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二十六分。我留在屋里。一个人。外面在下大雨。学校广播站的天气预报告诉我们今天下晚课会有阵雨,我便难得想立刻回家。那是一个安心信赖的避雨棚,虽然在天气晴好时我会自觉忽视它。将淋湿的校服外套团起丢在没怎么用过的新床单上时,我猛然听见冰箱般的蜂鸣声。
空气中沉积的清新剂味道浓郁到让人不舒服。像窗外的雨点一样浓郁密集。
这是所有我能想到的东西。
也许是刚从雨幕里突围出来,心跳还没从剧烈运动中恢复。水阴湿地附在皮肤上,沾着汗水变得黏糊起来。胃里那点隐约的不适感安安稳稳地停留着。我便躺倒在床单上,将潮湿的脸埋在叠了很久的薄被里,呼吸着它的灰尘味道。
雨一直下。节能日光灯的白光冷淡地照着屋内。感觉变成了一只封在玻璃罩里的昆虫标本。
太累了,不想洗澡。将手探进被子阴凉的夹层,不适感马上缓解了大半。
也不是很累,不想睡觉。只想现在这样什么也不想地装死。我看见头顶是昏暗但崭新的灯光。崭新是因为洁白的,有些发蓝。家里的每个角落都遍布着这好像喷过药水一般的灯光。墙壁上部剥落的墙漆与天花板角落的几片蜘蛛网。模糊的,漆黑的窗玻璃。熟悉到快要当成故乡的十平方米的密室。柠檬的空气清新剂,樟脑丸,清漆檀木的味道,与清透的灰尘味夹在一起。这是防腐的味道。
防腐。杀菌。消毒。灭绝。
十点四十一分。
不知道干什么好。好像并没有需要马上去做的要紧事,也提不起去做什么的兴致。保持着这种大脑放空的状态过去了一刻钟。衣柜上堆着旧电器的空箱。书桌上两个月前新换过电池的收音机。洛、丽、塔,眼睛默念着书架上颜色最明亮的书脊上的字。黑色的印刷体,潮湿而纠缠的灌木,像夏洛特的睫毛。
凝滞的。
凝滞。
凝滞的。
灯光像水波一样晃动起来。我有些头晕目眩地将双眼盖上翻身坐起。身体差点僵硬了,沾着未干的水汽凝固着。没什么睡意,于是就去抽出一本看过很多遍的书,拧开台灯坐在桌前随便翻开一页读下去,就那样无精打采地。在黑色玻璃窗上,能看到一张不知道作出什么表情的脸。我经常忘记我长着脸这回事。就是普通的意思而非不知耻,大概是我通常没机会看到它。
虽然我很少把难过放在脸上。倒没什么崇高的理由,只是我觉得人难过的表情太容易显得滑稽了。喜剧性总是比悲剧性更容易被人体会到,管它是不是充满讽刺。我自以为是地附和着书中的句子。
嗒。
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敲门的声音。我警觉起来。
我一时想不出谁会在接近十一点还下着暴雨的时候,来敲这个几近空屋的房子的门。于是我照着玻璃将湿成一绺绺的头发弄得稍稍整齐一些,披上没干的皱巴巴的外套,加快步走向门口。努力不去猜测门外是谁,或者是什么,打开走廊上的姜色灯,听着门再次被敲响,急促地好像上门的警察。长出一口气,我挂上链锁,拉开门。
好的,是她。只看到轮廓我就条件反射地拉开链锁让她进来。在脑中闪出她的名字之前,她猛的闯进来像一头猛兽挫败地钻进巢穴,蜷成一团,让我一时看不见她脸的模样。水滴从她身上滚落下来,淅淅沥沥像另一场小雨。她低下头掩着脸僵住了几秒,便颓丧又粗暴地把拳头砸在门廊上。
“你怎么样?”
我有些退缩了,尝试着去问问。我听见她喉咙里有着干燥的声音。
“没有其他人?”
“没有。”
她后退两步,粗糙地抹着脸上的水,断断续续地大喘着气,又好像回头看了我一眼,但我没敢望向她的脸。马上,她伸出一只手臂,拍上我的肩膀。说实话,很重很冷很湿。
“所以,你怎么样?”
“感觉很差。”
她说。然后恶狠狠地伸出另一只手臂给了我一个紧到仿佛要把我勒断的拥抱,好像特蕾莎抱紧一棵栗子树。非常彻底,过于彻底了。她将额头靠在我肩上深呼吸了几次。湿到冰冷的,无论是外套、黑短袖衫还是帆布背包。该死。我很少,或者可能是第一次被这么拥抱着,但我什么都没在想,也不怎么惊讶,仿佛像正在假扮一棵真正的栗子树,道具一样站舞台中心。枝叶在阳光下发光的栗子树,远看见灰色的城市。而特蕾莎像是真的要面对死亡或是其他沉重的东西。更糟糕的是,这个拥抱一点体温也没有,更像是迎头浇了一通冰水。她的身上依然下着小雨,而我又被悲惨地淋湿了。
我看不见她的脸,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我大概被隔在这雨幕之外,气氛冷得如同海底两千米。在不知道看向哪里时我只能僵直地望着地面。雨滴落在白瓷上,变成污水。这么停止了好几分,肩膀上僵冷的重压稍微轻了一些。
她终于放开我了。
鼓起勇气,我敲了敲她像从洗衣机里滚过一般的后背,示意着跟我进屋。说实话,更多感到有些尴尬,见她忘我地沉浸在平复的境地里,我只能反复地想我该不该去打扰,该不该去制止,该不该去提醒她快要把我勒断了。——大概是不该的。虽然我还是打扰了。客厅,刚去开门时我顺手开了灯,款式极旧的花形吊灯,六朵灯泡已经灭了四个,剩下的在积着死虫的花罩里发着垂死的暖光。我让她进来,她扫了一眼四周确认了真的真的没有其他人在,又转向我:
“包放哪里?”
我终于敢望向她的脸了。长发沾成湿漉漉的一片,她满脸辨不出是雨是汗的水珠在暗光下闪闪发亮,——眼镜甚至都碎了一片,蜘蛛网一样的裂纹张牙舞爪,把她的眼睛给遮住了一半。她眯着眼,皱着眉,好像特别不耐烦。我隐约认为大概不是对我不耐烦,因为她没有看向我。我让她把包随意放沙发上就行。她毫不客气地随手一丢,几滴水花一起跟着飞了出去。十分顺畅地,她又把外套脱下砸出去。“真恶心。”她用自言自语般的小声说。
虽然好像对着外套,但我莫名难堪起来。
我自己的衣服还没干透。
这错又不在我。
放她去卫生间洗脸。我去扭开角落的电风扇搅动着呆滞的空气,将风口对着她丢在沙发套上的潮湿的帆布包和外套,我好像还没从这一系列的发展里缓和过来。灯光干涩地亮着,浸湿的皱折的沙发套。该问她为什么来。我对自己说。
或者也许她自己会先开口讲,等她平复下来一点的话。
这样的天气。雨点还持续喧嚣着。这样的时间。可能是什么急事,如果是的话一定与我有关。这让我很紧张。实在无法想象什么有关我的要紧事会让其他人先得知,还会让这其他人冒着恶劣环境不惜摔碎眼镜翻来这里告诉我的。这猜测有些过于自恋,我对它心生起厌恶来。不然呢?或者避难,但以她那讨巧的人际,比我更近也更熟悉的人总不止一个。
总之思来想去也没有必须让落难的人投靠我的理由。那我还该问她为什么来吗?我更需要问她为什么来找我。加上两个字,大概就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了。
盖在窗上的木百叶帘被风扇吹起,细细簌簌地晃动着。叶片上已经沾满了灰。在卫生间里她咳嗽起来,又或者是喝自来水呛到了……不,除了我以外。心里又涌上泛酸的不适,为了消灭它,我大概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比如点亮厨房的灯,把小桌用湿布抹干净,打开冰箱和橱柜找起还没过期的东西来。一盒茶叶。我从没见过她喝茶,但我姑且放在桌台上。卫生间又传来咳嗽声。我听在耳里,再将它抛到脑后,用眼前繁杂的琐事淹没它。做起这种事来我实在是笨拙的,虽然我不是娇贵到从没碰过家务的人,但我不喜欢重复这种永无止境的细碎杂务,像一场永远只为自保的斗争。与无休止的恶,腐败与枯萎。如果一旦我放弃这斗争,——现在这样,它们就和抹不干净的积尘一样把我轻易攻陷了。
说人话的话,我就是懒。
我拿出感冒药,排在茶叶边上。
湖水退落而下。四周的深草里,冒出隐约细碎的虫鸣声。我家没有水,也没有草。
她拉开椅子坐在餐桌旁,无精打采又大摇大摆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餐桌上,桌布我前天拿去洗过,多少还是新的。除此之外只有一瓶假花。眼镜被她摘了下来。我记得她是摘下眼镜也可以勉强看清的轻近视。看来现在大概是可以问了。
“为什么要来?”
“我想你一个人在家。
她没什么情绪地答道。
“不不,我是,问为什么不回家。”
依然望着天花板的花枝灯,她忽然一拳锤在桌上。
“因为我不高兴。”
“他们……”
“别说了。”
刚鼓起的勇气马上消失了。
她把手盖在脸上,像是要抹掉脸上的水一样揉了揉。淋了雨的人,估计会觉得自己脸上有抹不完的水迹。那瘫软的,颓然的姿态。——我有些可怜她了。“我也想一个人住。”她说,“过一种没有人看得到我没有人记得起我没有人有心情命令我去做什么的日子,顶好。”
“怎么?想说羡慕我吗?”
“这当然,不然我为什么特地来找你。来体验一下理想生活。”
不知道回答什么,坐在她对面,我只敢看着桌布上的格子和针织画。她的父母。我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她是第一次摔门出走的话那么现在应该在找,如果不是第一次,那他们无可奈何。没记错的话,她多少也是个好学生,虽然好学生不代表便是个好孩子。就算成绩优秀人际讨巧。
哪里会有这些。——对这个话题她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你喝酒吗?”她突然故作严肃地开口问道。
“不喝。”
“你竟然没有试过喝一夜酒然后醉到第二天下午?”
她提高声音,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故作惊讶。可能她对我的习性有一些误解,独居不一定疯狂的起来,这本来就不是正常现象,她一定心知肚明。
“没。我至今还没喝过酒。”
我避开她的目光。
“我也没有。”她说,只是咧嘴一笑,没什么太夸张的反应。然后她转向淋湿的背包,从里面翻出来一大瓶漆黑色的东西。
是酒。我当然知道。只是这颜色看着就像实验室里装易挥发药品的深色瓶子,让我产生一种接下来不得不喝下几杯硝酸的奇妙的恐惧感。她把酒瓶搁在我面前,愉快地起身去找杯子。“玻璃杯在碗橱旁边不透明的柜子里。”我不自觉地提醒道,顺带弯下腰,就着不太明朗的餐厅灯,研究着酒瓶包装上的文字。我只注意到几句话:
酒精度20%
警告:内含咖啡因。
我没喝过酒,也很少喝咖啡,只知道它们一个让人昏沉一个让人清醒,那这短短一句警告读起来像一场战争的预告。我知道一种类似的战争,——将镇静催眠类药物就着浓缩咖啡吃下去。印象里最后的胜利者通常会是咖啡。当然,这是一种容易没命的玩法,我的衣柜底层堆着些估计早已过期的苯巴比妥片,我不想去尝试它。那不是我的东西。或者说许多东西原本都不属于我,而是属于那个房间的前主人,和我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二十四岁女人。她死在里面的时候,我可还没出生。
她死于酒精中毒。
在中毒的死者的门外第一次喝酒,想想有些恶心的幽默。
“所以来吧,别故作优雅,大的杯子看上去比较方便。”她拿着两个盛牛奶的高杯过来,那容积让我暗自吓了一跳。不过我没什么意见。她拧开瓶盖,直截了当地把深黑色的液体倒在高杯里。它的颜色的确是很像煮熟了,煮得老老的咖啡。在液体刚接触到杯底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上快速闪过一丝仿佛窒息的神情。“嗯,动真格的,首先得喝完一杯。”我听见她小声念道。
这当然不是在激励我。这明显是在激励她自己。
斟上两杯后,她将一杯推到我面前。我看见那杯口有着一块不大的三角形缺口。一瞬间,我被拉回了现实。我在面对一杯酒,是人生的第一杯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杯,视它的口味而定。有点如梦初醒的意思,只是我并没有什么感想。
“干杯。”她说。
“你确定?”
虽然调侃地质疑了一句,但还是乖乖干杯了。她一脸无所谓地轻松饮下一大口,然后脸色马上变得十分难看,好像喝下的不是酒,是泥水或者深海生物的粘液。我有些不安了,但又退缩不了,只能深呼吸一口,抿了一小点。
真是相当怪异的味道,怪异到超出我修辞能及的范围。好的。我马上意识到这真是人生最后一杯了。
“味道很坏,不是吗。”
“别这样想,可能多喝几口会喜欢上的。”她马上否认道,仿佛自己刚才的糟糕神情是我的幻觉,“现在不就是该背着其他人偷偷喝酒吗,你倒是喝啊。喝实在一点。别像个小姑娘一样……”
她又咳嗽起来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的酒量。但受到她的激励,我还是鼓起一点勇气,想着最多只有反胃而没有危险,然后喝下一大口。——至少看来,我的酒量比半个牛奶杯大,至少没有直接昏死过去。当然就算没有现场醉倒现在这种感觉也非常古怪,警告,内含咖啡因。咖啡是低沉的,酒精是暴躁的。混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像一口甜腻的止咳糖浆。口腔被刺激的麻木,一种微妙的清甜味在麻木中四处冲撞。耳膜内部一片喧嚣,像是五百只鞘翅目昆虫摩擦着带倒刺的腿发出尖鸣混杂着过路汽车的远光灯。
真的不好喝。
我感觉自己的表情已经暴露了心情。
“不,现在不习惯也许以后也不会习惯。”
她搁下酒杯,偏过头一脸戏谑地看着我。外面依然响着倾泻而下的暴雨声,她的头发还没干透,潮湿地黏在额头和脸侧,像灌木,像书脊上纠缠的印刷体。她的眼睛里带着酒和黑咖啡混在一起的浑浊色泽,看上去不是那么好喝。我记得,平日在正午的阳光下我所见的她的目光是凌厉而明亮的,而现在比较接近凌厉和明亮的反义词,在昏沉的姜色灯下,闪着沼泽般迷蒙的微光。不知道跟他刚喝了酒有没有关系。她自称是第一次喝酒,我有一种感觉,——她绝对离醉还远。
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估计在她看来我的眼中已经朦胧到开出烟花了。不过与此同时,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突然消灭了一样,我的呼吸都轻松起来。可能两方都处在尴尬的境遇里时,个人的尴尬感便削弱了。
当然更可能是酒精的轻度躁狂功效。
“你不行啊。”
“我知道。”
“还剩下大半瓶,你想怎么办呢?”
“如果你不想喝的话可以搁下。”只是半杯我已经感觉说话不太通顺了。“没人逼你喝完。”
“不。”
她很坚决地拒绝了,好像带着点赌气的意味,然后一脸视死如归地闭着眼又连着喝了两口,——两大口。哎呀。一直喝到液面沉在中线以下,然后她飞快地把杯子推到一旁,埋下头疯狂咳嗽起来,咳得异常凶狠剧烈,听上去像是要把肺从气管里咳出来。看上去她是很讨厌喝止咳糖浆的那种人,我有点可怜她了。但是我并不想自讨没趣地开口说,“如果你实在不想喝的话”……废话,她不可能听我的。就像我不会在她之前投降一样。我只能跟着她试着喝下两口,然后我马上后悔了。
在第一波的反胃感没有消去的时候再灌下另一波是会让人产生生理的不适的。一种糟糕的,过分强烈的不适感从下而上地沿着食道冲上来,像是要把体腔挖空一样凶猛的狂风骤雨般旋转着把胃揉成一团。一堆脏话不由自主地混进脑子里,——我也忍不住咳出来了。我感觉自己被砸成碎片再从自己的喉咙里涌出来。
比起咳嗽更接近一种呕吐。
“你还好吗?”
她抬头看我。我费了点劲稳住自己的心跳,长出了一口气。她的眼睫毛都变得潮湿了。我想我也是,都是被刺激出来的眼泪。在深夜十一点半两个从前从未接触过酒精的未成年人在餐厅里什么也不干只喝酒然后面对面狼狈不堪地埋头咳嗽,这个场景也真非常幽默了。
我点头。“还行。”我尝试笑出来。鬼知道是不是比哭还难看。
“还要吗?”
