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去了弗吉尼亚。你知道那首歌的吧,‘乡村的路……带我回家……’,约翰·丹佛发行那首歌的那年,我们也去了弗吉尼亚。我不知道我们走到了弗吉尼亚的哪里,我们是去看麦田怪圈的,你知道的,那几年大家真的相信是外星人干的。总之,我们听说了弗吉尼亚的农场里有人目击到了神秘飞行物,还有怪圈,于是我们就跑去那里了。但我们并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农场,然后很快就迷路了,跟着1955年的地图在麦田间乱转,什么也没有找到。然后我们发现我们的车在麦田里压出了很大的乱圈。所有人都一直在喝酒,开车的家伙也在喝酒,大概还磕了点什么,记不清了,反正没有人觉得抱歉,而是狂乱地哈哈大笑,在麦田里打滚,扎了帐篷想要野营。其实我们不是UFO和外星人爱好者,我的几个朋友,两个是作家,一个或者两个是乐手,他们大概还有个乐队;开车的家伙是一个瑞典诗人,他自己把作品翻译成英语,翻译版听上去很烂,但我们之中没有会瑞典语的人能帮帮他。那时我是个大学生,在霍普金斯大学生物学系念书……”
“你到每个新的实验室都会说自己的故事吗?”
“噢,当然不会了,我这是第一次和同事讲这个故事。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喜欢。”
“让我继续说吧,拜托了。我们要在这里当三个月同事呢,互相了解一下没什么不好的。”
“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得保持安静。如果你对这个实验室的工作有一点在意的话,就会知道我们有一个装着接下去三个月研究对象的包裹要从斯洛伐克运来,而且它已经延误一整天了。”
“我当然知道!拜托,我可是主动申请来这里的。好吧,我当时还是大学生,跑到弗吉尼亚的时候我其实没有请假。1970年的时候大学生要是会提前请假才很奇怪。车上的这些人里有一个算是我的大学同学,不过他差不多算退学了,我们管这叫有限的退学:他什么课都不去上,只参加他办的文学社团活动,准确地说,是流动现实主义运动。我是罗萨里奥的社员,在这之前我也当过他的女朋友,瑞典人可能也是社员,他的社团里有很多校外人士。”
“amie?”
“是啊,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们这类吗?我可以略过。”
“不,我不反对你们的关系,但你那时候还是男人吧?”
“我那时候确实在一具男人的身体里。但那是个巧合,一个错误,我的精神和我现在的身体更匹配——我一直是女人,当然是amie。”
“好吧,随你高兴。”
“你是仍然觉得自己是男人的那类吗?我是说,你还在用自己的男性本名。大多数人会把名字变成女名版本,尤其是那些斯拉夫人,我总觉得把名字变成阴性对他们来说像个必须遵守的规则,大概那就是他们的文化吧。但不能否认,这样做也很有趣,我有时候也想叫自己朱莉安娜,但我更喜欢叫莉莉。我看了你的资料,你始终都叫雅克。我挺想叫你杰奎琳的。”
“我不觉得这很重要。你也可以当做身体的性别对我来说不重要,或者理解成我认为所有人都不应该因为性别有区分。名字是另一回事,别叫我杰奎琳。”
“噢,很可惜,雅克。好吧,我和他没做多久情人,搞文学的人是很难当长期伴侣的。别误会了,我还是很爱他,但是不能再和他当男女朋友了。讨论文学的时候没法讨论爱情,我就没法同意马塞尔·巴布洛的《月光芒刺》是第一本流动现实主义的小说,这只是先锋派的一次浅显尝试。真正的流动现实主义是胡安·冈萨雷斯的《从结局开始故事》,他是多格维亚诗人,流动现实主义是从多格维亚语里诞生的,‘流动’这个前缀就来自多格维亚语的特殊语态,语言学上来说,它独立于其他语系以外,所以很难翻译成其他语言。我猜你想知道,为什么文学社团要跑去找外星人?”
“你们那时候做事竟然是需要原因的吗?……行了,为什么?你们在写科幻小说?”
“你听上去有点太懂我们了。不,不是去给科幻小说取材,我们不太搞这个,偶尔也有,但是不是主流。科幻小说太容易走进技术的陷阱了,总有很多人以为幻想出不可思议的新技术就是伟大的科幻小说,科幻的部分越硬核越了不起,这都是陷阱。我就是生物学家——当时还是生物学系学生,这些‘硬核’科幻大部分都看上去很蠢。当然存在真正伟大的科幻小说,但越是标榜自己硬核的越是愚蠢。好吧,我承认我们当时没有想清楚,大概是在想,依靠在麦田里画圈来尝试和人类交流的外星人,也许和我们这些试图把多格维亚语作品翻译成英语的人一样的心情。我最喜欢的是贝诺娃的《非主义者大道》,那是多格维亚语的至高杰作,哪怕最好的翻译版本都无法体现出其中精妙的语言游戏,必须用多格维亚语才能体会到。”
“我不会多格维亚语,也没有读过这些小说……我很少读小说。”
“至少你还记得多格维亚,现在人们只知道那里是多兰尼。68年冈萨雷斯还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是在颁奖前死了——他一直住在多格维亚,政变发生的时候也在那里。一夜之间那里就变成了多兰尼共和国,官方语言变成了英语,我们知道的很多作家诗人都在那一晚消失了。总之,弗吉尼亚那天天气很好,但是空气很差,飘着煤灰味,我们之中有人突然说:‘你们知道全世界消耗的淡水资源里有70%都用在农业上吗?可是还是有人在饿死。’这个数据是真的。另一个人说:‘这里的小麦永远不可能送去真正挨饿的人手里。’然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啊,请接电话,我会保持安静。”
“……什么叫我的包裹不见了?听着,这些东西很危险,它可能有扩散性……白痴!如果它真的扩散了会有很多普通人伤亡的!……我只等你半小时。”
“我们的快递怎么了?有这么严重吗?”
“很严重。它的物流记录停在三天前的海关入境,现在没有工作人员知道它被送去哪里了。这群……庸碌之人。”
“哇哦,好古朴哦的用词。哈,抱歉,但我拿到的资料显示这个快递只是‘常规研究用灵装,外形为一组酒瓶’。扩散性是怎么回事?”
“现场人员没法确定它的内容物性质。他们收集到了一些当地的传闻,几十年前一个女招待在士兵的酒桶里加入了一滴神秘的酒,所有喝过酒的士兵都中毒死了,他们怀疑传闻里说的是这件灵装。”
“他们应该把这个故事详细记录下来。我喜欢这个故事。”
“……你想讲就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我讲到哪了?啊,我们在麦田里,喝了很多酒,一个乐手弄来了致幻剂,所有人都神志不清,做了非常多不体面的事情,还试图把美国的小麦偷走送去给大洋另一边挨饿的人。”
“你们至少该先弄条船再偷小麦。”
“哈哈!很好笑。很快我们就不用考虑这些事了。瑞典人是第一个倒下的,他长得太高了太显眼了,脑袋被子弹打穿了。我们吓得四散奔逃,我在逃,有个乐手被吓呆了,站着没动,然后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我最后的记忆是一个女孩抱着枪射杀我们,这很像幻觉是吧?最后一刻我在想,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就有一个掉进了邪恶血腥兔子洞的恐怖爱丽丝,拿着枪屠杀了整个王国,我就是这么死了的。”
“她很可能也是个瓦尔基里,并且很危险。”
“我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在死前用幻觉美化变态杀手也很正常,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搜索过1971年全国的全部的新闻,全部的,没有关于我们的报道,没有弗吉尼亚州的无名尸体案,后来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死在哪里,我们拿着过期的地图跑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说不定从进那个农场开始的一切都是幻觉。我再醒来的时候正漂在波士顿的海湾里,后来我也去过弗吉尼亚,至少想找到我的朋友们的尸体——他们很可能都彻底死了——我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抱歉。我不太会安慰人。失踪登记呢?”
“在我的家人认为我失踪了之前,我就已经爬上岸了。美国每年有几十万人失踪,绝大部分是不会被找到的,尤其是外国人。罗萨里奥是多格维亚人,你记得的吧?1965年多格维亚大使被驱逐出境了,根本没有人会找他。好了,轮到你讲讲你自己了。你在维基百科上搜过自己吗?”
“我没答应过交换故事。”
“我们的实验对象失踪了,至少这半小时也没有别的事做呀。这篇文章里写……你曾经是步兵参谋副官,你残酷、冷血、是罗伯斯庇尔的狂热刽子手、光1792年执行了400个死刑,其中包括你的表亲和朋友……你是贵族?你有爵位吗?”
“胡言乱语。1792年我们在色当和普鲁士人打仗,欧洲的君主都急不可耐地想阻止会颠覆他们的事物。92年的年末我们才回到巴黎。那时候我们的矛盾还没有那么激烈,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内部的矛盾。”
“内部矛盾?”
“很复杂,一部分关于如何运行新政府,还有一部分关于神是否存在。”
“你不否认处死了亲人和朋友的部分吗?”
“我不否认我杀死了我的朋友。”
“噢,这篇文章写到了,1793年你因瓦尔密战役的功绩升任旅长……’在随后的热月政变中被处死‘。啊,对不起。1959年的纪念活动里市政府给你在巴黎公墓里建了墓碑。”
“是流放。我死在圭亚那,因为瘟疫。”
“黄热病?”
“对。……勒梅尔,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问这个人的信息?对,他是基金会的物流负责人。……我明白了,我会发邮件给你。”
“这是你的朋友?哇哦,你竟然有朋友。”
“被我送上断头台的那个。”
“……。我有点羡慕你们了,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们里至少有一个和我一样死而复生(resurrection)*。”
“这只是暂时无法解释的现象,并非死而复生。我们的工作就是解释它。”
“我明白了,你是矛盾里不相信神存在的那部分。”
“比起这些事,你更该你更该关心自己的研究方向,这个课题和你的专业重合度很有限。为什么申请来这个研究组?”
“我想换个同事。他们,我的同事,我现在认识的朋友们,他们都出生得太晚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流动现实主义运动,也不记得多兰尼共和国曾经是多格维亚共和国,明明只过去了几十年……多格维亚太小了,小得好像不值得被记住。你是我认识的唯一记得多格维亚的人。”
“你就因为想要聊天,改变自己的课题方向?”
“别瞪我啊。我不会拖慢进度的,我有很多很多时间重新开始研究,但是和我记得同样事物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拥有一个和你有同样时代记忆的人朋友是多难得的事情,我简直嫉妒你。”
“……”
“……为什么它会被送去俄亥俄?我说过很多次了,这个包裹里的东西很危险!够了,关于这个包裹的全部手续资料都交给我。我会让更专业的人员来解决。”
“我们还有更专业的人员负责这类事件?”
“原本有一个西班牙人,和我们一样是瓦尔基里。最近他在休假。”
“所以你的意思难道是……?”
“在我回来前,请填一下项目延期申请表,莉莉安娜。”
——END——
1985年 冬
丹尼尔·奥苏利文走进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时,有个小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那孩子看上去还不到十二岁,黑发高高束起,穿着镶铜扣的黑色毛呢大衣,像是刚从哪个寄宿学校里溜出来的。她坐在丹尼尔那张不舒服的旧皮椅子里,办公桌在她面前大得有些滑稽,桌面上堆满了从抽屉里翻出来的剪报和文件夹。
果然不该在办公室喝酒,看来他又忘记锁门了,幸好这地方根本没什么可偷的。丹尼尔只是咕哝了一句:“这可不是玩侦探游戏的地方,孩子。”
“我知道。”女孩头也不抬地翻阅着档案,“我是来找你的,奥苏利文先生。”
“好吧,好吧,那你又是谁呢?”
“你可以叫我艾莉卡。”她回答,“我为弗兰克·莱利而来。”
“……你是弗兰克的女儿?”
弗兰克·莱利,老搭档的名字像冰水一般,驱散了丹尼尔脑子里残余的酒精迷雾。两年前的那个雪夜,正是他在小巷中找到了弗兰克的尸体——背靠着砖墙,双手被电线反绑在身后,子弹从前额射入,颅骨在冲击下碎裂,喷溅在墙上的脑组织和血液仍未凝固,沿着砖缝缓缓流下,形成了一道道暗红色溪流。
直到脱下警服,丹尼尔都不清楚警局有没有联系上弗兰克的家人,只知道他确实有个女儿——从越南回来后不久,他就跟妻子分了手,孩子也被母亲带走了。弗兰克很少提起她们,只有一次,他给丹尼尔看了一张从科罗拉多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用彩色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快乐,爸爸”。
那张明信片曾被仔细放进相框,如今它又去了哪里?
“我很抱歉,”除了一句空洞的抱歉,丹尼尔还能如何回应?“弗兰克是……”
“他是个好人。”女孩放下文件夹,庄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却不像在谈自己的父亲,更不像个孩子在说话。“但我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才来的。”
这孩子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丹尼尔说不上来为什么,然而一股寒意攀上脊背,甚至让他本能地摸向了外套下的手枪。
“你想知道什么?”
“他死前留下的东西。”女孩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丹尼尔,“那份名单,我知道你还在继续调查。”
她的眼睛是澄澈的淡蓝色,犹如冬日黎明无云的天空,寒冷、寂静而遥远,丹尼尔却在其中看到了死亡的阴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双眼睛里燃烧成灰烬。
那些从越南归来的人也有这样的眼睛,就像他的兄弟们一样,像弗兰克一样,像许多他曾经认识的人和亲手逮捕的人一样。那些人的灵魂依旧被困在丛林和凝固汽油弹的火焰之间,他们把战场带回了家,然后整个生活都被焚烧殆尽。
然而那双蓝眼睛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苍老,绝不可能属于孩子。那是从命运尽头返回人世,又被迫戴上孩童面具的死者的眼睛——
“瓦尔基里!”
在他来得及拔枪以前,小女孩外表的怪物已经动了起来。下一秒,丹尼尔就被脸朝下按在了桌面上,右臂被反折在背后,肩膀咔哒一响,让他咒骂出声。
“如果我是来杀你的,”瓦尔基里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带上了一丝笑意,“你在开门时就已经死了。”
“你他妈到底要什么?”如果这小怪物不是被派来灭口的,她还想得到什么?除了那堆没人在乎的档案和空酒瓶,丹尼尔·奥苏利文一无所有。
按住他的手稍稍松开,几张新的剪报被放到他眼前,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段死亡,受贿警官,黑帮份子,地方议员……每一个都曾出现在弗兰克那份名单上,每一个都被割开了喉咙,窒息在自己的鲜血中,正如过去数十年间流传在北美和老欧洲的那些故事,报纸用轻佻的口吻将凶手称为惩罚者,黑暗天使,但时间和地点跨度太大,不可能是同一个杀手所为……不是吗?
“是你。”丹尼尔可以确信,“一直都是你。”
“还有我的盟友们,弗兰克也曾是其中之一。”瓦尔基里放开他,礼貌地后退了几步,好让他站起身。“现在轮到我来完成未竟之事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丹尼尔转身面对自称艾莉卡的瓦尔基里,那双蓝眼睛澄澈得几近无情,似乎正提醒着他砖墙上的血色壁画和弗兰克破碎的头颅,以及他浸泡在酒精和愧疚中的两年时光。“在我看来,你已经是个很成功的连环杀手了。”
“问题在于,要把那些还活着的找出来。”艾莉卡坦然地接受了嘲讽,“我可以自己行动,但那样太慢,可能会有更多好人像弗兰克一样死去。我已经迟到了两年,不能浪费更多时间了。跟成年人和执法部门打交道时,你肯定比我更有优势。”
“这就是弗兰克以前为你做的?为你调查目标,制定计划,还有我所做的一切……”丹尼尔几乎为这种荒谬的感觉嗤笑出声,“我以为这是为了捍卫正义,可事实上——我们是在帮你杀人。”
“正义不仅来自法庭,侦探先生。所以,你建议我们从哪儿开始?”
201X年 秋
军刀斩断形似脊骨的黑色荆棘,然后刺入地下,干净利落地切断根系。荆骨随之枯萎凋零,崩解为黑灰,渗入泥土,留下焦油般的痕迹。在它原先生长的地方,只有一条半腐坏的铜头蝮蛇尸体。
“幸好狩骨还没有成形,丹尼尔,把打火机扔过来。”
“真他妈见鬼了,死棘怎么会出现在公路边上?”
丹尼尔已经走下车,谨慎地站在灵装的影响范围之外,将打火机扔给了艾莉卡。
“不知道。”艾莉卡倒出些许燃油,用枯枝引燃火焰,蝮蛇尸体迅速燃烧起来,如同死棘一样化为了灰烬。“但它们离人类越来越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也是你脑子里的声音告诉你的?”
“唉……算是吧,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
她抬起头,眺望着秋日黄昏余晖中的原野。枯黄的野草在微风中起伏如波浪,锈红色河水反射着白昼的最后一缕光线,河岸的芦苇丛化作摇曳的暗金色线条。
对岸红河城的霓虹灯已经亮起,光芒在楼群之间闪烁不定,将城市转变为色彩斑斓的迷宫。
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提醒她目的地就在前方,命运就在前方。
那声音曾在军营中的临时祭坛前布道,曾在巴黎街头向民众朗读人权宣言,百年之前,也曾同样在她耳边低语西伯利亚,通古斯河。
“上一次是1908年,结果你也知道。但这次范围更广,没准全世界的瓦尔基里都听到了呼唤,也许……”
通古斯的裂隙带走了“将军”,也带走了许多她曾经熟悉的人,凡人,瓦尔基里,那个时代最勇敢的人。
“也许红河城会变成第二个通古斯。”
“如果这是裂隙即将出现的征兆,可能会比通古斯规模更大——”艾莉卡把军刀收回多功能工具包,“我觉得你应该先回芝加哥去,把我送到这儿已经够了。”
“现在是赌场旺季,”丹尼尔与她一同眺望着闪耀的霓虹,“再加上那么多瓦尔基里,黑帮,邪教,骑士团,你确定能一个人应付这局面?”
“还有奥贝伦德,我也联系上了另外几个朋友。”
“但你们现在都是小孩,不是吗?而且其他瓦尔基里能闻出你们,总有些事是你们不方便去做的。”老侦探只是耸耸肩,“别担心,我们连80年代都熬过来了,事情总不会更糟了。”
“这可不好说,直到今天我们不都还在被迫适应扮演父女这事吗?”
艾莉卡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丹尼尔望向她时,微笑中却有一丝与平时不同的东西。
“我已经老得能当你的祖父了,艾莉卡。”
很快我就能当你的祖父了。丹尼尔曾经玩笑般说道。那时他刚刚步入中年,岁月还没有将他的头发染成灰白,也还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这么多刻痕。在艾莉卡还来不及察觉时,三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勒梅尔神父”被推上断头台时还不到三十五岁,自那之后的两个世纪里,他的灵魂被困在不会成长的孩童躯壳中。艾莉卡从未有机会老去,只有世界在她周围不断变迁,相识的凡人在时光中日渐苍老,就连那些曾与她一同见证骑士团最初的日子的归往者也在陆续凋零,或许终有一日,她回过头,会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现在这个时候,“奥苏利文父女”的掩护身份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但他们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再维持一段时间又何妨?
