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伙计们——”身材窈窕诱人、有一对丰满嘴唇的缇娜·伍德朝身后抛了个眼色,今年四月才登上啦啦队队长宝座的她显得干劲十足,“要不要为今晚的聚会找点乐子?”
安德烈·卡伊库尔深蓝色的小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他本来长得并不好看,白皙的脸上布满浅褐的雀斑,鼻头又显得肉太多,要不是校队四分卫的头衔和那一身吓人的肌肉,大概他也不会成为全校气焰最嚣张的学生之一。
“说说看。”安德烈咧咧嘴。
“你们看见坐在最左边树下的书呆子了没,就是那个带着眼镜的亚洲人?”缇娜撇了撇唇角,“他可是个十足的怪胎——听人说那家伙在看关于死亡和黑魔法的书,他好像还会一点传说里的炼金术……”
不待她说完,站在一旁的安格斯·鲁已经噗嗤笑出声来,他有些歉意地冲脸色突变的女孩摇了摇头:“抱歉……继续说,宝贝儿,我只是突然想到他挥舞着魔杖的样子……哈!”
“所以我要去邀请他参加今晚的聚会。”缇娜翻了个白眼,很快又恢复了神采飞扬的样子,“你们能懂我的意思,对吧?”
安德烈吃吃笑了起来,像是有一架故障的推土机碾压过了草地。
“没有缇娜约不到的男人啊。”安格斯微笑着说。
受到鼓励的缇娜朝伙伴们信心十足地眨眨眼,扭着腰身朝树下走去:她顺直光洁的金发在阳光下熠熠夺目,被紧身牛仔裙包裹得紧紧的翘臀搅动着七月的热浪。所经之处引发的频频侧目让她嘴角的弧度愈发上翘,她大步来到树下,黑色的投影毫不客气地覆盖在亚麻书面的文字上。
阳锐锋抬起头来,尖瘦的脸上戴着副又大又圆的黑框眼镜,如同一张透不过气的面罩般压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他有些懵懂不安,甚至朝四周望了一圈,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人发现一样。
缇娜朝他勾了勾食指,阳锐锋愣了一两秒,然后顺从地站了起来,手里握着他的书《法医、警察、与罪案现场:稀奇古怪的216个问题》。
看到他站起身来,远方围观的人群低低发出一阵充满期待的欢呼。
缇娜瞟了一眼书名,拧起半边眉毛,在心里“哇哦”了一句——虽然她连整个书名都没有看全,更准确地说,只看见了“罪案”两个字。
在内心发出惊呼的不仅仅是缇娜·伍德。看见阳锐锋站起身后,安格斯·鲁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容慢慢地从他脸上褪去,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那大概是两三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当时,安格斯从体育馆三楼的器材厅下行到二楼的走廊上,正在前往网球馆的途中,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不太明晰的声响。
他警惕地停下脚步,没等他思考出个结果,下一秒响彻天际的尖叫声便从游泳馆的方向传了出来。接着人群开始剧烈骚动,更多的惊叫此起彼伏,他像是瞬间卷入一股巨大的洪水之中,被不可抗拒的冲力推着连连后退。从嘈杂的人群中不断迸发出“有人开枪了”“有人死了”等令人惊恐不安的信息,安格斯不由得抓紧背包,也顺着人潮朝大门跑去。
这时,他看见一个穿衬衣和米色针织背心的家伙,正拼命地试图挤过失控的人群——不是顺着人潮,而是逆着人流。刹那间,安格斯真的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并不是什么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或是全副武装的特警——那只是个学生,再普通不过的男学生。
所以当这个无法用常理逻辑形容的家伙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安格斯伸手一把捞住了他,对方惊讶地回过头来,发出一声轻轻的“嗯?”的疑惑声。
安格斯这才看清楚这个男孩跟自己仿佛年纪(或者更小一些),有着苍白的皮肤外加一副沉重的黑框眼镜,凌乱的长发搭在前额上,遮去了眼中大部分的光亮。
“那边出事了,很危险!”安格斯冲着他大叫。
“我知道?”对方有些错愕地轻声回答。
尽管周围很吵,但是这句清晰无误的回答还是让安格斯怀疑自己听错了。好在这时那男生又讲了一句话,让他迅速从诧异中回过神来。
“那请您赶紧逃吧。”男孩说。
安格斯皱起了眉头,一把狠狠拽住男孩的胳膊:“说什么屁话,现在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啊啊?我……我不是去看热闹的?”
“什么?!”
被安格斯强行拽着,男孩看上去有些无措,他翕动着嘴唇,进行着无助的解释:“很抱歉……可是请您快逃吧,不然会很危险……”
“——上帝啊,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安格斯将男孩按在自己身前,用一侧肩膀挡住汹涌的人潮,让这个看上去瘦弱不堪的家伙不至于被淹没。他们跌跌撞撞地来到体育馆的侧门前,被推揉着通过那扇巨大的、透明的玻璃大门的瞬间,安格斯突然放松了下来,他撑着发软的膝盖大口喘气,以至于那个黑发的古怪男孩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管他呢,”他汗流浃背地想着,“那可真是个脑子奇怪的家伙。”
而这名脑子奇怪的家伙,此时正面对缇娜的凝视,一脸茫然地盯着草地,似乎那上面藏着一个可以通往异世界的兔子洞。
“嘿,你好。”缇娜笑了笑。
“您好。”
“今晚有个聚会,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缇娜单刀直入地问道,“会有很多学校受欢迎的人在,而且今晚——”她挑逗地耸了耸肩膀,手指从小腹上滑过:“我会穿那件新买的比基尼哦。”
“呃。”阳锐锋盯着地面,十分小声回答,“不去。”
缇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什么?”她机械地问道。
“我说,我不去。”阳锐锋的头埋得更低了,感觉马上就会拔腿而逃。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缇娜逼近一步,同时若无其事地解开了上衣第三颗纽扣,露出玫红色的内衣和半边诱人的胸部。“真的吗?”她甩了甩金色的头发,不死心地问道,“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阳锐锋捏紧了书脊,飞快地往缇娜胸前瞟了一眼,“而且……你的内衣好像开线了。”
整个邀约过程从开始到结束不超过三十秒,只见缇娜气哄哄地树下大踏步地走了回来,咬牙切齿地对大伙儿说道:“那臭家伙是个基佬!”
男生们哄笑了起来,他们安慰着(夹杂着些许嘲讽)自尊心受伤的女孩,反复许诺着一定会让那个不识相的亚洲佬好看。
安格斯跟在人群后面,回头望了一眼那棵绿荫茂密的树下,一个白色的身影正缓缓离开。
朝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
本来取名《樱花树下的女人》,后来一想……还不如叫樱花树下的丈母娘呢。
短篇打卡。
不要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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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雪熙熙攘攘地下了整整五天。
由于受到影雪影响,再加上本就受了伤的北原清辉这几天并不好过。虽然已经基本恢复了意识,但却几乎无法动弹,维护人形需要耗费越来越多的妖力。窗外的长夜里只有淡淡发光的片状物体在不断坠落、不断坠落……天空传来低沉的哀鸣,在人们耳边久久回荡着。
清辉慢慢举起手臂——透过自己的躯干,能看见周遭的景色。
黑的夜、白的雪、红的灯笼。
还有……
“你在干嘛?”
琉生突如其来地占据了清辉整个视野。他蹲在清辉的面前,红色的耳坠在半空中晃动,他伸手点了点清辉的额头,好奇地问道:“傻乎乎地想什么呢?”
手指碰到额头的那一瞬,清辉满以为自己会像个幻影被一戳即散,然而琉生的手指并没有穿透自己的躯体。被碰触的地方反而如一星火种扩散开来,热量暖暖地传遍了全身,给人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他感觉自己多日来一直飘渺不定的心神又稳定了不少,像是大醉之后的一丝清醒。
清辉笑了,拉住琉生的手臂往回一拽,对方便重心不稳地跌进了他的怀里。无视琉生故意装出来的抱怨,清辉在对方耳边轻轻说道:
“我好像还没有吻过你。”
琉生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原本敲打着清辉肩头的动作也沉寂了下来。他分开膝盖,坐在清辉盘坐的大腿中央,望着清辉的眼睛。
“其实有过一次,就在见面的第二天,你忘记了吗?”
“然后你被我教训了,我说——这种事情应该对自己喜欢的人做。”
“哼……那时候我想气走你嘛……”
像是回到了当时的情景:琉生歪着头,微微摇晃着身体,眼角半垂,挑逗性地瞟着清辉。但跟那天不同的是,清辉并没有拒绝他;相反,他的手箍在琉生的后腰上,稍稍往自己的方向用劲一顶,就使得对方骤然贴紧自己的身体,彼此鼻尖差点相撞。
“那,你是说——”琉生额头抵上了清辉的额头,他的鼻息暖暖地喷在清辉的嘴唇上,“现在……才是第一次?”