她又开始往自己杯里添酒。我感到了一种柔和的,无力的困顿感。
“来吧。”我把杯子推给她。
于是瓶里只剩下了一半。拼命喝下的第一杯酒又被填的满满的。我有点颓然地把手盖在脸上,听见有汽车从窗外飞驰而过,车灯眨眼间撕裂一样闪过桌面,穿透窗玻璃和玻璃杯。我可能误会酒精了。——我突然想到。只是这种酒实在格外难喝而已。对不起。你就没有带别的品种的酒吗?一时间我竟然想这样问她。——没有,滚。我替她回答了。
“你为什么要继续喝?”
她把斟满的杯子重新推到我面前,挑起眉毛带点怀疑地问道。
“因为……还行?对我来说还行?”我搪塞起来。
“别哄人,你刚才的表情看上去就像刚被人暴揍了一顿。”
她无情地否定了。好的。我就知道我不适合说谎。说实在的,我暂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不显得做作。我只能说,这是一时兴起的。包括刚才的一切都是一时兴起的。如果这里只有我一人的话我才不要继续喝这东西……不,从第一小口开始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是现在就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因为对面坐着另一个人,不能输给她或者不能在她面前丢脸吗?
“有点无聊。”几分钟的沉默后,她晃着杯子,有些心不在焉。好像经过一个痛苦的适应过程后现在感觉已经轻松了很多。“讲个笑话吗,朋友?”
“你看我像会讲笑话的人吗?”
“像。我觉得你还是够幽默的。”
“比如呢?”我有点哭笑不得,顺带又想起来如果我刻意摆出“poor me”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个滑稽漫画角色的这码子事。
“比如?忘了。一时半会想不到。反正让我喜欢的话自然有喜欢的理由。”
“很巧,我也一时半会想不到一个很好的笑话。”我喝下一口酒。好了很多,好了很多。做好了心理准备后,一口一口慢慢喝还是可以接受的。我为我找到这样一个窍门感到庆幸。
“那我说了。上次他们把锁拆了,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一个都没留下。”
她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的灯,晃晃悠悠地提起曾经挂满锁的那座桥。这座桥离原本的学校很近,因为若干年来被人叫锁桥导致大家都忘了它刻在一边的名字是北岸深泓河桥。我回忆起来,上初中时我经常路过这座桥,两边护栏上紧挨着的都是大锁小锁密码锁甚至自行车锁,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各种颜色的,脏污的彩色丝带系在锁上随风抖动。形式的。我经常不由自主想到这个词。虽然我知道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目光定性别人的感情是令人厌恶的。
“太重了吧。”
“谁知道呢,但我前天从上面走过看见又有新的锁了,真是野火烧不尽。系着粉红丝带,贴着心形的标签纸,上面写的东西我远看还以为是‘FOR SALE’,凑上去才看出是分成两段的‘FOR-EVER’。”说到这里她不由得低下头暗自笑道,“还好奇这些人怎么这么有创意,把锁挂在栏杆上拍卖。”
“你怎么不想象一下卖的是爱情呢。三个月的,新鲜,有趣,开封即食。”
我感觉自己有些刻薄。
“没这么超现实。——不过如果有的话就是药片一样的装在药瓶里,红色的心形。倒在白水或者饮料里就会化掉,把它们染成深红的,喝了的话就会……会怎么样,我编不下去了。我只觉得味道比这鬼东西更刺激。”
“大概会因人而异吧。”
她也喝了,神情缓和了不少,看来和我一样习惯了。
“当然,这种东西最好两个人喝,还可以碰个杯。”她说,不怀好意地扬起玻璃杯来,眼中都是有些过载的热情。“来碰个杯吧?”
“不要。”
我居然脱口而出的是拒绝的话。
“来吧。”
“不要。”
“你把它想象成……咖啡,可乐,暗黑牛奶,毒药,来吧。”
“不要。”
我抓紧玻璃杯,看着她这么迫切,只能无可奈何地接住她热情的一碰。玻璃的声音。像砸在一起的玻璃风铃,在午夜的时候。里面装的是酒,我说,真正的酒。虽然很难喝。或许还掺了三片爱情,我没有爱情的经历,估计也不会有。于是我照她所想地喝下一大口。——可能是仰头有些用力过度,上颚猛地传来一阵轻飘飘的剧痛。——我又禁不住大咳起来。那种感觉,仿佛尖刀快速用力地划过去,发冷发麻,几秒后才感到泛血味的不适,还有隐隐约约的怪异苦味刺着鼻腔。有什么东西混在酒杯里打碎了。我感觉头脑天旋地转一片模糊,回过神时已经忍不住地涌出眼泪来。
“你还好吗?”
“呛到了。抱歉。”
她第二次这样问。我甩甩头,让自己恢复过来。意识倒还是很清醒的。我努力站起身,去洗碗池旁接点冷水洗干净脸上狼狈的眼泪。身体变得有些沉重,这感觉有些古怪,一瞬间我以为我下一刻就会醉倒。——但好在我感觉我还活着,还活得很好。当自来水柱从龙头里涌出来的时候,我闻到了清晰而确定的水的气味。带点金属味的水的气味。它把我晕眩的感觉固定下来,把所有的混沌黑暗融出一丝冷光。被风扇吹起的木百叶帘在我的面前晃动着,身后的冰箱传出一点工作着的蜂鸣声,上面贴着一张日程表的磁贴,画着异国风情的城堡。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日光灯的光是冷的,发蓝的,无菌的。我彻底地醒过来了。我接了一点水蒙在眼前,感到它淅淅沥沥地滑过我的脸侧滴在桌台上。我大概是流掉了脑子里的水,现在感觉空空荡荡一片轻松。
水的气味。
所以如果哪天有人喝醉了想死的话可不要选溺水。这样你会醒来的。你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无济于事。我有点想笑。
“听歌吗?”
“什么歌?CD?胶?播放器外放?”
“磁带。”
“哇,为什么我要在这个年代听这种东西?”
这也是我想问的。然而我只有磁带了,还不是我自己收藏的。不过看她表情,她还是比较感兴趣的。我打开客厅的灯,拉开抽屉找出一张(顺带深吸了一口二十年前的混灰尘和霉菌的好闻气味)。我把磁带放在录音机里。调了几下,里面开始传出细碎的提琴和轻柔的女声。我知道她是谁。我喜欢着她的声音。我喜欢着她唱的那点无限接近空洞透明的所谓错乱少年愁(蓝色的)。
狼少年。
不过我是槐少年。我看起来可不像一头野狼。
“这歌我听过。”
眼看杯中的酒又要到底了,她给我满上,又给自己满上。她的发言已经含糊不清,不过还是义无反顾地喝起了下一杯,再一杯再一杯,一直喝到酒瓶正好倒空。我感觉嘴里充斥着一种不怎么愉快的苦味,感觉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苦大仇深。她喝醉了。肉眼可见的喝醉了。虽然在她自己看来她是清醒的。在重新坐下的一刻,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感觉我还会唱。不过我唱的不怎么好听就不丢人了。”
“在哪里?”
我有点意外这种磁带级老歌还会遇见自称听过的人。
“车上。我六岁。好像是在什么地方旅游的大巴上,夏天,正午,开着空调,有的人吐了,吐在呕吐袋里,我就把车窗开了条缝。大巴的广播放了这首歌,我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车上所有人都在睡觉,地面热得发光热得蒸发,听到了蝉和苍蝇的声音。这时候我看到窗外一条死水河,深绿色的,绿得发油,旁边有一片树荫,看起来又黑又凉快……很凉快,对。然后我听到这首歌,感觉整个人都凉快起来了。这个钢琴我记得很清楚,像下雨一样,冰冷的。”
她夸张地摇着头。
“简直是救世之光。你知道。虽然我下了车之后吹到了更舒服的空调就把它忘了,也没想过去找它的名字。不过今天你放了出来,我记得,就是它。”
“恭喜。”
“我也觉得恭喜,我应该庆祝一下。不过不是喝酒庆祝。我觉得喝这种东西是惩罚。”
“那你想搞什么?”
她一边断断续续皱着眉头喝酒一边小声哼着调子。
“来本书读读。”
“啊?”
我没听懂。
“我说我想读书。去找一本吧,我不会唱歌,但我现在很想喊些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你去找就是了。不要找太无趣的……”
你要哪本?我有点想问,不过没问出口。房间的桌上还摆着一本刚看了两页的,可能不算很无趣,但也不如生命之光欲望之火那样有趣。于是我转头去把它拾起来,并就着昏昏沉沉的灯光,在她面前念起来:
那是某书店的二楼。年方二十的他登上靠在书架上的西式梯子,寻找新书。莫泊桑、波德莱尔、易卜生、萧伯纳、托尔斯泰……
天色逐渐黑下来了,他却还热心地读着书脊上的字。那里陈列的,与其说是书籍,毋宁说是世纪本身。尼采、魏尔伦、龚格尔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霍普特曼、福楼拜……
他在薄暮中挣扎,数着他们的名字,可是书籍自然而然地淹没在暮色中。他终于失去耐性,想从西式梯子上下来。他头上刚好悬着个秃灯泡,忽然亮了。他就立在梯子上,俯视在书籍之间移动的店员和顾客。他们显得怪渺小的,而且非常寒碜……
“像你一样。”
她手指抚着杯沿,抬起眼嘲笑着。
“什么叫像我一样!”
我没想多说,继续念道: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啊!”
她抬手打断我。
“这句!我有印象!——我有印象!”
“你看过?”
“没有。但我听说过。我认识的人把它当作座右铭,但我以为这只是单纯的诗性青春疼痛的爆发。——他和我说过出处,但我忘了。告诉我这是什么书?”
我把封面给她看,她立刻显出感动的神色,几乎哭出来了。
“我可以借吗?”
“随意。我看完了。”
于是我便合上书推到她眼前。她近乎疯狂地甩着她的空杯子。湖水好像从她的杯底涌起,杯口里漫出来,在桌布上淌着,带着夏天发酵的水草的味道,变得透明。我眨了下眼,它们又消失了。像被胶堵住了喉咙,一种崩溃的天旋地转的黑暗,从天花板砸在我头上。
我喝醉了。
“那你打算去哪里?”
我不问她“为什么”。这很蠢。
“不知道,能不能去所有下雨的地方?”她一边晃着头一边念叨,那样我每天每晚都能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用想。今天是星期几?星期五?狗屎。只要下雨每天都是星期五的晚上。我可以喝到醉,睡觉,在下一个星期五醒来。那我天天都能谈恋爱。我不想回家。去他的好孩子,我一点都不想变成个好孩子,我不是好孩子,我不想做好孩子。我才不想天天给人表演把头塞在鞋子里。狗屎。我很难过。你知道难过是什么吗?在我这样可爱的人说我很难过的时候?你们该不该把它当笑话听?很像一个笑话吗?
好的。我帮不了她,只能听着不说话了。
“我不想回家。不想不想不想。”
她抱着头一遍遍自言自语道。在音色有些过于干净的钢琴声伴奏下,她一下颓唐一下激怒的自言自语显得微妙地滑稽起来,好像电视上抒情过度的背景音乐前感情充沛的讲述人,让人心生着尴尬的怜悯。我可不愿意这样想,但又不由自主地这样想了。
我在认真严肃地关心她,相信我。
虽然我觉得人对滑稽的细节的敏感是天性。
“丁香花让我想起花瓶,封闭,歪斜的房间和黑夜。”
“还有感激呢。”
“针槐呢?”
“什么?”
“我说针槐花,食物?能吃吗?”
“不建议你吃。”
“嘿。中学时我和别人一起在学校操场打扫卫生,去打扫那个花坛。那里有一大排的针槐树,还有一排公告栏。我们要去打扫后面那见不得光的地方。她一边扫着,一边和我互相开着下流的玩笑。比如,在这边自杀会被人发现吗?唉唉。我跟她说。第二天就会被我们这样的值日生发现的呀!会拍照片的哟!最难看的那种。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无理由地狂笑起来,拍着桌子,用手肘撞着桌上的酒瓶,——它从边缘滑下去,在地上撞出一声巨响。这是一个很厚的玻璃瓶,所以没有那么轻易地摔碎,并且里面已经倒空了。只是这一声正砸在她的耳边,多少让她有些清醒了。她抬起手,用指甲抓了几下额头,流露出稍微有些困惑和痛苦的神情。
“对不起。”
我说。
(为什么是我说对不起?为什么是我说对不起?为什么是我说对不起?)
“没关系。”
她毫不客气,拾起瓶子,往里放了放。“您有没有觉得我变得不可理喻了?喝了酒的我好像变得很快乐。是真的很快乐。
“但我也会感觉很糟。我会说我到现在都过着烂透了的人生,我想改变,——但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我没有恨任何人,但烂透了!我不是一个认真的人,也不是一个阴沉的人,但我很浮躁。我会说,我不想这样过下去,我不想做一个欺骗自己眼前有光的人,有些更有趣的东西,却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喂!——你要做一个在被摧残时自欺欺人的乐观主义者还是一个在被溺爱时无病呻吟的悲观主义者?”
“有第三个选项吗?”
“受到重击时只能忍气吞声的现实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呢?”
她摆出一副有趣的神情歪过头。
“没有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早就他妈的死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血里都带着有毒有害的……嘿,几点了?”
“十二点半刚过。”
“你困吗?”
一听到她这样问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打了一个哈欠。当然我觉得自己还是足够清醒的。
“不。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我可以在你这过夜的吧?不要跟我说不可以。”
我也没想说不可以。或者说我几乎是默认她要留下来。雨依然剧烈不停息地砸在窗上,屋里充斥着被水淹没过的阴气。堆积着焦枯的死虫的花形灯,水底的暗暗发绿的太阳。我把客厅的窗帘放下来,影子在黑暗光滑的窗上笨拙地滑动着。酒的虚构的热度还残留在皮肤上,那是种轻薄的不适感。她的父母在做什么?我不合时宜地想。
这并不是我应该操心的事情。喂。
“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说,“门上挂园艺台历的是空房间,里面没有东西。如果你能接受里面的味道。”
“里面有什么的味道?”
她并没有亲自去看一眼的意思。
“鹦鹉腐烂的味道。”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我感觉嘴角无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开玩笑的。是樟脑丸和泡了七八年熏香的木头家具的味道,用力過猛到足够让你三十年后闻到这种味道依然会想起这一晚。”
她也干笑了几声。
“不。我喝醉了,我醒来之后什么都记不起来的。”
“你没醉的。”
“我比你清楚。”
“朋友……”
“好吧。”她一脸无可奈何地一耸肩,“明天吃什么?”
“这边最近的车站附近在九点之前卖早饭。有一家咖啡店,还有一家卖香肠卷。反正在我经济条件之内……”那家店里的香肠比别处便宜一点,而且烧得有些糊。我很喜欢就是了。我喜欢烧出一点焦炭的味道的东西。
“我不觉得我会九点钟之前醒。明天是星期六,而且我们都喝得这样凶……”
“那不吃早饭?”
“随便吧。”
她站起身来,两步磕磕绊绊地几乎摔倒。我没想去扶她一下。因为我觉得我自己也有些昏沉了,贸然跑去十有八九是要摔倒的。醉酒给人一种逼仄的存在的不适感。清晰冰冷的意识,尖锐地穿过感官混沌的脂肪如一块刀片。隐约的轮廓分明的悲凉,血一样油一样,从切口渗出来。
“如果我以后成为了一个酒鬼那你得付主要责任。”
我半开玩笑道。
“我担得起。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她的步子开始踉跄。在我有不祥的预感之前,我已经听到什么东西像三十年的危房一样轰然倒塌。好吧。我知道了。“你还是喝醉了的。”
“我刚才就已经告诉你了……”她的脸贴着地面。站起来……但她摔倒在地,摔倒,摔倒了,摔倒下来,反反复复几近挣扎。我看着她无谓的努力,头脑空白但异常冷漠。我没想去拉她一把,于是她放弃了,蜷成一团,用手心摩擦着涨红了的脸。“啊。哇。我肚子疼。”
“要我去叫急救吗?”
“请。”
我刚有些理解事态的严重。这是我第一次去挂急救,我爬向座机,思考了很久急救电话是哪三个数字,然后等待他们接通。通了。我用自己听不到的声音说了我家的地址。他们说尽快能到。挂了。我按着听筒,望向几乎要蜷缩成一个纯粹的肉的团块的她,想到刚才那些少年心气的梦话,感到一种可爱的荒唐。我们高估了自己的热情,——再叛逆的雄心壮志终究也敌不过突如其来的病痛。她的父母正在赶去医院的路上……是这样。她不可能成功。我们谁都不可能成功。想到这里,我倒好像有些释然了。我把那本书放进她的包里。他立在梯子上,朝着这些人望了片刻。所以呢?所以她要我和她一起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没有知道的欲望。钢琴在潮湿的空气里响着。——我在你的膝上睡着了。睡着了呀!睡着了。或者说就这样,和你一起死去呢?春天就像幻影。我俯下身看她,她的侧脸贴着地砖,眼泪从左眼流进右眼了。
“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我实际的人生是从四岁开始的。”
于是医生饶有兴趣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G便说。
“那天晚上我的母亲送我上床,然后坐在床头,打开夜灯,给我读小孩子看的书,读着,肥皂,拿着肥皂的小女孩。然后,然后。
“然后我就有了一种恶心的感觉,世界崩溃天旋地转。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活在这里,活在这个女人的眼前,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此时此刻偏偏是我在这张床上,这样的痛苦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很恶心,很害怕。我就突然一直哭一直哭,然后她出去了,我一个人哭到发抖,哭到想立即消失。像水落在污泥地里消失掉。开什么玩笑。
“是啊,开什么玩笑。”他带着自嘲般的嫌恶说,“居然有人从四岁开始厌世。”
“恶心”。她的声音恰好在这时响了起来,虽然医生是听不到的。G感到一阵不快,肌肉和神经又紧绷起来,一层层贴在骨骼上。“恶心的”。
“这可能是敏感。”医生说,“冒昧问一句,你是你母亲亲生的吗?”
