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橙色
在若干天连绵不断的雨之后,春天好像突然要结束了。当衬衫被雨水之外的液体沾湿时,E意识到这个,正在他过天桥的时候。地平线上正挂着半个橘红色的太阳,垂死挣扎地抖出超常的热量。橘红色,不论是太阳还是地平线前的电线与铁轨与装着铁架的高楼,都是橘红色的。像C熟练地切开的橙子,雾蒙蒙的酸涩的汁溅在砧板上,让人看了不禁要刺眼到流泪。
“为什么要流眼泪呢?这又不是切洋葱。”切完橙子的C困惑地望向一旁暗自擦着眼角的E。E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自己的眼睛比较娇生惯养,或者大概是因为C戴着眼镜。总之他不是有意矫情的。
“但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欢吃橙子。”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着,沿着人行道走向天桥另一边。暮春的黄昏里,天色是动荡不安的,堆积的行人的身影也是动荡不安的(况且大部分在走向与他相反的方向)。狂躁。逆流而上的E想到这个字眼,在他从两个带着复印纸的味道的男人间穿过的时候。橘红色的雾一样的狂躁,只在日落的时候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让每个人动荡不安,只因为酸或热。C要比他更早,更加敏感地嗅到了门外狂躁的味道(她来自不温不火的世界的角落),所以在E说了现在要出门的时候,她把一瓣橙子咬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一定要现在吗?”
“当然只能是现在。”
“去哪里?”
“我不知道。”
含着她递来的另一瓣橙子的E穿着外套口齿不清地应道。
“这个天气你穿这身我觉得挺热的。”
“没关系,反正没有多久。”
“没有多久是多久?回不回来吃晚饭?”
“不回来。”
“这很久了呀!”
套上外套,E摆着一脸调侃样的凝重转过头。
“我知道我会早点回来的毕竟我不会迷路不会像你那天一样锁在路边拿着几份路边过时的地图找着一个就在眼前的目标的地址。等不了很久的我出门了再见爱你。”
门关上了,重重的像电车硌过车轨的一声冷不防的巨响。E穿过了人群走向天桥末,阳光逐渐被路边的金合欢盖住了。他并不急着赶路所以比起坐地铁还是散着步慢慢走,套着那身好几天没换的黑外套,现在他后悔了。他摘下帽子让自己稍微凉快一点。E不是个狂躁的人,但是个很容易被不稳定的气氛影响的人,即使他看上去只是死水,至少还有墨绿的水草在吐出氧气呢。不管那些双眼浑浊的腐烂的鱼的话。他只能把各种令人不快的意象重合起来,让自己以为这些恶的后面总有一个共性的东西——它们都是橙色的。pH值为2.8的橙色。他受不了很酸的东西,但C好像又乐此不疲(她经常用鲜柠檬榨汁加冰就喝),让他不好意思开口。“你必须要吃下去。”E想起曾经和父母一起的日子总要面临的这句话。
他习惯对C隐瞒自己厌恶的东西,还无可奈何地摆出愉快的姿态将橙子接过来。
“我喜欢酸啊,毕竟学测之前我在都是靠这些东西提神的,橙子和柠檬和盐酸,一天只睡三个小时。”
“盐酸?”
“盐酸靠闻的……”
E回忆起对刻苦的调侃,心里浮出莫名的不适。抛弃谨慎的话他完全可以喊出“我是天才我有着天才的头脑”,所以他很少刻苦。数学依赖的更多是天分而非勤奋,他自以为的冷静长出来的枝芽也更多是浪漫而不是务实(不,C,很可惜我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金边的乌云盖在头上,天色暗的好像马上又要下雨。他隐瞒了自己厌恶的东西,也隐瞒了梦幻和纯粹的思考,以及隐瞒了恋慕。——哪一种恋慕?——很多种,但是不是对C。C这样的健全人大概是不会也不能参与到这种病态的感情里去的。对的,病态的。虽然她被默许了参与。
声名狼藉
“E?”
有人叫自己的名字,E从混乱的酸性的气氛中挣脱出来。他在学院的门口遇见V,虽然她戴着大到遮住了半张脸的太阳镜,但她前天刚染的红紫色(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是高锰酸钾溶液色)的发尾看着格外显眼。这样的黄昏里V套着无袖的西装长外套,一手夹着生活杂志另一手端着纸杯的黑咖啡,远看竟然像个街拍模特。路过的复印纸味道的男人大概不可能想到她是一个做无机化学的人。
“晚好呀E。”
她低下头,灌了一大口咖啡。(“为什么叫E?名字吗?——我以为数学家会有更深远的理由,我思考了很久大写还是小写。”初次见面时她这么说。)
“嗯晚上好。”
“我刚下班。真是,橙色的星期二,想到要回家面对满桌的碗我就感觉很痛苦。”V有些嘲讽地撇撇嘴,看出了E并不忙着赶路,于是跟着他的方向一同不紧不慢地走起来。“我早就懒了,洗碗并不像洗器材一样赏心悦目。”
“叫家政吗?”
“不,不需要。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外人发现我在所有碗上拿防水标签贴着‘born to die’。”
她边说边闷声笑起来。E礼貌地扬扬嘴角。
“S总说他是爱我的,我该让他用他值钱的爱去给我洗碗。”
“药剂的S?”
那是一个年轻又严肃的高个子。
“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吗?”
走过一株没有树荫的枯树,枝条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纠缠的图案。V的脚步轻快敏捷像一只纤瘦的猫,E只能跨大步跟上她。毕竟是众人皆知的名门之后,不仅便装像街拍模特,走起路来都是典雅的。虽然同样众人皆知她是个声名狼藉的贵族,因为她太擅长背叛人的期望了。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E看着她边脱下实验服丢在消毒筐里边说,纯白的实验服像落雪的平原,——落雪的平原结冻的湖,交错的枯枝,——狼的羊皮,堆出一道道皱痕。她没有像期望那样做一个艺术家。别人说。她擅长的是另一种艺术。
“E,我早就说过了,没有什么比无关系的独居更加光荣。”
“无关系的?”
“是不为任何人表现自己,除了亲密的人。‘我因为孤寂而受苦,但为了保全我的秘密,我忍受了这种孤寂’。为了表现去塑造自己的时候,就会遇到背叛了。”V又抿了一口黑咖啡,“我与你讲过吧?这个句子。”
“是的。”
这个句子的主人像E发现狂躁一样发现了荒谬。
“思考自身的目的不能是‘表现’,只是一个复杂的让自己与自己之间取得共识的过程。抽象的干涩的又浪漫的思考,E这应该是你的拿手好戏。失去共识而去表现的话就是一种表演。——不退休的演员那样,演员嘛是一种每时每刻都在职业状态里的人,不过我觉得自欺欺人的人通常比较长寿。”
“你这样说大意就是自我背叛自我吧。”
“不过表演应该是天生的能力。大部分情况下,表演的艺术和对自身的思考是不矛盾的。我觉得学会向外界保护自己是一种成熟的表现,比起一味的向独处逃亡更加成熟,更加稳定,——嗯,更加累。一个好孩子大概能亲身经历地了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我早就懒了。我做不到成熟和稳定,所以我快乐地逃亡。我表里如一地保持了我的核心,不被任何东西打动的声名狼藉的核心。”
“怎样的声名狼藉呢。”
听见E的不带语气的疑问,V放慢了脚步,好像在调整两人的步伐同调。太阳镜后的双眼眯着,她把剩下的一口喝完,纸杯抛进了回收的垃圾桶。
“我的父亲死了。”
“我今天才知道,我是在生活周刊上看到的,大概面积六个平方厘米的一条消息,带一张他的大头照。——我比大多数人要晚知道。18日应该是前天吧?”
是这样吗?
“虽然在我眼里他什么时候死了还是一直都是死的没什么两样。从前,从我把东西收拾好逃出自己家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除了一半染色体我什么都没继承到。我宁愿去做魔法师也不做正经的严肃的艺术。”
“所以说是声名狼藉的。”
她说。她打了个哈欠。乌云盖满了头顶,霓虹灯的亮光忽然看起来格外刺眼。
“E你还是安全的。因为你能用表演和独处保全自己的秘密,即使净是些别人看来腐坏恶劣的秘密,如果不暴露在社会上它们也是甜蜜又光荣的。”
“你还在和C同居吗?”