“谁知道呢?也许你就是个老混蛋,在全美各地留下了一打私生子。现在你打算给小女儿多少创造点美好回忆,带上她来一场疯狂的冒险之旅——真是个好主意。”艾莉卡摆了摆手,“别把我们所有的钱都扔进赌场,老头子。”
“主要是你的钱。”丹尼尔高声大笑,似乎终于被逗乐了。“不过,事情发生在血注的地盘上,城里肯定有不少眼线,最好还是别让他们看到我们一起行动。”
“那就这样吧,我先进城看看,你在附近镇上找个旅馆,之后我们再找机会会合。”
“你最好快点找到小熊,趁那小子还没惹上大麻烦。”
丹尼尔没有争辩,回到他那辆大切诺基上,调转方向驶向旅游地图上推荐的历史小镇。艾莉卡背起工具包,向着跨过红河的老桥走去。
“你有事想说吗,朋友?”
在锈迹斑斑的“欢迎来到俄克拉荷马”铁牌下,有个戴着圆眼镜的小女孩微笑着向她行了一礼。艾莉卡之前就感觉到了瓦尔基里的存在,对方并未试图回避,显然是在等着她。
“晚上好,我是‘诗人’杜兰德。”女孩的英语带着些许法语口音,“更常用的笔名是拉维蒂。”
“《街垒上的黎明》,《雨中广场》……”这个名字唤起了艾莉卡一些远去的记忆,在1871年春天,署名拉维蒂的诗篇曾散布在流血的巴黎街头,被公社战士填入大革命时的曲调,成为了街垒上的战歌。“《致死者的信》。我喜欢你的作品,可惜以前没能见到你。”
“其实我见过你,在流血周的街垒上。”听到她的法语,诗人眼中带上了一缕怀念的笑意,“那时我还不是现在的样子。很多人向我说起过巴黎的死亡天使,遗憾的是,那是公社最后的日子了,我没有机会和你交谈。现在,你愿意说说你的故事吗?”
“现在?”
“我正在记录瓦尔基里们的故事,虽然可能没有机会出版,但有些事不该被遗忘。你曾经是谁,为何会在那里与我们一同战斗,如果能有机会聆听这些往事,那就是我的荣幸。”
她曾经是谁呢?三十四年的生命,两百二十年的徘徊,曾经的一切都早已随着第一共和国一同消逝,只有记忆仍像鬼魂般萦绕不去。
“那就边走边说吧。”艾莉卡走向进城的路,诗人走在她身边,夜幕已经彻底降临,路灯的光芒在她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我曾是卢西恩·勒梅尔,里昂的裁缝之子,按照我母亲的心愿,小儿子应当侍奉上主。大革命前,我是朗格多克团的随军教士,一年两百里弗尔的圣职俸,算不上什么让人羡慕的工作。”
烈日下尘土飞扬的旷野,雨中泥泞的道路,冬日里结着薄冰的溪流……曾经的他身披随军教士的黑衣,与士兵们一同行军,在临时搭建的祭坛前主持弥撒,在帐篷里倾听忏悔,为受伤和患病的人祈祷,替不识字的人写信。来不及一一为垂死者行临终圣礼时,他只能穿行在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上,高声诵读赦罪祷文。
“那些年很少有对外战争,但起义的火焰已经在法兰西四处蔓延,军队总是以国王的名义被派去‘平息叛乱’。”
鲜血流淌在荒芜的田野上,在城镇的街道上。
那段日子里向他忏悔的士兵更多,他们哭泣、咒骂、请求宽恕。他们是木匠的儿子,织工的儿子,农夫的儿子,却被命令去镇压那些和他们父亲一样的人。
我们究竟属于哪一边?朋友从他手里接过剩下的半瓶便宜红酒。
你是军官,是贵族,你属于权力。
那你呢?朋友发出一声冷笑。你是教士,是天主的仆人,那你相信这是祂钦定的秩序吗?
“几年后我被召回了巴黎,没过多久那个朋友也回来了。我们在咖啡馆里为手艺人和士兵读伏尔泰和卢梭,也读小册子和讽刺诗,那时我们经常吵架,还和别人打过几架,白丝带,暴民,还遇上过一伙近卫骑兵,幸好,维奈桑团的兄弟们当时在场。”
当他们跳上桌子高喊“为自由”和“维奈桑的兄弟站到我们这边来”,混战彻底爆发。桌椅翻倒,杯盘应声碎裂,围观者发出喝彩和呐喊,墙上国王的肖像在混乱中被扯下。直到两支部队的军官带着市警赶到,他们才跟着人群从后门溜走。
“请问一下,”诗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你干这些事的时候穿着教士服吗?”
“当然没有。”
“我就知道。请继续。”
那段时光过得很快,几乎令人目眩,变革之风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而来。他和朋友依旧经常吵架,然而在三级会议上,在网球厅宣誓时,他们都坚定地站在一起。
然后,1789年的夏天来临了——
那一天,他站在人群的边缘,烈焰的边缘,目睹旧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听。朋友在他身边说道。他确实听到了,炮声有如教堂的钟鸣。
“接下来的岁月里,我们见证了议会成立和王权终结,当时我们还年轻,总以为可以在新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一段时间也确实如此。”
该是时候抛弃那件黑袍了。他的朋友重新倒满了两个酒杯——不是他们以往分享的便宜红酒,而是阿登产的起泡酒,作为对新生共和国的庆贺。共和国比教会更需要你,外交委员会说他们的门随时都为你敞开。
一个塔列朗难道还不够吗?
1792年秋天,他们刚刚在阿登击退了普鲁士人,迎来了法兰西共和国成立的消息,却还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同桌共饮。
你自己都不相信你的布道。过去一千年里教会给予了受苦的人什么?只有毒药般的希望。在新政府里,你可以做得更多。
可他们需要相信,相信神与他们一同存在于苦难。强迫他们在教皇和革命之间做出选择只会撕裂这个国家。
一个人不能服侍于两个主人,勒梅尔,你不可能既选择革命,又服侍教皇。
我服侍的不是教皇和国王,我服侍于苦难。
“那么,后来呢?”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诗人终于开口询问时,她们已经踏进了红河城的霓虹迷宫。夜风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仿佛要带走故事的结局。
“后来,我的朋友把我送上了断头台。”
第一章
奥贝伦德落到自己的梦境之中,他知道这是梦,因为这个场景已经重复了上百上千次。暗红的天空,煤炭似的云,在头顶如熔岩般翻滚,硝石的烟味,血味。他抱着贝蒂,他的女儿,长大了,比现在的他要高上不少。奥贝伦德将她的头轻轻侧过来,蒙了尘的金发变成稻草的颜色,她的脸不见了。
这一切毫无意义,格蕾塔几个月前死在了工厂,那儿几乎被炸成平地,他没能来得及。而卡尔的十一封信和讣告是一起到的,他代替贝蒂去领了信,拿到后,一封封地读。他留下最好的几封,塞进贝蒂家的门缝,把那些痛苦的呓语和讣告都烧了个精光。
你的脸在哪儿啊,我的好姑娘?他低低地说,梳理她的头发,那翠绿柔和的眼睛呢?它们像你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可不能弄丢它啊。
奥贝伦德被困在梦里,无法动弹,一如当年的现实。他的精神在梦的躯体里饱胀似的困倦着,怀中的贝蒂早就死去。荆骨漆黑,从每一个伤口长出,肢体的关节变多了,将皮肤顶出尖角,披着皮肉缓缓蠕动、延长。
“她已经死了。”
那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也重复了成千上百次,却依旧凛冽清脆,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勒梅尔,唉,你当时又在想什么呢?
“滚。”他听见自己说。
“请节哀。”
勒梅尔提着军刀直直刺来,奥贝伦德一开始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万籁俱灰,想着死就死了,哪晓得刀光一闪,层层的红云映在刀面上又反射自己惊愕的脸,刀尖扎进贝蒂头部的荆棘丛里。
“你干什么!!”
奥贝伦德的工兵锤砸向那柄军刀,少女向后轻轻跳起,他挥了个空。贝蒂的尸体发出枯枝碎裂的声音,“等她变成狩骨就难办了。”对方顿了一下,“你身上也有很多伤口,死棘造成的伤不像普通的那些容易好,你、”
多年以后奥贝伦德才意识到此时的勒梅尔竟然是放出了最大程度的善意,现在的他听出了安慰的意思,可过去的他没有。他拎起工兵锤就照着黑发少女砸去,勒梅尔旋身躲开,灰土地面被巨大的力道砸出径直二到三米的大坑。一旁,本就破败不堪的房子轰然倒下。第二批轰炸机群来了,爆炸声,一下,两下,距离不远。砖瓦和尸体被炸得抛起,一些房屋从里面爆开,冒出金色的火光。
奥贝伦德狂奔在震耳欲聋的轰炸声和随之落下的瓦砾之中,黑烟里闪着军刀青白的光点,宛如瀑布,他迎光而去。勒梅尔自上而下挥剑刀,军刀刀背直架在工兵锤的底部,嘎吱作响。
大火烧起来了。蜿蜒的火蛇游过废墟,将活人和死人都一块儿烧着了。
“死棘还有不少。”
勒梅尔抵住军刀,语气有些焦急,“瓦尔基里,我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但这样下去还会有更多人丧命!”
老天啊,来打醒他吧。每次梦境演到这里他都觉得尴尬,可心中又有一块地方暗自窃喜。是啊,来打醒我吧,勒梅尔。接下来我会生气,会哭,会把自己灌醉,会在水沟里发臭,但你总会在,你总是在的,所以打醒我吧。
然后我们就会成为朋友。
——不觉得好笑吗?
“啥……?”
是他的声音,他——比昂·奥贝伦德自己的声音,舞台消失了,被涂上最深的黑色。勒梅尔的身形融化在黑夜里,扭曲变形,变成他死时的样子,流着血和肚肠,上半个头部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咯咯笑着的嘴。
这不是以往的那些梦。
——好玩吗?小孩子的家家酒游戏?找到朋友了,过去都不要了吗?
“妈的,闭嘴!”
工兵锤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他,却没有该有的触感,一切都是软和的,像棉花,像正在腐烂的肉,缠绕着锤子朝他攀来。
——来……城吧,你便会……——。
奥贝伦德募得醒来,双眼发直,过了许久才缓过劲,他捏了捏放在枕头旁的锤子,灵装冰冰凉凉,使他安心不少。他抱着它,翻了个身,佯装睡去了。
===
“——红河城,奥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哦!在听!在听呐!”奥贝伦德肩膀夹着手机,抱着一堆好心人送的饮料汉堡三明治战战战战兢兢地往前挪,“红河城是吧,你说那儿有个谁来着?”
“……你这不是什么都没听嘛,”勒梅尔长吁一口气,“迪布瓦的货,血注,凯莱布,我们要从弗农领主着手。”
“哦,对对对,那个弗农嘛。”
事实上从凯莱布又红又凶残这个知识点往后他就没在听了,奥贝伦德不好意思说出来,他猛吸一口可乐,“这样,我在机场,巴尔苏克答应把我也一起运过去,我看看……这鬼机场怎么和迷宫似的。”
“你确定你没看错指示牌?”
“怎么可能!我土生土长德国佬!”
“那好吧,祝你一路顺风,找到正确的路,”勒梅尔轻笑一声,“到了再跟你细讲。”
“都说我没看错啦!”
奥贝伦德挂了电话,找了二十多分钟,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开始确实看错了牌,他一边在心里大骂FBB傻逼,一边对巴尔苏克招手。
“这儿!”
“你迟到了。”巴尔苏克淡然地伸手。“补偿。”
“对不起嘛,还有个汉堡,要吃吗?”
巴尔苏克嗅了嗅,抓起汉堡,又伸出另一只手,硬是把奥贝伦德那杯没喝的无酒精啤酒给讨要过去。他大步流星,斗篷随之翻飞,倒是很帅气。和奥贝伦德相比,他看上去有十五岁,是可以单独坐飞机的年龄了。不像他,总被问你父母在哪要不要帮忙报警。
再长个几岁也不至于此!
奥贝伦德找巴尔苏克的理由也很简单:机票要钱,朋友免费。省得他一顿解释不到位,还把勒梅尔的几个凡人朋友给搭进去。什么罪名?跨国拐卖儿童?总之烦得很。找巴尔苏克就没这问题,这次正好他也要去美国,奥贝伦德就搭了顺风车……不对,顺风斗篷。
他俩寻了个地方候机,他准备等时间差不多了就爬到巴尔苏克的斗篷里去,那儿黑咕隆咚,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巴尔苏克!”奥贝伦德往嘴里塞薯条,“你这次准备去哪?红河城?其他地方?”
“嗯。”
“送货?还是声音,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啊?”
巴尔苏克抱着胳膊想了想,“有货要送,也听到了声音,说得都是些不明不白的话,不过,还是得去看看。”
“我和勒梅尔也听到了,真可疑。”奥贝伦德想起那个梦,心头一紧,身体被鬼魂缠上似的不快,“等等,你刚刚说你也去?”
“你聋了?”
“没有啦!我想问你认不认识叫弗农的人,弗农领主?感觉像老古董,哈哈。”
“知道。以及,照这么说,我们也都是老古董。”
“哦,骂到自己了。”
巴尔苏克甩给他一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奥贝伦德则琢磨着,勒梅尔要查弗农,巴尔苏克要去红河城,他自己自然也是要去的,那么——
“巴尔苏克!”
“今天你喊我名字的频率有点高。”
“下单,下单!”奥贝伦德和登机广播同时发声,他不得不提高音量,“把我打包送去弗农庄园!”
稍过几秒,他才慌慌张张补上一句,“运费记勒梅尔账上!”
===
他以为巴尔苏克送错了道,这房间怎么看都不是勒梅尔口中的恶人弗农住的,倒像放小孩玩具的收藏室。一屋子满满堂堂的小熊玩偶,大多是温暖的亚麻色或棕色,一些小熊穿着毛衣,戴着毛线帽,一些身着各个世代的服饰,甚至有几个还端着枪呢。
这有点太可爱了。奥贝伦德伸手去摸,毛绒微微蜷曲,底下的棉花弹性合适,稍稍一按就陷了进去。我喜欢小熊玩偶,他想,我现在是小孩,我当小孩都快一百年了,这么做,是恰当的。
奥贝伦德扑进最大的那只熊玩偶的怀里,棉花把他吃进去,这柔和软适的触感令人着迷,怪不得,怪不得能风靡全球啊。
也怪不得他没察觉到身后来了什么人。
“你是哪位?”
糟糕!他从熊熊的怀抱中跳起,回头一看,一位身穿长裙,头戴牛仔帽的迪士尼公主正端着猎枪瞄准。奥贝伦德愣了一秒。
“你?弗农领主?瓦尔基里?”
“是我,”对方回答,那杆猎枪稳稳当当,看得出他经验老道,“劳蕾塔·弗农,请问这么晚了,您有何贵干?”
奥贝伦德鸡皮疙瘩从肩到脚滑了一路,“你是那个……很坏的家伙?”
不好,他说话的语气都接近真正的小孩了,都怪这些熊!
“是我呀,”弗农领主放下枪,笑眯眯地说,“这么多限定的玩偶不使点坏招怎么都能收集得到呢?”
“你要这些熊做什么?难不成要用它们来做走私的勾当?”
“哎呀,刑侦剧都是这么演的?要拆开看看吗?要看里面是上好的棉花,还是……?”
绝对是个坏家伙,而且是他极不擅长应对的类型。奥贝伦德开始后悔自己不和勒梅尔一起来了。勒梅尔,勒梅尔救命啊,你最会和这种人吵嘴了不是吗?他想起迪布瓦和勒梅尔关于神学和政治的‘探讨’,总是唇枪舌战如火如荼,反正,他向来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本名叫什么?”
“就叫劳蕾塔哦。”少女优雅地欠身,一切都很完美,只有被撕碎的裙摆隐隐地使人不安。
头好痛。
“罢了罢了,总有一些家伙觉得自己是不同人了,勒梅尔也……”
“这么说来,你还有个叫勒梅尔的朋友是吗?”
所以他讨厌和这种人打交道!奥贝伦德掏出锤子,干脆把这个弗农领主打晕得了,这儿又没人,完美不在场证明。
脑中的热尼卡正严肃地指出‘不在场证明’不是这么用的,但他可管不上这点。
玻璃破碎,月光和一个影子同时冲到他身边,疼痛,赤红的双眸和金色的长发,力道不是人类能比的,另一个瓦尔基里。
奥贝伦德更想称其为猛兽,工兵锤从一侧劈开空气,照着那野兽的头颅砸去。叮,黑色的长钉与其相碰,弹开,奥贝伦德朝后连退三步,挡开对方丢来的短钉。稍一定神,才发现胳膊淌血,这瓦尔基里竟然咬人。
“这味道的瓦尔基里,没见过,敌人。”
哟呵,还会说话。
“傻狗,咬之前不会闻啊?”
奥贝伦德嗤笑一声,他将锤子斜抛出去,压低身体跟着俯冲。长钉一根,短钉至少五根,锤子的冲力较大,对方不得不用长钉挡住。奥贝伦德抓住锤子的底部一勾,金发的瓦尔基里失掉平衡,眼看着就要倒下。他的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几个关节脱臼似的延长,闪过这一击。接着,短钉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射出,奥贝伦德从侧边挡住,一根又一根,互相碰撞的火光在深夜闪烁,小熊玩偶们被一闪一闪地照着。最后他将锤头死死卡在长钉的把手处,瓦尔基里们的对决,到最后还是成了单纯的臂力较量。
啪!
随着一击响亮的拍手声,奥贝伦德忽地感觉浑身的力道变弱,使不上劲。眼前的恶犬不像是会用这种能力的家伙,他恶狠狠地朝始作俑者看去,“你!”
“我,劳蕾塔·弗农,可没准许你们在这里作乱。”
弗农领主笃定地走来,抓起双方的上衣往后一抛,“丽兹,我说什么来着?不许在我家打架。”
“呜。”
“装可怜也没用,反省,接下来一周不许吃炸鸡。”
“呜!”
那个叫丽兹的瓦尔基里委委屈屈,蹦跳着逃到弗农的身后,“那我呢?”奥贝伦德喘口气,笑着掂掂锤子,“你也要断我的伙食?哦,我可不在你这儿讨吃的。”
弗农领主双眼又眯了起来,十足的商人做派,套个迪士尼公主的皮囊倒显得可爱,“那就不妨暂住一段时日,这宅子还是很大的,百来号的仆人会负责你的饮食起居,”他随意摆手道,“当然,你想走的话,我也不会拦着你。不过你和你的朋友恐怕是想从我这查出什么吧。”
“你不如乖乖告诉我?省得我浪费时间。”
“还是等你的朋友来吧,和他讲起来说不定会容易些呢?”