“是的。”
“何以证明?”
“不知道。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七的可能是,不是也没什么要紧的。”他说。“小时候我总是在哭,莫名其妙的哭,直到忘记几岁开始,我难过到哭不出来了。”
医生停顿了一会。
“你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错误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
“不,从不。”
G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讨厌世界?”
“也不。一个心智刚刚起步的小孩子,谈不上什么喜欢讨厌。我只是对身边的一切感到怀疑和紧张,然后再到恶心。我唯一想到的只有这一切毫无意义。”
“嗯,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
“所有人的。我们所有人的,一系列抽象的偶然下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与分配好的人建立关系,阴影下无意义地生无意义地死。”他拧紧外套的袖子,抱着一只毛绒老鼠,缩在座椅的角落。
“像是一场惨痛的凶杀。”
“那好,请解释凶杀。”
两三次预约的诊疗之后,G才勉强习惯与医生的相处。他非常热衷于提问,可能提问本来就是咨询的基础手段。虽然他提出的问题绝大部分G会给出否定答案。
“我不知道。”G窘迫地诚实回答。
医生便交叉十指,摆出一个轻松的姿态靠在座椅一旁。虽然G完全享受不来和医生在一起交谈的时间,但是他止不住对医生的扮相感兴趣,盯着黑色格子的地毯的同时,他用余光偷偷注意着医生的头发,显眼的长发,会顺着一边窸窸窣窣地垂下来,颜色美丽但粗糙无光,像录影带里几十年前的华丽金属乐手的长发。
他不禁带着些戏谑地去想象这个热爱循规蹈矩着提问的家伙去弹bass会是什么模样。如果像那样扭起腰,那这头发大概会很有节奏感地两边甩动。
想象一下还是挺漂亮的。
“偶然的一个意象?那我不追究。”医生说,略微抬起头,G马上又警觉起来,“现在我要问的是,让你立刻回想起童年的一件事的话,你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一件旧事。曾经在学校里,老师让我们所有人做一朵白花带来。”
“啊,你们那里是有这种活动的。然后?”
“然后他们用纸做了假花带来,蜡纸,复印纸,被铅笔印磨得黑黑的粗草纸。我不知道自己脑子为什么短路,我带了一朵真正的白花。一朵白山茶,和所有的白纸花一样圆又白而且花瓣重叠。然后它和纸花一起贴在了橱窗里,新鲜的,闪亮亮,格外漂亮又格外难看。
“做手工的时候我永远觉得我做的是最难看的那个。”
“你自卑吗?”
“不,客观表述。因为我总喜欢用心做的非常标准,和各种各样的粗劣次品比起来太显眼了。我受不了看上去显眼,这很让人恶心,与众不同就显得我是最丑的那个。我宁愿我也做出一团垃圾,在所有垃圾里特立独行,但不惹人注意。”
G说。
“然后我的花枯了,变成黑黄的一团,挤在假花里可怜巴巴,像假装自己曾经也是一片纸。”
“约拿困境。”医生说,“人害怕成功,害怕引人注目,下意识想去瞄准平均线,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
“不过害怕没有用,我并不喜欢隐藏才能,不是不能,但真的要我故意花大力气做出领一团垃圾只为了这样荒唐可笑的理由,我也不可能做。我不自卑,我自恋得一塌糊涂。
“这就很麻烦。”
这就很麻烦。G抬起头,用关节敲了敲鱼缸,三条金鱼猛然游动起来,四处打转,搅出细小的水泡声。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每次回过神时他就忍不住要去敲些什么,去吓唬什么人,鱼也可以。强烈的反胃与震眩感已经消退,他感觉自己终于又能动了。站起身时他感觉膝盖一酸,很不自然,好像上一次从这椅子上站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
好了,还是能恢复正常的。
地上洒了几滴酒,他的便宜货白兰地。他弯下腰把滚进桌底的玻璃杯拾起来放在桌上,不打算去擦掉地上的酒,就把台灯干脆地熄灭了,反正床便在身后不远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个不自知的癫痫患者,突然地跌倒在地,失心地抽搐,把周围搞成一团乱麻后再昏昏沉沉地醒来。不,要是在外面的话我还是能稍微控制一下的。他反驳了这个想法。
不过在外面他控制过什么呢?像那种起因于半截白纸的惆怅?控制自己不要畏缩,不要痛苦到反胃,不要倒在地上变成带刺的一团?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从来不用去想要控制什么。他记得自己什么都没试图去控制过。
那我怕不是快要死了。那就干脆快点死吧。
G昏沉地想着翻上了床。
“再冒昧问一句,你的童年有没有经历过什么重大的灾难?”
来了来了,弗洛伊德派的路子。
“没有。”G说,“我的童年是无害的。”
“灾难包括各种,环境变故,家庭暴力,欺凌以及其他。你没有经历过以上任何一项吗?”
“没有大到可以颠覆人生观的地步。比你想象的更加无害。”
“奇怪。”医生又翻了个白眼,像后来几次说他内心充满恐惧需要寻求保护时一样,“那你可不会像这样缺乏安全感。”
“我到底哪里缺乏安全感?”
被不算熟悉的人反复地如此评论,G还是有些不开心。虽然他对被如此评论的理由的好奇心还是远大于不适。
“你要是很具备安全感就不该总抱着这个玩具了。自从第一次见面起你总是带着这样的一只玩具,我不觉得对于你这个年龄的人而言这是正常的行为。”
医生说。小孩子们喜欢玩具熊。曾经熊的表演流行大街小巷,被绳子套着的,受伤的马戏熊,让孩子们联想到自己的伤痛和遭遇。所以把玩具熊抱在怀里就反映了一种潜在的自我保护意识。虽说后来玩具熊也是成人玩具的一种,它们隐喻了一种脆弱,感伤的内核……
G有些无奈地摊开手。
“这是老鼠。”
一只毛绒老鼠。和所有的毛绒玩具一样,柔软又沉默的毛绒老鼠。它尺寸不大,所以说是抱着也有些勉强,只能说G拧着外套袖子把自己塞在里面时,有一只手紧抓着一只毛绒。有些生活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只老鼠不是什么奢侈的玩具,灰白色,大眼睛,丝绒商标耷拉在一边,只是百货商城玩具栏里一系列小动物毛绒里其中一个。就算各地贩卖的种类各异,也算不上什么有收藏价值的稀有种类。
通常畅销的是狗与海豹,老鼠卖的不是那么好。
“你喜欢老鼠?”医生似笑非笑地咧开嘴。
“可能。”
“为什么?自己很像老鼠吗?”
“我不觉得。”
“那么老鼠让你想到什么?一个形容词。”
“可怜。”
“可怜。”医生又念了一遍,“所以为什么是老鼠?”
童年的受难对将来的影响会是致命的。弗洛伊德派很喜欢这个论调,心理咨询师也是。医生看来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是老鼠”,也不觉得自己能问到有意义的回答,于是抽身而退。
“问到童年是因为性格成因是多方面的。”他说,“负向的性格尤其。比如,举个例子,像我所知的一个年轻人,平时喜怒无常言语偏激,而且无法控制自己的暴力行为的话,那么他有很大可能幼年时受到过创伤刺激,而且是长期的。”
“我没有这么严重,是吧。”G不以为意。
“是的,这只是个例子,按我的习惯我称他为W,少年W。”医生好像提出了熟悉有趣的话题,暗淡的双眼变得更有神起来,“他比你要糟糕,但你让我想到他。你有过难以控制的暴力倾向吗?”
“会故意砸坏自己的东西,算不算?”
“算。我认识的W,情绪激动时就变得精神失常一般暴力,我仔细想过,追根溯源是他直到八岁都生活在暴力的环境里,在各方面的暴力下,失常是一种后果但也是另一种自保机制。”
“比如哪种暴力?”
G偏过头。
“不,这属于隐私范畴。我提这个例子只是想说遇到你这样的性格往童年经历思考,除了理论基础外也是有经验主义的成分的。”医生的嘴角稍微翘了翘,有些似笑非笑的险恶感,“他甚至不是因为绝望而施暴,这更加麻烦了。”
“所以他现在治好没有?”
“没有。”
“直到现在都没有?”
“顽固的拉锯战很浪费时间,我也不想这样的。”医生耸肩,“看着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一个个过得如此痛苦,我很替你们悲哀。”
“替我什么?”
“悲哀。”
谁让你自作主张给我悲哀了?G马上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愤慨。为别人悲哀是优越者的特权,傻瓜,就好像唱颓丧的歌是失败者的特权一样。医生这悲悯里潜藏的优越让他不满起来。不过他能把这一层正常人的悲哀理解成一种褒奖,一点不满马上又消失了。
“好吧,还有一点。我经常会梦见自己。”G说,“小时候的自己。”
“有多小?”
“有时是四岁,有时是六岁或者八岁。可能六岁最多。”
“六岁。通常看见他——幼年的你——在哪里?”
“床上。”
G倒在床上,抱着毛绒老鼠,闭上眼,不去看没有拉窗帘的窗口透进来的一点点路灯光。这一点他记得还是清楚的,因为他现在也能看见。他倒在床上,会看见同样在床上的另一个自己。金鱼在游动。
是的在床上(重复道)。一直是这样。
你呢?
我在另一边,我在看他。我在床头,他看得到我。
然后你对他做过什么吗?
嗯……我给他唱歌。
什么歌呢?
经常不同(他揉捏着毛绒老鼠,回忆着)。不过我记得唱过那首,那首儿歌。这样唱,我想要一只黑色的/黑色的/黑色的猫……
猫的儿歌(医生自言自语道,在键盘上敲击)。
我只是碰巧会唱这首而已。
你还能想到自己说的其他的话吗?
其他?我不清楚,可能还有“我现在要睡觉了,希望神能保管好我的灵魂”之类的句子。“如果就这样睡死了,不要让我被恶魔带走”,可能。
G有些认真地回忆着。在若干个梦里,他看见的一个小孩,坐在放着故事书的床上,穿着灰白色睡衣的小孩,圆形的大纽扣与猫的图案的睡衣里,睁着发红的双眼的小孩。他忍着无来由的眼泪,用尖刺般的目光紧盯着他。也没有错,流泪太久的眼睛会也会有尖刺一样的酸痛感,酸中带涩,锐利的绞紧的铁丝。G并不想说出什么深情的话,只是轻松地坐在他床头的椅子上,低下头来。
好了,小孩。他不怀好意地说。开心点,人死了并不是无处可去的,如果你睡觉的时候死了,我就把你带到从来没见过的有趣地方,像梦里的恶魔,像一只邪恶的白猫。
是白猫。当无理由的祷告式的句子与儿歌混杂在一起时,黑猫就是灵魂的保管者,是神灵,而白猫是夺魂的恶魔,保护般的黑梦中忽隐忽现的白色鬼影。
——所以再问一遍,你信教吗?
医生又这样问了。
——不,不信,也不相信死后世界。这只是歌词。
他感觉自己回答问题用了实在太多否定的字眼,有种惹人失望的讨厌感觉。“我想做一个真正的毫不关心他人的任性的自我主义者,那样我才会幸福起来。”他说过这句话,但他一直做不到,这让人很沮丧。
伤害别人的感情从来不会给正常人带来幸福感,所以只有尽情伤害自己的感情时才是最肆无忌惮的。怪不得自己只会经常梦见自己,德性匹配下场。
“除此之外,”医生突然打断他飘忽回忆着的与自己的对峙,“你有经常梦见过其他人吗?”
“怎样的经常?”
G莫名的感到不悦。
“像你梦见你自己一样经常。”
“没有。”
“那好,你有过其他的重要人际关系吗?”
“比如?”
他有着隐约不祥的预感。
“比如恋情关系。”
医生说。
无限深方形阱。
他低下头,从晕眩中定神,默念着编集目录上这一行的标题。从0到+L那样宽,用无限的深度将粒子堵在其中无法脱出的装置。对无限的恐怖是人的天性,对深也是。理解着这几个字含义的同时,他想到了一个深坑,陷坑钟摆里写的那种坑,从千年之上到千年之下,两边遍布着装在黑绿池子里的,长着尖牙的畸形大鱼与彩色触手的大脑。还要更深一些更深得多,深到变成一条永久的线。永久地增长到思维尽头。
像是人对不见底的地狱的幻想。
当然相比起来地狱听上去美妙一些。
在凌晨两点半G像通了电一样发着抖突然醒来,没有关灯,也没有躺在床上。虽然双眼酸肿着不是那么舒服,但也该见怪不怪了,他发现自己可怜巴巴地缩在大衣里,像是裹着一身毛巾蜷缩在壁炉旁的猫。在这时,他就感觉自己并不是住在公寓里,而是住在几层薄薄的棉布下面,穿着廉价的海盐味沐浴露的气息。他习惯放松时垂下肩膀,抱紧双臂,再不禁拧巴得十分用力,像套着病院的拘束服。
我觉得这样很舒服。当拧了几圈的袖口紧贴着皮肤的时候,——和一个拥抱一样,滞塞的物质间留下的是正好能填下我也只可以填下我的一个美丽的空隙。即使将头搁在椅背上,仰着下巴,盯着惨白的天花板,浆糊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切也是那么舒心。不,你这样不自觉的动作表明你可能是个内心充满恐惧需要寻求保护的人。医生说。
G回了他一句扯淡。
有什么可恐惧的,大家都是在深夜转着碟插着耳机听着鬼哭狼嚎的人了,连恶魔都不怕,还有什么值得怕的。我可不信他人即地狱那一套,存在主义者也分派别的,我就是要站在有些人的反面。
“所以干嘛要怕我。”医生翻了个白眼。
“谁想怕你?”
“那你就不该把胳膊抱得这么紧,像只尾巴竖起来的野猫,手上还拿着一只死老鼠。”
“这不是死老鼠,这只是假老鼠。”
“你抱着一个玩具。这还叫不紧张吗?”