E默然点头。
“这也没什么问题。至少不管爱上谁你都是正经人,就算曾经是那样的一个。——这个四字定语可从来不会出现在你的名字前面。谁教这是一种每时每刻的职业状态呢。”
死亡幻想
我该用什么方法回忆E的过去?这是他若干个黄昏的其中一个,那也是个黄昏,黑色的枯树剪影,褪色的花园与彩瓷花圃是同一种怀旧的茶褐色,金边的乌云的影子,透过透明紧闭的四方形的大窗映在房间里,房间大概是着火一样的颜色,只是还有充足的空气。暂且还没有声名狼藉的贵族E没精打采地,“保全着他的秘密”(他把日记的碎片灌在抽屉里)。E第一次想到死。
“我的父亲死了。”
他用同一种淡漠的语气说。
那个房间里盛着尸体,五六个人,其中包括E的母亲和E。那张格外巨大的床上铺着的是鸢尾花图案的丝绸床单,那条他无数次觉得颜色非常难看的床单。床头柜上简洁的像医院,墙上挂着的是不知名的画家的风景画,落雪的平原结冻的湖交错的枯枝,四方形的大窗透过的橘红色阳光,在天花板上与墙壁上留下一个棱角分明的图案,让他情不自禁开始自己编起了立体几何。放在几百年前,与只点着壁炉的房间一样的颜色,他游刃有余地呼吸着。突发性的脑溢血,黑衣服的医生说,他什么话都不曾说过,但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E,亲爱的,你终究是自由的。当栅栏消失的时候,你便是自由的了。
“大概是昨天,可能是前天,或者是大前天。总之他死了。”
他后来便很少用这种轻浮的不确定的语气说话了,但是在这件事上他确定自己是不确定的。是的,无论是什么时候,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来了,无人肯认领。
总之在那黑暗的另一边,被抛弃的另一边。
日益昏暗的天色里年幼的E缩在扶手椅里,在无数清晰条理的逻辑里翻出这几句话,并暗自对此感到欣喜。
听我说,不管是谁,未来的爱人,我们用精妙的装饰把秘密掩饰起来,用虚假的爱伤害对方。责任,与荣誉,与爱混杂在一起。当我们在两个极限间不断来回的时候。E,我与一个演员单纯的相爱是有可能的吗?我在他的谎言一样的泪水里能找到我存在的蛛丝马迹吗?日记的碎片还在抽屉里,在黄昏里,E只能幻想着一切他所期待的事。E,你应该幻想一下你自己的死亡,这应该是真正被期待的。你还年轻,甚至连年轻还没到,你还有那么多时间去幻想你的死亡。从一辈子只能扮演一个糟糕的角色的宿命里逃跑,也不是坏事。
诅咒
“欢迎回来。我便知道你不会带伞。”
瞥了眼湿透的狼狈的E(他大概一年四季都是如此狼狈),喝着柠檬水的调电视的C噗嗤笑出声来。E顺手脱下他黑色的外套,丢在洗衣机里,和C的粉红丝衬衫混在一起。在洗衣机旁的台子上,他看见了同一本杂志,和V腋下夹着的那本一样的生活杂志。他带着那杂志坐在C身旁。
“C,V说她父亲死了。”
“嗯我知道。”
C只这样说。她是从电视上看到的,或者是网路推送的新闻,又或者是从同一本杂志上找到这条消息。E长出一口气,将杂志翻开。家谱网。电视广告叫着,可以告诉你爷爷的爷爷的故事。
“世界上有三种人。”端着长长的玻璃杯,C突然小声说道,“不需要上网查的,需要上网查的,上网查不到的。”
“你与V,——你们的父母是第一列,你们是第二列,我只是第三列。”
“不C,你也是第二列,在论文站总找得到你的名字,你闻着盐酸写出来的那么多篇还都标着你的名字呢。”
“也是,我的父母倒是确凿的第三列。因为起点太高总会被前人的光辉淹没吗?”
E把雨水沾湿的刘海撩到耳后。这个贴着白纹墙纸的房间里,他想起很多人。好像每个人都有可能在这个房间里死过,所有人的影子重叠起来。C把电视关掉了。
“不过我们对此都没什么感触,包括V自己,不是吗?”
“毕竟他们分开太久了。也有可能一开始就没有近过,她与他之间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亲密。毕竟她在杂志上读到他的死讯,和全世界大部分人一样。”
“E,这听上去像一种诅咒。”
“这个词听上去不太适合从你口中说出来。”
“不,因为比起你们我是普通人,所以在我眼里就是这样。E,我的朋友,我的好孩子,我的优秀演员,责任与荣誉是你们的诅咒,你们无法承担混杂着这些东西的爱,因此你们之间便是疏离的。但是,你们又是确实被所有人爱着的,比起从中获得安慰,你们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不安。”
“所以E,从一开始这个诅咒便是无法消除的。反正你是天才,你有着割舍不掉的天才的头脑。”
C平稳地说。她很少说这样的话。熄灭的液晶屏上映出的是模糊的影子,一个认真上进的普通人与一个狼狈到颓丧的天才。大概无论如何,这两个人看上去都走不到一起。长久的干涩的沉默渗透在空气里。E,我说过你是一个年轻人,你应该幻想一下自己的死亡,真正被所有人期待着的。多年前你种在褪色的花园里的念头,现在早就该生根发芽,开出一年一年的花了。还是说它被长久的失望的冰霜冻坏了吗?
“有一个死亡新闻的今天。”
E说。
“黄昏还是那么狂躁,橙色的黄昏,与往常一样,大概因此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C,桥上涌过了那么多人,在和我相反的方向(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么多人)。我总要做着一辈子的演员,就算不是在台上,你说这是一种诅咒。C,你觉得对我而言会有单纯的,简单的,表里如一的感情吗?“
C看见他望着杂志封面上那个女人的剪影。
“你还想念着那声名狼藉的……”她似笑非笑地说。
四方形
“并不,我觉得我不会再看见她。——我是说,面对面的,像你和我现在这样。”
“我只是好奇你与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封面上只是一个普通的坐在咖啡馆里,望着窗外的金发蓬乱的白裙女人。“空心人的时代”,旁边的标题这样写。
“我说过我是自由的。”
“听着像有人非要把你关在监狱里一样。”
“思想是自由的。逻辑和理智本身是自由的,和诗句一样是自由的,不是把它当作铁槛而是羽毛。——这不是我想说的。我说的是从被人深爱的不安中的自由,如果用你所说的概念的话,便是从诅咒中脱出的自由。”
“那我想你没有。”
“我后来也发现我没有。然后我只能说我还不想死。”
“听上去她好像会杀了你。”
“是的我的确是口不择言的。我的表述能力比我沉默地思考的能力糟糕多了。”
“或者说她会拯救你。”
“不会,她只告诉我自由的人应该适当地认真地忘记自己是谁,一个简易短暂的死。”
E俯身拉开地柜的抽屉,翻出里面包装朴素的白色塑料瓶,把红白粉夹杂的药片倒出来,琳琅闪亮地洒在茶几上。“你还想念着那声名狼藉的……”上一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不是似笑非笑的,是让人害怕的惨白。想到这里他还是不禁心里一紧。
“你真的想知道我做过什么的话自己试试就行,像你说的,受到这样的诅咒的人大概找不到出口。”
C微笑着划出其中的一半,夹在柠檬水里一口气喝掉了。简单得像喝掉带葡萄的起泡酒。
“但是能学会习惯。”
E说。他把剩下的一半干涩地咽了下去,他实在不想喝柠檬水。其实很苦,苦杏仁的味道,一种没有结果的味道。哪一种恋慕?很多种,但是不是对C。想到在越过天桥的人潮之后心里浮过的这句,他突然感到悲从中来。你觉得对我而言会有单纯的,简单的,表里如一的感情吗?——会有不病态的恋慕吗?C没有回答他。这个四方形的房间里,窗帘拉着,有充足的空气。和多年前一样。
在她向我露出那个薄荷味的笑容的时候,我们好像已经成了一对狼狈又自由的难民,在一个离熟悉的城市几十几百几千里以外的地方沿着火车线,步行街,还有护城河堤的石灰栏杆上明灭的彩灯,向前向前。艺术家与难民这两个意象总是联结得那么紧密,我们大概属于后者,在地图上四处流窜。她和我都没有艺术细胞,没法从这流窜里得到什么灵邪的乐趣,除了她偶尔会说这彩灯的电缆在栏杆上画了一片片巨大的开口朝上的二次函数。我叫她数学家不是没有理由的。
“你是第一个叫我数学家的人,虽然有些过奖,我只不过是天生擅长解题而已。”认识她的第六天,她请我去了夜市的甜品店,点了一碗芒果雪花冰放在我面前。这是她第一次与我说超过四个字的句子。“因为一些老毛病,我更习惯被人叫有病的家伙。毕竟我着实是个奇怪的人。”
