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饭时间,雷涅再回来时身后拖着个子小巧的恩斯特神父,他已累得能一头栽倒在桌子旁,精神疲惫到了极点而不自知,脑子飘在九霄云外,身体还机器似的动弹。事已至此,工会里的抵抗者们已清楚明白知道,即使竭尽全力仍难以战胜湖骸,那怪物不断从水道涌入纳塔城。
每个取水井,每个下水口,每个格栅的孔里面都直往外溢这些黑色粘液。七八双手,五六条腿,十二三四只眼睛,又是兽类又是人骨,挪动着,歌唱着,无差别地缢死所有活物。
湖骸似乎无穷无尽,而猎人们却只是血肉之躯,他们像与整个河湖战斗,随时会被卷入死者波涛。
好消息是,目前他们还没有放弃,坏消息是,他们不知道明天睁开眼睛时,自己是否还拥有拿起武器的勇气。
纳塔城,这亲爱的城市受了重伤,正向外溢流着羊水,它的孩子们纷纷爬出母亲肚腹,各自去寻能活命的场所。工会是他们的安全屋,庇护所,直到了此刻仍在行使自己的职责。换句话说,这庇护所倒塌的时候,便也是最后秩序崩溃的时刻。
支撑纳塔城这枯木的藤蔓将离去,于是已死去二十多年,叫腐蚀洞穿彻底的老树终将倒下。
亚伦四下里张望,是没想到自己靠着捡来的徽章能这么轻松混进猎人工会的。他正好赶上了晚饭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人类的视力在夜色中并不占优势,猎人们分批轮换撤回来,吃一口东西,围在火盆旁喘一口气。
空地上加吊着汤锅,里面炖着块根和豆类混合的汤,连难啃的圆白菜根都拿来煮了,肉只有冻肉干,动物油脂直接扔进去,在锅中不停地炖着,大块面包叠起来摆在木托盘上,冻得冷硬,锯下来只能蘸着汤吃。
黄油在冬天总是需要大量供应,寒风把猎人们从里到外给吹透,安装储血器的位置尤其冷的令人难过。很多猎人选择在温暖季节尽可能多地狩猎,当气温长时间降到零度以下后,在外奔波的风险就得掂量。
对人体血罐来说,冬季亦是最难熬的季节,每年都有大量血罐死于寒冷。因此猎人聚集处会尽可能点燃炭火,提供滋滋冒油的带骨大肉。它们整块放在碾成泥的土豆正中,和洋葱腌菜一起用宽而深的盘子呈上来,勺子一划,油脂便像小河似的沿着干涩土豆泥流淌。如果讨厌油脂,那么还有比昂港口的名产盐渍鳕鱼可以选择,鱼肉切成圆盘状,用水泡过以后放大量黄油两面来煎,色泽焦黄后和半只柠檬一起端出来,撒上大量的胡椒,加满满一勺炖豆子,也很受欢迎。
好在湖骸进入城市之前,工会刚刚补充一批取暖物资可供猎人们聚集,但食物补给大量分发给城外安置点,吃的差强人意。这猎人工会半拉瘫痪地在城里挣扎着,还可继续发挥安全屋的作用已实属不易。
多姆神父缝线的眼皮由于浸过眼泪而肿着,不过叫绷带好好扎在下面,此时正十分认真地用大勺在锅里搅拌,给过来的人都满满盛上一碗大杂烩汤。
罗斯·劳尔第二次把盘子递过去时,多姆神父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十分钟前刚端走一份。”
“哦,这一盘替我老板盛的。”
只剩个独眼的神父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医生这会儿唐突静止下来,正与恩斯特神父交谈,把工会的伤员和医疗区的布置指给对方看。
上次多姆看他时,对方还一刻都难得空闲,面具戴的严严实实,不停地缝补,修缮,把分离的肉重新连接,腐坏位置挖掘干净,缠裹,缠裹,缠裹,好一只精密严格的铁蜘蛛。
于是神父把目光落回罗斯身上,一大勺热乎乎的浓汤就落进小个子女猎人的盘子里,他小声咕哝道:“给,多盛了些肉。”
耗子女士珍而重之将这盘特殊加量的食物放在医生手边上。里面的汤羹还热乎着,直往外冒蒸汽,看去就充满希望。
工会建筑外面的空地上嘈杂起来,猎人们从城内各处撤回,烤着火交换情报,愤懑焦躁的气氛开始蔓延。罗斯抽了下鼻头,坐在靠近篝火的倒扣木桶上,拿眼睛盯着医生——好,他脱掉手套,开始解面具后面的搭扣。
于是她安心端起自己那盘东西,美美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接着她再一抬头,雷涅这么个显眼的家伙就站在了医生面前,表情阴沉,眼袋深重,胸腔起伏鼓胀,憋了很多话要讲。
哦不!罗斯想:倒也挑挑时候啊,大个子!