半杯冰汽水在白节能灯下面冒着一串串细碎的气泡。金鱼吐出的气泡要大多了,也迟钝多了。
因为有些跑气,汽水喝起来像石头上的落灰的糖。G感觉有些反胃,便再往椅背里缩了一些,大脑放空地盯着铅字。Particle in a box,印刷体的o圆润光滑,小小的,只比气泡稍微大一点。他便用水笔把它填黑了,看着像一个被蛀虫咬通的洞。宽度2L,深度无限。
想了想,他把不含时薛定谔方程写在一旁。
Eψ(x)= (-h²/8π²m)∇²ψ(x)+Uψ(x)
然后他再仰着头躺在塑料椅背上,想象着自己大脑里不计其数的粒子涣散开来,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想象着金鱼停止游动,翻着发黑的眼睛,在水面上腐烂。
他与医生的第一次会面在几个月前,在她打完那个电话之后不久。
虽然。虽然G让自己尽量不要再去回忆这件事,但是她的一个电话又把努力的成就一笔勾销。他砸碎了两个空酒瓶,确保它们砸出了敲碎蛋壳般清脆的迸裂声,再确保它新鲜地传到了话筒对面,然后像肇事逃逸一般慌忙挂断了。
他攒着空酒瓶不丢掉,就是为了在这时用的。
“我觉得我是个……”
这句话被他截断在半空。他感觉很悲愤,愤比悲还要更强烈。虽然当初他们一句话也没多说就漠然地和平分手了,那时他都没觉得悲愤过,只是在疑惑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喜欢过彼此,像个伟人。他们的恋爱只持续了半年,而且他们谁都没得到真正的好处。即便这样,突然又接到的前情人的一个电话,还是捅穿了他油盐不进的神经。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他火气还是大得都没力气叫出来,只能扫掉玻璃碎片,颓丧地下楼去超级市场买了一公斤樱桃。不是因为他喜欢吃,而是他急需一种吃起来简单粗暴,而且甜到足够让他消气的爽快东西。
你觉得你是个?是个什么?是个creep?是个weirdo?G悲愤不平地想着,往嘴里塞着樱桃和便宜货白兰地。有的人伤心会暴食,有的人伤心会酗酒,他两个都占一点,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让自己原地断片。他不想哭,反倒有些想吐,头晕目眩地揉着太阳穴,突然又感觉完全没有什么可生气的地方。
比起衣服上长年累月积上的不太好闻的酒精味道,这个电话反而不至于让他那么沮丧了。
听上去很滑稽。滑稽得要命。终究他没做到原地断片,他舔着手上的伤痕,缩在椅子上,继续在网上漫无目的地翻着网页。
然后,他就误打误撞地点进了医生的个人网站。
回忆起来,那个网页有着浅粉色的纯色背景,还有页脚插着的一朵白月季,还有公事公办的冷淡行文,以及还有那个名字,都让他下意识以为是一个闲适又保守的女人。已婚已育,岁月静好。盯着屏幕,他拧着嘴角冷笑起来。怀着一种突发的恶意,他又吞下几颗樱桃,沉下心来用最礼貌又最胆怯的语气发出了咨询邮件,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胆怯的后辈。然后他收到了回信。
医生问了他的号码,在他回复后几分钟就打了进来。
他开了免提。传出的声音让他有些讶异。沉重,毫不温柔,甚至夹着些砂砾般的尖锐响声,让他只用几秒编撰的问候又在几秒间被忘记了。像是隔着电波察觉了什么,对面立刻解释自己前不久喉咙发炎所以声音听来奇怪。G还是心不在焉地说着好的没关系,用三分钟飞快地敲定了咨询时间,再在三天后带着点冒险的期待赶去了诊疗所。当套着细条纹黑衬衫的医生把他从等候室里请进四号室时,他们第一次会面了。
“请进。”
是同样带点尖刺的声音,医生的体型高而瘦,关节分明突出,前额刘海下的眼睛像对不了焦一般目光迷蒙,显眼的长发,长到腰间,有些蓬松弯曲,是柔软的白色或者说像冰柜里的奶酪一样白里透黄,发梢好像还有点隐约的粉色。一眼望去完全不像他想的那样朴素。
而且毫无疑问,医生是男的。
虽然电话里的声音,一定要说的话,更像一个声音有点沙哑的女人。倒是隔着空气听见他本人的声音才能确信他只是声音偏高偏亮,毫无疑问,他是男的。而且喉咙没发炎。
“你叫Rosemary?”G不禁皱眉。
“Rosemary是我的姓,抱歉。”他示意G去书架前的扶手椅上坐下,用黑头绳简单地把长发盘起一道半,从抽屉里抽出一叠订好的担保书递去,再拿着手提电脑和纸笔坐在对面。
“很好听。”
G快速地把担保书签了。
“谢谢。”医生收回担保书放在立柜上,也没多看他一眼,端起纸杯喝了一口白开水,掀开电脑,“所以你为什么想来看心理医生?”
“我在邮件里说了。我经常会情绪失控。”
“哪样的失控?”
“暴躁,失望,想打人。不过我可不会无缘无故打人,所以我喝酒。”
“喝多少?”
“一瓶以上。”
医生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始敲键盘。
“所以想改变?”
“不想。”
“等等,愿意花钱来做诊疗的人总该是想改变现状的。”医生斜靠在软包的椅背上,左手搭在扶手上撑着下巴,右手零零碎碎地在敲着字,像历史书上姿势有些吊儿郎当的名人照片,除了弯曲的左手食指上缠着一圈创口贴。“人厌恶现实所以才会想来看医生,因为他们想改变现实。”
他干枯得像一把焦黑的火柴棍的声音让G感到不舒服,不由自主地又把手缩进袖子里揉成一团。
“我什么都不想改变,我不觉得情绪失控是一件坏事。”
“那你为什么想来?”
“我想和人说话。”
对呀,其实我觉得这样很不错。所以跟我说话就行了,我交了钱,你跟我说话就行了。反正我从没想过让你改变我,所以我才主动走到你眼前来。人的核心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你这样的人改变呢。所以请安静听我说话,然后告诉我你的感想就行了。这听上去像是一种挑衅,我不否认。
当然这些话他没说出来。
G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如果精神强度也是一种势能的话,那么他永远跌在低谷里腐烂。
当然他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真正的恶棍不仅能敏锐感觉到自己的恶,而且还会用各种理由为其自豪,大有“我知道我错了,这又如何?”的混账作风。所以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勉强工作,消极度日,死皮赖脸,在每天晚上沿着广场散步,再因为高楼窗户上隐约露出的半截白纸,陷入深刻又莫名其妙的惆怅。
我的人生被一种惨淡的荒谬笼罩着。
他一边插着耳机听着暴烈的音乐,一边无精打采地想道。你知道我们该谈论什么。一个关于粒子势能的装置……在这一段宽度之间,存在的概率是完整的1。粒子,一段相波,四处充斥着自己幻想的波函数:大部分的我在这里,而小部分的我散在每一寸真空,在这个无限的范围里,存在才是完整的。单个方向的无限与无限方向的无限并没有太大区别,——无限空间内点的个数还是要算在同一级无穷数里的。
在熄灯后空无一人的公寓楼走廊里,他想到了无限。
现在我们谈论的是无限深方形阱。
“地狱。”
“不,不是。”
做这样散漫的幻想没什么意思。无论是你我还是粒子还是波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会被一些东西围困着。不存在完全的自由,但得不到完全的自由,人又感到痛苦。即使这个范围常常像是无限,不论是世界,还是历史,还是存在本身。所以它们都成了鸟心中苦痛的笼子。所以人挣扎着像金鱼在缺氧的死水里挣扎,漫无边际。所以,所以冷静下来,听他们所说的,世间万物与人生从来没有任何意义,唯一可以创造的意义只有用荒谬去对抗荒谬。
你看,又回到这里来了。
我的生命被一种惨淡的荒谬笼罩着。上一句听见这句话的人像努力要认同他一样,笑得很暧昧,这让他像受到了什么污辱一样激动起来。
不,这句话听上去很傻,但这不是一时兴起的漂亮话。我也没有感到不满,我不抗拒惨淡也不抗拒生命,所以没有对生命不满的理由。在优越环境下长大的人(比如我,可能)几乎从没受到过什么来自外界的能让人对生命不满的打击。
或者曾经受到过,再用一种绝对的自我忽视它。
……无论是人,机器,冷水,窗户上贴着的一张发抖的便笺,市场外乞讨的的畸形人,从窗外废旧街区下面走过去的学生游行队。生来就对荒谬的细节敏感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顽疾。当自我的存在被无限放大,放大到无法忍受的时候,自傲,自恋,自卑,自我陶醉的同义词们,——我看见你们了,我的女儿们,我的女王们。
我因你们而受益,也因你们而受苦。
于是很配合,医生后来没再提到过改变的话题,只是从一些闲话开头,试图引出什么值得深入展开的回应。在这方面咨询师都是很狡猾的。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听音乐。”
“什么样的?”
“金属。”
医生挑了挑眉毛,不过还是敲着键盘。
“有信仰吗?”
“没有,我讨厌这个问题。”他嫌恶地皱起眉毛。
“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没有东西值得去信,你听得懂。我很讨厌信教,没有任何神能处理我的问题,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止是神,魔鬼呢?邪恶信仰也算是一种信仰。”
“都没有,都差不多可笑。金属乐和邪恶信仰相关联的时代应该早过去了。”
G稍微倾下身,露出了戒备的状态。虽然他没想到要戒备什么。
“相信死后世界吗?”
“不相信。完全不。也请不要有。”
我恨透了这个概念。和信仰一样痛恨。金鱼在水里缓慢地晃动着,浮动的影子在纸上滑来滑去。水滴形的红金鱼,拖着膨大翻滚的尾巴。优雅但是丑陋。
他买下了三条长着肉瘤与臃肿眼泡的金鱼,因为它们畸形,同时又雍容华贵得迷人。
“怎么,你的生活很糟糕?”
“很烂。但是我喜欢。”
这是一种矛盾的错位的美学。金鱼的不适感是引诱性的,在肮脏的玻璃圆盆里,浸水的一团团红花。他依然弓着背,盯着它们的水泡眼,直到脸贴着桌面。一种恶毒的欲望在缓慢滋生,他想象自己的目光锋利到可以刺穿张开的嘴,就好像把它们挂在鱼钩上拉起来的时候一样。一只猫用他闭塞的声带发出了低吼。
他想咬断它们橡胶一样饱满的身体。
“我的生活就像无限深的陷坑。”
“地狱。”
“不,不是。”
金鱼躲开他尖锐的眼光。
是一个黑色的,细小的洞,阳光是照不进来的。
这个时候,就该是一种深切的空虚淹没了密闭的房间。不是孤独,是空虚。是电器运转的蜂鸣和气泡在空旷的屋子里碎裂的声音,还有灰白色的房间,与纸张带着的一种味道。它们是透明的荒漠,永远杳无人烟。长久的无关的独居早就让他习惯孤独了,只有空虚袭来的时候,他还总会那样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也不知道因何而起,只知道它是无解的,恐怖的。他用手指探了探喉咙,像书的角落抵着一样隐隐作痛,又让人冷静。干枯的喉咙里涌动的是暗黄的血腥味。
两点。两点了。
当他透过窗看见远远的一台亮着的电视屏幕时,就再也无法忍受了。在呼吸带上刺时,一次呼吸像一次艰涩的痛苦,血雨一样倾泻而下。下意识地他想去找刀,像很多年前那样,像杀掉鸟一样杀掉金鱼,杀掉自己的脑子。只是他没有力气离开椅子,然后再想起来他没有刀。于是他把半瓶酒灌了下去,然后把杯子砸在地上。没有碎,只是在瓷砖上敲出一声巨响,像是巨大的空洞炸裂开的响声,在白漆的四壁间一遍遍回荡。
这是凶杀的时间。
一只蝴蝶轻飘飘地从开着的窗口飞进屋里。
玉带凤蝶。他记得百科全书上它的画像,和插图上一样它停在桌上,合上翅膀,从桌角缓慢地爬向中心。他没停笔,依然努力忘情地写着数学,在翻页之前,它爬上页角像爬上枯黄的花瓣。仔细看来,它有着半透明的暗色双翅,耀眼又柔和的珠光色绿纹,还有瘦长的,纤细的胸腹与腿。
蝴蝶。
他搁下笔,伸出手,手掌与苍白色细长的手指,在它周围停了半秒便毫不留情地握住了。噗的一下,四周静默无声。
阵雨
于是在一个植物味的阴雨的早晨,E在一种胃绞痛的恶心感里醒来。他的双臂很不自然地交叠着,像一具真实的木乃伊。他觉得自己还是困的,便去茶壶里接了点水,顺了两颗胃药后继续窝回棉被里。他隐约记得,梦见自己在煤气厂后面的死水潭(一个浮着一层白沫的深绿水潭,分不清是落花还是气泡,反正像污血上的一层血沫)旁垂钓,四周一片灰蒙蒙的土。森严的水泥制的方形建筑把他包围在里面,包围出了一个肮脏的,死寂的,毫无美感的空间。他是E,——R同学,R先生,你看到没有?学学人家,要是你可能你就要狂笑着呕吐起来了。
我和他是不同的人。半梦半醒间,E抱着棉被,蜷缩在角落里,想象自己留在落灰的地面上撑着一把质量不太好的钓竿。一开始我以为他在说自己和R,后来我猛然觉得不是。长着那张苦涩但高傲的青年的脸的E从闭塞的死水潭里捞出一条白色的金鱼。
不,它软塌塌的,更像一只白色的医用手套。
毫无美感,是吧?E说。本来就一点也不浪漫。
当然我不完全认同。从气场上来说,他无疑是有一颗浪漫的内核的。一种废弃的,蝙蝠般的,让人不适的美感,但又说不上很病态。和R那种像个眼眶发黑却抹着鲜艳口红的病人的美感不同,他是泛着锈红的医院的废墟,毫无生机同时毫无死气,不怎么病态,有些无聊。他的不适只在于他是废弃的。像废墟,死水,煤气厂。不死不活,冷漠客观地杵在那里。一片荒原,没有哪里是宜居的,所以在荒地上流离失所无所期盼的E先生即便从没有像R那样做个现实里的浪子,也不自觉地在现实里染上了落魄的流浪汉气息(苍白,瘦弱,眼神空洞,营养不良),与他优美的贵族气质相映成趣了。E同学,E先生。我想我应该是爱着你也爱着他的(他是一个演员)。
E把手套丢回污水池里。浓绿色的水池,绿得像东远郊区繁茂疯狂的山林。
只是它们不会散出刺鼻的味道。同样是腐烂着,腐烂的树叶可好闻多了。在太阳照不见的地方,叶,花,枝干,生锈的老式自行车都泡在深黄透明的水坑里,被分解上几十上百年,长久地阴湿地顾影自怜起来。这种味道就和E的味道差不离了。他昨天花了一天在这里打转。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如果厌倦了做梦,厌倦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来这里就清醒了。要么会痊愈要么会更加痛苦。好在我通常是会痊愈的那种人。它会说世界上除了荒原之外,还有荒原的反义词,是吧?(他咳嗽起来)我这种在梦里寻找逃避现实的休养的人,到头来还要在现实里逃避梦。
是的。
麻木不仁的反义词,茂盛的积极的黑暗,充满了生命也充满了死,混杂得像一片老公墓。——自由,平等,博爱的死。现在是末春,这种感觉便更明显了,如果你看得到我家院角的玉兰树,每淋下一场雨,它落花就落得像一场暴烈的急病。
现在依然是这样的。
我喜欢过那个花园。毕竟我在里面埋下东西像种下种子,等着里面能生根发芽。后来它变成了荒原。如果我稍微怀旧一点,我就该用花园去称呼那片荒地,和它的废墟死水。
我喜欢夏天。
这里的夏天是失控的。
生命和死一并失控的?
是。刺激得就好像自己死了一次。
那么你,E,你是受控的还是失控的呢?
我要比你期待的更需要自由。不止是交际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我能怎么样呢?我又不能就这样死掉(他边说边咳嗽。在树林里,他每咳一下地上的光斑都好像在发抖)。你知道,不,谁都知道我的梦是一片荒地,我本来就是一片荒地,即便我再对它感到痛苦厌烦它也是我逃避现实的唯一去向。能怎么样呢?我不是早就习惯令人憎恶的风和一层现实主义者的冰盖了吗?
照这样说的话,现在你就不在梦里了吗?你的梦除了荒地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E一脸惨淡地笑了。
不是梦,也不是现实,我觉得现在只是……
只是?
幻觉。不要忘记刚才你还得看着一只医用手套掉进污水池。
他仰起头望着高空,灰白色的阴云下黑色的枝叶潮湿阴郁地纠缠着。可能马上就会有阵雨了。我觉得他的高瘦身材让他看上去像另一种植物。从根到茎到枝到叶到花。
连做梦都厌烦了的梦想家,这边就要走到终点了,朋友。
既然你的梦除了荒原外什么都没有,那你是从什么里得到现实的安慰的?
你知道。如果去了爱人的坟墓,人的痛苦就会减轻。
爱人?
是的。爱人。
真反常。你刚才说的话总感觉不像你的风格。
你又要说我像R了,打住吧。
所以,爱人是谁?
