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醒来。
讲座正好结束了,听众开始离场,慢腾腾地下楼梯。她把空白的笔记本合上,双手掩面搓揉,让自己的视界清楚一些。连续几次,讲座都能正好在她醒来的时候结束,这让她有些沮丧。因为她是希望自己能听到最后的总结内容,那样就有一种好似认真听过课的自欺欺人感。只不过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跟在最后一个人的身后,她小步迈下楼梯。教授叫住了她。
“你还好吗?”
他问。
“身体很好,没问题,谢谢。”
“我看到你非常没精神。工作到很晚?失眠?”
“有一点,不过问题不大。”她露出笑容,伸手道别,一路小跑地跑出门跑出教学楼。轻飘飘的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在脸上像是节能灯,凉的。她从前长时间地观察节能灯和日光灯的灯泡,观察它们轮廓的一圈发冷的蓝紫色。风不大但是冷,从空旷的过道里笔直地刮过来。她穿过葡萄藤的走廊和一楼红砖砌边的四方形窗户,在那里她听到里面传来的一个字眼。
“恶心”。
什么样的恶心?觉得谁恶心?一个概念或者是一句谩骂?她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刚才穿过的那个窗户是哲学史的教室。她在里面上过课,睡过觉,贴在墙外偷听过讲话。奈格尔的蝙蝠,或是查尔默斯的僵尸。但她第一次听到“恶心”,要不是匆忙赶路,她有点想停下步子偷听几句对这个词的更多注释,像只鬼鬼祟祟的老鼠。——她终究没停下来,因为G发来短信说他在西图书馆门口等她。她不想迟到太多。虽说他们也只是去图书馆楼下的茶餐厅吃个午饭,闲聊几句,再各奔东西。
“为我们投票吧!”
散着传单的学生会成员把一张艳粉色的单子塞在她手里。她将传单折了四折,确认自己走得足够远了才把它丢进垃圾桶。在图书馆门口,她看见G站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你有空吗?”
“今天下午有空,怎么?”
G正在给自己的最终作文删字。
“去商品街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也是。我没问题。”
她歪过头。熟识之后,她发觉G甚至比她想的更加开朗,也更加冷漠。他对她所有主动的提问,答案都是不重要的。他根本没有提问的意思,一点也没有。那他为什么要提问?当然是不为什么。
行动就是行动本身,行动不需要理由。她总感觉现在的G太过和善了。这让她有些紧张,好像他已经逐渐要失去那份反骨,变成温驯的宠物猫。
“我能去你家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
G摆出故作困扰的神色。
“我家很乱的。”
“我像是介意这个的人吗?我连衣服都讨厌换。”
“这不像您这种人该有的作风。”
“嘿,我这种人该有什么作风?”
“不知道。”
她早在小学就对现代主义文史哲有所耳闻,因此从小到大也没少被一无所知的小孩奉承为思想家。她的母亲在现代文学理论修得博士,让她从小也在一整个STFD图书馆里耳濡目染起来。在同龄人还在社区的儿童图书馆坐着看画册时,她已经往私人书房里运母亲看剩下的新小说了。那是个从外墙上凸出来的六边形房间,三面镶着玻璃,两面嵌着书架,吊顶还刻着厚重的古典派大花图案。书架间隙里露出的墙壁上挂着两张油画,一张路灯绚烂的雨中街景;一张白猫,瞪着青蓝色的眼睛。这是她父亲特意挑选的,仿佛符合她年龄的画作。但越长大,她越觉得猫表现出来过分的乖巧十分可疑。猫并不是这样卡通的生物。
从三面墙大的窗看出去,便是后院的池子和夹竹桃树丛。春天池子里积满死水,白花浮在上面像一层鱼腐烂了流的沫。
她必须有意避开和母亲谈论思想难题,因为她这般的民间思想家,所有的难题在专业人士面前只不过是幼儿发出的几声娇嗔,无意义的音节。她讨厌被当作思想的幼儿看待,于是干脆把爱好藏起来,在母亲面前永远只看些算不上经典的科幻小说。但对哲学和现代文学的避之不及止不住她的民间思想家之心……
或者说,更加过火了。
她至今记得在自己的书房里思索些“意义”之类的话题。在午后两点半,太阳旺盛的时候坐在阳台的藤秋千上,拿着草稿本,用甲的语录反驳乙,再用丙的论调证甲的矛盾,玩这种实数分析式的民哲游戏。通常她一无所获。就好像她想论证的无意义本身一样,她度过了无意义的一两个小时。存在的困境啊!她心烦意乱地晃起秋千,把铁架搞得发出怪响。
得了。
长大之后她越来越少把自己的这一面暴露出来,因为民哲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只是她恰好遇到了G,——另一个好像更麻烦一点的民间思想家。她丰富的经验立刻让她的斗争心熊熊燃烧。
她的体型很小,遗传自她只有一米五出头的母亲。在中学时,她穿着最小号的夏季校服,衬衫就会蓬松地浮在皮肤上,原本该到膝盖的高腰中长裙也松松垮垮地垂着,露着一截仿佛欲盖弥彰的高跟皮靴。在健康体型的标准下,她的体重很轻,因而给人一种瘦而神经质的错觉,好像隔着布料的皮肤接触都能一路刺到她的骨髓。——实际上她也没瘦到那个程度。只是她就天生有这样的一种气质,气弱而谨慎,一如她鼠灰色的绒毛一般细软的头发。在与其他人合照时她也能轻松地把自己的存在从别人的视线里掩盖过去,就算她站在一览无余的最前排。归根究底,这份胆怯般的谨慎多少源自她的名家出身。知识分子的谦卑是高高在上的。
“像一只老鼠。”
G经常如此评价她,几近一种调侃。
然而她也不完全是一只老鼠。熟识她,与她现实中见面的人都能看见她眼睛里那种劳亚兽式的野生动物的生命力,蛮横而充满攻击性。她的瘦并非那种若即若离的虚幻的纤弱,而是一根短而尖利的银针,毒刺一样稳稳当当地扎在人的眼睛里。虽然凭几句话她就能准确地探知到人的弱点,但她从不规避,反倒用一堆看似无意的把戏反复刺激,再毫不怜悯地审视他们的苦痛。
对自己可爱外表下的毒性的性格她心知肚明。
“不是Skinny Little Bitch吗?”