两人额头相抵,双目相对,清辉能嗅到琉生身上淡淡桔梗花的气味。他将嘴唇覆上了琉生的唇,取代回答的,是覆上嘴唇的痒痒的触感。由于妖力不足,他的嘴唇有些凉,但仍足够使得琉生的体温升高,漆黑的眸子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逐渐变得湿润起来。
“琉生。”
清辉低声说道。
“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愿意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雪还在下。
清辉望望怀里,琉生早已挨着他睡熟。
窗外树枝无风而动,一个模糊的白影穿墙而过,隐约可见人形,所经之地,水痕遍地。
它缓缓行至两人睡卧之处止步不前,像是在默默地凝望,又像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你听见他的回答了。”黑暗中,清辉轻声说道,“这么多年,你的存在只会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堕入黑暗。如果你对他还有一点母子之情的话,也该放手了。”
白影不言,也不动。
灯台的付丧神护住怀中之人,与白影久久对峙。
“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雪未止。
而长夜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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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从河边回来后,琉生就一直不大对劲。
清辉担忧地望着斜倚在窗边的人,眉头紧紧拧成一团。明明早已入了秋,这家伙却还是如此懒散地敞露着肩膀和胸口,任由来自清晨的夜风将裸露的皮肤吹得冰凉。他默叹一声,打玄关返回,捡起滑落在地板上的羽织替琉生披上,并把那人胡乱敞开的衣襟重新整理好。他的手指在琉生细软的发丝和沁凉的皮肤间穿过,对方却像忘了他这个人似地纹丝不动。
“我出去了。”
窗边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坐着,空洞的眼神凝望着窗外。
清辉不再多说,将沉重的工具箱扛在肩头上,沿着小路往外匆匆离去。琉生透过窗口目送清辉的背影,带着寒意的风吹在脸上,让他觉得很舒服。那天被清辉从河里抱上来后,唯一记得的是对方湿漉漉衣服下的体温仍旧炙热,连同自己隐隐作痛手腕也在发烫——自打那时起,他就仿佛仅剩下一具空壳,总是呆呆枯坐着,或是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清辉有时候以为琉生已经睡着了,实际上侧躺着的人双眼却是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感受着越来越明晰的灼烧感从腕部朝手臂的方向蔓延开来……
清辉没料到琉生会投河。
“我早就没有家了!”
琉生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是他没有见过的表情。在清辉的印象里,这家伙不是嬉皮笑脸地嬉闹着,就是撅嘴鼓腮地在生气——琉生的情绪总是一如初夏的晴空那般鲜明,轻浮得好像不曾有过阴霾一样——然而就是这个琉生,这个让他头疼不已、心烦意乱却又丢不下放不开的琉生,在他面前头一次露出了如此绝望到愤怒的表情。
他顿时不知所措。
眼前的人突然扭过头去,赌气般地跳进了河里。河水瞬间将投河者身上的衣物浸湿,有些露出石块的地方水流由于旋涡显得格外湍急,裹在肢体上的湿衣服显然让他行动不便,而那人还在挣扎着往河的中央走去。
“你疯啦?”清辉大喊起来,一边朝河边奔去,“快回来!”
听见清辉的呼唤,琉生猛地一个转身,由于水速的缘故,他差点跌倒。看见清辉已经冲进了水里,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别动!”
清辉不禁止步,伫立在水深齐踝的岸边。大约是一直没有阳光的缘故,十月的河水比想象中要寒冷得多,琉生脸色发白,浑身不住地颤抖,固执地在河中与岸边的清辉对峙着。
“谁叫你追来的?”琉生冲着岸上大喊,“谁让你出现在我面前的?!”他脆弱的手臂无助地击打在水面上,溅起些许白色的水花。
一轮满月将世界照得清冷又寂寞,两个黑色的投影在河水里被无限地拉长。岸边茂盛的枫叶在月色里笼罩着一层紫红的薄晕。琉生和服的衣摆在水流中如扇般展开,红叶纷纷在风中零落,落在岸边、落在水面、落在了他的肩头……当红紫色的枫叶缓缓从橙红色的衣裳上褪落淌走的时候,河流中央那个单薄的身躯看上去似乎也要随之飘逝了一般。
祭奠那夜,牵过的手心依旧残留着温暖的感觉,就像是寒冷的冬夜里将手掌环绕在烛火旁般舒适。黑暗中的一豆光明总是如此吸引人,甚至比漫天繁星更惹人珍惜,因为它是如此的真实,与你是如此的接近——那夺目的色彩、给人以安心感的温度、宛如心脏般有节奏地跳动的火苗,就好像也具有生命一样……在你触之可及的地方。
当你试图握住它的时候,它又是那么虚无,甚至灼伤你,让你感到疼痛。
你要是不曾出现在我面前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发现自己是如此不堪。
就如同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辉抛下他离开,僵硬的心脏就像风化的岩石碎片一样下坠,在空洞的胸膛底部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羽织和袖子遮住的皮肤燥得发烫,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份躁动连同满身血肉一齐剥离开来,赤裸裸地袒露在眼前这片皎洁冷漠的月光之下——他会被所有前来围观的人们唾弃、嘲笑、指责……老人捂着口鼻,就好像有看不见的污秽会伤害他们的健康;小孩子们用树枝挑起他的皮肉,拿石头投掷在他的下体和心口上;男人看他的目光终于不再带着强烈的索求,露出少量遗憾和更多不以为然的表情;也许会有一两颗清澈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额头上吧,那则是少数怜惜他的人所抛洒的痛苦失望之情。
琉生满以为自己的内心会为这幕宛如眼前发生的人间惨像而颤抖,实际上他只是身体沉重地枯坐着,漆黑的双眼地注视着清辉背影消失的方向。
百夜结束后,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太阳将复又升起,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会比被月色映衬得更加黑暗。
二周前,清辉成了一名木匠学徒。
师父和他的女儿都对他很好。他每天早晨出门,傍晚回去,扛着长方形的工具箱,在云朵穿行的月色下匆匆而行。这天,他乘着休息间隙打算继续前几天还未完成的私活,当他正用砂纸给那物什进行打磨的时候,老木匠握着烟管来到了他的身后。
“送人的?”
“啊。是的。”清辉礼貌地答应着。
“不是俺家那丫头吧?”老木匠吐出一口白烟。
清辉不甚明白地望向师父,一本正经地答道:“不是的。”
老木匠嘿嘿笑了起来,声音却透着难掩的遗憾。
“你说过自己不是人类吧?”
清辉陷入一片沉默。
“别紧张。要是在意你的身份,我一开始就不会收你为徒了。”老木匠吧嗒着嘴,脚边的草丛里秋虫叫得正欢。“你为人诚恳,又踏实肯干。如果你是人类的话,我倒是蛮欢喜,我闺女阿枫也挺中意你的,唉。”
老木匠瞥了一眼清辉手中的物什,上面有些笨拙地雕刻着红叶状的图案。
“这是要送给那个穿着红枫色和服的短发孩子的吧,在时代祭的骚动事件中我看见你了,那天……她没事吧。”
清辉望着地面:“他没事。”顿了顿又道:“那家伙这些天没什么精神,我想他大概是病了。”清辉摩挲着手中的作品,粗糙的表面已然平滑了许多,想到这些日子接连不断发生的事情,他的眉头又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老木匠看了一眼清辉的表情,在台阶上磕了磕烟管:“我先借你点钱,你去买点药给那孩子吃吧。”
“师父。”
清辉叫住了老木匠。
“我……真的很想成为人类。这样我就能懂得很多人类的想法,理解他们的心思,不会再犯下自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错误。我也希望能一直跟着师父好好学手艺,而不仅仅是这短暂的百天之内。只是我们萤者,有朝一日真的能作为人类而活吗。”
“谁知道呢。”老木匠望着天空那持续存在的月亮良久,终是发出长长一声叹息,“人可以变成妖,妖又为何不能变成人?”
“琉生,起来吧。”
清辉放下散发着苦味的药碗,低声呼唤身边躺着的病人。可是对方只是一如既往地发怔,对他的声音没有产生任何反应。于是他抓住对方的手腕,打算将那人拖起来,而当对方的袖子滑落,露出赤裸的手臂时,他却因为过度吃惊而停下了动作——大量烧伤般的黑色痕迹在琉生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地遍布开来,向他张牙舞爪地示威着。
而琉生像是什么知觉都没有,从清辉逐渐脱力的手中重新躺回了地上。
“琉生,你病得很重。”清辉说道,“你得吃药。”
琉生的目光缓缓落在清辉的脸上:“我若是病了,你肯留下来陪我吗。”
“我现在就在陪你。”
“那白天呢,白天也陪我吗。”
“白天我得去工作。”
“可是有月亮的时候就算晚上哪……”琉生喃喃自语,带着委屈的口气。
“琉生,”清辉咽下叹气的冲动,“人不可能不赚钱而活下去。”
“我又没求你赚钱!”
琉生突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他一跳,随后清辉脸上被什么零碎的东西砸中了。是钱。
好多张纸币,在空中飞舞着,落在地上。
清辉捡起钱,表情由诧异渐渐化为怒意。
“哪来的?”
“别人给的。”
“你又接客了,”清辉的声音微微颤抖,“在我出去工作之后?”
“是的。”琉生平静地说,“而且赚得要比你多。”
“你是故意的吗。”清辉的声音充满困惑和无奈,“做这种事很开心吗?”