她又很可惜地看了一眼那盘子汤羹,再把目光转向医生,对方已接过这猎人肩上的物品——不,不对,不是物品,是个挂满白霜和污垢的人。恩斯特神父担忧地来回看着雷涅和着伤患,似乎不知道哪边更叫人揪心。刚还在边上没完没了和别人贫嘴的洛多维科静止了,走过来看倒霉蛋的脸,对方并无太多外伤,只失去了意识,可能是冻的。
“这不是约拿吗?我以为他早撤走了,您在哪儿捡到这大宝贝。”松鼠试探性问雷涅,原还笑眯眯的,但迎头撞上张冷脸,于是逐渐收敛嬉笑表情,尴尬地拿手指蹭蹭鼻梁。
持续战斗造成的压力使雷涅看不见的地方被磨损,被消耗,此时心理防线已岌岌可危,终于逮着机会将他满胸腔意见倾倒出来:“不能再守了,湖骸没完没了。刚杀掉一只,没一会儿就另外从下水道漫出来,这样杀也杀不完,白白死人!”猎人额上青筋直跳,想来已忍受到极限,再无法继续坚持,起初还尝试压低声音,但刚说了半句,嗓门就控制不住越来越大,“城东全是这怪物,河里也满了,下水道又是什么情况根本不知道,没人敢下去。应该尽量让居民撤走,守城根本不可能成功。”
罗斯掰面包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她察觉到猎人们的视线聚集过来。雷涅往平静水面撒了一点钠,只一点点,可多日来一直被众人刻意忽略,弱化,乐观化的问题就此剧烈反应,泡沫掀到明面上——纳塔城是守不住的。
没有痛觉亦不会恐惧的敌人顺河道漂流,在下水口内移动。明面上巷战持续不断,地下情况可能已不可挽回。也许就在此刻,猎人工会正下方已布满了湖骸黏糊身躯,倘若工会中的不是篝火而是水井,歌声就将盈满厅堂,所有人都只能狂笑着把枪口塞进自己嘴里,然后饮弹死去。
洛多维科·里奇笑了两声,站在雷涅和医生中间和稀泥,刻意扬起的语调在事实面前显得空泛又虚假,落不着地。医生尚且没有表态,沉默以对。沉默像一根钢钎插在松软糕饼中,致使一切逐渐滑脱的部件仍在表面上保持团结。他此时是个锁扣,是个借口,也是个安全阀门。以奇怪的方式维系整个点心不至于当场支离破碎。
洛多维科早知道这一刻会来,心里叹气叹了千八百遍,最后也偷眼瞅了罗斯,见耗子女士此时食不知味,腮帮里装满食物,全没有心情咀嚼,他便明白对方亦早看清楚事实。
是的,他们不过都在抱一丝渺茫希望,等待有某个人替他们说出心中所想。相当一部分猎人早有退意,不过是被更加激进的那股子战斗意志给架着往前跑,此时雷涅撕开了个口子,马上有人帮腔,他们也许压根不认得雷涅,只对方先提了话头,便暂时成了头羊。
可医生只温和答道:“雷涅,我要守城。”
罗斯的心随着这句话呱嗒一下掉到了底,疯病摧毁了斯塔夫罗金脑中壁障,因此医生从不说谎,既然他说要守,就会守到死为止。
她早知事情会这样,从荒野的急行军起她就明白,对这鸟儿而言,没有比巢穴更重要的东西,纳塔城是它咳着血也要抵达的栖息地。这陈旧,腐坏,徒有其表的冰冷森林被医生莫名其妙地爱着,促使他愿意为其付出牺牲,已偏执到了罗斯不能理解的程度。
耗子女士干巴巴咀嚼着食物,抬眼瞄洛多维科,刚巧撞上对方的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出种挺不是滋味的意思。
可还没等雷涅回答,有个愤怒的声音率先炸开,公牛一样强壮的家伙从火堆边站起来,大冷天裸着上身,只敷衍了事地披着件外套,皮肤往外一个劲冒热气。他肩膀处缠满绷带,敞着嗓门站到医生边上,笔直瞪着雷涅,眼珠就差跳出来:“凭什么把地方让给那群狗娘养的!死了这么多人说要撤?雷涅,你他妈的是个懦夫!医生可不是,他不走,我也不走!”,眼看着这猎人就打算给雷涅正脸来一拳,被医生伸手给拦在身前,公牛于是叫拽了鼻环,只好嘴上骂道:“——都干这行当了还怕不成?去他娘的!老子死也拉几个垫背!”
“说的是啊。”又有声音紧跟着从围炉边上传来,烤着火的瘦子猎人插嘴附和道,“我们身家性命都在城里,毁了以后怎么办?上大教堂乞讨去啊?”他那眼珠子一转悠,把周围沉默的人瞧了个遍,“那些成天念经的白衣服老爷们能搭理咱?好不容易攒点家底儿打算退休,一把全打水漂?到头来还是连个棺材都买不起。雷涅,你是外面来的,没什么牵挂,这时候跑的快我们也能理解。可你还想多拉上几个人,这不厚道了吧?连医生都要带走,摆明了不想给咱们留活路呗?医生撤了,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怎么办?”罗斯·劳尔认出他了,这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白天她亲眼见到对方把炸药绑在冻坏的血罐身上,然后将人从屋顶推出去抛向湖骸,这么着在处理血罐人的时候顺手给怪物身子炸掉半边。这冷血东西根本没打算守城,只是好处还没捞够,舍不得走罢了,现在又不知道起了什么歪心思开始煽风点火。
罗斯瞪着他咽喉处,木勺子在手心捏的吱吱响。
瘦子猎人胳膊边上坐了个酒桶一样滚圆的同伴,手里拎着瓶子酒,背囊装的鼓鼓囊囊,里面不知是哪里顺手牵羊来的财物,话头接着句尾便紧锣密鼓地笑着附和:“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也害怕,咱也想走,可咱医生心眼儿多好哇,他肯定守着工会直到最后。咱看了以后,就觉着为了咱这么好的医生,诸位也得留下来守城不是!说退就退像什么话,湖骸不还没打到这儿来呢嘛。”几句话就把医生像个旌旗似得挑起来,顺带着将自己洗刷干净,显得人人皆是正义,兼顾逼不得已,又慷慨,又光鲜,可若是牺牲惨重,那就随时把责任一推了事。医生患有疯病着实利他,不会劳心费神在辩论上,凡结果没什么变化,那就任他编排,这当口看见杜克肩上绷带渗溢血迹,鸟嘴医生的注意力便迅速移走。
公牛杜克凭良心觉得瘦子那帮人不对劲,但他脑瓜笔直,不知道如何帮忙反驳,生怕说错话叫人抓住把柄。他从小就受过很多训练,懂得如何躲过明晃晃的拳头,能把人的脖颈折断在手心里,可对看不见的陷阱着实无能为力,只生气地喷着鼻息瞪眼,四下里乱瞪,指节攥得很紧,预备打起来第一时间出拳。
雷涅彻底丧失耐心,见劝之无用还撞上这等闹剧,顿时脸色铁青。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却看见罗斯·劳尔那小个子呼啦一下站起来,猛地扒拉了几口食物,囫囵一吞,冲过来抬手就把盘子连汤带水全一巴掌招呼到那胖桶猎人脸上,咣一声响得像敲锣。
亚伦在多姆神父锅子前多停了一会儿,来回伸鼻子嗅嗅味道,只可惜这很扎实的汤羹到底已勾不起食欲。他略有遗憾地离开,本打算把夜莺艾德蒙安全屋里的伤患放下就跑,却发现猎人们围聚在一起争吵,间或有雷涅的名字掉落出来。于是这小狗难得起了几分好奇,挤进人群里探出个脑袋,不赶巧,瞬间就被声锐利的老鼠尖叫给刺穿了耳膜,脑子里塞了马蜂一样嗡嗡直响。
“我操你妈!婊子养的东西!”雷涅眼疾手快拦腰抓住这耗子女士,对方仍不依不饶,抬腿往满头满脸都是汤水的胖桶身上招呼,连蹬带踹,嘴里一刻不闲,非常精神,“你他妈嗓子眼里长花柳舌头全烂光!真会说!啊?!”那边尤莱亚单臂拦住被盘子拍出鼻血的胖桶,否则罗斯脸上已经挨了一拳,他那拳头像个小沙包,耗子女士的身板绝经不起哪怕一记攻击。洛多维科笑眯眯地往瘦子边上站住,手指一勾就把对方的火枪顺走,使瘦子摸了个空。
罗斯仍在叫骂,伸着脖子见天响的炮似得能嚷嚷,在场诸位竟谁也插不上嘴。这耗子女士本还想打瘦子猎人耳光,但叫雷涅捞着腰往后拖,极不甘心,鞋跟在地上划拉出两条扭曲痕迹:“这么喜欢纳塔城啊?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要不要让大家伙听听你是怎么对血罐的?给人绑上炸药丢到怪物胃里了!还有脸拿别人挑大旗——真他妈正义使者,我操你妈!听见了吗?操你妈!”