她用戏谑的反问回应G的调侃。第一次看见G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空气是有点紧张的。在哲学讲座里,那个阶梯教室的倒数第二排,她靠着G的座位坐了下来。——在她眼里他是半梦半醒的,半闭着眼,托着下巴,蓬乱的中长发披散着,棱角尖锐的手上贴着一块创口贴,桌板上摊着一本十六开的大线圈本,上面只草草地写着几个词(“不”“不”“不”“存在”“空的”“存在的”“真的”“不”)。综合而言,他不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人。只是临近下课,他突然转过头来了:
“您为什么要盯着我的笔记看?”
她才发觉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写的潦草笔迹上。虽然实际上他没有做任何讲座内容的笔记。
“很抱歉。”她拿出通常的教养,“您是专业生?”
“哦,不是。”他把笔记本翻了过去,她看见下面垫着一份刚用复印纸打印出来的作业纸,上面有几个极长的微分方程。“我是来混点的。你不觉得在不相关的课堂上赶作业是最有效率的吗?”
她感到有些啼笑皆非。看出了他是学物理的,便试图找出几个理狗耳熟能详的老笑话来取悦他(e对i说:“请你实际点!”)。他一边收拾作业一边半是真诚半是礼貌地傻笑。“你读科学?”
“科学?没有,我读文史选修哲学。你不是也在听存在主义的讲座吗?”
“谁?”
“你。”
“什么主义?”
“存在主义。”
(呀!)
“对不起,我不懂你们哲学系小同学的这一套。”
“我说了我不是主修哲学系的——。”她有些不高兴了,“所以你不是也在听吗?”
“我又不记得他们讲了什么。”他翻了个白眼。“什么主义离我都太远了。”
“你没有定性过自己是什么派别的人吗?”
“没有。我觉得定性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要很谨慎,尤其是我没有把握了解所有名词的情况下。不然那就是个笑话,拜托。”
“好吧,好吧。我有STFD最新版的哲学名词专用词典,你想借吗?”
“你真玄乎。”
“是我家长买的。”
“那是你父母真玄乎。”
“我家还有原文初版的《逻辑哲学论》呢。”她抬起眉,带着种些许得意的不容置否的神情。G稍稍睁大了眼睛,以表现出他应有的但不真挚的惊讶。说实在的,在刚才的几秒钟里,他的确有些被眼前女同学带着的硬核学术的苦味迷惑了。他第一次遇到会在课下谈论人生观的哲学流派的无趣的人。讲座结束了,学生们开始散场。G一言不发且面无表情地收起他的书和笔记本。她顿时感到一种被低估般的不悦感。
“你叫什么?”
他心不在焉地答了他的名字,合起桌板,她便趁势自我介绍了一番。当听到她的姓氏时,他别有用心地“哇!”了一声(她有一种不太愉快的预感)。
“我不讨厌你借我书。”他又说,“不过你要借给我的话我不一定会看,这对书不好。”
“如果你要借的话我相信你会看的。”她赌气一般丢给他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转身以看似惶恐实则愤慨的碎步跑走了。当然,她能听懂G的那声拉长的“哇!”包含着什么,——不仅听得懂,而且完全理解。她生在本地小有名气的历史悠久的银行业家庭,相比同龄人简直数一数二的富足。请家教,上最好的私立学校,六岁就能读两千本书,从小到大在罪恶的资本主义里熏陶长大,然后无忧升上本地最好的大学。——说准确点,她丢给了他一张名片。——自己的幸运只有百分之五来自于自己的能力,她自己都承认如此。但这不代表任何人都能当面对她的能力表现出阴阳怪气的质疑。她因此愤慨,又不得不承认她因此产生了兴趣。
这份兴趣间于“期待他联系自己”与“请求他联系自己”之中。
“可不要吧!如果你要和我一样家境的话你的世界观都不一样了。”她有些不屑地在心里说,“愤世嫉俗往往是轻蔑的。”
然而她没有把握G一定会联系她。他那副刀枪不入的疲软样子,让她感觉一切都很有悬念。她尝试等待陌生号码打进她的手机,只是三天来唯一的打入是一个人输错了电话号码。
她开始失望了,感觉自己像是童话故事里等了太久变成了雕像的老女人。不过她没有失望太久,一周后,她终于收到了另一个陌生号码。对方声音一响她就露出了猎物上钩的暧昧笑容。
“嗨!你好!你竟真的会打电话给我!说吧,——你想借我什么书?”
我不借书。对方说。你几时有空?愿意和我见面吗?