我觉得你哪里都好。我说,把碗推到桌中央。就算你把雨衣当成常服穿,还总是拉起眼前的纽扣,我也觉得你是一个正常又有趣的人。
那是因为我总该需要一个东西去隔开。每个人都把世界分成我与非我的两个部分,只是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划出这条分割世界的线。她说。对我而言便是这层雨衣,里面的东西,大约是与∑非我一样的重量。在我看来的话。——虽然一般理解起来,里面该是一个大脑,一个患病的身体,数式,字母,无法理解的语言与灰色的逻辑混合在一起,一并盛在这层黑色的塑胶壳里。
而且可以挡住这世界上倾泻的热雨。我说。
热雨。我和她便是在这样的时节相遇的,那时候她还对我没兴趣所以她很闷。六月的南风天是湿淋淋的,带着和了水的死灰的气息。她坐在四楼走廊的栏杆上看着刚刷过的,带着肥皂水味道的瓷砖,因为是在布置高考考场,所以清理比周末前的大扫除更加卖力。天上的乌云有一大片,阴森森地压着。她还穿着雨衣。尽管暂且没有下雨,只是穿着黑色的干燥的塑胶雨衣,拉着帽子遮住脸。正常的朝气的学生们已经急不可耐地拖着书包奔向期末前最后一个假期了,这层楼上一个人也没有。那时她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被丢在栏杆角落的黑色垃圾袋。我对她说过那一刻我心中闪过的比喻,做好了她生气的准备,但她只是说:
“其实哪里都没错。”
虽然这些都是后话。
我们依然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眼前是学校的大门。她没有穿她那身著名的雨衣。
我依稀记得我在里面跑过两千米,推过我的自行车,丢掉过三张饭卡。站在校门口,突然我觉得自己回到了一个正要进门上课的学生的角色。门卫经常忘记查胸牌,我便无比自然地摆着年轻人的姿态踱了进去。就算我没有背书包。不背书包在校门间进进出出,对以前的我而言其实是有些尴尬的,所以从前我就算只是出去买点储备粮也会背着书包。现在我并不在意这个便是了。反正接下来,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在我们不在场的时候,学校把胸牌换成手环了。”在操场的跑道上,她像想起什么不算重要的事一样仰头说道,“所以这不是我们的学校。就算你戴着胸牌来也没有用的。”
“就算这样,难道你不是高二三班的吗?我不是高二五班的吗?我们的教室不是还是在西区向阳楼四楼楼梯口右拐的同一道走廊里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她又笑出声来。“是的。”她说,“但是我们在上课的时候出来散步。而且我没记错的话,明天是高考的日子。”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道。它和我印象里的样子相比几乎毫无变化,只是几栋混凝土砌的小楼忽然糊上了红砖,走廊上名人的挂画也换成了塑料黑框,看上去有些崭新得不伦不类。是的,崭新的不伦不类。如果要说我总感到哪里有些陌生的话,大概归功于这些东西。
“我想我们走进了一个共同的噩梦。它是那么怀旧的,熟悉到几乎流泪的,但是有时又让我感觉到它彻头彻尾都是错的,相似的东西从来就不曾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在操场的绿化带前,她又开口道。我很了解她所说的“噩梦”的感想是什么,因为我瞄了一眼,绿化带里原本那有着深红色叶子的灌木不见了。
“这要看你能记住哪些东西。”我说。
“记住的东西都错了。回来看一看,其实什么东西都和我印象里的有一点差别。果然现实是现实,我认为的现实是我认为的现实。”
大概你所记住的现实都已经被加工过一遍了。
毕竟曾经是穿着雨衣的天才,可能可以被叫做雨人吧。这听上去像一个冷笑话。虽然我清楚地记得她跟我解释过什么叫一个患病的身体。计算强化的学者症候群。其中的一半会有脑损伤与脑疾病,而另一半有一种自闭症系列的障碍。我是后者。她说。我知道,我们都是先天性的病人。
“一件旧事。在我家门口的幼儿园里,我多少也做过一个让所有老师挨个抱着的乖宝宝,让我格外地喜欢那里,和一上幼儿园便吵闹哭泣的小孩不同。我叫得出每个阿姨的名字,她们说喜欢我。后来我上了小学,回来想告诉她们的时候我被她们挡在了外面。——你是几班的?小学一五班!——那你现在不是幼儿园的啦,请你回去!我最喜欢的阿姨和我说。我回家把枕巾都哭湿了。很久之后我才想通她们其实是不会记得听话的孩子叫什么的。”
她同情,或者说共勉地地拍拍我的肩。
“上学让我联想起灾难。和许多人一样。”她说。
“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我与所有人都不在一个频率上,像一头五十二赫兹的鲸鱼。这种感觉,大概类似老师把你拦在门外不让你进教室。”我们路过西区的向阳楼,它带着新刷油漆的味道,让我想起在街头问过路的那个女人的笑容。“我就经常做这么一个梦,被锁在我熟悉的教室的门外时候。我拍着门喊着让我进去请让我进去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还能上课我还能考试我还在全国数学竞赛拿过一等奖的!但里面什么也听不到。里面在读下一课的单词,每个都和我印象里的一模一样,我都能把它们按顺序背下来了。但这就和我没有关系。
“我醒来就想,我是该落荒而逃,还是干脆死皮赖脸一点在外面读起书来呢?想一想我的风格是后者——我对单词倒是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自作多情地想杠他们而已,我总是摆出一副硬派脸和各种各样的人杠上。不过每次这梦做到我意识到‘他们什么也听不到’的时候就结束了。实际上如果成为现实,首先我就不会去敲门的。”
她仰头望着四楼,我跟着她望过去,不小心看见了楼顶上露出的一大片乌云。
“我知道你本来就很闷。”
“我没兴趣的人看我才觉得我闷。”
“所以说实际上你可以开朗起来啦?”
“我不介意在我喜欢的人面前开朗。”她说,“只是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喜欢的人。”
一瞬间我觉得她才适合去撩妹。
“自闭的人无论过多少年也依然是自闭的人。这条界限是刻在眼前的,所以我只能是我,非我只能是非我。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来学一学一种新的语言系统,我与我之间,用这种语言交流。自变量是主语,因变量是宾语,谓语划出了函数图象,用语言的性质去描述它的性质。我能熟练地用这种私人的语言去抒情,去对着雨天歌唱,只有当它不被任何其他人理解的时候,我才感到安全。”
她说。
“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乐意做出开朗的引导者的姿态,把这个机会给你。”
“如果用一种动物去形容你的话,大概是海龟。
“绿海龟的心脏九分钟才会跳一次,一本名著里说,它的心脏离开了身体还可以跳动几个小时。它沉迷于生活在自己的密室里,生活上几十上百年,被全世界的时间抛下。我觉得听上去有一点你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听上去能量都很低吧。按照你那样的说法,导数等于零一样的平稳又沉郁。低能量的人通常比较长寿,不是吗?”
“可能吧。”
“我的心脏是不会停止跳动的,无论我试了多少次,它也还在连绵不断的阴雨天里不断地跳着。”
高二五班的牌子变成了高三五班,地砖倒还是同一片,假期前大扫除时他们热情地用刷子和肥皂水刷过的米色地砖。教室里谁也不在。她轻快地翻上栏杆俯视着我。今天她没有穿着雨衣,尽管暂且,马上大概就要下雨了。我总感觉她这么坐相当危险,但我不想阻拦。
“那样我们来重新认识一下吧。”她说,“像那天一样,再来一次。”
“啊,像那样吗?”
“嗯。”
“你是三班的吗?”
“是。”
“高三的吗?”
我把高二改成了高三。
“是。”
“那你,明天便高考了吧?”
“是。”
“你不在家里复习吗?”
“不。”
“啊,我知道你。
莫非你是我们数学老师说过的,三班那个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的保送生?”