尤莱亚本就有些骑士精神,听了这话便对瘦子和胖桶产生鄙夷,他认真起来,双臂成十字锁状把胖桶扼住,这满身肥油的家伙力大无穷,饶是如此还把尤莱亚整个人往前拖了两步,牙齿嘎巴作响,要把罗斯的骨头嚼了。丢了武器的瘦子却毫不在意地叉着腰冲罗斯笑道:“——我当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这不是马尔穆特的血罐嘛?都以为你死了,好小子,看来找着新靠山啦?”他笑时脸上褶皱夸张,像耙子在地上挂出沟壑,“真威风啊,都敢对猎人动手了!血罐算什么人?冻坏了再养着横竖也是亏本,拿它换湖骸的半拉身子不很划算吗?”
尤莱亚听闻此言只觉得这人比自己腕中这团油脂更令人作呕,而令他更震惊的是这发言竟得到好些猎人赞同,血罐似乎在有些猎人们眼中确实算不得人,因此帮腔的少,看热闹的多。罗斯没挨着打,全因为她是医生的助手,猎人们把她划为斯塔夫罗金的私人财产,因此谁都给几分面子。可耗子女士为人敏锐,这些沉默眼睛中包含的戏谑被她尽数读懂,怒火挟着委屈直往脑门上冲,十根手指在雷涅胳膊上抠出十条印子,她尖叫地像被丢进火堆的老鼠:“怎么没把你连着湖骸一起炸飞了!世上瞬间少两祸害,这么好的事老娘放烟花庆祝!他妈的,雷涅!你放开我!”
雷涅被这急速发展的闹剧弄得头疼欲裂,觉得猎人工会此时是一点也呆不下去。
瘦子像只恶毒螳螂,拿罗斯当个响亮小点心,一口就咬掉了对方尊严。此时大获全胜,开心极了,还引得有些人附和他,笑声苍蝇嗡嗡似的掺合在一起,直到一记重拳不偏不倚砸在上面。
瘦子脸上那些嘲讽沟壑全平坦了,他人仰马翻摔在篝火边上,被公牛杜克拎着领子拽住,一拳接着一拳殴打。很快随拳头起落,上头迸出血迹,瘦子猎人连遭重击,一声也哼不出来。那些附和笑声不知所措,戛然而止,而又有更多猎人兴奋起来为每一拳叫好。
诸人这才发现医生已放开公牛鼻环,由着红棕色皮肤的男人行凶,一团乱的喊嚷叫闹中,他只背着手站在原地,微微偏头看着,鸟喙倾斜出个角度,像正等着倒霉蛋咽气:“劳尔女士是我的学徒,将来会成为更好的医生,这点我已强调过。太不幸了,看来湖骸害得您脑子不清醒,您忘了,好在杜克愿意帮您记起来。”他慢吞吞说完这话,伸手扶在公牛肩上,不轻不重地把对方往后扳了些,“——谢谢您,好猎人,我想他已完全清醒。”那只用来行凶的拳头鲜血淋漓,冒着热气,到底还是停在半空。于是瘦子被丢在地上,脸上已看不出褶皱,但还未失去意识,胸脯起伏,乌青眼眶里面一只充血的眼睛震动着往医生面具上落。
尤莱亚放开胖桶,这团油脂看见同伙的惨状,于是脑袋跟着清醒,现在安静乖巧的像个鸡仔,坐在一边揩掉脸上汤水,一声大气也不敢喘。
罗斯于是在雷涅臂弯里逐渐松弛,双腿耷拉着拖在地上,胳膊也耷拉着垂向地面,反倒成了雷涅臂弯里一块融化的糕饼。
半晌,她攀着高大猎人的胳膊,把自己一缩就从下面荡出去。这一下些微扯到储血器连接处,但并没有很疼,只被牵扯的感觉清晰肯定。她就这样念叨着拾起盘子,路过地上的瘦子猎人时还踢了一脚:“神经病,不用血罐也能炸湖骸啊?是没别的东西能装炸药吗?往房里塞,往路上塞,再不行往下水道里塞!把纳塔城全他妈炸咯,谁也别活!这狗东西就是找事,活该。”
亚伦全程看着,不知道这些工会猎人在玩什么把戏,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还能自己人间打上一架。但咒骂里谈到炸药使他起了些兴趣,这会儿众人都安静下来,他就张口说话:“——可有点道理。”他自言自语道,“用炸药炸湖骸挺好的?地上的房子比矿洞好炸,湖骸又比房子脆弱……”
松鼠儿洛多维科顺手把瘦子的枪拆了看,把柄倒是好料子,桃花木的,枪膛收拾的不太干净,里头烧黑了,还有磨损,看来是从谁那顺的,听到亚伦这话,他耳朵支棱起来插嘴道:“哎——这感情好啊!弄点木炭……咱这儿就有,再来点硫磺……亲爱的医生那儿还有库存吧!再来点硝石……这可难弄了,还是拆点炮弹子吧!”他把火枪咔吧一声又接合到一起,无名指从下往上挑着扳机扣在手上转了两圈,眼珠打了个转,落到刚开口的亚伦脸上,“嘿,我说,你矿上待过,炸的可都是不会动的玩意,那外头嗷嗷鬼叫的货可精神着呢。我们就是把全城的炮弹子拆咯也不够使,何况总不能把城给全炸啦,还得想点子把它们聚到一起才行。”
亚伦却只注意到对方话语里熟稔的意味,转而瞅起这娃娃脸青年:“你也擅长这把式?”
松鼠啪一声握住桃花木火枪,枪口向自己的方向摇了摇,半闭着眼睛志得意满道:“略懂!略懂!”
亚伦转而又问:“那你知道哪里能搞到炮弹?”