躺着的人咬了下嘴唇,小巧的鼻子皱了皱。
“玲子说过,亲密行为是只对喜欢的人才会做的,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你的行为……一个人能同时喜欢着那么多人吗?还是你就是单纯喜欢做这种事情——”
“没错,我就是这种人。”琉生猛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我喜欢出卖身体……我天生就是做这种事的人。看吧,多么下贱……如果不是因为玲子,你根本就不会留在我身边!你走啊,去跟那个木匠的女儿一起吧!我都看见了,她给你送饭时的样子,你们明明很要好不是吗?反正一百天后你就不在这世上了,我就再也不用见你这张讨厌的脸了,再也不用忍受被你丢在家里孤零零一个人的感觉了!走啊,赚你的钱去吧,快滚啊,给我离远点!”
突然间的狂躁让身上的暗纹像是火烫一样难受,他愤慨地用指甲朝着自己全力地抓下去,鲜艳的血痕顿时像红叶一样盛放在乌云密布的皮肤上——
琉生讨厌樱花。
在樱花盛开的季节,他失去了母亲。
清辉却喜欢樱花,在樱花绽放的时候,他遇见了玲子。
温柔的玲子教会了他很多事,也让他产生了更多的困惑不解。可是很多问题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他就和玲子永远的分别了。
那一天,樱花暖暖地飞,他试图亲吻玲子的时候,却被对方挡住了。
玲子睁大眼睛,接着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清辉君,你吓了我一跳。她笑眯眯地埋怨,目光很温和。不行呀,这种事只能对喜欢的人做。
我喜欢玲子的。清辉认真地解释。
我也喜欢清辉君……只不过呢,有一个人要比清辉君更喜欢我,而且我也更喜欢他。
是那个把我制造出来的人吗?
玲子又笑了,脸蛋跟樱花一样红。
清辉君,请你听我说。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出一股坚韧的力量。
清辉君是非常温暖的人,也是一盏能够驱除寒冷和黑暗的明灯。你憧憬着人类,努力学习着如何当一名人类。可是……人类也许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不少给别人带来痛苦的人。如果有朝一日,清辉君碰见了让你感到痛苦的人,请不要轻易对人类失望。如果对方是个恶棍的话,那就狠狠进行回击就好啦。但是如果对方在伤你之前把自己伤得很深,那么这种伤害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求救呢……可能的话,尽量把他们从黑暗里带回来吧。
我不是很懂。清辉坦白道。
以后慢慢地就懂啦。
玲子将手伸向空中再收回,然后摊开手掌给清辉看。
她的掌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几片粉红的花瓣。
呐,如果没有玲子,你会喜欢我吗?
琉生这么问的时候,他一时没来得及回答。
之后琉生得病了,他便没机会将答案说出口。
我,很喜欢樱花。
我也很喜欢北原玲子。
玲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而且如果世上少了玲子的话……
我就不会遇见琉生你了。
清辉放开压制住琉生伤害自身的手,端碗含了一口药汤,弯腰往身旁那张嘴里喂下去。
当他再次直起身,发现这么多天来,琉生的眼睛的头一次亮了起来,眼眶水汪汪的,终于算是有些活人的气色了。
“你干嘛要这么做?”
他听见琉生轻声地问。
“因为我希望你的病能好起来。”
琉生盯着他的脸,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没说完的话语,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眼里的亮光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恢复了先前的黑暗。
清辉想将琉生脸侧的乱发理顺,却被对方掉头躲开了。
“别碰我。”他听见那个声音在说,“……我很脏。”
“有些病治不好,正如有些结解不了。”
邻居姉小路这么说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只是当清辉半夜敲开他的门,向他托付照顾琉生的时候,姉小路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吃惊。
“永暗不是那么好找的,你一个人没问题么?”
“我会尽快回来,那家伙就拜托你了。”
“我才懒得管他死活。”
“那么我走了。”
“听人说话啊喂!”
“再见。”
“啧。”
连夜奔波,路途虽不算很远,也是有惊无险地到达了林中的永暗神社。在神社前报上地址和所求之事后,清辉终于踏上了返程。然而在经过一片僻静枫林时,头顶上突然响起一连串古怪的笑声,像是小孩子在嬉闹,又像是某种鸟类不祥的嘲讽。诡异的笑声在枫林中久久盘旋,时远时近,仿佛某个没有形体的生物在林间幽魂般地穿行游荡。当他意识到要逃跑之前,一股黑雾笼罩了他。从黑雾里伸出一只尖类似乌鸦爪子的细长手指,锋锐地穿透了他的躯体,再从他的躯体里抽了回来,连同身体里的脏腑一起摄取了去。
他跌倒在地上,那把未制完的梳子从衣襟里滑落,带着沾染上的新血。
正好是他想要的枫叶红。
*迟到的互动,非常感谢互动的各位亲妈们。
*接在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8778/剧情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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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
自古有大妖物,名影祸。
影祸每百年苏醒一次,作祟一百天。
百日期间不见日光、孤月独照,世人称之为:“百夜”。
“真是无聊啊。”
琉生翘着高高的二郎腿坐在廊檐下,望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夜空,百无聊赖地长吁短叹,结果立刻遭到了猫田杂货铺长子的训斥:“喂,不要在我家店门前叹气,好运都要被你赶走了!真是讨厌的家伙,你还打算在我家里赖多久?”
“自从我来后客人也变多了不是吗,你该感激我才是。”
“呸,你招来的都是些什么浪荡登徒子啊!”猫田皱着眉头将旧报纸揉成一团,对准坐在一旁的罪魁祸首砸了过去,“已经三天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那个讨厌的灯还在呢。”琉生愁眉苦脸地噘着嘴,“百夜的第一天突然‘啪’地出现在我家里,吓跑了客人不说,还张口就是‘你是谁’‘玲子在哪里’‘带我去找玲子’之类的,之后更是借着我是玲子后人的理由,一直在管东管西的,尤其不准客人进门害我这大半个月来几乎一分钱都没能赚到,真是烦死人了。”
“‘玲子’?”
“北原玲子,我的太外婆,已经去世几十年了。听说那时候祖上还满富裕的,玲子也算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谁知道她偏偏看上了一个手艺人,自然遭到家里的百般反对,后来还特意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没想到的是成亲的前一夜,那个手艺人居然带着新娘子偷跑了。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他们一定到死都没有获得家人的原谅吧……”琉生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否则我现在也不会过着这么穷困的日子了。”
“手艺人只要勤劳肯干,日子也不会很差的。”猫田擦着柜台上本就亮晶晶的玻璃,好一会儿没有抬头,像是对自己安慰人的行为感到很不自在,“只要能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吃穿哪怕朴素点也是福气啊。”
“我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对我来说每天不饿着肚子睡觉就是福气了。”琉生撑着下巴嘟囔着,“太外婆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家境变得贫寒是在妈妈出生之后。外婆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下妈妈后变得格外虚弱,没过多久就病死了。外公虽然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但是意志非常软弱,很快在酒精和赌博的深渊里毁了个彻底,连唯一的女儿也被他亲手送进了岛原……唉,说这些没趣的干什么,听说今晚有祭典,我要去玩个开心。”
琉生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笑眯眯地往柜台上一趴。
“借我钱,我要买小金鱼和糖苹果。”
“……你会还的吧。”
“当然!”
“可我不相信你。”
“想打架吗。”
“要看店,不打。”
“哼。少废话,快拿钱来。”
“喂。”
“干嘛啊?”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束手无策的烦恼样子,”猫田一脸幸灾乐祸,“终于有人好好管教你了。”
“他才管不到我,”琉生将钱收进袖袋,“大不了忍过这一百天就是了。”
“少说这些没出息的话,我才不要忍受你那么久哩。”猫田冲着琉生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着,“快点滚回去解决你们的问题哪!”
你是谁——
我是这个家里的人,叫做北原玲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
身着浅黄色和服的少女在他身边跪坐了下来,歪着头打量着他。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刚才吓了我一跳。
我本是桌上的那个烛台……等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啊呀,原来是付丧神大人,真是失礼。
少女笑了起来,并未有半分恐惧或是敬畏之情。他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不怕我吗?
