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里的比昂港口,几乎每天笼罩在暴风雨的肆虐之下。渔民们心惊胆战地蜷缩在他们狭小的石头房子内,目光仓皇躲闪,巴望着灰暗的天空,心有余悸地祈祷着海盗的炮火声不要随着这场风雨骤然来临,让他们本已凄苦不堪的生活愈发的雪上加霜。
比尔·哈珀到达“黑背鸥”酒吧的当头,已经浑身湿透。他步履沉重地穿过醉醺醺的人群,径直走向吧台,将手上的包裹往吧台上使劲一甩。尽管经历过大雨稀释,包裹仍旧渗透出淡淡的血水。酒吧老板停下了擦拭杯子的手,目光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跟我来。”
哈珀拎起包裹进入后屋,颇不耐烦地将包裹丢在地上,拿过不知道谁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老板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去解开包裹,翻看着里面的东西。
“巨蜥之爪,它也不算个大家伙……不得不说,我其实希望你能带来一些惊喜,嘿,比如这个——”
他捧起闪着奇异光芒的薄片,发出一连串黏腻的称赞声,“这可是好东西,龙蟒身上的鳞片。我听说切利城附近遭受了巨兽的袭击,当时可死了不少人,对吧?”
“人活着就别抱什么狗屁幻想。”酒吧老板露出一个惹人厌恶的讥讽笑容,神情里满是不屑,“高高在上的种族,在乎人类的生死吗——不吸人血的吸血鬼?哈,得了吧!”
他发出快活的嘲笑,继续翻弄着他的货物。
“看哪,是血族的牙齿!”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尖锐的长牙,嘴里叨咕个不停,“这可得费点功夫,老兄!”
哈珀哼了一声。
“放心吧,我会出个好价钱,不少大人物喜欢这些玩意儿。”全部检查完后,老板心满意足地拍了拍猎手的肩膀。
哈珀双手交叉在胸前:“我要的不只是钱。”
“我知道。”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的耐心不是很好。”
酒吧老板摊开手掌,“你还要我替你做什么?要知道,我已经给了所有能给予的便利!”
他恼怒地低吼:“够了,比尔!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你应该感恩才对!”
哈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物什,随手扔在地上,裹着那团东西的麻布散开来,滚出几根青白的手指。
酒吧老板愣住了,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听着,这里面有误会……”
哈珀阴恻恻地玩弄着手里的匕首,一言不发。
“比尔,拜托!老兄,你不该……”
“你把我的消息卖给别人,这无所谓。”哈珀掀起眼皮,“但我要你兑现答应过的事,现在,马上!”
老板后退了一步,怒气冲天地指着他。
“你永远不能命令我!别忘了,是谁曾帮助……”
他的话没有说完,哈珀抓住了他。酒吧老板是个大块头,胳膊足有女人的大腿粗,但是作为职业猎人的对手来说,对付他这样的小角色,远比对付那些怪兽要来得容易得多。哈珀轻而易举地将他踩在脚下,干净利落地切掉了他的手指。酒吧老板痛得杀猪般嚎叫起来。
“天啊下地狱吧!你这个杂种!”
可哈珀并没有留给他思考的时间,手腕一转,割下了他的左耳。
他绝望地叫骂着,“狗娘养的!该死,狗娘养的!”
紧接着,匕首的寒凉又贴近了他的右耳。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不会对猎物产生任何怜悯,从做工精致的手工编织地毯上,还在不断地散发鲜血的味道——他自身的血腥气。
“帕……斯玛街区!”
酒吧老板喘着粗气,气若游丝地说:“当年那块土地上活下来的人,大多去了帕斯玛——”
“听着,你能留下这条命。”
哈珀松开他的衣领,站起身来。
“这才是看在交情的份上。”
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顺了一顶挂在衣架上的牛仔帽,沾满泥泞的靴底从那些人体零件上碾过,头也不回地走出内室。
酒吧里,每个座位都十分安静,所有人面色不虞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吞吃入腹地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哈珀将那顶帽子扣在湿漉漉的脑袋上,背着他的行囊,腰间挎着武器,目不斜视地往风雨交加的门口走去。
在经过最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时,一个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逼近了他。
哈珀瞥了他一眼,这孩子大概二十出头,长了一张瘦巴巴的尖脸,下巴蓄了一些浅黄的绒须,浑身散发出豚鼠的气味,他迎着哈珀的目光,试图展现出自己凶狠的一面。
“你不能就这样……”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经被钉在桌子上,惨叫了起来。
哈珀捡起男孩掉落在桌面的烟卷,叼在嘴里——周围的人们明显被激怒了,但没有人出来阻挡他。
生锈的门页吱嘎作响。
他走出酒吧,再度消失在雨中。
非常令人不快的请求。
车辆爆炸引发的大火仍在燃烧,灼热的空气几欲撕裂裸露的皮肤。滚滚热浪之中,谢尔盖居高临下睥视着手绢上刺眼的血迹——男孩因疼痛和惊恐不停地颤抖,他是那么害怕面前的长发杀手,瘦小的手臂却执拗地扯着对方衣角死死不放,像是要把那人拖回血与火的阿鼻地狱中——
“松开。”谢尔盖冷冷地命令。
希尔的嘴唇抖了下,指骨关节苍白堪比结霜的枯枝,他心怀侥幸地望向谢尔盖,而这位唯一的救星看他的眼神,却比他记忆中遭遇的最糟糕的严冬还要寒冷。
男孩的手指一点点地滑落,直至无力地垂在地面,胃部剧烈的一阵抽搐令他弯下腰来,仿佛受刑的圣徒般匍匐在冰冷的草地上,额头抵地,沾血的银发毫无生气地散落在枯草根里。火势蔓延,烧焦的气味浓烈冲鼻,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伛偻着身子,脊背上凸出的骨骼透着股莫名执拗的劲儿,黑色大衣抛在他幼小身躯的后方,像一个被遗弃的孤独的影子。
“起来。”有人开口。
待他抬头,视线里赫然出现一对靴尖,谢尔盖平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从未离开过。
“时间不多。”男人径直朝远处停靠的车辆走去。
在两人身后的树影的阴暗处,杀手的同伴一言不发地伫立着,凝望那个趴在地上的小小身影爬起来、费力地追上去、又返身去捡被遗忘的大衣。莫伊的视线与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小身影不期撞在一起,他看见男孩的动作略微踌躇了一下,但迟疑也只是刹那的事,很快那个身影便继续拔腿往谢尔盖的方向追赶过去。
车门关上时,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谢尔盖看着后视镜中逐渐变得遥远的身影——莫伊目送他们离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就像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一样。
“披上它。”
行驶五分钟后,谢尔盖开口说了上路后的第一句话。
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的希尔虚弱地抬起了眼皮。自从上车后,他就一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要不是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简直就跟一具毫无生气的塑胶娃娃差不多。
谢尔盖口气加重,重复道:“把衣服披上。”
副驾驶座上传来窸窣的声音,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还好吗。”谢尔盖不经意地皱了皱眉,“要是觉得……”
“我没事,菲奥多罗夫先生。”希尔咬着下嘴唇,这导致听起来他的鼻音很重。“弄脏了您的衣服很抱歉。”
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请求道:“如果可以的话……请代我跟莫伊先生说声对不起。”他飞快地瞟了一眼驾驶人的脸色,缩紧双肩,瘦小的身躯在厚重大衣的笼盖下显得更小了。
“莫伊不会埋怨你的,他只会怪我没能及时把你带回去进行治疗。”谢尔盖换上一种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颠簸的黑暗中,希尔抿紧的嘴角似乎稍微放松了些。
“他是个好人。”谢尔盖说。
“您也很好。”孩子的声音弱小但清晰。
“您帮过我两次。”希尔缩成一团,带着很重的鼻音喃喃:“之前您替我治伤,还送我新衣服,而现在……”他的蓝眼睛坦率地落进映在驾驶镜中的紫眸里。“您在这里。”
希尔望向驾驶位上的谢尔盖,而男人直视着窗外一片混沌的黑暗,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
“愿主保佑您,先生。”
希尔诚心诚意地说道,被大衣包裹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温度,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面对希尔的祝福,谢尔盖低低回应了一声,听不清究竟是“哼”还是“嗯”,而那枚隐藏的逆十字架,则在衣服里伴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烫烙着胸口。
希尔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停在一个荒芜的野外。车里开着暖气,车窗玻璃因起雾而变得朦胧,仔细看有雨珠不断打在上面,谢尔盖双手搁在方向盘上,戴着黑色的山羊皮手套,盯着正前方似乎若有所思。
“菲奥多罗夫先生……”希尔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这是哪儿?”