“嗨!”松鼠儿鼻子可要翘上天啦,“可告诉你,纳塔城没有我洛多维科·里奇大爷摸不着的地儿——南边的岗哨,西边的税房,关口那块大仓库,城郊监狱格子间,哪儿哪儿都能搞到炮弹。”他抬起一只手,挨个竖起手指,“五年的,十年的,二十年的老炮弹都能给您扒拉出来。”
“可我在城里转了,关口那边几乎没人,全是湖骸。”尤莱亚插嘴道,“大仓库恐怕没法接近,剩下几个地方倒可以想想办法。”
罗斯越听越不对劲,这几个人竟然真的考虑起如何炸了纳塔城,虽说是她起了头,但也只不过随口一提,这帮人反倒越说越像要付诸实践,什么炮弹,什么硫磺,怪得很!但在她说出什么之前,雷涅先出声呵止:“你们几个等等,光有炮弹不行,湖骸会乱跑,怎么堵住它们?怎么拦截?怎么保证之后这帮怪物不再出现?”这猎人把眉心扭得死紧,对这种异想天开的发言完全没有信心,只觉得提议者个顶个莽撞。然而松鼠洛多维科却已三两下跳到摞起的木板条箱子上,兔子似的在空落板条上用脚掌踏出鼓点,把周遭零散没有关注这边的猎人都吸引住,然后他用火枪敲着自己肩膀,放开声音说道:“——嘿!嘿!嘿!英雄好汉们!各位都看过来啊!看过来!我们罗斯·劳尔女士呢,刚刚有了个绝妙点子,各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猎人——我请各位过来听听,赏赏脸,出出主意!”
这松鼠!
罗斯挥拳抗议,对方却先虚点了她一下——你——他接着分开中指和食指盖在自己嘴巴前头——乐着呢。
罗斯手顺着往脸上一摸,摸到自己正咧嘴笑着,怕是被医生传染了疯病,此时毫无知觉极不恰当顶着副兴高采烈表情。她心中吃惊,决定出去抽根烟冷静。洛多维科扭脸继续说道,“——这湖骸不是想来嘛!不是怎么着都不愿意回头嘛!咱们看看啊!那不如比划比划挑块地方,搞个热烈欢迎,把纳塔城给炸咯!各位英雄意下如何啊?”
雷涅完全没料到松鼠会来这一出,他震惊到表情凝固,一时间接不上话,让板条箱子上那活蹦乱跳的青年把开场白给讲完了。可转而一想,他又觉得极有道理,堵又堵不住,横竖不如干票大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如果倾力布置,集中力量反抗,说不定尚有胜机。
篝火们间猎人们的影子陷入沉寂,接着像往篝火里加了一把油,他们躁动起来,窃窃私语逐渐嘈杂,渐而演变成各种口音混杂的激烈争论,这过程大概持续了有一分多钟,被两三个酒桶头尾相接咕噜滚动的声音打断,这几个酒桶被人踢过来,接二连三撞到松鼠站着的箱子上,空板条箱子登时翘起一个角来,可洛多维科毫不惊慌,灵巧地改变重心,让箱子原地转了一圈让开,接着啪一声落回去,那三只酒桶于是咚咚咚撞了墙叠在一起。倒一点也没影响他做演讲的好心情,还兴高采烈地冲踹了酒桶的那人招呼道:“嘿!嘿!嘿——您有何指教哇?阿比西奥?”
阿比西奥懒散靠在一堆临时堆砌的防御工事上,大喇喇咧着腿,手边攀着只开了口的酒桶,帕弗老实巴交待在边上,用一只白铁皮罐子勤勤恳恳给老猎人烫酒。洛多维科向他问候完,这老狗便扯起嗓子笑道,胡须震抖,胸腔共鸣:“还比划什么!傻东西,杀了一路过来还不明白?那玩意比他妈老油条吸血鬼好骗!怎么逮兔子,怎么逮鹿,就怎么逮它。找几个腿脚灵活胆儿大的前面勾引着,聚到一块炸了完事——赌不赌?我押一笔,这买卖能成。”语毕他拿拇指弹了个金光闪闪的硬币出来,抛给洛多维科,正砸在他脚下箱子上,当啷一声。既不是比亚也不是利德,是枚花纹都叫磨秃了的老金币,不知他从哪弄来的。接着阿比西奥踹了一脚帕弗大腿,那金发的椰子脑袋登时一惊,反应慢半拍撵着说道:“我跟!”
他忙着掏钱时,洛多维科已经乐不可支地把那枚金币展示给其他猎人看,立马有人唱起来反调,于是又有人跟着押炸不成。气氛叫阿比西奥和洛多维科彻底炒了起来,松鼠儿攥着一把票子,边上还有人帮他计数,最后双方持平,竟决不出高下。于是猎人们又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一齐盯向医生。
他正与恩斯特神父一同将约拿搬到火堆边上暖着,莱茵神父这时被罗斯拽进来,身上乱七八糟地全是伤口,一双眼睛已杀到直了,木楞地瞪着罗斯后脑勺。
恩斯特神父马上站起来,过去搭手接住对方,扶他去篝火边坐下。医生只掰过莱茵神父下巴看了看,对方眼睑苍白,口唇苍白,肤色失了血色,他便下了诊断:“失血过多,神父,您又在拿自己的身体胡闹?”
神父眼珠挪到鸟喙尖上,再抬不起来,从梦里发出声音:“湖骸在杀人,医生。”
“是的,神父,大家都知道。”医生双手捧住对方的脸,堪称温柔地将那混乱疲惫的头颅往后推了推,让他靠坐下去,“罗斯,拿点食物和红葡萄酒过来,恩斯特,劳烦您去看看约拿,他咳嗽的厉害就先用一点镇定剂。”恩斯特仍盯着莱茵神父的脸,医生催促道:“快去,莱茵神父并无大碍。”
当葡萄酒送到莱茵神父嘴边时,他却将其推开了:“——我还可以战斗,您不必费神关注这边,多得是人比我更值得关心——你们的讨论我已听到,若是要布局,现在就得动身。”
“不过是关口仓库有些湖骸,医生,我来持铃杀出条路。”
医生不厌其烦捉住对方的手腕,将他们挨个摁下去:“谢谢您,神父,您还可以战斗,勉为其难,强弩之末,拿自己的血做引子摇铃——但我不允许,这儿是我的诊所,您休想造次。”
“您啊,您啊。”他慢吞吞地哄骗莱茵神父喝下一点葡萄酒,又喝下一点,“您在人的地盘就要按照人的规矩办事,生命只有一次,应当珍惜,您打算为了城市将自己身上的血流干?哪怕追寻之物未见其形,倾听之音未闻其声。”
神父那对蓝到发亮的眼睛盯准了医生,不声不响,还未完全服从,仍在对峙,固执地可怕。
“医生!您快来看一下。”恩斯特神父的声音打破二人对峙,他不断为猎人约拿拍着后背,可对方只呼哧呼哧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个破旧嘶哑的大风箱。他拼尽全力喘着气,只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
斯塔夫罗金医生快步走过去,刚跪在这猎人身前,恩斯特神父便语速飞快地汇报道:“——发高烧,医生,这位猎人醒来后一直咳嗽,痰里有血,我照您的吩咐给他用了点镇静药品,症状没有缓解,刚刚又开始剧烈呕吐,汤剂无法吞咽。”这神父本能地感到害怕,可强行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一双手始终没有从猎人背上离开。
医生将约拿的脸掰过来看了眼——面孔已涨成猪肝色,浑浊的蜡黄眼仁斑点状充血,颈部动脉怒张,爬虫样可怖地突出表皮,像被植物根茎渗入,透出青黑色。
向下,颈部水肿,冷汗。
他抓起约拿的手,将手套扯下来看了眼——紫绀色,指甲腐白,呕吐,全身中毒症状。
气管腐蚀性损伤,血液倒溢,呛咳,窒息,可是为什么?