早就知道数学好是一门强势的干货。班主任在班会课上会充满憧憬地念那些竞赛优胜的好学生们是多么的认真,是多么的严谨,是多么的自觉,既不认真也不严谨更不自觉的我们听到这些不仅没有如他所想一样羞愧地低下头,反倒更麻木不仁地偷吃起早点来。你去过竞赛吗?——我们互相问。没有,真可怕。——拿奖的家伙一定都长着兔子耳朵和四只爪,不然怎么听着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物种。——说得好像驯兽马戏团一样(大笑)。是的是的,还有三班的那个有病的家伙啊。
“是。”她平静地回答,“该你了。”
我低下头,因为我看到闪电在黑云里划过。雷声响了起来。
“我没有保送。也没有足够自信,我只是头脑空空想出来走一走而已。”
她偏过头,好像要说些什么。不过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把没有温度的眼光从我身上转到肥皂水味的地砖上。我忽然紧张起来,好像刚才那一刻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真真切切地变回了陌生人。她刚刚才给了我那样一个机会的。我连忙想拉点话题,但是的确是头脑空空。
空气黏成一片。
忽然,她跳到走廊上来,几滴水珠洒在栏杆上。下雨了,大概只需要十秒钟就会下成一片狂热的大暴雨,在这种季节。我以为是她主动结束了这角色扮演,但她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指去,那里走出了值班老师。——三班的班主任。他那有点治不好的皮炎的脸曾经是我们班私下的笑话。我怕他隔这么远也能一眼认出来她是那个让他受了不少赞誉的数学竞赛一等奖。
你们是哪里来的?他边朝我们走来边问道。我觉得此时解释比不解释更麻烦,只是他看见了她的脸,一时满脸都是迟疑。“我好像认识你,”他说,“你是不是曾经三班的学……”
“不是,我是六班的。”她轻描淡写地扯起谎来。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她没有穿雨衣。
他偏过头看着我们,感觉像是有一个什么道理苦思冥想也想不透。他伸手摸起口袋来,大约是想打电话给办公室里坐着的六班的班主任了。在那一刻她拉起我的手飞跑起来,和她刚才说的一样,落荒而逃。值班老师的喊声被甩在身后,尽管它秒速三百四十米,我跟着她飞奔而下,跑过楼梯跑过大厅跑过操场的跑道,一直跑到进来的东校门。雨越下越猛,迎头砸在她的身上我的身上我们的手上,踩过一片水洼我的鞋和袜子大概也湿透了。虽然跑相比较狼狈,但是我并不紧张。大概这是我第一次气定神闲地逃亡,从老师的手里逃亡,却镇定到不需要喘气。在校门前回过神来,我感觉刚才大概是飞过来的。从四楼的教室,用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轻飘飘地飞了过来。虽然在暴雨天里飞行听上去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不过每次厌倦爬楼梯的时候,我就会站在门口这样想。
灰白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洒在不锈钢的校门上,折叠门只开了一条缝。传达室里是黄色的灯光——像是到了晚饭点一样,虽然刚刚上下午课,只是天色昏暗极了。我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这句刚才闪现的话又回来了。至少不该去这里,虽然我对它无比熟悉,跑过两千米,推过我的自行车,丢过三张饭卡。
但现在我没有在这里的理由,大概我早就不是个学生了。
我们钻过那条窄缝,不管门卫有没有看到我们——大概是看到了——踩着已经漫到脚踝的水,穿过学校门口那条马路,差点撞上一辆车,我与司机的目光短暂地交接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我们跑进了校门口的小吃店里。以前我们经常在这里买晚饭,里面是一股熟悉的酱味。最大强度的电风扇把风冲到我湿透的身上,让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箱。
“胡椒面。”她伸出两根手指对店主说。我们坐在角落的双人座,想起刚才飞一样的奔跑,不禁笑起来。
“为什么我们要在自己的学校里没命地逃跑啊。”
“我说过吧,这不是我们的学校啊。”
她没有穿雨衣,像个普通人一样湿成一团。她用手指划着盖在眼前的长发,雨水从上面滑下来,淅淅沥沥地掉在白瓷砖的地上,变成灰黑色的污水。
“我很讨厌下雨天后的白瓷砖。每次雨天都会很难清理。”我说。
“也是。但我便是生在下雨天的魔头,说不定我是一只青蛙吧。”
“不,你比较像一只海龟。”
她愉快地看向我。
“这是一个有趣的印象,和当时你称我为数学家一样。”
面来了。
“接下来去哪里呢?”
“没有想好。”
我望向窗外。全世界模糊在一片银灰色的雨幕里。从学校里逃出来时,我们已经对这里有些陌生了,连那个灰色的路口叫什么我和她都说不上来。我能心算七位数乘法,但却记不住我的过去是在哪里生活的。她自嘲道。前路和未来一样茫然不定。
“去我家吗?”
“随意。”
“那里并没有人,看一下午电视大概也可以。”
“要不要离开这里?”
“怎样的?”
“去几十几百几千里以外。那里有护城河与石灰栏杆上的彩灯,还有雨后充满水的味道的空气。”
“可以啊。”
她露出了笑容。我说过,那是个薄荷味的笑容。我没有问她怎么去,就算听上去并不靠谱,好像我们两个难民样的家伙终究会饿昏到街头。只是当我隔着胡椒面的热气,看见罩着水珠的,她那张清爽的笑脸时,我感到了一种深沉而轻快的幸福。虽然前路与未来一样茫然不定,但不管接下来所向何方,还是无路可去,我也终究不会孤单。
他偷了我的翅膀然后飞走了。
对,便是这样。无论是非必需品的饭还是非必需品的酒还是非必需品的药,还是非必需品的其他,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睡到午后两点起来然后头脑放空地在角落抱着书靠了三个小时,才想起又是吃完饭的时候了。窗外的天空变暗了,在我什么都还没做的时候。
明明前不久才吃过的。我的厌食又严重了起来。
我没有病,可能是少掉了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我反而感觉自己轻松的很。正因为我轻得让我一时无法适应,所以我像氯化银——为什么是氯化银不是硫酸钡?——一样沉积在房间的角落里。我有点迷糊地想象自己一站起来,就会像氦气球一样轻飘飘地浮起来,“气球的重力忽略不计”。我擦掉了那个向下的箭头。我丢掉了我的翅膀。至于有没有丢掉更多,我让自己拒绝思考。
这句话我只敢当作一个诗歌的象征来讲。流亡在远方的人,是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回去的了。
究竟要多少剂量才够把这样大的一个人麻醉住?上次把透明的吗啡倒在玻璃沙漏里,我跟他毫无征兆又顺其自然地谈到这个。最后得到的答案却是假如他唱一首歌给我,我就可以勉强获得五分钟的深度麻醉。他可以一边唱歌一边拿走我的翅膀,这样我们便都是幸福的(太暗了,我得站起来打开灯)。我们习惯从麻痹与幻觉里找到幸福,麻痹与幻觉与药成为现实的一部分的话也不是那么不健康。或者说幸福和健康不是之间从来不会有因果关系(这的确是救生员的最后一个夏天)。没有拒绝迷幻剂的理由,是吧。世界上这样美好的事物可不多了。我们把费洛赛宾粉和麦司卡灵粉还有沾着麦角酸二乙酰胺的方糖搅拌在一起。我们是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回去的。
突然暴躁了。
虽然除了丢了东西以外没有别的不幸发生,但是我还是暴躁起来。在看着相对论的光锥图时我一边狂暴地抓着自己的手背一边流下眼泪来,于是我走出房间去把半瓶黄樱倒在碗里(我忘记怎么走路了,走姿相当的业余),喝进嘴再吐出来。真浪费。白墙和玻璃窗发出风的空旷的声音。我抬头看到玻璃窗上的影子,没有梳头也没有换衣服,被一大口只有二十度的酒刺到两眼满是泪,“委屈的哭了起来”,我在我的影子下面意念加上这些字。
就算有翅膀我也不能真正地飞起来。
我想到这些,终于沮丧下来。
这个笼子怎么飞也飞不到头。“哪里有笼子?”他说。哪里也没有,但是我们活在笼子里。我们的呼吸我们的拥抱我们的互相的伤害我们的血我们的活着和死了都是笼子。给了我翅膀的话我便可以俯视人间的彩虹了,彩虹还有高压线,然后一直看到停止呼吸。现在他也有了翅膀。幸福。如果他还会回来的话我要找个时间这样严肃地上一课。想要幸福的话首先要带上可以逃跑的翅膀,就算无论怎样也逃不出这个笼子,我们终究还是可以向着自由的逃避飞行的。
将幻想与药当成翅膀的我们从痛苦的自我里找到了幸福的影子。为了伤害而相遇,为了遗忘而记忆,为了逃避而生活,在没有人记住的地方搭起玻璃的房子。在没有人记住的地方我便可以做一切我想做的事,离开所有人,说着不是所有生命都有活着的权利,随心所欲地杀掉我想杀掉的东西。