“你待在这里。”男人给了他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从斗屉里取出一件反射着寒光的物事藏进袖口。
希尔微微一愣,坐直了身子:“我也要去。”
“你能做什么?”
“先生,我认得这里的路。”
不容置疑的口气让谢尔盖停下动作,手指紧扣在车门拉手上,半信半疑地盯着身边的同行者——而对方一眨不眨地瞪着他,露出了一个只有孩子才有的、骄傲的笑容。
*记错打卡时间,以为是今天24:00,结果看到是9月1日……
*不是大结局,大概还有一篇
======================================
安格斯进门后立刻发现气氛不太对头。
他怀着一颗警惕且忐忑的心,随手将外套搭在沙发背上,一边摘领带一边往里屋走去,室内自动调温器还开着,阳的围巾和理查德的写生用品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对于眼前这片诡异的寂静,他不由得打算先从这两人吵架的可能性去猜度。
盥洗室的门咯吱一声开了,理查德有些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无意对上安格斯的视线时,明显地愣了一愣。
“你怎么才回来?”抢在对方开口之前,理查德有些冲动地两步上前狠狠拽住他:“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吗,你统统都没接!”
“上午开会,所以把通讯接收器关掉了,怎么了?”对于理查德突如其来的火气,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个来找你的人!”理查德气得有些语无伦次,“那个自以为是的红头发女人!见鬼,也不知道她究竟跟阳灌了什么迷魂汤。她离开之后阳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把自己关进房间就是不肯出来。”
“等等,什么?”安格斯试图搞清状况,“红头发的女人?找我?”
“是!找你,一个红发的女人,还他妈的叫我转达信息给你!”
“慢点,你别急,是什么信息?”
“她说,”理查德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狠狠吐出一口恶气,“告诉安格斯,乔治希望他快点回家。”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阳锐锋本来打算置之不理,可是整整五分钟过去了,本应在楼下画画的那个家伙依然没去开门,而来人似乎也不打算放弃,执拗地发出一连串令人烦闷的敲击声。
阳锐锋撇着嘴角摇了摇头,不耐烦地丢下手中进行到一半的化学实验,打开卧室的房门,探头往外望了望,敲门声仍在继续着,没有人回应。他烦躁地咂了下嘴,拖着便鞋跑下楼梯,只见理查德闷头挥舞着画笔,脑袋上戴着阳才买的簇新耳机,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
阳冲着那个专注的背影无奈地翻了翻眼睛,也不去打搅,自己来到玄关,拉开门一个陌生女子赫然出现在视野中。她盯着阳,不待询问便主动地说:“我是来找安格斯的,我知道他住在这里。”
“他不在,您换个时间再来吧。”阳下意识地避开视线,就要关门。
女子急忙伸手拦住:“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您可以打电话问他。”
女子咬了咬嘴唇,很有些踌躇的样子,但是并没有松开挡在门上的手。
“你是他现在的SO吧?”她头一偏,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如果阳的视线没有落在门口那块灰色脚垫上的话,大概一眼就能看透她这蹩脚的自我安慰。“我听别人说你们还在实验期。”
阳的肩膀僵住了,然后第一次抬头看了女人一眼。“你是谁。”
“啊,我叫薇琪,是安格斯之前的SO。”女子条件反射般地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让人联想到她富有张力的名字,她朝阳伸出手:“嗨,你好。”
阳立刻往后缩了一下,愣愣望着那只手,宛如提防着一条毒蛇。
“你没事吧?”薇琪试探性地问。
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可能勉强自己笑了一下,也可能只是一脸木然地往屋内走去。在退回来的过程中他撞到了那个放着花盆的铁台架,一些易碎的东西掉了下来,稀里哗啦地损了个干净。
我又做错事了。他盯着那堆绿色的残渣想,一些陶瓷碎片溅进他的鞋里,令他每走一步都像在被细小的蛇噬咬着,警报声骤然在脑海中大肆作响。这就是了,我他妈活该被惩罚,作为拿了属于他人东西的报应。阳锐锋挪到沙发前跌坐,失控地大笑起来。
也许是花盆粉身碎骨的功劳,也许是对阳本身情绪的波动比较敏感,这场变故终于惊动了窗台前专心画画的人,理查德摘下耳机,视线在客厅里的两个人之间来回扫动,一脸的莫名其妙。
“——嗨,我是薇琪。”
“呃,理查德。”理查德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阳脸色,一边慢慢靠近那名不速之客。“你是阳的……呃……”他飞快扫了一眼面前这位鲜艳的打扮和半露的刺青,立刻将“朋友”及“同事”的猜测统统咽了回去。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这是怎么回事?”
“呃……实际上,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薇琪做了个“天知道”的动作,理查德的出现似乎让她松了口气,“我只是跟他随便聊了两句。”
“随便聊了两句?”理查德拧起眉毛。“他就变成这样,你是巫婆吗?”
薇琪咬了咬嘴唇,翻了个白眼。“好吧,听着,我只是来找安格斯,仅此而已。”
“安格斯?谁?我们这里有这个人吗?他是做什么的?”
