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谢尔盖·菲奥多罗夫独自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自从恢复意识后已经过了好几天,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康复,一切几乎又回到了斯丰奎尔提未曾出现过的日子里。不过要说起他那一成不变到枯燥无趣的生活有什么起到了变化,大概是那每天九点准时响起的敲门声。
谢尔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不喜欢改变。
无论是食品的种类、衣物的款式,还是千篇一律的工作内容。
抑或是……身边的人。
所以他才会拥有那样的恩典吧——在独控的时间里,世界万物都是静止的,保持着当下的形态,除了自己,一切都处于永恒的定格之中。
如果停留在曾有父母关怀的年纪就好了。
如果停留在与亚伯共处的时光里就好了。
如果……那些短暂的幸福能留住……就好了。
可是在他的生命中,事态似乎一直都在动荡不安,并且十有八九都在往糟糕的方向转变。
每次转变都是一回刻骨铭心的痛。
每回疼痛都再度感觉到一次无能无力。
——眼皮抽搐了几下,谢尔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去想那些令人痛苦的往事。
想点高兴的事情。他命令自己。
几乎在下一秒,耳边便回荡起渺渺歌声。最近,每当他陷入低落的情绪时,他总会下意识去追逐那有如天籁般悦耳的稚嫩童音。
麦吉。
那个叫做麦吉的小家伙,不知道什么原因,每当听到这孩子唱的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歌儿,总是让他产生一种自己仿佛也可以获得救赎的错觉。
是的,错觉。
冷笑挂上了谢尔盖自嘲的嘴角。
救赎……怎么可能?
说也奇怪,那个孩子竟然不怕自己。
平心而论,谢尔盖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会让小孩子们主动亲近的类型——他冷漠、疏远,是习惯于隐藏在黑暗中的冷血杀手。他寡言、低调,像一块被遗忘在荒野里的苍白石碑。
可是麦吉偏偏不害怕谢尔盖,反倒很是粘着他。对于孩子说的谢尔盖救过他的事情,谢尔盖本人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或许他曾在不经意间随手帮过某个孩子吧……或许?不过上帝作证,救人并不是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如果说人生来便背负着原罪,那么显然他生为一个异能者,生来背负的罪过便比常人更要来得多。
他略带苦涩地想。
若不是由于自己是个怪物,便也不会来到这个岛上了。
若不是由于自己是个怪物,也不会连累身边的人受苦了。
他记得那些粘稠的鲜血干涸在回忆中的形状,从沉重到麻木。虽早已过了会为他人生命的逝去辗转难眠的年纪,但总有那么几个人的血迹会随着岁月沉淀成一块块深褐色的痂,巨石般沉重地积叠在他的心上。
麦吉。
那个孩子有一双大大的蜂蜜色的眼瞳,总是用乖巧又谨慎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其他人的脸色,像是容易受惊的小兽一般。
那个眼神,他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他记不起来了。
那孩子就像是一股清水,悄无声息地渗入谢尔盖枯燥无味的生活,却不会让人产生任何不适的抗拒心理。
谢尔盖·菲奥多罗夫不喜欢周围事物发生的变化。
因为他不知道假使麦吉闯入了他那尘封不动的生活,会不会为此受到牵连与伤害。
就像之前的,他曾接近的那些人一样。
时钟敲响了九点。
像是某种召唤一般,敲门声应声响起,这让谢尔盖暂时将不快抛在了脑后,马上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打开了公寓房门。
门外立刻就有一张汗淋淋的红润小脸映入他的眼帘,孩子像是一路匆匆跑过来的,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大书,小嘴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早安呀,哥哥!”
谢尔盖微笑着,如往常一般张开双臂迎接孩子一头扑进自己怀里的打招呼方式。
“早安。”他擦了擦孩子额头和耳朵后面的汗,顺手关上房门,“怎么跑得这么急?”
“……今天出门晚了点。”孩子把他埋在谢尔盖怀里的脸蛋短暂地露出来,随后又很依恋般地在衣服上蹭了蹭。
“怎么了?”
“嗯……想哥哥了……”带着一团孩气的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在谢尔盖心里暖暖地漾开,如回音般左右震荡着。
“昨天不是才见过吗”——他硬是将这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我也想你。”
他揉了揉孩子的头:“要不要吃点什么,冰箱里有牛奶。”
怀里的小脸皱成一团,很有些可怜地小声问道:“……我可以不喝么?”
“当然。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
“我讨厌牛奶……但是他们说神喜欢听话的……”
“他们?”
孩子敏感地闭上了嘴,目光回避一旁。
谢尔盖没有追问下去,伸手拉开了冰箱门:“罐装咖啡和橘子汽水,你要哪个?”
“橘子汽水!”
像是听见喂食信号的小动物一样,谢尔盖心里这么想着,忽略了孩子那瞬间发亮的眼睛里,映出了一张很温柔的笑脸。
无论是麦吉对喝了汽水后会打嗝而感到惊奇的表情,还是撒着娇央求道“虽然感恩节已经过了,但是好想吃苹果派哦……”的样子,都让谢尔盖感到趣味盎然,并对孩子的要求几乎是百依百顺。
或许人真的是一种很脆弱又健忘的生物。
所以才会在并不漫长的日子里,忘记了名为幸福的感觉。
——如果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谢尔盖静静地注视着坐在窗台上的金色侧影——麦吉赤着双脚,灿烂的卷发遮盖住了半边脸庞,杏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茸茸的浅光。五颜六色的透明泡泡在空气中不徐不慢地上下沉浮,偶尔有一两只鸟从视野中轻快地一掠而过。
如果能一直保持这样就好了。
谢尔盖这么想着,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他发现一切似乎真的如他祈愿的那般静止了下来。
时钟停在十分钟前的位置,泡泡像水晶球般悬在半空,风止了,树静了,麦吉的动作定格在撅起嘴唇吹出一串肥皂泡的瞬间,浅金色的睫毛半垂着,欢乐的表情毫无遮掩地显露在苹果色的脸颊上。
男人靠近时的衣料和手指擦过这些脆弱的气泡,它们便纷纷炸裂开来,变成更加细小的水珠悬浮在空中,直到他的手指终于碰上那柔软的脸颊,如同沾满鲜血的匕首按在圣经上面。
“哥哥?”
他一愣,眼前的孩子正眨着眼睛,不解地盯着他。
他下意识地赶紧扭头看钟,只见秒针滴滴答答地飞速移动着,空气中那些气泡的碎沫早已不见。
“哥哥,你怎么了?”弱弱的声音再次传来。
他换上之前淡漠的笑容:“我没事,你陪我去沙发上休息会儿好吗?”
“嗯。”孩子点了点头,温顺地伸出手臂,任由男子弯身将他揽入怀中。
读了很长一段麦吉带来的圣经后,谢尔盖合上了书,他平躺在沙发上,盖着一条暗红色的毛毯,孩子像小猫一样窝在他的旁边,身上搭着同一条毯子的一角。
“麦吉,你还记得自己是几岁来到岛上的吗?”
孩子的头像是摇了摇,软软的头发蹭得下巴略微有些发痒。
“你一直叫我哥哥,是不是因为我和你哥哥很像。”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你还记得你的哥哥吗?”
“哥哥……安杰尔哥哥……他笑得很温柔,待我很好,我养的小鸡到神的身边去了,是安杰尔哥哥陪我一起把小鸡埋掉的。我……记不清安杰尔哥哥的样子了,我只晓得他的头发很长,和你的头发一样是非常漂亮的银色。”孩子叼着拇指,说话声音略有些含糊,像是正在努力回忆,“我是从一个总是下雨的地方来的,家里很大,有很多人……我不记得多大到这里来的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孩子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我……其实还记得,安杰尔哥哥挡在我前面的身影。明明是阴天,他的背影却像是在发散着刺眼的光芒,后来他们告诉我,安杰尔哥哥也去神的庭院了。”麦吉咬了咬手指,“我想,安杰尔哥哥大概跟我的小鸡在一起,他会好好照顾我的小鸡的。他们说,只要我乖乖听神的话,做个好孩子,以后就可以见到安杰尔哥哥的……”
像是感受到了孩子的心情,谢尔盖拍了拍麦吉的脊背以示安慰。
“如果现在可以让你回家,你愿意吗。”
他能感到孩子在自己怀里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问道:“回去的话还能见到哥哥吗?”
“大概可以吧,”他没想到麦吉会这样问,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说才好,“嗯……我想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看望你的,好吗?”
麦吉沉默着,谢尔盖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扯紧了,一道细细的手臂抱上了他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原先以为你们很像……可是谢尔盖好像是谢尔盖……”
一瞬间,谢尔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揪了一把似的。
等到这阵异感从心里消去,时间似乎再度静止下来。
他平躺着,像是在确认着这一切。
孩子在他身边,额头紧紧抵着自己的胸口,两只小手拼命地抓着他的衣服,仿佛是害怕他就此消失不见似的。
他握住了孩子的小手,轻轻抚摸着那小小的脊背,手指碰触到孩子阳光般耀眼的金发的时候,他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在那发丝间印下了一个无人得知的吻。
鸦。
黑色的乌鸦。
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从十字架上腾空飞去。
在如水般清澈的地面上,映出了雪白羔羊的影像。
羔羊温顺地叫着,迈开步伐朝远处慢慢走去。
它走到一片篱笆前,停下了步伐。
篱笆上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熟悉身影,膝上搁着一本牛皮书,闪亮的银十字在他胸前摇晃着,刺得人睁不开眼——
当他从梦中醒来,刚睁眼便看见一张写满担心的面孔,麦吉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他的旁边,泪水盈盈地望着他。
“嘿……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嘶哑。
“我以为你又跟上次那样,睡着了怎么也喊不醒。”麦吉眨了眨睫毛,一滴没能忍住的泪水啪嗒掉了下来,他便慌忙伸手使劲地揉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他哭鼻子的事实。
“我唤你你也没反应,像是听不见我的声音。”
谢尔盖拍了拍眼前垂着头的小脑袋,笑着抚慰道:“没事的,你看我这不是醒来了么。”
麦吉点点头,从他身边爬下地来,吸着鼻子喃喃道:“我要回去了,不然舌头僵硬的眼镜先生又会发牢骚的……”
谢尔盖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麦吉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要回去的话,人却赖在沙发边一动不动。他牵起了孩子,将那团软乎乎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里,站起身来。
“我送你下楼。”
然而这楼梯似乎比往日要短上了许多,当他踏下最后一步阶梯,他仍然舍不得放开那只小手。
“麦吉,我送你回去吧。”
他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当他自己都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手突然被甩开了,麦吉像是在逃避什么一样飞快地向前跑去,一边大声地喊道:
“哥哥,明天见——”
他看着孩子的背影在街道角拐了个弯不见了,抬起步伐跟了上去。
不见了。
他在人群中焦急地穿过。
一个以跟踪为生的杀手,就这样在短短十几分钟内被一个孩子给甩掉了,这在他的杀手生涯中,还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先例。
麦吉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谢尔盖甚至再次使用了一次恩典,他从静止不动的人群中快速穿行,寻找着那个金色的小小背影。
没有。
可是,仍然没有那个他想要寻见的小小的身影。
当人群再度在他眼前流动,谢尔盖知道自己这次彻底失败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心与一名跟麦吉差不多年纪、比麦吉更矮上一头的孩子擦身而过,这孩子有一头带着金属光泽的银灰头发,只剩下一半的耳朵以及一双闪烁着秘密的蓝眼睛。
然而谢尔盖的视线只是从这个孩子的身上简略地一扫而过,就如同那许多黯然无光的路人一样,不曾在他的目光中停留。
所以他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在那双灰蓝眼睛中转瞬即逝的黑色身影,带着多么无情的意味。
谢尔盖心里很清楚——
他的恩典,已经改变了。
因为麦吉的缘故。
……神啊,求你鉴察我,知道我的心思,试炼我,知道我的意念。*
当男人无意识在心底默念今日所念圣经中的片段之时,刚刚与他擦身而过,正为自己被对方完全忽视而沮丧不已的希尔·卡斯蒂安,却对于自己在对方身上起到了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浑然无所知觉。
注1:摘自(诗 139:23)
“感谢您的帮助,先生。”
简短而生硬的道谢后,扎哈尔扶正鼻梁上歪掉的的眼镜,将那名瑟瑟发抖的孩子往自己身边揽了揽,略向谢尔盖一点头便将他抛在视线之外了。
同样的,谢尔盖也无心久留,莫伊一直没有与他联系,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他匆匆赶回礼赞街43号楼、拉开没有上锁的公寓门时,这种不详的感觉立刻变成了现实——
黑发的青年像是一枚冰凉的影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明明窗帘是拉开着的,但仿佛所有的光亮都在他的附近望而却步,无法照亮他的身影。听到动静,他缓缓转头望向公寓门口的方向,隐约露出了一个笑容。
“别那么紧张,这里只有我一人。”这家伙懒洋洋的声调也许天生就是用来激怒人的,“怎么了,你不打算一起来一杯,坐下好好谈谈吗?”