过去,当然这是过去。
他偷了我的翅膀然后飞走了。
现在我在整个世界的边境,突然有了一种不知道怎么回去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感觉。管这么多干嘛,我活着从来不是为了活的(又倒下半瓶边喝边咽边吐),我狂妄又无理地沾沾自喜着。把水龙头打开冲着水槽,自来水的味道温和又冷淡。我当然没醉了,哎。
把昨天的衣服套上,插上耳机,锁上门,老实地从路上走过去。
得到回报的人生没有那么多,嘴里的令人不快的酒味刺得我有点反胃。我不能飞起来。我感觉我被自己抛弃了。被我所期望的自己抛弃了。没有下雨也湿淋淋的地面,在这样的梅雨天气里,期望的自己再怎么坚强完美,大概现在也该生锈了。我抓住空气,在手心中捏出了水珠。
“无论怎样你就是觉得自己只有一个人,所以你什么都没在想。”
电车的声音。
“话说现在这个时候樱桃刚上市的吧。有一大袋那么多,樱桃还是车厘子,还很便宜,这样说来我又想用舌头打结樱桃梗了。”
想到这些句子,于是我买了樱桃,一大袋。插着耳机,沿着人行道,在身旁交错的车流中一颗颗地塞在嘴里再把核咽下去。我依然是没有食欲的,只想花一笔钱满足一下无理的败家欲。我不想回去了。我有点想像他一样带着我的翅膀流亡到永远永远永远不用回来的地方,于是我沿着电车轨向着终点站走过去。
踩在地面上的感觉是陌生的,我说过我忘记了怎么走路,但是我跌跌撞撞地走着,从在夏天就落满枯叶小路上晃过去。海鲜小饭店里亮着黄色的光,人类共同的幸福。共同的幸福,像是一个梦,我坐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的火车上,火车坏了停了,乘务员打开广播讲笑话给我们听,一切都是那么幸福美好,只是在我中途下车的时候火车忽然又开走了,带着所有人的幸福,把我一个人留在雪地里,远远看见的是新年的烟火。——新年的烟火,市中心的霓虹灯。冷风迎面吹过来,让我忘记现在是六月。耳机里的音乐随机到了The scientist。我还能继续往前走。穿过路中央的电车轨,在昏黄的路灯还没染上玫瑰色的时候,我们两人只是沉浸在互相孤立的幻想里,焦躁地寻找着爱情存在的痕迹。想到这里,我跟着音乐,口齿不清地唱起来。
让我们回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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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今年份的狂气。我想想对他还是不用认真遣词造句比较好,反正我自己写我自己的事只要随手写出来就行了。流水账一样记些私事。
其实我的目的只是为了最后那句,scientist好听。
标题勉强和去年的凑了一个系列。
“今天又下雨。”
Sion把茶杯搁在桌上,里面的开水已经温了。白水这种东西就是该要么冷要么热,温的算个什么东西。该再放一放,摆到和外面的湿淋淋的空气一样冷才能喝。
“因为今天是星期一。星期一啊就算不下雨也是个好沮丧的日子。”
迷迷糊糊打瞌睡的Verite咕哝道。室内空气居然闷到这家伙打瞌睡了,真是一场妖雨。
“不是因为星期一,所以下雨吧。”
“啊对,每一天都有下雨的理由。”
“不是这个。”总觉得哪里不对,Sion话说一半终于还是觉得不要讨论星期一和下雨的必然联系比较好。虽然刚刚四点半,但层叠的乌云已经把实验室笼罩在一片灰黑的阴影里。水滴砸在玻璃窗上,里面浮出雾气来,室内温度高于室外使水汽液化,窗玻璃的热传导系数……“你带伞了吗?”
“没带。我要睡在这里。”
“不准睡在粒子碰撞机实验室里。拿出你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的朝气来。”
他拖着Verite的衣领硬是把他拉着坐正(“我已经下午四点半了嘛!”Verite嚎叫起来)。两个老年人在下雨的实验室里……感觉并不是很有趣,明明应该坐着躺椅晒着太阳插着收音机听经典流行频道的。夕阳红啊夕阳红,夕阳是晚开的花是陈年的酒,半死不活的甜蜜人生。
“我觉得,只是我觉得,你就挺适合窝在与世隔绝的小盒子里做做实验的。”
清醒过来的Verite又开始话多。
“把生物钟调慢九倍去做,做他个一年半,然后出去看看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听上去有些意思的,只是我搞不了,我的时间不如你那么多到可以随便浪费。”他撑着下巴看着窗外,摆出一脸憧憬的神情说。“适合那种……我刚做了这么个梦,你在一个长十米宽十米高十米的盒子里面,盒子是白的,里面除了你什么都没有。——啊,有一点,还有墙上一只黑色的蜘蛛。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你,还是幼女的你,不过你想想那个,像恒温孵化器那样的……
“对的对的,恒温孵化器。话说上次,他们把海龟的蛋放到孵化器里孵……”
Sion又试了试茶杯里的水。好像凉到了可以喝的程度。
“水母又不产卵。”
“啊,是的,水母也没有心脏。不过海龟的心脏很有意思,有的海龟——是绿海龟吧,Chelonia mydas,因为水的压力大到没法呼吸,所以它的心脏九分钟才会跳一次,于是它们可以活那————么久。”Verite伸出双手比划道。
“我的心脏一直是很正常地跳着的。虽然它用什么速度跳我不是很在意,反正无论试多少次它也不会停下。”
“我觉得吧,你这么稳,真的像一只九分钟一次的海龟呀。——还是说你觉得你有心脏和没有是一个道理?”
雨一直下。空气有点闷了,气压大概有些大。
“心脏九分钟才跳一次的不应该是你吗?”
“才不,我的心率正常得很,一分钟也有八十一下的!”
“比正常稍快了点。”
“因为我过得比你们愉快嘛!愉快了心跳大概就会快一点的,对我而言这不是,很正常的数值嘛!”
靠在窗前的不锈钢栏杆上,Sion朝窗外望过去。隔着被雨打得模糊不清的玻璃,依稀能看到灰白色的天与灰白色的楼与灰白色的路。都是灰白色的,树与水与在雨云里露出一点点的太阳。这层楼离地面太高了,在不下雨的时候Verite会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轻松又专注,专注到Sion总觉得他是想把这一整片风景记到脑子里回去学某个人画全景鸟瞰图。
只是白亮到发蓝的路灯开了,远方的灯火浮在水迹上。
好像在俯视这个世界的时候,人丢失自己之于世界的归属感是常事。世界之大与自身之小的同时叠在眼前便招来了矛盾,在不能调节的疏离与矛盾中,人会陷入混乱。这是谁的句子来着,忘了。
“我们已经在与世隔绝的小盒子里了。”
Sion说。
“嗯这个是什么意思……啊,你是想说我们在离地五十米的半空吗?五十米的半空与五十米的水下,隔绝体验大概是同一个强度吧。”
“你高估我的文艺细胞了。我指的是普通意义的与世隔绝。”
“那是什么样的?”
Verite快活地踱到他身旁。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这么久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到了一些东西。
“我是说,参考系。μ介子会以0.98光速的速度运动,而它的半衰期是2.22微秒。在曾经的观测里它在运动中经过了不止一个半衰期,但它的数量远比预计值要多。毕竟用劳伦兹的式子去算,在这个速度-时间的时间膨胀实验里,高速移动的μ介子衰变速度会比静止的μ介子慢五倍。”
T=T'/√(1-v²/c²)
在蒙着水雾的玻璃上,Sion把算式划了出来。“虽然这是最简易的。”他念道。
“等下,我没有那么高速的,这一定不是我平时很嗨的缘故吧。”
“虽然自身的高速是时间膨胀的一个原因,但另一个前提是膨胀之于惯性观测者双方而言是对称的。只要是两个观测者以相对接近光速的速度移动,那么他们的观测结果都会是对方的时间变慢了。所以有时可能不是人用高速把世界拉开了,而是人以外的所有都在高速飞行,把静止的留在原地。……如果以他们为参考系的话。我说过这是相对的。
“这样世界看你是慢速的,你看世界也是一样。如果你觉得它总是沉闷得跟不上你的激情的话。”
盯着玻璃上的算式,Verite偏过头估算起来。九分钟一下与一分钟八十一下,一比九的三次方……嗯。是个有点糟糕的速度。——不是用这个算的,傻瓜。“这要画图的吧?”
Sion在算式的上方画起坐标系来。
“闵可夫斯基时空图。”他在横轴与纵轴上分别标上x与ct,“大概画图比较容易思考,为了方便把所有的空间轴并成一个x就差不多了。如果名为Verite Ox的参考系是这个正交的直角坐标系的话,我们现在讨论匀速运动的世界。将你以外的世间万物并成一个质点,以速度v在图上运动,世界线便是一条相对于ct轴斜率v/c的直线。这是另一个惯性参考系。”在直角坐标系上用同一个原点,他又划出了一个歪曲的坐标系。
“所以你觉得,你与世界之间的距离是多少?”