薇琪看上去有一瞬间的迷惑,她张了张嘴。“我以为……”她的眼珠子快速左右转动,在理查德和阳身上分别作短暂停留。“我以为你们三个是SO。如果你不认识安格斯,那么你是谁?”
“嘿,小姐,我在问你问题。”理查德嚣张地歪了歪脖子。
“安格斯——”女人突然大喊,“你在吗?我来了——”
“嘿!别在我家里吵闹!”
薇琪望着理查德眨眨眼睛,仰头笑出了声。理查德迅速瞟了眼躺在沙发上的人,而阳只是以之前的姿势靠在那里,就像草丛中一个熄火了几世纪的机器人。
“哇哦,我只是——”她做了几个不明所以但可以理解为轻视的手势,戴的那些戒指几乎要闪花理查德的眼。“没有想到,他会跟你们组SO。”
“我也没有想到。”理查德笑了笑,眼神像是一触即发的枪弹。“他会认识,你。”
薇琪眯眼回敬了个微笑:“帮我个忙,给安格斯带个口信。”
“祝你回家途中一路平安么?”理查德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薇琪笑了。
“所以这个他妈的乔治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儿?”理查德气急败坏地质问:“是你之前的SO吗,竟然叫你回去?”
安格斯没有说话,沉默的眼神让理查德十分不安,他捉紧金发男人的衣襟,感受到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紧绷的胳膊——安格斯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令他生畏的镇静——是一种强压愤怒后展现出的冷漠。
安格斯的目光从理查德脸上转移到旁边的房门上,他凝视着这扇紧闭的门足有好几秒,松开理查德被卡得隐隐作痛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开了房子。
“嗨,是我。”出租车中的薇琪望着窗外的街道,手环上显示出视频电话的画面。
“情况怎样。”淡漠的陈述语气,画面中并没有出现人物,展现出的是一个薇琪没有见过的办公桌。
“没见到人,但是我见到了另外两个。”
“你当然没有碰上,因为整个上午他都在公司开会。”还是那个过分自信而容易令人不快的声音,薇琪坐在车上,很明显地皱了皱眉。
“你在哪儿?”她问。
“放大画面。”那个声音命令着。“现在,看见了吗?”
薇琪睁大眼睛,望着画面中那个相框,微微张大了嘴。
“你在安格斯上班的地方?”她的音调提高了。“我刚才见过这个人,他叫理查德。”
“理查德。”那个声音复述道。
“还有一个亚洲人,他看上去似乎有点不正常,我记得理查德叫他‘yang’。”
“yang。”设计公司里靠窗的某个工作桌前,一名金褐色头发的英俊男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曾在安格斯的通话记录里见过这个名字。”
“我觉得这家伙无关紧要,安格斯甚至都没在桌上放他的照片。你觉得安格斯会来找我们吗,乔治?”
“我觉得……”乔治伸手拿起桌上另一个放着风景照的相框,把相框背面的锁扣打开,接着慢慢露出一个训练得体的完美笑容。
“嗯?”薇琪挑眉——这么久了,她还是搞不懂这个男人。
这是一张不错的人像照:照片中黑发的男人站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杯咖啡,专注地凝望着窗外,透出一股平静的温柔神色。
打量着这张被摄影师小心隐藏着的作品,乔治胸有成竹地笑了。
“我觉得——”他说:“很有必要先找这个‘阳’谈一谈。”
*很抱歉这篇拖了这么久,再次对互动的向日葵小姐表示深深的歉意,也很愧对同组的另两位成员,鄙人三次元的变动还在继续中,不能按时打卡真的很抱歉!
*再次道歉【鞠躬
如果没有这场台风的话,他们现在大概还在公寓里就着炸鸡和啤酒重温那部看了不下五十遍的老电影《黑色大丽花》。米娅·科什娜饰演的伊丽莎白有一双会说谎的眼睛,举手投足间透出风尘又纯情的光采。黑白屏幕里的少女倚着栏杆坐在地上,带笑的嘴角被泪水打湿。她摇晃着膝头,孩子般天真地用手指抠着丝袜被勾破的地方。
“看着那双眼睛,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会相信的,不是吗?”理查德歪躺在沙发上,后脑勺枕着安格斯的腿,五根手指还插在爆米花堆中,嘴里嚼着一块炸鸡,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泛光的电视画面。
安格斯用视线勾勒着理查德脸部的轮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当然了。”
理查德往嘴里塞了一把爆米花,没有发觉安格斯的视线。
“……我曾有个未婚夫。过去他常给我写漂亮、华丽、浪漫的情书……”电影里,黑色大丽花咬着嘴唇,笑容灿烂,晶莹的眼泪却扑棱棱直掉。“……后来,他死了。”
传来理查德吸鼻子的细微声音,安格斯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沙发的皮面。尽管这些电影他已经陪着理查德看了很多遍,但是每到一些关键情节,他这位深色皮肤的恋人还是会陷入片中角色的忧伤之中。“多愁善感是艺术家应有的特质。”理查德曾经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画画而你不会!”
我爱他。安格斯想。而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陪他看电影一百遍也不觉厌烦的原因。
“阳什么时候回来?”理查德突然问道。“刚才我还瞅见你摁手环来着,是在给他发短信吗?”
“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也没有回我的消息。这种天气希望他不要一个人傻乎乎地步行回来……”金发男子显出一副很头疼的模样。“路上太危险了。”
“你是要他一个人留在实验室里吗?那也太寂寞啦!”理查德丢下炸鸡和爆米花,将两只油腻腻的手伸到安格斯面前,连连催促。“走吧,我们开车去接他。快点。”
还是老样子。安格斯握住理查德的手腕,替他吮去指尖上的油渍。这家伙有时候就像一只被宠坏的猫,金发男人将混着啤酒爆米花尼古丁和调和油的味道咽下——没办法,理查德就是知道他愿意惯着他。
“下次别选这款辣酱。”他咂了咂嘴。
* * *
“抱歉,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了。”视线对上的一瞬间,他从栏杆旁起身朝她走去,态度自然得像是在跟老熟人打招呼。“今天真是个适合写生的好日子。”
“是啊,天气不错。”她带着些许善意的疑惑笑着回答。
“让我看看——”他望向画纸,那上面色彩斑斓,每种东西都以令人困惑不解的形状和颜色分布在画面的各个部位,于是他笑了,那是一种很亲切的神情。“真是一副好作品。”
他诚挚地说。
* * *
“真是棒透了!”