你啊。
稻草人
吱吱吱。
吱吱吱。
——所以该用什么方法回忆E的过去?那个黄昏里他把被撕碎的日记灌进抽屉里,然后打开他的窗户。西风从窗户里卷进来,胡乱地吹着脸。把所有快要忍不住的眼泪生硬地用风刮回眼眶里之后,他努力地忘情地写着最基础的解析几何,从动点写到内切圆写到小写e字的离心率,边写边想象自己被粗暴又悲壮地压缩成一个细小的铅字,混在一本基础数学教材的扉页里,和其他卑猥的铅字一道,用发霉发黑的语言大谈什么罗勒斯三角形。
(——是罗勒斯三角形。——等宽曲线的一种。虽然有角,——但旋转起来和圆一样光滑平整。但是不能用作车轮,因为它的轴心不像圆心一样平整,而是在不停上下移动着。车身不是架在车轮的顶端,而是架在横轴上的。有棱角但假装圆滑的心意不定的失败者……)
他得写些基础的东西,用来忘情或宣泄,他怕一停下来思考就要委屈地哭起来。哭干眼泪哭出血,然后被他的父母撞个正着。
然后他就顺手杀了一只蝴蝶。
毫不留情地。就像自己被压缩成铅字一样粗暴,噗的一下,和吹灭蜡烛一般。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翅膀折断如同脆薄的纸灰,经脉纵横流着一种污水一样的血的翅膀。世界就是这样告终。复眼,外骨骼,纤长饱满的腹部。世界就是这样告终。泥浆,浊绿色,黏腻的发出甜味的昆虫的肠,掌心涂抹的鳞粉。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他关上窗户。房间里差不多是着火一般的颜色,只是还有充足的空气。金边的乌云的影子映在房间里。他松不开的右手里面还有着一团肉泥,于是他的胃开始痛,他将右手靠在高烧般发烫的额头上,于是全世界开始波动,痉挛,嚎叫。
于是,E便第一次想到死。
死。
自由,平等,博爱的死。
自由得像一片阴湿的,浸泡着朽木的森林。自由得像所有的,……被他狂暴地嫉恨过的蝴蝶。
——他第一次想到花园里该试着埋一下自己的尸体,在往里面丢弃了太多死蝴蝶之后。他隔着玻璃望下去,房间并不高,他不觉得从窗口跳下去会百分百地直接死掉(是的。即便他是个不浪漫的理科生他也知道死是美妙的,不成功的死是可笑的)。所以他坐回座椅上,干脆地想象起自己父亲哪天会得脑溢血。在这样的黄昏里人是很容易发疯的。
——虽然他爱自己的父母,像所有孩子一样爱。
在很多年后学会自我催眠之前,每次他想到死,就会想到阴湿的树与雨水,和一个褪色的黄昏。种在花园里的念头大概可以一年一年地生根发芽了。他自己的尸体,还是小孩子的样子,在绵延不尽的荒原(是花园,不是吗?E说)上,颓唐得就像一个破烂的稻草人。如果这时在土地上挖个洞,把他当成一颗种子埋下去,像他对若干只死蝴蝶所做的话,可能几个月后就能长出什么东西出来。可能是杂草,可能是阴惨惨的白花。
比较小的可能是一朵耀眼的鸢尾。
吱吱吱。
吱吱吱。
老鼠从稻草人的脑袋里钻出来,从尸体的脑袋里钻出来。老鼠。以思维为食的怪兽。他的脑子里被蛀出了一千个空洞,松松散散,像动画片里的奶酪。吱吱吱。老鼠耳鸣一样隐蔽地叫着。老鼠会吃奶酪吗?不知道。它们不喜欢吃,但不一定不会尝试一下。这样的话,他的脑袋里会被吃得空空的,虽说做出一个标准微笑是不需要动脑的。E摇晃了一下他自己的尸体,一群群老鼠从头脑里涌了出来。它们的嘴里咬着五彩光华的蝴蝶翅膀,他的头与脸与身体,悉悉索索散成了一地碎末。
后火诫
忍着那么一点胃痛,E又一次醒来时忍不住看了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
他从一个阴雨的早晨一直睡到了傍晚,中途好像醒来过几次好像又没有。没拉窗帘的窗外依然是昏沉惨淡的。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一天雨。反正只要足不出户,明天后天的天气都和他无关。E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很昏沉,有些发烫,隐约让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流感,怪不得边说话边咳嗽。他露在棉被外的手指有些僵冷,除此之外全身都燥热得像天桥的黄昏,橙色的,酸性的,人来人往。——他去取搁在床头柜上的电话(充电线顺带碰掉了药瓶)。刚睡醒时他很难马上落入他那沉痛的逻辑,于是他少见地激情澎湃。他要打给C。
尽管他都没去隔壁确认过C有没有回来。他靠在床上,翻着通讯录,从V到M到L到S到C。
他拨了C的电话。
停了几秒,然后电话里传来了几声待接的嘟嘟声。固定的十下,再自动挂断了。
(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来了。无人肯认领。)
E放下电话,有些头痛一样把手靠在额头上。像很久之前他手上有一只死蝴蝶时做的一样。他有些晕眩恶心,所以打算活动一下。——他爬下床,去卫生间用自来水洗了脸漱了口便好受了一些。冷水滴像另一种刀刃在滚烫的脸上划过去,尖利的冰冷的,只是黑青条纹的睡衣还软绵绵地塌在肩膀上,闷热闷热。
于是他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又回到房间,解开扣子,把一起发热了的睡衣脱下来丢在床上。从衣橱的角落里他翻到了一件摸起来最凉的,可能已经有两年没碰过的白色的丝绒短袖衬衫(他经常夏天穿长袖)。他套上身,再把细小的纽扣一个个别扭地扣上。在穿衣镜里,他无意间瞥见自己背光的剪影。
即使不戴披肩也有点像蝙蝠。
换了身衣裤后,他又回到棉被里。床单上的体温散了大半,比先前舒服了些。他现在已经清醒了不少,暂且没有睡意。——他往深处缩了缩,又拿起手机,拨了C的号码。——是不是有些死缠烂打起来?
不,还好,才两个。
与刚才一样,什么回应也没有。呼叫失败。屏幕说。泄愤一样,他再连续打出了很多个,依然是石沉大海般沉默。
(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了已有两星期。)
于是E把手机塞在枕头下,把头平枕在枕头上,直直地望着暗色的,发绿的四方形天花板。只是刚才,房间里就已经迅速变暗。昏沉惨淡的光又沿着窗户被抽走了,只剩一点点,浮沫一样。窗外的树的暗绿色影子映进来。枝叶交错像一片网或者一片水草,像他昨天在阴云下望见的黑色枝叶,潮湿阴郁地纠缠,从冰棺里取出的死者的眼睫毛。是冷的。他沾了冰水的手,依然僵冷得像一面蓝旗。
他淋雨淋到浑身湿透之后,也是那样冷的。在酒吧里他抱着双臂时,几层布料紧紧地压出水来,寒意刺骨,把他冻得有些意识模糊。所以他少见地点了酒,而不是果子露。
(海下潮流在悄声剔净他的骨。在他浮上又沉下时。)
E半闭上眼,视界变得模糊起来了。他想暂且等待,懒得想接下来该怎么做。窗外有朦胧的车喇叭响,车灯凶猛迅速地扫过室内又消失无踪。他觉得自己烧得更加明显了,皮肤下面不再是脏器,而是一大包铁水,发光着翻腾着,无数台轰隆作响吐出浓烟的黑色的重金属机器。他的手指便是切割尸体的解剖刀,尖利地冰冷的,细细划一下,煮沸的血混着熔化的内脏便汹涌而出。他大概有些意会某人所言的“自我解剖”是什么感觉了。即便如此他也不在烈焰翻滚的火葬炉里。他早就离开了玫瑰色的灼热地狱,暗青的房间只像一片深水。所以燃烧是不完全的(他难受到大口吸起气)。——不完全的燃烧是挣扎,撕裂和呕吐,是暴力和屠戮,是疯人院,是二氧化硫与焚烧口红和死老鼠时发出的味道,是被碾碎的蝴蝶,缺氧的高温拼死抓住所有潮湿的空气,搅出一片片的暴风般的水泡。波动,痉挛,嚎叫。嚎叫。嚎叫。嚎叫。嚎叫。在腐烂了的橘色天空下,过桥的人,发出了一声扭曲的战栗的嚎叫声(他的喉咙发抖,隐约一点堵塞的血味)。沉重的,迟钝的深水越陷越黑。冰冷淤积的水草也逐渐看不见轮廓。它们,四方形房间们骄傲的充足的空气呢?没人知道它们在哪里。在僵冷的黑水里,像死亡的深树林一样的黑水里,他觉得自己要被烧成沉船的残骸(蜷缩在棉被下面的)。——他记起他曾经看过的,诗人总愿意想象自己死于烈火而不是水,因为他们有燃烧的激情(胃痛猛烈地袭来)。算了,也只有诗人会这样想。那个在谵妄的高烧中期盼自己能死于火的未成名的诗人,最后在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时死了,像是看着自己的尸体,自己的脸,哀怜地抱着自己的肩膀,一路向着更深处下沉了。是水呀。冰冷的水。被淬火的铁吐出血块一样浓厚的蒸汽来。他被压碎了。被碾碎了骨头,烧穿了高傲的壳,变成了铅字般细小的发抖的可怜虫。像每一次他暴露在镜头前,暴露在人的眼前的时候。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得像接近疯狂的绝望一样,不是水,是火,是水底腐化的淤泥。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铃声猛然响起。
外乡人
E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要浸透了。他的手臂上好像被抓出了红痕,呼吸粗重混乱得像刚从噩梦里逃回现实。是C。是她的回电。
他抹了抹额头上淋漓的冷汗,按了接通。想到他没有精力时刻把手机放在耳边,他又按下了免提。
那边没有传出C的声音,只有些嘈杂的环境声。于是他也没有开口,依然蜷缩在棉被里,好像真用心听着对面空洞洞的车流声。高烧依然顽固,几滴冷汗又从颈侧蜿蜒缓慢地滴下来。等了不知多久,对面说了话。
“你生病了?”
是C本人。
“可能。”E回道。他的声音沉得让他自己都意外起来。“为什么这样问?”
“听得到你喘气,朋友。”
他有气无力地坐起身来。
“我给你打过好几个电话。”
“我看见了,所以我回了。”C说。“我终究还是回了,因为我是C呀。如果是V的话,那你大概这辈子都等不到她了。”
E有些焦躁地靠在床头,将发冷的手贴在颈侧。
“你在做什么?”
“我在买药。”
“什么药?”
“你吃过的那些。不记得吗?红白粉红的。那个瓶子已经空了。”
“不,不用买了,我很少吃。真的,我很少吃,不要买。”
“你一次吃下太多了。”
“我很少吃。我已经过了必须用药才能做梦的年龄了。”
他极少见极少见地在C面前,感到有些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像一个难堪的小孩子,听见自己母亲半开玩笑地说要去实现自己所提的无理要求的时候。
“是啊,诅咒的解药与麻醉剂。我尝过了,不是很美味。不过拜它所赐,我又看见了我在学校时的样子。那时候我还没换隐形眼镜,戴着的粗框显得像个土老帽。她就跟我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她说E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是可爱的。看来真的嫌弃过你。”
于是他有气无力地笑出来了。
“所以醒来之后我回去看了学校。躲了半天的雨,然后在图书馆里睡着了。没带那瓶盐酸,我就睡得很熟。然后今天,我在买药。”她停顿一下。“——我本打算直到买到之前都不再接你的电话的。”
“不用买了,请回来吧。”
“难得呀,这样有礼貌。”
C揶揄道。在习惯了曾经与她面对面说着怪话的E听来,如今隔着电话,看不见她笑逐颜开的娃娃脸,她的声音都开始成熟发冷了。他越发感觉自己的形象可怜起来。
“我通常与人说话都是要用敬语的。”
“那看来对我突然礼貌起来不是一件好事。”
“不,请回来。我喜欢你。请回来吧。”
对方沉默下来。E感觉自己喉咙里血味越来越明显。反胃感一阵阵翻上来,酸而苦像未成熟的橙子。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莫名其妙地,他把一点眼泪给咳得涌出眼眶了。
“为什么你这样突然需要我?”
C开口了。她的声音还是平稳理智的。
“你是个自我主义者,不是吗?你爱其他所有人都比不过爱你自己,就算你擅长厌恶否定自己,你也依然是自我中心的。你活在诅咒里,活在我看不见的梦里。这像是你的毕生事业,V是你的导师,M是你的偶像。只有我是与你毫无关联的。E,我的朋友,我的好孩子,我的喜剧演员。为什么你突然这样需要我?”
E忍住咳嗽,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失去知觉。不仅因为病痛,更因为C刚才所说的话。C因为什么而在精神上如此接近他,他意识到这对他而言是个真实的难题。毕竟他们,真的实在的确是完全相反的两面。内与外。暗与光。束缚与自由。感性与理性。梦与现实。
“因为我看到很多噩梦。”
他说。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滚烫的,顽固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噩梦。……是这样。C,请回来吧,请回来。我觉得我会死。如果这样烧下去的话,我觉得我会死。所有活在梦里的人,都在高热和幻觉里死了。那是蜘蛛一样的噩梦,困在网上的话,它马上会把我整个吃掉,熔化掉。C,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回来。求你回来。
你是我对现实全部的想象。你是我的现实。
话筒对面又陷入沉默了。E隐约觉得自己变得很失态,但他的确突然地跌到了崩溃边缘。他想像往常一样拽住袖子,缩在衣服里,但是他发现他穿的是短袖。他极度沮丧地把脸埋进膝盖上的棉被里。
“我的天。你真的不太适合这样说话。”
很久很久之后,那边回应道。
“我离你很远,回去可能要到很晚。”
可能我能等。
“不会这么快死掉?”
我哪知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怜了呢。好了,我已经等到车了。回见。”
C好像笑了出来。虽然她的声音很无可奈何。然后通话挂断了。E感到自己无理由的眼泪流得更加肆意,让他一时感到昏天黑地,肩膀不停地发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怜了呢?谁知道。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的爱所代何物。C的影子曾经留在他的噩梦里。而他现在却又以为,它不是噩梦的一部分,而是从中解脱的出口了。是的。C。C的影子。他不禁想念起她永远冰凉如柠檬水的皮肤。他忘记问了她有没有淋到雨,但就算也得了感冒,想必她也是不会发热的。直面现实的艰辛的水底的理性人。如果一定会死的话,一个感性过头的梦想家,比起死于火,还是许愿自己能死于深水吧。
于是E还是翻下了床,将手机插上充电线。他换上的短袖衬衫已经被冷汗浸到湿透了。虽然看不清脚下,但他不想开灯,因为他现在想必非常惧光。他的身体依然是火热的,于是他又去卫生间放了水。不过这次他把自来水放在了几乎没用过的落灰的浴缸里。等到放了大半缸的温水,他便软绵绵地泡进去了。当然也没脱衣服,和M的习惯一样,像一个足够混蛋的享乐主义者。在水里,高热的灼烧感缓解了很多,他的情绪又逐渐稳定下来。——他当然知道这样有病情加重的危险,但这家伙也从不顾及未来。透过窗玻璃他看见了月亮,和诗人们一样,为结核病所困的月亮。等到它升到他看不见的时候,C就差不多回来了,水也差不多会变成冰冷的了。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不至于奄奄一息。
在S的记忆里,魔女一开始是住在高大又结构复杂的房子里的,像一座老古堡,前面有一个带水池的,藏着几只野猫的花园,和一层带大门的黑铁栏。于是这个失去父母多年,与不听话的弟弟挤在远方亲戚的旧公寓里的贫苦学生有了所谓经济实力差距的直观体会。那时的魔女头发还没有发红,也不直不长,似乎也不像如今一样性格豪迈。比起套着拮据短小的公立中学外套的S,她穿着黑色的私立中学校服,戴着带红宝石的白金戒指,嘴唇发白,目光警惕。一个普通的人类的贵族小姐,只有在化学实验室里被要求套上实验服后才有那么一丁点未来的魔女的气息。
那是一种稀释的酯类化合物的气息。
我喜欢搞实验,虽然我家长不喜欢。她说,摇晃着她的试管,动作张扬得仿佛她要在里面倒出九十九朵白玫瑰。没有办法,我父母讨厌我身边的所有东西,包括你。
为什么?
他想起上次魔女第一次把他带回家,那个高大又森严的房子,里面充满了华贵的宝石,把他可怜的影子反射到四处。还有铃铛的声音,三角铁的声音,猫的声音。上楼时,楼道上用雕花的黄铜画框围着的名家画作走过了一张又一张。——那些名家都是魔女的远亲,他听别人说。在魔女那堆着烧杯和锥形瓶,镶着落地窗的宽大房间里他们过了一整个下午,从燃素说谈到云爆弹,从铝热反应谈到氯气在双氧水里的橘红辉光,然后他听见了另一个女人的喊叫声。
你说呢?她似笑非笑地说。也许因为你是化学课代表?
对头。想来他们的感情就始于一种被所有人厌恶的尴尬关系,除了在实验室里的一点默契,两人便从性格与习惯与家庭背景上毫不搭边。在E听到那句“你还想念着那声名狼藉的人”之前,魔女也早听到了“你还想念着那毫无长处的学生”。那个贫穷的,劳苦的,毫无艺术感的化学课代表,有着过高的身高与空旷冷漠的脸色,像冬天里结冻的铁皮人偶。这副样貌对浪漫主义者而言简直是一种活的原罪。
所以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喜欢我。魔女翻着白眼说,看着冷凝管里逐渐结出小液滴来。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恰巧喜欢所有理应被讨厌的东西。我跟他们说我喜欢你,在上次我把你偷偷带到我家的时候我就说了。我妈的表情看起来像要惨叫,哎呀。有什么办法呢。
有这么一个长着薄翅,神情悲苦的仙女掌管不祥的婚姻。如果还有那么一个仙女要掌管矛盾的爱情的话,那我们是一定在她的掌控下的。
实验差不多做完了,她把器材拆进托盘里待洗。他们的学校快要进行化学实验考核,如果不巩固一下,她说怕是要挂科。她的成绩其实并不好。——在S的记忆里,她是做不好自己爱好的科目的人。偶尔她因此沮丧,但已经习惯地把这事实当成一种自嘲,一种带点恶毒的幽默感。
我讨厌生活。魔女说。
讨厌哪里?
哪里都。除了我喜欢的东西。不过很多东西并不是简单能分成“讨厌”或者“喜欢”的二元的,比如,比如家庭。我以为和我一样年龄的人都对家庭把持着这种态度。你呢?