他把声音压低了些。至少Verite听来有一点。天色好像比起刚才昏暗了许多,Verite转头找了找开关,在实验室的另一头。太远了。“嗯,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严肃的回答应该是arctan(v/c)。”他伸出手去标出了两条时间轴之间的夹角,“不严肃的话我能不能回答91厘米啊?”
“怎样讲都没错。反正这终归是我忽然想到的一些东西。”
“噢——像我忽然想到绿海龟那样的吗,虽然说起来的时候没什么理由,不过好像有没有理由也没问题。——虽然有点玄幻,但你讲出来还是挺有意思的。好像歪歪扭扭的器官冷藏柜。”
“没什么共同点吧。”
“有……有一点?”
Verite好像自己也忘了为什么说出这个比喻来。里面是暂停的心脏?他想。
“你的比喻系统真是正常人过三百年都搞不懂。”
“不管了,不懂便让他们去不懂。反正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好的吗?”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看着对面一脸没心没肺没脑般的夸张表情,Sion感到一种说什么都敌不过他的热情的无力,——啊这样也的确挺好的。他把窗上的图连着水雾一起抹掉,雨刚停。他忽然想起天色明明并不是很晚。
“没带伞也可以走了。”他指着窗外说。
“我还想再等干一点嘛。”
Verite又趴在栏杆上看起了他的风景。Sion起身把桌上留下的半杯冷开水一口气喝掉——讲那么多话有些累了。他想。这家伙平时究竟是补充了多少水才会这么话痨呢?反正总归是敌不过他的。这次大概是一败涂地了,不过并不算沮丧。
“我觉得下雨并不因为是星期一。”他放下茶杯,对Verite说,“应该是夏天要到了。”
1
他的字倒是我印象里的那种不变的漂亮,写着玻璃钟,太阳的花蜜,生锈的夜莺和管风琴——单独挑出来像是个童话,但拼回去看就是模糊的诗。一副暗沉而狂热的气息充斥着细钢笔碳素墨水的字迹和看似透明闪亮的意象。
2
狂热,与悲伤,与茫然,一切不过一片桃花。像石壁上少女的影像,诞辰和末日终日哭泣。生和死,停在天地之间。
如果那个人厌烦了宁静而黑暗的春天的比喻,那第二适合这句话的人就是他了。
对他而言昼夜都是一样的疏淡。年轻的虚浮的生命。
隐喻与歌,被忘记的名字与其他的所有和花瓣一起埋在地下,然后跟着它们腐烂或是变成流转的火,渗进树根再艳丽地点燃在枝头,艳丽,但是空虚。粉红色是红浅薄飘渺的泡沫。
流转的火与花。
和花的颜色一样浅薄飘渺的,浮光掠影,肤浅,矫情,不成熟,虚幻淡漠的光华。把记忆和死亡藏在象征诗集里,一个剪影,一个眼神,声音,气息,狂热悲伤与茫然。一切不过一片桃花,迷失世间千秋流转。
3
孤独的狂欢。因为孤独的缘故。告别的圆舞曲。都行,主要还是第二个。唯一的少年,越深入了解越容易陷入黑暗。无法看透的恐惧感,但倒也不是很难看透,而是他留给别人去看透的机会太少了。
适合森林和小木屋的带有潮湿感但不阴暗的味道的魔法师。乌鸦喜欢珠宝。生活在珠宝里的魔法师。但他不是乌鸦,如果要用一种鸟比喻是孔雀,或者园丁鸟,或者迦陵频伽。其实对亮闪闪的宝石很多人都会有触摸的欲望,丰收的富足的光芒。
华丽,精致,矫饰,轻浮,这些词都行。是雅克德罗的机械钟和梵克雅宝的四叶草,宝诗龙的羽毛和伯爵的玫瑰。陶瓷的花和水晶的花篮。有着时尚珠宝杂志的味道,虽然并不懂时尚。
在水晶与陶瓷与宝石与玫瑰金的光华里与黑暗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冰冻的葡萄,翅膀的花束,海水色的月长石。
被常青藤与铁丝网与旧报纸与警戒带与过期的珠宝杂志封闭的唯一的窗户,陈列柜上无机的笑容,笑容摆在桌上,藏在抽屉里,用透明丝线吊在天花板上。因为孤独的缘故,他这样说。废话当然大部分时间他什么都不会说,然后下一次看他他会泡在一浴缸彩色的玻璃眼珠里。
生命如此漫长,他说。
生活在秋天的魔法师。他有丰穰的金色和明艳的红色,然后放任它们在黑暗中说着悄悄话直到腐烂。
4
向日葵。看到这家伙第一个冒出来的词应该是这。用二分之一的生命种满他孤独的花园再用二分之一的生命等他发芽开花枯萎——没有这些。他没有生命。他只有永恒,一半的永恒和一半的永恒,像那个混蛋的无穷大旅馆。你觉得是阿列夫几啊?他笑道。这时候就回应他是纵切不是横截吧。
那纯粹的另一种玫瑰覆盖了荞麦田,永远的时间流逝的地方。他念出这些字然后大笑。这是荞麦的森林,孕育生命的地方,然后用火与血与燃烧的血的玫瑰将它盖满将它毁灭。这就是永远的世界。什么是不朽呢,裂缝的墙,夏天的向日葵,金色的鸟,不停歌唱的小云雀,在黄昏时俯瞰人间的彩虹直到再无着地之日,再在谁看向自己的时候笑出来,假装像个值得信赖的人。
合成器和8bit,解谜游戏,尸体腐败的味道,写满癫狂和悲哀的疯子的书,真理,信任,谎言(包括不自觉的谎言),记忆的永恒,imaginary friend与梦与幻觉或者自欺欺人。歪曲的记忆,偏执的彩虹,冷漠地碎裂成一地阳光的花。
你真美丽,请停留一下。我愿意在杂草和废墟中看到生命的美好和世界的价值啊。
虽然只是一只焦躁地追逐着光亮中的蜜汁的飞蛾。
夏天的风吹过。记住的,遗忘了。比蓝花楹淡一点,也不至于在绝望中等待爱情。只是遗忘了而已,和被格式化的磁盘一样,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哪有什么绝望。
5
从来都没有好好的讲过一个故事,就好像浅神从来不会自始至终走完一个故事一样。他总是急着做画外音,然后把片场拉成一片紫菀的颜色。
“我宁愿春天不要来。”哦,很好。夏天呢?不。让我留在春天病死算了。虽说要吃药,总是忘记吃。很好。
敲响钟的人此生会获得幸福,来世就会进入最凶恶的地狱。
Rainbow delusion。
在那些尸体下长出的是春天的花。单纯的天真的诱人的Betty一样的酒心的花(Betty呀可爱的Betty,留在衰退了的城市里就只能与罪恶与放荡为伍了啊)。美丽,与厌烦,与笨拙与痛苦,懒惰的濒死的春天。看到了什么,什么也看不到。酒也不是那么温柔的东西。把春天的冷雨与花的汁液与彩虹混合成一剂致幻剂混着生理盐水与热毒宁打在静脉里,听血的哀鸣血的呜咽血的颤抖与尖叫。恐惧,或者是快乐,这么说着干脆割开手腕看一看啊。
说不定涌出的是完美的颜料,光与色的奇迹。里面混着看不见的花瓣,把它染成七色不对七十色。心中的彩虹不是蓝色的话就是血的颜色,再加一片绚丽的火焰,像那个下午在公园的新绿间夹着枯干的草地上看见的一地阳光碎裂的罂粟,一瞬间地点燃这颗心。
“你真美丽,请停留一下”。下一句话应该接上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迷恋我”?