理查德踩着不断上升的积水,飞快地爬上离他最近的那辆车,一屁股坐在引擎盖上,脱掉湿透的鞋子随手放在车顶,却不小心在缩回手时将其中一只碰落水流中。
“小心点,辛德瑞拉。”
安格斯正好从车道另一边走过来,弯腰从水里捡起被冲走的那只鞋,甩了甩水重新放回车顶上。
“怎么样?每个出口都被锁上了吗?”理查德问。
“我们真是幸运,这里的车库全是最新式的安保措施。”安格斯自嘲地笑了下,“台风一断电,车库自动全封闭。”
“信号也不通。”理查德烦躁地挥了挥手腕。
“我没带烟出来。”安格斯对理查德的烦恼置若罔闻,翻了一通口袋,抓抓头顶深叹口气:“打火机刚才掉水里了。”
“要是能出去,我马上去买彩票。”理查德嘴里嘟嘟囔囔着,突然“哈啾”一声吸了吸鼻子。
“我去给你找条毯子。”安格斯四下张望——应急灯昏暗的白光在黑暗的车库中像是一个个朦胧的幽灵,寒意从水流里顺着他的小腿肚虫子一样往上窸窸窣窣地爬。
“我们要在这里被困多久呢?”理查德缩了缩脖子,他不喜欢陷入冰冷的黑暗,也不喜欢安格斯离他超出一个手臂的距离。
“我不知道。”安格斯顺着车道涉水而行,他从那些仿佛陷入死亡沉默中的轿车旁走过,透过黑漆漆的车窗向车内吃力地探视着。
“阳要是回来了怎么办。”
“我希望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安格斯一边回答,一边抡起手里的铁棍——那是他之前寻找出口时在角落里发现的,碎裂的玻璃纷纷掉落,激起一连串令人寒悚的水花声。
* * *
“你喜欢吗?”
“当然,”他颇有兴致地笑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她也笑了起来,有阳光、泥土和花草的气息。他想,和那个人的气味有点像,又不尽相同。
“很多人说我的画很奇怪,让人难以理解。”她凝视自己的化作,无奈地耸耸肩,金色的长发从衣领旁滑落,如午后清风翻过干爽的书页。“有人能喜欢我的作品,我感觉很……开心。”
“别误会,我不是来泡妞的。”他直视她的眼睛。“对了,我给你看个东西。”他操作手环,打开立体投影,翻找着一张张图片,“可以证明我并没有故意说谎来哄你开心。”
他将那张图片转向她,而她也在看见画的瞬间,会心一笑。
* * *
安格斯从破碎的车窗里拖出毛毯,回到理查德所待的那台车前,将毛毯递给正用双手揉着鼻子的SO。
“披上,保持体温。”安格斯搓着双手,站在冷水里让他开始感觉到有些鼻塞。理查德一手展开毯子,一手拍了拍车顶:“别傻站着,快上来。”
他们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车顶,披着从另一个陌生人车里偷出来的毛毯依偎取暖。
“……我好像在什么电影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们在沉默中静坐了很久,理查德突然喃喃自语。
“泰坦尼克?”安格斯对那部电影有很深的印象——因为理查德看电影的时候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不仅当着他的面用完了一整盒抽纸,还将剩余的眼泪鼻涕全部抹在他最喜欢的那件衬衫上。
别告诉阳。理查德顶着通红的眼睛压着嗓音说。
好好好。他连连答应躲在自己身后回房间的理查德。我会把晚饭端你房间里来,并且保守一切秘密。话说伙计……现在可以松开我的衣服了吗——不然我怎么去给你拿毛巾和冰块?
“……斯,安格斯?嘿!”
耳边突然放大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嗯,什么?”安格斯回过神来。
“我说,不会有人出事吧,我是指……我们。”
“如果能够早点恢复电力,而且下水道的积水不倒灌的话……”这话刚说出口安格斯就后悔了,因为理查德望向他的眼神像是丛草半掩的洞穴,隐藏着躲躲闪闪的恐惧之色。这家伙吓着了。安格斯想。可是他也无法保证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获救,眼下涨水的势头很猛,已经快淹到后备箱了。
* * *
“这是你。”她露出颇为惊讶的神情,连连点着头。“一朵玫瑰——”
“初次见面时他送给我的,然后我们一起去吃了饭。”
“噢,一定是次不错的约会,以至于让您忍不住向一位陌生人炫耀。”
安格斯被她的打趣给逗乐了,干脆在画板旁边选了一块地方席地坐了下来。
“近些年我也看了不少画作,你的画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望向波光粼粼的平静河面,岸边生长着大丛大丛的蒲公英和蝴蝶兰。“我在理奇的画中也感受到类似的东西。”她的视线在自己的画作上稍作停留,又慢慢落在他的身上。“虽然理奇没有跟我提起太多他的过去,但是我知道以前日子对他来说,是段坎坷难熬的经历……在遇见他之前,我是个痛失一切的混账小子——虽然外表上可能看不出来。”安格斯抿着嘴做了个手势,而她像是理解般地颔首微笑。“他对我来说,就像是废弃多年剧院里仍旧点亮的一束灯光,是遭遇洪水冲刷后的一块陆地,是攀爬在斑驳墙角的一株植物……默默无闻而又如此生机勃勃。他很有才华,我相信他的潜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坚信这一点。但是他没有遇见理解他画作的人——我看见你的画,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会喜欢他。”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像是在等待一个确定的答案。
“是的。”她字字清晰。“我很喜欢他的画。”
* * *
“……你后悔吗?”
“理奇?”安格斯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侧过头去。“你说什么,亲爱的?”
“我是说,”从背后传来带着点含糊的低沉声音以及令人心安的体温。“如果不是我提出要开车出去……”
“闭嘴!你是脑子进水了吗,说这种话做什么?”安格斯迅速打断了理查德话头,然后马上放缓了语气:“我也会做跟你一样的事情,如果是我先提出来的,你现在会后悔跟我出来吗?”
“如果阳回来了,却看不见我们——”
“他会来找我们的,就像我们会去找他一样。没有人会出事,我们三个人都会好好的——我保证!”他朝天花板狠狠地吐出一口气,疲惫地合上眼睛。“所以你那爱瞎想的小脑袋瓜不如思索一下,回去之后要看的电影清单。”
“……嗯。”
“理奇。”
“嗯?”
“我后悔没能早点拿到体检报告。”
安格斯淡淡地说:“我后悔没能在阳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留在他身边。”
“我后悔自己上一次草率和别人组SO的决定。”
安静的空气中,只有他的自言自语。
“我后悔没有追问你关于那只皮箱的事——”
“嘿!”理查德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你一直在意这个?”
安格斯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膀:“是啊。”
“那里面只是一些过去的画而已!”理查德冲着身后大嚷,无奈地挥了下手臂,“一些有关尤的,他是我过去的老师及监护人。”
“之前我问你的时候怎么不说?”