锵-锵!综艺节目里答对难题的音效在她头顶响了起来。
未解之谜。为什么他这么大方地就主动提出了第一次约会呢?对她而言直到现在都是未解之谜。这份主动超出预料,但她丝毫不觉得怪异。她便抓住机会主动约他去吃饭,从晚饭到午饭再到出游逛街,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直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试图占有彼此。
“来过这里吗?”
周三的商品街上,地方商人们纷纷把店面向外推出来了。
“来过。”G把手揣在口袋里,“坐电车来过。什么都没买。”
“离学校这么近你竟不来买些东西。这边的市场不是穷学生的第二故乡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做饭。”
“怎么?你每天在外面打包?”
“难道不是吗?”
她噗嗤一笑。
“别笑。说实在的,我很少有目的地去一个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该去的,也没有什么地方是我必须要去的。”
“比如呢?”
“上中学时,我花了半年来才知道学校大门对面是什么。”
“这样神秘吗!”
“不,它的标题就挂在顶上,妇幼保健中心。——只是我半年来从未抬头看过它。”
“啊,这倒也是。我经常来这里,但我也不买东西。”
“那么来做什么?和我一样散步吗?”
“看人怎么生存。”
“这可不像一个好的爱好!”
“呵。你看。”
路过路边卷着棉被的流浪人时,她轻笑一声,冷不防伸出左手揽着G的腰,右手在眼前划了一个夸张的半圆,划过乞丐,狗,地砖,粉笔印,拍在地上的松饼,快餐店,争吵,金发女郎,酒吧,广告牌,超市,电车,电缆,水族馆:
“你看你看!怎么努力又快乐又满足又庸俗地生存,这不是非常让人感动吗?”
“行了行了,我懂了,放开我,大小姐。”G在她的臂弯里无力挣扎。他挣不开她的手,便自顾自地把这想象为资本家对工人的阶级压迫。当然,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便不是一个单纯的显赫人家的小孩,她被引燃的疯狂总是蠢蠢欲动,有着随时拉他人掉进黑暗的深坑的热情。
G依然穿着很薄的灰白相间的条纹衬衫和棉质的白外套,和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几乎一模一样,以至于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自那时起就没有换过衣服。他身上永远有白猫洗衣粉的味道。她在想。——这是他为什么总给她清洁又冷淡的感觉的原因。隔着他的衣袖,她感觉不到一点体温。他不仅闻起来像洗衣粉,连满身灰蒙蒙的白又只有瞳孔深陷的虹膜显出蓝色,都很像洗衣粉的颜色。只是他不是淡水的。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会是一个很清醒的人。
就算他闻起来让人清醒。——她想看水,于是便把他拖去地下水族馆了。
楼梯下的水族馆灯光发绿,只有箱子里的小灯亮着,浓密的水草罩在里面。小小的店面里散出腐水的腥味,鱼食的臭味,和一种关闭了的室内游泳池的味道。G回忆起高校里曾用废弃的地下游泳池做网球的练习室,池底积满几乎成了泥浆的落叶,空气柔媚得好像气囊,散发出闭塞又甜美的气味,让人充满饱足感,昏昏欲睡而心神不宁。
“你养过金鱼吗?”
“小时候养过。”G凑近去看水族箱,额头几乎都要贴在玻璃上。“然后就死了。”
“养了多久?”
“两个星期。”
“金鱼是很娇气的动物。不喂它们会死;喂了它们也会死。不换水它们会死,勤换水它们也会死。”蓝天使鱼隔着玻璃和一点点空气在G的鼻尖上吻了一下,他马上远离水箱了,“毫不留情,像是嘲笑我的能力一样。虽然我本来就没什么饲养小动物的能力,我养过蚕,蜥蜴,兔子。它们都死了。所以我是小动物杀手。”
“仅仅是养死了而已吗?”
她在怀疑某些地方。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一些更符合你的形象的说法。”
“那是什么?”
“无所谓的。”
“嗯?那好,我坦白,我小时候会把鸡拎起来朝墙抛过去。只是为了好玩。我意不在此,但我这样把邻居的鸡弄死了三只。”
“是这样啊。你不想杀它们吗?”
“可不一定。”走出店时,阴天没有温度的阳光,把浮着水汽的黑石人行道罩得阴森森的。G把外套往里裹了点,并不由自主地抱起双臂卷起袖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有没有这种感觉?当看到比兔子更小的生物时,我会想让它们死。如果能一只手就将它杀死,我就一定会杀了它。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不再养小动物,免得我一个上头把它们玩死了。”
“因为你是猫啊!我是老鼠,而你是猫。你忍不住想杀它们吗?”
“不,没有忍不住,只有想。”
“为什么?”
“一时兴起。”
“应该有些其他的冲动?”
“因为一时兴起的恨。”
一时兴起的恨!
她想(只是想,没有说出口)她面前的这个带着少年心气的青年脑子里藏着一个无色的灵魂。对世间万物漠然得像影子的无色的灵魂,透明的心。虽然看上去他的确长了一颗很容易刺痛的心但比起玻璃还是更像气体的。无色无味的从指缝里渗出去的氦气,迟钝地混在细胞里,或者堵在体腔里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无主见的人的心不都是透明的吗?