那倒是。
就在奥贝伦德半推半就点头答应之后,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佣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几乎是簇拥着运到客房里,接下来一切都不用他动手。等洗漱完毕,沐浴妥当,奥贝伦德躺在丝绸大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面色红润皮肤光滑,一旁还备好了冰凉的可乐,玻璃杯上挂着水珠,他喝着喝着,突然大呼道。
“……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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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女郎,这是奥贝伦德未曾想过的服装。首先他生前是男性,现在外表是儿童,八角笼打输了确实有些丢人,但谁知道他也就跟弗农学着喊了一声丽兹,那瓦尔基里就发了疯癫,咬着他不放啊!
这下好了,他原本是想对巴尔苏克做出些补偿,他把他送进庄园,算是做了桩违反生意道德的事情。前些天奥贝伦德听到弗农那些近似苛责的话,总不是滋味,准备打一件灵装给他赔罪呢,结果输了就算了,还得穿上这种衣服,他以前可没穿过啊!
他像个第一次穿上军装的新兵蛋子,战战兢兢颤颤巍巍,把盘子抱在胸前。衣服不合身,罩杯部分空落落的,一不注意就被塞了两张钞票。
我掀开来让你们放钱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能放多少放多少,我再去给巴尔苏克,也算赔罪吧!
直到他看见那熟悉的人影也出现在酒吧中,巴尔苏克光明磊落,穿着兔女郎制服和网袜,往钩他网眼的客人头上浇冰水。
“巴尔苏克——————”奥贝伦德边喊边朝巴尔苏克扑过去,一时百感交集,他既感到宽慰又感到抱歉,以及那么一点点的幸灾乐祸,哪怕他也沦落至此,这还有个好兄弟陪着不是吗。
“哎呀。”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打输了。”
“对哦!你被捅穿了!”奥贝伦德连忙摸摸理应是受伤的地方,“没事吧?没事吧?我知道你才不会就这样死掉,但是没受伤吧?”
“斗篷。”
接着巴尔苏克现场演示一番,拉开斗篷,故意摆动几下,显得有些做作又很帅气,斗篷让身体的一部分消失了,像魔术。
“哇!”奥贝伦德不由得喊道,他几乎要把头伸进空洞里去一探究竟,“还能这么用啊!”
“哼哼。”巴尔苏克得意地挺起胸膛,夹缝间也被塞了几张钞票。他一餐盘拍开企图靠近的酒鬼,那酒鬼不省人事,幸福的笑容定格在脸上,奥贝伦德跑过去将裤兜和内袋都掏了个遍,也没搜出多少钱来。
“烟倒不错,”他搜出一包烟,外壳因受潮而褶皱,“巴尔苏克,来一根?”
“好。”
他俩名正言顺地抽着烟,消极怠工。酒吧人来人往,巴尔苏克对不远处的弗农咬牙切齿,奥贝伦德便低下头不说话。他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热尼卡,但距离太远,他没看得太真切,何况,他来这做什么呢?好医生与酒吧可不搭,总不见得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吧。
唉,算啦。
五分钟后奥贝伦德接到勒梅尔和迪布瓦的电话,他俩发现一面奇怪的镜子让他也去看看。半个多小时后,他急急忙忙赶到那里,往镜子瞅了一眼,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好像近些日子的恶梦和声音还不够似的,偏要到现实里折磨他。
“你就不能换件衣服过来吗,奥贝!?”
我这不是着急嘛勒梅尔……
“你在干什么,士兵。”
不要现在用这个称呼啦!
奥贝伦德又抽抽嗒嗒,把那两人往前一推,只见镜子里出现三名成年男性的样貌,如果他没穿着兔女郎制服的话,还挺美好的呢。
如果他没穿兔女郎制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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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七已经足足半年没再倒霉了。
仿佛他的霉运和护照、钱包一起,在半年前的纽约广场不翼而飞。他的原计划不在美国久留,而是趁签证过期前回香港机场,转道缅甸过渡,再找机会回国。自从那个缺德扒手在公共厕所的小便池旁摸了他的钱包,枪击案、警局系统故障和狗屎一样的跨国汇款政策一涌而上,堵在通往他未来的康庄大道上,回国的希望矗立得好像世贸中心,回过神来,非法滞留已持续好几天。他最好的几个酒肉兄弟在大洋彼岸被盯得死死的。没人帮得上忙。没有人。
他习惯了。生活就是一场永不止歇的狂奔。自狂奔开始,到筋疲力竭结束,追在后头的可以是房东,条子,你未出世的兄弟,和那帮魔鬼见了也会调头就跑的收债人。陈阿七深谙狂奔之道:霉运无所谓你跑得或快或慢,撵上了就当被狗咬两口。如此而已。他讲半兜子美国话,移民遣返中心去不得,就兜兜转转往中国人多的地方钻,恰似一条游鱼进水,做中餐厅的王老太收留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挖成的地下室里苟且度日。
陈阿七六岁那年,家属院里瞎眼睛的龙老头说他命途多舛、谋事多磨,老陈返屋里拿两条烟给他,那老头子不推辞,也不改口,就叫这八个字牢牢焊在陈阿七前半辈子里。受老陈所托,算命的拿两只蒙着白翳的眼睛瞧他的财运——判词又是四个字:似有还无。想必早猜到他今日躲债躲到地球的另一面去;又不晓得是不是那两条烟请来的漂亮话,仅仅两片嘴皮子一碰,还讲:久旱逢霖,枯木逢春,中年后要行木火大运,老陈就宽了心。陈阿七苦熬三十余载,等的便是此时。他讲中国话的嘴皮子比讲英文时顺溜两倍不止,日头好的时候上王老太的门头下拉二胡,二胡下拉一个纸板用繁体字写:看八字生辰,看风水,看姻缘。过了两个月,繁体字下面添了英文。美国人好糊弄得很,给他们写一行八字就能进账,华人要难缠些。但陈阿七混到被福州来的小老板请走看新业装修,自是有一身张口就来的本领。
他到休斯顿那天风和日丽,正如这半年来的顺风顺水。开车的巧妙避开了所有州警巡查路段,陈阿七一直窝在后座上拿手机看黄历,天干物燥,忌安葬、忌破土、宜出行。他实际不是很信这些,又不能说不信,陈阿七是夜里赶路过庙也进去拜三拜的那种人,秉持一种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的朴素理念,这作风在美利坚被他带进天主教堂里,权把圣母像当洋观音拜了。他们直直开到糖城的华人社区附近,车停在私人车库,陈阿七拿着地图上一个街区外的中国超市买黄纸和水。
那时正是烈阳高照,午时三刻。谁也想不到有人要在大街上杀人。一个高瘦影子搂着另一个,男人的嗓音和男人的嗓音,陈阿七提着黄纸、矿泉水和一瓶老干妈豆豉,过了路口又倒着走回来,心里想的是:美国人还是挺开放的。
他们在餐厅后厨门外,建筑夹缝的影子里,和陈阿七隔着一个臭气熏天的厨余垃圾桶。中国人竖直了耳朵,活像在高考考场上听英文考试。“我……我弄明白了。你和加油站的那个翠克茜是一道的。”他们中矮个的说,“我和她说过,我要再想一想——逾越礼可不是做礼拜,是不是?而且橡林镇实在是有点远。过两天有一个面试,如果这个月搞到工作,我没时间开车去那边。我……我说真的。我还很年轻,我爸是个和家里不挨边的混账,我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所以……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觉得‘像耶稣一样重生’很酷!我没有想拿命去赌的!”
“别担心,别担心,天父慈爱,我们都可以理解……我为您把福音带来了。”
“什么?”
什么东西?陈阿七也想。
说实话。在那几分钟里,他压根没想过这是一个杀人现场。此前,“福音”这个词在他的生活里出现频率低得可怜,没人想到那是一把餐刀。他也没有想到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能死得如此无声无息,更难想象一把细小的餐刀刺进皮肤和肌肉像切开黄油一样容易。直到那个高瘦的影子转头看他。受害者软绵绵地从他怀里滑下去,那张脸瘦得好像颧骨被直直削了一半,眼睛又细又亮。那把餐刀正往下滴血。
陈阿七拔腿就跑。
“然后你死了?”
“不不不,别这样讲。这话不吉利。 ”短棕发女孩儿胳膊里搂着她那把二胡,手里忙着衬衫上正数第二颗扣子,想必还不习惯把男人的衣服套在柔软的胸脯上,“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严格来讲,很难算是活着。她的故事是这么开头的:说起来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我本来是个男人。
异样的眼神一瞬间就在诸位瓦尔基里间流转完毕。卡罗尔高亢地笑了一声。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抬起了头,她手里那条金头发的野狼呛住似的一阵咳。好医生连忙又检查她本来黏着血的后脑勺,已然痊愈得不见一丝痕迹,然后才好脾气问道:“您没看出来?”
“什么?”
“在座几位都是。”医生说,“恐怕您听说过瓦尔基里。”
陈阿七痛出一口气。
“……嗨。早说啊兄弟。我会上网。而且我们那儿就不叫这个,报纸上管这种东西叫归往者,我小时候见过。”
小学春游,解放战争博物馆。陈阿七的舌头在牙齿后动了动,新换的脑子没找到解放战争是哪个单词。算了。
现下精彩极了。她们正站在米切尔宅的门厅,草坪外停了三辆车,房子里有两具尸体,算上狗有三具。在场则是六个人。算不算得人总之稍后再议,陈阿七的故事起码有两个没有认真在听。米切尔宅早些时候鸡飞狗跳,门廊上尽是没散尽的硝烟味儿和血腥气,场面还一度很混乱,卡罗尔对着梗犬努了努嘴,小白狗呼呼地摇着尾巴,像来时一样,越过裂开的门、草坪和篱笆,从杀人现场一溜烟离开了。现在只剩一条劳拉和租狗人自己,卡罗尔始终在看手机,眼皮子没抬起来过。另一个黑头发则在听到非法移民紧张刺激的跨洲旅行时到面包车后面接了个“莉莉安娜”打来的电话,那通电话讲完,受害者正讲到长了腿的高瘦福音不远千里自送上门。
“没错,就是这个。”红头发的西班牙人恹恹地咕哝一声,“恨不得把我信那个写在脸上。我猜他看出来我是瓦尔基里。那种眼神不是看人的眼神,是当作什么天使。他们念几声天父就不要命了。哪个年代都有这种东西。我比较喜欢活着。”
维诺与季米扬诺娃医生听得专心一点,因为凶器在她们中转手过一轮,最聚精会神的那个恐怕就是过期已久的职业素养在作祟。前克格勃给自己找了张没散架的椅子挂上去,背一开始弓着,和季米扬诺娃医生讲完话直了些。陈阿七讲故事的风格也受职业素养作祟,有点像讲评书,不算难听,且对克格勃来讲也是个好故事——太多多余细节互相佐证,谎言在里面一览无余。她们正拿东斯拉夫人的加密语言聊这个:
-伊戈廖卡,她会不会是里面那具尸体复生?
-不。她大体上没说谎。比红头发的诚实点。
-……连那堆倒霉事也是真的?
-不知道。她是个表演者,这种人会习惯性夸大细节。我猜有一部分是真的,倒霉家伙。
中国人的故事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就结束了。她清了清嗓子,找好医生讨一瓶水。季米扬诺娃紧紧看着她的眼睛,用生疏的中文问道:“您现在的样子,不像中国人。”
“我原来一米八呢!”陈阿七不假思索,“你们这儿怎么有毛子。没人跟我讲来美国还得学俄语啊?”
她顺利证明自己是个有张假洋鬼子脸的中国人。幸亏懂中文的那个有些涵养(或是她压根儿就没听太懂?),又幸亏西班牙人和法国人讲不到一起去,维诺给她的新老板概括前情提要,用的是北美洲最流行的语言。迪布瓦始终提着那把很大的砍刀,思忖时像要去砍谁的头,过了一会儿说:“撇去中国人不讲,上一个受害者是圣逾会的泛信徒。大胆推测,前面几个也是。”
“同意。”
邮递员干脆利落。艾米丽显然正支给他们一只耳朵,于是她们同一时间讲了同一句话。接着各自皱了皱鼻子。
迪布瓦声音平平。“他瞄准那些不准备参加逾越礼的浅信徒。只去过一次的,或只听了传教,对天父恩赐不怎么感冒的。赶在那个逾越礼前送他们去见上帝。”
“看起来是这样。”
“那好说。”法国人接着说,“米切尔在基金会的登记信息是保守派新教徒。”
静了一会儿,陈阿七猛眨眼睛。“什么意思?”她追问,“不是一个意思吗?不都信上帝吗?”
“不是一个意思。但他离橡林镇不远。也许改投教会。”季米扬诺娃说。
“还有更简单的可能,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凶手拿着灵装跑了几百英里。回程路上撑不住了,临死前再干一票,他没得挑。”
无懈可击。她们便用前克格勃的说法私人结案,因为没有人打算报警。季米扬诺娃女士的眉头从艾米丽抄起那个花瓶起就没怎么松过,她落地不久便被盘问好半天,对红河城警务很难有好感。那儿有一个很难搞的瓦尔基里,穿得像个童子军,里头指不定心肠颜色,她担心艾米丽和维诺留下的痕迹太多。出于生意人初次见面的亲切友好,卡罗尔叫劳拉帮忙检查杀人现场,热尼亚医生决定去一旁联络骑士团。埃利亚斯回以红河城旅游贴士补丁,用“:)”结尾。她回来时,艾米丽的肩背又垮了下去,趴在椅背上和基金会员工聊中国人故事的细节,她现在和邮递员间没什么火药味了。这很好。而且受害者自己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那个加油站的翠克茜很有可能是活着的同伙。还有可能是瓦尔基里。更大概率现在就在橡林镇。”陈阿七说,“天呢。我们下一步就是——”
“去红河城。”热尼亚说,“我把你们的推测告诉了埃利亚斯,有问题她会帮忙。伊戈廖卡,你怎么打算?”
“和你一起。”
“等等,那橡林镇——”
“谁爱去谁去吧。”邮递员倦怠地把怀表合拢,脸上只写着想要下班,“你瞧,亲爱的朋友,我现在不是自由人。来去全看迪布瓦老爷。”
而迪布瓦老爷写了一张便签。
“希帕缇娅基金会官方网址。你会上网。‘关于我们’那一页有‘新生瓦尔基里’赞助项目。剩下的自己找。”
“——可我还没有手机?!”
“想办法搞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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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唷。为什么我也在里面?和我没什么干系呀?”
卡罗尔说。她的whatsapp里多出一个群组,艾米丽往里面发了一张酒吧照片,维诺回以一整排感叹号和正在开车的肖似阿德利企鹅的侧脸。
那天晚些时候,劳拉把米切尔宅的地下室和厨房嗅了个遍,狗狗从门里挤出来的时候,面包车已经开出去好远。卡罗尔收拾了她的狗,拿塑料袋拎着,回来看见陈阿七还提着二胡站在那儿。第一次当瓦尔基里,手脚不知道往哪里去放,季米扬诺娃和艾米丽给了她一份骑士团北美负责人的联络方式。卡罗尔轻快地笑了笑。她一看就不是那种人。
养狗会不会?她问道,包吃包住,全年无休,预支一台旧手机和半个月薪水给你做工资。
马尔穆特·卡罗尔少有大发善心的时候。这回也绝不是心地善良。她在红河城有七、八个固定客户和好几条流浪狗。它们连日焦灼不安,像暴雨来临前打湿了翅膀的虫子,圣逾会在东边的动作更是大张旗鼓。卡罗尔在他们中间,紧紧挨着弗农的庄园。红河城现在不怎么舒适了,她在开车往米切尔宅的路上想到去加利福尼亚度假,陈阿七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枕头。
看着点狗,别饿死就行。有问题找劳拉解决。如果劳蕾塔·弗农来要房租——不,她当然不会亲自来。你不用认识她。来的人可能叫萨拉,可能叫劳伦斯,也可能是卡罗特。不管是谁,只要是弗农庄园来的,你就把农场北边拴起来的那几条给他们——别那么看我。这不是拖欠。是win-win,她准用得上。
另两个行李箱,放日用品和她的古法存款。卡罗尔准备度假物资的那两天,陈阿七在红河城混了个地熟。这中国人有些不上台面的韧劲儿和油滑,她搞到一面罗盘,得闲就在客厅和卧室里转悠,时不时挪一挪盆栽和沙发的方位。卡罗尔由她去了。最后一天他们开到了“谁爱去谁去”的橡林镇,做度假前客户拜访。
——打探情报。弗农的庄园入侵事故算她一份责任,按劳雷塔的脾气得有个交代。卡罗尔一时半会儿不想弄丢这份良好关系,属于度假前的必要打点事项。
阿七占了劳拉的位置,劳拉在后座上。她在那张阿德利企鹅似的照片下打字:我们没找到叫翠克茜的瓦尔基里,老天啊,这儿每个人看起来都是翠克茜。我觉得后背心有点凉。
群组里没有人说话。她们停在橡林镇的一个路牌下。一个留着红色羊毛卷的女孩儿从卡罗尔摇下的车窗里探头进来,笑得很甜:“你们去哪儿呀?”
她是个瓦尔基里。阿七现在能分清那种“怪怪的”感觉了——绝对是一个瓦尔基里。
橡林镇在戒严。她接着打字,我们被拦下了。
“当然是回家,宝贝。”卡罗尔笑得和她一样甜,“我经营附近养狗的农场。你认识墓园里那条劳拉,对吗?它的主人死在上一次圣逾礼。这是我的雇员。我们做客户拜访,磨坊街三十二号的洛佩兹,听说他参加明天的圣逾礼,我们是良心商家,总得确认顾客意外死亡后的付款问题。而且,祝他好运?”
哇,卡罗尔在和一个红头发说话。她们好像美国高中的刻薄女孩儿。陈阿七在群组里说。有没有人知道卡罗尔做了多少年瓦尔基里?
还是没有人回答。
“那有点难办了。”羊毛卷很可爱地皱了皱鼻子,“希尔维娅说一个都不能放过。可是我还蛮喜欢你们两个。”
“我不是武斗派,亲爱的。我和这个镇子打交道很多年了。”卡罗尔平稳地说。劳拉从后座上拱出来,用湿漉漉的鼻子顶了顶阿七的脖子,“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噢。”女孩儿甜蜜地眨了眨眼睛,“是的,我也没有见过你——我叫翠克茜。”
1793年 冬
一磅黑面包的价格涨到了3里弗尔。
玛丽放下正在缝补的外套,叹了口气。冬天来了,饥荒也许很快就会席卷这座城市。
这一年里,里昂经历了凯勒曼的炮击和临时革命法庭的屠杀,国民公会公开宣称要将这座“叛徒之城”抹去,让它的名字不复存在。
丝织巷如今空空荡荡,许多店铺挂着封条,窗户钉上了木板。偶尔传来枪声和军靴踏过石板路的声音,然后又归于寂静。
寂静甚至比炮火更令人畏惧。
她的哥哥在围城之前逃离了里昂,在巴黎的弟弟也很久没有音信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和玛丽这两个寡妇。裁缝铺很久没有开门,这些日子里没人订做衣服,玛丽有时替邻居缝补旧衣,换一点可怜的报酬。那些丝绸,天鹅绒和银纽扣,早已换成了煤和面粉。
她只能为家人祈祷。祈祷他们能熬过这个冬天,祈祷兄弟们早日归来——尤其是当教士的弟弟。母亲希望卢西恩侍奉天主,可不是为了让他在巴黎的政局里冒险。但这样的年月里,多少乡间神甫也被逮捕、流放或者处死,谁又能说得准呢?