我没有家庭。
那你可少了很多重要的体验。魔女扬起眉毛,完全没有体现出同情的态度。
所以你大公无私,你普济众生,像个慈祥的圣人。你没有被压迫过,不需要体验控制和反控制的冲突,在冲突里人变得自我中心,结果你没有。你自由得过了头,担当给予者而非接受者。这样的人可不会成为年轻人,就像我觉得你从来就没年轻过。
不过我喜欢你。
自我中心的人喜欢上另一个自我中心本来就不可能。
魔女说。
去他的门当户对。
S保持着习惯性的沉默。和魔女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她在说话他在做一个称职的倾听者,沉默得像在监牢里听犯罪者的心路历程。他不否认她所说的,他本来就与同龄的年轻人互不理解,因为没有家庭,——又不仅仅是只因为没有家庭。他是让长辈喜欢的看似毫不反叛的好孩子,因为他没有可反叛的对象。由此“反叛”这种性格就失去了意义。
说他毫不反叛也是没有意义的。
你喝过酒了?
沉默几分钟后他突然说。
你知道?
我知道。你今天靠我比以往要近,我可以闻到。虽然你们学校内部应该是禁酒的。——我不讨厌这样。
不讨厌靠近还是不讨厌酒?
都不。
你不讨厌那无所谓。她白了他一眼,伸手环抱住安稳地坐在座椅上的S的肩膀,——那只戴着红宝石白金戒指的,指甲有些淡青的手。窗外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试剂瓶上有点星星点点的夕阳,他看不见背光的魔女的黑眼圈与眼睛里的血丝。魔女贴上干涩的嘴唇,给了他第一个吻。
带着昂贵的柚子酒的气味。
然后她马上抬起头来带点恶作剧意味地咧开嘴。
怎么样,感受如何,圣人先生。
还是那句话,我不讨厌这样。
……如果我含着酒再来一遍呢?
你可以试试。
魔女抽着肩膀兀自笑起来。她松开手,端起落在桌面上的托盘。
所以要不要再去一次我家?再接着上次谈谈氯气和双氧水,氧原子里的高能级电子跃迁后放出的光。我可真的要试试喂你喝一口酒了。我不怕我妈,我谁都不怕,我可以说我喜欢你,从今天到明天到以后。真的,就算是矛盾的感情。我喜欢矛盾,喜欢叛乱,喜欢刺激的冲突。只要是为了高兴,我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什么时候?
只要有空。
她背上包,带着托盘走出了实验室。距离上一次去她的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S已经不太记得她的房间里有什么了。只有铺天盖地的杂书,宽大空旷的纯白墙壁,还有那个巨大的落地窗。他记得她习惯不拉窗帘,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们相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他便忍不住走向那巫师古堡一般的房子,隔着带刺的黑铁栅栏,仰头望见了那个亮着灯的窗户。灯光是浅金色的,雾蒙蒙地打在粉刷的白色天花板上,窗格端端正正地画在一片灯光上。魔女头朝外仰卧在地上,让他一时看不见她的脸。只有她的头发,没有发红,不直也不长,散乱地蜿蜒在看不见的实木地板上,密密匝匝积在落地窗的底部,像温暖的海底下沉积的海草。
象征派之眼
十点半,R走进了另一种红花一样的梦境。当她为他打开门并猛然拉他进来的时候,他被汹涌的迷迭香气味冲得头脑昏沉。
“欢迎,欢迎,欢迎回来。”
她与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说。与往常一样,骨瘦如柴,眼眶发黑,鼻下有着没擦干净的血污,像蛾子一样裹紧灰色大衣,但是无论如何是个绝对的美人。娱乐杂志总是这样说的。就算是被可卡因和酒精洗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能像纯洁的白雪公主一样醒来。
虽然她早就强调过“不要因为缺氧而求我开窗”,但是从清爽的门外猛然跌进门内的时候,就像从人间跌进地狱,从现实跌进心病患者高烧的谵妄。这纯粹的另一种心病,里面充斥着毒液,幻觉和她肩膀上细腻无血色的肌肤。这只是她若干个住所之一,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华丽的,但应该是最能让人窒息的(想来应该是她迷恋点熏香的缘故)。把所有住所修成不同的风格并不难,但修成不同的让人精神恍惚的风格,也算是一种才华了。地狱是玫瑰色的,带着灯与黄铜的暗金,带着蝴蝶标本翅膀上点点反光的玫瑰色,金粉的窒息了的玫瑰色灼热地狱。
当然R,你身上多少还带着半个诗人。谵妄与地狱是诗人永远的好伙伴,不是吗。
“是的。”M瘫回她的皮沙发里,只勉强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了。“近来还好?”
“不。”
R把花纹艳丽的丝质围巾摘下,惯常坐在她对面。就算他们的确是在交往,但大部分时间他们也是相对坐着的,像一场严肃的访谈。
“我感觉我有做不完的噩梦。”
“那说明你的状态是对的。一直处在做不完的噩梦里你就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了。”她冷淡地回答。
“我想也是。那我该希望我从来没好过。”他也没劲地接道,像M一样,散漫地倒在座椅里,与上一任那仿佛时刻提防被暗杀的警觉的端正坐姿不同。
“好回答。你还是和E很不同的。”
他与M已然交往了一段时间,过了陌生的磨合期后,两人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谈论身体以外的话题,如房间装修,如白兰地的品种,又如万人迷M小姐的前五任男友的失败之处。我认识E也是在酒吧里,和你一样,不过他是个没劲的局外人。她说。哈哈,你相信吗,他居然在酒吧里喝果子露。(不,还请不要对果子露抱有偏见。R说。)
而他与M在酒吧里第一次见面时,他被邀请去唱一首歌。他一边跟着伴奏散漫模糊地唱着消极的歌词,一边心不在焉地把围巾甩来甩去,梦游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唱歌有点天赋,还是因为他梦游得深得人心,只要他在这家酒吧里那多半会被人请上去唱歌。他看见原处的M,穿着毛皮大衣,戴着巨大的遮脸的墨镜的M。她软塌塌的金发一层一层地堆叠在肩膀上。然后他下台的时候被她叫住了。
——方便同我一道吗?
——可以。
真的没有很难。
在后来的时间里,M断断续续地试探着他的生活细节(——职业?——半个科学家,半个诗人,偶尔是唱歌的。——工作地点?——中心院区,但现在在养病。——什么病?——睡眠上的病。——啊,我明白了。那么第一次是多少岁?——十五岁。——真的假的?),一边修指甲一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然后她说你还是和E很不同的。
“你经常提到E。”R说,“我认识他。在我休假之前,我认识他。”
“他是数学系,高级学者,天才,还是新贵族的下一代。虽然他从不和我讲自己工作的事,但我想贵院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名字。”M不屑道。
“对,的确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不过虽然,虽然我只见过他几面,但对我而言他最醒目的特质不是你提到的那几个。”
“那是什么?”
“黑暗。”
R毫不留情地说。
“哦,和我想的差不多。”
M毫不留情地嘲笑。
在有限的交往机会里,R想起E,那个在单位上穿着正装,裹紧长到几乎及地的暗色流苏披肩,眼神迷蒙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家伙。他有些记不清E的脸,但他记得起那条披肩。有一天天气还是那么好,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的剪影,黑得像背景上的一个空洞。R向他问过好,他浮出一个微笑礼貌地回复了,还很优雅地提起他的披肩让流苏窸窸窣窣地摇晃着,像大小姐提起曳地裙的裙摆。虽然R觉得,这个动作显得他更像一只暗色的蝙蝠,畏缩地想退回所有阴湿的角落。
“他是很重型的人。”R思考道,“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到这个形容词的含义。”
“性格?”
“所有地方。跟他在一起好像旁边的空气都是重的,像落叶一下压在地上。一定要说的话全身上下只有他那个笑脸是轻的。我不是很熟悉他,但只要几句话我就能感觉到他散发出一种很黑暗的气氛,不是阴森,是沉重的黑暗。与那个电视上的他完全不同。”
“那说明诗人的感官是超群的。”M说,“我与他相处的前两天还傻傻地真以为他看上去和电视上一样乖呢。”
“或许吧,或许我有看透一切的浪漫派之眼。”R耸肩。
“难道不是看清隐喻的象征派之眼?”M半开玩笑地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好的,隐喻,metaphor。M很喜欢重复这个词,把她所熟识的人想象成几样其他事物的结晶,看似毫不关联但又有着形而上的隐蔽关系。如果把生活拆成无数篇晦涩的诗的话,所有的存在都是隐喻和意象,连带着恐怖的东西都诗性起来。
就好像R目击他母亲流血的尸体时的平稳心情一样。此时血不是血,死不是死,尸体不是尸体,恐怖和冲击也遍寻不着了,——全部都只是一首诗里一个哀愁的修辞。这可真是你们诗人的天赋。
“我曾经喜欢的句子是‘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精妙绝伦,精妙绝伦。”M说,“虽然我认识那些个害怕蛇的人,一听到我念这句话他们脸色就陡然一变,像是回忆起指甲摩擦粉刷墙的声音。”她撇撇嘴,“尽管如此,我是从小到大都喜欢蛇的。而且我小时候最喜欢当着所有人面讲,我喜欢蛇,然后看哪些人脸色变了,我便在心里把他们黑名单。”
“蝴蝶呢?”
望向墙上摆着的形形色色的蝴蝶标本,R问。在昏暗朦胧的灯光里,它们金属光泽的翅膀一片漆黑。他想到一种不曾存在过的冷兵器。
“我不觉得有人会讨厌蝴蝶。”
“喜欢蜘蛛的人不一定喜欢蝴蝶。”
“你喜欢蜘蛛。”M扬起头,“你至少不讨厌蝴蝶。像我这样职业的人房间里放蝴蝶而不是蛇的标本才是常事。E第一次来的时候先是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他的眼神就忽然变得很紧张。我问了,‘你讨厌蝴蝶吗?’他说不,只是有些意外。
“所以我问了他,那天的黄昏你杀了什么?”
射灯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蝴蝶翅膀上的眼状斑纹闪过一丝金绿色,从上到下,整墙整墙的闪过去,像是黑色缝隙里数不清的绿眼的野兽。
“我申请不要再谈到E。”R说道,往座椅里缩了缩,“这样频繁地提到他让我感觉他变成了另一种修辞,浮在我们说的话里。幽灵一样。”
“那你怕不是得了恐喻症。”
“从何谈起?”
“就和谈起‘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让怕蛇的人感到恐怖一样,虽然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他身后又没什么限制级的东西。”M嘲道,“要么拿你来开下刀,在我心里你可能是优雅的蜘蛛,摆着一副很苦涩的表情,把脑子里的线绞得乱七八糟。——好了好了,我的牌呢?现在我的兴致可算是好起来了。”
休息时间
“是的,很合适。”M抽着手上的纸牌,目光涣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尖细的笑声,像是咳出来的。“平静的,模糊的,不祥的月亮。”
“我自己觉得在概念上我不是很配得上这个隐喻。”R皱眉,“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平静,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怎么说也要划片地装起翻滚的沸腾的血腥的海。”
“谁说月亮就不能翻滚沸腾了?如果连满月会让人发狂这种事都忘记的话那可没法做一个诗人的。——啊对,半个,半个。”M不满地咕哝着,盯着手指间夹着的一张张发黄的纸牌,“表面的安静与内心的疯狂嚎叫又不矛盾,反正你本来就是一半一半,那么果然还是像一半给阴沉一半给狂躁的月亮。”——她说。把画着满月的纸牌丢出来。“月亮如果得病的话那会是什么病?”
“结核病。”
“啊,那么它会咳出什么颜色的血,红色的紫色的还是银白色的,谁知道。患了结核病的月亮如果会有孩子,那么估计就是长成你这副样子的。你看到月球的静海里面装着的就是它翻滚的沸腾的血。——什么颜色的?”
“蓝色的。”R说,“发黑的深蓝色。说是墨水的话可能已经变质了。”
“很好,可以可以。你也能用这种变质的血液活下去就好了。”
半醉半醒的M得意洋洋地解析着R“在隐喻上”流着什么颜色的血,好像这个时候她就不是一个模特,而是一个虚张声势地占卜的老巫婆。当V在酒吧里拿出她的牌的时候,她也是会这么虚张声势一下的。在枯树上发霉的房子里,巫婆拿着常青藤魔杖,对过路人咧开黑洞洞的裂缝般的嘴。
“你们啊,随便排列组合就能凑出诗来。当然现在我眼前只有牌,给你们每人分一张的话,——这听上去像什么低俗小说的鬼把戏。我不懂这一套,也不信这一套,光看卡面想到了一些东西而已。”
M说。
“那照我印象说的话你便是恶魔。窝在炽热的地狱一样的房间里,做着被所有正经人定性为恶的事,还乐此不疲。”过路人R反击起来。“你要对此不满的话我可以道歉,但你实在是我见过最接近恶的人。”
“我又没有不满。”M笑得停不下来,连咳带喘,“我也觉得我是恶魔,在别人听来挺酷的。昼伏夜出的恶兽,月亮是最好最亲最爱的伙伴。”她把牌干脆地摊在桌上,排开一片。“——嗨呀,那照这么看的话,E除了是点滴瓶的药水,那就是雷击的塔。不管他对你们是怎样演技精湛,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写满了破坏的危险性格。”
她耸肩道。
“只照你平时介绍的来看,那S是节制,C便是伟大的慈悲的教皇。——说实话,我觉得这是几个很可怕的词。大概是因为我天生比起温柔更擅长尖酸刻薄。谁教我小时候那么喜欢看流行垃圾小说,而且现在比以前更喜欢看。”
R也跟着笑了。
“你还是很有趣的。”他说。
“那说明你已经自动无视我的尖酸刻薄了,你没救了。”M嗤笑出声,不过听得出来她心情愉悦。她挑出节制与教皇,丢在一旁。不过远望了一会,她忽然摆出了有点困惑的神情,将两张牌的位置互换了。“没什么,我觉得实际上他们扮演的角色可能是另一种。”她自言自语念念有词。“还有一个谁?”
“V。”
“啊,同类之间是相互嫌弃的。你们叫她什么?创造的魔女?——所以是魔术师?战车?星星?我不是很懂她,这个就交给你了。”M翻了个白眼,将满桌牌推到R眼前,站起身去身后冰柜里拿另一瓶酒。R心不在焉地扫视着那桌乱七八糟的硬纸片。逃亡。他对V的最显著的印象只剩下了这个,这个字眼不断扩大,填满了记忆里V的那张脸。是的,逃亡的贵族,逃亡的魔女,逃亡的……啊,是的,是的,是的。R知道了自己该用什么去描述她了,便是这样。
“M,我想V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战车和星星。”
等M拿着粉红香槟的瓶子回来,他低声说道。
“她是死神。”
死神
在挣扎着的半个小时后,在E刚打开家门(还没发现自己丢了什么东西)的时候,魔女沉默地打着哈欠,拖沓地跟在S的后头,迷迷糊糊地一步一摇,一步一摇,一步一摇。接近十点半,回头望过去,市中心依然热闹着,或者刚刚开始热闹起来。但这里没有霓虹灯,只有一条街绵延的青白路灯,树的影子一声不响。冷却了的水泥地上,这两个人只是埋头走着。
只有巨大而迟钝的86号电车从他们身旁的车轨上滚过去。车轮与轨道间纠结的金属响声让S不禁仰起头。一团团的白花堆在树枝上,团与团之间空着一大条空旷的黑枝,毫不均匀。虽然那是很漂亮的花,细小,精致,半透明,夹着碎碎的绿叶,像它所有蔷薇科的亲属。但它疏密不均的难看分布,让S的心暴躁地冲撞起来。
他扭头向后望去。V正双手插袋,猫着背,踩着他的影子。受人夸赞的,艺术家的灵性的双眼里面积着一点薄薄的液体。只有一点。打哈欠打出来的。
“困了?”
他问。
“现在回去吗?”
“不困。虽然有些累,但我脑子现在清醒得很。”
“那好吧,不着急。”S耸耸肩,后退几步,走在V的身旁。这样他便只能看到她的矮帽顶,与帽檐后垂下的厚实的长直发,灯光下有些干涩地翘起的几根直发,发尾隐隐约约的泛红。刚与她见面的时候,她的头发并不红,也不直不长,直到后来他用自己记忆里残存的编发技巧给她编细长的辫子时,他才确信当初的手感是微微卷曲的(和她的妹妹一样)。他不禁思考起一些俗套的问题。
比如当初因为什么他决定与她在一起。——这是心血来潮,还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其实他已经差不多忘记了。
至少远没有他的手指对她的头发的记忆深刻。
“几点?”