——无色的心和没有心又是不同的。透明是一种颜色,麻木不仁又纯粹到敏感的,什么其他的颜色都染不上,看上去很常见,但又从来不常见。或者说它真的很少见。这种人憎恶生命里的一切,憎恶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悲伤所有激烈的痛苦,不然呢?没有纯粹的恨的话那就是对纯粹的精神的浪费。他从来就不该痛苦,痛苦是怀抱希望的人的特权,他什么也没有。他麻木到抵御一切又敏感到感知一切。他是透明的。他是玻璃,他毫无威胁。
恨所有人。
杀所有人。
如果能一只手就将它杀死,我就一定会杀了它。
她品味起这句话的含义。于是她走前一步背诵起来:
……的天空,大片的
秋水仙
我们到卖花姑娘那里买心
心是蓝色的,在水中绽放
开始下雨了 我们在……
这段诗曾让他充满兴奋(在学校的山上转圈的时候,他在下行楼梯上跳跃)。她当然知道他在对什么充满兴奋。秋水仙:蓝紫色的剧毒的花,能让人死,且保持清醒。透明的人们浮上天,在半空俯视人的行动,像黑色的底版上活动的黄点。万尺高空绝不是友善的。能高高在上地抱着无关心看别人的笑话的人绝不是友善的,它是充满毒的秋水仙,兀自站着,并对所有靠近的生物充满敌意。
在水中绽放。
于是天上飘起小雨来了。
“嘿!看一看嘛!妹妹!比以往要便宜一半哟!”
真正的卖花姑娘嚼着薯片,在透明塑料板搭的小温室花房里朝他们招手。商贩式的充满活力而轻浮的语气,依旧让她充满感动。这就是她喜欢观察市场的理由。她便停下来了。
商贩和她攀谈,试探着问她是不是与身后的异性谈着恋爱,然后热切地怂恿她消费起来,并和她谈一些无关的有趣话题,比如剧院的事和酒馆的事,就算她接不上话,也充满热情地向她复述了。——她不讨厌,或者不如说非常喜欢被热情以待的感觉。只是后面的G变得像只胆怯的动物,窝在她的身后,偷偷地打量棚子里的香水百合。这个胆小鬼!
“那请给我那朵吧。”
她指向G正偷看着的那支白百合。离开花店后,她把花塞在G的眼前。
“拿着。”
“喂!”
他有些奇异的不满。
“拿着。”
G便接过去了。
“我们并没有真的在谈恋爱吧?”
“是啊,没有,怎么了?”
“那我们在做什么?”
“杀时间。”
“为了不让自己无聊到死?”
“虽然有点趣味会变得更想死,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又揽上G的腰,让他的脊背猛然抽搐一下,“下雨了。回去吧,说好了,去你家!”
她把那朵花抛在桌布上。
“我并非因为缺陷而自卑。”G一边用抹布擦着落灰的灶台一边念道,“只是我和所有存在主义者一样冷淡,一样厌世且不想去死。我对死毫无感觉。说到底,死并非逃避的有效手段。”
“那什么是?”
她刚拆开从自己家带来的Hendrik's金酒。她家有很多这样的昂贵品牌,是G肯定买不起也不想买的。于是她故意带了过来。原本她宣称这是带去同学聚会的,但谁都知道,年轻人的聚会怎么会喝这样优雅的东西!
“革命。”
“呵,你喜欢参与学生活动?”
“怎么会!我是指私人的革命。”
“进步?”
“准确点说是攻击。我是觉得人想保全自己的话,首先有向所有人进攻的自信,——比如把社交变成罪案现场,把语言变成便携小手枪的子弹?”
“你就这样想攻击别人吗!”
“这是我的天性!”
“去他的。在我这里天性就是夏天的一瓶加了冰的Hendrik's。”
G住在学生们聚居的公寓里。十六层,唯一吸引人的地方只有那个大阳台,用活动玻璃门隔断着。往外望过去也就是街对面另一栋公寓楼的十六层,灯是熄着的,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窗口里有灯光,人影和电视屏幕。稍稍往下面望过去,这条街荒无人烟,连每晚清扫打理的垃圾车都没有。她想起远在几十里外的自己的书房,不合时宜地怀念起无所事事的午后了。
夜很冷。她把开着很大洞口的毛线外套裹得紧了些,转身又走进去了。会客室和厨房连在一起,G在看上去有些年头没用了的灶台前面忙着,可能要追溯到上个住户的油污味道依然刺鼻。灯光昏暗到暧昧,但又把餐桌和茶几上的所有东西都照得清晰到面目可憎。
此时的存在比以往任何时间都要轮廓分明。她感到一种来路不明的晕眩。
“我能把灯关掉吗?”
G的动作停了一下。
“如果你可以打电筒的话。”
“我是可以。”G把小黄瓜切碎和冰块排在一起。“但为什么?”
“因为看着很难过呀!”
她的回答让他笑出来了。于是将冰与黄瓜倒进她的酒杯之后,G亮起茶几上的节能桌头灯,关掉了会客室悲惨的大灯。场面一下子浪漫又滑稽了不少,好像一个拙劣模仿点蜡烛的高级餐厅的穷酸人家,连光都只能是冷的。一圈发冷的蓝紫色。
“毕竟是穷人,小姐。”
“穷一点有什么不好呀!”
她端着酒瓶把杯子满上。冰块在杯里猛地冲到浮了起来,四处反射着灯光。
“请不要这么说!有钱人对贫穷生活的想象总是太浪漫,实际上你们又根本没去底层生活过。你试过每天被烟雾警报器闹醒的日子吗?试过因为断电生肉烂在冰箱里的日子吗?”