——这里只有我一人。
谢尔盖本就阴郁无比的心情在听到这句话后顿时再度一沉。
“我不认为你只是来找我喝酒的,”谢尔盖踱到客厅中央站住,冷冷面对着那傲慢自大的不速之客,“有事就说,别浪费时间。”
对方轻笑了一声。
“急什么,你跟别人不一样。”
他喝了一口酒,晃了晃翘着二郎腿的脚尖。
“你有的是时间。”
两人对峙着。
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悠然自得。
“你有空耗在我这里,不如去医院看望一眼可怜的丹尼尔,”谢尔盖瞟过面前这位在神慈科任职的同事,“听说你对自己的搭档见死不救,害他差点丢了小命。”
“那只能怪丹尼自己能力不足外加判断失误——另外我可不记得神慈科原来是一个仁慈的慈善机构。”叫做杰森的青年嘿嘿笑着,在沙发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对了,你好像挺宝贝你那弱不禁风的搭档的?话说今天没有看见他呢,真让人担心,会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啊?”
“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谢尔盖变了脸色,一字一句道,“我发誓绝不会放过你。”
“他们——”杰森故意夸张地拖长了语调,“啊呀,还有谁呢?”
谢尔盖情知一时失口,捏紧拳头。
杰森好像对现在的状态非常满意,他饶有兴致地举起高脚杯,透过鲜红的酒液打量着对方染上一层血色的影像。
“我真不懂老头子干嘛对你那么宽容,就算你的那什么鬼恩典玩意儿——”说到这里,他做了个表示不屑一顾的鬼脸,“比较少见——说到底你也不过一个以杀人为生的下贱走狗罢了。是狗就得听主人的话,别私下里往自己的狗窝叼不属于你的烂骨头。”
不过刹那间,杰恩早已收敛了方才那副虚假的笑脸,用阴恻恻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不发一言的银发男人。
“我早就怀疑‘蝮蛇’事件里有猫腻,没想到居然是私自收留蝮蛇私生子的小情人。说起来不过是个没长大的毛孩子,要姿色没姿色,要钱财没钱财,我还真是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喜欢小男孩的变态的心理,哈哈哈……”
“还是说,其实蝮蛇的私生子根本就没有死去,你们把这孩子囚禁起来,是为了与其做一笔交易?”
“无论如何,你们偷摸做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是妥妥的叛国之罪啊,只要等到那毛孩子在认罪状上签名画押,我会很乐意带你去亲身体验一下神慈科的地下审讯室,哈哈哈!”
杰森欣赏着银发男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差点忽视了口袋里手机的震动。他大模大样地掏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谁知不到二秒钟,张狂的笑意便凝固在他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他挂掉电话,望向谢尔盖。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手脚,那臭小鬼居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盯着谢尔盖的脸,似乎想从对方的表情里挖出点什么来。
“我还真有点好奇你的那个娘娘腔搭档在你这里究竟得了多少好处,竟招供说那小鬼是他看着可怜带回来的,用了那么久的邢,硬是没改口……”
“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谢尔盖一把揪住杰森的衣领,怒火已经无法抑制地从他那向来隐忍的脸上显露出来。
杰森笑了。
“你可以祈祷。保佑他们还活着。”
他挣开谢尔盖的手,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冷笑一声。
“然而这都是谁的错呢?”
殷红的液体从碰翻的杯子里汩汩流向地面,就像倾泻的鲜血一样。
当谢尔盖见到莫伊的时候,对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有气无力地闭着眼靠在阴冷的墙角下。
他正打算将可怜的搭档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听到对方发出虚弱的吃痛声,这才发现那擅弹钢琴的纤细的双手已被硬生生卸去了好几块指甲,猩红色的伤口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分外的触目惊心。
“谢尔盖……”莫伊慢慢地睁开眼睛,“抱歉……我……”
“别说了。”谢尔盖打断了搭档的话,伸手穿过对方胳膊下方,小心翼翼地将莫伊扶了起来。“佐游马上就到,他会送你回去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地下室幽深的过道里响起,闻讯匆匆赶来的佐游出海看到莫伊的样子,又气又恨,二话不说一把推开谢尔盖,并朝对方脸上狠狠揍去。谢尔盖被打得一个踉跄,砰地重重撞上了身后的墙。
“出海!”莫伊身形一晃差点摔倒,佐游急忙伸手将恋人揽进怀里。
“你再在神慈科待下去迟早会被这个混蛋害死的!”佐游愤怒地吼道,“当初他怎么答应的,决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可是现在——”
“出海……”
“你这个傻瓜!你就算搭进性命去也不愿意和这个人拆伙吗,他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牺牲的啊?算我求你了,退出神慈科和我做搭档吧,要知道我一直没有找犬就是因为——”
莫伊无奈地叹了口气:“出海,我很疼……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佐游狠狠剐了默默抹去嘴角血迹闷不做声的谢尔盖一眼,扶着莫伊甩头便走。。
谢尔盖看了一眼他们蹒跚的背影,满脸疲惫地继续往阴森的过道的深处走去。
他终于找到了斯丰奎尔提。
可是奎尔提已经不像奎尔提了。
审讯的人员早已离去,惨白的少年却依旧双手绑在一起,被吊在房间中央,双脚无力地拖在地面上。
他的衣衫破烂,被鲜血染尽,平日里富有生机的小脸,此刻也毫无生气地垂在双臂间。
地上掉了好几个注射针头,不知道他们对这名可怜的孩子施加了怎样的刑罚。谢尔盖不想去想,他也不敢想。
当他解开绳子的时候,粗糙的绳索从尚未凝固的伤口中划过,晕迷中的奎尔提下意识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接着软软地栽进了他的怀里。
谢尔盖心疼地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徒劳地试图擦去在对方脸上干涸的血渍。
“……我……不知道……”奎尔提在他的怀里奄奄一息地哭泣起来,气若游丝,“……奎尔提什么……都不知道啊……”
“……没事了,宝贝,已经没事了。”谢尔盖手忙脚乱地想将孩子抱起来,可是似乎无论他碰哪儿,奎尔提都疼得倒吸冷气,哭个不住。
“好疼啊……呜呜……你们要什么……奎尔提……都会做的……”
“不要打针……不要……”
“求求你们了……我什么……都会……做的……”
谢尔盖看见泪水止不住地从奎尔提的脸上流下,孩子嘤嘤呜咽着,说着可怜的、讨饶的话,无不令他心如刀绞。
奎尔提招供不出神慈科想要的讯息,是因为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谢尔盖一意孤行地将他带到自己身边,仅仅是因为他和记忆里的亚伯有着相似面庞。就算他知道,这种无关紧要的理由,想来神慈科也不会相信的。
——神慈科并不是威胁到奎尔提人身安全的因素,谢尔盖……你才是。
早在他刚把奎尔提带回来的时候,莫伊就这么说过。
然而他并不愿意放手。
不愿意……
哪怕明知奎尔提只是作为一个替代品的虚幻的影子。
他也不愿意放手——
夜深的时候,礼赞街34号来了一位陌生的来客。
他推开那扇约定的门时,屋里一片黑暗,没有点灯,不过他还是根据牧羊犬那敏锐的直觉感受到了陷在客厅里沙发上的黑羊的气息。
来人并没有与黑羊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向那扇门页半敞的卧室,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细微的响动,他走出来的时候,臂弯里多了一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影。
他走到客厅里,打量着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背影,他曾经与这个背影一同度过十多年的岁月,而他也很清楚对方一直拿自己当做亲生父亲般的信任与依赖,所以已从神慈科退休的他现在才会来到这个地方。
——带他走吧,找个安全的地方。
——不要试图跟我联系,这样即使以后他们对我用药,也不用担心我会吐出你们的踪迹。
——钱我已准备妥当,去我所不知晓的地方吧,拜托您了……
在走之前,来客对着沙发中的身影低声说道:
“保重啊,孩子。”
然而对方没有回音。
最后一丝光线也随着来客的离去而悄然消逝,这片客厅又重新回到了之前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
后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5767/
终于写完了!
玩企划的时候就跟自己说过,希望自己笔下的角色,能有生老病死这么一个比较完整的人生。所以这个番外就彻底交代了保安雷明这个角色最后的结局了。因为其中还牵扯到了别人家孩子的人生,所以我这边情节的就当是平行世界(所以就没响应了)。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还望多多包涵~~
=========================================
思雨姐:
见信佳。
提笔写信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知为何在这个年代还会莫名涌起一股想给你写信的冲动,想来感慨,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这思绪起伏的心情变得平静一些吧。
我和哥哥的身世,想必你是很早就知道的。老爹和爸爸跟楚叔叔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我曾多次听他们用调侃的口气提起当年拜访楚叔叔和思雨姐的情景:老爹一见到思雨姐就喜欢得不得了,连和叔叔斗嘴都不顾了,只是一门心思逗着姐姐开心,在饭桌上都抱着舍不得撒手,还一个劲儿地在爸爸面前唠唠叨叨今后一定要领养个女儿。爸爸被他烦得实在受不了,就随意回嘴道:领养个小子也不错啊,将来还可以娶这家的闺女。没想到此话一出,常年没个正经模样的老爹还真立刻闭口不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爸爸正哭笑不得,忽地听见背后不知从何时出现的楚叔叔板着脸说了句:
“……送客。”
每次想象当时的情景,我都会忍俊不禁。姐,感觉爸爸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也都调皮着呢!后来啊……虽然被楚叔叔赶出门,老爹依然兴致不减、贼心不死地硬拉着爸爸去法源寺拜了一气,求菩萨保佑他能领养个可爱的闺女。尽管爸爸一直评价老爹的做法就是瞎胡闹,但是说来也巧,就在不久后的一个闷雨的初夏夜晚,老爹在巡逻的时候听见湖边的树林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结果找到了被遗弃在草丛里的两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护士查遍了妇产科的记录也没有发现近期有生了双胞胎的妇女,只能推断是从医院外抱进来丢弃的。次日,熬夜做了一晚上实验的爸爸早晨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看见老爹坐在对面的休息室里,脚边落了一地的烟头。爸爸给老爹倒了一杯水,默默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我知道你想什么,只要你考虑好了,我没异议。”
或许真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应了老爹在菩萨面前那个心诚则灵的愿望,哥哥和我分别取名为雷诚和苏灵——由于一下子要养育两个孩子,为了让我们得到更好的物质生活,老爹辞去了保安的工作,找了份长途货运司机的活儿,一干就是十多年。
回想起哥哥和我的童年,印象中最深的就是听着房间外传来的来往人声,看着明亮安静的休息室里的白窗帘微微飘扬,接着脸上便感受到从室外吹进来的或是潮湿、或是燥热的风……
我和我哥上初中的时候,在爸爸的劝说下,老爹没再跑没天没夜的长途客运了,改到本地城市开出租车。现在想来,爸爸暗中悬了十几年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吧,但是没等他放心多久,家里又出了新的状况:哥哥和老爹之间开始产生矛盾,哥哥开始逃课、打架、闯祸……爷俩不是吵架就是冷战。初三那年,在和老爹一次激烈的争吵中,气得失去理智的哥哥冲着夹在中间劝架的爸爸大吼道: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就因为被你俩收养了,我和灵儿被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多少年?!我们受了多少委屈,你们根本一无所知,还有什么脸面来说我混账不懂事?!”
爸爸的表情一瞬间就僵住了,猛地扭头看向我,眼神满是震惊与痛苦。
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哥哥这么一说,再被爸爸那么一望,眼泪刷地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我哭了的刹那,爸爸跌坐进旁边的椅子上,老爹扬手就给了哥哥一记至今仍回荡在耳畔的响亮的耳光:“不想呆了就给老子滚!他妈的老子这些年拼死拼活地就为了养你这么个糟心的玩意儿!滚!!!”