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女孩又用袖口捂住嘴巴,只露出柳叶一样弯弯的笑眼。
你长得有些像一个我认识的熟人,所以不但不让人害怕,反而感觉上很亲切吧。你看,她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眉间,连这里皱起来的样子也很像呢。
他有些不适地躲了躲。
说起来,这盏烛台就是那个人送给我的呢,说是他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不过到了十来岁后,联系就渐渐少了起来,有时候难免会感觉很寂寞。
少女微微垂下了头,仿佛陷入了旧时的心情。
那是前年冬天,有一天放学时,我发现他等在我回家必经的路上,一言不发地将怀里一个布包塞给了我。我打开来看,是一个烛台。还记得那天格外的冷,他连鼻子和耳朵都冻红了,可是递给我的烛台却透着微微的温热。
玲子的声音柔软,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真的很笨呀,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雪里等,也不会找棵树躲一下。
她抬头望向室外黑黢黢的天,隐约有灯火晃过的痕迹。
你会化作人形,大概是因为这次百夜的缘故吧。玲子站起来走到门旁,将拉门尽力推开,空中一弯冷月的清辉刷地倾泻到她黑色的发丝上。
既然你是北原家的灯,不介意的话,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月华在水面荡漾,层层叠叠,如梦似幻。
北原清辉独自一人伫立水旁,水纹里树影崎岖,仿佛魑魅魍魉。
“喂,你叫什么名字?”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他猛地从往事中拉回现实,定睛看时,一个黑发的男孩子从旁边的树上跳了下来,叉着腰站在他面前。
“清辉,北原家的灯。”
“哦哦,没有见过你呢,是这次百夜才变成人形的吧?”男孩盯着清辉,瞳色一红一蓝,穿着敞怀的奇怪衣服,一副豪爽的模样,“我叫百里,请多指教。”
“你跟我不一样。”清辉望向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男孩,“你存在的要比我久远得多。”
百里嘿嘿笑了两声:“所以,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呀。”
清辉沉思了会儿:“人类的寿命,总是这么短暂的么。”
“相对我们来说,是的。”百里答道,“不过对于人类自己来说,也许并不觉得短暂,而是我们的存在太漫长了吧。”
言罢一笑,举头望向被灯火映衬得格外暗的夜。“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类选择提早结束自己的性命了。”
“我无法理解。”清辉轻声说。
“那是你存在的时间太短了。”百里哈哈大笑,“等你习惯后,就会像我这样——”话到一半,清辉皱起的眉头正好映在他的眼中,于是百里颇有兴趣地欺身凑近过来:“怎么,你刚才放入水里的花灯,莫非是为了祭奠某个人类的吗?”
清辉的眉头愈发紧锁得很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道:“她叫玲子。是上一个百夜时,我遇见的北原家的女儿。”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继而补充道:“我就是由她的亲梅竹马亲手制作出来的,送给玲子的定情信物。”
“哦——”百里的眼睛一亮,“这么说,你很喜欢这个人类女孩了?”
清辉沉默不语。
“你们这些寄居在物品上的付丧神啊,很容易受到制作者情绪和心愿的影响,也格外容易亲近人类……不过这也是你们可爱的地方啦!”百里半嘲笑半感慨道,“现在你依旧在北原家吗,还是被转手卖掉或是送人了?”
“现在我仍在北原家的后人手里,只是……他跟玲子差别太大了。”
“人类就是这点才有趣啊,哈哈!”
“是个很任性的家伙。”清辉伤脑筋地叹了口气,“我搞不懂他心里想些什么。”
“你很在意这个人类吗?”百里双手抱在脑后,嘴里嘟囔着,“明明和你喜欢的女孩子不同哦。”
“我不想他受到伤害罢了。”清辉义正言辞地回答,“因为——”
“因为他是北原玲子的后代?”百里敏锐地抓住话头,“反正百夜后你就消失了,他是不是玲子的后代,跟你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说人类的性命很短暂,那么你以现在模样跟人类共处的日子,只能称为瞬间而已。”
清辉一时语塞。
“对吧,”夜明神爽朗地笑了,“反正下一个百夜来临的时候,这个后人就跟你现在放灯祭奠的那个祖先一样,也早就不在世上啦。”
祭典路上人头涌动,熙熙攘攘。
琉生左手拿着糖苹果,右手提着刚捞到的金鱼,嘴里嚼着最后一个糯米丸子,悠闲地在人群中东瞧西看。没有那个老是板着臭脸的灯九十九在面前晃悠,这几天似乎连胃口似都变得开阔多了。
“回去就把那个灯给卖掉!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满口玲子这玲子那的妨碍人家赚钱,真是可恶!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让他进屋,让他淋雨淋到死好了,烦人的家伙。”
琉生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咔嚓咔嚓地啃着零食——不知不觉间,夜越来越深,路越走越窄,绰绰人影和渺渺灯火却愈发的繁华,不时有模糊的谈话声和嬉笑声传来,又听不太真切。突然之间,他发现一个脖子上系着红绳的孩子蹲于路旁,右腿膝盖受伤了,正独自一人哭得伤心,来往路人却似乎全部视而不见。
“喂。”琉生唤道。
孩子抬起满脸鼻涕眼泪的脸,青白的面色在灯火的映照下反射着红通通的光。
“这个给你。”他将装着金鱼的白色水球塞到孩子手里,“男人当众哭什么鼻子,真不害臊!好啦,不要哭了哦。”
孩子打量着手里微微游着的金鱼,呆愣愣地望着琉生。在孩子的目送下,琉生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去——不多时,路径渐渐变得陌生起来,树木和人群似乎都与平日见惯的略有不同,又说不出怪在哪里。走了约莫十来分钟,一条从未见过的石阶横空出现。顺势望去,只见石阶的上方不远处依次建立着数座鸟居,梁上一左一右分别挂着喑哑的红色灯笼。鸟居沿着阶梯向上延伸,层层叠叠,深不见头,像是一只巨手挡在了他的去路上。琉生只略犹豫了一下,便向着鸟居拾阶而上。石头很硬,暗沉的苔面在两侧灯笼的照耀下,本该微暖的颜色却隐约泛着冷冷的光。他走得很慢,有风从上迎面拂来,吹动他黑色的发丝。木屐在石头上磕出寂静的回声,证明并不是自己在做梦。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石阶仿佛在流逝的时间中循环轮回,一阶、一阶、又一阶……正以为这条石阶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时候,风突然止了,周围也似乎突然静了下来,踏过最后几级台阶,眼前出现的是一座废弃的神社,破败的屋顶和陈旧的门庭一目了然呈现在他的身畔,琉生孤身一人站在杂草丛生的庭院中央,恍惚间周围犹如有无数只凄厉的眼睛正静静凝望过来,不由得下意识地四下里环顾一圈,除了夜色里的一勾孤月和几声秋虫鸣叫,并无其它动静。待到他收回的目光再度投向神社时,却是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在荒废神社前,一个穿着白无垢的倩倩背影,垂手而立,周身发散着荧荧的冷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月静,云走。
风止,草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又似有什么即将从心底破土而出。
——你在害怕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琉生打了一个寒战。只见最后一座鸟居的顶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少年,抱着左腿坐在横梁上,右腿悬在半空里,模样活像一只栖憩在夜色中的鸦。他右边那只黑眼睛隐藏在月色下,而左边那只红色的则一眨不眨地盯着琉生。
“你是谁?”
“嗯……”少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眼珠转动的样子很可爱,“谁知道呢?”
琉生盯着他,缓缓道:“你是人类……还是鬼魂?”
“啊,这个嘛。”那孩子微微一笑,有些甜地回答道,“谁知道呢。”
气温似乎陡然降了几度,神秘的少年笑得越温柔,周身的黑暗便越加浓烈,仿佛连灯笼光都隐去了。
琉生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手里攥着一把冷汗。
“你在害怕吗。”
听到同样的问话,琉生反而松开了方才一直蹙着的眉头:“我需要怕吗?”
少年笑了。
“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它们只是对你很好奇,通常不会有人闯到这里来。”
“所以,你们都不是人类了?”琉生逼问。
“她曾经是。”少年伸手指向白无垢,又一一指向周围的黑暗,“它是、它是、它也是……所以我呀,一直觉得很疑惑——”
猛然间气流袭面,琉生定睛一看,少年已盈然跃至面前,几乎与自己眼鼻相对,不由得大惊失色,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我们,到底跟你有什么差别呢?”
少年像鸟儿一样歪着头。
“我们,和人类究竟哪里不同?”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可是,我觉得你或许知道答案呀!”少年认真地说道,“毕竟你不由自主地被黑暗中的幽冥之物吸引着,这才一路来到这里不是吗?我能感受到哦,暗藏于你体内那些黑漆漆的东西,像是多年前就埋下的种子,经过这些年来你内心感受到的每一次屈辱、委屈、苦闷、压抑、悔恨、憎恶……终于将它灌溉成一株形态扭曲的植物了,啊啊,真是很漂亮哩!”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呀!”少年嘟起了嘴,“我盯着你观察了好久,除去多了一副人类的皮囊,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嘛。”
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琉生的胳膊。
“你可以选择当我们的朋友呀。”少年黑色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渊。“反正在这副漂亮的躯壳下面,早已一无所有了不是吗?”
琉生咬紧了牙关,指甲掐进了肉里,却如同中了邪一般,竟然无法将目光掉转开来。少年笑盈盈地逼上了琉生的视线,赤色的眼睛跟那些鬼魅的灯火几乎一模一样。琉生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对方鲜红的瞳孔里,宛如身处一片地狱般的火海中,周身被染了个透彻的,究竟是光、是血、是花……还是火焰?
当月光即将被黑暗吞噬之前,有声音幽幽于耳边传来——
“呐,莫非你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成了这幅模样么?”