有人轻轻敲响了后门。也许又是哪个邻居来借针线。
玛丽小心地拉开门,却看见有个小孩站在门前,不合身的衣服和鞋子都沾满泥土,似乎走过了很远的路,帽子底下的黑发剪得乱糟糟,脸也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也许是个流浪儿,在之前的屠杀里失去了父母?她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施舍,要是还能找到点剩下的面包……
“早上好,夫人……呃……女公民?我从巴黎来,这是勒梅尔家吗?”
玛丽点点头。那孩子从外套下取出钱袋,小心地递给她。钱袋在手中出乎意料的沉重,她连忙解开系带,竟看到其中装满磨损的银艾居和小艾居,在这动荡不安的时节,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怎么能带着这样一笔钱从巴黎来到里昂?还没等她想明白,几张指券也被塞进她手里。
“有位神父让我把这些带来。”那孩子小声说,“他现在没法回来,请你们不要给他写信,也千万不要去找他。”
“什么……他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
玛丽试图抓住那沾满尘土煤灰的衣袖,孩子却立刻抽回了手。
“我得走了!”
“等等——”
奇怪的小孩跳下台阶,快步走向后巷出口,玛丽几乎来不及收起钱袋,就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等等,孩子!”
“快回去吧,把门锁上。”
那孩子在巷口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似乎还有很多、很多没能说出的话。
“……再见。”
一瞬间,在那张脸上,玛丽看到了弟弟童年时代的面容。
“卢西恩……?”
仅仅几步之遥,当她跑到巷口,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已不知所踪。
201X年 秋
“请坐,勒梅尔先生。”
“不妨就叫我‘钟表匠’吧,弗农领主。”
“弗农领主”的会客室堪称富丽堂皇,拼木地板呈现出年深日久的光泽,金线沿着地毯边缘编织出月桂叶纹路,壁布之间嵌着胡桃木镶板,雕刻着与地毯相配的月桂花环图案。壁炉架上古董座钟嘀嗒作响,两侧则是马尔斯和贝罗娜的青铜像。壁炉上方,跨越阿尔卑斯山的拿破仑自鎏金画框中投下冷峻的目光,左右两侧墙面上却挂着《康沃利斯勋爵的投降》和《独立宣言》,奇妙的组合。
这间屋子里有些东西让艾莉卡感到熟悉,同时也让她很不自在。
劳蕾塔·弗农本人身着帝政风格的白色长裙,端坐在小圆桌对面的高背扶手椅中,丝缎面料随着她的动作收拢成优雅的褶皱。从肩头垂落的金色秀发,明亮的蔚蓝眼眸,以及可爱的少女面容,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位从画册里走出的童话公主。她眨眨眼,食指抵在脸侧,模样天真无邪,微笑时眼里却闪着近乎恶毒的光。
“我知道的钟表匠有好几个,底特律?旧金山?还是芝加哥?”
“我倒是不知道底特律和旧金山还有其他钟表匠。”
芝加哥确实曾有“钟表匠”这号人物。多年前,艾莉卡和盟友们为他精心设计了一场伏击,然后突袭了整个帮派,让场面看起来像一场黑帮战争。在那之后,艾莉卡顶替了这个身份,他们放出复生的谣言,时不时做上几笔生意,通过操纵情报和资金流维持活动的假象,以便艾莉卡需要时能派上用场。
比如现在。
“啊,是这样吗?”这个回答似乎让弗农满意了些许,庄园主面前毫不掩饰地放着一叠资料。“看来是我记错了。”
“但我之前的确去过西海岸,而且有些意外收获。”艾莉卡的目光扫过陈列柜中的骑兵胸甲,军官佩刀和银柄燧发手枪。“听说弗农领主是位眼光独到的收藏家,我带来了一份礼物。”
征得弗农点头同意,她将手提箱放上桌面,打开了锁扣。
在黑色丝绒中,躺着一柄美丽的土耳其短弯刀,在灯光下呈现月光银色,刀柄和刀鞘都缠绕着繁复的藤蔓花纹。弗农取出手帕,将弯刀握在手中,抽刀出鞘,仔细欣赏着刀身的浮雕,藤蔓绽放花朵,由繁盛至凋零,仿佛隐喻着帝国兴亡。这柄武器并非由凡人之手铸造,而是与一位归往者一同从死亡中诞生。
“精美绝伦。”弗农说道。她轻抚刀锋,刀尖正对着艾莉卡的方向。“这样贵重的礼物赠与我太浪费了。”
“就当作是对我们先前的无礼和奥贝伦德的冒失表示歉意。”
金发女孩笑容甜美,就像刚刚在圣诞节清晨打开礼物。
“开个价吧。”她将短弯刀收回刀鞘,放回皮箱中,取出了钢笔和支票簿,“卖个人情给我。”
弗农是位收藏家,足够有价值的东西才能吸引她的注意。
接到奥贝伦德的电话之后,艾莉卡立刻开始行动,她联系了几乎所有身在美国的盟友,然后跳上飞机直飞西海岸。旧金山的灵装交易者不喜欢不速之客,艾莉卡为这件稀有的灵装付出了两件战利品,外加一张支票,然后才和匆匆赶来的丹尼尔会合,驱车前往红河城。一路上不断收到来自盟友的情报,都印证了她的推测。
弗农的存在很古老,可能与我们来自同一时代。迪布瓦如此说道。她作为人类活过的时间多半也比我们更久,经验本身就是武器,跟她打交道时要小心。
“诱人的提议。”艾莉卡将手提箱向弗农的方向推了推,“但我更希望能和弗农领主喝上一杯,如果得到几句建议,那就比支票更有价值。”
“很有趣,年轻人。”弗农按了桌上的铃。很快,穿制服的仆人走进会客室,将两只雕花玻璃杯和冰桶放在桌上,与灵装如此接近,手只是微微颤抖,显然经过严格训练。弗农摆摆手,仆人立刻鞠躬退下,庄园主亲自从冰桶中取出可乐,倒满了两个杯子。
可乐?这倒是艾莉卡没想到的。
“好啦,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看着她的反应,弗农的表情更加愉快,“你们想在我们这片河湾钉下一颗钉子,是吗?”
“我们有意在城里拓展生意,正在寻找合作伙伴。”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你们能在这地方站稳脚跟——太年轻,根基太浅,朋友也太少,红凯尔碾死你们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很好。能让弗农相信他们是一伙想跟血注抢地盘的外地人,第一步就成功了。
“现在情况变化很快,我的朋友们觉得,变化总会带来机会。”艾莉卡在那张不舒服的访客座椅上坐得笔直,直视着弗农。“红凯尔将一座小镇打造成如今的红河城,也只用了三十年。”
“血注可不是靠账簿赢下这座城市的。”
“我们做生意的方式与血注不同,利润更高,风险更低,我们靠账簿、信誉和稳定的客户群,让人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请想象一下,弗农领主,利润在干净的账面上翻得有多快。”艾莉卡拿出了“钟表匠”那套高效、现代的新派黑帮经营逻辑,“我们并不怕动刀子,但刀子应该为了利益出鞘。”
“那些故事说的真没错,会计师的头脑,律师的口才,干的却是掏心的买卖。”弗农笑着拍了拍手,“我并不反对竞争,血注越来越野蛮的风气也是时候矫正了,也许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能搞出些动静来……”
她的笑容突然充满了恶作剧色彩,继续说了下去:
“大树的根在红河城的土壤里扎得很深,不过,外围那些杂草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是有人愿意替我清理清理,我当然不会把他们赶走。”
啊,圣逾会,那确实是另一回事了。
“修整花园,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开端。”
“那就干杯吧?”弗农端起可乐,“敬有抱负的年轻人。”
“敬收藏家。”
就在艾莉卡喝光可乐的时候,弗农突然越过桌面,将一张名片塞进她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又隔着外套轻拍了两下。
“这就是我的建议。好好留着,后面还会有需要你们的时候。”
“……我会记住的,弗农领主。另外,奥贝伦德……”
“啊哈,这倒是提醒我了。我们现在进城,应该正好能赶上奥贝伦德上场表演。”
“什么?”
******
奥贝伦德这个傻瓜。
目睹奥贝伦德被那个发狂的瓦尔基里追着咬之后,这是艾莉卡的第一个念头。不知弗农是怎么把那个小傻瓜骗进八角笼的,但这笔账以后再算,得知输家的惩罚是什么之后,她立刻起身走向颅骨圣杯酒吧。
散场之前她都得耗在这儿了,但总得有人照看奥贝伦德,她不会让朋友在这种地方被人羞辱。
迪布瓦的电话偏偏就在这时候打了过来。
“发现了一种没有记录的裂隙现象。”迪布瓦只抛下这句话和城郊一间废弃旅馆的地址。“动作快点。”
“现在?可——”艾莉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就挂断了。她叹了口气,正准备呼叫丹尼尔帮忙,却看到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身影,正被人流推动着,经过酒吧门前。
“季米扬诺娃医生?”来不及细想好医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艾莉卡拉住了她,“热尼亚!真的是你,太好了!拿上这个,照看好奥贝伦德!”
“艾莉卡?这是——”
在医生反应过来之前,艾莉卡已经把信用卡塞到她手中,顺手将她推进酒吧,再次拿起手机。
“丹尼尔,酒吧区外会合,送我出城一趟。”
她在有段距离的地方下了车,独自走向那座废弃旅馆,原本寄放在丹尼尔车上的军刀此刻已握在手中。裂隙——即使已经闭合——残留的能量对人类而言也是危险的,没人知道它会不会突然再度打开,或是生成死棘。
迪布瓦站在门前,向她点了点头。
“目前没有危险,进去看看吧。”
“如果基金会的档案里没有记录,那骑士团……”
话语忽然消失了。
旅馆大堂空空荡荡,遍布尘埃与蛛网,大部分玻璃都已经破碎,仅余一面落地镜幸存,镜面上有一道裂纹,裂隙的能量正从中渗出。
镜中映出的是成年男子的身影,几乎已经陌生的面容和熟悉的蓝眼睛,黑发早早夹杂着几丝灰白,曾经的教士服变成了黑色西装,艾莉卡的军刀却没有映在镜中。
镜中人身后,站着身穿工装的雅克·迪布瓦,似乎比记忆中增长了些许年纪,不愉快的神色却还是一如既往。
他们上一次以这个模样站在一起已经过去了两个多世纪。
你要蒙上眼睛吗?通向断头台的路上,负责监督行刑的迪布瓦问道。
不用了。记忆中曾经的自己如此回答。我想再看看巴黎。
Let me do the honors
格伦·卡罗特抬手看了一眼表盘,距2点整还有大半个小时。从他打通第一个电话,给手下们交代处理今晚在弗农庄园发生的各种意外的时间也就刚刚过去半小时。年近六旬的中年男人心想自己下达指令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剩下的就是希望那群小混蛋们手脚再麻利些,以免得领主洗漱完毕回到客厅时还没能听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回复。
于是他又一次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食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手机背面,紧紧盯着外头在泳池边上你一拳我一脚有来有往的两个瓦尔基里。
“伊丽莎白小姐,领主交代过那位是客人,你差不多也打够了,所以现在能停手了吗?”仔细算起来,格伦在弗农领主手下干活已经快十年了。很多事情他都深知不可逾越的边界线在哪,自然也清楚和这些披着小女孩外皮的怪物打交道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以及,绝对不要肖想自己能够和“她们”动手。
就在此刻,格伦的手机终于传来他等待许久的震动。男人将简讯内容映入眼中的同时,客厅的大门也在同一刻被弗农领主推开。
“格伦,”重新换了一身衣裙,将头发高高扎成马尾的劳蕾塔朝中年人走来,和他站在一起,“事情都办得如何了?”
个头还不及他肩高的庄园主对突然出现在后院里的第三个瓦尔基里毫不意外,也没有立即制止伊克斯和“访客”间的打斗。劳蕾塔的目光透过落地窗,落在奥贝伦德的身上,似乎在评估着那位突然出现在她收藏间里的不速之客能否满足她的期待。
格伦迅速在脑中整理好了几条简讯传回的内容,有条不紊地答复:“今晚值守的门卫都已经解雇了,我会确保他们保持静默,不会对此有任何怨言;出现的空缺会在周末前从黑水那聘一批人手来填补;至于那辆运错货的卡车,鲍勃带的人刚刚已经和第五分局的县警把巴尔苏克拦下来了,卡车兄弟会那边已经打过招呼,没有您点头,她开不出红河城的地界。”
劳蕾塔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走出客厅朝外喊道:“丽兹,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来着?不许在我家里乱来!”
弗农领主这样的态度便是对他最大的肯定。至于剩下的,已经不是格伦该触及的事了。关上客厅门之前,他的余光瞥到了自己雇主揪起两个瓦尔基里的衣领,颇像隔壁农场那个卡罗尔驯犬的模样。
[你从公路边抓来的两个小家伙准备好了,排在后半场,什么时候从你那破宅子过来?]
劳蕾塔看了一眼手机弹出来的消息,干脆将手里的资料丢在长桌边上,手指在玻璃屏上迅速划过,在讯息栏里留下一串简单的回复。
[别那么心急,牛仔,我不会迟到的。]
先前被拦下的巴尔苏克虽不情愿,在面对劳蕾塔近乎苛责的质问时也不得不点头答应了她要求的“补偿”。已经被好吃好喝招待了快两周的奥贝伦德在庄园主刻意制造的恰巧时机听到其间谈话,主动站出来和巴尔苏克一起偿还她的“损失”。
瓦尔基里的超人躯壳里装着的不过是一个个普通灵魂,千人千面,自然也万人万解。面对专业且负责的信使,直言要求对方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即可;对付心智略有退化,不够成熟的孩童,把假话掺在真话里哄骗几句便完事。
原本弗农领主握在手中那沓厚重的资料上详细记录了近段时间进入红河城的所有瓦尔基里。弗农领主翻看了几天,却没有在其中找到任何有关奥贝伦德口中那个勒梅尔的信息。
多半是伪造了身份,不过这样也好,看来是个聪明人。
跟聪明人交际和谈生意很相似,无非各取所需罢了。劳蕾塔今日在脸上化了一层淡妆,特地让仆人将耳际的长发编成四股辫往后收束,在脑后聚拢,再用绸带绑上蝴蝶结固定。她将碎发撩到耳后,对着镜面检视自己比往时更精致几分的装扮。
那么站在幕后的勒梅尔,你是什么样的角色,我亲自见就好。
“弗农领主,是我,”会客室的门被轻敲两声,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进来,“我按我们之前约好的时间来了。”
劳蕾塔把设计好的笑容挂在脸上,拉开大门将来人迎到沙发椅上:“午安,勒梅尔先生,虽然红河城最近瓦尔基里越来越多,但很少有同类来登门拜访,莫非你和奥贝是被特地引导来庄园的?”
“就算没有脑子里的声音,像我这样想抓住机遇的‘外地人’也还是认为有必要专门拜访一下领主您,”女孩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长及后腰的发梢跟着她的脚步来回摆动,“那个名字对我而言已是过去,叫我‘钟表匠’就行。”
外地人这个词在黑帮里有着特殊意义,它往往代表着脱离原来的容身之所另寻他处的帮派份子。看来这两个瓦尔基里或许还带着其他人,想着能在血注的地盘上挣一口肉吃。
劳蕾塔眨眨眼,食指抵在脸侧:“钟表匠……据我所知叫这个的可有好几个,底特律?旧金山?还是芝加哥?”
混迹黑色地带的“钟表匠”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位,而那个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于芝加哥南区里一次帮派街头斗争中。劳蕾塔当然不会信任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瓦尔基里,如果她的回答稍有偏差……
弗农领主不介意自己摆满了贵重物品的会客室变成行刑场。
“不管是生前那个帮派顾问还是现在您面前这个小女孩,可一直都是风城人,”钟表匠平静的脸上未起波澜,她将自己拎在手里的皮箱放在桌面上,“我明白领主对我这样的外地人保持怀疑对您自己而言非常重要,为了对之前奥贝伦德的冒失表示歉意,也为能打消一点您的疑虑,我带来了这个。”
穿着男士西装的女孩打开箱扣,将放在其中的物品推到劳蕾塔面前:“我知道您是位品位极高的收藏家,还希望它能入得了您的眼。”
皮箱里放着一把鞘上有着繁复花纹的土耳其短刀灵装。劳蕾塔抽出手帕,隔着布料将灵装握在手里掂量。
“不论是以武器还是藏品来说都精美绝伦,”庄园主迅速将短刀从鞘中抽出,闭起一边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刀刃,刃尖的方向正对准钟表匠,“这样贵重的礼物赠与我太浪费了。”
劳蕾塔随即把短刀收入鞘里,放回到皮箱中。从外套内袋取出钢笔和支票簿,对钟表匠露出甜美笑意:“出个价吧,就当卖个人情给我。”
钟表匠把皮箱往劳蕾塔的方向又推近了些。婉转地拒绝了她出资购入的想法:“很诱人的提议,但我不像奥贝,没那么好打发。比起唾手可得的东西,我更希望——”
“——和你喝一杯,再从弗农领主这得到几句建议,足以确保我和我的伙计们能在红色暴君的地盘上站稳脚跟。”一身黑色的女孩话锋一转,随着话语站起身,朝庄园主微微颌首。
看来被刀尖指住的人是我才对……这个家伙,很有趣。
劳蕾塔的眼睛弯成月牙,咯咯地笑起来。一边从茶几上拎起细小的银手铃摇动几下,一边和钟表匠说:“你们初来乍到,很多事急不得,不如考虑从凯莱布看不上的那些周边小镇开始……”
说话间,已有仆人端着餐盘进入会客室,强忍着因靠近灵装而产生的不适感,迅速把两只雕刻有花纹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好了,下去吧。”劳蕾塔摆摆手,仆人立刻鞠躬离开。庄园主把大瓶装的可乐从冰桶里抽出来,满满地倒进两只杯中。冒着泡的黑色液体和杯里的冰块接触,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她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钟表匠,女孩从进门伊始便无懈可击的表情在看到面前这一杯时,终于出现了一瞬间的松动。
“干杯?”