一说到贫穷,G马上变得多话。他把他的无框眼镜丢在桌上,十指交叉贴着下巴,与往常一样冷淡地打量着她眼睛以外的地方。就着惨白的灯光,她第若干次感觉他像一只颓丧的瘦猫,白且脏,病怏怏地倒在厨余垃圾旁边,眼睛里摸不到一点神采。——她喜欢他这一点,如同喜欢割下来的人面皮。
“拜托,说些轻松点的。你在你的卡片上写了什么?”
她把自己的名片翻了个面。只有戏子才能激起群众莫大的兴奋。
“出处是谁?”
“反正不是我原创的。我作为一个作者感觉非常疲惫。”
“很好,我作为一个作者濒临死亡。”
“那你赶紧去打碎自己的头吧!”
她又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笑了,听上去只可能是笑给自己听。
“你想说的是,你不是戏子?”
“反了。我时刻提醒我是戏子,并且热衷于激起群众莫大的兴奋。”她喝一大口。“我很执着的。你呢?”
“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是废话。”
他把手贴在额头中心。
“我自以为很真诚。很真诚的不友好。我不是说过我逃避的手段是主动攻击吗?”
她露出笑容,虽然她感觉自己笑得不太好看。好在他也看不见。
“我体会得到。当然我也不想回去统计描写你的情境里用了多少个‘假装’之流的词。一个合格的戏子是双向的。要认识到我欺骗别人,别人便也在欺骗我。我把别人对象化,我被别人对象化。我从现实中抽象出人的模型,我模拟他们的反应,以便引导他们的反应。”
“你取悦别人?”
“个头。我可不是为了模仿别人而生的。”
她说。
“是毁灭人!我只喜欢让人兴奋。”她把杯子放下来,“恐吓比取悦效果更好,是吧?”
G耸着肩膀发出几声干笑。
“人在你眼里就是……”
“地狱。”
“不。不是。你这个欺骗人感情的惯犯。”
“嗯。听我说,——我不觉得任何戏子有错。人下意识地去瞄准平均线……只是为了活得更好。活得更好才是生命唯一的追求!其他都不是什么问题。把我换个性别我便是戏剧里最讨人厌的花花公子。我说我爱她和她和她和她和她,然而谁都知道我只是自己无聊而已。我的感情背不起任何真诚的期待,我一直把它当成地狱级别的玩笑。——嘿,我警告了你。”
“你怎么这么真诚呢!”
“我什么时候不真诚了呢?我都这么真诚地说我在哄你玩呢!”
她埋下头,将杯里的冰块山堆在自己眼前。
“嘿。我说你,真的对死毫无感觉吗?”
G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你早该知道”的神情。
“没错。毫无。”
“重复一遍。”
“毫无。”
“重复一遍。”
“是毫无。”
“假如我说我想让你死,——假如我说,你会怎么想?”
“啥啊。”
回想起来这的确是一个警告,他早该知道这一点的。但他当即没有意识到这背后一切的险恶。还能怎么想!当然是什么也不想。你还能骑着白鸟来把我带走吗?被酒劲淹没的两人在阳台上接吻,绿色植物冻僵了般一言不发,瓷砖上丢著烟灰溢出的烟头,栏杆外远远的城市夜景灯火辉煌。阳台下面的狭窄巷道里,走过那个在市场门口乞讨的畸形人。为什么别人的爱情总是如此美丽?在他眼里,可能健全人的幸福真的是永久不变的。
“联合航空——。”
V摘下太阳镜,拉长声音,喜剧一样念著值机柜台上写的航司名字。航站楼里空调开得太大,她只感觉浑身发冷,并后悔自己穿短袖丝衬衫出来了,向来在夏天穿长袖的S此时看着就舒适得让人火大。在白色网状建筑的航站楼走廊里,S拖着她的行李箱走在前面时,V停在五步之后望着他的背影,——这人的动作仔细看是有些怪的,不管是他相比身高来看幅度过小的步子,还是他抓着把手的关节分明到狰狞的手指头。他攀住而不是握住把手,像一只缠着铁杠的白蟒蛇,鳞片细细的。
她想起单位里的后辈和她提到S,在他身上最大码的工作服都只能缩在他的膝盖上面,让她联想起童话里捉襟见肘的贫民女孩。这人近乎困苦的拘谨成了摆脱不了的气质,就算他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老哥,你来早了。”她拍他的背,“还没开始值机呢。”
“哗,那还有多长时间?”
“至少还有一小时吧!”
V搓揉着自己的双眼(她昨晚没睡好),把太阳镜揣在口袋里,伸出手来并不亲呢地缠着S的臂膀,把他单薄的毛衣袖子都卷了起来。被空调吹得冰冷的皮肤让她感到了郁闷,像是被抛弃在了深夜的公交车站,连条毯子都没有。她站在模型店的橱窗前往里看过去,努力辨认每一架的涂装和机型。营业员转来目光的时候,她就用747凸出的机头挡住他的眼睛。
S跟着她过去了。他望着橱窗里1:400大的模型,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来。
“为什么还会有二十年前就结业了的航司的涂装呢!”
“可能是一种怀旧吧!”
她很喜欢S这种不动声色的悲悯,毫无情绪,但又的确充满忧愁,一如浮在半空的女神望着人影。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在航空博物馆里,S盯着曾成功迫降的退役巨型客机,露出的也是同一种表情。
这会让她的恶劣性格稍微有些动摇。
“要吃点东西吗?”