约拿剧烈喘着,肺部持续发出嘶声,像个破掉的皮风箱,用那只死尸样的手紧紧抓着医生,指甲下开始淤血。雷涅听到医生声音抬高起来,自他认识对方以来,从未听过医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吼着冲他问道:“——雷涅!你在哪里找到的他?”
猎人觉得大事不妙,可实在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夜莺艾德蒙把这猎人放到他肩上时,对方看上去只是被冻僵了,甚至没有什么外伤,因此他也只当对方又累又饿冻僵在路上,于是普通地将其带回。
他还在绞尽脑汁回忆,医生已将开口器强行卡在患者牙齿上,把他上下颚掰开,拇指压住舌头检查喉部,借着篝火火光,可以看见些黑色残液附着在黏膜上。而更向深处,气管和喉管均被大面积腐蚀,黄白浊液与潮红色溃烂分布在目视不可及的更深处,紧跟着一只被黑粘液拱卫的黄色眼珠在收缩喉管间翻出来,瞪向医生。
这鸟面具医生猛地推开约拿,动作激烈让恩斯特神父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就被医生一把拖到身后,刚巧没有看见咳喘不停的猎人胸脯膨胀,眼球翻白,黑色浊液从梳子状肋骨缝中开花似得破体而出,直冲面前的医护人员而来。
恩斯特神父只听到一声决绝枪响,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像道霹雳砸在他面前,毫无预兆,震得他头痛——医生抵着患者胸膛给了他一发子弹。
随后一切安静了,嗡嗡回声里,斯塔夫罗金医生摘下那只鸟面具,把它随手丢到一边。枪膛冒着青烟,他缓慢从地上站起来。恩斯特神父绕到正面去,看见刚还在抢救的患者胸膛大开,骨头间一丝鲜血也没有,胸腔中全是黑色粘液,数个黄色眼球在这些黏液中流淌,由高就低落到地上,还在神经性颤动。
他退了一步,莱茵神父捞住他,把这纤巧的手紧紧握住。
恩斯特神父听到有猎人窃窃私语,啊,不幸的约拿。
他们谈论这次死亡,像谈论路边一条狗,窃窃私语仍在继续,他呛进了湖骸残片,第一天时道尔顿·黑斯廷斯也曾咳出这类玩意。
哦不,不是残片,蠢货,那是个幼崽。
接着有人吸吸鼻子,有人脱下帽子。
雷涅倒退几步,血液从脚底倒流到脑子,他撞到亚伦,对方下意识扶住他,眼角往上一瞟,看见猎人喉结上下,极轻声念道:“……神啊。”
再往后的句子他听不清楚,亦或是雷涅将其与涌上喉头的记忆一同吞咽回去,亚伦再看向地上的尸体,罗斯抬手泼了壶酒在上面,尤莱亚丢了根燃烧的柴禾,于是火焰骤起,把医生凝视尸体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他几乎只麻木地挂着一种表情,火却将其捏造出各种情绪,无端里令人意识到,这人像钢铁一样劳碌不休,但终究并非钢铁。
半晌,医生绿色眼珠滚动了一下,和缓地念道:“我在此地出生,亦在此地长大。”珠子滚动着,碾过多姆,雷涅,尤莱亚,恩斯特和莱茵,“在此地成为医生,对抗疫病。”碾过亚伦,罗斯,洛多维科和阿比西奥,“在此地坠入爱河,繁衍生息。”珠子继续滚动,碾过篝火明暗中的猎人们,许多相熟或陌生的脸孔,许多口音,许多情绪,“纳塔城是人类的城邦,没有外力可以摧毁它,死腐病不能,湖骸也不能。如果有一天它必须被炸毁,也得由它的孩子们亲手点火。”
“因此,我同意猎人罗莎琳德·劳尔的提案。”
洛多维科·里奇舀了杯酒,跳上高处,扯开嗓子喊,他的声音打碎沉默,将痛苦摘取,在手心里拧成个弹丸,丢在酒杯里:“——为纳塔城干杯!为猎人工会干杯!为耗子女士干杯!为我们的老约拿干杯!让湖骸吃屁去吧!”紧接着他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痛苦的弹丸落进喉咙里,落进其他人的酒杯里。洛多维科里奇跺着箱子,拍着手,扯开嗓子唱道:
“——嘿!
打烂瓶子又烧瓶塞,
踢上靴子又摔手套,
擦亮枪膛又填火药,
给湖骸炸他妈个大烟花!”
篝火们纷纷爆发出欢呼,无数酒杯高举起来,液体在黑夜中像一盏盏月亮。猎人们合着跟唱,拍手声,跺脚声,跑飞八千里外的调子声,酒杯碰撞不停,烧开热水,修整枪膛,缠紧靴子和手套,这帮亡命徒吞咽苦酒,大笑着唱道——给湖骸炸他妈个大烟花!