我从没见老爹发过那么大的脾气。虽然老爹一向性格直,脾气冲,但是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那么懒懒地眯着眼睛,叼着一根烟,嘴角挂着一丝痞痞的微笑,像个大孩子一样——
门砰地砸在墙上,我这才反应过来,哥哥已经一个人冲出了家门。一向冷静的爸爸坐在椅子上没动,老爹额角青筋凸起,用气得直哆嗦的手点燃了烟,不做声地闷头抽着。我在旁边呆呆地守着,仿佛过了一整年那么久……一根烟尽了,老爹才仰天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问道:“乐山,你说……是不是我的报应到了……”
当天晚上,哥哥没回家。
之后的事情我印象有些模糊:老爹和爸爸顾不上我,到处找离家出走的哥哥,把我送到兰叔叔家住了几天——还是一周多?我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段日子里我非常地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没过两天,兰叔叔就告诉我,说我哥找到了。然而等到老爹把我接回家的时候,他们才对我说,我哥转学到北京去了,就住在楚叔叔家里,放寒假的时候我可以和爸爸一起去看他。
思雨姐,我就是去北京看哥哥的时候认识你的呀。那时候,我压根没想到那位漂亮的小姐姐就是我未来的嫂子哈!所以说事情往往在回想的时候,才让人感慨怎么就那么地无法言喻,那么地巧啊……
不过从那年开始,哥哥再也没回过家。每逢寒暑假,爸爸就会带上我,去楚叔叔家住上一段时间。我每次试图在哥哥面前提起老爹的时候,哥哥总是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嘴里叼着抽到一半的烟,眯眼看着远处。
他不知道,那神态的他。真的和老爹感觉好像。
我大学毕业后顺利找到工作的时候,真的感觉到自己已经好久没见老爹和爸爸这么明朗的笑容了。谁知好景不长,全家高兴了没几天,老爹驾车时就出了车祸。等我赶到爸爸上班的那家医院,手术早就结束了。我冲到病房的门口,正看见爸爸坐在床边,伏在老爹的肩头上,像是在哭。老爹用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摩挲着爸爸的后背,很慢很柔,就像安慰小时候的我和哥哥时一样。
我站在门外很久都不忍进去。大概由于哥哥与老爹多年不和的这件事,让我都忘记了双亲之间的感情其实有多么的好。
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以前被人嘲笑受的那些委屈都不算啥了。
真的,姐,没有哪个孩子在发现双亲之间感情很好的时候,心里不觉得特别踏实的!
爸爸微微颤抖的脊背和极其细微的抽泣声以及老爹忍受着伤痛安慰着爸爸的低弱嗓音都让我心疼得要死。想想这么多年他们又何尝不是顶着委屈和压力过来的,说真的,这一刻我特怨恨我哥,我恨他怎么那么不懂事,真想马上冲到北京去把他拎回来——
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在走廊后方响起,一个人影从我身后冲进了病房,喊了一声“爸”后就扑通跪下了。
站在门口的我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挽住了,我扭头一看,正是思雨姐你啊!
后来我们才知晓,是药房的椎名医生知道老爹车祸的事情后,叫兰叔叔将这个消息告诉北京那边的,然后你们一接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所幸的是老爹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腿却是瘸了一条。也正是那天,老爹和哥哥之间多年的矛盾终于冰释前嫌了。
次年,哥哥和思雨姐你就举办了婚礼,并在北京定居下来。
老爹腿脚不便,无法继续开出租车,便又回到爱川医院当保安,像是兜兜转转了一圈啊,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可老爹说,挺好的,出去本来就是为了养家,现在我和哥哥都安定下来了,他也可以还和当年一样,守着我爸爸了。
说起来,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爸跟老爹性情完全不一样,打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话少沉稳的人,有什么事情也总憋在心里头,现在想想高材生的爸爸和傻不正经的老爹两人能凑一起过这么多年,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不是吗?
我现在还记得,爸爸在实验室里倒下的那天,是2045年6月13日下午3点多,是在实验室里与他一起做研究的学生把他送到急救室的。爸爸高烧持续不退,呼吸减弱,意识模糊,老爹和我在他床边寸步不敢离开,直到第四天症状才有所减轻。恢复清醒的爸爸看着床旁瘦了一圈的老爹,缓缓问道:
“当年我自作主张把阿诚送到北京抚养,你怨我不?”
站在一旁的我吃惊得不得了,这事儿我一直以为是老爹做的决定,没想到居然是爸爸。
老爹摇头。
“我怪你啥?我只怪我自己,每次你遭罪我都只能袖手旁观,帮不上你……你这辈子我都没有照顾好你……”
爸爸轻声笑了,他眼睛里那种清澈的光芒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就跟他年轻时候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你说你要证明给我看。”
老爹的眼圈红了。
“你做到了,雷明。”爸爸的声音很柔和,“谢谢你。”
当天晚上,爸爸再次陷入昏迷。并于次日凌晨四点去世。
遵循他的遗愿,我们把他毕生研究的心血托付给了他的学生,并且进行了遗体捐赠。
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很担心老爹的状态,我曾劝他回家安心养老,但他说自己闲不住,还是坚持要在医院当保安。但是我从没想到等到我把他领回家的那天,是因为他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症。
慢慢地,老爹记忆减退,对近事遗忘突出。但他还记得多年前爱川医院封院期间的事情,有时候还会一个人自言自语。
“老爹,您当年手机短信里发送的是谁的名字,您还记得吗?”
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望向我,眉眼笑笑的,然后吐出了爸爸的名字。
在患病的第三年,老爹又出了一场车祸,这次,他没能挺过来。
我在医院里见到了一个青年,据说老爹就是为了把他推开,自己才被车给撞了的。我打量了他几眼,瘦瘦高高的,带着眼镜,一副斯文的模样。
我处理老爹的后事,按照他多年前的心愿,也进行了遗体捐赠。
——那还是爸爸刚走不久后,有一天,老爹坐在窗前,看着阳光暖洋洋地照在窗外的树叶上,对我说:“闺女,等你老爹哪天也去世了,也搞个遗体捐赠吧。”
“……您老好端端的说啥呢?”
“你爸的眼角膜不是捐给别人用了么,听说还是个年轻人?”
老爹缓缓吸了口烟,说话的口气像极了一声叹息。
“如果我的眼角膜也能捐给别人,说不定哪天,就还可能见到你爸爸啊……”
小时候,我曾经因为自己有两个爸爸感到委屈,而现在,我为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想法而后悔不已!我已经一个爸爸都没有了,是他们把我和哥哥两个被人抛弃的孩子苦苦养育到大……姐,我还能说什么。我真的好想我爸爸们啊!
就在今天上午,老爹的眼角膜已经成功通过手术移植给了另一名患者。我看了他的样子,也是一名长相清爽的年轻人。让我不禁再次想起了老爹在那天下午说过的话……
但愿他们彼此的眼神,还能在这个城市重逢。
祝哥嫂
身体健康!
苏灵
2049年9月1日凌晨
接到命令的时候,谢尔盖和莫伊正在回家的途中——两人的手机几乎同时震动起来,谢尔盖低头看过短信,少见地皱起了眉头,让旁边的莫伊略微感到有些诧异。
“我一个人去,你留下。”谢尔盖简短地说完转身就走,却被莫伊猛地一把抓住胳膊:“我跟你一起去。”
谢尔盖盯着莫伊认真的眼神沉吟片刻,轻轻地抽出胳膊,然后在搭档的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
“照顾好奎尔提。”
莫伊目送着谢尔盖远去,直到那个男人的背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消失。当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头顶的天空突然掠过一阵乌鸦们的嘈杂声。
希尔·卡斯蒂安用麦金斯·波士曼褐色的眼睛,目睹大量惊慌失措的人群涌入教堂:四下里各种疑问质问和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顿时蜂鸣而起;不明所以的孩子们安静地挤在角落里,睁着惊恐的双眼;教士们一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形象,大喊着挥舞手臂,仿佛汗流浃背的农夫在驱赶着躁动不安的羊群;教堂楼顶的大钟正在向四周扩散出洪亮的警报,厚重的轰鸣声震得教堂内部的彩绘琉璃窗和石青色地板一阵一阵地嗡嗡作响。
希尔,不,此刻似乎用麦金斯来称呼他更为合适——自从真正的麦金斯蒙神宠召之后,希尔就常常用自己那方便的恩典能力,披上自己这位伙伴的表皮,并且犹如上瘾一般,这种假借身份的行为愈演愈烈,如今他借用这个身份每天甚至长达十二个小时。
就好像他已经和麦吉合为一体。
希尔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力图在人群中搜索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是结果很明显——谢尔盖·菲奥多罗夫并不在避难人群的队伍之中。
所以菲奥多罗夫先生这会儿正在外面与危险的坏人打架呢。希尔忧心忡忡地接受了这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出于孩童善意的关心和本能的反应,他努力朝侧门的方向挤去,在成年人的腰腿之间跌跌绊绊地前行,最后在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肚子上撞了一下,巨大的弹性将他推了出去,后脑勺磕在木门上一阵生疼,好在借助这一下他的手终于摸到了门栓,他吃力地推开一条缝,幼小的身躯灵巧地从门缝间钻了出去。在室内相比甚为明亮的走廊上,他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身后木门已然关闭,渐渐将那片令人焦躁不安的混乱封锁在了胀痛的耳膜之外。
希尔朝着后院的方向小跑了起来,偶有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在走廊上迎面匆匆地经过,但无一例外地没有、或者说来不及停下脚步顾及这个慌慌张张的孩子,这令希尔不禁大为庆幸,直到在拐角处突然被一只坚定的胳膊兜头拦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所有人员此刻都应该在教堂里集合——”
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这个拥有一张严肃得堪称死板面孔的男人,用他那双冷静到冷漠的灰色眼睛打量着披着麦金斯外表的希尔,一把扣住孩子纤细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拖着他朝教堂正殿方向走去。
“等等……先生……”
“不要找理由,现在外面很危险,你们应该服从安排才是。”
可是手里的孩子挣扎得更加厉害,扎哈尔不得不停下脚步,严厉注视着这个不听话的小家伙。
“我只是想上个厕所。”孩子用大大含泪的褐色眼睛盯着他,像是受到了不小的委屈,“我不是要故意乱跑的……”
扎哈尔顿时有种被当成了反派角色的挫败感。他推了推眼镜,尽力和缓了表情:“当然……当然了,我这就陪你过去。”
孩子看上去有些不乐意,但是还是低着头任由他牵着来到洗手间前。
扎哈尔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看着孩子乖乖地走了进去,在他面前合上了门。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那孩子出来。
又等几分钟,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扎哈尔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顿时感觉不妙,推门进去,发现每个隔间的都是大敞着的,房间里根本没有孩子的身影。
他只愣了片刻,然后急忙冲到唯一的窗口处向外张望,远远能看见一个长满金发的脑袋在阳光下飞速地跑动。
扎哈尔狠狠咂了下嘴,立即抽身追了上去。
莫伊心下一凉。
谢尔盖家的门居然是半开着的。
他三步化作两步冲了进去,室内一切东西完好无损,一眼望去并未遗失什么重要的东西。
除了一个人。
沿着熟悉的街道,希尔以一个孩子能达到的谨慎度小心地穿梭在巷道之间,满心希望在下一个拐弯处就能看见那名穿着黑色风衣的灰发男人。可是除了越来越吵闹的声音以及恩典对周围造成的破坏越来越明显外,视线范围内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耳畔忽然听见一阵悦耳的圣歌吟唱之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附近,令人恍恍惚惚有些晕眩,头顶的阳光也变得白亮刺目起来。
吟唱声像下坠的水滴荡开内心的涟漪,仿佛一只信鸽跋越千山万水带来记忆最深处的消息。一阖目与一睁眼之间——他宛如置身于幼时常去的那个教堂中,阳光将斑斓的光斑投照在聆听的信徒们身上,慈祥面目的神父如往常一样立于布告台上。希尔侧目抬首,母亲就在他的旁边,熟悉的面容融在一团白光之后。
他抱住怀里厚重的圣经,幸福的暖流从心头淌过——直至耳畔的吟唱被教堂大门突兀地撞开所打断。
门口闯进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像一群不详的乌鸦。他们一进来不由分说,直接冲上了布告台,向神父询问某个人的下落。
母亲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苍白细瘦的五指将他扣得铁紧。他能听见自己的骨骼吱吱作响,却感觉不到痛楚。
跑!快跑,希尔!
他似乎听见有人这样对着他呼唤,现场顿时四下骚动起来。
混乱中,他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他脚步沉重,双腿发软,回头望去,整个教堂仿佛陷入地狱。
不断有鲜血飙出,不断有人倒下,哀嚎惨叫声充盈双耳,他看见母亲抱住了一个黑衣人的腰际,阻止他朝门口追去——那人举起枪口抵住母亲的眉心开了枪的一幕,被希尔眼眶里汹涌冒出的泪水迅速模糊成了一片幻影。
“你就是希尔·卡斯蒂安吗?”