“因为我觉得你会瞎想,你是个对什么都想知道的控制狂。”理查德咬牙切齿地摇着头。
“所以你觉得他是个会让我瞎想的角色?”安格斯扬起一边眉毛,带着几分自嘲的口气。
“我年少时候有段日子的确有些……迷恋他。”理查德竖起一根手指,像是强调般地放大嗓音:“停下——我知道你在做什么鬼表情,别以为我看不见你的脸就不了解你。但是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我也没有沉溺在过去里。不像你,哈!每次我们去酒吧和舞厅,那些吊在你身上的姑娘是怎么回事,你他妈是棵圣诞树吗?别试图打断我的话,还有上次在大街上亲吻你的有着漂亮绿眼睛的西班牙小哥,别他妈跟我说你们不认识。还有你组过SO的事情,你也从没详细跟我说过。我敢打赌,你最近三天肯定又和哪位帅哥美女搭讪过——”
理查德停顿了两秒,听见背后传来“啊,是呢”的回答后,顾自摊开双手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
“她还给了我电话——真巧,就放在这件上衣口袋里。”安格斯用手肘碰了碰理查德,理查德扭头看去,是一张名片。
“拿开,我不想看。”
“向井向日葵,自由画家,风格另类,不被理解。”
理查德拧起眉毛。
“什么?”
“我搭讪的女孩子,很漂亮。然而她是一位画家。我觉得你们有些相似,说不定可以聊聊,一起开个画展什么的。顺便一提,我给她看了你的一些画,她很喜欢。”
话音未落,安格斯感到食指与中指缝隙间一松,名片被抽走了。
“我会调查的。”理查德像花栗鼠一样撅着嘴。“我想好回去你陪我看的电影名单了。”
“你想好了。”
“嗯,首先就把《泰塔尼克》看一遍。”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意外?”
“你该好好学学怎么说话,在最危难时候,人家说的是‘赢得这张船票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而不是像你这样追问什么见鬼的皮箱!”
噗呲一声,安格斯笑出了声。
“好吧,平安夜那天被叫回去加班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之一……”
“闭嘴!你是脑子进水了吗,”理查德有些受不了地呲牙咧嘴,脸蛋在黑暗中红了一半,学着安格斯之前训斥他的样子。“说这种话做什么?”
骤然亮起的灯光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刺目的白光让他们不得不暂时用手臂遮住眼睛。几秒钟后,安格斯用力眨了眨眼,跳入没腰的水中。
“等等,我跟你一起!”理查德叫道,扶着安格斯伸过来的手臂,跟着跳了下来,冰冷的积水顿时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上帝!我们还真是倒霉得很哪,是吧?”
“又冷又落魄,就像是我们遇见的那天。”安格斯喃喃着。理查德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就被一个炙热的吻住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异常温柔地说:
“那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相遇之一。”
=================================
(一段学生时代的小事)
“嘿!等等……我说你呢……等等!”
足足花费了半分钟,安格斯才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叫自己,刚从枪击现场逃离出来的他,还没有完全从那场混乱中缓过神来。他困惑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瘦小男生站在自己面前。
“你撞到我。”男孩生气地撅着嘴,身上那件沾满了颜料的白衬衣显得他深色的皮肤更黑了。“我的画笔掉了,在人群中踢来踢去,还被踩断了。”
安格斯不耐烦地掏出一张纸币:“拿着它,别来烦我。”
可是这个举动似乎惹怒了对方。“我知道你们这些贵族学校的家伙格外傲慢,自以为了不起,总是看不起人是吗?”
“嘿,离他远一点——”
一个红头发的女生突然冲过来将黑皮肤的男生一把推开。以至于男生打了个踉跄,这才没有失去平衡跌倒。
“滚开,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警告你,乡巴佬!!”女生地朝他竖起一个中指。
安格斯正了正领口,对眼前这场纠纷一句话没多说,转身就走。
黑皮肤的男孩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往地上啐了一口。
“见鬼的交换生!”他低声骂道。“别再让我遇见这个混蛋。”
谢尔盖的举动明显引起了死者家属的不满。
“你在做什么?”老休利特愤怒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从孩子背后那片鲜红扯回到现实里。他扭过头去,正对上老头儿投射过来的目光。老休利特像一头随时准备出击的狮子,纷扬的雨水将他纤细稀疏的白发粘在头顶,糊成湿漉漉的一团,显得既苍凉又可笑。
“……你是谁?”老休利特用布满血丝的三角眼打量着站在他对面笼罩着暗黑大衣的男人,岁月沉淀下来的杂质让他目光浑浊,而这种充满巨大悲痛的眼神,这位死神手下的黑色助理已经看过太多。
“我从未见过你。”老人瞪着比他足足高上一大截的年轻男人,体型和年龄的差距并没让他退缩半分。“我的孩子也从未提过有你这样的朋友,如果你是来搅乱我可怜孩子的葬礼的,你一定会受到神的惩罚!”
听此言,谢尔盖微微鞠了一躬,但神色如故。
“我对您失去亲人深表哀悼。”即使是年长者依旧残留着泪花的眼角,也仅如玻璃碎片一样闪烁过微弱的光亮,未能对黑衣男子内心那片无人知晓的黑暗产生任何撼动。“如您所见,这孩子受伤了,”他说,“比起一首歌更首要的,是他需要治疗——马上。”
“无须你多管闲事。”老休利特不打算让步,他恶狠狠地瞪着谢尔盖,像瞪着一个惹事的白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你这个无礼的家伙……”
他咬牙切齿地又重复了一遍:“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发生什么事了?”
来人是领导唱诗班的德莱尔神父。老休利特立刻投去求助的目光,无力的右手指着一脸漠然的谢尔盖,仿佛对方是个多么罪不可赦的恶徒。
“神父,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执意要中断圣歌的吟唱……我那可怜的天使独自躺在冰冷的地下,却连一首完整的圣歌都听不到!”
谢尔盖抬起头来,冰冷的视线与神父温和的目光相撞击。
“我的孩子……”神父刚刚开口,却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听着,你。”谢尔盖一把抓住背后仍在渗血的男孩,当他握住孩子那纤细的胳膊时,瞬间意识到这个男孩要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瘦弱,而他只是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现在跟我走。”
男孩灰蓝色的眼睛幼鹿般温顺地盯着谢尔盖好一会儿,继而又往神父的方向望了过去,不由自主地抿紧了粉色的嘴唇。
“天父在上,请保佑那些迷途的人们。”神父垂目微笑,既像是在对男孩说,又像是在对男人说:“亲爱的孩子,请谨慎对待自己的选择,因为我们的一切言行皆在主神的注视之下。”
“那就请继续看着吧。”
谢尔盖不再理会神父,单手将孩子拦腰捞住,往自己另一只胳膊里一送,顾自抱了便走。那男孩也不多话,望着神父的方向却任由谢尔盖带他离开。老休利特抗议的声音立刻从身后传来,但被逐渐加大的雨声掩盖抹去了。
两人走了会儿,男孩眼瞅着黑色雨伞歪向一边,雨水打湿了谢尔盖半侧肩膀的毛呢大衣,就伸手握住伞柄,将伞扶正了。
他坐在男人的肘弯里,轻得仿佛一支羽毛。
“你叫什么名字。”谢尔盖问。
“希尔·卡斯蒂安。”男孩声音像蜜蜂的薄翅在耳边扇动,“您呢,先生?”