火柴在冬夜里短暂闪烁,这场表面上的欢乐随即消逝,整个十六至十七号,高度紧张和疲惫笼罩着他们,诸多工作轮班进行,大量疏散伤员至城外森林临时安置点,聚拢湖骸至城东无人区,疫病物理意义上掏空了那片区域的居民,那是个很好用的场所。亚伦和洛多维科需要在短时间内制造足够分量的火药,以保证最终效果合乎预想,最终结果胜败他们一概不知,可人们仍一刻不停,直至十八号清晨。
此时斯塔夫罗金医生身边已没有患者需要他诊治,他便再没戴那密不透风的面罩,只倚靠在一个街角看《大蒜日报》上的《纳塔城艳情史》连载。
他鲜少阅读这类报纸,不过在等待点火时打发时间,正读着上面没头没尾的一段,
“寡妇推开窗,看见阳台上的盆栽已开了花,鲜艳欲滴,翠色叶子上滚动着银色钻石样露珠。
‘美好的一天。’
她感慨道,雪白胳臂搁在铁艺围栏上,微风吹动她轻薄的丝质晨衣,丰满胸脯在其下若隐若现,她眯着绿眼睛,望向在阳光下逐渐铎上金色的纳塔城,早晨一如往日到来,从不缺席,纳塔城逐渐喧嚣,日日往复。
‘今天和昨天没什么区别,明天又和今天没什么区别,唉,情郎啊,只有我那心爱的情郎与众不同。’
‘他今天什么时候来呢?’”
镜子反射的小光点落在他面前报纸上,来回闪了三下,接着移走了,这是约定好的点火信号。斯塔夫罗金医生将报纸卷起,点燃了,那篇三流小说被卷在最外面,描写纳塔城美好早晨的铅字挨个燃烧,火焰吞没了寡妇,小阳台和清晨的太阳。斯塔夫罗金将其掷到引线上,看着火苗嗤一声蹿走。
他再抬起头,纳塔城冬日惨淡,冰冷,无情又苍白的太阳挂在天边,虚弱无力地在尖顶建筑间缓慢爬升。
。我怎么这才回过味儿来,我一个场外为什么要跟你们这些场内人一起狂飙滑铲?小编也不明白.jpg
总之就是不幸写了一些和医生完全平行宇宙的篝火晚会(撕碎),如果现在还有人没有拜读过医生的伟大作品(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30093/ +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30094/ )我现在就连你一起撕碎(×)
关联剧情:
所有本篇响应的角色时间线上的本章剧情。炸他妈个大烟花!哦耶。
(PS:谢谢借我角色客串的奥德修,他好英俊,我喜欢他。(突兀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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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是打算把——”雷涅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措辞,“纳塔城和这些怪物一起炸成碎片?”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正在看着什么疯狂的、难以置信的东西。
“不不不不不不。”洛多维科蹦了起来,摆着手,“什么炸成碎片。你怎么就没听明白呢——水道!是下水道!”篝火映在红头发的猎人兴奋的脸庞上,那双本就过分灵活的眼睛亮得仿佛在发着光,“如果能把城内和外河联通的部分炸开,堵死水路,至少这些该死的东西就不会再这么没完没了地往城里涌了。起爆点可以放在东面的排污闸入口——不不不,让我再想想,南城可能更合适,我知道那里有一条大暗渠穿过新月街,又或者……”
“我觉得这不是个坏主意。”艾德蒙平静地打断他开始语速惊人的喋喋不休。老猎人坐在离篝火最近的位置,让火焰温暖他腿上隐约作痛的旧伤。他鼓励似地看了一眼抱着汤碗坐在火边,转着眼珠子,有些不安地打量四周的罗斯。后者大概在几分钟之前提出了这个听起来像是异想天开般的提议,震得火边一圈比她年纪大上一倍、甚至两倍的猎人们足足安静了好几秒,才有余裕开始思考这个方案的现实可行性。
“还没来得及撤离的居民怎么办?”奥德修·阿方索提出异议,他的身上有新添的伤口,吊在胸前的右臂依然缠着绷带,然而他已经再次拿起了那把传奇的长刀,“南城或许在关卡被放弃的时候已经不剩多少人口了,但东城还有许多不愿意、或者没有能力离开的人,尤其是临近鱼市一带的贫民区……”
“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护送出城。这几天以来我们都是这么做的,东面森林里有我们的人接应,他们只需要有人护送他们渡过河流。”尤莱亚提议道,“速度够快的话,一个白天可以来回四趟。”
“剩下来的几乎都是些老弱妇孺,恐怕没有那个速度。”奥德修摇了摇头,“而且城里现在也不再安全,湖骸到处都是。很快穿越城市也会变成一件危险的事。”
“我们还是有足够多可以战斗的人。”艾德蒙温和地指出,他抬起头,注视着一个瘦高的人影从阴影处无声地走进火光覆盖的范围。帕拉帝索·莱茵拣了个离火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有人给他传递了一碗刚从火上盛下来的、热气腾腾的炖菜,他接过来,但没有马上吃。端正的脸庞看起来苍白而疲惫,带着几分恍惚的样子。
“够吗?”雷涅低沉地反问,用怀疑的目光扫过周围。在当天清晨才赶回城里的斯塔夫罗金医生指示下,猎人工会宽阔的大厅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的战地医院,以便容纳骤然增多的伤员。那些还能自主行走的“微不足道的小伤”和健康人的休息处就被赶到了建筑外面,顺便还能让他们提供在纳塔关卡崩溃之后,地狱般的城市图景里所必须的警戒。为了驱赶寒冷,也因为湖骸怕火的天性,围绕猎人工会建筑点燃的一圈篝火日夜不息,也吸引来了许多原本如无头苍蝇一样奔走的、尚且还想要为这座城市而战的人们。——但太少了。面对源源不断的、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湖骸大军,他们的人数实在还是太少了。
“别对他们太苛刻,伙计。”艾德蒙笑了笑,他从胸口掏出珍藏的锡制扁酒壶,晃了晃,里面的液体大致还剩三分之一,于是他把酒壶抛给离他最近的猎人,示意他帮忙传递给莱茵,“他们和你一样能战斗——或者说至少他们的战斗意愿不会比你的差。我们会有办法的。况且准备炸药也需要时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洛多维科?”