他听见身后有人沉声问道,同时肩膀上压上了一双大手。
“从现在起,你为政府效力。跟我们走,马上。”
大概是圣经书脊被撕破的那一记刺啦声将希尔从巨大的惊恐中唤醒,本来僵硬安静的孩子突然发狂一样地在那双大手里拼命挣扎起来——
“喂,老实点!”
扎哈尔试图用力按住这个突然反抗的孩子。
要跟上一个路线娴熟,灵活谨慎的小孩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当扎哈尔气喘吁吁地发现希尔的身影时,这孩子正孤身站在巷子中间,像是入了魔怔一样呆立着。
就在扎哈尔追上去抓住孩子肩膀的时候,孩子突然像受到巨大的惊吓一样哭喊起来,并且拼命企图摆脱扎哈尔的手。
“天哪,你这是怎么了?”扎哈尔一边努力抓住孩子,一边着急地四下张望着。这里已经非常靠近发生动乱的地点,希尔再这么闹腾下去,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喂,老实点!”
话音未落,手臂上突然一阵刺痛,扎哈尔顿时意识到自己被怀里这个暴躁不安的小动物给咬了。
——狠狠地,不带一点犹豫。
他能感觉到滚烫的血液迅速涌到皮肤表面,但他并没有放手——那孩子也是。
就在这个小小变故让他分散了注意力的时候,危险已然悄无声息地逼近,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扎哈尔第一反应,同时也是他仅仅能做到的就是将希尔牢牢护在怀里,并将自己的背部朝向了敌人。
预料的袭击迟迟没有降临,扎哈尔疑惑地回过头去,却见袭击者被人捉住了后颈,一只带着手套的手握着一把反射着冷光的匕首,匕首的尖端没入袭击者的侧动脉。一瞬间,扎哈尔感觉时间就像定格一样,他眼睁睁地望着那只握刀的右手冷静地引导刀刃从肌肉中穿出,同时左手将那具躯体不轻不重地往旁边推开,力度刚好让那人倒下时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动静,又避免了霎时喷薄而出的鲜血飞溅到他那件黑色大衣上。
灰色长发的男人目光扫向略有些狼狈的扎哈尔和他怀里的孩子,感觉像是一瞬间放松了绷紧的神经。扎哈尔看见这个男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冷漠无情,反而显得有几分虚弱模样。
他快步向扎哈尔走来,一把紧握住他的胳膊,将他朝巷子的阴冷处拖去。
“您是……”扎哈尔身不由己地被拽着走,心下有些不安。
“没时间解释了。”男人低声快速地答道,“这孩子受到了敌方恩典的波及,只要多在牧羊犬身边休息一会儿就会没事的。”
“您也是羊吧?您身边的牧羊犬呢?”
那男人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他不在,所以现在我才需要你。”
他一边言语,一边脚下步伐未停。走到一个路口,他探头打量了一下,对着旁边满脸紧张的扎哈尔说:“而且你也需要我,不是吗。”
并未等待扎哈尔的回答,那男人猛地向着朝这边走来的人发动了突袭,扎哈尔很快便听见了重物扑通倒地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那灰发男人正如他所期待地那般立于路口中央,脚边趴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
是的,我需要这个人的能力。
至少目前是。
扎哈尔揽着怀里那已然安静下来,一声不吭,走路磕磕绊绊的孩子,大步跟上了身前那名不知姓名的男子。
===========================================
后接 http://elfartworld.com/works/105095/
这天早晨,当雷明值完勤回到保安室时,一进门就发现有个纸箱突兀地搁在门边的桌面上。雷明靠近往里瞟了一眼,发现装的全是自己之前落在休息室里的东西。他摘下手套扔在桌子上,朝床边走去——睡着的苏乐山的脸庞映入眼帘,既熟悉又陌生。
还是那身一尘不染的白大褂,还是那具瘦削不瘦弱的身躯,还是那副看上去像是想要独自承担下一切的神情。只是变得疲惫憔悴多了,他这么想着,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
他不知道苏乐山在这睡了多久了,明明丢下东西就可以一走了之,可却偏偏留了下来,是有话想对自己说吧。
雷明叹了口气。
苏乐山轻轻一抖,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头来,对上了雷明的视线。苏乐山眉头一皱,着急着就要开口解释,却被对方用手势打断了。
“等下,我一晚上没睡,很累了。让我洗个澡先。”
嘴上说着,雷明站起身来开始解衣服扣子,边解边问道:“你有急事要忙吗?”
“没……”
“哦,那你等下吧,我冲澡很快的。”
“好……”
苏乐山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趿着拖鞋走向卫生间,自己却只能压抑住翻江倒海的情绪在外面乖乖地等着。
很快,卫生间里传来水声,苏乐山手足无措地坐在床边,随着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他越来越感到心神不宁。
原先想好要说的话,现在像一张沁在水中带字的纸,又开始在脑海里模糊不清。
——留在这里真的好吗,雷明之前不是说过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吗?
——偏偏自己还厚着脸皮跑过来企图跟他作解释。
——所以他才借口洗澡来回避表示不想看见我……我应该赶快离开这里才对吧……
对……我该……
他正准备站起身来,卫生间的门突然打开了,雷明露出半个湿淋淋的脑袋,对着外面喊道:“我忘记带内裤了,帮我拿一下。”
苏乐山愣了半晌,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在衣柜抽屉里取了一条底裤递给雷明。
“谢了。”雷明接过衣物,又招呼了一句,“帮我铺下床。”
苏乐山在关上的浴室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又僵硬地回到床前铺被子。
铺着铺着,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这家伙,每次总是能恰到好处的……
打乱我的节奏。
正当他拍松枕头的时候,雷明从浴室里出来了。
苏乐山一见对方的脸,就开口道:“你别生气……我把话说完就走。”
雷明肩上搭着毛巾,站在苏乐山的正对面,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苏乐山做了个深呼吸,一口气说道:
“那是我的学姐,她叫何艳,现在已经结婚两年,和她的丈夫有一个孩子。”
“之前我一直说要你等,就是需要时间去解决这件事,我不想让自己对你的感情沦为迁就。”
“我把腰斩的论文写完了,欠研究所的情还掉了,和学姐之间也说清了,以前需要处理的一切我都解决了。”
苏乐山偷偷瞄了一眼雷明的脸色,对方还是沉默着没有说一个字。
“你在休息室里的东西我都给你带过来了……我以后不会出现在你的视野里。”
“如果有一天医院重新对外开放了,我会写辞呈。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辞职。”
“以后做什么事都不要冲动……不管你信不信现在的我,你喜欢的那个苏乐山为了保住你的职位可以连医师执照也赌上。”
“我喜欢你。”
苏乐山握紧拳头。
“我说完了。”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雷明往旁走了两步,在床边坐下来,抓起毛巾擦了擦头发。
“说完了?”
“……嗯。”
“行,过来陪我躺会儿。”
“啊?”
苏乐山还没反应过来,雷明已经钻进了被窝,还打了个喷嚏。
“很冷啊,快点。”
苏乐山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脱去鞋子,除下外套,在雷明身边躺了下来。不待他放平身子,就有一只温热的胳膊伸过来将他揽入怀中,香皂的芬芳味道和人体暖呼呼的气息扑面而来,原本泛凉的脸颊如今却变得微微有些发烫。
“你不生气了吗?”苏乐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本来……打算在一切结束之后和你说的。”
“嗯。”
搁在苏乐山后背上的手像是安慰性地轻轻拍了拍。
“冷静下来想想,你也不是那种人。”
话音刚落,雷明就感觉臂弯中的人靠拢过来,钻进了自己怀里更深的地方。苏乐山软软的头发蹭在自己脖颈处,有些舒服也有些痒,他将嘴唇压在对方的额发上,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有些事处理得不是特别好,所以才会让你误解而生气。”在温暖氛围的烘焙下,苏乐山感觉到蓬松的困意再次袭来,“一直以来,我都是喜欢你的……你现在相信了吗……”
在意识脱离之前,他并没有等到雷明的回答——身边的男人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领取疫苗的那一天,当两人走进空无一人的仓库,看见桌子上的疫苗和纸条之时,雷明悄悄松开了一路上来紧握着的苏乐山的手——就在下一秒,他突然紧紧反扣住苏乐山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方按倒在地。
苏乐山被这一下措不及防的变故弄得大惊失色,拼命反抗,大声叫着:“雷明!你要做什么?!”
雷明跨坐在苏乐山身上,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盯着对方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口将罩在针头上的塑料套咬下来吐掉,抓起装有疫苗的注射器就朝对方的侧颈上扎去——当针尖触到皮肤的那一刻,身下的人突然停止了挣扎。
雷明无意看了一眼,目光就再也没能转移开来。
苏乐山在哭。
并不是那种嚎啕大哭,那些晶莹的泪水只是悄无声息地涌出,漫过发红的眼眶,顺着耳郭的形状没入细软的黑发之中。
没有反抗,没有争执,似乎连呼吸都已经放弃了。几乎凝固的空气里,只有苏乐山的眼泪在静静地流。
雷明感觉心脏一阵剧烈揪紧——他从没见过苏乐山哭。
哪怕是被误解,哪怕是激烈的争吵,甚至是走到分手的边缘,苏乐山都能很好地极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此时此刻,他徒劳地扇动着睫毛,企图收住自己的泪水,然而那些晶莹的液体却只是伴随着他的努力变得越来越多。
苏乐山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随着眼泪的失控颤抖起来,取代长久沉默的,是逐渐由小放大的呜咽之声。不知何时雷明已然松开了禁锢着他的手,苏乐山抬起手掌遮住眼睛,哭得不能自已。
哭声里宣泄了太多太多的委屈、痛苦、不甘、气愤、自责……他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在强硬无情的世界面前溃败了下来。
“学了半辈子医……”
雷明听见苏乐山含糊不清地吐出这么半句,胸膛里原本仿佛停滞的心脏猛然疯狂地有如雷鸣般跳动起来。
他俯下身去,小心地环住已然崩溃的那人的肩膀,将对方从阴沁的地面上扶了起来。苏乐山哭得浑身发软几乎无力坐稳,雷明就像哄孩子一样在他的耳朵轻声劝慰着,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你……不相信我……”
雷明皱着眉头听着苏乐山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声,以及关于自己的断断续续的控诉。
“你就是不信我……”
“……我说我是喜欢你的,”苏乐山满脸泪水,声音里满是委屈和埋怨,“你不回答我……你装睡都不愿意相信我……”
雷明的喉结突然剧烈地抽动了几下。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我?”
雷明感觉鼻子一酸,嗓子就哽住了。他费了好久的力气,才吐出一个“我……”字的音节。
他本来想说,我相信你对我有感情,我只是无法肯定你对我的感情多于你对于你学姐的。
我是真心想让你能够活着出去。
就不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抛下了。
可是他说不出口,在苏乐山的面前,他一直想当一名英雄,而不是一位懦夫。
然而苏乐山现在的样子,让他的心口撕心裂肺的疼。怀里的人揪住了他的领口,再一次地泣不成声。
“……不要丢下我……求求你……”
雷明吸了吸鼻子,收紧双臂,几欲将怀拥的这具躯体融在自己心头之上。
“嗯。”
“不要丢下我……”
“好。”
“别留下我一个人……”
“不会的。”
“我不要一个人活下去……我不要你走……”
“傻瓜,我在呢。”
“呜呜……”
“放心吧,除了你身边,我哪儿都不去。”
“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
苏乐山一遍遍地重复着话语,雷明就一遍遍耐心地回答。
他吻着珍爱之人的眉眼,擦去他脸颊上的斑驳泪痕,像对待孩子一样拍打着对方的脊背给予抚慰……直至怀里的痛哭变成抽噎,抽噎转成哽咽,最后由哽咽渐渐化为安静。
雷明的嘴唇蹭着苏乐山发红的眼角,用从未如此坚定不移的眼神直视着正前方那即将朝他俩走来的未知命运。
“从今往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听,你提的每一个问题我都会回答。”
“我会陪着你。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说到做到。如果你不相信,这辈子就别离开我,我会证明给你看。”
“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
“一起活下去……”
这就是许多年以前,某个下雨的早晨,一个叫做雷明的男人所做出的最终选择。
过了许多年以后,当他老得什么都记不住的时候,有人问起当年的爱川封院事件时,他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只回答出了一个名字。
发送至:XXX@XXX.XXX
邮件主题:【雷明】
邮件内容:【苏乐山】
(完)
===============================================
非常开心参加了这个企划,让我再次体验了不同的考验与挑战。
首先,谢谢帅气的院长为我们提供这个充满爱与思考的企划主题,为我们营造了一个轻松但并不简单的企划氛围。(食谱让我爱你一辈子啊,院长大人~)
其次,谢谢苏苏走进雷明的世界,两人既互补又冲突,相信他们虽然会有磕磕碰碰的磨合期,但是只要并肩走下去一定会有幸福的人生。
再次,感谢楚江白和阿兰两位老朋友对我一路上的支持,没有你们的帮助,便没有雷明的成长。
最后,能与栗原、德川、椎名、夏夜、宇多田、葵葵、秀一、崔凯、五十岚、胡桃、空……(人太多恕我不一一点名了)这些新朋友相遇,是我莫大的荣幸。让我们下一个企划再见啦~!