“干杯。”
趁着钟表匠仰头把可乐一口气喝光的间隙,劳蕾塔像变戏法似的从指间变出一张名片,无声且迅速地塞进女孩衬衫胸口处的贴袋里。没等钟表匠有所反应,她又笑意盈盈地伸手抚在对方心口上,轻轻拍了两下:“这就是我的建议,好好留着它,后面还会有需要你们的时候。”
“好的,”钟表匠若有所悟地点头,突然想到自己还在庄园里的伙计,转而询问,“说起来,奥贝伦德他应该还……”
“啊哈,”劳蕾塔看了一眼座钟表盘上的指针,“现在我们开车进到市区里,按照时间安排应该正好能赶上看她登台表演了。”
擂台上的两人业已摆开架势,只等待拳击钟被敲响的那一声。凯莱布随意地晃晃手中的那杯只剩两口的威士忌,冰块将杯壁敲出清脆的声响,正配着刺耳的回合钟声开始又一轮搏杀。她刚要给自己再添一杯,就有人已经把杯里倒满了大半,还顺手将酒杯给夺走。
“我说过我不会迟到的,”劳蕾塔只抿了一口,就把酒还给了凯莱布,“我搜罗来的斗兽表现如何?”
“还不错,至少不是垃圾时间,你怎么把他们搞来的?”牛仔看起来颇有兴致,并不在乎酒被抢走又还到自己手里,边说边把杯子凑到嘴边,抬起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台上的信使拳风呼啸,瞬间就拉近了距离,连续不断地出拳对手一步步逼退到八角笼中的角落,引得四周看客发出波浪般的呼号。劳蕾塔把身子往凯莱布那边倾过去,伸手弹了一下她的帽檐:“虚无缥缈的承诺,再加上一点被我抓到的软肋,我有的是手段把看中的人攥在手里。”
就好像当初在皇后区的那栋楼里看中你一样。庄园主又在嘴角扯出最佳的弧度,笑眯眯地看着首领,没把这后半句说出来。被逼得退无可退的小骑士以武器作支撑,三两下跳上了围栏高处,低喝一声将骑枪的枪尖对准几乎化为猛兽的信使,破开那些观众包围着自己的倒彩,也破开风声,向对手直冲而去。
你现在才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吗,好信使,下次再快些吧。
就在前一刻,劳蕾塔清晰地看到了站在擂台中央的巴尔苏克远远地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个瞬间,她肯定那个哥萨克终于理解了什么。信使张开双手死死抓住直取自己心脏的枪身,斗篷翻飞间,骑士的武器已然贯穿了她。溅在台上的血液在排山倒海一样的惊呼和咒骂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挥发,最后化成缕缕白汽消失不见。
“看来你的手段还是不够好使,今天我们的庄家可是要输一大笔了。”劳蕾塔听得出凯莱布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那闪过的幸灾乐祸的意味。猩红的暴君朝裁判席上的人打了个手势,主持人立刻在几句蛊惑人心的话中将下一组对垒的瓦尔基里请上了擂台。
“没关系,哪怕我输得倾家荡产,反正最后所有的钱都会掉回我们的口袋里,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只要多了橡林镇那片地,我们能赚得会更多。”劳蕾塔并不在乎今晚会输掉多少赌资,她从一开始就已经作好了所有准备,毕竟这点钱说到底,于她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弗农,我以为我上次说得够明白了,你要做什么我都不管,对我来说红河城才是最重要的。”凯莱布把两条腿搭在茶几上,扭过头看向劳蕾塔。弗农领主的视线对了上去,她读得出自己的生意伙伴在拒绝她。毕竟第一次遇见彼此时,红凯尔就是以那副表情面对当时还是仇家生意往来对象的劳蕾塔·弗农。
“哪怕那个镇子里的教会以后会威胁到你?”
“那些个牧师和修女没那个胆子。”
“你以前最招人待见的就是这份跟狂妄无异的自信,但现在我不得不说,有些失望。”
“又来了,老家伙……”
站上擂台的奥贝伦德不知道对又一次站在对面的伊克斯说了什么,惹得对手相当恼怒。以至于在回合钟刚刚敲响,伊克斯就揣着所有长钉,龇牙咧嘴地朝毛茸茸的奥贝扑了过去。
在短暂的沉默后,牛仔倒了杯酒,推到坐在身旁的老家伙的那一侧。
“还是老规矩,你的那笔我之后会叫会计洗好再转回你名下,”凯莱布看到伊克斯只差一点就被工兵锤击中太阳穴,猛地站起来朝自己手下大喊,“伊克斯,给我精神一点!”
反应过来的伊克斯掏出短钉在自己左臂上划开一条渗血的口子,随即以更为狂暴的状态冲到奥贝伦德的左下方,抓出好几道可怖深入皮下的血痕,连带着对方那部分的衣服一齐撕烂成碎片。吃痛的奥贝伦德刚要挥出武器,脚下突然被伊克斯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别住支撑重心的右脚,两人一起翻倒在地上。奥贝松开自己的工兵锤,一手横在胸前卡住伊克斯张大的嘴巴,另一手握拳朝这只疯狗的肚子上猛击。场面在转瞬间边成了丝毫不顾及形象的近身搏斗。
不管是台上还是身边这个牛仔,再坐下去也没有乐趣了。橡林镇和圣逾会的事凯莱布无心理会,而台上要论毫无逻辑的缠斗,还是丽兹更胜一筹。
劳蕾塔默不作声地接过凯莱布的酒杯,只细细喝了一小口。在注意到混在观众席间的钟表匠转身走出出口大门后,她将杯子推回给了生意伙伴,整理了一下衣裙起身准备离开。
“这就要走了,弗农?”
“怎么,舍不得我?”劳蕾塔回头反问,“老家伙要去给输了的斗兽顺顺毛,顺便找点乐子。”
正谈话间,拳击钟被敲响,奥贝伦德被伊克斯绞住四肢。憋红着脸,嘴里骂着“真是条疯狗”的奥贝不得不拍地板认输。
“也别光想着那个乡巴佬才住得下的地方,有空多往我这里来。”凯莱布举起手里的酒杯,自顾自地把杯里剩下的大半杯酒一口喝光。
当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和高了她一个头的艾米丽踏进颅骨圣杯的旋转门里时,立刻就被酒吧侍应簇拥着请到了离吧台最近的那个卡座。沙发和台几围起的高台为客人提供了能够俯瞰整间酒吧的绝佳视野。
虽然一时还理解不过来,但医生仍旧取出了刚刚被塞到衣袋里的信用卡。她明白,像这种会员制的酒吧从进门开始就已经在消费了,而这样的高级卡座必定更……
“季米扬诺娃医生,这有这位……”矮个子的庄园主从一众高大笔挺的黑西装缝隙间穿进卡座,“啊,目前是叫艾米丽……”
她伸手轻轻按住医生,让她把卡片收起来。随后打个响指,将所有侍应生撤走,自己施施然地在两位瓦尔基里的正对面坐下,“能在这里碰见,实在让我深感意外。”
格伦和鲍勃收集来的资料还是有用的。
就算是劳蕾塔自己也没想到,出现在资料里的人会和钟表匠有联系,而且还是正巧撞见“外地人”的顾问往名声在外的无国界医生成员手里塞信用卡的场面。更何况,这位季米扬诺娃医生和她身边的艾米丽归属于归往骑士团。
弗农领主愈发好奇还能在这群人里看到什么面孔。
医生一语不发,将一只手轻轻放到艾米丽紧握成拳的右手下,低声提醒脸色铁青的瓦尔基里保持冷静,不要乱来。
劳蕾塔根本不在意顶着一副美国甜心模样的艾米丽嘴里偶尔漏出来的俄语词汇,用吸管搅动着自己那杯放了柠檬和冰块的可乐,继续循着自己在资料里看到的内容说道:“医生的灵装可是找回来了?红河城这里可不比其他地方,治安确实是要差一些的,我猜市警和骑士团按自己的方法来寻的话,效果一般不——”
“不用劳烦弗农领主关心,我的灵装已经顺利寻回。”季米扬诺娃终于不再保持沉默,开口回应。
劳蕾塔脸上露出熟练的商业性笑容:“那可太好了,是该好好喝几杯庆祝一下呢。”
“我们来这不是为了庆祝的,”季米扬诺娃带着俄语口音的话好似带着北地的冷气,又一次打断话头,“受了熟人拜托来这间……特殊的酒吧帮暂时照看一下她的朋友。”
“如果你的熟人是钟表匠,那不必太担心奥贝伦德,她目前还在候场间换衣服,需要的话我可以单独指名让她过来我们这儿。”用话绕俄罗斯人确实没有多大乐趣,庄园主转而直接指出医生所关心的那个人。
季米扬诺娃一怔,反问:“钟表匠,你是指艾莉卡?”
“噢,原来你们叫她艾莉卡。”劳蕾塔的嘴角又往上抬了几分,没想到还能从这套到被钟表匠自己刻意隐瞒的信息。嗯,或许下一次该改口叫她艾莉卡。
“说了这么多,渴了对吧?”不论对方是否听得出自己话里揶揄的意思,庄园主再一次打起响指。季米扬诺娃医生远远瞧见换上一身兔女郎服装的奥贝伦德端着盘子姿态扭捏,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奥贝原地跟自己挣扎了几秒,最后还是把盘子交给同样穿成兔女郎的巴尔苏克。信使就大方得多了,毫无芥蒂地走进卡座,把两杯插着小伞装饰的莫斯科骡子放在医生和艾米丽面前。
“弗农你这——”按捺不住的艾米丽突然暴起,又被季米扬诺娃喊住。只能老实坐回位置上,对劳蕾塔怒目而视。
医生眼中没有像艾米丽那样燃起愤怒的火焰,只是依旧冷着脸:“你知道我不会喝的。”
劳蕾塔咬着塑料吸管,微笑间露出洁白又整齐的牙齿:“那不妨碍我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尽到地主之谊。”
蹲在角落的奥贝伦德盯着手机突然发出一阵怪叫,顾不上别的立刻把手机塞到衣服和胸脯间的空当冲出酒吧,转瞬不见人影。引得坐在卡座里的两个出身北地的瓦尔基里立刻跟出门去。
玩性正上头的劳蕾塔看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心中大致猜到了她们要去的地方。所以当她让司机停下车,听到或熟悉或陌生的尖叫和惊呼从那间废弃老屋里传出来时,也完全不打算进里面去探究发生何事。
劳蕾塔很清楚那间屋里的镜子,只会将往日旧影,将那个令她厌恶的劳伦斯·弗农照出来。
红河城郊外入夜后刮的风越来越冷,虽然以劳蕾塔身为瓦尔基里的超凡体质而言并不需要,但司机还是特地从车里取出厚披肩为领主披上。
“怎么样,那面镜子有趣吗?”看到一行人从破旧的空屋里出来,弗农领主向为首的黑衣女孩询问,“好了,缅怀时间该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谈谈正事吧。”
“我有一单生意,正适合交给你们,诸位想不想听听?”
2:30 p.m.
距离600米,风速2级,天气晴,日照方向来自西南,不刺眼,是个开枪就能击中目标的好日子。
艾米丽这么想着,没有把自己的食指挪到扳机上。
这的确是一个开枪就能击中目标的好日子,但艾米丽不是来这里打掉什么的。有这么一个前提在,哪怕她手中架着的是归往骑士团特别提供的巴雷特M107反器材狙击步枪,也不能开枪。
即便她现在非常想要破坏点什么。
诚然,她手中的是一具兼顾了射程与火力的恐怖怪物。枪支本身的重量和后坐力对射击精度可能造成的影响,在瓦尔基里手中像个笑话一样。在仅仅600米的半径范围内,作为反器材狙击步枪的巴雷特M107无异于一柄小型的攻城槌。在使用穿甲弹的情况下,它能够在这样的距离下毫不费力地击穿两三个指头那么厚的钢板,或者一米有余的混凝土墙壁,命中人体后也将会在一个瞬间里轻易地将这些相较之下更为脆弱的组织撕裂打散,看起来就像是撞击出了一蓬血雾——艾米丽清楚这种美军也有列装的狙击步枪在实战中具备怎样的效能,但她也同样清楚,对于瓦尔基里来说,这还不够。
这不是巴雷特的错,它已经是人类所制作出来的一种相当凶悍的杀人机器了。问题在瓦尔基里:她们是难以用科学来解释,甚至连在定义上是否还是生物都足够让一群科学家聚在一起,斟酌犹豫一番的“超自然存在”。无法造成“超自然毁伤”的科技产物,在这些无法用常理来衡量的“东西”面前,还是过于孱弱了一些。
有那么一两秒,艾米丽真心实意地希望这把巴雷特可以成为她的灵装。为此,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原本的灵装作为代价,如果不够的话,她还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的一只眼睛——只为在接下来的行动当中,以她更为熟悉的方法大杀特杀。但可惜,“瓦尔基里”和“灵装”这种尚未解明的自然现象不是她的愿望所能撼动的,因此,她的两只眼睛也依然都功能正常地长在她的脸上,她的灵装也依然是在一场直接的武装冲突当中不堪大用的发条八音盒。
艾米丽确实是归往骑士团当中的一员,至少,她还能理直气壮地从骑士团的调度之中获取任何合理的资源。但不论是她的生前还是死后,作为平凡的男人还是超自然的瓦尔基里,她的做派从来就没有跟传统的“骑士”沾过边。
这很自然,因为归往骑士团中“骑士团”的部分也不过是组织名称的一部分,与传统那种古板教条的“骑士团”没有任何关系。何况即便是最为传统的那种骑士团,也需要依靠骑士之外的、具备其他能力的人来投入运作。但在被投入一线行动时,艾米丽的这些不沾边的特性,就令她在更加“骑士”的同僚们之间显得突兀了:
她是个蛊惑人心的间谍,一个来自已经被直接死去国家的、从未被记录在公开档案当中的情报特工,一个不存在于任何纸面记录当中,又确实存在于现实存在的幽灵。她的行事风格,相貌,乃至灵装都说明了这一点。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艾米丽会因此在任务中主动担负起辅助的职位,但当他们人手短缺,却需要进行正面攻坚时,这种格格不入有时会产生严重的问题。
在这个任务当中,也是如此。
在红河城的一团闹剧告一段落之后,艾米丽才总算在一地鸡毛当中,见到了红河城事件的临时指挥官,骑士团常驻北美地区的负责人之一的埃利亚斯。在简短的寒暄之后,能将自己负责管理的几乎所有瓦尔基里的资料全都牢记于心的埃利亚斯,很快想起了艾米丽的能力,并尝试性地向她提问,是否能加入前往隔壁橡林镇、对“圣逾会”的邪教行为进行调查和破坏的骑士团队伍:艾米丽的“催眠”能力虽然只能对对象下达简单的命令,但不论是在对瓦尔基里的作战中,还是在对平民的撤离调度上都有着不俗的表现。这是艾米丽在过往的任务当中留下的记录。
但埃利亚斯无法知道,艾米丽目前正被严重的精神问题困扰。这状态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在这种情况下,后者没办法百分百地确定,自己的能力一定会起效。保险起见,艾米丽或许应该拒绝这个礼貌的建议,并且同样礼貌地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做出解释说明,请求对方给自己安排一个更适合的任务。然而,一方面,她实在受够了此时此刻聚集在红河城中,立场不同并因此而聒噪吵嚷着的众多瓦尔基里们,也实在对本地黑帮和地主所举办的那些玩闹似的,对解决死棘问题毫无帮助的事件失去了耐心——这些闹剧只会令她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资本主义的愚蠢、短视与软弱性。埃利亚斯提出的任务恰好能让她有充分的理由避开这一切,因此,艾米丽在应下来的时候,几乎显露出了些忙不迭的急迫感。
另一方面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则是源于一点不恰当的自尊心——艾米丽本以为自己已经连同生前的那个斯拉夫男人的外表,一并被迫丢得远远的,独属于斯拉夫男人的自尊心:既然她从前能做得到,埃利亚斯听说了这些事,也这么认为,为什么她现在就做不到呢?
在这样的前提下,艾米丽便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暂时作别。这位可被视作艾米丽长辈的瓦尔基里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以医生的身份自居,但终究也是一名瓦尔基里。在身边有另外立场一致的、似乎足够可信的瓦尔基里同伴簇拥的前提下,艾米丽若是再为对方的人身安全问题提心吊胆下去,就会显得不够尊重了。
她向埃利亚斯申请了自己在侦查和战斗过程中可能会用到的道具,得到了批准后,便在后勤人员犹疑的神态中支取来放在车上,一路颠簸到了橡林镇郊外。
因为之前的一系列闹剧,她在见到埃利亚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个“很晚”,是相对于其他接手了同一个任务的骑士团瓦尔基里们所说的。埃利亚斯已经在任务简报中向她提到过这一点。她开着更早之前从俄克拉荷马分部借来的老房车,尽可能快地追了上去,希望自己没有迟到太多:好消息,她确实在之前的队伍有所行动之前及时赶到了,严格来讲,这不算迟到;坏消息,她总算把吱吱嘎嘎的车子驱策到简报中提到的临时据点,气喘吁吁地跳回平地上,准备跟进现状时,那些已经统一了意见,准备立刻展开行动的同僚们恰巧出了门,正与风尘仆仆的艾米丽迎面撞上。
“你来得正好!”当中领头的那一位高兴地说,随即在昏暗的光线下认出了艾米丽的脸孔,立刻变得更高兴了。艾米丽也认得对方。这是个重生之后变成了外表只有十二三岁少女的瓦尔基里,叫做特纳·麦克维恩,爱尔兰人,身高只到艾米丽的肩膀附近,令她一低头,就能清楚地看见对方乱蓬蓬红发的发顶。特纳的灵装是一把兵工铲,但艾米丽与对方在几个任务中合作过,知道她懂得该怎样用一把铲子砍碎死棘身上的尖刺,或者砸爆它们的头。
在成为瓦尔基里之后,特纳也没有改过名字,因此只要艾米丽稍作调查,就可以确定对方过去的履历:她生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战地记者,追着自己梦想中的和平与正义死在海湾战争的余波里,享年只有24岁。不论从生年还是卒年,又或者延续地存在于世的时间来讲,艾米丽都要比特纳大上将近二十岁,但在瓦尔基里这个可以算是拥有无尽生命的物种当中,他们几乎就算是同龄人。或许正是因此,相当自来熟的特纳一直对艾米丽展现出一种不必要的亲近——
“您带着这些朋友们,是要做什么去?”出于过去的合作任务中留下的各种“深刻印象”,艾米丽不得不警惕地提问。
“我们正要去剿灭圣逾会。”特纳回答,“这毫无疑问是个邪教组织——他们宣称可以通过仪式将普通男性晋升为瓦尔基里,并以此名目公开杀人献祭,没能成功转生活下来的都是‘心不诚’的那老一套。我们已经证实,就如‘血注’所说,红河城周边的许多失踪案最终都指向圣逾会的邪教行为。这样的组织每多在世界上存在一天,就可能会多祸害好几个人。作为归往骑士团的意愿,我们必须今早将其清除。艾米丽,你说呢?”