跑。
快跑。
拼命地跑。
等琉生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奔跑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方向——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个仿佛黑鸦般不祥少年的脸以及他血红的眼,连同道路那些赤色的灯笼似乎都是一只只诡异的暗瞳,正从四面八方带着嘲笑的表情注视着他——他逃不出去。
不知从何开始,周围路人的脸变得虚幻起来,犹如一张张戴着各色面具的非实之物,无论怎么竭力全力地奔跑,前方风景却总是同一个模样,就好像在原地踏步一样可笑。乌云遮蔽了月亮,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盖过了急促的脚步声,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地伸出手去,也触不到道路尽头那一星模糊的光芒。
突然间手腕一紧,像是被人捉住了。
琉生惊恐地抬眼看去,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家伙挡在面前,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臂。
琉生愣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猛地扑上去,踮起脚来用双臂紧紧搂住了狐狸面具的脖子。对方迟疑了片刻,也伸出胳膊环住了琉生的腰,抚慰般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为什么戴着这种东西啊?”琉生将脸埋在对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地问。
“我以为你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买了想送你的。”
琉生腾出一只手来,摘下了对方脸上的面具,面具后露出了那张被灯火映得暖融融的脸——清辉仍是如平日那般无甚表情地看着他,目光里却蕴藏着一股久别重逢后的柔和。
“你认出我了?”清辉问道。
琉生鼓起脸颊:“因为感受到了一股令人讨厌的气息。”。
“是吗……”清辉皱了皱眉,露出深思的神情。
“现在看起来更讨厌了。”
疑惑的目光在琉生的脸上久久停留,清辉像是试图解读着什么。
“干嘛,没看过啊?”
“这几天的确没看过。”清辉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琉生噗呲一笑,不怀好意地用手指勾着清辉的下巴,整个身体都贴将上去,就如同之前无数次惹恼清辉那样。
“那……你觉得好看吗?”
清辉坦然对上他戏谑的目光。
“好看。”
意料外的直率回答让琉生有些诧异,还未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光线突然一暗。
“披上这个。”清辉用自己穿的羽织外套将琉生兜头罩住,又将面具也一把扣在了他的脸上。“它们应该就感觉不到你了。”
接着,琉生感觉到手被人牵起了,透过面具上的缝隙,他看见路边有一个装着金鱼的水球,孤零零地挂在一个破旧石狮子的爪子上。
狮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条褪了色的红绳,右膝盖上的石块因为日晒雨淋已经碎裂。
琉生心头一紧,用力握住清辉的手,低头不敢再看。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琉生突然开口问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去猫田杂货铺问过,那里的小老板说你到街上参加祭典活动了。我一路寻来,没想到你跑了这么远。不过你所见到的那些非人之物,大多是没有恶意的,只是一味模仿着人类的行为罢了。我也很想搞清楚人类的想法,但是要理解人类的情感,比想象中要难太多了。”
“后来在祭典上,我发现那些家伙模仿人类举办的祭典中,有一条路和人类世界这边连接起来了,很多人类虽然看不见那条路,但是能感受到这边的黑暗是不讨人喜欢的,本能中便不会主动靠近。”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
“不过你一向无所顾忌,我想你一定是走错路了。”
——我们,和人类到底有什么区别——
“其实你找不找我都无所谓,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碍眼又讨嫌。”琉生嘟着嘴说,一边想把手从清辉的手掌里抽出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你了?”
他步伐未停,掌心却是捏紧了琉生的手指。
——你在害怕吗——
“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一定能够找到你的。”
从前方传来清辉的声音,平静了然的语气,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琉生却感觉心脏被揪紧了。
“由于我是玲子的后人对吧……我知道的,你都说了一百遍了。”
琉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清辉似乎是笑了一下。
“当然因为我是你的灯啊。”
你是谁——
我是这个家里的人……你又是什么鬼东西啊?
我叫清辉,是北原玲子的灯。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刚才吓了我一跳。
我本是桌上的那个烛台,每到百夜即会化作人形。上次化作人形时,我的主人就是玲子……为何我会置身此处,玲子她在哪里?
玲子是我的太祖母,早已去世多年了。这个烛台就是从她那里传给我的外婆,再从外婆传给我母亲,最后就到我这里来了,所以你当然会在这里啦……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太祖母死掉有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快过了一百年了,你就那么受打击么?
他抬起眼,身着粉红色和服的少年在他身边歪身斜坐,挑眸打量着他。
在低眉举眼的一瞬间,此情此景竟有些熟悉。
你不怕我吗?他幽幽地问。
粉衣少年不屑一顾地笑了,冷不丁地戳了一下他皱起的眉间。
一个愁眉苦脸的家伙,有什么好怕的?
月光照在窗扉上,一片苍白色。
反正除了这具躯壳。
北原清辉听见木下琉生小声地这么说道。
早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月光依然皎洁。
而他牵着他,在黑暗的路上缓缓前行。
【夜行性 完】
七夕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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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观察那个独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很久了:他大约三十多岁,过肩的银色长发熠熠生辉,有一张历经风霜但并不过分衰老的脸庞,让人忍不住好奇在他额角的细长伤疤背后会隐藏着怎样生动的故事。从我注意到他开始,他就以一种耐心无限的姿态端坐在公园广场旁常春藤色的长椅上,双目微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一个不会出现的人。
一开始我想,兴许他是一名流浪汉,但目光扫过他的那质地厚实的羊毛呢大衣和手腕上的表后,我便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推断。唔,也许他是一名没有固定目的地的孤独旅人,在此打发漫长且无聊的时间。对了,他一定是与某个姑娘约定在此私会,然而对方却因意外没有前来。又或者他的恋人早已离他而去,徒留失意人在初遇的广场默默怀念。啊,说不定他其实是一个退隐的杀手,正学着去感受生活中平静安稳的氛围……一连串的浮想联翩后,我扭头望向广场侧边大楼上的时钟——又过去了一个钟头——这期间来往的行人并未为这位宛如雕像般沉默的男子驻足一刻,而男子一直低垂的目光也未曾投向身边经过的任何一人。
我按捺不住,径直走向了那人,打了声招呼:
“天气不错。”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干脆一屁股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从侧面偷偷打量了他几眼。从近距离来看,他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残酷的时间仿佛格外给予他不少优待。如果不是那双淡漠的紫色眼睛里偶尔闪过某些难以读明的情绪,我一定以为他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家伙。
“真是一块好表,瑞士货还是法国货?”我继续搭讪道。
“在英国逗留时买的。”他礼貌而淡漠地回答,“实际上,我更喜欢德国老式怀表。”
“啊哈,复古风永远是绅士们追求的一种罗曼蒂克。”我话题一转,“我猜,你一定……是搞金融工作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律师?”
他继续摇头。
“牙医?”
还是摇头。
“唔,这可难倒我了,您……难道是警察或者检察官?”
他像是被我的答案逗乐了,可是依旧摇了摇头。
“天哪,如果您其实是一位神通广大的银行劫匪的话,那我可就甘拜下风了。”我摊开手掌做了一个认输的手势。
这时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开口道:“原来您是记者。”
这个突如其来的答案令我吃惊极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下意识地问道,同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他之前还空空如也的右手里正拈着一张名片——我的名片。
我急忙去掏西服前胸上的口袋——里面原先还装有五张名片,然而现在只剩下了四张!
“您……您可真是……不可思议……”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敢问您是魔术师吗?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您一定是在构思着一场伟大的魔术吧!”
“不。”他的嘴角微微一翘,“我只是在玩捉迷藏而已。”
“捉迷藏?”
“之前我曾让他等了很久,我答应过他,不管他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他。”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有时候我们一起出门就会玩这个游戏,看我能不能找到他。”
“他?他是谁?”
头一次,我发现他眼里的目光竟然变得柔和而生动,像是从冰层上冒出的新芽。即使没有得到直接肯定的回答,答案也昭然若示,毕竟这个眼神在热恋的人们身上我可没少见过。
“那么,您找到他了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冲着夕阳下的广场站起身来。一群鸽子忽地腾空而起,朝满是霞光的天空集体盘旋而去,只有一只白色的鸽子单单朝他飞来,落在他伸出的腕口上。
接下来,他对着那只鸽子呢喃轻语,就好像它能够听懂他的话似的,而那只漂亮的小东西呢,竟也像听懂了对方的话语一样,亲昵地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然后,他像对待恋人那般低头亲了亲那只白鸽头顶上光洁的羽毛,目光里满是温柔。
突然间,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失望。
我觉得有什么期望破灭了,眼前这个对着鸽子窃窃私语的家伙,一定是无意间捡到了我掉落的名片,就是这么简单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旅行者、杀人犯、魔术师……我眼前的只不过一名把飞禽当做恋人的可怜的单身汉而已。
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哥哥,下午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温暖的房间里,谢尔盖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搂着斜倚在自己身上的希尔,对方刚刚从浴室洗澡出来,身上散发出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儿。
“一个记者,似乎对我是做什么的非常好奇。”
“哦,他以为你是做什么的?”
“他说我是魔术师。”
银灰色头发的少年清脆地笑了起来,在男人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那变个魔术看看吧,哥哥。记得要告诉我秘密哦!”