V环抱着他的腰,毫无活力地问。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公寓楼下了。朝向街道的露台和窗户里都亮着灯。
“十点三十三。”
“还可以,不很晚。”她又打了个哈欠,“混久一点再回去吧。比如去楼下那家新开的馆子喝两杯再走。”
“我不怎么喝酒。”
“才不是酒,哪有刚从酒吧出来就进另一家的道理。酒今天我已经喝够了,再闻到伏特加的味道我感觉我会吐。”她拧着脸露出嫌恶的神情。
于是他们晃进了角落的一家小店。——茶,咖啡,点心。标牌上的小字如上。“两杯白蜜,加冰。”V数了正好的硬币堆在柜台上,自顾自地找位置坐下了,像有些不耐烦地,把脸埋在双手里。对熟识她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反常的动作。因为她是V,永远游刃有余,自我陶醉,声名狼藉而不以为意,总能心怀朋克恶意对讨人厌的美丽世界露出笑容和中指的强者。是强者。应该吧。所以只要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切就变得反常了,就像收起了披着常青藤的橡木魔杖。
拿出了什么?
“真不困?”
S端着塑料盘放在她眼前。V放下手,端起杯子,凶猛地吸了一大口。高杯的液面瞬间下降了。
“说了,不困。E这小子怎么这么缺德呢,从来都只会一厢情愿以为我喝醉了。”
“看上去倒和喝醉了没什么区别。”他直言道。
“要你多嘴。我现在比我平常还清醒,如果我现在喝醉了的话那我平常那就是在发酒疯。”她又吸了一大口。“你们的艺术家只有在家里才会肆无忌惮地发酒疯。傻瓜。”
于是S便没再多嘴。V自作主张地点了两杯一样的饮料,他没什么不满的,只是用吸管搅着杯里的冰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意外是苦的,像冰冻过的茶叶,加一丝人工的甜味),这是多年常喝热饮造就的习惯。他小家子气的动作让V感到滑稽,她拨开吸管,直接端起杯子喝起来。“理解不了。他们不管是谁我都理解不了。”她自言自语道。
“怎么?E又说了什么让你火大的话吗?”
“倒没有,只是对他那钻牛角尖的态度很郁闷。我们思考的共同话题应该是怎么活着,而不是活得更好。这家伙对人生到底抱着什么理想主义的展望,他真的想象过什么叫做‘活得更好’吗?——不要用这种‘果然如此’的眼神看我。这种话我还不至于当面跟他挑明了。”
“真要这样和他讲的话那他一定会讨厌你的。”
“废话。”
“不过更大可能是他觉得你喝醉了。”
“因为我是前辈。我很少打击他。”
“哪种前辈?”
“逃……可能吧。我自认为是声名狼藉了,不过还没那么恶劣。虽然我憧憬着吃一把药再上台的生活,但其实我不是很喜欢那样。——算不上穷凶极恶,我充其量只是没有上进心和永远对未来不抱期望。”
她长出一口气。
“我要说怪话了,圣人先生。”
“请。”
“一直以来,先生,一直以来我都只是用逆反的本能生存下来的,所以我变成今天这样。只要过去阻碍在我眼前,我就能毫不犹豫地与过去决裂,就算自相矛盾也是这般作风。我没有经验,也没有深思熟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做不了任何人的心灵导师。”
“所以你从一个地方逃亡到另一个地方?”S笑了。
“差不多。我能用各种方法否定我过去的全部,我抹杀过去来让我逆反得理所当然。你明白的。我没有难过,只是因为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亲人,他们都是死的,我们便毫不相干。我的逃跑和自保都是以这种双向的死为前提的,如果在他们心目中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就能永远安全下去,我说过吧?我说过如果哪天我离开了所有人,请赶紧忘掉我不要再抱着什么念想。我活不过来,朋友,这种东西可断然不会在世界上出现第二次。不会的。我杀死了他们逃到另一个世界上,我让他们不知道多少年的投资血本无归,就是这样,混蛋。”喝下了最后一口,V仰起头,抬起椅子的前腿前后摇晃着。像在无数个枯燥的课堂上所做的。
“本能和良知,我却是一个讨人厌的享乐主义者,像那个毫无预料地消失在世界上的满身疮痍的失踪者。”
S知道她指的是谁,但想着点出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索性依旧沉默,继续小口喝着那不好喝的饮料,点头表示自己在听(是的,魔女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絮絮叨叨自说自话)。V无谓地晃着椅子,有着高椅背与软包的沉重椅子,摆在这装修简单的店里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了。当然她不会在意这个。她那贴着born to die的玻璃隔热碗还堆在难看的田园碎花桌布上。
都很反审美。
“S。”
“嗯?”
“我爸死了。”
“我知道。”
“对,应该说他又死了。死的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小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有哪一种遗传病,自从知道了那个难发音的名字的含义后,我就以为他随时随地都会死。因为我奶奶就是这样死的对吧。当然他会说基本治好了,成年人没有那么容易就会死的。”
V毫不带劲地说道。
“所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和我很久之前就猜到的一样,在很多年之后我长大了,他就会因为这个送命。啊,长大,我没法把一个每天看着少儿节目做着新的蠢事的死小孩和一个脑子里想着的都是我没兴趣的话题的成年人划上箭头,你明白吗?我想象不了以后有一天我还要思考煤气灶的构造,洗衣机按钮的含义,股份融资竞争这样的词,这很无趣,这是最大的罪恶,你明白吗?——自己的长大和亲人的死,对小孩子来说是最可怕又必须得面对的两件事。最可怕的,与这两件事相比自己什么时候死根本不值得在意。你明白的。现在我才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已经长大很久了。这不是始料未及的未来,这是早就预见但无法改变的未来。你明白的。我以前可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我爱的爸爸妈妈感到无法忍受,甚至无法忍受到逃跑的程度。”
她皱起眉头,又不禁做出了那个不耐烦一般的动作。像个困扰的上班族,无可奈何地双手掩面。
“你明白的。废话。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小孩都厌恶大人,等到他们长大了他们就开始厌恶小孩。就算是我这种自以为从小逆反得始终如一的人也一样。——从哪一粒谷子开始变成了谷堆?这个问题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我总是忙着回答别人的问题,但我的问题很多。不过得不到也没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没有提出来的意义。”
“我知道。”S故意不去看她,他知道她现在很暴躁。“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这对人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说不上幸运,但是是难得。”
“是啊。你们可爱的享乐主义者V其实也不是什么都能放下。只是你们脑子里的丧已经太多了,搞得我很不想让你们听到更多纠结的东西。”她冷笑,手指弯曲起来,指甲划过额头。
S没有回答。——不过他听到一声巨响。晃着椅子的魔女没把持住平衡翻倒在地,好在那难看的高椅背和软包,她完全没受伤。就像多年前在落地窗前一样,她的头发散乱蜿蜒着。
“是的,他死了。”
V放下手,她开始流眼泪。
恐喻症
的确,如昆德拉所说,一个作者想要让他的读者们认为角色确有其人是没有意义的。他们都是起源于一个两个情境与一个两个碎片的短语,就像托马斯起源于“Einmal ist keinmal”,特蕾莎起源于胃的蠕动。那么E起源于打点滴时透明软管里反光的水,C则起源于超市冷藏柜里泛着青色的一袋柠檬。早在深夜里他挂着药水瓶,空心的针管没入静脉里的时候,这么个印象就在他眼前闪了过去。他不叫E,也不长这个模样,一个印象,概念,修辞,像针管上闪过的半秒钟的苍白的光,跟着苦味化在空气里。
管子里一滴一滴透明的,一滴一滴说不清是什么,盐水或者麻药,一滴一滴地流了进去,混在缺氧的静脉血里。只有窗帘拉开了的密室,反光的水,月光或者路灯。苍白的发冷的光,苍白的发冷的房间,苍白的发冷的皮肤。
他感觉开始溶化了。变成同一种透明的药水,盛在透明的杯子里,玻璃或者塑料。
盖上浮着的灰尘,死水一样冻在那里了。
在时间空闲到只能思考人生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的身体与精神溶化混杂在一起。用具象的方式想象“溶化”这个词是让人反胃的,所以矫情又沉迷于虚像的青年们只会想象,“在概念上”,溶化混杂在一起了。变成水,变成乙醚,变成透明的毒液,警戒地抱着自己,抓紧自己的范德华力。没有灵与肉的界限,留在原地的就是存在,一团笨拙的透明的密度不高不低的液体。没有意义的,存在主义者所言的存在。
没有意义。不过又实实在在地安静地盛在杯子里。
远离人的纯粹冷漠的个体都是这样孤立无援又引以为傲。像是滑稽费解的现代艺术挂在美术馆的角落,假装自己是一块窗玻璃。一句老话,没有什么比无关系的独居更加光荣。再过几小时,黑夜就会褪色成白天,比这房间还要更灰暗一点的白天,几万次几万年周而复始。他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像一个瓶子一样,里面盛着的是输进去的药水,柔软地拍着瓶壁,发出清澈但沉闷的声音。
舒适到感觉反胃。
我的大脑都放在吊瓶里流走了。
他有些发狠地说,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她饶有兴致地探过头来,眨着有些闪光的双眼,笑起来,拿着针管(装满同一种透明的液体),将它注进手上发青的柠檬里。然后只松开手,柠檬掉进了袋子里。空洞洞的注射器丢在了地上。
R在梦里,M在地狱里。S在街上,V在房间里。C刚来到那个城市,那个繁华的患病的城市,想着在别人看来,每个人都是患病的,每个人都纠缠在自己的回忆和欲望里面。一半是病态纠结的肢体,一半是无情精密的仪器。而现在她去向不明。E,他哪里都在,在酒吧里,在桥上,在荒原上,在煤气厂背后的死水里。
来呀赌呀。她说,像一个恶作剧的妖精。塑料袋里滚出来两个三个四个柠檬。——来猜猜哪个是水果哪个是毒药。来呀赌呀,随便吃掉其中的哪个都可以,人不至于不幸到百分之七十五的存活率都抓不住吧。
于是,寂寞的长蛇衔着梦境的红花,柔软地缓慢地,在黑水中游动。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浪漫的人大概会这么说,他们的花园里专注地栽着月季和小白花,架子上也要爬着紫藤,甜蜜的,多彩的,充实的孤独。——仿佛非常岁月静好。可惜,E从那个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季的黄昏开始,心里的花园就褪色了。同一种枯草的颜色,从花瓣上蔓延满地。从此他碰瞎了第三只眼睛(如果有的话),在盖着乌云与枯草的无限边际的荒原上,一点点摸爬滚打着。无限本就是最大的自由。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无论是无限增还是无限减,千兆之上还是千兆之下,一直走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一直走到缺氧而死。顺便把空心的稻草人插在空旷的山谷里,想象在那里发现了永恒的星星和重瓣的玫瑰。
当然这是他平面的无限。视线之外聆听之外,幻想的孤独与必须保全的私密本来就在无限的一端,像鸟从手中脱出忙不迭地逃向深空。而另一端的无限接着现实的深水,死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你还想念着那声名狼藉的女人……”
这句悲惨的话刻印在E的脑内,一遍遍地回响,在他的那片荒原上风一样一遍遍地来了又走了,用各种不同的音调,不同的语气。对他而言这更像一句诅咒(从为数不多的人的失望和无奈中提炼出的,让人痛苦的诅咒)。每想到这句话,这句悲惨的话,他就觉得一开始的确是错的。
嗯对。他本来不应该迷恋上她,本来不应该遇见她,本来不应该去那样的城市,本来不应该上那样的学校,一路能推回本来不应该被生下来,这让他非常沮丧。有些暴躁的沮丧。“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就像我和你们一样)”他认输道。虽然这是实话,他大概不会用屏幕和生活周刊以外的方法看见她了,留过的号码大概也早就报废,除了几种镇定剂的名字她什么有用的纪念都没有留下。只有他的回忆里,在第十七天的晚上。
——“是她!”
——“是她!”
——“她在这里!”
那天晚上套着黑棉衣戴着鸭舌帽的矮个子在人群间窃窃私语。裹着灰色毛皮大衣的女人在酒吧暗红的灯光里愤恨地冲撞,高抬起头,从黑色人影高高伸出的双手间大步走过,好像一幅有些滑稽的王自远方征战归来的油画。望见远方的E,她的步伐稍微停顿一下,紧接着又快步混着小跑突围着。
——“她又喝酒了吧。”
——“你有看到她在吃那药吗?”
——“我记得她不久前刚从戒毒所出来。”
呸。她愤恨地嘟哝着。
——“她好像早把可卡因戒掉了。”
——… I feel alone in a friday night… can you make it feel like home… if I tell you you're mine… it's like I told…
暧昧的音乐声里E挣扎着醒过来。熟悉的四方形房间里,全身的骨头好像在生锈,好像在深水里沉沦了几百年(如果他的骨架是铁打的话)。他抬起身,耳膜深处响起了叮叮当当仿佛要散架的声音。对此他习惯了,回来总是要先经历过一个失望的。C安稳地躺在一旁,像动物园里蜷着装死的鹿,完全没有听见他的动静(即使他一睁开眼就不小心发现自己压住了她的肩膀)。
他伸出手,贴在她的颈侧,即便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大概是对装死的猎物先探探脉搏的本能。
虽然不论装死与否,他热爱着C的触感,无论在怎样的燥热里都是冰凉的,像她加了冰的鲜柠檬水。C。他压低声音说着没有人听得到的话。直面现实的艰辛的水底的理性人,日复一日用刀切开橙子和柠檬。C,单纯的,简单的,表里如一的人,接近一个每天都有可能猝死的幻想家,就如同闯进一片无限边际的荒原的冒险者。——并不像闯进长满鲜花的仙境的小女孩那样赏心悦目。毕竟比起奇思妙想,里面装着更多的是枯燥的条理与患病一样的执念与连绵不断的冷雨。幻想家只能在太阳看不到的地方弹出夜想曲,猫眼石碎片一样。C,在视线之外聆听之外,我在这里。在现实之外所有人的生命之外,我在这里。从梦境到梦境到更荒凉的梦境。
盘旋着令人憎恶的风。
无论什么样的梦境都是要回到现实来的,太阳升起来了。一种无头绪的哀愁堵在E的心口,和多年前他从一个沉睡(或装死)的声名狼藉的女人身旁挣扎着醒来一样。天亮了,被夺去了温度而深爱的恋人啊,每一次天亮都像我们之间的生死离别。听上去这真的像最后一次。E默念着,放下手,站起身来。昨天淋湿的外套没有洗,他又把它捞出来套上了。洗衣粉与自来水的味道让他稍微清醒了点。
十七天的花园
两个小时前她裹着灰色的毛皮大衣,高抬起头,哑着声音对围过来的娱乐记者骂出脏话,像一只尖酸又漂亮的食肉猛兽。漂亮,这是重点。她永远有着世人修炼不出的美貌和好身材,这变成了她坏脾气的本钱。然后她回去她华丽的巢穴,当然也要避人耳目。
“曾经有人称我为葡萄,你就称我风信子。”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玫瑰色的皮沙发上。玫瑰色,有着雕花的黄铜的边。所有的美丽的人都有着抽芽的风信子一样的长发,E这样说过。她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
“E,亲爱的,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你是我交往过的第五个人,也是第二个好孩子。——好孩子对吧,不是有酒瘾的导演,也不是暴躁的摇滚歌手。上一个老实的好孩子我分很久了,因为在我打扮好要开始有趣的夜生活的时候他泡牛奶准备睡觉(她气愤地笑出来)。这简直是无声的羞辱,让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想谈任何看上去乖巧可爱的好孩子。——我们之间天生就不应该合得来。”
“不过E,我接受你是因为我想你远不止乖巧可爱,应该还带着其他东西。”
而此时E只安稳地坐在她对面,姿势严肃地像面对面试官,十分标准的乖巧可爱好孩子的坐姿。他默然看着她把红白粉夹杂的药片混起来,一把倒在鲜花图案的瓷盘里,在姜色的灯下琳琅闪亮,整齐划一。从这里高大的落地窗上本来应该能看见十点半城市的夜景的,但是她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拉窗帘(“你觉得空气足够吗?”他点头。“那希望你不会因为缺氧而求我开窗。”她拉上了窗帘)。硝酸瓶一般的红褐玻璃瓶里,稀释过的迷迭香精油散发着让人视界模糊的浓香。他感觉对面是时候拿出一个浑浊的白水晶球了。
“其他东西?”
“嗯大概。一些让人——闻之色变的东西。最糟糕的东西。”
她微微偏了偏头,毫不客气地紧盯着E的双眼。他避开她的目光,看见她苍白干涩的皮肤,被淡妆盖过的眼袋,颈下浅褐的斑痕,大波浪的金发盖满了茶几上新的时尚设计杂志(vol.130),细瘦的涂着草莓色指甲油的手指,——明艳的草莓色指甲油,太刺眼了以至于好像她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指尖。所以你的确是这杂志上的流言里说的那个女人吗?“那种和你一样的糟糕吗?”
