,下一秒卻被對方在草垛上點了火一般燒化掉。來不及躲避而被反擊波及,手好痛,赤也連大氣都要沒勁出,卻還要跳起來閃避那暗部的攻擊。剛才他跳進這條走廊時便發動能力,精神力如爆炸的氣浪般充滿了整個空間,正要扭送那女孩的傢伙動作瞬間停滯下來。他趕緊叫她快跑,可暗部也不是吃素的,在伸手要抓住那個同是時間系學生時被赤也一把攔下。「這麼麻煩又不講理的事情,有必要嗎?」他不知道說給誰聽。
難道我搞錯了?從頭到尾,我們根本就不會站在一起?理應不是如此……
和他干架的貓臉頭套沒理會,連一點聲音都不出,暗部永遠如此。這個傢伙雖然體弱卻有著不錯的元素值,又並非蠻打一氣,攻擊的重點很明確;面對這樣的對手,他決定換一種方式結束戰鬥。赤也突然感覺周遭的一切都變慢了——不,不是變慢!此時那傢伙的右拳已經揮到眼前,他奮力伸手抓住,力道大得讓他向後踉蹌幾步。但是,好機會!心裡這麼想著,一記加持了調快時間的刺拳狠狠命中對方的下巴:利用槓桿原理猛搖他的腦袋,興許能叫他失去意識⋯
可那暗部吃了這一擊後竟然沒有倒下:雖然步子有點晃,但下一秒就發動了有力的回擊。一把拉過對方的手臂,在他的精神力消耗過大的現在,定勝負的時刻來了——
赤也只感到血液在沸騰了一剎那後突然靜止下來,在血管裡幾近凝結:那傢伙調慢了我體內的時間!所有器官都供血不足,他能聽到細胞在瘋狂地叫囂,與此同時意識卻漸漸被擦去——不好⋯
再等一下啊……
突然那股不屬於他的精神力撤退了。赤也向後摔倒在地上,滿身冷汗,卻發現隨即空氣圍繞他築起了厚厚的壁壘。
這是——
在他身前,著青色長袍的身影站在那裡,下擺被燒掉,袖子上沾著血,腳步卻還算穩健。對面的暗部方才被身邊空氣凝結帶來的重壓逼退,放開了他——他們也是人,碰到那麼大的氣壓陣,一樣會被壓扁。而身後的樓梯拐角處,一只鱷魚頭套掉在那裏,持有者則不省人事。
氣壁並不怎麼隔音,赤也能聽到外面在說些什麼。「幫助這個反叛者,作為最高年級的學生,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吧。」
伶生的聲音傳來,本就沙啞,在厚厚的空氣外更模糊起來,他聽出他疲憊得不行。「這話我已經問過剛剛那個跟你戰鬥的人,就不必再問我吧?何況你的同伴可是連這句話也不問就打算抹殺我,換了你要做的也不會差太遠。」
「也是,這問得多餘。我記得漢語裡有句話叫做『道不同不相為謀』,那麼走在一起的人,想必想法也是一樣的吧。」
「既然都知道這句,那你大概也知道『分道揚鑣』這個詞咯。而我,唉,本來也想過要不要這麼做,至少也不要和你們打起來⋯」
他聽出他聲音裡出現了什麼堅硬且冰一樣冷的東西。
嘿……赤也不由得揚起嘴角。
正面,伶生抹了抹額頭上的血,指尖還帶著被雷電燒傷的痕跡,碰一碰痛得厲害。但是這些都不要緊。「可現在不一樣了。所以……」他說著看向赤也,可是轉頭的速度很慢:如果……
他看見他歪頭挑眉,然後笑起來。「我就知道你會是這邊的人。」他說。
回應他的是在三年級生腳下炸散開來的風。手中幻化出空氣做的刀刃,那刃在漏進樓道裡的陽光下鋒利得幾乎要反射出光線,直指對方胸口。他抬起頭來:「你敢再向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