再次感谢大家!(鞠躬)
不好意思,拖了好久的互动。
祝愿栗子和楚医生能够平安离院。
===============================================
那天,当广播宣布封院的消息后,人们自然而然地分为了两类。
一类随遇而安。
一类困兽犹斗。
有趣的是,平日里喧哗活跃的不一定困兽犹斗,平日里固守本分的也不一定随遇而安。
前者比如雷明。
后者比如栗原薰。
第一轮抽卡结果出来后的某天夜晚九点。
雷明带着满身被楚江白揍出来的伤,在院内进行着例行巡视。
当他来到医院西头的侧门前,见一人悄无声息地伫立在路灯光晕边沿。
那人身着医用白褂,夜色中背影单薄。
“喂,你是想出去吗?”雷明问道。
对方似乎没有有听见他的问话,依旧伫立在原地。
“劝你不要再试了,”他朝那人走过去,“这儿安保设施很严的,而且你也不想把未检验出的病毒带出医院吧,医生?”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散云雾,露出圆了一半的月,月光照亮了灯光,让他一瞬间看清了对方伤口斑驳的双手。
“啧,已经试过了吗……”他皱了皱眉,“喂,我说你这人别干杵着赶紧去包扎一下啊!”
那人仍是纹丝不动。
雷明快走两步不耐烦地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用力扳向自己:“靠,我说你听不见——”
剩下的半截话被他生生咽回了了肚子里,他终于知道那人不肯动的原因了,就当他看见那人满脸的泪水之时。
扣在对方肩膀上的手被啪地一声打开了,那人恼怒地冲雷明嚷道:“有什么事吗?”
本是凶神恶煞的一句话被他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吼出来后,不但不让人生气,反而觉得这家伙倔强得有几分可爱。
雷明盯着栗原薰怒不可遏的样子,露出了一张在对方眼里简直该遭千刀万剐的笑脸。
“是有事儿啊,这不要先带你去包扎么嗯?这么好看的手要是留疤了很可惜的不是吗,哈哈哈。”
“不用你管!”
“我不管你自己会去包扎?我说你会让别人看见你这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吗,我不信,瞧你脸皮薄得跟张纸似的。”
栗原薰语塞,将头偏向一旁。
雷明见他不说话,又劝道:“再不走我就要拉你了啊,医生你不是有洁癖吗,再不挪窝我就真动手了啊……”
“我不是洁癖!”栗原薰吸吸鼻子,“还有……我是药剂师,不是医生。”
雷明几乎是用身体撞开的门,两扇金属门页发出巨大的响声,把正在顶楼上吹风的栗原薰吓了一大跳。
“是你……”
雷明白了他一眼,闷不做声地翻出烟来点燃,然后将空烟盒往墙上啪地用力一摔。
“喂,你……”栗原看了看雷明脸色,结果还是咽下了训斥的话语,走过去将空烟盒捡起,放进角落的垃圾桶里。
雷明大步走向楼顶边的护栏墙旁,任由风将头发吹得稀乱,刺鼻的烟味被风卷向后方,呛得栗原连连咳嗽。
“你……咳咳……”栗原用手扇着空气,皱着眉头,“你今天心情不好啊?”
雷明视线投向前方,不置可否。听见栗原咳嗽声不断,他烦躁不堪地叼着烟往一旁让了让。
可是栗原偏偏又不知死活地跟了过来,固执地追问着:“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跟我说说啊?”
“不关你事。”雷明从嘴缝里生硬地蹦出几个字,“别来烦我。”
栗原鼓着脸颊,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被他瞪着的男人像是认输一样扭头吼道:“你干嘛非要盯着老子啊?!”
“我怕你跳下去。”栗原气鼓鼓地回答。
“老子不会跳楼的!”
“万一跳了呢……”
“没有万一!”
“可是,要是没人看着你,你万一突然想不开就是想跳呢。”
“我……”雷明深吸一口气,“就算跳也是被你他妈给烦的……”
话音未落,突然一股力量扯住了他的衣角。
“你以前帮过我,”栗原的眼睛透出坚定的神色,“即使你觉得我烦,我也不能丢下你不管。”
那只抓着雷明衣角的手,已然看不见一点儿伤痕。
走到保安室门口时,栗原本能地踌躇了。雷明像是了解他心里想什么,自己率先走了进去:“进来,没那么吓人。”
皱着的眉头在迈入房间的瞬间松懈下来,栗原有些吃惊地打量着周围,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
雷明从柜子上拿来一瓶矿泉水,拧松了瓶盖后放在桌上,并顺着对方的目光环视室内一圈,笑道:“怎样,没你想象中的那么脏乱吧。”
栗原看看那瓶尚未完全开封的矿泉水,对雷明的感觉仿佛没刚才那么抵触了。
雷明拍拍房中唯一那张椅子的椅背。栗原走过去坐下,由衷感慨道:“确实超乎想象,原先我还以为会是多么惨不忍睹的样子。”
雷明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
“不是我自己收拾的。”
栗原立即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我就说嘛,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谁这么好还帮你收拾屋子?”
“一位朋友。”
“女朋友?”
雷明笑笑,拿着碘酒棉签走过来坐在椅子对面的床沿上。
“手伸出来。”
栗原伸出手去,雷明用棉签沾了碘酒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细细涂着药。
“疼就说。不过就算疼我也没办法,我这已经很小心了。”
“别拿我当小孩看!”栗原嘟着嘴,“哼,我还真是佩服你朋友,要是我才没有那个耐烦心去收拾别人的屋子。”
“呵呵,他和你一样,有点洁癖。”雷明朝柜子上努了努嘴,“那些水就是给他备着的。”
“哦,那是跟我有点像。”栗原点点头,随即气恼道,“不对,我才没有洁癖呢!”
“不过他才不像你这么爱哭鼻子呢。”雷明瞥了栗原一眼,末了又叹气道,“不过有时候我倒宁愿他能像你这样爽快哭出来,省得憋坏自己。”
“哎,我说你的这个朋友,他是不是喜欢你?”
“嗯,什么?”
“因为如果是我,是不会帮不喜欢的人整理屋子的。”
“这样啊,那你看我这次帮了你,下次帮我整理房间报答我如何?哎……你看你马上又嫌弃我了,哈哈哈别装了!”雷明放下碘酒,拿起了绷带,“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只是朋友而已。”
栗原哦了一声。
“不过,你朋友对你还真好。”
“嗯。”雷明笑笑,“我知道。”
“你不记得了吗,那天你替我包扎后,带我到这里的天台上来,说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来这里吹吹风,头脑就会清爽许多。”栗原说道,“虽然你这个人有时候说话挺讨厌,但我还是很感激你在我失落的时候扶过我一把。
雷明回头看了栗原一眼,掐掉几乎吸到底的香烟,端详了片刻正在逐渐消逝的火光,猛地扬手以一个抛物线的弧度将烟蒂从楼顶抛下。
他退到比栗原所站之处还离楼边更远一点的地方,将双手插进了口袋里。
“现在放心了?”
栗原看看雷明与楼边的距离,松开了对方的衣角。
“所以……你今天是怎么了嘛。”
“没啥,”雷明冷哼一声,“只不过被人背后捅了一刀。”
“哦……”栗原正在脑海里搜索合适的安慰词汇,却被对方打断了思路。
“你又是为啥跑来吹风?”雷明望着天上飘过的云,闷声问道。
“我只是……”栗原摩挲着口袋边,纤细的脖颈微微低垂,“你说,我这样的人,会有人真心喜欢上我吗?”
雷明愣了愣,侧目而视。
“我个性不好,嘴巴又毒,脑子不聪明……而且,还很胆小。”栗原咬了咬唇,“总是习惯瞎逞能,脾气毛病一大堆,该说的话往往说不出来,还老是会动手打人……”
“噗,”雷明忍不住嗤笑道,“你那两记嫩爪子也能叫打人……”
话没说完胳膊上就被抽了一下,回头看见栗原瞪了他一眼。
“那你觉得,会有人真心喜欢上我这个人吗?”雷明问。
栗原以为是雷明故意气他,正要反唇相讥,却看见那人落寞的眼神透着一股认真劲,心下一犹豫,话就咽下了。
雷明苦笑着摇摇头:“看来,我活该被人骗。”
“你之前不是有个朋友,很喜欢你的嘛……”
被戳到痛处,雷明不禁皱紧眉头,可是栗原没有看见,继续说道:“我觉得那个人对你挺好的,你不是说过他又是给你收拾屋子又是给你送饭的,你那次关完禁闭还兴冲冲地炫耀人家给你做了巧克力啥的,反正从你口中,我感觉他是非常喜欢你的。”
“别说了,你又不知道那个人!”
雷明突然发火,栗原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有些生气起来。
“你这个人,总是不听别人说话!反正言语一不合你意你就发脾气,凶什么凶啊!”
“亏你那个朋友还那么喜欢你,换个人谁受得了你这个臭脾气啊?”
“我性格不好,我还会反省,你反省过自己的态度吗?”
“在意别人是不是真心喜欢你的话,你就去问那个人啊!”
“冲我吼什么吼嘛……”
栗原任着性子把话一口气说完后,又不禁偷偷瞟了一眼雷明的脸色,心下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把对方惹恼了。谁知对方并没有像他想的那般怒气冲天,反而看上去有些踌躇的样子。
“我……我要回去了。”栗原一边嘀咕着,一边拔腿想溜,谁知还没逃两步,肩膀就被人从后面重重拍了一下。
“干嘛——”
栗原刚回头来,就冷不丁地被一双大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双耳,他诧异地瞪大双眼,看见眼前的人嘴唇上下翕动,却完全听不见对方在说些什么。
“——性格差怕啥,我以前就喜欢过你。”
耳边的手松开了,眼前的男人露出了微笑,像是个结束了恶作剧的孩子般释然。
“你刚才说什么?”栗原十分迷茫。
“说你是头猪。”雷明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懒得理你!”栗原气鼓鼓地掉头就走,走到门边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药师,谢谢你。”
栗原没有回答,只是爽快地挥了挥手臂。
天台上只剩下了雷明一人,他将后脑勺抵在墙上,注视着天空。
——不管你说什么,老子都不想听!
——我不解释了……
——随你怎么看我,记住,你不是混混,不要自暴自弃。
——放手,别让我再看见你。
当时那只抓住自己手腕,不让自己离开的苏乐山的手,是否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雷明记不分明了,只记得那手指冰凉,从手腕处一直凉进了自己心里。
他闭上了眼。
天台上,和风缓缓地吹。
浮萍无根,顺水漂泊。
无足之鸟,至死着陆。
其实人,也不过如此。
雷明从小就想当打抱不平的大侠。
小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大侠的一生有着太多漂泊坎坷。
长大后的他,自然是没当上什么大侠,但就打抱不平和漂泊坎坷这两点倒是继承了个十成十。
在社会上跌爬滚打的这九年来,常常听见有人互相之间在问,以后不在这里干了,你要回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也有人问过他,他愣是没能回答出。
回去,回到哪里去?
楚江白对归家那种迫切的心情,他体会不到。
“在乎”这种心情,就像一种存在于在血液里的无形的重量。
在乎的东西多了,就会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沉稳的踏实感,好像悬空的双脚终于踩实了地面。
一旦依赖上这种踏实的感觉,就会对在乎的事物渐渐产生归属感。
在乎,你对什么都在乎——
稚名夏夜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带着戏谑之意。
此时看见苏乐山的背影,雷明突然意识到了,之前一直飘,是在乎的还不够。
归属感的重量是很沉很沉的,沉到足够让你的双腿不再漂浮于半空。
沉到你觉得自己就属于这个位置。
这得多在乎。
隐约感觉到有人靠近,苏乐山回头一看,雷明正站在身后,带着往常那种没心没肺的神色,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进去坐坐?门没锁。”雷明一扬下巴,上前将门推开。苏乐山只好提步迈了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有段时间没住人的灰尘味道,就连空气似乎也显得特别冷清。雷明拉过椅子,示意苏乐山坐下。
苏乐山站着没动。
“也是,好久没打扫……你比较讲究这个,我一下给忘了。”雷明边打着哈哈,边四处寻着抹布,“我找东西给你擦擦。”
“……不用了。”苏乐山小声地说道。
“怎么,”雷明紧张地问,“……你这就要走?”