带上十字架,走上战场然后死在那里。
春天就要过去了,这样说道。那就为生命干杯吧。Arroser la vie。然而分不清眼前的向日葵是真是假,也许要分清事实与虚幻与故事的区别。有个声音是这样说的。回到现实来吧。
6
冷的。像结冻的墨水一样冷的坚硬的,还是暗蓝黑色的。另一个有着满心的墨水的人如果流尽了纯蓝色的血就会得到一颗透明的心,那么蓝黑墨水已经凝滞地流不出来了。冰堵塞在墨水瓶的心的每一处,想取出来的话还是打碎它吧。
从蓝色到蓝黑色到一片碳素墨水的黑色,从地平线到海的深处或者天空的深处好像都是这个过程。听上去好冷。所以这是什么呢,丢失在海底的珍珠,或者一只美丽的鱼的尸骸。如果你终有一天能找到它然后把它碾碎了夹在粉紫色的书里,就像童话里说公主的宝物丢失在海里的不知什么地方,如果,如果谁能找到的话。
没有。
没有这个机会,早就没有了,或者说从来都不该有。就算去挂失都不一定说得出口啊。
那就这么说着一边沿着熟悉的路走下去,用黑暗和路灯光把珍珠或者鱼骨埋得更深。玻璃门,斜坡,笑声,月光。
月光。穿着花衣的马戏团演员们,绕着路灯旁的喷泉转圈,弹着七弦琴,戴着流出黑泪的笑脸歌颂美满的爱与光华的生,与斑斓绚烂的空虚——啊,是矛盾的?那就这样吧反正他们也说不出真话来。
不然为什么他们会笑出满面的凄清呢。观众散去了。
鸟睡着了。毒虫安静地咬着树叶。
压低声音,弹着七弦琴,歌颂美满的爱与光华的生,透明的蓝黑色的眼泪落到地上变成污水。刚才说了什么?刚才好像什么都没有说,那就这样吧,这样放纵地哭放纵地发狂。打碎这闭塞的可悲的心,用月光刺穿它,撕裂它,洒上一片苍白的猫眼石再抛进水的最深处,那里有着太阳都不愿意去看的珍珠或者鱼的尸骸,也许什么都看不到,但至少在一起在这片黑暗里。那样就可以闭上眼说我找到了,我的公主。接下来是不是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7
浅蓝的云,无色的天空,正在无边际地扩展着。看吧看吧,你让我从这边俯瞰下去的人间的彩虹,艳丽又热烈又让人恐惧。还有那些游荡在电离层的虹光,只是那里只有一个人。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一切都是虚构的。
爱这个世界和爱逃避世界也没有矛盾之处。就这样下去六十年六百年六千年,当爱都已经售罄的时候,再一个人观察心是怎么冷却的。——大概是不需要六十年六百年六千年的,毕竟生命如此漫长,人又这么容易厌倦。直到花燃的阳炎退落下去变成安稳的烛火,明灭地照着无边际地扩展着的黑暗荒原再安稳地熄灭。
是说,当爱都已经售罄的时候。
得到了一切的话,感受比以前更糟了。最糟糕的感觉,持续地被压在心底。幸福到感觉不到幸福,没有需要珍惜的东西,但又偏执地抓住所有。失落与迷茫再带上一点点无可奈何地继续爱着这个世界(自己觉得爱着就行了)。只要带着盲目的爱的心,就算是握住空气,手心也能绽放出花瓣来。
那今夜也可以摆出宴席,带上蜂蜜,无花果和奶油香草冰淇淋,让没有血泪的无辜的人聚着欢笑,把他们短暂的速朽的欢笑刻在永久的恢弘的空虚上,直到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
真正的心应该不再需要。真正的爱应该也不再需要。
虚假的情感,信念和意志也不是那么重要。
因为没有了苦难,所以用来在黑暗狭窄肮脏的封闭的地方支撑自己的东西,都可以打包丢掉了。
不过这样的话好像就不算是人了吧,糟糕。看不见任何人,也没有人看过来,无色透明地在世界上游荡着,直到像他所说的再无着地之日,一点点融化在天空里。这么一来好像所有的事都可以被原谅啦,天气真好。
我的姐姐死了。
……那个,不是亲的,是我妈家的。而且死了有五年了。是哪一天,我忘了。不过如果我还找得到小学的作业本,也许就记起来了。那年我十二岁,六年级,晚上的作业是一篇周记和写排比句,练习册中关于正比例的两页,窗前的花开了二十六朵。在一个无趣的安静的,家里只有十七岁的我一个人的春天的中午,我又不小心想起来这件事。
是,那也是一个春天。花粉、暖空气和病毒混在在一起的让人懒惰的春天。也是一个中午,天气晴好,一个标准的春天。然后我在医院里看着我姐姐死了。我连续两个星期放学去医院,现在她依然死了。在一个单人的拉着窗帘的病房里,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我爸妈和她爸妈之间看着她的心电图逐渐压平。空气凝滞得可怕。虽然没人看的出来,但是我真的不知所措。不是无法接受现实,而是我迫切地想出去。
直到他们中的谁先开始开口……约一分半钟后。我拉了拉我的书包带,弯下腰说对不起爸爸妈妈阿姨姨父,我要去上午课了,迟到会扣分的。
于是转眼间我便走在了医院的走廊上,布满来苏尔味道的走廊,我不喜欢医院的感觉。虽然十二岁不算小了,但是我那时还是像个低年级小孩一样厌恶医院的味道。我曾经很多次暗自说过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而我却忘了这实打实的最后一次。当然,离午课还早。我只是找出一个借口当逃兵而已(“你难道想做一个懦夫吗?”多年后的心理辅导中辅导员这样说我。我不想,但我大概是)。而在门外不远,我看到的是他的身影,在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病房门口的等候椅上,看上去像与姐姐毫无瓜葛。
(“他”,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中(到今天)他都直接是一个神话或者象征,但在这里回忆的时候他是一个人。我没有他的照片,但在我印象里他很瘦,尤其是这几天里是病态的瘦,从他明显的有些干枯的手就看得出。同样印象里,他眼睛很大眼眶发青(以前我注意的总是他的下眼睫),眼光是有些涣散的钝。将这些后来的病态特征去掉,脸以前倒还漂亮但不引人注目。客观来说……)
见我走出病房,他远远地扫向我一眼。一时间我又落回了那糟糕的不知所措中,而且这次受到关注的对象只能是我。——我该怎么和他说?一个人在我眼前痛苦从不比一群人在我眼前痛苦来的轻巧,无论是哪种我都忍不住不听不看不想。
但是现在没法逃避。
(我常常想象正常的十二岁孩子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
哭?恐慌?畏缩?不知所措?是因为死亡近在眼前的不知所措,还是因为死亡突然出现在亲人身上——那个几个月几星期几天前还和你一同看书一同插科打诨的亲人——身上的不知所措,还是单纯地因为这环境而不知所措?如果眼前的不是姐姐,而是阿姨、外婆或者母亲,把你从一岁带到十二岁,陪你看书讲故事旅游的那个人,死在你的面前,会怎么样呢?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
于是这变成了一个道德问题。多年后我把我的疑惑——就是上面那段向另一位朋友讲了,他顿时脸色发白,低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回答道:“……你真的觉得这是个道德问题吗?”)
……结果我什么都没敢说出口。也许哭给他看的话那一切尽在不言中,结果我哭都哭不出来。这抽风机下尴尬的沉默倒也让他明白了什么。“就这样吗?”他低声问。
我僵硬地点头。
他垂下眼。我以为他会当即流下眼泪,条件反射伸出手想碰他。结果他只是叹了口气,撑着扶手站起身来(这一站我感觉快要听见他骨节的声音了,其实他刚二十出头,和姐姐一样大,但他总给我一种行将就木的脆弱感——比我病死的姐看起来还脆弱)。他向楼梯口走去,我便跟上他。
“我没哭。”我颓丧地说(他是我少见的可以交心的朋友,虽然我们之间相差了近十岁,姐姐以前也是),“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明明是我姐姐,明明是我最喜欢的姐姐。”
“没关系。”他平稳地答道,平稳得有点遥远,“你看我也没有。”
(说实在的,当时对他的平静我真的感到了惊讶。毕竟他平时在姐姐上烧的热情我从八九岁就开始见识了。他的情书都是以本为单位送的,姐姐和我一起看过,清一色音乐盒般的象征诗,偶尔也有四方摘抄的词句。他和我姐姐谈文学谈诗歌谈音乐,谈金阁寺顶的那只凤凰,偶尔带上我一起。我常常觉得他们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谈真正的Soul mate,可惜多年至今他们都是地下关系,他之于我家人还是一个彻底的陌生人。)
“你整天留在这里,却不能在最后去见她,这不公平。”
我跟着他走下一楼。
“不,我不在意。”
“你肯定在难过。我不觉得你是那种,因为是公共场所怕被笑话就忍住眼泪的人啊。”
他猛然颤抖了一下,随后又照常地往正门走去。“不。”他说。
“留到葬礼上再哭也可以,大概明天就是了。”
我继续说,好像试图安慰他一样。他却苦笑出来了:
“我对你们只是陌生人,怎么有资格去参加呢。”
还可以装作朋……这句还没出口我又咽了回去。相处几年来,我对他的性格也有了解。他的身份定位要么是恋人要么便隐藏着做陌生人,甘心和“朋友”们混为一谈怎么想都不对。(直到如今我还总想起他的这句话,联系他整个人,这话看似卑屈实际上充斥着一副理想主义的傲气。)我只好跟着叹气,再跟着跨出医院的玻璃门。门外是晴天和潮湿杂糅的空气,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我经常梦见这一天,通常在梦里这一天也总是一个标准的天气晴好的春日——与我和他和姐姐在一起时的天气一样。那时我学写作文,“用环境烘托情感”,老师这样教我们。在痛苦的时候外面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白雪飘飘,开心的时候又艳阳高照微风习习万里无云。这是纯粹的虚构手法,我经常颓丧地想,在戏剧和小说里写写倒差不多。姐姐去世前后几日都是小晴的多云天,美妙极了,没记错的话我至少看过各穿三种不同的小学校服的学生在春游。
小晴的多云天才是最好的天气。不像现在,春天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虽然不算热,但也闷起来。外面没什么风,于是我把空调给按开。就开一会,如果妈发现了,她会抱怨我浪费。
“你急着上课吗?”在医院门口的人行路上,他问我。
“不,我知道你在外面,陪你出来。”我说,“离午课还有一段时间呢。”
“……你今晚在家吗?”片刻沉默后他继续问道。
“在啊。今晚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写作业,明天妈妈替我和老师请葬礼假。”
“明天啊……明天会是什么天气呢。”
他小声念道。虽然并不开朗但听上去也不像刚刚失去爱人或者说Soul mate的语气,平常到几乎不见感情。
“希望不要下雨。”
“我还留着一本没送给她呢。我回去把最后一点尾补完,如果你今晚在家的话听到门铃声给我开门就行,不能送给她的话就送给你留着。”
“我……给我不太好吧?”