听到这句满是孩子气的话,男人明朗地笑了。
“——我所有的秘密都是你。”
谢尔盖在希尔耳边轻轻说道,然后低头吻上了恋人那张小巧温软的唇。
—end—
*赶在死线前发了,擅自构思了琉生过去的故事,写比较匆忙大概会有BUG,OOC的地方请死命戳我。
*有些对日本妓女生活的理解和描写参照了樋口一叶《青梅竹马》中的描述。
*虽然很晚但是也算对木下琉生红白歌战《幽灵法则》一曲的应援吧~
*厚着脸皮响应了猫田君,下次一定会好好写的呜呜呜
*来不及检查字句了,蒙不嫌弃看完了的话,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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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这天早晨,四月的京都飘起了细雨,将地面染成一片深沉,就连五颜六色的雨伞似乎都失去了活力,连同天色一样显得灰蒙蒙的。
花镜倚在岛原菊田屋二楼的窗边,瞅着街上屈指可数的行人匆匆而过,往铜制的小碟子里当当磕着长杆烟袋锅里的灰。在这样忧郁的天气下,恐怕等到晚上都不见得会有客人上门哩。她无精打采地想着,一边大口大口吸着烟。虽说繁忙的时日她也常常抱怨个不停,但是一旦清闲了下来,却又觉得无聊得要命。
今天邮差也没有上门。她叹了一口气,心里越发地烦躁起来。
从楼下传来不甚分明打招呼的声音,随即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被一阵紧促的脚步踩得咚咚作响,接着花镜房间的门被人用力地拉开了。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男孩子一边喊着“花姐”,一边亲昵地扑了过来。
看到男孩,花镜的精神为之一振:“哟,原来是琉生你呀。”
叫琉生的男孩嘻嘻笑着,大大咧咧地往榻榻米上一躺,将后脑勺舒服地枕在她蜷着的腿上,惬意地闭上眼睛。
花镜轻轻地拨弄着男孩被雨水沾湿后愈发黑亮的头发,细细打量着他那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这张清秀的脸庞分明还显露着不喑世事的气息,谁能想到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竟也如岛原里的女子一般,做着那些为世人不齿的皮肉生意呢。倘若是女性的话,将来只怕是单凭容貌就能嫁个好人家。可惜偏偏是个男孩子,真是让人忍不住唏嘘。即便如此,以“长者”身份独自生活了一年的琉生仍是不改天真烂漫的天性,时常会像今天这样赖在花镜身边撒娇。
“花姐,花姐,你怎么了。”
听见琉生连声叫她,花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走神多久了。
“没什么啦。”
男孩用清澈的眼神关切地盯着她,猛地缩起眉毛脸一皱:“哈啾!”
花镜跳了起来。
“这几天都下着雨呢,你又跑去哪里玩耍了?伞也不带,要是因为淋湿生病的话,可没有人去照顾你!”
她一边严厉地训斥,一边取出自己的旧衣服,由于琉生体型比同龄人瘦小,尽管现在超过了她当时的年纪,依旧还能够穿得下。
“听说你又对客人无礼了,要知道你现在还不是能对客人挑挑拣拣的时候,如果得罪了金主,仅靠那些读书的白面小生口袋里的零花钱你可是没法活下去的。”
花镜气愤地往琉生头顶重重地拍了一下。
“待我日后被哪位财神老爷给赎身了,才不会管你这个小坏蛋。”
虽然是一句半开玩笑的话,琉生却骨碌一下坐直了身子,瞪大了黑漆漆的圆眼珠子,用一种认真得有些可笑的神态问道:“花姐,你要从良了吗?”
花镜的眼神有些躲闪,推辞道:“才没有这回事哩!”
琉生盯着她转头背过去的身影,用像受委屈的小动物一样的嗓音低声自语:“那些光鲜的废话不用多说,我自然是希望你有个好归宿的。可如果姐姐突然去做了别人家的少奶奶,还是会感觉好寂寞哦……”
花镜一边努力压抑着内心的酸楚与感动,一边掩饰般地高声喊道“哎呀,好像是邮差来了,我去看看有没有信件”,一边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房间。
在大部分居民都建起了自家浴室的日子里,岛原的姑娘们依旧维持着去公共澡堂洗浴的风俗传统。虽然嘴上说的都是“习惯和姐妹们在澡堂快乐地聊天”,实际不过为了向一路上遇见的来来往往的男人们,展示一下新浴后那充满活力的诱人风姿罢了。
这天傍晚,在沿河的柳树下面,琉生嘴里叼着草叶光着腿坐在草地上。当他看见从河岸上经过的一名体态苗条的女子时,立刻一跃而起,朝那名女子喊道:“雪枝姐,等一下!”
手里拿着沐浴工具的女子听见呼唤,回头望见男孩冒冒失失差点绊倒的模样,露出了一丝微笑。
“小心点啊。”她温柔地唤道。
琉生跑到女子身边扯住袖子,恳求地抬起惹人怜惜的小脸。
“听说花姐被某位金主老爷看中了,要娶她回去当太太了吗?”
这位叫做雪枝的女子与男孩口中的“花姐”年纪相仿,旧日里是与花镜一同在琉生母亲身边做过“秃”的。比起花镜那引人注目的妩媚风情,这位倒是显得娴静温和得多。虽算不上什么惊世容颜的天仙,倒也是个经久耐看的美人儿,尤其那落落大方的姿态,不知就里的人恐怕还会以为是哪家大户里的千金小姐哩。唉,或许事实真是这样也说不定。这些可怜女子堕入青楼之前的出身究竟何许,又会有谁会知晓、谁会在乎呢?
要说起当年岛原的菊田屋,在京都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雪枝和花镜还留着齐耳短发,绑着揽袖干活的时候,就有不少隔了老远的人因耳闻菊田屋花魁娘子的大名前来,只可惜不少人最终无缘一见。
“无论出产神户或是西宫的名酒,我敢打包票的是,不管哪里的酒,都比不上我夕颜手里现在为老爷您斟的这杯好喝。”
尽管口气傲慢自大,有时更是任性得让人头疼,但若是看见她为春花秋月触景伤情,或者像个孩子一样缠着要听故事那天真无邪的模样,顿时连最无理的取闹也变成了惹人怜爱的撒娇。这样一来,无论是客人还是菊田屋上下对她都无不是宽容放纵,宠爱有加。
即便只是敬上自酿的普通酒液,客人也高高兴兴地就着夕颜的手一口干了,摇头叹息感慨道:
“菊田屋的女将可真是不得了。”
望着眼前与当年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容颜,雪枝感觉自己几乎不忍心打破这个孩子的期待。
“很抱歉,关于花镜的事情,我实在一无所知。”她如此说道。可是男孩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听见别人都说……”
“听别人说?”雪枝打断他的话,“你是亲耳听见她与男人之间的婚誓盟约了,还是亲眼看见她坐上黑漆包车风风光光地离开岛原了?别看我们平日里一个个全是锦衣绸缎、春风满面的,背后所受的苦楚和委屈却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琉生君你本就不是女性,没有必要跟随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踏上通往众合之狱的道路。算来我也是受过夕颜太夫关照,又是看着你长大的,在心里早就视你如自己亲弟弟一般,之前我就不同意你也入烟花柳巷这一行,满心盼望你能寻个长久的谋生之计。还记得以前你和开杂货铺家的孩子打架输了,弄得浑身是泥也没有哭过,改日必定倔强地讨回来。算我求求你,修伞或是卖蔬菜也好,你该奋发要强才是,过着现在这般泄气般的日子可不像你啊。”
“——你不要再说了!”
少年红着眼睛,站在离她六尺远的地方,双手紧握成拳头,两颊鼓得像圆萝卜那么大地瞪着她。
“真遗憾呢。我就是个没出息的人,也不像雪枝姐所说的那么坚强。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这儿就是我的家啊。既然你把我当亲弟弟对待,就不该把我从这里赶出去呀!我可不听从你的话,你尽管对我失望透顶、讨厌我吧!”
琉生一口气说完,在泪水即将夺眶而出前,飞快地掉头跑掉了。
雪枝本想追上去,才刚跑了几步,心口上的抽痛又让她不得不戛然止步。
唉,你年纪太小,大概不知道我是多么羡慕男孩子呢!她无不惆怅地想着:不管当工匠手艺人也好,守着一尺三寸店头也好,哪怕是叫我每天汗流满面地拉洋车我也心甘情愿。像现在这般一辈子陷入这片沼泽里,夜夜从火焰车呼啸而至的噩梦中惊醒,或是思念着不知生死的亲人辗转难眠。即使内心如此痛苦,还要带着笑容迎接客人,装作被别人背后指指点点称作‘吃人的白鬼’也无所谓的模样。啊,就连小孩子也敢追在我们身后嘲讽叫骂,每当遇上这种情况,我总是难受得连头都似乎无力抬起来,只好匆匆忙忙地离开。若不是孤苦无依实在没有活路了,谁会甘心过这种被人视为下贱的求生行当呢?
雪枝眼里含着泪,十指像是快要抠入木盆里去了。
干我们这行的,只有把自己当做是个死人了,或许还能多活些日子。什么爱情啊期盼啊,除了使得自己无端烦恼,还能起个什么用呢?
在天边出现第一缕烟紫色晚霞时,她终究还是放下眉头,如往常那般将腰背挺得笔直,迈着从容不迫的脚步地离去了。
中
离花街转角不远处那家杂货铺中的儿子,今年也刚满了十三岁,此刻正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店头,得意洋洋的神态俨然把自己当作了一家之主呢!他是猫田家杂货铺第三代老板的长子,祖上到父辈都是勤勤恳恳、沉默少言的老实人,于是他觉得自己也该拿出店铺老板的沉稳架势出来,嘿,那样才神气!