年轻的猎人不知从哪里捡了枝小木棍,从刚才开始就念念有词地在地面上不知写写画画些什么,这会儿头也不抬地大声回答:“不行,这样来不及。如果不能同时在东城和南城引爆的话只会让情况变得更难以预料,需要更多的炸药——我们现在手边的材料根本不够用,而且人手也不够,都由我一个人来的话……”
篝火边有一只手犹豫地举了起来。
“我可以帮忙,大概。”亚伦说,“我以前是个矿工,我知道怎么配制火药。”
“嗬,怎么不早说。”洛多维科笑逐颜开地蹿过来,亲热地把他的脖子一勾,看起来倒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似的,“过来过来,咱俩先合计一下。”
等到斯塔夫罗金医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因为过度消毒而微微泛白的指尖从工会大门里走出来的时候,讨论已经几乎进入了尾声。最后的撤离日被敲定在三天后的黎明,亚伦和洛多维科去工会的地下仓库清点硝石和硫磺的库存,几个猎人还在争执关于撤离方案的细节,他在阿比西奥旁边坐下时看见莱茵把手收回来,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然后摇摇头说了句什么,似乎像是在道歉。
“他们打算要炸——掉纳塔城。”老猎人在他还没坐稳的时候就把脑袋凑过来,迫不及待似地拖长音节,像是在唱一支咏叹调似地宣布这个劲爆的消息,与今天早晨他刚进城时候的怒气冲冲判若两人。
“下水道?”医生平板地问,深绿色的眼睛在暗处看起来接近墨色。
阿比西奥扭过脸来看他一眼:“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为什么我应该惊讶,这是个合理的行动。”
“啧,没劲儿。”老猎人耸耸肩膀,仰脖把手里的最后一口酒倒进喉咙,酒壶的形状很像是刚才艾德蒙从怀里掏出来的那一个,“还以为你不会喜欢这个计划。”
“我不喜欢。”医生立刻回答。他平静地看向最近的篝火,艾德蒙正在火边和奥德修说话,尤莱亚借着火光在膝盖上写信,雷涅靠在一块被湖骸掀翻、本来可能是公共雕像一部分的石块上,合着眼养神。“但如果纳塔城不可避免毁灭的命运,我必须是那个亲手点燃引线的人。”
稍远处几个猎人在边闲聊边擦拭和养护武器,再远处有一小群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桶啤酒,许是喝到了兴头上,正击着掌,唱一支人人耳熟能详的民谣。
“我同意。”他听见阿比西奥哈哈大笑,揽着他的肩膀,声音大到附近的灌木丛里发出什么小动物——老鼠或者松鼠——窸窸窣窣逃走的动静。“我同意!”
清空东城的行动在开始的第一天清早就遇上了小雪。细密的雪沫不足以覆盖湖骸拖着粘稠的黑色液体肆虐的足迹,却足以把路面浸濡成一片潮湿而泥泞的沼泽。
雷涅踹开又一扇摇摇欲坠的房门。他知道这举动算不得温柔,甚至很难说礼貌,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维持温柔或是礼貌。东城像这样栉比鳞次的破旧小屋数量惊人,住在里面的人们多半习惯了忍耐各种东西:贫穷、坏天气、找上门来的债主,以至于舞动着触手吞噬一切活物的怪兽或许都不是最可怕的一种。但当炸药点燃的时候,他们无法仅靠忍耐撑过垮塌在身上的沉重房梁。
他只有三次呼吸起伏的时间扫视脏污的、光线幽暗的室内,支在地板正中的火堆熄灭了很久,空气冷得和屋外没有区别。他侧耳去听,没有发现被小心翼翼屏住的呼吸或者心跳。屋子里没有活人。
这个判断让他毫无留恋地把头从比他身量还矮的小门里抽出来,转向下一扇同样狭小破旧的木门。眼角飞快掠过的一抹黑色打断了雷涅的工作节奏,他握紧镰刀的刀柄追出去,确信自己听见了细细的、压抑的哭声,直到转过街角之后他在一堵被湖骸扯塌的砖墙前发现一只灰黑色的野猫,叼着只刚断气的耗子,用瞪得圆溜溜的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哭声停住了,在黑猫用后背挡住的砖缝后面探出来另一只瘦小的花猫,姿势古怪地拖着下半身,上面还沾着没干透的血迹,好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咬掉了半条后腿。
“可怜的东西。”充满怜惜的声音带着熟悉的口音,雷涅回过头,看着艾德蒙从巷口慢慢走过来。他左边的膝盖外面捆了一层布料,用皮带紧紧束住,像是做了个临时的护膝,但似乎并没对他略显僵硬的步态有太大的帮助。
“……你应该呆在工会里。”雷涅皱了皱眉。这不是他第一次要求这个不服老的猎人退出一线战场,当然也不会是他最后一次被拒绝。艾德蒙朝他笑起来,眼角的笑纹被压得更结实。
“而你应该学会对老兵更尊重些,伙计。”他说,绕过雷涅,看了一眼把自己塞进砖墙缝隙里堵住入口的黑猫,它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们,花猫已经被它用身体推挤到了更深处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听见有坚硬的东西,骨骼或是肌肉,被咬碎的声音。“好了,回去工作吧。猫咪比我们想象的更能照顾自己。”
雷涅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艾德蒙已经抓住横伸的窗棂,灵巧地沿着残破的窗框爬上了屋顶,看起来左腿的旧伤并没有对他的攀爬造成过大的干扰。
“注意北面,我看到那边有点不妙的动静。”老兵在屋顶冲他喊道,“离井口远一点,我会替你看住背后。”
他的背后确实一直很安静。有艾德蒙在高处警戒,他得以顺利地避开大部分在街巷中游荡的湖骸,把那些瑟瑟发抖着藏在阁楼、灶台、甚至墙壁夹缝中的幸存者带出来,交给守在东门的尤莱亚。
“这一批必须得先出发了。”金发的猎人抓住他,不安地瞥了一眼窗缝,焦急地轻声低语。
等待被转移的人们被暂时藏匿在废墟之中尚能站立的房屋里,女人、孩子、虚弱和腿脚不便的老人,驯顺而沉默地挤成紧紧的一团,像是暴风雨到来前充满恐惧的羊群。所有人都在努力维持着安静,没有人说话,病人克制住咳嗽,母亲轻轻捂住孩子的小嘴,他们都在尽量削减着自己的存在感。然而人群的呼吸、或是温度、或是味道,似乎就像散播在空气中的蜜糖一样吸引着那些黑色的怪物。土墙的边角上泼溅着不止一处大片新鲜的黑色液体,尤莱亚的剑上还残留着浑浊的污渍,他们都能听见湖骸那特有的、悠长而神秘的歌声此起彼伏,逐渐靠近。
“走。”雷涅简单地示意他打开那扇勉强合拢的破旧木门,他自己放低镰刀,抬头向屋檐边的艾德蒙打出手势,“我来解决北边。”
就像艾德蒙警告过的那样,北边的湖骸群显著地比南面集中。或许是因为一条主要的暗渠经过这里,这些泥泞而污秽的东西纷纷逆着脏水而上,从排污口、从石板的缝隙、从遭到污染的井口伸出扭曲的触手,携裹着苍白腐烂的残骸断肢——一些是由它们带来的,另一些是在扫荡城市的过程中新添的——发出低沉或者高亢的,持续搔爬着听者脑髓的,恼人的歌声。
镰刀撕开又一团漆黑蠕动着的怪物时撞上了什么坚硬、光滑的东西,弧形的刀尖在金属上摩擦出叫人牙酸的声音,覆盖了湖骸垂死时刺耳的嚣叫。雷涅收回武器,在迅速委顿在地,淌作一滩浓稠黑水的湖骸残留物背后看见一杆银枪,从枪头到持握的枪柄都覆满污黑的液体,几乎看不出金属的颜色。
“……费恩?”他愣了愣,靠着本能侧身让开贴着他前额呼啸而过的枪尖。执枪的猎手看起来比她的武器更加狼狈,全身上下溅满了湖骸的污物,雪色的短发被粘稠的黑液覆盖得看不出颜色,只有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睛亮得出奇,使人不至于将她误认成另一团污秽的怪物。
……不,太亮了。雷涅朝后跳开半步,躲开蛇一样反缠上来的枪尖,脑子里发出不妙的声音。那双平直凝视前方的眼睛看上去焦点并没有放在他身上,而是在搜索着什么虚空中的远方。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被湖骸歌声俘获的同伴。
“费恩!”他低吼她的名字,试图抓住她的手腕制止她像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般机械地进攻,“清醒一点!”