“谢尔盖·菲奥多罗夫。”男人漫不经心地答道。
“菲奥多罗夫先生,我们要去哪里?”希尔小心翼翼地问道。
然而对方却似乎并没兴趣再看上他一眼。虽然知道希尔一直在偷偷打量着自己,但谢尔盖只是直视着前方加快了步伐,完全无视褐色的泥水溅满他的靴帮。
“一个可以给你包扎伤口的地方。”
“——所以你就把他带到这儿来了?”
莫伊一边打开急救箱,一边毫不客气地嘲讽着站在旁边满身泥水的男人。
“你明明可以处理的,我干嘛还要去医院。”谢尔盖脱去大衣,甩在沙发扶手上。
“因为那是收费的,拿钱干活。”莫伊换了个稍微温和的口吻对希尔说:“把袍子脱了,我看看你后背。”
“想要什么吗,我可以买给你。”谢尔盖问。
“不需要。”莫伊淡淡地回答。
“想到就告诉我。”谢尔盖随手拿了本书,一屁股陷进沙发里。当他把手上这本诗集看到一半时,似乎很不经意地开口道:“他的伤口怎样?”
“比你身上之前的那些要好。”莫伊回头看了谢尔盖一眼:“我已经把血止住了,你去给他找件可以穿的衣服来。”
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坐在沙发上的人却仿佛僵住了,半天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动作,室内的气氛顿时怪异地陷入沉默之中——熬过漫长的半分多钟后,一声清脆的童音打破了沉寂。
“我没事。”希尔动了动,被毛巾擦过的头发依旧滴着水。“这件袍子还能穿,不需要麻烦菲奥多罗夫先生。”
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响起从沙发上起身的动静,随后沉闷的脚步声通过客厅去往卧室,在一阵抽屉打开和关上所发出的噪音后,脚步声由远至近地回到客厅。谢尔盖无声地将两件叠好的衣物丢在希尔身边,又一个人回到了沙发里。希尔捡过衣服,将它们展开,发现那竟是属于少年人所穿的衣服,虽然看上去要比他的身形足足大上一圈。
“谢谢。”
一听见莫伊关上急救箱的盖子,希尔马上动作利落地套上衣裤,从椅子上跳下来。他朝窗外望了望,天虽然阴着,但雨已经停了。
“我该回去了。”
“你住在哪儿?”莫伊站起身来。“我也要回去,正好顺路送你。”
“十分感谢您。”希尔规规矩矩地道着谢,成熟得有些不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可是无须再麻烦您了,我自己就能找到回去的路。”他又望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谢尔盖,眨了眨眼。“两位善心的先生,主神会保佑你们的,祝各位平安健康。”他诚心诚意地说道,随后朝救助他的两人摆了摆手,动作轻巧地跑出了公寓楼外。
注视着希尔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处,莫伊回过头来,对谢尔盖说道:“那孩子背后并不是普通的刺青。”
“以前我见过类似的。”谢尔盖合上书本。“那是宗教狂热信徒的标志。”
“你竟然救了个宗教狂热分子,”莫伊问道。“后悔吗。”
谢尔盖翻过一页纸,答非所问地说:“你今天没接到任务吗?”
“有四个,其中有两个危险度比较高……”
“解说就免了吧。”谢尔盖打断道,“什么时候出发。”
莫伊停顿了片刻,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谢尔盖,已经两个月了。”他说,“这些任务,你总是毫不过问就接下来,现在上头都把那些最危险的任务派给你,你到底要自我折磨到什么时候?”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笑了笑。
“亲爱的朋友,直到我死。”
当安格斯查收那封来自两周前的邮件时,离同学会还有不到10个小时的时间。
他当下拨打了阳锐锋的视频电话,在提起今晚在某酒吧举行同学聚会的事情时,对方的反应听起来就像是早就知晓了一样波澜不惊。
“所以你会去吗?”安格斯问道。
“我不会。”阳锐锋平静地说,低头看向手中的试管。“他们并未发邮件给我。”
“呃……他们一定是——不小心漏掉了几个人,你知道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样的失误。”措不及防的转折让安格斯有些尴尬地笑了几声,手指在桌面快速敲了敲。
“你知道我一向不受欢迎,鲁。”阳锐锋装作并未看见对方来不及掩饰的错愕之情,用嘴角回了一个微笑。“现在我们是SO,今晚你去了,就代表我也去了。”
安格斯看着屏幕上淡漠如水的身影,咽下了本将说出口的请求。“好吧,”他改口道,同时耸了耸肩膀,“亲爱的,记得吃午饭和晚饭,那不会占用你太多实验时间的。”
阳锐锋敷衍地点了点头,露出了半个微笑,通话便一下子挂断了。
安格斯靠进椅背里,叹了口长气。
那家坐落在繁华街头的酒吧倒是十分显眼,尤其对于一个本身就想灌下几杯下肚的人来说,找到它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嘿,安格斯·鲁——”他还未走到吧台前,便有人高声喊道,“你迟到了!”
他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一眼就认出了挥手的人——汤姆·克林。学生时代一直跟在他和安德烈屁股后面混日子,有着一头栗色卷发和爱尔兰水猎犬般的棕色眼珠,常年挂在嘴角的笑容很是讨巧,是个不怎么起眼且不容易惹人讨厌的家伙。
安格斯看见汤姆后也举手示意,并随手在吧台点了两杯威士忌,端着杯子冲那个角落走去。
老实说,他当初并没有料到,在和安德烈·卡伊库尔发生那场等于公开决裂的斗殴之后,汤姆仍然和自己保持了多年的朋友关系,也算是现今他还能随时叫出来喝酒或帮忙的几名同学中的一个了。
“今晚人到得挺齐的。”汤姆往舞池中努了努嘴,“安德烈和缇娜也来了。”
“那倒是少见。”安格斯啜了一口酒,视线在舞池中扫了一圈。“他们还是老样子?”
“不,当然不。”汤姆兴致勃勃地解说道:“安德烈在上季联赛中旧伤复发,已经公开宣布要退役了,下个月七号的比赛就是他职业赛中的最后一场了。”他摇了摇头。“可怜的家伙。”
“可不是吗。”安格斯轻声附和,他倒是突然怀念起以前的学生旧时光了,那些自以为是、年少轻狂的日子总是如同塞满特效的大片,在回忆里熠熠生辉,谁又会在乎实际上是怎样的?