如果是平时上学路上遇见同龄的琉生,两人肯定是要痛痛快快地互相嘲弄一番,说不定还要找机会动手打上一架哩。但是今天不知是因为要维持看店的风度,还是因为觉察到对方低落的情绪,所以当看见琉生从自家店门前匆匆经过时,猫田祀九硬是没能将准备好的兴致昂扬的挑衅话说出口。对街有两个小孩看见低着头的琉生,嘻嘻哈哈地指着他嘲笑道:“娘娘腔,穿花衣——”
要搁平日里,琉生早就抓一块石头扔过去了,可是今天他只是沉默不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吵什么吵!”祀九猛地大喝一声。那两个孩子看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拔腿跑掉了。
“那家伙没事吧?”他很是担忧地朝琉生离去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个比平时看上去更瘦弱的背影,一下头都没有回。
“就算被金主赎了身,也未必能够当上正房,说不定是个连身份名头都没有的‘金屋藏娇’罢了,一旦被男人厌倦或是被正房发现闹将起来,只怕是连回来岛原的脸面都没有了呢。”
自从琉生懂事以来,便免不了听见人们在背后对母亲如此指指点点,一旦明白了这些流言蜚语的真正含义,对于小孩子来说,对母亲的羞辱便是自己最大的耻辱。因此琉生生平最恨别人提起母亲从良的往事,那些或是嘲讽或是怜悯的言语都是十足的不怀好意。故而无论花镜的从良之心还是雪枝的循循劝说,都让他犹如遭受背叛一样地感到委屈不痛快。等他磨磨蹭蹭回到了自己破旧的小屋前,闷闷不乐地坐在门前不平的石阶上时,天已经快全黑了。月亮早早地挂在东边空荡荡天空上,几颗不太亮的星星寂寥地闪烁着,而人间的万千灯火正在逐渐一盏盏点亮——
“哎呀,可找到你了。”
邮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你的信件。”
会是谁给自己写信呢?他一边疑惑着,一边在远去的清脆单车铃声中拆开了信封,只见里面用干净的纸张和体面的字迹写着:与君一别,甚是想念。若有意与吾携手远走高飞,两日后午夜子时河边歪脖柳下相见。落款的名字似乎听过,琉生的脑海中顿时回想起一个不十分清晰的男学生的面孔。大约就是那个人了罢。琉生心想,之前在对方怀中仿佛也听到类似的话语——什么喜欢啊,想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一辈子之类的。反正当时自己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高兴起来就搭理几句,不高兴就装作睡着了。然而这张羽毛般轻盈的信纸此刻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仿佛突然被什么堵满了似地难受,待要细想却又是空落落的一阵迷惘。他将那张罪魁祸首的信连同信封揉成一团,狠狠地朝一旁杂乱不堪的野草丛里扔去,胸口里的心烦意乱更加严重了。
“樱花啊……樱花啊……”
在琉生还很小的时候,记忆里的母亲是开朗活泼的性子,也曾在明媚的午后给自己的小儿子柔柔地唱着好听的歌儿。
“……暮春三月天空里,如同朝霞如白云……快来呀,快来呀,同去看樱花……”
她一边唱着歌,一边将彩球推向她的孩子,听见那小小的孩童发出咯咯笑声,她便也露出满足的欢颜。
琉生的母亲非常喜欢樱花。
从她还做着菊田屋的花魁夕颜时,她就常常趴在窗口对着院里那颗樱花树痴痴地看。若是遇上花繁似锦的日子更是可以看上一天,就算再尊贵的客人前来也懒得抬下眼皮。好在她的任性也是出了名的,大家私下里埋怨一番,也拿她没有办法。久而久之,菊田屋的花魁为花痴迷的习惯传开了去,反倒成了花街上名噪一时的风雅事儿。而当附近的人都开始流行拈花牵柳时,掀起这股风潮的正主儿却仍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地,倚在窗前端详着那已经逐渐凋零的樱花树。
当时还是小女孩的花镜总是很好奇地问夕颜在看什么,夕颜便懒懒地弯了眉眼,用睡意朦胧的声音说道:“……我啊,看见一个温柔帅气的富家子弟站在我的身边,他拿着手杖,我提着食盒,手牵手地去看樱花。旁人看见我们俩,没有不羡慕的,都说‘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话被我的夫君听见了,喏,他正朝着我笑呢,他笑得多么好看啊……”说到这里,她又发起痴病来,不管花镜再怎么问也不搭理了。
根据老鸨那里听来的闲谈,夕颜祖上貌似甚为丰裕,到父亲那一代才败光了家底,不得已只好将女儿送进了妓院。没人料到当年身高不及妓楼所供奉的神龛高的女娃娃,如今竟早已出落得这般娇艳欲滴的色相。与那些脸上的妆容越亮丽,眼里的光芒就越黯淡的青楼女子不同,夕颜无论身上或是脸上总是带着一股小女孩般的纯净气息,仿佛长不大似的瓷娃娃似的。夕颜对待身边年纪小的侍女,更像是她们中间的孩子头,她命令她们做这做那,带着她们给客人表演节目,毫不吝啬地赏给她们各种稀奇古怪的好东西。有时候兴致来了,她甚至会唱歌给这些女孩子们听,所以这些侍女比起拿她当主子,更像是在伺候一位任性的姐姐,对夕颜也讨厌不起来。
在初秋一个明朗的日子里,菊田屋的花魁从良了。前来接她的是一名开着洋气黑轿车的绅士公子,简直跟她曾对花镜描述的那个场景一模一样——他牵着她的手,温柔地对着她笑,让四周的人无不羡慕地称赞道:“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
后来人们听说,菊田屋的前任花魁怀孕了。再后来他们听说,她的夫君其实是个结了婚的花花公子。再往后人们便不再知晓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青楼女子的消息了,就如同过期的花朵被人们所遗忘那样,夕颜这个名字也终于被记忆的尘埃所埋没了。
那个当初将她从花街带走的男人,从这个眼底永远藏着一片天真的女子生命里彻底消失了。那些软绵绵的绚烂花儿就像是无数个缥缈虚幻的梦一般,纷纷扬扬地开在她那缠绵期盼目光的尽头。
然后花落了。
又开了。
再落。
再开。
……
终于有一天,当初那些殷切的期盼、美好的梦境连同着身为一名母亲应有的慈爱,都在极度的失望和悲痛下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泞之中——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你,他又怎么会抛弃我?”
“要没有你这个扫把星我已经好好地从良了!”
“你这个倒霉鬼!祸害精!”
“全部都是你的错!”
“啊啊……要是你从一开始不存在就好了……”
“……没有你……就好了……”
被唤作扫把星、吃白饭的琉生,如果挨了母亲不分青红皂白的打骂,就独自跑到隔壁花街里躲上几天。要是受了附近孩子帮的欺负,哪怕是拼个你死我活,他也一定要将这口气讨回来。雨水冲掉了道旁草丛里白色玉蝉花上的泥斑,却洗不掉那个瘦小身躯上的淋漓伤痕。木下琉生就像一株扭曲而倔强的植物,在母亲的虐待下坚强地活了下来。这种无间地狱般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十一岁那个晚春四月的清晨,这个曾叫做夕颜的女子被人发现溺亡在河道里。菊田屋的老鸨大发善心地出钱雇了几个廉价的脚夫将她的尸体抬了回来。一路上,脚夫们慢慢地走,风儿徐徐地吹,道路两旁的樱花树缓缓地落着粉的、白的花瓣。女人黑色的长发垂了下来,湿漉漉地滴着河水,濡湿的白色衣衫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那曾经鲜活美丽的胸膛上落满了她最喜欢的花儿——然而那颗心脏却已不再为任何事物跳动了。
琉生独自站在破败的小木屋前,远远看着那些面廓模糊的人们朝他走来,耳畔边又响起了某个明媚的午后,容颜俏丽的女子对着她的小儿子柔柔地、轻轻地唱的那首歌儿:“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如同朝霞如白云……”
快来啊,快来啊,同去看樱花——
下
秋蝉、蟋蟀和不知名的野虫在房后嘘嘘吱吱地叫个不停,窗外树影在墙上幽魂般地晃动,风在门窗的缝隙间发出细小微弱的呼号。客厅中传来微弱的异响声,大概是有老鼠从厨房溜出来了罢,因为那诡异的声响仅一瞬便消失了。独自睡在偏房里的男孩蜷缩成一团,在黑暗中紧紧地闭上眼睛。不多时,身后的拉门被轻轻推开了,榻榻米上传来窸窣的动静,一个喷着热气的声音贴近他耳边问道:
“木下君,已经睡着了吗?”