她对S说。“比如说燃料?”
“我可不饿。”
“空腹的飞机可是不能飞上天的啊!”
她带他去了值机区附近的点心店,叫了一杯混合茶味的霜淇淋。她拿着塑料勺子在杯里搅拌,把红茶绿茶和玄米茶都搅在一起,混着里面加的小粉团和水果粒吞下去了。红绿黄稍微融化在一起的冰淇淋看着像夏天的黄油,看着让人难堪,但是很好吃。——但是很好吃!
她挖出几勺塞进S嘴里。
“上次我从南面回来,你也是带我从接机区下楼来这家店的!”
“你竟然记得?”S抬起眉毛,“你明明喝得烂醉!”
我醉了,但不代表我不记得我做的事呀!她晃着头。
大概三个月前,她与C出去南方搞交互活动,她就像一只消化系统紊乱的果蝠,不停地去当地的酒吧喝特产鸡尾酒,过着一派可爱的醉醺醺的生活。毕竟她每换了个地方就吃不下东西,酒也同样是水和碳水化合物,便承担起了代餐重任。直到飞机上,——她都在喝蓝宝石。最后还是C搀着她的手臂把她扶出了关的。站在出口接机的S一看,便满面无可奈何地把她揽过去了。
我知道我是个招人恨的人!她喝醉的时候总是这样说,听上去沮丧,但神情又是一副不失自豪的陶醉感。我就是这种人啊!但我就是这种人啊!天性如此,不讲道理!
所以这就是你随着性子欺压其他人的理由——。C这样揶揄过她。好吧!其实挺充分的。
不,我没有想欺压他,我才不是那种人。惹。喝了一大口酒的V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夹杂着几声咳嗽。我很喜欢他的。我的骨子里明明永远是年轻人……V又把这句话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我快活着呢。我Young and beautiful。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的是你家小花蝴蝶(她不忘把不在场的倒霉蛋拉出来鞭尸),过得无限接近于老年人,还差一副老花眼镜和一份晚报,就算他努力学习年轻人的焦虑症也不得要领。不过……
话是这样说。你不觉得他还可以活很久的吗?在冬天没人关心昼夜。半死不活的人通常比较长寿,你说究竟是被爱了还是被厌烦到抛弃了,你说呢你说呢。
S把他的外套给她披上。她甩着长一截的袖子发起狂来。
嘿。你说你这人为什么就这么充满母性光辉。难道是你的母亲撞进了你的身子里然后复活了吗?
他们一齐把V带去点心店,点了两杯热茶,忙不迭地从她嘴里灌下去。于是她就变得温顺了。
往事已经过去,何必重头再提。
吃完点心出来,正好开始开放值机,趁着还没有开始排队,她连忙跟S拿了行李箱去办理登机牌了。
她粉色塑料的行李箱上布满划痕。当她拿手机给C发短讯的时候,能感觉到别人惊奇和恐惧的目光(她会被锁定)。她的短袖完全地露出了手臂上平行密布的刀伤。虽然她已经过了遍布甜美阴云的青春期若干年,但被重复划开的痕迹是很难消除的。——虽然她已经过了那个年龄好几年!曾经中学的时候她也只穿长袖,带着欲盖弥彰的意味,等着别人问她“你怎么了?”。只是几年后她自己最先毕业,再也不把这些东西当成少年心气的资本,该穿短袖的时候也毫不含糊了。
毕竟胆怯这种字眼从没出现在她的词典里。
她与S真正开始恋爱的时候正是夏天,他们参加过同一个夏令营,具体是几月几日星期几她早已忘了,只记得在别校的大门口等著去机场大客车时,喷气飞机夸张的尾迹胡乱地划在天上。说来很糟,她偏偏记住的是飞机。
她早就忘记为什么一开始选择他了。也许是因为他的相貌和她家庭的风格南辕北辙,又或者恶魔通常容易被气质比圣徒还正点的人吸引。那时她还不是个民航爱好者,飞机在她眼里还仅仅是长着两个翅膀一个尾翼的东西而已。所以这自然不是她最开始注意S的理由。其实,——她过了相当久的时间才知道这个小秘密,而S自己甚至要更久一点。早在一开始大家都毫不知情的时候,S就已经是个在夏天坚持穿长袖的怪人。就算是夏季校服他甚至都要套上外套,在了解内情之前,她也好奇过里面藏着什么。
比如肿瘤,自残的痕迹,前女友的名字之类的。
她当然忘不掉S第一次脱下外套时她看到的东西。他照不到阳光的白皙皮肤上有一道道刻画过一样的浮肿痕迹,表皮粗粝发红。这正是受过年代久远的烧伤的痕迹。虽然相比起她骇人的血淋淋的刀疤来毫不显眼,但她立刻嗅到了这底下暗潮涌动的燃油味。
十一二岁的时候,她也曾被开水烫伤过小腿。没有什么比烫伤能更明确地让人体会到肉体存在的真实性,那就是一阵散不去的暗火,无论有没有用木瓜膏处理过,它都是火辣辣的,仿佛火狱上的万魔殿,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狂喜扭动着搞着些背德的仪式,钻着表皮下方的肌肉,炙烤着细胞,仿佛要把它们像疱疹一样挤裂。就算用棉布包起来,它也依然兀自剧痛。
还只是一段小腿而已。如果是四肢头皮加一整张后背呢?