“我就是看看你回来了没有,”苏乐山盯着左前方的墙壁,“没别的。”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雷明再吱声儿,苏乐山这才慢慢将目光收回,刚落在对方身上,又迅速转移开去。
“你……还好吧……伤着哪儿了没有?”
“没事,都是小伤,早就好了。”
苏乐山似乎在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能说的字句,隔了片刻,又缓缓地说道:“休息室里你的东西都在……我替你收拾了下……”
他停了停,又继续说:“如果缺什么……可以和我说……”
“——缺你啊。”
毫不犹豫,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的口气。
“多少天没见到你了,还是头一遭——”
雷明没说完的话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拥抱硬生生给堵回了喉咙眼,让他当场愣在原地。
自从表示仅为朋友关系之后,这是苏乐山第一次主动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雷明一时有些懵,手脚似乎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虽然下意识地想回抱过去,又怕一旦真接触到了,对方又会跟以往一样从他身边跑开。
“这次,”他想了好半天,笨拙地开口,“真的很抱歉……”
“……能回来就好。”
耳边传来的低沉声音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了几个节拍,苏乐山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人能回来就好。”
雷明感到心中一暖,半悬的手臂终于落在对方身上。他一手搂住苏乐山的肩,一手抚上对方的后颈,手指插入柔软的头发里,将六天来朝思暮想的人紧紧搂入了怀里。当令自己迷恋不已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时,一瞬间竟然有种鼻酸的幸福感。
他将脸埋在苏乐山的肩上,嗓子干涩。
“嗯,我回来了。”
苏乐山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抱在雷明背后的手箍得更牢了些。
浮萍无根,顺水漂泊。
无足之鸟,至死着陆。
其实人,也不过如此。
“听说我这次错过了不少活动,哈哈。”雷明试图找个开心点的话题,“你们都玩了些什么?”
“跟胡桃他们一起做了巧克力,看了烟火猜了拳……”苏乐山突然停住,沉默了片刻才小声地说,“没了。”
雷明觉察到怀里人有些不对劲,于是松开胳膊去看对方的表情。
“怎么了?”
苏乐山条件反射般地想躲,却冷不防被捧住脸庞,一时无法回避视线,目光便和雷明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了。
“诶,你是不是瘦了啊,连黑眼圈都出来了……怎么搞的?”
雷明正在数落,却猛然发现苏乐山的脸红得像被烫过了一样,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忍不住轻轻亲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只是蜻蜓点水般地一吻,对方的身体却僵住了。
“啊,抱歉。”
话出口后一股懊恼却涌上心头。
“……我,我要回去工作了……”苏乐山低着头推他,雷明只好放开对方,不情不愿地将两手塞进了口袋里。
“你今天是值白班还是夜班。”
“……夜班。”
“那我晚上去找你。”
待到那匆匆离去的身影隐没在门诊楼光线阴暗的大门里,一股名为不甘心的剧烈焦躁感再次将他的整颗心脏一口吞噬。
当晚,将近11点了还没见雷明出现,苏乐山的心头闪过一丝不安。
这家伙,不会又出什么状况了吧?
他放下手里的显微镜,习惯性地伸手去架子下面拿维他奶,不料却摸了个空。他叹了口气,离开试验台,准备到对面的休息室里取一些。刚走出实验室,就看见走廊上靠近实验室的这边的地板上坐着个人。
是雷明,背靠在实验室的墙外,坐在地上睡着了。难怪他多次看向玻璃窗外,那里都没人。
苏乐山弯下腰来,推了推睡得正熟的那人。
“喂……醒醒。”
雷明被他晃了几下肩膀,这才醒了过来。
“……啊……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你怎么睡这里,小心着凉。”
雷明揉了揉眼睛,歪歪跄跄地站起身来。
“我看你在做事啊,没想着打搅你,结果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你叫我啊。”
“没事,我没等多久。”雷明刚说完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苏乐山赶紧去休息室取了一套进实验室的装备递给雷明:“穿上。”
“真没事的,我不冷。阿嚏——”
“穿上!”
他一脸严肃地抖开刚拿出来的白大褂,雷明只好吸着鼻子将两只胳膊套进袖子,苏乐山帮他穿上衣服,抚平了肩上的皱褶。
“口罩也戴上。”
“不用了。”
“干嘛,你不想进来啊?”
雷明带着还没完全睡醒的一点迷糊神情,傻傻地看着站在实验室门口的苏乐山。
“啊?”
“戴好口罩,脚在门口黑胶带上踩几下,穿上鞋套再进来。”
一口气说完,苏乐山就拉上口罩进去了,留下雷明一个人呆站在走廊里。
原本还有点犯困的脑子,在理解完苏乐山的话之后,腾地一下清醒了。雷明那张比老城墙还厚的脸皮居然也在夜晚的凉意中开始久违地发烫,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两声。
看见雷明勾着头按着规矩老老实实地一步步操作,苏乐山也忍俊不禁,赶紧掉开头去。
雷明关上门,像乡下人进城似的到处看,那些仪器他都搞不懂是做什么用的,也不敢乱碰,一时显得束手束脚的。
“你坐那里吧。”
苏乐山指了指靠窗的凳子,他如蒙大赦般地乖乖坐下。
“我给你倒点热水暖暖身子。”
“不、不用,”雷明赶紧说,“我挺热的。”
看到苏乐山投过来的疑惑目光,他搓着手,眉开眼笑地解释道:“我不知道这个房间原来能进来,我以为你会要我要先去做个全身消毒什么的……所以不冷,反而有点冒汗——”
他的话音刚落,苏乐山就噗嗤一声笑了。即使他习惯性地伸手去遮挡,雷明也能清楚看到他弯弯的笑眼和口罩下的弧度。
然后苏乐山那只用来遮脸的手腕就被人拉了下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对有力的手臂紧紧地锁进了怀里。
“对不起。”雷明轻声说,“我努力试过了,但我真的没办法跟你做朋友。”
这话让苏乐山心中一紧。正当他发愣的时候,耳朵上口罩的一边挂绳被人取了下来。他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似乎永远都在嬉皮笑脸的面孔现在换上了一副他所没见过的正经表情。雷明的眼睛很黑,也很亮,陌生的神色让他有些慌乱。
看到苏乐山整个人都呆掉的样子,雷明抚住他的脸庞直接吻了上去。
不同于白天里蜻蜓点水那般轻吻,这个吻更加强硬,带着更多坚定不移的昭示和决心。当他放开对方的唇的那一刻,漫天流星如雨倾泻而下。
“我想碰你、想吻你,我在地下室的六天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你。”
雷明爱怜地抚摸着苏乐山的脸庞,凝望着对方眼睛里闪烁的璀璨星光,用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口气,一字一顿的说:
“我喜欢你。认真的。”
苏乐山。
——你的身边,就是我想回去的地方。
第二周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天,雷明被告知关于他打架违规的禁闭已经终止了。
这段日子里,过来看望他的人前前后后也有好几个,只是他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却至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他拍拍灰站起身来,甩了甩胳膊。
外面的阳光讽刺般地耀眼。
雷明冲回保安室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拾掇出了个人样,然后直奔门诊楼而去,谁料还没走到门诊门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扭头一看不远处围了一小堆人。
他略犹豫了一下,还是拔腿往人群那边赶去。
“怎么了?”他分开人群,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短发女孩子歪坐在地上,脸色发白,嘴唇泛青,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
“她刚才突然就倒地上了,没有力气站起来。”周围有人说。雷明蹲下摇晃着她单薄的肩膀,关切地问道:“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女孩无力地垂着头,非常小弧度地摇了摇。周围的人群再次发出担忧的小声议论。雷明四下一顾,拉开嗓门:“抱歉让一让,我送她去急诊室。”说着便将女孩打横抱了起来,与她身高不相称的过轻体重让雷明暗自惊讶,那张面庞也让他依稀有些模糊的熟悉感,但来不及细想,他带着病患先朝急诊室的入口赶了过去。
“好点了没?”
他问服药后靠在椅子上休息的女孩。
“好多了……谢谢。”女孩礼貌地回了个微笑,大概是药物生效的缘故,苍白的脸色看起来缓和了不少,嘴唇也显露出了一点浅浅的血色。
“护士说你没大碍,但是需要静心休养。你住几号病房?等你感觉能动了,我送你回去。”
“我没事,不用麻烦您了。我自己可以慢慢走回去。”雷明看她扶着墙壁站起来的模样,忍不住身往下一蹲。
“行了,这里是医院瞎客气啥,上来,我背你。”
“冬音?”
“哥哥!”
病房门口,兄妹二人互相之间的打招呼,解释了女孩子看起来眼熟的原因。
“你为什么背着我妹妹?”
“你是她哥哥?”
和稚名夏夜的每次会面,似乎都不是那么愉快。
“好久不见。”
“啊啊,出了点事。”
“终于被开除了?”
“禁闭而已,让你失望了。”
“哈哈哈哈,你做了什么?”
“跟人打架。”
夏夜笑了笑:“这不奇怪。”
雷明瞟了一眼夏夜,又回头望了望病房里的女孩子。
“你妹妹——”
“先天性心脏病。”
“……别担心,我们院医生不错的。”
“我就是她的主治医生。”
“……那她现在怎样了?”
“还需要动几次手术,我一定会治好她的……一定。”夏夜边说着边望着冬音,眉宇间不自觉地露出几分疼惜而哀愁的神色。然后他无意中瞟见雷明脸上诧异的表情,眉毛微微一挑。
“怎么?”
“没什么……没想到你也会有那种表情。”
夏夜带着自嘲的笑容冷笑了一声。
“她是我的亲人。”
“在这之前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好像这世上什么都对你无关紧要。”
“那你呢,什么都在乎,什么都一头热地去拼命?”
雷明哑然。
“我问你,”夏夜像是在深思熟虑又像是放弃了思考,用一种接近叹息的语调说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想要他啊。”
雷明毫不犹豫地回答,随即又眯着眼笑了笑。
“或者……忍着不碰他吧。”
他揉了揉额头上之前的伤口,由于某个人天天叮嘱他注意这小心那的,甚至亲自替他上药,所以伤口恢复得很好,并没有像之前其它伤口那样留下一道疤痕。
“只要他觉得心情好就成,我都愿意去迁就。反正换个人我可没有这种好脾气去对待。”
夏夜嗤笑一声。
“所以说,你是心里想着谁才问这个的?”雷明一脸坏笑,“莫非连你也中招了?”
“并没有,只是玩玩而已。”夏夜不咸不淡地答道。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雷明说着慢慢朝楼梯方向走去,“我他妈也是知道这人年纪越大越是怕谈感情,总感觉随时会输个精光一样对吧?其实感情这玩意儿,只要动真情了,管你多少岁,还不是都跟新手上阵一样。任你夏夜平时玩乐经验值再高,也会在那家伙面前一瞬间清零。真要喜欢上了,哪次不等于把捅自己的刀子交到对方手上?”
直到雷明走没影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夏夜耳边久久盘旋不去。
“——你怕又有什么用?”
雷明出了住院部,在阳光下做了个深呼吸,三步化作两步往门诊楼赶去,谁知还没有走到门诊楼门口,就看见保安室前伫立着一个这些天来朝思暮想的熟悉身影。
一瞬间,从彻底放松到近乡情怯的情感接踵而生,之前经历过的种种事情在脑海里如潮水般汹涌而过。整整六天的完全离别,所有剧烈的不安和无数的猜想在见到那个白色身影时全部化作了一个结论——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归属感。
然而步伐和嗓子似乎都凝固了,他在离那人一丈之处望而却步。
就像一名胆小鬼一样。
*小葵生日快乐
*求颜艺表情包
*虽然打了交流互动的tag但是某角色还在牢里蹲着呢……
*不太擅长这类文风,表述不当之处,请多包涵指点。
==========================================================
“看,是金鱼。”
听见“金鱼”两个字,娃娃脸的少女于恍然中惊醒,顿时喧哗入耳,夜市灯影憧憧,自己竟不知何时处于人潮之中。
正当她发愣时,一只大手轻轻压上她的肩膀,有人在她身边温和地问:“小葵,喜欢金鱼?”
她朝说话的方向望去,一名带着眼镜的斯文男子正朝她微笑,可是她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嗯。”她呆呆地应道。
“要捞吗?”