横扫过来的枪杆阻断了他的意图,他锲而不舍地提高嗓音又喊了她一声。冰封的湖面出现了微微的裂痕,她迟缓地,像是刚刚才注意到他的声音似地稍扭过头去,浅色的瞳孔逐渐聚焦,某种冷硬的东西像是潮水般逐渐从她脸上滑脱,露出人类的颜色。
“……雷涅。”她说,声音哑得像是嗓子很久没有沾过水。雷涅无法控制自己注意到她收回链枪的手在微弱地颤抖,然而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费恩上前一步,几乎是粗暴地抓住他的衣领:“艾德蒙呢?他还活着吗?”
“他没事。”雷涅迅速而简短地作答。他已经听见身后艾德蒙踩着窗框向下攀爬的吱嘎响声,遂抬起头去确认他的方位。老兵脸上的表情叫他心生警觉地回过头,恰好来得及条件反射地把人接了个满怀。
费恩·莫里斯诺,传奇的“银枪”猎人,无声无息地一头栽倒在他怀里。银枪失去了来自主人的支撑,滚落到地上,发出呛啷一声。
“费恩?!”雷涅飞快揽住她,避免失去意识的猎人直接滑落到地面上。他听见身后嘈杂的落地声,仿佛艾德蒙把最后两截窗户并作一步跳了下来。
“把她放平下来。”艾德蒙的表情看起来很吓人,“让我看看。”
雷涅依言把人轻轻平放在地面上,她阖着眼,呼吸轻而且浅,艾德蒙解开她的领扣和胸口皮甲的束带好让她呼吸得顺畅一些,摸了摸她的脖颈和前额,又翻开眼皮看了看。
“人没什么大事。”总跟死亡与垂死打交道的老头儿宣布道,声音里透着如释重负,和一些随之而来的忧虑,“但她很虚弱。没有明显的外伤,再多的我也判断不了。她需要医生。”
艾德蒙向自己的徒弟伸出手,然后顿在半路。被要求了过度工作的伤腿迟来地发出尖叫的抗议,他想假装若无其事地忽略过去,然而得到了来自雷涅一个皱着眉头的瞪视。
“我带她去工会。”他说,把手伸进她的肩膀和膝盖后面,稳当地托起昏迷的猎人,在站起来之前,他用下巴点了点地面,“你也来,拿上她的枪。”
雷涅把不省人事的费恩带进工会的时候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也许是因为没人想象得到这位仿佛根本不会受伤的传奇猎人会以这样的姿态加入——或者到了现在应该说,退出战场。嘈杂的临时战地医院为此甚至稍微安静了片刻,不安的窃窃私语直到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镇定地宣布她只是因为过度疲劳而脱力,并没有什么致命的内伤之后才松缓成日常的呻吟和抱怨。那位前一天跟着雷涅回来,此后就任劳任怨地加入了医生助手团队的年轻神父恩斯特似乎和费恩相识,在雷涅小心翼翼把她在医生的检查床上放下来的时候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过来,差点拧碎手上正在抽取药水的一支玻璃针管。不过好在她没事,问题不大,或许只是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平安无事,皆大欢喜,是在这乱糟糟的几天里难得的好消息。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相当无关紧要。艾德蒙终于肯老实下来留在工会的战地医院,帮医生捆扎打包那些随后也将被妥善迁出爆炸波及范围的伤员。雷涅继续投入撤离居民的工作。湖骸的歌声在这两天两夜里依旧此起彼伏,甚至更加响亮,然而工会的篝火持续燃烧,直到这座昔日摩肩接踵的大城市化作一片沉寂的空巷。爆炸点被精密地计算、布置、串联成一片决绝的阵列。他们将要炸毁这座城市,怀着对它深切的爱意。切开创口,剜除脓疮,让那些深入骨髓的毒液在明亮的火光中荡涤殆尽,在废墟上重建起新的家园。
雷涅在那个约定的黎明到来之前和亚伦一起遭遇了一点小意外,不严重,至少和当下正在发生的故事没有关联。他们恰好来得及从朦胧地泛出一丝鱼肚白的天色底下跑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亚伦伸手抓住洛多维科的手掌,后者在这不眠不休的两天里已经和他混得很熟,笑嘻嘻地恐吓他来得再晚一步他们就要先点火,然后才用力把他拽上那个楼梯被湖骸弄塌了一半,看起来却依然坚挺的露台。斯塔夫罗金医生的小学徒罗斯也挤在上面的角落里,怀里抱着面小镜子,紧紧贴在心口上,不知紧张还是兴奋地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洛多维科接着把手伸给他,雷涅摇了摇头,他不打算加入那团吵吵闹闹的“看烟花”小分队,只倚在露台下方的立柱边,卸下刚使用过的手炮,让吹过的寒风冷却小臂上的皮肤。
天光渐渐亮起来了,今天早上没有雪,云层背后遥远的、渺小的太阳也能逐渐侵染云朵的边缘,挣扎着露出一点微弱的霞光,落在争抢着镜子的洛多维科手背和罗斯的额前,像是给他们妆点了一层薄薄的健康血色。
他听见引线被点燃的声音。轻轻的窸窣,像靴子踏上新落的雪。然后是安静。安静蔓延开去,显得第一声爆炸的轰鸣比起预想中的尖锐更像是一种闷响,然后是第二声,随后密集层叠的声响叫人分辨不出先后,只是隆隆地交织在一起,成为了一阵冬季里不常听见的滚烫雷声。
罗斯在欢呼,洛多维科颠三倒四地唱着歌,他抬起头的时候正好撞上亚伦往下看的视线,后者冲他微笑,没被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亮晶晶的。
纳塔城的黎明正在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