“缇娜?”他将手中的酒喝完,又朝一旁的服务员招了招手。
“她还在之前的珠宝店当营业员,组过几次SO,都吹了。听说跟最后一组SO搞了个孩子,但孩子的抚养权不在她手上。她一向脾气不好——你知道的,后来还染上酗酒的毛病。以前在小型机器人售卖点工作过,因为跟上司有点不清不白,没多久就被辞退了。后来费了好大劲才找了现在这个工作……不过最近我听人说她位于十六街的破公寓里总有陌生男子进出——”汤姆耸耸肩,摊开手做了个“谁知道呢”的表情。
安格斯扯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那是他们的生活。”
“我想他们今晚有点旧情复燃了。”汤姆凑到他耳边说,指了指舞池中相拥一团的黑影。“所以说——嘿老伙计,你怎么样?”
听到这一百八十度大拐弯的问话,安格斯挑起半边眉毛,斜瞟了汤姆一眼。
“你之前不是说自己跟一男一女组了SO吗,我还记得你给我看过那些给他们拍的照片。上帝啊,你小子真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情人,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当年读书的时候你身边总是不缺姑娘了——话说你和格蕾丝还有联系吗,她今晚也来了呢,你不去请她喝一杯吗?说不定你们可以像安德烈和缇娜一样,有个不错的夜晚!”汤姆边说边举起双手,扭头不看安格斯送过来的白眼,投降般地辩解道:“好好好……我错了。我知道你在交往期间从不出轨,你就当今晚哥们多喝了几口胡说八道,千万别往心里去……”
“早散了。”安格斯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唉,我就知道这些SO都是鬼话,所以我才一直奉行独身主义。”汤姆无聊地说,满脸失望。“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格蕾丝?据我所知,她也还单着呢。”
说着,他扭头看去,旁边的金发男人就跟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微笑地摇着头。
“真可惜,你们当年挺般配的,俊男美女往哪儿一站,叫谁不羡慕。要不是你小子和安德烈决裂……诶,对了那个男生,就是你替他抱不平的那个亚洲佬,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汤姆用两只褐色的大眼睛望着灯光斑斓的天花板。“以前的同学会我还记得他来过一两次,稍微露了个脸,后来就再也没见着了——你们还有联系吗?”
安格斯点了一支烟,没有回答。
好在汤姆对此毫不介意,继续沉迷在自己的自言自语中。“如果那小子也来就好了,虽然他有些奇怪,看上去不太与人亲近,但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他抓了抓鼻头,像是对接下来的话感到不好意思似的。“你知道那时候,我是说我们如果不选择跟谁站在同一队,就会受到排挤和欺负。其实这点我还蛮佩服那个亚洲小子的,他似乎跟谁都不是一队,现在想想也蛮酷的。”
“是啊,他就是那样的人。”安格斯吐出烟雾,眯着眼睛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
“所以我也很佩服你,真的。那天你为他打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个朋友我汤姆·克林交定了——在关键时刻,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有勇气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虽然那时候你看起来和安德烈一样混……”
说到这里,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像两个傻瓜一样,浑身颤抖着,酒液从杯子里撒了出来,压抑的低笑也逐渐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大笑。有几个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扭过头去——酒吧里的疯子可不足为奇。
“打搅了,这里没人吧。”
一个清淡的女声切断了他们疯狂的笑声,安格斯睁开眼睛,只见梅伦希尔·爱德华斯站在他们面前,黑发蓝眼,面色柔情,端着一杯鸡尾酒,看上去很是疲惫,却仍高雅如旧。
安格斯收敛了笑容。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一个苍白的亚洲男孩曾站在图书馆阴暗角落里,眼神涣散、精神失控,只因为他喜欢的女孩子牵了别人的手。
梅伦希尔·爱德华——
“俊男美女往哪儿一站,谁不羡慕?”汤姆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
那个男孩心里在乎过的人,谁知道是不是过去式。
就像每个存心买醉的家伙一样,他内心里脆弱的那部分被自己亲手射出的子弹击中了。
那是三年前,冬季里平常的一天。
一栋看上去很普通的单身公寓房外面,隔着一条不算太宽的街道,一个有些落魄的金发男子独自守候在蒙蒙细雪之中。
男子的脸色明显透着一股憔悴,未经修剪的胡渣沾着晶莹的雪粒子,鼠灰色的连帽衫外罩着一件卡其色的长款风衣。他双手插着口袋,缩着肩膀在零下三度的风雪中不屈不挠地伫立着。
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十分钟前他刚看了手表,现在他几乎无法感受到双脚的存在,深藏在口袋里手指则捏成拳头,像是拼命攥着一根无形的稻草。
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的细雪持续了整个下午,他就这样从天明一直站到了天暗,可仍然固执地不肯从公寓前离去。
“再过一分钟,他就会回来,开那扇公寓的门。”他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皮肤和衣物上都结了碎冰,寒冷一点一点地麻木了那充满整个心脏的焦虑和失望。
“他也许还在实验室里工作。不,也许他只是睡着了,一会儿就会亮灯的。”
漫无边际的等待中,他一次次紧紧闭上眼睛,又一次次地狠狠睁开。
“求求你……”他无助地在内心祈祷着。“……一次就好……开门啊,阳!”
可是除了风雪的声音,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
他不想去看手环里这期间打来的电话记录和愤怒的信息,男子只是迟缓地转动身躯,往那个业已支离破碎的SO之家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后又要面对怎样的争执和吵架,但至少他很清楚——
这个跟自己打的赌,他输得彻底。
酒吧里的喧哗声把安格斯猛地从回忆拉到了现实。他仍坐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前堆满了空酒杯,手指间夹着一根已经燃尽了的烟。
他将烟头按在石英烟灰缸里,拨打了那个熟记在心的电话号码——不出意外地,电话没人接听,而是转入了语音信箱。他略一犹豫,然后对着接收器说道:“是我。我好像喝多了……你能来接我吗,在第十大道的酒吧。”
“你在给谁打电话?”汤姆醉醺醺地靠了过来,“要是约姑娘的话,帮我叫一个呗。”
安格斯新点着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了出来。“只是打了个旧赌罢了。”他淡然答道。
汤姆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暂时睡过去了。安格斯收敛起轻浮的神情,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一脸严肃地默默抽着烟,冲着每一个朝他走过来的女人摇头表示回绝。时间无声地流逝着,他的眼神也逐渐由明亮转到黯淡,这时身旁的人动了动,揉着眼睛醒过来了。
“我睡了多久?”
“两个多小时。”
“你一直呆在这儿?”汤姆看上去对安格斯竟然没有和某个女人去开房的事实感到不可思议。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安格斯之前说的话。“你是在和谁打赌?”