被点到名字的艾米丽阴郁地环顾了四周,挨个儿打量了跟在特纳身边的每一个人。在她到场之前,这支被埃利亚斯预先派来的调查组中,算上特纳本人,就已经有了五位成员。理所当然的,她们也都是瓦尔基里,拿着各种各样至少能直接用于白刃战的灵装,可惜不乐于进行社交的艾米丽并不认得特纳之外的任何一个,对她们的背景资料也自然两眼一抹黑。但现在,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与特纳相似的义愤填膺,配上瓦尔基里稚嫩的外表,倒让这些足以胜任正面攻坚任务的、经验丰富的骑士团一线战士们显得与普通的、天真且容易被煽动的热血青年没什么两样。这令艾米丽的心中升起了相当不祥的预感,心理上的不适甚至令她在生理上也开始犯恶心:
把时间往回倒个三四十年,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在加入克格勃的时候,是否也带着这种天真、热忱,尚不知困苦,因此也不惧任何挑战的神情呢?
成为艾米丽的艾米丽拼命咽了一口唾沫,压下了那种反胃的感觉。她在勉强找回自己声音的同时,也强迫自己回到眼下的现实当中:“你们调查过圣逾会的情况了?”
“当然。”特纳回答时的语气轻快而自信,环绕在她身边的另外四位瓦尔基里们也毫不质疑,自然地释放着同样的感情,“那是个以瓦尔基里为首的邪教组织——不然我们骑士团也不会主动进行干预。考虑到它的性质,我们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场恶战的准备。但我们每个人也都是一把好手,这没什么可担心的。“
艾米丽等了几秒,直到在难以置信的情绪之中意识到,特纳确实已经说完了她认为自己需要说的所有话。这令她在震惊中反问:“就这样?结束了?”
“是的。”特纳很确信地说,听起来就像是古时候那种为了信仰可以无所畏惧的骑士,“目前为止,这些已经足够了。”
“这他妈和‘血注’那群渣滓告诉埃利亚斯的内容有什么区别?”艾米丽忍不住破口大骂,“难道你认为本地黑帮是什么可信的侠义之辈吗?他们把这事儿告诉咱们,只是想让两个他们都不喜欢的组织在地盘边缘上相互狗咬狗罢了!那群垃圾是不可能告诉我们真正有用的细节的!建筑位置关系呢?内部平面图呢?安保力量的设置呢?或者最基础的,这个邪教据点当中目前有几名瓦尔基里在看守?特纳·麦克维恩先生,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谈到您如此鲁莽冒进的问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艾米丽,我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了。”特纳反驳的语气相当坚定,“我当然知道我们缺少很多重要的情报,但天一亮,圣逾会就将举行他们所谓的‘逾越礼’了。我们没有时间进行详细的调查:杀戮仪式一旦开始,人死了就说什么都晚了。”
“那就让他们去死。”艾米丽以一种惊人的冷酷说,“傻到会相信邪教花言巧语的人难道有什么值得拯救的吗?”
听了这话,特纳显得非常震惊,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他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同龄人”同僚一样。这种震撼让她隔了几秒钟才重新组织好语言:“可艾米丽,他们可能只是一时间走投无路,又或者只是倒霉被圣逾会中的邪教疯子抓了起来——”
“那么他们运气不好。上帝,佛陀,或者任何在天有灵的正神都没来得及保护祂们的信徒。”艾米丽从善如流地改换了说法,就好像这不过是个为了阻止对方的鲁莽行为而随便找的理由,本质上并不重要。但与之相对,她态度里的中心思想纹丝不动:“我依然不认为各位在如此缺乏情报的前提下直接行动是明智的行为。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拜托,艾米丽,我们可有五个人,如果你加入的话,就是六个。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六个花些时间,完全可以把整个小镇都推平——”
“那是在对方没有瓦尔基里的情况下。”艾米丽忍不住开始长篇大论,“如果圣逾会所谓的‘逾越礼’哪怕以一个极低的概率是真实有效的呢?要是他们在盘踞在橡林镇的这段时间里已经为自己积累了数量远多于六位的瓦尔基里呢?特纳·麦克维恩先生,您正带领您所组建的小队前往一个陌生的建筑群,与几乎可以确认存在两个甚至以上瓦尔基里的邪教组织进行巷战,并且,对方的瓦尔基里们更加熟悉地形,比我方更容易躲在暗处。您过去曾经是战地记者,不会连这种程度的军事常识都没有。现在请告诉我,除了‘送死’以外,还有怎样的形容词能够准确地表述您即将做出的举动?”
特纳盯着艾米丽看了几秒,随后完全出乎后者意料的,她笑了。
“我当你是在关心我,艾米丽。我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当战地记者时的事情——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特纳略微踮起脚,像过去她还是个普通的战地记者时总爱做的那样,抓住了对方比她高出一截的肩膀,用力拍了拍,“你以前不会对平民的生命如此冷漠。在我的印象中,你在阻止撤离的调度工作中总是尽心竭力的:‘每个人都该有自由地、不受压迫或威胁地活着的权利’,嗯?”
“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艾米丽毫无情感波动地反驳,“我不是什么圣人。梦醒了,人就会不可避免地自私起来,就会自然地开始顺着本能分辨远近亲疏。”
听了这话,特纳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很满意地咧开嘴笑了起来:“所以你确实把我当朋友!我还以为就算以瓦尔基里的寿命,都没人有办法把你这块又冷又硬的冰块给捂化呢!”
“我可没这么说。”艾米丽反驳道,但语气并不那么坚定。她确实不觉得特纳算是自己的朋友,她绝对没有和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烦人精亲近到那个份上。但如果对方这样认为会对她的劝说有利,艾米丽也不介意让对方就这么认为下去。
她是间谍。欺骗、隐瞒与误导的方法都早已经刻进了她的骨血当中,在需要的时候,这些如臂使指的手段便会如呼吸般自然地被取用。
在这段偏离重点的对话之后,空气骤然安静了几秒。艾米丽与特纳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傻站了一会儿,直到后者叹了口气:“时间不等人,艾米丽。我们必须得走了。你的能力不是用在战斗上的,不如你留下来做联络员吧。”
这是个站不住脚的理由。就像艾米丽对平民性命言不由衷的冷漠一样,特纳也在以这种同样站不住脚的理由要求艾米丽留下。在飞快地意识到这点之后,艾米丽沮丧地叹了一口气:“真没得谈了?”
“我们必须得去。你知道他们为了‘逾越礼’纠集了多少可能并不情愿的人吗?”
“我不在乎,特纳。和你比起来,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更在乎他们。”
艾米丽自己知道,这话只有大约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则完全是谈判话术。但特纳听了之后,再一次露出了那种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同龄人”朋友一样的表情。可惜,这没能令她改变主意,她只是尽力安慰对方:“你仔细想想,我们这支经验丰富的小队也不一定会输吧?万一我们成功完成了任务回到这个临时据点,你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我们不如打个赌。你不知道怎么就搞清楚我从前是战地记者了,我却不知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呢。”特纳揶揄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或者你本来的名字——你总不可能在做男人的时候就叫‘艾米丽’吧?这可太不公平了。”
“佩珀·卡特。”艾米丽立刻说。
“什么?”
“萨曼莎·琼斯;伊娃·科尔;泰勒·坎迪——都是我曾经用过的名字。我有一大把,有属于女人的名字,也有属于男人的名字。如果你能带着队伍活着回来,我就把这些名字连同背后的每一个故事都告诉你。”艾米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但她在面无表情、像是背诵这周的购物清单一样毫无情绪地说出这些话后,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后悔的情绪,反而如释重负,“还有我最开始的名字。这可是一连串非常长的故事,您最好别是躺在床上听完全程的。”
特纳听了这些话之后,毫无顾忌地大笑了一分多钟——如果她是一个与自己外表完全相符的十二岁女孩的话,她说不定已经因为缺氧而晕过去了。在笑过之后,她也仿佛卸下了身上的什么重担一样,又顺手拍了拍艾米丽的腰背部,强调:“一言为定,你到时候可决不许用什么花言巧语的鬼话给搪塞过去!”
“一言为定,特纳·麦克维恩。”艾米丽相当郑重地说。
但很可惜的一点是,对特纳来讲,一位可能的朋友迷雾中的过去对她产生的吸引力,还是没有办法违逆客观发生的物理定律。即便艾米丽已经如此郑重地对她做出了保证,在天光大亮之后,她还是没能回到据点中,以胜利者的姿态迫使艾米丽把自己肚子里的所有小秘密都挖出来。
这对艾米丽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时间过得越久,她就越发现,向另外的无关人等倾吐自己的内心是一件很折磨的事情。她或许应该为自己不必经受这种折磨而开心起来,但事实上,就像她在对特纳做出许诺时并没有感到后悔那样,在意识到自己不必这么做时,她也并不高兴。
她只感到一阵无力的怒火,再一次煎熬着她的心脏。
Battle of the villain and the heretic
“头儿,找到了,在我们平常会停下来的那个加油站。”鲍勃拉起手刹,将车停在路边,隔着车窗远远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加油站,还有那辆被各种诅咒涂鸦喷满车身的小轿车。那是莎拉·普林兹的车,莎拉勤勤恳恳地给劳蕾塔工作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像最近这两天一样无故缺勤过。鲍勃经常在想,像她那样和蔼又令人尊敬的女士,是怎么会在“恶人弗农”的庄园里当了这么多年的管家这种麻烦工作。
“听你那口气,不像是好消息。”电话那头的格伦语气也同样不善。鲍勃把手机塞进防弹背心的胸袋里,把老伙计的保险打开,从自己的大切诺基上跨出,举着枪一边靠近加油站一边回复格伦:“你那边听着也不顺,卡罗尔不会突然落跑到加州晒太阳去了吧?”
下地狱吧弗农!违背主旨意的堕天使!劳蕾塔·弗农你这恶魔……对庄园主的各色诅咒和谩骂歪七扭八地涂在车身上,惹得鲍勃些微不快地眯起眼睛。车里空空荡荡,除了管家女士零落的一些随身物品,也没有见到血迹或者打斗过的痕迹。宅邸里那位迪士尼公主在外面的恶劣名声他不是没听过,但作为一个雇佣兵,一个能让他们这些不得不退役的混蛋重操旧业,准时发放薪资和津贴的老板,对鲍勃来说就是上帝派来他身边的天使。
“我检查了一遍农场,”格伦的声音传过来时,还夹着几声不知道是哪条犬只的吠声,“卡罗尔今天还没喂过她的劳拉们,屋里东西都跟以前一样乱糟糟的,车辙的痕迹还很新,看着像是往东边去的。”
“橡林镇吗,那就说明老板一直提防的事正在发生,”在这时鲍勃才注意到车前窗雨刷上夹着一张纸条,“等下,这有张写了字的纸条……”
给亲爱的大兵们,抱歉掳走你们庄园的人,但我不得不照办,我还挺喜欢你们的呢,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懂希尔维娅给我们带来的,究竟是何等至善的福音。
——加油站的翠克茜
“操。”念完留言内容的鲍勃把将纸条揉成一团,恶狠狠地丢到角落。
鲍勃这些年在弗农领主手下做事,自然对圣逾会多少有些了解。这个小教派在庄园旁边的镇上盘踞已久,但没有哪一次逾越礼的筹备像这次一样肆无忌惮。那些信众就像群鬣狗,循着味将所有能控制住的人都统统绑走,哪怕明知普林兹女士是弗农庄园的人,也一样没能逃脱。
“我立刻报告给老板,挂了。”电话里,格伦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声声机械重复着的忙音。
今天的太阳下落得格外慢,落日余晖被云层挡住,映得满天嫣红。只有几束透出来,又从树梢间的缝隙漏到马路边上立着的那块已经有些锈蚀的路牌。
伊克斯蹲在飞驰的悍马车顶,伸出握在手里的长钉将路牌上的“橡林镇”几个字划烂,得意地把半个身子倒挂在车窗边,朝端坐在后座的庄园主催促:“劳蕾塔,让司机再开快点,我等不及要撕烂那些骗子的嘴了!”
劳蕾塔闭着眼没说话,一只手正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朝伊克斯做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自从脑子里的声音响起后,越来越多的瓦尔基里不约而同地来到这片南方的河湾边上,红河城的事态也随之越发紧张。现在,圣逾会这个蜗居在穷乡僻壤的小教派居然也敢朝她露出尖牙,这令习惯于高人一等,支配他人如呼吸一般自然的劳蕾塔对于如此“僭越”的行为感到愤怒。
惹怒弗农领主的下场,势必要付出血的代价。
“巴尔苏克,在前面那条磨坊街拐进镇中心,在小广场放我下车,后面你和丽兹想闹出多大的动静都行。”劳蕾塔睁开眼,把头歪到窗边用手支住。她无心欣赏外边飞速掠过的景色,只想着之后将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物全部铲平。
“弗农老爷还真把我当司机使唤起来了啊。”坐在驾驶位上的信使借着后视镜瞟了一眼刚和自己签了短期雇佣合同的劳蕾塔。回神过来看到路上杵着用木头钉成的简易拒马,立刻踩紧了油门把所有阻碍统统撞飞,直冲而过,又继续说:“我只是你暂时的私人司机兼保镖,不是血注的打手,所以……”
载着三位瓦尔基里的钢铁怪兽嘶吼着用侧边护栏撞碎立在街头,被荆棘缠绕着的玫瑰十字架。又拐到另一边,在高音喇叭的驱赶中逼开企图拦截他们的巡逻队,带着身后扬起的尘土,急停在了村镇议事厅前的水池广场入口。
众多圣逾会信徒吵嚷着已经从广场的另一面围上前来,急切的伊克斯甚至没等任何人指示,压低身姿立刻挟着风冲向人群。
“赶羊这种事就交给刚冲出去的那位,我呢,”巴尔苏克敏锐地捕捉到了混在信徒中的瓦尔基里,“这就马上跑去圣逾会的后厨,替老爷催一下你要的主菜和甜点。”
信使的两只手已经化形成了锐利的兽爪,一把抓住车门往外推开,踢飞了两个偷摸围上来堵在车外的凡人信众。野兽的气息从巴尔苏克的斗篷里往外散发,信使双脚稍稍发力,整个人一跃而起,跳到议事厅的尖顶上,张开爪子瞄准了几个身穿黑袍的身影冲刺而去。
[大部分守备力量已经往广场转移,探查到的人质情况暂时安全,弗农领主您只需要尽可能拖住那些杂草即可。]
你和你的伙计们能否在这片地盘成事,就看你们这次的刀有多快了,艾莉卡。
劳蕾塔推开车门,扛着一把被鹿皮裹住,几乎跟她身高一样长的灵装站在逐渐包围过来的信徒们面前。不远处伊克斯正和周围的同类缠斗,而被黑袍堵在一隅的巴尔苏克正凭着自己风一般的速度反击,将向她袭去的“修女”们一次又一次的逼退。圣逾会的教众像一股股溪流,正朝这片并不算宽敞的空间汇聚过来。
“真是乌合之众,”几个狂热的信徒朝劳蕾塔扑来,只一瞬间就被击倒在地,她抬起右脚踩在其中一人身上大声嘲讽着,“你们的那位牧师呢,让她亲自来迎接我!”
庄园主清脆婉转的嗓音此刻变成了宣战布告,仿佛一支支滴着毒液的箭矢,插在所有虔诚的教徒耳内。倍感屈辱的圣逾会教众们怒吼着涌向劳蕾塔。而弗农领主甚至连他们其中的瓦尔基里都懒得多看一眼,只是双手握住灵装,大开大合地朝面前那一张张被怒火灼烧的面孔横扫过去。劳蕾塔每向前一步,都将手里的灵装在人群挥舞出一道又一道带着血花的圆弧。武器的破风声中混杂着哀嚎,领主那随着她的动作而飞扬的洁白裙摆也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沾上溅洒的血迹。
突然一柄瑞士长戟挡在了劳蕾塔又一次挥出去的劈砍下,顶着一头羊毛卷红发的瓦尔基里隔着两把交击在一起的灵装对她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骂道:“劳蕾塔·弗农!你这个以虔信者为食的恶魔,我不会让你再往前一步了!”
“你尽管试试。”比对方矮了半头的庄园主手上力道忽地加重,将长戟卸到身侧的那个刹那,立即反手用握把末端的配重球对准红发的瓦尔基里心口处捅去。对方没能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吃了这一击后整个身子瘫软,踉跄着向后退开。
“呃……”羊毛卷女孩突然被劳蕾塔一把掐住喉咙,弗农领主不断收紧的手掌令她感到窒息。就在意识模糊前,她似乎听到了平日里在教堂里响起的应答圣歌正由远及近地传到耳畔。
Veni, creator Spiritus,
mentes tuorum visita:
imple superna gratia,
quae tu creasti pectora.
那不是幻觉,包围劳蕾塔的教徒正缓缓退下,希尔维娅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口中正咏唱着悠扬的圣诗。夕阳最后的余晖照在牧师身上,为她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而当她稍稍停顿,跟在身后的众多修女便重复吟哦着诗篇。
“愿上主宽宥施恩予我们,”希尔维娅缓步向劳蕾塔走来,洁白的双足踏过地上的血迹,踩出一连串殷红的足印,“也愿天上的父垂怜罪人,弗农领主,我恳请您将我的那位牧羊人还予我,不必再为自己增一项罪愆。”
牧师向庄园主张开双臂,侧开身让跟在她之后的瓦尔基里们上前几步。伊克斯和巴尔苏克不知为何已经被一众修女控制住,信使看起来虚弱不堪,满身血痕的伊克斯还在束缚中不停地挣扎着。
劳蕾塔在听到圣咏的歌声后竟也有短短一瞬的恍惚,重生后经过了将近三百年的弗农领主立刻明白是这个仍在被传诵着的礼仪歌唱有古怪。她扯掉了灵装上的皮革,将焰形大剑的曲折剑刃抵在趴在自己脚下的红发瓦尔基里的颈边。
“二换一,这买卖对你来说可不值当,牧师。”
“只要您愿意展现宽容,不再来打扰圣逾会的安宁,任何代价于我而言都是值当的,”独眼的牧师似乎毫不在意庄园主的威胁,又靠近了几步,“就让我们继续保持之前这三十年的无言默契如何,尊敬的劳伦斯·弗农先生?”
“用那个名字惹怒我没有任何好处,现在是你在提出交易请求,注意自己的言辞,塞拉斯·维萨留斯。”弗农领主的眉间紧皱,脑中飞速评估了当下摆在自己面前的状况。随后移开了手中双手剑的刃边,对希尔维娅说:“放开他们两个,我可以留这个臭婊子一条贱命。”
承受了劳蕾塔口吐恶言的希尔维娅微微颔首,平和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意:“我的祈祷实属不堪,得你宽恕与你和好,那便再好不过了。”
得到牧师示意的修女立刻松开伊克斯和巴尔苏克的绑缚。“听我的,回车上。”劳蕾塔见到他们还不甘心的模样,跟两人吩咐着。正转身时,希尔维娅却趁这个转瞬即逝的空当向她发难。
牧师捡起落在一旁的瑞士戟,眨眼间逼近庄园主。长戟闪着寒光的尖端从翻飞的黑袍和蕾丝边中刺出,穿过风衣的带扣,直取帝政裙的腰部而去。就在那一刻,劳蕾塔机敏地察觉到危险,猛地扭过身避开朝要害刺来的袭击。即便如此,庄园主贵重的长裙也已经被利器拉开一长条破口,矛头几乎擦着她的皮肤划过,留下一条泛红的痕迹。躲过偷袭的劳蕾塔借势回身挥出双手剑,希尔维娅收回武器,用矛头背面挡下这记凶猛的回击。反曲的尖铁钩住了波浪形剑刃,两个瓦尔基里互相角力,两把长兵也在一时之间的咬合中僵持不下。
“想用对付别人的伎俩来对付我,太天真了,邪教徒。”
“奴隶主,注意你自己的言辞。”
Per te sciamus da Patrem
noscamus atque Filium,
te utriusque Spiritum
credamus omni tempore.