少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轻快地点了点头。
小小的红的黄的或是黑的金鱼在方形的水池里灵活地摆动着半透明的尾巴,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水纹。
记忆大概也是如此吧。那些过去的时光,就像一尾尾在水中畅游的鱼儿,明知道就围绕在身边,就是无法将其捕捉到手。
记录在本子里的点点滴滴,即使墨迹未干,抑或努力默背里面的内容,更哪怕照片里的那张脸与今早镜子里的脸是同一张……却难免在每次翻开时,都像是浏览着未曾读过的陌生人的故事。
有人说,失忆症患者就像是金鱼,只要七秒,整个世界便与己无关。
“给。”
发愣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个装着金鱼的水球,里面一条橙红色的小鱼隔着透明的水波与她面面相觑。
“谢谢……承蒙您费心了。”她嗫嚅着。
戴眼镜的男人挥了挥手,笑着消失在人潮之中。
“小葵!”
她的手被人握住了,一名盘着发髻的女孩子脸红红地站在她面前喘着气,很显然是在人群中跑过来找她的。
“你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吓我一跳。”
“……”
“太好了,可算找到你了。马上就要放烟花了,你看——”
有人说,失忆症患者仅仅活在当下,因为记不清过去,所以无法创造未来。
“小葵。”
少女再度惊醒。暗蓝色的天空骤然开出太多绚丽的色彩,在光与影的交织下,一切如梦似幻。
“明年还要一起看烟火啊。”
隐隐的温暖从对方的话语中传来,她轻轻地握住帽子的垂饰,很小声地答了一声“好”。
仿佛于海底行走,少女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着前行的光亮与理由。
她将装着金鱼的水袋举到眼前,只见绮丽的火光在一片虚幻的水色中扭曲盛放。
好美。
不知道金鱼眼里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她睁大圆圆的眼睛,歪头这样想着。
少女翻开本子,发现在昨天的日期下,写着一句话。
“明年也要捞金鱼看烟火。”
有人说,失忆症患者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常常能感觉到很多的“我”。
字的旁边,有一张穿着金鱼图案浴衣带着金鱼帽子的少女与另一名盘着发髻的陌生少女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个人都在笑,笑得很开心,很灿烂。
背景里的烟火依旧在天空绽放,周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吵闹,又似乎比什么时候都要来得安静。
在金鱼帽少女的右手上,拎着一个小小的水气球,里面有一只小小的、在花火中畅游的红金鱼。
——金鱼眼里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坐在床上的葵忍不住睁大圆圆的眼睛,歪头这样想着。
离第一周结束还有26个小时。
手机响起提示音的时候,苏乐山正在替雷明的伤处上药。
雷明掏出手机只瞟了一眼,就立即关掉屏幕,将手机塞回了口袋。
“怎么了,”苏乐山问,“有事吗?”
“没事。”雷明赶紧答道,“没啥大事,不急。”
苏乐山取来药膏,用手指撩起他的额发:“拆线后的伤口愈合得挺好,记得仍然不要沾水,不要吃辛辣的东西,不然会留下疤痕的。”
“哈哈留个疤怕啥,我身上到处……”话说到一半,感觉到苏乐山刀子一样的视线刺了过来,他急忙改口,“好好好,我知道的。”
丝丝凉意从额角传来,雷明舒惬地闭上眼睛,感受着白大褂领边轻轻擦过鼻尖麻痒的触感,完全忘记了口袋里那条还未回复的消息。
消息来自阿兰——
“无聊死了,过来陪我。”
此刻尚是周六晚上10点。
翌日上午9点左右雷明经过护士站,突然想起昨天忘回的信息,不禁一拍后脑勺,这放人鸽子的事还得去当面解释下才好。
远远就看见阿兰在工作台后低头站着,不知道是发呆还是在干啥,雷明都快走到面前了,他都没有觉察到。
“嗨,昨天晚上哥有事……”雷明的手刚刚触到对方的肩膀,阿兰却像忽然被烫到一样,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撞上了墙,瞪大的眼眸里映出了身前的面孔。
雷明的表情从惊讶一瞬间变成了愤怒,他狠狠拽过阿兰的胳膊,逼视着对方有意回避的目光,压抑着怒气沉声问道:“你这伤是哪儿来的?”
“摔的——”阿兰一扭头,露出了脸颊和眼睛之间的一大片乌青之处,眼睛红肿着,一看就知道之前哭得很厉害过。
雷明压抑着怒气,用力把阿兰往自己身边扯了一下:“谁干的?他妈的谁欺负你了?”
“没谁。”
“别瞒着,到底是谁?”
“我说了没谁。”
“靠!老子没那耐心,快说实话是……”
“放开我!”阿兰突然也发起火来,奋力挣脱了雷明的手,“老娘说摔的就是给摔的你丫的别来管我!”
雷明一眼望见从阿兰袖口露出的那节手腕上,显出尚且鲜明的淤血痕迹,就像是被什么强行绑住勒出来似的。他心下一凉,一个箭步冲上去扯开了对方的衣领,果不其然皮肤上的伤痕触目惊心。
“我操,你这他妈难道也是给摔的?!”
他抑制不住怒吼出来。
阿兰打了个寒颤,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就是不肯掉落。
看到对方这个样子,雷明的怒火犹如浇油般烧得更旺了。不待他爆发,阿兰猛地打开他拦着自己的胳膊,默不吭声地朝走廊尽头走去,雷明连叫他几声都不理,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雷明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只好骂骂咧咧地朝反方向离开。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事情是因自己昨晚无视掉阿兰那条短信所导致的,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涌上大脑,激得耳膜发出一阵蜂鸣声——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五脏在体内剧烈颤抖,插在口袋里的双拳握得咯咯作响,就连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也渐渐充满了猜疑和警惕……
当他巡视到住院部三楼经过某间病房时,从半开的门内传来刺耳的说话声:“咿——哭得可厉害了——”
他骤然止步。
“……哈哈哈你们不知道,刚开始在我面前还特么嘚瑟——”
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啊是啊,你走在后面没有看见他进门瞧见我俩时的表情……”
另一个男人的笑声。
“……哈哈哈不是有名的骚货吗,没想到那么不经操,还求饶呢……”
第三个男人的声音。
“我早跟你说那种放浪的贱货他妈的就是欠揍,你看老子一拳下去他听话不听话!”
“对对对,绑起来就老实多了……”
“你妈逼的见血就兴奋哈哈哈,是不是网上说的那种施虐狂啊哈哈?”
“你们不懂,那家伙被烟头烫的时候后面紧得可带劲儿了……”
“妈的,你们是变态配骚货,刚好正一对儿啊。”
“去你妈的,那种货色谁会正经要啊?哈哈哈……”
“哈哈哈……那你昨晚上他那么多次?让我看看你裤裆里的玩意儿现在是不是还站着——”
里面传来骂声,紧随着一阵调笑打闹。
“哎……你说他会不会去告诉别人啊?”
“他能找谁说,说他在院里瞎浪,到处找男人上床?妈逼的不想混了啊,我跟你说这种晚上不要脸的东西其实白天特么的要脸。什么玩意儿,自己发骚还怪得了别人?别忘了最开始可是他自己找上我的。”
他阴阳怪气地学着口音。
“帅哥,我今晚被人放了鸽子,你来陪我玩玩嘛——”
“妈呀,好骚!”
“哈哈哈……幸好咱们带了套,谁知道那贱人身上有没有啥脏病。”
“就是就是。”
“所以说老子昨天那是在教他做人嘛——”
谈话声猛然被一声巨响所打断。
病房的门被人一脚踢开,重重地撞在墙上,再重重地反弹了回来,踢门的人一拳打在反弹回来的门板上,骨节咔得响了一声。
病房里的三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直到那人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这三人中为首的那个才跳起来嚷嚷道:“妈逼的,你找死啊!”
话音刚落,他的领子就被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把拽住拖了过去,对方不说二话先是一拳揍在他脸颊和眼睛中间,然后一把按倒在地上。旁边的同伙想要帮忙,刚拉住胳膊就被顺势一记肘击强行撞开。另一人从反方向扑上来,被飞起一脚踹在小腹上,顿时闷声倒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为首那人见挣脱不开,张口就朝抓住自己领口的手上咬去,然而直到血腥味在口里弥漫,他的领口依旧没有半丝放松,腹部倒是遭到几记结结实实的膝袭——被迫松口的瞬间,血液立刻从白手套上面沁散开来,戴白手套的人再次挥拳揍下——当他再次抬起胳膊的时候,手套上的血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了。
被肘击打中的那人此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抓起凳子就对准前面用力砸下,咚的一声正中目标背心——戴白手套的人一头往前栽去,打了个踉跄却没摔倒,他随手捞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开水瓶就对着攻击者迎头回击:砰地第一声,是砸中额头的声音;砰的第二声,是开水瓶的底座松动脱落,装满开水的内胆在床头铁栏杆上开花的声音。
开水浇了搬凳子那人一身,他抱着下半身杀猪般地嚎叫了起来。
戴白手套的人由于和这人站得很近,裤腿也开水也淋湿了不少,滚烫的裤管紧贴在腿部肌肉上,导致他单腿迈步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可他像失去了痛感一样,只是随便抖了抖腿,捡起之前砸中自己后背的凳子,走到被开水淋了一身的那人前面,一脚踏上了对方的裤裆,看了会儿对方狼狈哭号的脸,冷笑一声使尽全力踩了下去。
而对方张着大嘴,已经叫不出声。
随后他来到另一个之前被踢中小腹的那人跟前,举起凳子朝那人的下腹处砸了下去,可惜凳子被拱起的双腿挡住,命根子是逃过了一劫,只是在对方鬼哭狼嚎的叫声中,也不知道那声轻微的咔嚓断裂声,究竟是来自凳子还是来自那人的腿。
最后他返回到为首那人旁边,抬腿狠狠踢中那人青紫的侧脸,一下、两下……殷红的鲜血混着牙齿从那人的口中涌出。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脚边那个被血糊满了一头一脸的人。
对方已然在哭着求饶。
“……大哥,饶命啊……大哥我错了……大哥……”
听着对方含糊不清的哭诉,他慢慢地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大哥……您说什么我都听……大哥请手下留情啊……”
他走过去,踏上对方的命根子,用鞋底碾了碾。
“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得罪您老人家,您就放过我吧啊!”