“才不。”她耿直地否定道,“全世界的普通人糟糕的方式都和我一样,我们都想做无止境的享乐主义者。”
“所以……”
“E,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比我出名早多了。我还在上公立学校的时候就在电视上看过你,你在你长得很讨人喜欢的父亲旁边,小小个,看上去头发是故意梳齐的,笑的像个傻子。
“——像个傻子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并不是傻笑的样子,是那种‘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但是现在还要微笑’的样子,眼睛都懒得眨,太滑稽了。我记得是因为那一天我摔伤了我的手,一个人坐在医务室的电视前面跟着你笑出来,又感觉没什么好笑的。莫名其妙。不过我忘了那是一个什么节目了,新闻吗?亲子节目吗?”
“是我不想看的节目。”E感到一阵胃酸。
“我知道,因为你自己也难保不会笑出来。不过我隐约觉得你以后该是个很上镜的人,我是说,——合格的。E,后来我记住了你的名字和你的脸,感觉你整个人像一个让人不适的隐喻。隐喻,metaphor。所以我认出你了,所以我决定和你交往试试,我甩掉了那个因为戒不掉毒瘾的摇滚歌手。交往实在是一个很简单的词。”她皱起眉头。
在这十七天里E没有笑过。
“好了E我知道。这足够我知道了,你光辉的身世,你光辉的才华,你光辉的成就,你还没上高中就被大学提前录取的事,还有你光辉的伪装。虽然你什么都没说过,但是你的手和你的眼睛可不像什么都没有做过的乖巧可爱好孩子能有的。对于它们能泄露的秘密,我可比所有人都敏感。很久之前我就猜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人,你一定杀过什么东西,也一定坚持隐瞒自己杀过什么东西。E,我说过,在很久以前,你已经不记得的时候,你教会了我一个事实,把自己分成两部分才能更好更稳定地生存下去,就算看上去会很笨拙,但是很安全。”
“所以这样是自由的。”
“你掩饰你的自由。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时候,——所以我也觉得我是自由的,你知道,我是模特,是模特不是演员!用身体而不是头脑赚钱的合法职业(她强调“合法”)。所以我从你那里学会了把身体和精神分开来谈,就算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但是我明白我想说什么。我酗酒,滥用药,私生活混乱,甚至刚从戒毒所出来,但是我知道我有着清醒的头脑。我不会说我是好孩子,但是我有着清醒的头脑。我热爱的是与大众道德相悖的享乐,我清楚知道这一点,所以我狂妄地活着。”
她大声笑出来。
“好的好的,我知道你不能这么做。E,我说我是自由的,我表面上是个混蛋,骨子里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把两者分开谈,但我扮演的不是一个安全的人,我的新闻七成五是负面的。我随喜好定位自己的角色,你可不行,你是光辉的,所以你离自由还远着呢。”
她得意地站起身,将灰色的毛皮大衣甩在沙发背上,从墙角的木台上翻出一瓶粉色的起泡酒和两个高脚杯。不过自由的人应该适当忘记自己是谁,一个简易短暂的死。她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远远地对E说道。E低下头,在窒息的迷迭香气味里,他伸手端起那倒出红白粉药片的白色塑料瓶。一种流行的,每片二十毫克的镇定剂,是星尘和鳞粉和孤独花园的种子,巴比妥们的亲人,急性催眠量底线是三百毫克,与酒精有着交互作用。他放下药瓶,看着她将一杯酒放在面前(与之前的十六天一样),忽然开口道:
“请给我一半吧。”
她楞了一下,随即轻松地把其中的一半加进了他的酒杯里。他没数清有多少颗(大约八九颗吧),但还是直接一口喝了下去。苦杏仁的味道,夹在起泡酒的酸味里,水银一样沉重,恶毒,又轻盈地四处流动。他眼前猛然闪过一片一片的昏暗。
“那天的黄昏你杀了什么?”
E隐约听见她这样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
他苦笑起来了。
夜想曲
于是我们回到了这一天,或者说这个夜晚。美好的夜生活是不需要牛奶的。在下午刚下了暴雨的夜晚,空气里都是水里泡着树叶的味道。树迷人的地方就是,无论是叶是花还是枝干,它们在污水里腐烂,但是散发出的还是清新又馥郁的香气。
“真巧,每次我都只在下班之后看到你。明明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V耸肩,让服务生加了另一杯蓝湖。暧昧的音乐,放着那一首同样的歌,I feel alone in a Friday night,如此这般。可能在这个时候放这首歌是约定俗成的。高个子的青年拖沓地坐在她一旁的位置上。大概是灯光昏暗,他的神色更加阴沉了,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眼睑无精打采地垂着,周身还隐隐约约散发着同一种树叶腐烂了的味道。——虽然在阳光下他还多少有着与出身相称的气质,有着积雪的皮肤,棱角分明的骨架,消瘦但优雅的身段,还有漂亮的盖着泛青雾气的眼(“……像他家那一表人才的老前辈。”那份报道这样说,他自己看了有点郁闷地用水笔把所有的句子划掉了)。但在太阳看不到的地方,他会落魄得像个零钱只够买两杯酒的流浪汉,看上去苍白,瘦弱,眼神空洞,而且营养不良。
“我怎么感觉你身上有一股水味?你昨天衣服没洗吗?”
“没有,但我用了半天时间风干它,剩下半天继续被淋。等等,你身上又是什么的味道?”
“我在洗衣水里加了一点乙酸丁酯,怎么样。”
“闻上去像果冻。”
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回道。
“你今天没有去工作?”
“昨天也没有。最近的复变几天前就做完了。”
“啊也是,你不是必须全天在岗的。”
V将手指贴在结着水雾的杯壁上,有些不满地说。我也想过这么懒散的生活!她在心里呐喊。
“你没有回家吗?”他问。
“我不仅没有回家,第二天还一如既往地来喝酒呢。”
E一时没有回应什么,要了一杯青绿的玛格丽塔,专注地盯着那半圈闪光的盐边。他还是喜欢甜的,所以他从来没试过这样龙舌兰加柠檬汁加盐的调酒,V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我昨天。”他说,“我让C吃了那种药。”
“…………”
V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仿佛觉得他做出什么荒唐事都顺理成章一样。
“你也吃了吧。”她问。
“是。”
他毫不犹豫地喝下了一大口。还特地挑了沾盐的那半边。
“虽然现在提醒你比较扫兴,但是E,用药前后间喝酒是容易成瘾的。”
“我知道。但是我第一次用那药的时候就是混着酒一起乱七八糟地咽下去的,所以我不是容易上瘾的体质。况且已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了。”
“真是得过且过的逻辑。”
V喷出笑来,虽然语气毫无笑意。在晚上她更加活跃更加有情趣,当然也更加严肃。在路灯一样半死的灯光下,E是一个流浪汉,她是小巷角落摆着木桌的感性的魔女,红紫的发梢鲜亮得像会开出毒花。曾经她也坐在这里,拿着一副占卜的纸牌,口中细碎念着元素周期表,背面朝上地摊开一片,再一张张翻开来。
E,你暂时是不会有圆满的爱情的。翻开最后一张的时候她这样说。过度冷淡是一种病。
“V,我也觉得,我暂时不会有圆满的爱情的。比起过度冷淡,我想我是呆滞。”E开口道,他杯里的酒已经少了一半,“我不能了解每个我以外的人生活的世界,包括你也包括C。”
“我和C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个时候。”
喝了酒之后他便开始话多。一点一点地他讲起了那个末春,大概不是橙色的,是丁香色的,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V对他突然的话多已经习惯了,只沉默地握着蓝湖的高脚杯,听他继续说下去。像一个心理辅导员)。——他还是乱七八糟地讲起来了。在他后来爱上的所有人之前,他和C简单又枯燥地相遇,简单又枯燥地交朋友,简单又枯燥地走到现在,没有一般定义上的爱,也没经历一般定义上的交往,然后他们简单又枯燥地同居直到现在。他们之间那处于爱情与友情的二象性的平稳关系。V,无论是C,还是后来的那个女人,我都是崇拜她们的,你知道吗?理智与情感,真实与虚伪,只是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因为与C相识我学会了杀死青蛙,学会了不带感情地杀青蛙,学会了把尸体和音乐盒和芭蕾舞曲联系在一起,因为我喜欢的就是她表里如一的理性的真实,她拿着一管氯仿站在活的兔子面前的,挺直的完美的侧影,冰一样的,陶瓷一样的。V,我不是学生物的,但我止不住用一种解剖的目光看她,看到她完整的骨架,活动的肺,正常运作的心脏和健康的肠胃,她一直都在,所以我无法定义。C的影子充满了我一半的噩梦,在两个私密的极端之间,——我是说,“得不到”和“已失去”,谁会让人更痛苦呢?,还是说不仅得不到而且已失去吗?我可能并不把她当作非我,也不会把它当作我,我可能对她没有真正的爱,甚至会刻意地蔑视她,但是她的影子依然留在我的噩梦里,把荒原用冰盖的更冷了。V,荒原的荒究竟是什么样的荒呢,荒凉还是荒唐还是荒谬呢,V你在听吗?V?
“我在听。”V漠然地答道。
我说了,我给C吃了药。我忘记了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想着什么令人闻之色变的恶劣心思。总之我让她吃了。我只记得我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我感觉我是个破坏者,自由的破坏者,秩序的破坏者,信仰的破坏者,我能破坏别人的一切,还有我自己的一切。所以,所以。所以我今天只一个人去看不见其他人的地方过了一天,闻了一天丁香的味道。表演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了,我得不到自由,又快要失去演技了。V,你觉得,只是维持住感知幸福的机能的话,需要多少能量呢?
V托着下巴,望着E那张神情有些错乱的阴沉的脸。
“为什么对自己要求这么高呢?“
“我说过,你又不是魔女族的。你先留一点最低的能量,保持活着再说。”
跃迁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V被很多人这样质问过,声泪俱下的质问。她忍不住把刘海修成平的,然后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故意让所有人看到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她把衣服留在柜子里,只带了她自己偷偷买的所有东西,一柜子书,一个旧随身听,两只绒兔子,一副纸牌。带红宝石的戒指被她塞在抽屉角落,父亲面色惨白地(他比母亲更感性),又一次眼中盛满液体,质问出这句话。
“你就不能好好地听话一次吗?体谅别人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体谅一个爱你的人,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
并不难。我比你们想的更擅长体谅别人,只是体谅的同时依然只对自己好。因为我是极端的自我主义者。她在心里回答道。
这回答说出口实在太长了,她听到这种饱含深情的句子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感到反胃,于是她用了最简洁的说法。
“很难。”
V的父亲沉默了。
当然V不讨厌她的父亲,她觉得自己勉强是像大部分孩子一样爱着他,爱着他们的。尽管他们之间的幸福回忆里从来没有过互相的体谅,但因为是父母所以她爱他们。纯粹的在爱,她从心底拒绝与他们一起生活过着和他们一样的日子。我们能不能普通地爱对方,不要像对脑子不清楚的恋人一样互相占有?她很想问。她避开父亲的目光,并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她感觉自己好像正被一个好孩子掐着脖子喊你做错了,但无论如何,她自认为自己不可能是错的。
这便很尴尬。
平刘海让她感到安全,也让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和父亲和其他人之间的界限明晰,像贴在眼前的直发。
等我们之间结束了,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可能就会回来了,回到这个挂着满墙闪亮的宝石,却容不下玻璃药瓶一点细微的反光的地方。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拖着箱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还是干涩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还是有着高大但空洞洞的身影。于是她给了他一个拥抱,和所有孩子拥抱自己的父亲一样深(一样什么都没在想),他身上有着母亲买的柑橘香水的味道,和金属味混在一起。想到这里,V感觉自己还是不能留下来,一点也不行,这味道像让鸟心甘情愿留在笼子里的陷阱,和她自己房间里芳香剂的味道一样。“大概以后我会回来吧。”她用气声说,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见。
然后她拖着她的箱子逃之夭夭。毕竟我们早知道她是魔女,魔女在异类的世界里还是留不长久的,所以她逃跑了去毫不掩饰地学她魔女的知识。她热爱着光荣的毫无关系的独居,在防水标签上狂热地写着,born to die。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她拿着纸牌一脸神秘地念念有词,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在很多人眼里这门科学和魔法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对吧。钪钛钒铬锰铁钴镍铜锌。带够了所有的能量,我便从基态跃迁出来了。她喝着酒大笑着,E,E同学,E先生,过分冷淡是一种病啊,不过你不是魔女族的,所以你安稳地赖在基态也不错,镓锗砷硒溴氪铷锶钇锆。
“我不是魔女的话那我是什么呢?”E笑出来了。
“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她是魔女,C是人,你在她们两个人之间左顾右盼,所以你什么也不是。”V埋头盯着杯底的蓝色,跟着笑起来,还皱紧了眉头,“你这小子究竟认识了多少……”
“记不清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E又叫人加了一杯玛格丽塔。大概是因为他一次说了太多话,嘴发干。他只有喝过酒才会变得像V一样话多。
“E。”
“怎么。”
“普通地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这个问题不适合问我。V,你刚才便说了我还没做到。”
“只是一个疑问。可能这个条件还是比较苛刻,无论是对一个纯粹的魔女,一个纯粹的人还是对你这样一半一半的。——真的带有思考的心,思考了一切之后好好地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吗?还是说思考了一切之后,本来就不可能再做一个纯粹的人了?不能在人群里,包容着其他人生活下去了?”
“大概不能。因为拒绝思考的人还是更多的。”
“人如果不会思考的话,这算是没有心吗?——听上去好像很可怕。没有感情大概不等于没有心,我想我应该是有心的。——E,如果这样的话,如果纯粹的人是没有心的话,C真的是一个纯粹的人吗?”
“还是说,你已经厌烦了思考呢?”
V把她的酒喝干了。不,不,V,这又是另一个极端了。你们所言的其实根本上是两个概念,只是比喻一样所以混杂在一起,不明不白。真实与虚伪,一开始说的二象性是这个,不是魔女与人。E看着她好像有些痛心疾首的神情,转过头去拿出手机拨起号。不过他并没有打给C,而是打给了S。他不知道V在他来之前喝过多少,但是只要她不再倾听而开始主动提问了,说明她大概是真的喝醉了。
烟火
C不在家里。
大概是这样,在喝酒的场合里,E是从来没醉过的。虽然,虽然他经常装醉,乱七八糟地讲着一些怪话。早说了他是实力派,为了别人,没有什么是他演不来的,不管是好孩子,还是流浪汉,还是一个语无伦次的醉鬼。十点半的时候,他头脑清醒地从S身旁穿过(“交接。”他说),拖着他的黑外套,逃一样走进门外满地积水和落花里。虽然,虽然他经常装醉而头脑清醒,但他也着实活在梦里,醉了和醒了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无非看他是不是蓄意罢了。
C不在家里。
E把浸水的衣袖靠在脸上。他的脸是烫的,发红,虽然在酒吧里暖暗的灯光下看不出,但是隔着两层衣袖,他冰冷的小臂明显感到热量隔着布料透了过来。他想到了C冰冷的颈侧,像有着脉搏的水下的尸体,冰镇过的柠檬水。他四处寻找起她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般她晚回来或者不回来是会有留言的。当然,和他心里那隐约的悲观猜想一致,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昨天那份生活周刊原样丢在桌上,杯子还有粉红的丝绒衬衫,留在原处没有洗。
总之一切都在,只是C不在家里。日光灯的白光冰冷又真实,E颓丧地坐下。只有对她,他什么也不想思考。
我说过在这个城市里,人们交错地相互注视相互亲吻,相互拥抱又分开。分开的人与人大概不会相遇第二次。如果在天亮时分别的话,每一个天亮都像我们之间的生死离别。有的人和事丢失在记忆里,像水消失在沙地上,无论怎样也找不到一点痕迹。那一天,V删掉了家人的联系方式,离开了自己的家。E想起来了,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深夜的火车上,别人与父母都睡着了的时候他一个人醒着,盯着窗外。忽然远处的一座模糊的城冲进窗户,放着烟火,红绿金紫白,像花像雾像星一片片一片片地放着。那座城有着高楼与摩天轮的剪影,在漫天烟火下映着,仿佛也变得美丽绝伦。他出神地盯着烟火直到它消失在窗户的另一端,只留下自己的影子。
那是哪里?他在心里问。那是起点和终点中的哪一点?没有人能告诉他,所有人都在睡觉,就算没有在睡,也不会知道黑夜里一座只有模糊的轮廓的城市的名字。如果在白天经过,E不会认出来。如果在夜里而没有恰好在火车经过的时候放烟火,E依然不会认出来。这个世界上的某处确实存在着一个永远也不能再看见的,美丽绝伦的风景,比起一个纯粹的梦,它更让人失落。E又一次被失落包围了,他决定不再去想C的事,把装过柠檬水的杯子在龙头下洗净。在远方的人,消失了如同水消失在沙地上,可能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按理说她留下的那些东西应该花多大的精力去珍惜呀。
可惜,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