用于祭礼的圣咏歌仍然在持续,一行血泪从希尔维娅的眼罩下滴落在长戟的斧枝上。她一口气将剑刃格开,偏过角度用矛头正面连接的斧边再一次进攻。劳蕾塔趁机小步退后,把双手剑往回拖割,剑刃划过之处,也带下了几片从牧师身上切落的碎布。庄园主反手挡下利斧,惊觉牧师的力量在瞬间加大了几倍,以接近与地面平行的角度将剑锋抽回。矮个的劳蕾塔别过身躲开迎头而来的劈砍,抬起一只脚死死踩住长戟的把柄,以闪电般的速度倒转手中武器,把沉重的握把当作战锤朝希尔维娅砸去。牧师向一侧歪过头,双手剑两道护手尖锐的一端如尖牙狠狠咬住她的肩头,啃食着她的血肉。
“啊……我心我灵,颤栗无比。”希尔维娅的眼睛直视着劳蕾塔,自己肩上受的伤如同无物。她抓住大剑的前段握把,单手抗衡着弗农领主施加下来的力道,一点点地将护手拔出来,试图从劳蕾塔手中夺走武器。庄园主清楚地看到了牧师肩头还流着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甚至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
“去你的祷告,此即为我之天命注定!”劳蕾塔低喝一声,发动了能力暂时压制了那古怪咏唱给希尔维娅带来的助力。在对方还没能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借着长戟跳到半空中,双脚并拢踹开了牧师,顺势夺回双手剑,也拉开了自己和希尔维娅之间的距离。
就在这时,劳蕾塔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三下连续的震动,她当即明白在另一头的艾莉卡一行人已经达成目的。“丽兹,接好!”劳蕾塔立刻将灵装往后抛到正想冲上来加入战斗的伊克斯手里,抓起她的兜帽往广场边上退去,转而大声呼唤自己带来的信使,“巴尔苏克,我们走!”
发动起来的悍马又一次咆哮着带起弥漫的烟尘,暂时蒙蔽了圣逾会众人的视野。等到希尔维娅看清面前时,载着三名瓦尔基里的钢铁怪兽早已经驶出了她能追上的距离。
戴着兜帽,活像一条疯狗的瓦尔基里蹲在车顶,愤怒地朝希尔维娅龇着牙,而那个满身罪恶的弗农领主,正抓车身侧边的栏架上,回过头对着她动着嘴唇,无声地咒骂。
“不用理会,当震怒降临,恶群将受主之审判,回去继续准备仪式吧,翠克茜。”希尔维娅把灵装还到了跑到身边的红发瓦尔基里手中,就像牧者领着她忠实又虔诚的羊群,引着教徒往教堂的方向回去。
[弗农领主,一切顺利完成。]
耳边的晚风呼啸,吹乱了劳蕾塔的长发。她低头看了看手机,迅速地回复。
[将所有人召集到庄园来,我们应该更进一步地合作。]
2:48 p.m.
距离600米,风速5级,天气晴转阴。日照方向来自西南,时而被云层遮挡,应注意光线变化。
无所谓,反正艾米丽也不会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开枪。
红河城的方向阴云密布,或许正在遭遇什么极端的坏天气,又或许那道令埃利亚斯格外头痛的裂隙又出了什么问题。目前的艾米丽并不关心这些,她的手机也早被调成了静音模式。Whatsapp的提示信息一直在屏幕上锲而不舍地刷新,但从凌晨一直忙碌到现在的艾米丽对它们同样毫无兴趣,也从未点开来看过。
或许,红河城中的裂隙正在引发一场灾难,但艾米丽不认为自己必须得转回头去,做出回应或者帮助——她正面对着另一场灾难。
特纳说得没错:等到第二天一早,圣逾会的“逾越礼”一开始,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骑士团的小队的确身经百战,但他们的绝大多数作战经验都是针对智力低下的死棘——活生生会思考的瓦尔基里明显是另一回事,而且,这个邪教当中,瓦尔基里成员的数量也远比特纳不负责任的乐观猜想多得多。小队的突袭或许造成了圣逾会的损失,但也是以所有人彻底殒命为代价的。何况,这损失对圣逾会来讲并不伤筋动骨:早上八点整,橡林镇教堂肃穆圣洁的钟声一如既往地准时响起,同时,一场血腥的献祭仪式也就此开始。
艾米丽借由狙击镜的帮助,透过教堂的彩色花窗看到了建筑物内发生的许多事。厅堂当中撤去了绝大多数的桌椅,数量明显不是像林镇一地能够支持的成年男性被迫聚集在其中。邪教信徒们推搡着这些主动或被迫前来,自愿或不自愿,自以为清醒或者干脆已经神志不清,对当前生活格外不满、意图以自己的性命做一场豪赌,又或者对自己的生活有所眷恋而推三阻四的“祭品”来到正殿,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按在布道用的讲台之前。到了这时,名为希尔维亚的独眼瓦尔基里——圣逾会的创始人以及领导者——便在神圣的赞美诗当中高举起自己的灵装,无视“祭品”或狂热或恐惧的咆哮或哀号,将那柄十字短剑的剑刃无情地没入对方的心口。
然后血流如注,并没有任何神异的事情发生。没有神光,没有圣乐,更没有什么“受赐者会以瓦尔基里的形式原地复生”的恩典。被刺入心口的人就只是死了。讲台背后天父的雕像,高耸墙壁上神圣的花窗和摆放在厅堂当中的圣物一起,同时默默地注视着如此亵渎的一切。信众娴熟地将失败者的尸体拖走,任由来不及清理的血液染红地面上洁白的大理石,又将下一个人按在他们的首领面前。
没有人能理清瓦尔基里转生的条件或标准,至少目前,各个官方机构所钻研出的结论是,他们没有成功找到任何规律。这理当是一种随机发生的自然现象。圣逾会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留存至今,希尔维亚或许有什么能让她摸到规律的特殊之处,至少在这三十年间,橡林镇中“亲眼见到有人原地复生”的小故事或许具备一定的真实性。但很可惜,在今天,那缥缈虚无的规则显然不打算眷顾这位邪教头子。这场圣逾会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逾越礼”持续了一上午。艾米丽做完自己的布置,又回过头来通过狙击镜观望情况:粗略估计之下,有三四十人已经在仪式中殒命——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以少女的姿态原地复生。
令人略感讽刺的一点是,哪怕是正在进行血腥献祭的邪教徒,在听闻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获得了“已经到了午餐时间”的提示后,也是要去吃饭的。人群从正厅短暂散去,只留下被控制住的不安分“祭品”,这令艾米丽短暂地焦虑了一小段时间。本次逾越礼当中一直未出现成功案例一事,似乎也让这些疯狂的盲信者们对教义产生了疑虑,仪式间隙的午休时间也因此变得比常识中应有的跨度要长些。幸而,作为领导者的希尔维亚及时且恰当地发挥了她对信众的领导力:在短暂的混乱与质疑之后,教众和信徒们于下午两点整再一次聚集在大厅当中,让一度被中断的逾越礼能够继续进行下去。
也就是说,还依然会有新的“祭品”被推往希尔维亚的刀尖之下,被刺穿心脏,流干血液,失去生命。在身边众人狂热而不切实际的期望当中,毫无意义地步入死亡。
透过狙击镜和玻璃花窗,艾米丽冷漠地看着这些无人能够阻止,因此不断发生着的悲剧。她不是骑士,不需要以性命为代价践行自己的某些信念,以证明自己无垢的荣光。她不会单枪匹马冲进这场人为的灾难中,发起一场绝无胜利可能的战斗,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她是不擅长应对正面战场的间谍,她不可能完成特纳和她的小队都没有做到的事,不可能完美地救下所有被邪教当作祭品的无辜者。但她是熟悉另一种成败规则的间谍,她有自己做事的方法。
筹备从小队离开据点就已经开始了:在特纳前一夜发起的突袭当中,艾米丽已经确定,圣逾会当中的瓦尔基里至少有七人,加上希尔维亚,就是八个。她紧急设置了陷阱,通过狙击镜尽可能地勘察了教堂的地形和结构,观察着教众信徒们的行动轨迹,以这些粗糙的情报为参考,挑选着她目前手头的材料所能支持她实施的策略。
现在,她的基本准备都已经完成,绝大多数目标人物的站位也已经被确认好。艾米丽需要逾越礼继续进行下去,这样,圣逾会的高级教众——包括希尔维亚在内的绝大多数瓦尔基里——都会聚集在教堂正殿大厅的前部,布道台周边的区域。
而这,就是她花了一个上午所筹备的、并算不得严谨的计划,得以启动的最低标准。
2:50 p.m.
艾米丽带着她手中的巴雷特M107,从树上爬了下来。
是的。在没能来得及进行详细调查的前提下,她给自己安置的观察哨,在一棵树上。
橡林镇是一个标准的美国西部小镇。这意味着它地广人稀,建筑本身多为低矮的木造小屋,间距也堪称浪费。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作为唯一石质建筑的教堂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不论从用料还是举架高度来说,都分外豪华。想要找到一个能透过花窗窥视建筑内部的位置的话,这棵树的树冠部位就是艾米丽仅有的选择了。
问题在于,这是一棵伫立在别人家院子里的树。
严格意义上来讲,艾米丽目前的行为算得上非法入侵。按照得克萨斯州的现行法律,户主完全可以在发现这一行为之后直接将她击毙,且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意义上的责任。不过,对艾米丽来讲,这不是问题:首先,她在成为瓦尔基里之后获得的特殊能力,可以让她在不慎与户主打了照面之后也轻易获得活动的许可,不必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行事;其次,即便这个能力因为她目前过于低迷的状态背叛了她,她在喀山训练营中牢牢刻印在心中的那些知识与技巧,也绝不会背叛她。
何况,现在的橡林镇里,在除开教堂之外的其他建筑当中,也没法找到几个活人了。圣逾会在此地披着天主教支派的皮经营了三十多年,很容易就能让本就是虔诚基督徒的男男女女们被拐到希尔维亚的邪路上去。在今天这个“大日子”里,男人都被掳了去做逾越礼的祭品,虔诚的女人们则和她们的首领一同聚集在教堂当中,等待并祈祷她们的亲近之人能在仪式过后,以另一种蒙福的形态重新回到她们身边。此时,会被留下来看家的,也只剩下注定无法被转变为瓦尔基里,又处在叛逆期,对宗教不够虔诚的青春期女孩了。艾米丽清楚,她所在的这院子里,目前就留有这样一位十三四岁的叛逆姑娘:一位对圣逾会嗤之以鼻,对盲信修女所说一切话的父母也十分不屑,但确实还留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之后一同共进晚餐的,并不十分清楚正在发生什么的天真女孩。
只是路过的艾米丽认为自己没有纠正对方思想、令其看清现实的义务。因此,她不打算跟这女孩多说,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她其实不怎么会爬树,下树的方式也仅仅是从高处跳下来,落地时会发出“咚”的一声,像一个装满了土豆的沉重口袋。幸而,瓦尔基里结实到会让生物学家集体挠头的身体素质,在这种粗放的行为中总会体现出优势。但这个声音也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靠近院子的那扇百叶窗吱呀一声敞了开来,一张五官秀气,却不知怎的落下了几道令人遗憾疤痕的少女脸孔出现在了窗口,恰与落地起身,重新端好狙击枪的艾米丽四目相对。
在这个瞬间里,有四个念头飞速地从艾米丽的脑海中掠过:
首先,这张脸不属于本就住在这里的那女孩;
其次,她是瓦尔基里——在将注意力集中过去之后,艾米丽识别同类的那根神经简直是在尖锐爆鸣;
再次,她身着的服装带有明显的宗教意味:唱诗班的衣服,她很可能和圣逾会有所联系;
最后,从窗口到树荫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三米八,以双方均是瓦尔基里的前提推算,也足够让巴雷特开出一枪!
在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的刹那间,巴雷特击发时如雷霆般的怒吼就已经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按理来讲,只间隔3.8米的近距离射击无论如何都该是手枪的工作,可艾米丽是瓦尔基里——在这方面,瓦尔基里从来都不讲道理——反器材狙击步枪全装满配后超过十五公斤的自重在她手中轻若鸿毛,依然可以被轻松单手持握瞄准;修长的枪管直怼着方才洞开的窗口;扣动扳机后,底火击发,伴随一声巨响,从枪口吐出的烈焰几乎舔舐到了另一位瓦尔基里的面颊。
若是常人面对此情此景,断无可能逃出生天——但艾米丽清楚自己在面对什么。没有任何人能比一个瓦尔基里更清楚她们所谓的“身体机能”到底有多么惊人了。鉴于此,在放出这一枪之后,艾米丽毫不犹豫地扔下了手中的步枪——巴雷特作为远程武器,确实威力超群,但在近身战中却因为体积过大且(以瓦尔基里的标准衡量)过于脆弱,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踏着火药爆散出的烟雾飞身向前。
又或许,她在扔下枪之后更应该转头就跑。艾米丽算不上擅长正面作战,放在以往,她总是会做出一个间谍更应该做出的选择:在第一时间避战。但此时不同,还留在屋舍当中看家的那姑娘——
艾米丽来不及思考。她只是做出了一个斯拉夫人在遇到困难时自然而然会做出的反应:放倒一切拦路的家伙!
在冲出硝烟后,她毫不意外地发现,莫名出现的这位瓦尔基里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双冷酷的灰色眼睛以冬季结了霜的钢铁般锐利的目光刺向了艾米丽,后者无视了这一点,甚至也无视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墙壁和窗台——美式农舍纤薄的板材无法阻拦一个铁了心横冲直撞起来的瓦尔基里,在另一声让房屋都随之震动的撕裂声中,艾米丽置身于飞扬的碎片与木屑之间, 准确地扼住了不速之客的脖颈。
可惜下一秒,她就被迫松开了手——有什么东西从侧面飞进了她的余光里,而她作为瓦尔基里所特有的、只在面对同胞武器时会急促震颤的那根神经提醒她,一定得躲开这一下。
于是,扼住咽喉的动作在最后一刻变成了推搡肩膀。艾米丽主动向着一侧倒下躲避,好让那一团飞快接近的红色物体从她头顶上的空气中擦过。同时,她也满意地确认到,这仓促的一推多少破坏了对方的平衡,给自己赚到了一点重新调整姿态的时间。
喀山的训练成果不会背叛她。艾米丽以标准的受身动作就地一滚,丝毫不拖泥带水地重新起身,见缝插针地重新观察现场:
在巴雷特开火的那一瞬间,出膛的子弹便被某种手段偏转了弹道。艾米丽在瞄准之后打出的那发子弹已经嵌在了地面当中——“反器材”的设计目标所带来的过剩威力,令它在受到阻挡之后依然穿透了只有薄薄一层的地板,在夯土层中凿出了一个圆圆的坑。而那个很可能造成了弹道偏转的“障碍物”,刚刚从侧面向着艾米丽的太阳穴直击而来的红色物体,则重新回到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身边,没入了她悬于胸前那枚闪亮亮的红宝石坠饰当中。
惊鸿一瞥之下,艾米丽没有看得太分明。但她依然相当确信地认为,那是一团悬浮在空中的血滴。
一个短距离操作型的灵装。前克格勃依照经验如此判断。同样是依照经验,她还判断此人身上应当至少有两种不同的灵装:在接近对方的那一刹那间,她的感觉这样告诉她。如此一来,情况又对手无寸铁的艾米丽不利了——幸而,这间位于庭院中最偏僻角落的小屋被主人家当作了杂物仓库,她还能顺手从一片狼藉的废墟当中抄起一根撬棍,聊以自慰。
总感觉,赶上红河城附近的这一摊破事儿之后,自己就总是在挨揍。艾米丽自嘲地想。
“我有些困惑了,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同胞。”不速之客以清越的嗓音缓慢地说。
这毫无疑问,是一位圣职者该有的语音语调,可以满足普罗大众对这种职业的所有想象,令人感觉斩断她未出口的话语简直是亵渎的行为:“您看起来不像是失了神志。我感觉得到,您的心中充斥着熊熊燃烧的怒火。可我们素未谋面,您又出于何种原因,竟选择向我倾泻这些高贵的愤怒呢?是我来得不巧了吗?”
话术,不值得回应,但也代表对方有一定程度的沟通意愿。艾米丽即刻做出判断。这判断并非通过对方的言语做出,而是源于对方从唱诗班罩袍宽大的袖口当中,摸出了一柄医用手钻——十九世纪,纯人力驱动,常用于开颅手术的那一种。如果它不是灵装,肯定早就该进博物馆了。
感谢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的存在。这位活跃在更早年代的医生偶尔会收集一些医学方面的历史记录,而它们令艾米丽不至于在面对这类冷门的老古董时两眼一抹黑,连这个物件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那么,这应当算是一种近战兵器。如果它没有作为瓦尔基里的灵装发生什么变异的话。
从身高和臂展来粗略估计,更高一些的艾米丽理论上会在近身战中更占优势。但这点理论上的东西,放在瓦尔基里之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艾米丽前几天,还刚被一位比自己矮上不少的邮递员痛殴了一顿呢。
既然对方在言语间表露出了想要沟通的意愿,对自己格斗实力颇有自知之明的前克格勃便同样选择了对话。但她又答非所问,试图“以问题回答问题”,通过这种方式来把谈话的主导权拢在自己手里:
“住在这房里的那女孩,格拉西亚,”艾米丽以一个滑稽的姿势举着手中的撬棍,活像是站在棒球赛场上,准备挥出一记全垒打那样,但态度上依旧咄咄逼人,“你对那女孩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不速之客产生了明显的困惑:不是之前她开口说话时的那种,得要细心观察才能看出端倪的,用平静的表象隐藏评判的态度、仅仅停留在口头上的困惑;而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没办法理顺,正在发生的事件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的困惑。
有那么一个瞬间,艾米丽觉得对方肯定是在质疑自己的认知水平。但最终,这位唱诗班成员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与克制,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劝说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来的时候也见到了那位年轻人,她只是比起跟着我、盯着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更想要进行一些年轻人喜爱的娱乐活动罢了。”
“一派胡言!”艾米丽武断地评价。巴雷特的枪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根本无法遮掩,搞不好连距离六百米的圣逾会都得从教堂中派出些人来,看看这一声巨响到底是因为些什么。她在院子边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没道理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女孩还能稳如泰山,不来看看情况。
事后复盘时,艾米丽才知道,她严重低估了这位被迫生活在邪教家庭当中的年轻女孩所具备的战略定力——或者说,严重高估了她对家庭共有财产表现出的责任心。这之中的心理创伤机制又是另一个研究项目,在此不做赘述。总之,并无明显身体缺陷的格拉西亚在枪响后也迟迟未有现身这件事,确实让艾米丽得出了错误的推论,并因此闹了一个大乌龙:
当时,她认为,住在这儿的那姑娘即便没死,也肯定已经被自己眼前这一位用什么方法给控制住了。圣逾会里难道还能有什么正常的好人吗?