那人放声嚎了起来。
“老子今天……”他低声喃喃。
对方张着冒血的嘴,带着一脸鼻涕眼泪看着他。
“教你做人——”
他再度挥拳。
后来是怎样发展的,雷明已经记不大分明了。他只晓得自己是被人拉开了,依稀还有楚江白和德川清的面孔在眼前一晃而过。
周围开始很吵。
后来又很安静。
比如眼下,他被反锁在药品仓库的看守室里关着禁闭。由于地下室的缘故,空气像四周冰冷的水泥墙一样凝重。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都听不到,大概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那样的安静,就是这种。
雷明独自坐在床边,注视着半米开外的地板。
他知道自己又闯了祸,还很严重。
只是如果让他重来一回,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觉得自己这次大概是真的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应该会被辞退吧,或许还要赔钱什么的——赔那些王八蛋疗伤的医药费。
如果是这样……
仓库门响了一下,传来开锁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很轻,来人应该穿的是软底鞋。
“喂。”
是阿兰的嗓音。
“晚上好,怎么还没睡呀?你这里倒也是分不出白天晚上,不过外面可是快午夜了呢。”
“我还以为有多糟,看样子环境不错嘛。”阿兰朝四周随意瞟了几眼,“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椎名肯定喜欢死了,哎可惜他不喜欢打架,没有进来的机会。”
“说起来你这儿怎么连个窗户没有,真跟坐牢一样啊。我跟你说,昨天晚上的烟花可好看了,不然你还可以从窗户里瞅个几眼,打发打发时间嘛。”
“对了我跟你说呀,药房里的那个椎名郁可有意思了,哈哈哈老娘这一辈子还没见过那样青涩的处男——哎虽然他没亲口说过但是肯定是了嘛,那玩意儿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内向得都不敢跟人说话,天天拿个纸板写写画画逗死人了,哎我就不信了跟你讲我一定要他开口说话,哼要知道老娘的手段还没使出来呢。”
“你说,他上床时总得开口出声吧,嘻嘻。”
“话说你这里还真是冷清啊,今天情人节呢,你的小情人呢?干嘛连你也不说话啊,不会吧……莫非这几天他都没来过?啧啧,看样子你们也快要分了呢,哦不对,你们好像根本就没有成过。”
“什么嘛。搞了半天居然还是我这种人比较有良心,所以说……”
“阿兰。”
雷明声音有些嘶哑。方才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阿兰这才安静了下来。
“我要是被开除了,你帮我给苏乐山带句话。”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我让他失望了,对不起。”
“我不要,你自己……”
“但我雷明就是这样的人,看不过眼的,我不能不管。这种性情,我改不了。”
他捏住另一只手的指关节,像是在字斟句酌地找合适字眼。
“我喜欢他,是真的。”
“靠,你自己说去!”阿兰用巴掌砸了一下眼前的铁门栏杆,转身就走。
“那个椎名——”
阿兰骤然停下了脚步。
雷明从床边站起身来,朝铁门这边走来,还是老式的那种笼子栏杆似的的铁门,他走到门边,透过栏杆打量着露出一脸不高兴的阿兰。
“喜欢的话,就跟他好好处。他要是对你不好,告诉哥。”
阿兰一动不动,板着脸看着别处。
“就算哥不在这里了,有人敢看不起你,拿你说事儿,我保准让他直着来,横着走。”
阿兰的眼角发亮,没说话。
“上次全是我的错,”他从栏杆中伸出手去,将撅着嘴的人拉过来,查看对方脸上和手上还没好的那些伤,“哥该死,让你受委屈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
“一直没机会向你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一出口,两颗大大的泪珠就从阿兰脸上无声地掉了下来。雷明用手去擦,却被阿兰反手握住,像个小孩子似的紧紧抓住就是不放。
“以后,甭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
雷明用带胡渣的脸,亲了亲阿兰的额头。
“都别再糟践自己。”
与楚江白天台斗殴的第二天,雷明闷头大睡到接近中午才勉强活过来。
即使活过来了,也是半死不活的那种。
当他习惯性运用腹部力量打算一蹶而起,却遭到了腹部肌肉的背叛,刚起身到一半就因肌肉酸胀失力砰的一声给摔了回去,浑身上下的痛处顿时像是点燃了引线般一齐爆发,疼得他憋着口气愣是好半天动弹不得。
他妈的……楚江白……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被揍进医院里的日子:他坐在急诊室里磨损的木头椅子上,父亲在门外背对着他一言不发,母亲边哭骂他不成器边恳求医生治好他儿子,他自己则闷着头一声不吭地伸出胳膊让医生帮他缝合伤口,带着眼罩缠着纱布,嘴里满是血腥气……雷明自嘲地安慰自己——比起当年,今天的情况已经很是乐观了。
眨眼间外出闯荡也快整十年。说是闯荡,如今回头再看,似乎更像是走投无路的另一种说法。扪心自问后悔过吗,无数次的工作应试失败、吃过期食品、捡烟头抽、睡公园椅……各种不堪回首的落魄经历。
饿了靠忍。累了靠撑。病了靠熬。
你问后悔过吗。
是后悔过——尤其是在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后悔了的那一刻,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于是收敛了性情,砍去了尖角,洗心革面地重头做人。
再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已是出来闯荡的两年后。
电话是母亲接的,随意聊了两句报了平安,双方一时陷入沉默。
他正打算结束这场尴尬的通话,电话那头忽然传来母亲没抑住的哭腔:
“……明伢子,回来吧?”
他一时哽住。
“你在外面要是受不住了就回来,你放心,妈这有养老金……妈养得起你!”
“……”
“你是怕你爸爸骂你吗……你爸不怨你了,他早就不怨了。你爸现在身体不好,老呆在家里不肯出去,他啊……就是后悔呗。但他顽固,他不肯跟你说……你们父子俩都一个死犟脾气。他之前出去散步,别人问他,你儿子现在哪儿呢?他答不上来,我们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儿啊……你说你这伢子怎么就两年不跟家里联系呢……你咋就这么倔呢呜呜……”
“……”
“……后来,你爸就不愿意出去了……他怕别人再问起你,他答不出……赚多赚少没关系,你能平平安安地就好,我们老百姓家里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
“……”
“你姥姥也总念叨你,我们就跟她说你跟着你爸爸的朋友在外地工作,有照应,过得好,叫她放心……你小时候我们工作忙,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你姥姥带着你的,你还记得不……你也偶尔给你姥姥打个电话吧,她听着你的声音高兴……我们说你过得好她都不放心……”
“……”
“……儿子啊……回来吧……”
他挂掉了电话。
其实那么有一次,他病得很重,甚至觉得这次铁定是要熬不过去了。他怕自己死在露天下父母知道了伤心,就逼着自己一步步往医院里捱,想着就算要倒也得倒在医院里才行。即使在那次凄凉可悲的时刻,即使年少与人斗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即使现在在工地上受气受辱受苦受累的时候,他都没有为之崩溃过。
而眼下,他哭连头都抬不起来,手里握住的话筒是湿的,喉咙吐不出一个字。
他知道自己不会回去。
并非不爱戴父母,只是当年让他们失望得太重,一旦看见他们的脸似乎就会重陷旧日尴尬氛围里去。
亲情有时候也跟爱情一样,隔着距离就感觉到好处,靠得近了又矛盾丛生。
回去。回到哪里去?
楚江白那种急切想要离开医院的心情,搁他雷明身上并没有。
自从那次与家人通话后,他已经能够每月给家里寄钱,每周给父母打电话,逢年过节也会回去住上几天。但是楚江白的那种对家的归属感,他依旧没有体会到。
转眼又过了快八年。
与当时相比,自己如今究竟又转变了多少呢。
雷明叹了口气,歪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毕后,他换了身新制服,感慨下次打架绝不能贸然穿着工作制服就上。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经过这么一折腾已经将近中午一点了。正准备从桌上抓过手套戴上,却突然发现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着一个食品打包盒。
雷明左右看看,屋里确实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拿起盒子打开来看,是一盒煎饺。他干脆摘下手套,直接用手拈起来就吃,味道挺不错。
只是……谁送的?
吃完当作午餐解决掉的早餐,雷明便例行公事地四处晃悠去了。当晚九点,他习惯性地路过检验科前时,却犹豫了下。
上回苏乐山从自己面前逃走的事情似乎还历历在目。说实话雷明不是很懂为什么他一时激烈反抗自己,一时却又主动靠近,待到自己真对他上心了,他又像受到惊吓一样落荒而逃。
只是距上次一别,算来也有五天没见着了。
想看看他。
雷明往检验科里走去,谁知刚到门口就和天羽空打了个照面。
“找乐山?他不在。”空很干脆的回答道,把雷明尚未问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单周他白班我夜班,你要存心找人的话就不能把当值的日子给算清楚了?”
“……”
“别挡道!”
苏乐山慌慌张张从休息室里跑走的那次大概被空误会了雷明做了什么得罪人家的事,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雷明无奈,只好苦笑着离开。
第二天,又出现了打包好的食品盒。
第三天,当苏乐山伸着胳膊将食品盒放在桌上,正准备抽身离去时,一转身就看见雷明撑着保安室外的墙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苏乐山不禁倒吸一口气,随即镇定了下情绪。
“……早上好。”
“早上好啊,苏医生。搞锻炼?”雷明笑嘻嘻地望着他。
“嗯……跑步。”苏乐山的视线望向旁边,“你在外面做什么?”
“撒尿啊。”
“里面不是……有洗手间么。”
“浇花啊。”
“……”
苏乐山很不擅长应答这种无赖一般的对话,只好闭口不语。雷明见他低头不说话了,就指了指桌上的打包盒:“这个是你送的?昨天我还以为是楚江白那小子来给我赔罪呢。”
“是我……赔罪是怎么回事?”
“哈哈没啥,前两天跟他干了一架。”
谁知苏乐山的眼睛突然直直看了过来。
“你打架了?有没有外伤?疼不疼,严不严重?”
“没事的,不受伤的还叫打架吗?话说这几天的早餐……谢谢啊!上次看你那么慌张地跑了,还以为你会躲我来着——”
“回答问题!伤哪儿了?”
“……就身上,”他有点懵地看着苏乐山过分严肃的表情,“还有头……”
“进去,我看看。”
苏乐山不由分说地把雷明往保安室里推了一下,态度坚决的样子让雷明也拿他没辙,只好乖乖进去脱了衣服在椅子上坐下。
“真没事,就刚开始有点痒痒的,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苏乐山不理他,顾自检查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多半是皮外伤,只是胸腹前那一大片青紫色的瘀伤,不晓得有没有波及到内脏。另外左侧额角上的伤口挺深,缝了两针尚未拆线。
苏乐山检查雷明额角的伤口时,白蓝相间的运动服恰好蹭到了雷明的鼻尖。布料很柔软,微微散发着着化学药品和肥皂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莫名地让人感觉很安心。
苏乐山只觉得后腰突然间被人推了下,怀里顿时就压进了一个脑袋。
“雷明……你做什么?”苏乐山有些恼怒地去推这人的肩膀。
那人单手揽着他的腰,将脸紧紧埋在他胸前的衣服里。
“抱歉,就一会儿……”他听见对方闷声央求道,“你数十下,我就放开……好不好。”
室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雷明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十秒,也许是一分钟。
然后他感觉到苏乐山轻轻推他的肩膀:“喂,有十下了。”
雷明只好老老实实地放开手来,怀里的人退后两步,眼睛盯着地面。雷明发现苏乐山不戴眼镜的时候似乎更不愿与人进行视线接触,但他还是更喜欢看苏乐山不戴眼镜的样子。
像是卸去了一层防备,少了一道屏障。
就连他雷明这样粗粗拉拉的家伙,似乎也能够看懂一点眼前这个人了。
“你最好去照个CT,有时候内脏受伤一时感应不到,身体不舒服不要硬撑。”苏乐山朝着门口的方向半退半走,嘴里不住循循叮嘱,“额头上的伤口不要沾水,睡觉时也注意不要压到了……”
雷明连连点头,嘴角挂着一丝不甚分明的笑意。
“那我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苏乐山的手摸到了门框,后退一步跨出了大门,“既然你起了就把早餐吃掉,凉了对胃不好。”
“苏医生,”雷明笑着说,“谢谢。”
苏乐山僵了僵。
“不客气,照顾朋友是应该的。”
说完,他转身匆匆离去。
雷明坐在椅子上没起身,点上了一根烟。
……朋友吗。
自那后他又往检验科跑得勤了起来。
刚开始他打着受伤的借口蹭休息室:“苏医生,我头不舒服借你这儿坐一下。”
苏乐山也摸不准雷明说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反正点点头默准了。雷明见他同意了,就大大咧咧地坐进休息室里,也不去打搅工作中的苏乐山。两个人隔着一条空空如也的走廊,一个默默做着实验,一个埋头玩着手机。
没过两天,苏乐山从实验室出来往对面房间随意瞅了一眼,发现雷明竟然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睡着了。
苏乐山冲过去摇醒打瞌睡的人:“醒醒,你这样会着凉的。”
雷明抬起头看了一眼,又合眼将头垂了下去。
“要睡回就保安室去好好睡。”苏乐山继续摇他。
“……我就稍微打个盹,”雷明懒懒地回答,“一会儿还要巡逻的,你别吵……”
说完又睡了过去。
苏乐山拿他没办法,想了一会儿,从衣柜里取出毯子给他围上,又拿了件备用的白大褂披在他肩膀上。
“你睡吧,我就在隔壁。”
雷明含糊地嗯了一声。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当苏乐山再到休息室时,雷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第二天,苏乐山从宿舍又搬了一床薄被到休息室。
之后雷明在这里睡得更是自然而然了。
有一天苏乐山走到休息室的白色屏风后想拿点东西,赫然发现屏风后挂着一套保安的白色制服以及一些简单的日用品,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时候他看见雷明从门外走来,像在自个儿家一样从容地跟他打着招呼:“哟,还没下班啊。”
“……”
见苏乐山不说话,雷明嬉皮笑脸地做出要抱一下的姿势。
只见对方顺手端起仙人掌盆栽,正要丢出去时突然念叨了一句:
“不行,这盆开花了。”
言罢便拿起桌上的杯子,毫不犹豫地泼了过去
然后他便站在原地,看着雷明狼狈地抹着一头一脸的水。
果然是这样……
雷明哈哈笑着,一手抹着眼睛,一手冲苏乐山招了招:“傻愣着干啥,还不快给我点纸。”
他接过对方递过的纸巾,擦干了脸上的水。
“食堂,你去不。”
苏乐山摇摇头,过了两秒回答道:“我过一会儿去。”
“行,那我先过去啦。”
雷明走出休息室,朝检验科外走去。他并不是真的要去食堂,他只是找个理由离开而已。因为他刚才已经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苏乐山打算跟他做“朋友”。
朋友,已是很近的距离。
近到可以朝夕相处。
他会关心你的身体,他会在意你的心情,他会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朋友,又是很远的距离。
远到咫尺便是天涯。
我能感受你的呼吸,我能沉迷你的气味,我却不能碰到触手可及的你。
如果你不想我离你太近。
不管一廊之隔。
或是一墙之隔。
还是一臂之隔。
没关系。
我就在这段距离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