剧烈的心跳差点让他叫出声来,然而他只是闭紧了双眼,咬着唇不发一声。
被褥微微的颤抖证实了少年依旧醒着的事实,有什么从身后将被褥掀起了一道缝儿并探了进来。男孩抑制不住的颤抖已经无法隐藏内心的恐惧,他刚刚张嘴发出尖叫,便立刻被一只热乎乎带着潮气的大手猛地一把堵住了口鼻,不断挣扎的双腿也被对方用身体的重量压住,方才那个带着恶心气味和猥琐语气的声音再度响起:“嘘、嘘!木下君,奉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吧,闹出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仔细想想看,如果我对别人说你在我家里偷东西,就再也没有地方愿意收你当学徒啦!那些一片苦心送你来的人们,你不会舍得让她们失望吧。昨日那个来给你送衣物的女人,虽然用头巾小心地包住了脸,但其实是菊田屋里的窑姐儿吧。唉,长着这么漂亮的脸蛋,根本就是木下君自己的错啊……是啊,全部都是你的错呢……”
男孩颤抖的双腿在被强行分开的瞬间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在对方忙乱之际,他的一只胳膊终于从可怕的禁锢中挣脱出来,胡乱将够得着的东西统统打翻在地,又抓起床柜上的台灯朝敞开的拉门外扔去。只听得砰地一声,灯台重重地砸在拉门上,灯罩从门开着的间隙中飞了出去,也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好大一声响动。从二楼传来了惊诧的询问声,紧接着连灯光也亮起了。
乘着店主不知如何是好地僵在原地的时候,男孩急忙从铺盖上爬起身来,连鞋也顾不上穿,冲进厨房打开后门,从这个喊着“有小偷”的魔窟里逃离了去。年仅十岁的他,在秋季寒冷的夜里,穿着单衣,打着赤脚,不敢回家将这事儿告诉易怒易躁的母亲,瑟瑟发抖地在街头徘徊了一夜。直到天边露出粉色朝霞的黎明时分,他才大着胆子从阴暗的巷子里走出来,坐在菊田屋前的石阶上,抱着胳膊等待送客的姐儿们开门的那一刻。
天边还挂着一缕玫紫色晚霞的时候,琉生自人群中缓缓走来,在夜色即将降临的灰蓝色天空下,如同小时候那样,抬首望向屋檐下那早早便被点亮的印着“菊田屋”字样的红灯笼。三弦琴和饮酒欢唱的声音不断从各处传来,正是每家妓楼夜晚生意刚刚起头的时候,按理来说他不该这时候跑来这里。只是收到那封约定私奔的信后,已经过了两天。琉生并未给那个学生送去任何回复,但是离开这里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念头却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尽管心烦意乱地把自己在那间小破屋里关了整整两天,今夜却必须做出决定了。他坐立不安地踌躇了半天,换上平日常穿的正红色的浴衣,系上一斥染的腰带,离开屋子,顺着河边一直走到花街里,等他停下脚步,便已站在菊田屋的门前了。
他掀起布帘,迈过门槛。店里一楼有几个正在与窑姐儿们喝酒取笑的客人,二楼相对平时要显得冷清许多,琉生见无人注意到自己,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独自悄悄溜上楼去了。
推开属于花镜的隔间门,却不见其人。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猛一看上去很有些空旷,琉生关上门,也不敢点灯,就坐在平时花镜常倚着抽烟的格子窗旁,出神地盯着窗外鸦青色的天空痴痴地幻想了起来:……要是离开这里的话,花姐和雪枝姐会替我开心吗,还是会很担心地埋怨我瞒着她们做出这种惊人的决定呢?如果是花姐的话,一定会先气恼地重重敲我的头,然后拍着巴掌大笑不止吧。雪枝姐倒是不会打我,可是她只要皱起那好看的眉头,就能让我感觉自己做错了事,而我只要拉住她的衣袖撒撒娇,她便总是心软下来,不再责怪我了。
琉生一个人蜷缩在黑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象着未来的事。
如果我就这么走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们啦。她们都是待我极好的人,我却一次次地让她们伤心和失望,唉,我虽然活着,却感觉跟死了一样。求求谁来带走我吧,谁都好,如果那个人能让我体会到活着的快乐,那我就随他去好啦,管他带我去世间哪个角落我也不在乎了。
拉门被推开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直起身来,看着那个背光而立的身影,对方似乎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啊呀……”
“雪枝姐?”琉生唤道。
雪枝仿佛手足无措地原地愣了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地将门关上。在灯亮的一瞬间,琉生发现她满脸疲惫,眼睛红肿,似乎是才刚刚哭过。不由得站了起来,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雪枝姐,你怎么了?”
“你坐下吧,琉生君。”雪枝定了定神,“既然你来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楼下传来尖锐刺耳的玩笑声。
“花镜死了。”
耳边仿佛猛然响起一记磕烟灰“当”的金属敲击声,以及夹杂着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咏唱樱花的歌曲声、树荫下的凄凉的凝望以及阳光中的气味。
“那是昨日晚上发生的事情。”雪枝低声说道,“之前花镜有一个相好的男子,两人俨然夫妇一般你恩我爱,只是对方早有妻室,又有一个才七岁的儿子。我虽知道花镜钟情于他,但料想两人至多当一段日子的露水夫妻罢了。直至那日你追问我花镜是不是打算从良,我才疑惑地找她问了这事,她被我逼得不过,这才拿了两人之间的书信给我看。我看过书信,得知这男子约了她昨天夜里远走高飞,一起去别处做个长久夫妻。唉,一旦变成了我们这样的人,除非躺进棺材,岂是想走就可以走得了的。可是花镜铁了心要私奔,不过带了钞票和数件贵重首饰,衣物全数弃了。我劝她不住,又不敢告诉别人,好容易熬了半晚,便推说胸口闷要出去透透气。才走到河边,见前方人头攒动,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心下不安,拨开层层人群挤进去,便看见花镜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
“是被一个女人扎的,连着扎了三刀。有人看见了,第一刀砍在手上,第二刀砍在肩膀上,最后那刀是直插背窝中心,差点连刀柄都没入了。哎哎,也不知道一个弱女子哪来的这般力气。”
“怕是恨得狠了吧。我听说这家的丈夫迷恋窑姐儿,想要抛妻弃子与她在一起哩!这家孩子好像才七岁,乖巧又懂事,亏得当父亲的能忍得下这个心来。”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只怕又是看上了这家的财产罢。那些被窑姐儿的花言巧语骗得倾家荡产再被一脚踹掉的傻瓜蛋天底下还少嘛,有些连自己的人生乃至性命也整个地赔进去了。可那些女人呢?不过是冷冷一笑,又回到潇洒快活的风月场所啦!所以依我看,这姐儿的下场也是她自己活该罢了!”
“血泊里,花镜眼睛半睁着,脸色苍白得像天空中凄惨的月光一般,周围的人纷纷议论着事情的经过,而她只是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这些讨论着她的人。我浑身颤抖地跪在她的旁边,将她虚弱的身子抱在怀里,用手绢徒劳地堵住那仍在缓缓冒血的伤口。不知听见了什么动静,花镜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那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要喊一个已经无力喊出的名字。随即她垂在地上的手指抽搐了几下,从眼角里滑落一滴泪水……无论我如何哭喊着她的名字,也不曾给过一丝回应了。”
雪枝再度呜咽起来 ,压抑的哭声很快便被楼下热闹的莺歌笑语给淹没了。琉生呆然而坐,面无表情,只有一颗一颗的泪珠无声地坠落在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从雪枝身边冲出门去,差点撞上门外端着盘子的侍者,在一片惊呼声中,他一口气从菊田屋里逃出来,像一只失去方向的飞蛾一头扎入了茫茫人海之中。
夜晚的街道上,每一张脸都像是陌生人,每一张脸又像是曾经见过一般,他感觉那个面貌模糊的学生、那个可怕的店主、浑身是血的花镜以及披着湿淋淋长发的母亲都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盯着他、盯着他——他慌慌张张地跑了起来,红的、黄的、白的的灯火在街道两边顺着人群流逝,等到他发觉的时候,他已经远离了人群和灯火,爬上了那道长长的石阶来到了神社的鸟居之下。四周一片寂静,尽管是盛夏也依旧散发出阴冷的气息。琉生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隐藏在石阶旁树木的阴影之下,双手紧紧抱住两腿,就像是他一次又一次被发狂的母亲打得浑身青肿后那样。他将下巴塞在双膝间的空隙里,脸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泪痕,瘦弱的身躯由于恐惧、悲伤和寒冷不断颤抖着,他拼命咬着嘴唇直至蔓延开的痛感占据整个思绪才算作罢。
白樱一般缠绵的云朵被风吹散了去,月光被乌云遮蔽,雨水代替泪水哗然而至。琉生在雨声中听见好几人的声音——
“这几天都下着雨呢,你又跑去哪里玩耍了?伞也不带,要是因为淋湿生病的话,可没有人去照顾你!”
“别看我们平日里一个个全是锦衣绸缎、春风满面的,背后所受的苦楚和委屈却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就算被金主赎了身,也未必能够当上正房,说不定是个连身份名头都没有的‘金屋藏娇’罢了。”
“你这个倒霉鬼!祸害精!”
“根本就是木下君自己的错啊……是啊,全部都是你的错呢……”
“……暮春三月天空里,如同朝霞如白云……”
“……”
许许多多的话语和人影仿佛幽灵一般在他的眼前晃动穿行,附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那一声声“下贱的婊子!”伴随着闪电和雷声炸裂在空中。顿感这天底下的人都是一个德行,一瞬间除了花街里那些身世悲苦的姐姐们,天地间竟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了!不断升高的体温和渐渐冷却的意识仿佛两只巨大的手将他的肉体和灵魂生生撕裂,一部分顺着倾盆大雨被彻底冲洗埋葬,另一部分却在空无一物的体内扩散开来直至占据整个身躯。没有一个人知道,在这个寒冷的雨夜里,一个少年正离死亡和坟墓最近的地方,蜕变成世间又一只隐去真情实意的幽灵之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