她带着好奇研究起疼痛的学问了。
人又是怎么对抗疼痛的?当她把手划伤的时候,开始分心来思考这个问题。虽说几年下来她已经能对刀伤的疼痛忽略不计,但一旦开始这样思考,猛烈的痛觉就又从皮下复苏了。——当然她并非为了体验痛觉而划伤手的。她舔着血痕,仔细地想了。在过分烦躁杀意高涨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做,算是一种转移脑的注意力的做法。疼痛被拿来掩盖内心激烈的负向的冲动(身体开始叫疼的时候,一切的内心冲突全都成了无病呻吟),变成强大的外敌切断内里所有无聊的苦闷,把精神重新汇聚成了专注而饱满的机敏状态。就算疼痛依然是存在的,但这份激烈的对抗却让她觉得愉快了。
但这是痛苦被驯服后的成果。
她依然认为烧伤,这种地表最大的苦痛,是无法被驯服的。
能承受巨大的火伤的人,——她联想起古时候因为思想进步被烧死的圣徒,烧伤听上去就像一种极端的、终极的苦修,用极度超过的刺激从天上叫来了精神的救赎,让它骑着白马来把自己带走了。画像上的圣人总是那一成不变的平和神情,让她不由得把S平静到无趣的形象重叠上去了。既然他这种人从来不会因为精神的痛而受苦,那他存在被身体的疼痛刺激到发狂昏死崩溃的时间吗?——嘿,想必存在过。如果他的确是正常人类的话。
传说终归是传说。
她回想起在航空博物馆里,S抱着双臂,抬头面露忧愁地看着那架退役的巨型客机时,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连着他的浅色头发反射出一种金色的光晕。他太过于平静了,就算他是充满活力的。只是这样的他站在那里,很少有人能相信,十几年前一架客机起飞时撞进了高架桥,他是一百五十人中唯一一个能从爆开燃烧的残骸里生还的人。
“嚯,他是个名人呢。”
无意间查到这新闻时,V翻着白眼说。
她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怒,可能混着点嫉妒。想来是因为发现自己看似普通无害的男友背后藏着这般辉煌的历史而愤愤不平吧。
她开始以做研究的热情查阅起那起事故的缘由,机型,航司,机组,事发现场的快照,相关的纪录片。冲击爆炸得那么猛烈,满地都是飞机和人体的残骸,以至于那张模糊发绿的快照上,用来盖尸块的黄布满地都是。但所有报道对这唯一的幸存者都只是一笔带过,只说他在返家路上,四岁,卡在座椅下,四肢近乎三度烧伤,其他家人都已遇难。不过只是看了一眼照片,她就非常肯定是S本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他那样瞳孔分明的蓝眼睛的。虽然照片上四岁的S露着(一种他现在绝对做不出来的)灿烂笑容,头与手上盖着绷带和石膏,还夹着一只粉红色的毛绒熊。
这样的大惨事面前,世界是褐色的。不是黑白的也不是彩色的,因为受到过度的刺激,为了保护精神不崩溃,脑会消去颜色。——她想起处理过坠机事故的消防员的说法。像是火,肉,血都是橙红色的,所以记忆也是咖啡色的了。
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法把S与那样悲惨的景象联系起来。她把所有的资料压缩起来用电邮发给了S,然后赌气一样去楼下买了五六罐啤酒,在同房的女同学面前狂喝起来。
十一点半,她在喝酒。
十二点,她睡着了。
十二点二十分,她开始狂怒。
“坠机了。”
醉得厉害的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她身旁的女伴无奈地又往她嘴里灌了一口水。
“哪种形式的坠机呀!”
我他妈撞上了高架桥——。
V甩着头发。然后她猛地起身,洗了脸,沿着走廊奔向S的屋子。他是单间,她知道。等到S给她开门的时候,她发现这人也是一脸郁闷。大概是时间太晚,把他吵醒了吧。门廊昏暗的小灯把他眼眶的阴影映得更深了一点。
“我已经忘了。我只知道缺了一本大灰狼画报。”他躺在床上,卷着旅馆带着柔顺剂消毒香味的棉被,却只是正对着天花板的烟雾报警器发呆。“在我四岁那年的八月。七和九月之间的这个空位,是唯一能向我证明这件事的东西。”
“嗬,你就从没思考过自己的一家去了哪里?”
我记不清。我是说,我知道我活下来了,但是我不知道从哪里。我不能把这个形象和我自己相互代入起来,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失去父母的普通人。——还有姐姐。其实我完全不记得我曾经有过姐姐。
不过他从下面被解救出来的时候,他就成为了所有人的希望之星。
我从未记得我去过那里。但现在一下子,我知道我在那里,我参与过,而且成为唯一有资格作出感言的人。对一桩我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事故。拜托。
我有一点点记忆,但不是关于这个。不是关于飞机的。我只记得我曾出过事故,我的母亲保护了我,她死了,我没有。结束了。
怎么,你还会对此感到很抱歉吗?
不过如此一来,她的行为就要变成无力挣扎了。她是注定要死的,而我只是碰巧活下来了。那这还值得愧疚吗?