这时一个穿着兜帽的身影闯进了他们的视野——汤姆还没反应过来,他身旁这个一直闷头抽烟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正面迎了上去,不待穿兜帽的那家伙开口,他就捧住对方的脸猛地吻了下去。
汤姆愣住了,他隐约意识到周围有些认识他们的家伙也愣住了。
然后他看见安格斯搂着那人走了过来,在看清对方面貌的同时,他也听见安格斯一字一句地介绍说:“阳锐锋,我的SO——现在,人都到齐了。”
安格斯注视着倚在墙角里的那只深褐色皮箱。
自从他与理查德认识以来,在他的记忆里,这玩意儿就似乎永远和理查德·沃德这个名字紧密缠绕在一块儿,哪怕把它说成是理查德身上不可或缺的一个器官也毫不过分。不管亲爱的理奇处于如何糟糕的境地,这个箱子都从未离开过他半分——哪怕有段时间理查德曾不告而别地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中断了与自己的一切联系,然而等他再次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这只褐色的皮箱就默默靠在他的脚边。
街头初次相遇,理查德的身旁立着这只箱子,他抬起灰色的眸子,冲着自己露出一个无法拒绝的明亮笑容。当他们在理查德的“八号安全屋”中忘情激吻时,还差点双双被黑暗中的箱子绊倒在地。理查德提出和自己组成SO邀请的那天,酒吧里昏暗的灯光投照在脚边的箱子上,每隔两秒便将其染成另一种颜色,虚幻又妙不可言。现如今他们组成了SO,过上了每天大可堂堂正正亲昵示爱的日子,却仍然摆脱不掉这只碍眼的旧皮箱——这玩意儿一直未曾脱离出他的视野,理所当然地占据着理查德生活的一隅,宛如情人般如影随形。
安格斯之前也曾十分好奇地询问过:这只从未当着他的面被打开过的箱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宝贝——全身赤裸着躺在旁边的理查德眼神里顿时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警戒色,眯缝着的灰色瞳孔像只狡黠又慵懒的暹罗猫,然后他支起身体,毛毯从肩头滑到腰际。安格斯看到理查德背部瘦削的骨骼突了出来,他任由那双棕色的手臂缠上自己的脖子——他们的面庞挨得很近,眼神接触,均试图从彼此脸上读出对方潜藏的心绪。
“里面全是我债主的艳门照,你不会想看到的。”理查德满脸都是明朗过头的笑容,然后献上了一个甜美的亲吻。
安格斯努力将自己沉浸在这个吻中,不去回味这些玩笑话背后的意思——不要问,亲爱的,因为那不是你可以触及的底线。
那个东西,仿佛充满着生命,有着自己的意志。就好像它其实是一个活物,随时都可以从那个该死的角落离开——只是计划着想要不起眼地呆在那儿,嘲笑着他藏于心底的耿耿于怀,润物细无声地继续阻隔在他和理查德之间。
安格斯有时会从半夜惊醒。
从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了,大概是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身边若没有人的体温便很难睡得踏实。
身体往往比意识更早做出反应,尚未睁开眼睛他已伸手去摸身侧,并未触摸到期待中的温热,于是在刹那间完全清醒。
“理奇?”
他轻声唤道,无人回应。
冷汗瞬间爬满脊背,心跳落在太阳穴上,他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赤着脚冲到隔壁房间——
那箱子还在。
提起的心落回了原处,但紧张的神经仍在皮下隐隐作痛,脚步声经过房间门口,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安格斯?”
他回首看见理查德,腰间松松扎着自己的衬衣,像只是去厨房取了一杯水喝的模样。黑暗中虽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仍然能感受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诧异目光。
“……你吓我一跳,大半夜的傻站在我房间做什么?”理查德问道。
安格斯听见了问话,却无心解答对方内心的疑惑。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伴随着缺氧造成的晕眩让大脑里空空荡荡的,他呆呆愣了几秒,然后缓缓朝门口挪去,在一片漆黑的沉默中他猛地将站在走廊里的人扯进怀里,用不可理喻的力量把对方牢牢环扣在双臂之间。
理查德像是被安格斯这股突如其来的热情给着实给惊到了,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你真笨。”他轻声埋怨道,声音却透着温柔的笑意。“难道你以为我如今还会不告而别吗?”
安格斯依旧没有回答,但是那徒然收紧的手臂无疑证明了他的猜测。
“别傻了,你要是每晚都这么一惊一乍地我可受不了。”理查德亲密地凑近至安格斯的耳边,低声在他耳边痒痒地说道:“嘿,虽然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但是我无意中在上衣内袋里发现你的公寓钥匙时,心里他妈的有多么惊喜吗?见鬼,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我必须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去’,于是我对客户撒谎说自己肚子疼得要死,推掉了所有的邀约工作,拎着行李跳上了最早那班飞机,用那把钥匙大半夜地打开了你公寓的房门——”
“然后你看见我光着脚跑出来的狼狈模样。”安格斯轻轻说道。
“是啊哈哈。”理查德笑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热,有什么在体内不安地躁动着。“屋子没有换锁,床上也没有野女人或者野男人,我甚至闻不到空气里存在过香水的味道。”他贴紧安格斯结实的身体,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我说这位帅哥,你是一直在等我回来吗?”
“一直。”
他们在黑暗里亲吻。没人想起那只皮箱,就静静呆在离他们不到一米的角落里。
这儿正在举办一场普通的葬礼。
死者是城镇上休利特玩具店家中的小儿子,二十岁出头,人见人爱的金发天使。“那笑容是上帝赐予他的礼物。”人们往往如此说道。“这孩子只是回到天父的身边去了。”他们安慰着那对悲伤的父母。“真遗憾,这是多么可怕的意外啊——”
“漂亮朋友”死了。
天空阴沉沉的,从早晨开始便是细雨迷蒙,就如这个季节里的其它日子一样。黑衣的悼念者撑着黑的雨伞,像是鸦群伸展开它们乌云般的羽翼。而在凝神倾听祷告词的人们中,有一名穿着普通款黑色大衣的男人,手持一把最常见的黑色雨伞,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的角落里,就像一棵随处可见的树木,高大挺拔但并不引人注目。
那小子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鲁道夫抬起他衰老下垂的眼皮,他明明在笑,那田鼠一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来自哥伦比亚的黑皮肤女仆,诱人的脸蛋和傲人的身材,如果换做是我,也会犯下同样的错误不是吗?
鲁道夫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
我的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牧师的声音逐渐淡漠远去,黑衣男子耳边回响起死者的嗓音。“你看上去心底有一座坟墓,我的朋友。”当时这个年轻人正站在他的旁边,松开指间捏着的散发出血腥味的一团烂肉,朝他露出明媚的笑容。“不过毫无疑问的是,我们都很适合这个工作。”
接下来定格在他眼里的,是这名年轻人自楼顶坠落的画面。那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神在他的眼里一帧帧的回放,他感到自己仿佛正观看着一本被命运的手指拨动着的翻书动画。可惜主角并不是真的天使,没有可以腾空而起的翅膀。
“耶稣说——”
死者的音容忽地消失。“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世界忽然清晰,牧师的声音又回到了耳畔。“……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他仍握着那把黑色雨伞,不动声色地伫立在湿漉 漉的人群中,注视着眼前即那座将填满新鲜泥土的坟墓。
=============================
*牧师最后的话选自约翰福音11:25-26
*“漂亮朋友”是神慈科成员给死者起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