“总比最后丢进垃圾桶好。”
我点头,他露出笑容。
“今天周三,又要写周记了。”
周记,当时上六年级时老师要求的一星期一篇小短文。当时姐姐和他喜欢给教我周记写些莫名其妙的文艺题材,比如什么拜占庭什么唐璜。(久而久之我居然写顺手了,中学时文章在校刊上开了专栏估计也有这段文艺启蒙的功劳。)只是前两星期我连续写了两次和姐姐在医院的事。想起这个星期的周记我忽然就心头一刺。
“写花吧。”
他说。
“花?不写天鹅和信天翁了?”
“你想写也可以啊,我只是想看你写花。”
“今天真想不起写什么了。”
停靠学校的电车到站,比以往早两班。我登上电车,他跟着我上车,坐在同一排上。一路上我什么都没想,光扭头看着窗外街景,保持着从刚才以来就在的沉默和冷淡(或者说呆滞)。他也一声不吭,安静得好像我身旁是个空位。这沉闷一直延续到我到站下车。我只想着现在无话可说,也许以后可以再慢慢谈——大概今晚就可以慢慢谈了。我经常梦见这一天,这一班车。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一片安静,只有车轮和电缆的声音。
结果我周记写了窗前的花。我扑在窗台上数了三遍,确定是二十六朵。
这天之后我没再见过他。第二天姐姐的葬礼他也如约(是吗)没有出席,来的是姐姐的大学同学们,结束后他们便三五成群地讨论着作业、考试、奶茶和新做的指甲走掉了。天气真好,就是我全程有些不在状态。“你还好吗?不舒服吗?”有人问我。……应该是我妈,那就是我妈吧。我妈问我。
“挺好的。”
从姐姐那里我得到了——或者说继承到了带上这一本的一共六本情书,我把它们和我那些主要用途是随时拿下来摘抄名句的平装名著摆在一排。前一天晚上他的确送了我最后一本,但我和他终究没搭上话。我当时正写着周记,想喊他进来坐坐他回绝了,于是我便简单道了谢,他笑着说了再见。比起中午他好像有精神了一点,我也没在意什么,同样道别后关上了门。
而现在我坐在城市另一端的另一个房间里——窗外没有花的房间,第若干次不小心回忆起那一天,那个中午和晚上。回忆里除了这几句被加工过但大意不变的对话外一片模糊。我不想再回忆了,去外面拿了苹果和水果刀转回空调房里,轻松地削起苹果,再从书架里取下他亲自送给我的那一本翻起来。想来我好像挺久没复习了,边削苹果边看至少不是个道德问题。
“我们的杯里有着孤月的泪水。来吧不要客气,要在因此痛哭之前把它饮干。”
“在这场演出里只有你看着我,坐在床上,像坐在观众席上。每次看向你我都只能看见一片朦胧,你的双眼中的一片朦胧。好像这观众席上下起了小雨。”
“那垂死的年代中,我竭力歌唱,不停地,在熟睡者的眼角种下香雪兰。回声中交错的是你的名字。”
我就从来没学会他的逻辑——虽然我反复读过那么多次,结果边都没摸到,他以前诱导着教过我他的观念,当然我完全没法领会(“来啊来啊,说说看你觉得死是什么。”“是盖着绿水草的黑水。”“我觉得,我觉得是花啊。黑草地上一整片白花那样的……”)。理解浪漫主义脑回路是一回事,理不理解他们在我背后所经历的更多事是另一回事。
“你的不在让落花陷入失明的春。……也让情歌变成了日记。当我学会去收敛放纵的表达而转为务实的时候,它已经失去象征爱情的资格了。至少我看来是这样。”
落到了后半。——他从不标日期,估计是姐姐住院后的那段时间吧。那副暗沉郁积得明显不加掩饰,像一只翅膀伤损得没法动弹,只能痛心疾首地批判自己的狼狈的信天翁。一边切断苹果皮,我一边用指节把纸页往最后一页拨过去。“我的手。”他说,在纸上说。我也不禁摊开了我的左手——每次我都会不由得这么做,好像他亲自站在我面前,说着关于手的那些事。
“干枯、细瘦而贫瘠的手,我曾经用它而不是用嘴去歌唱,像从枯枝上生出芽叶和花蕾。”
我的手。有五个手指,除大拇指外各有三个指节。皮肤的质感和颜色都是不好也不坏的普通款,没有我印象中他的那么瘦削,也没有我印象中姐姐的那么白——应该是很白的吧。手心只有交错的经络和隐约的血管,没有叶,没有花,也没有猫眼石的碎片。从前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手还是沾着笔油的脏手,忽然间我感觉到我真的长大了五岁。
“这桃花是热烈地燃烧着的。虽然我看不见。燃烧在地上,枝头,我的血管里。我厌恶轻浮,却又不得不陷于轻浮。——我的这只手中流动着的是明艳的粉红色,粉红是红轻薄虚幻的泡沫。”
他的血管里带着的是花,或者直接说是春天吧。但我不是。我凝固起来了。我把苹果搁在桌上,看着我的手。一个活在春天,死在春天的人也许就会流出明艳的粉红色的血来。或者他那样的也是。
空调稳定地吐着凉风,盆栽的叶好像有些摇晃了。
……我突然隐约听见了窗外的春天在我的皮肤下,在手腕下清晰可见的经脉里颤抖着奔涌着。
我不是。我提醒着我。但我却凑上去听得入迷。粉红的花一般艳丽的血卷着喧嚣而轻浮的泡沫,飞跑着,飞跑着歌唱着什么永远的春天。这样一个花粉暖空气和病毒混在一起的永远的春天。姐姐的声音混在里面,飞跑着歌唱着,唱着那垂死的年代中……啊,没错。那垂死的只有青年人互相拥抱的年代中。世间万物,冷漠,沉默和呆滞的务实被冲刷着,消灭在消灭在这永远的虚幻的春天里。姐姐!我念着她突然涌出眼泪来,无缘无故。只不一定是为她而哭,这只是我在病房里、在医院门口和电车上猛然听到的轻薄的歌。泡沫慢下来,哭泣着,哭着青春与疯狂与爱情与永远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在这垂死的年代中……”桃花的声音虚浮而又郑重地在这血管里,血管里……
血管里
血管里唱着唱着喊着喊着哭着哭着沸腾着,沸腾着发着疯发着疯……
我忘了我右手中什么时候拿着的一把水果刀。
在深红色的液体洒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时,我才小声惊叫出来。是深红色,不是粉红色的话可是弄脏了这歌啊——我惊愕地想像擦掉污渍一样用抹布擦掉它,然后发现并没什么抹布。纸页渗着我深红色的,和普通人的O型血并无二致的血沉默着,沉默得像那天电车上的我——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间中的我。它滑倒在地上。我痛哭起来。姐姐,我念着她的名字哭得像个十二岁的孩子。“那就等着和我相会在这永远的春天里。”这句话,故事之于我的结局,在点点血痕里格外淡漠而温和。
春天开空调?真浪费电!
妈的声音冷不丁地在门口响起。
我一时间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空调换起气来,细碎作响地转动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