他好像很认真地考虑起来了。这样一来,他的母亲还能被称为“为了保护他”而身亡吗?好了,对他来说幸存者的愧疚大概是没有的。虽说只是无力的挣扎,但是他曾被保护着的这个事实,无论何时都在刺痛他的某块神经。
可能被人真心实意爱着本来就是令人难堪的。V某种程度上也好理解了。中学时她坐在父亲的副驾座上时,每一个急刹车他都抽出手来横在她面前,像是怕她滚到地上去一样。他这个本能的动作反把她刺痛了。这是一种混杂着歉疚、感激与难堪的复杂感觉,但绝对不会是很美妙的。她问过,——为什么要拦住我呀?——我不知道啊,可能因为我经常把公文包放在副驾座上吧!她的老爹一头雾水地这般回答。
总之事情发生之后,我回去了,并一直住在我的祖父母家里。他说。他们只会跟我说我的父母死了,而我也不想追究为什么死。毕竟全家遇害的例子那样多。我不想这么快告诉他们大难不死的S在哪里,在干什么。
他太平稳了。平稳得好像刚才的内容都和他本人毫无关联,像是刻意让V把他和褐色的灾害现场剥离开来。这让她气恼。——嗤。有些醉酒的V依然表现出让人恼怒的坏脾气。你这人是从这场事故里出生的吧!你个胆小鬼!她想说。但具体到底说了些什么,她是真不知道的。大概她态度粗暴地让S往旁边让去,给她留一点躺下的位置,然后兀自倒头大睡去了;又大概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抱怨她从来没遇到过真正有趣的灾难(明明她每上一架飞机都期盼过出些无伤大雅的事故)。她没有什么时候不是充满嫉妒的!与空难的幸存者交往,是前所未有的怪异感受。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再不会主动地提出分手了。除非她不再是魔女,且不再怀抱一肚子浪漫主义妄想。
她把行李放在传输带上,值机的工作人员收去她的证件,然后和登机牌一起退给她了。
后面的人看见她伤痕累累的手臂,有些迷惑地歪着头。V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指了指自己的手,又指了指头顶网状的钢筋天井。她恍然大悟一般“啊呀”了一下,并落下眉头摆出同情的神情。V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她完全是胡乱作弄的,但是这种来路不明的且毫无意图的关切让她很是快活。她畅快地回去S旁边。趁着登机前的间隙,她还是有时间和他说些怪话的。她不放过任何玩弄他的机会。
“我下了一整季的纪录片。”
她说。
“上次在飞机上看的时候,旁边的人看上去很不高兴。”
“不高兴是必然的。你想,这给人搭上了事故机的错觉……”
“但为什么在飞机上看空难的纪实片是被人避讳的呢?就因为这个,飞机就要出问题吗!那还有被命名为滑翔机的飞机呢。”
她晃着头,模仿起纪实片旁白的语气来。
“‘她正在一场一如既往的商业路程上。但是她不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
“你这人为什么这么熟练的!”
“嘿,有几集的台词本我都会背了好吗?”
“真的假的!”
“讲个笑话,我家小弟在上小学的时候拉去做这片子其中一集的群众演员。导演对他说,等到光亮起来的时候,只管尖叫就行了。”
“然后你找到他的镜头了吗?”
“才没有!”
她满脸不屑一顾。“我第一本能背诵的剧本可能就是希望之星S。”
他笑起来,虽然仅仅是抬抬嘴角。好像看见她这样正常地活跃着也让他感觉有些轻松。他瞳孔分明但柔和的蓝色眼睛,总让她想到航线上会被卷到引擎里的灰鸽子。她感到一种奇怪的痛苦。或者说,她难得的先一步感到不快了。
“可不是吗,我是说,你生下来就是要为了被千千万万个别人爱,而不是去爱别人的。”
“才不是。”
S一边点头一边说。已经到了安检入口,时间大概差不多了。她往玻璃外墙看出去,刚才还猛烈的阳光已经被乌云盖过去了,墙上已经开始起了水雾。
“外面下雨了吗?”
“没有。”
空气变得越发沉闷了。她伸出手来环抱着S,把冷冻的皮肤紧贴在他温热的黑色毛线衣上。他平日就比常人偏高的体温,这时候越发给她实感了。体温让她的狂想蔓延开来,把她的血流变得更加直白迅速了,一种巨大的无来由的感动,如同从金属壳里泄露的航空燃料,从表皮上猛地划过去。
情欲必须是物质的。她越发坚信了。情欲必须是物质的!
只是S太高了。她至今无法做到出其不意地给他一个揩油一样的吻。这让她稍微有点扫兴。
“好了,人类的希望之星,要给我一点临终关怀吗?”
她放开手,用一如既往不恭敬的态度抬头望着他的脸。
“给你点什么?”
“你说呢?人类希望之星要放任我等小信徒死在高架桥下面吗?”
她牵起他的手,卷起袖子,将有些干裂的嘴唇贴在他分明如铝合金的关节上。他斑驳的凸起的若干年前的伤痕从未消退,就算他的心里没有过任何伤痕。Last rites。她想到这种词,虽然与字面的语义大不相同。临终关怀之类的话永远是她惯用的挖苦,毕竟所有人都死了她也是活着的那一个。但她的确认为亲吻他受过三度烧伤的左手是一种私人的仪式。它越过死和痛和罪恶和遗忘,成为一种象征,一种无意义又意义过多的神秘图形,让沉迷精神的巫术的她一败涂地。
“今年我送你一个1:400的事故机模型你会不会生气到想和我分手?”
“你竟然现在才想到这个点子吗?”
“我还没有恶劣到这个程度。”
她有些怨怼地甩下他的左手。当然,比V更恶劣的永远是S想象里的V。她心知肚明,所以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