艾米丽从不惮于以超出人类底线的恶意猜测邪教成员行为逻辑,也不准备再给对方申辩自己行为的机会。狂信徒的胡言乱语没有听取的价值,为了达到目的,她们什么都说得出口。此时此刻,能够解决问题的,还得是人类只凭自己的动物本能便可清晰理解的另一种语言:暴力。
前克格勃踮步上前,手中撬棍划破空气的呼啸声,盖住了不速之客刚出口的气音。哪怕是瓦尔基里,也会屈从于人类遇到威胁时的本能反射:艾米丽的目标毫无停顿地将目光抬高,直盯着纵劈下来的金属棍,观察好方向后闪身一躲,让这一击彻底挥空,同时与自己的对手擦身而过。然而,在她收住脚步时,背后已经贴到了这狭窄仓库的一个杂物架上。艾米丽及时止住冲势,在转回身的瞬间便开始胡乱挥动手中的武器——这一次的目标不在于她所认定的敌人,而是杂物架侧面的两根支架。
市面上普通的撬棍说穿了就是一根钢条,除开被特别设计的弯曲尖端之外,没有什么锋利的地方。但在瓦尔基里手中,钢材的硬度已经让它足以“砍断”两截并不粗壮的木头:不速之客背后的架子立刻随之失去了稳定,其中堆放的各种沉重的杂物和工具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站在架子底下的人忙不迭地往远离这片混乱的方向躲避,而艾米丽反倒主动跳进了——跳过了这一片狼藉。
瓦尔基里的身体素质确实支持她一蹦两米高,让她能反常识地从上空越过正在倒塌的架子。然而这画面看起来也一如既往地滑稽:此处终究还算是室内,艾米丽不得不在半空中缩着身子,以免让上半身嵌进只有薄薄一层木板的棚顶中去,然后在下落时才重新把肢体舒展开来,将手中略有变形的撬棍向着对手躲避的方向砸下去。
然而,在她手中的武器彻底落下之前的那最后一个瞬间里,她的对手像是提着剑一样提着手中的骨钻,敏捷地刺中了艾米丽的左前臂。
一阵剧痛在受伤的前臂蔓延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霎变慢了。灵装对瓦尔基里造成的伤害仿佛是在切割灵魂,但艾米丽还在同时感受到了更多的——
邪教的仪式;
十字短剑;
血;
死亡;
堆积如山的尸体;
麻木又狂热的信众;
祭坛上摆放的带血的灵装;
夜色;
死亡;
熟悉的面孔;
荣光与死亡;
掉落的灵装;
无谓的死亡;
什么也改变不了——
滚出去!!!
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艾米丽听见一种相当恐怖的声音,在几秒钟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是从她喉间爆发出来的凄厉怒吼声。她的确因为痛苦松开了手,让撬棍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但仅在这一个瞬间里,被窥视心绪带来的极端的愤怒冲上了她的天灵盖,驱使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丝毫没有顾及那把骨钻,反而将受伤的左前臂当作了盾牌,坚持向前推进,任凭这把灵装凿进她的骨头当中。
疼痛也会成为狂怒的燃料。艾米丽用自己叶片一般、仿佛快要被眼周血丝的烈火灼尽似的绿眼睛,迎上了来者铁色的虹膜。
以利奥拉;
医生;
信徒;
求道者与殉道者;
埃利尔·马洛;
审判者与犯罪者;
精神科——
不对,不是这些。
圣逾会呢?圣逾会相关的东西在哪?
错误;
错误;
错误必须被更正——
一股炽烈的灼烧感涌上了艾米丽不知是否还存在的神经,让她眼前一黑,意识在剧痛里中断。
3:06 p.m.
艾米丽从废墟当中醒来,并且意识到,自己或许得对以利奥拉说一声谢谢。
她的头还是很痛,并且很晕。这有点阔别已久了:打从她以瓦尔基里的形态复生之后,她就从没有宿醉过。艾米丽还得从自己生而为人时的那点稀薄记忆里翻箱倒柜一番,才想起该怎么形容这种特定的感觉。她与以利奥拉发生冲突的那间小仓库已经不知怎的塌了一半,而她竟然没有被杂物埋住,而是从这一堆建筑废料的顶上重新醒来的。这就充分说明了,此前的那位不速之客其实是个心胸宽广的好人。
当然,“好人”的概念之下还有无数细分,现在的艾米丽可没有耐心去玩这种线索推理游戏。她一个鲤鱼打挺,掏出衣服内侧口袋里奇迹般毫发无伤的智能手机,无视掉聊天软件如同鲑鱼产卵一般甩了一连串的提示信息,确认了一下当前的时间。
还好。虽然狂风大作的天气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时间却只过了十几分钟。这应该只是天气单纯坏了下来。美国的中央大平原总是这样:本以为不过是吹了一阵风而已,厚重的雨云便会紧接着,在眨眼间覆盖大地。
这让艾米丽不觉松了一口气。她没有耽搁得太久,不过,在重新启动针对圣逾会仪式的破坏计划之前,她还得重新确认一些条件——
“格拉西亚被吓坏了。”
艾米丽首先听见了以利奥拉的声音从废墟外侧传进来,才见到她转过了折角、原本洁白的罩袍上略沾了些血和尘土的身影:“迷途的羔羊在危险来临之际惊恐地不知所措,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不应该太过苛责这样一位受过苦的年轻人。”
出于生前职业造成的深入骨髓的多疑,艾米丽耷拉着自己受伤的左臂,一瘸一拐地从废墟中跋涉回到院子里的空地上。在重新恢复平衡之后,她向着院子另一端作为住宅的小房子观望了一番,敏锐地发现二层窗玻璃背后的布帘动了一下,一个栗色头发的小脑袋迅速缩回了房间里。
“呃……呕呜……”
地是平的,艾米丽的腿脚也没受伤,但她还是在自己仿若宿醉的主观感受里摇摇晃晃了一小会,然后下定决心似的朝着住家的方向大喊:“我很抱歉!小姐!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我会赔偿的!或者隔天,我肯定回来帮你重建这栋仓库——”
“这场意外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以利奥拉在艾米丽的背后说,“我必须得向你道歉,同胞,我没想到你会对这一身唱诗班的制服产生这样大的误解。”
她嘴上说着要向艾米丽道歉,可只听讲话的语气的话,倒像是她觉得艾米丽应该向自己道歉。
面对这委婉的指控,艾米丽只是耸了耸肩——她虽然不觉得自己的一系列反应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但作为首先发起攻击、造成破坏的人,她也承认自己有些理亏:
“抱歉,修女,或者修士。”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一摊手。瓦尔基里的特殊能力在刚才那段接触当中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到现在还有一大堆不属于艾米丽的记忆在她脑子里如脱轨的火车一般横冲直撞,让她看东西时都感觉有重影。
“我不信教。”其实艾米丽在做男人的时候信过东正教,可惜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不值得一提,“对一个教外人士来讲,天主教,或者新教,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你们各个支派的神职看起来都一个样。”
以利奥拉对这句不负责任的话显得很不赞同,但她没有对此反驳什么:“既然我们已经确认了双方目标一致,都想要将‘圣逾会’这个亵渎天主教诲的组织从祂的国中抹去,那么我们应该至少在这件事上保持合作关系,并且通过更常规的手段重新认识一下。”
她向艾米丽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你可以称呼我为以利奥拉,同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艾米丽盯着那只肤色略黑的纤细手掌看了一会。她左臂上的血洞还在一突一突地疼,灵装造成的伤口总是很难愈合。但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她还是把自己白皙的,因此让皮肤上沾着的尘土和血液更显眼的右手伸了出去,以平平常常的力道与对方交握:
“艾米丽。”她敷衍地摇了摇对方的手,同时也如此敷衍地回答。
在她忙不迭松开手的同时,以利奥拉一侧的眉毛也挑了起来:“艾米丽?”
“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面孔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艾米丽’,但你的穿着打扮和说话的语气在讲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也可能我只是一个对品牌忠实到了狂热的阿迪达斯用户。”艾米丽讽刺地咧嘴一笑,“咱们这样的人在死过一次之后给自己重新取个名字,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本来也不叫以利奥拉的以利奥拉先生?”
以利奥拉的眉头挑得更高了。
“这好像不太公平,你方才似乎反向利用了我的灵装,从我的记忆当中读到了我的上一段人生。”她这样对艾米丽说,“我不是很确定你看到了什么,但——”
“——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见到一连串斑驳的色块,然后就晕了过去。”艾米丽摆了摆手,“就算我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晦涩内容中解读出了什么,现在也忘干净了。”
以利奥拉不置可否。不过,从她还戳在原地,眼神里流露出些不太信任的感情这一点来看,她大概是不怎么相信的。
艾米丽没有管她,低着头在废墟边缘晃悠了一下,从飞到树荫下的木板和残渣当中重新翻出了自己前不久主动扔下的巴雷特,检查起这把枪的状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再重新确认一下现在的情况。”
“你要做什么?”
“看看那个该下火狱的邪教头子是不是还站在布道台前面。”艾米丽站在原地回答,然后叹了一口气,“看来是不行了。”
步枪本身的结构不至于因为之前一系列意外的撞击出什么问题,简单拍掉表面的杂物就能重新使用,但作为精密瞄具的狙击镜不同。在之前的几次撞击当中,不仅瞄准具的参数在震动中造成了破坏,本不至于如此的镜片还机缘巧合地被撞碎了一块。现在,它就连单纯望远镜的观察职能都难以履行。就算艾米丽重新爬到树上去,恐怕也难以让自己的视线通过这样设备穿透玻璃花窗了。
她叹了口气,耸耸肩,转向以利奥拉,像个真正的美国女高中生那样故作轻松:“好吧,看来我们得赌一把运气了。你说建议我们在‘对圣逾会迎头痛击’这件事上保持合作关系,我认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提案。在敌我力量悬殊的现在,我会欢迎一切合作者的加入——所以,你选前门还是后门?”
“什么?”
“突入仪式的空间位置。前门一进去大概是些普通邪教徒,再就是被捆着等死的所谓‘祭品’。理论上来讲,我们应该保护普通人的安全,但实际操作中,这些人难免不会被希尔维亚的一句话鼓噪起来,对我们来一个‘蚁多咬死象’;后门也不能算是后门,大约是在布道台背后祭坛和神像的位置。从那个方向进去的优点在于不会有人来碍事,缺点则是在一现身后,便立即得面对至少八个圣逾会的瓦尔基里——其实两边看起来都没有什么赢面的样子,只是我们或许能借此选择自己的死法。如果你在听了这些之后感觉后悔的话,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以利奥拉点了点头:“我大致明白了。我认为,我们应该一同堂堂正正地从前门发起进攻。“
这下,轮到艾米丽惊讶地挑起眉头来了:”……没看出来,你还是一位圣骑士。“
“主降下的惩罚必然是光辉而煊赫的,所以我也当如此行事。”以利奥拉在自己的胸前虔诚地划了一个十字,“这与‘骑士精神’没有关系。”
“我突然间有那么一点后悔。”听了这话,艾米丽叹了口气,“我不是很希望自己死的时候,周围的所有人都是某种程度的宗教狂信徒。但我猜我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主会宽恕你因蒙昧而僭越的言语,因为你的行为也可被称为正义。”以利奥拉丝毫不以为忤,“但你打算就这样动身吗?”
艾米丽翻了个白眼:“怎么,我临终之前应该给自己请一个十字架吗?”
“我是说你的灵装。你身上一件灵装都没有。”
“我不喜欢用别人的灵装。你也是瓦尔基里,你知道灵装是怎么来的,对吧?”艾米丽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拿着别人的灵装就像是平白负担起另一个人的人生一样,我连自己的人生都是一团糟,没办法再多承受这样的责任。何况,现代社会的技术发展也让我在不依靠灵装的前提下能做到更多的事情,对此我没什么想要抱怨的。”
以利奥拉脸上带了些怀疑的神色:“比如?”
“比如这个。”
艾米丽用完好的右手提着巴雷特,以受了伤的左手颤巍巍地端起自己的手机,笨拙地滑到了拨号界面上,按下了一串数字,拨通。
以利奥拉在通话忙音当中拧着眉头,不清楚对方把电话打给了谁。在对方做出解释之前,她又忍不住询问:“如果你很介意使用别人的灵装的话,你至少应该留存着自己的那一个?”
“我当然留着呢,”艾米丽点了点头,“现在就要用到它了。”
3:16 p.m.
仪式恐怕已经失败了。
祭台前堆积着新受礼者的尸体,无一人复生。即便是最虔诚的信徒,此刻也开始动摇,却无人敢出声质疑。希尔维亚手握短剑矗立在血泊当中,透过窗子眺望着户外。
红河城的方向乌云滚滚,仿佛有独立意志一般的,挟着雷鸣电闪之势扑向这间小小的乡村教堂。
“地狱的恶魔已降临人间,想要染指我们最后的净土。”
血泊中低眉敛目的希尔维亚开了口。
“那些阻挠仪式的外来者正是它派来的先锋,我们的抵抗激怒了它。”
信众的目光投向了祭坛后方。那里堆放着前夜里,对教堂进行突袭的归往骑士团小队所持有的灵装:十文字枪,手斧,兵工铲,木工锤,石雕用的锤与凿,钩织针,突厥弯刀,八音盒。
瓦尔基里可以使用其他瓦尔基里的灵装,这一点令战斗部队随身携带两个甚至以上灵装的情况并不少见。负责打扫战场的信徒收缴上来的灵装数量多于入侵者的数目,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好在,我们还有足够的羔羊。”希尔维亚缓缓抬手——
——一声清脆的爆响从祭坛后炸进了所有人的耳膜,在教堂被设计过的声学结构中清脆而明显地回荡着。众人在心惊之余回头看去,只见被随意丢在战利品当中的那八音盒从原地跳了起来,自动掀开了盖子,从蒙上了一层焦黑色的内里吐出了一股明显的火药气味:
这是艾米丽的灵装。她在自己的八音盒当中置入了小型的触发式雷管和足以炸开盒盖的小剂量炸药。八音盒是一种结构精密、因此而脆弱的机械,但瓦尔基里的灵装则又是另一回事——在面对常规现象的暴力干涉时,它们的超自然性质会让它们像是它们的主人一样难以被破坏——
被如此折腾了一番后打开了盒盖的八音盒,忠实地按照一个八音盒应有的方式开始运作了:
发条转动,空灵的铃声组成的乐曲开始在教堂的四壁之间回响。
“不要动。”
“就待在原地,不要动。”
八音盒的乐声向着所有听众如此恳请,在场的人并无什么非得立刻离开的要是,自然无有不从。泠泠的乐声如潺潺流水,令人心驰神往,所有听众——
“不对!”一个红色卷发、在脸颊上带点小雀斑的高中女孩——不对,瓦尔基里——尖叫了起来。这一声至少及时唤醒了她同胞们的神志,“这是灵装的效果——”
另外一叠声的巨大爆响,连同动摇了教堂整体的震颤一起,令她们所有人意识到,想要做出反应已经来不及了:
祭坛背后的那一面墙里,所有承重结构的基部从左到右像是演员登台时依次开启的干冰特效一般,挨个儿喷出了一阵尘土。再之后,其他人才循着那阵烟尘见到了建筑结构当中的裂缝,意识到大事不好。
被爆炸声唤醒的普通人也开始尖叫——他们未必真正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但他们毫无疑问认得出炸药贴着墙根爆炸时所发出的巨响和震动。希尔维亚当机立断地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试图控制住场面,但是没有用:几秒钟后,就连最为迟钝的人也该随着令人牙酸的结构断裂声意识到,那面墙要塌了。
就像是从舞台上卸下幕布一样,混凝土和砖块也严格地按照了从左往右的顺序,依次向下倾颓跌落。墙壁两侧透明的玻璃窗随之破碎,正当中的位置上,神情悲悯的圣象从高天之上坠往地面,变作和其他石块毫无区别的残片。
人群毫无停歇的恐惧尖叫声证明了,这是一次装药量格外精准的定向爆破:艾米丽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精心调制的C4炸药就如她原本预定的那样,只精确地炸掉了教堂当中的一面墙。
没时间为自己宝刀未老的克格勃手艺沾沾自喜了。以利奥拉一脚踢开了教堂沉重的红木大门,直直向着祭坛前,希尔维亚的方向冲去,在惊恐的人群之中摩西分海似的留下了一条空旷的射界。艾米丽单手提着巴雷特紧随其后,凭借瓦尔基里怪物般的身体素质,将这把反器材步枪当成瞄准略微困难一些的手枪来用。
面对以利奥拉手中尖锐的骨钻,希尔维亚立即举起今日里从未离手的短剑格挡。没有人多说一句废话,明确的杀意几乎要在双方从目光当中满溢而出,如无意外打扰,这场战斗的结局便只可能是有你死我亡。
首先反应过来的那位红色卷发的瓦尔基里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不是为了倒塌的、落下的碎石可能会将附近的同胞埋住的墙壁,而是为了正在直面意料外危险的希尔维亚。她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母狮那样,擎着手中的长戟,愤恨地朝着以利奥拉扑去。而正在此时,她未曾注意到的方向上,巴雷特传来的雷鸣击中了她的躯干,子弹巨大的冲力将她抛向了碎石堆成的废墟。
这一下打中了。向前缓步推进的艾米丽冷酷地确认到。
若是常人挨了这一下,半个身子都会被打碎,内脏都能给掏空一大半。别说爬起来了,就是续住命都难。但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挨了一枪的红发女看上去非常完整,只是身上多了个杯口大的血洞——这已经很神奇了,更神奇的是,只要给她十几分钟自己挣扎的时间,她就能重新从地上没事人一样地爬起来,继续生龙活虎地作战了。
瓦尔基里的血和平常人的血,从身体里汩汩流出来时的样子,根本没什么不同。红发瓦尔基里的血也一样落在地板上,和之前仪式中被杀死的许多人流出的血混在一起,辨不出彼此。
受伤的人尖声咒骂着,粗俗而散乱的语句当中似乎提到她叫“翠克西”。但在身躯被剜出一个洞后,人类的精神本能地产生了死亡恐惧的前提下,她甚至连自己的灵装都握不好,任凭那柄瑞士戟脱离了她的控制。这就证明了她不会是一个在逆境下也依旧值得费心的对手。
艾米丽对周围一切嘈杂声充耳不闻,忍着左手的疼痛卸掉了巴雷特的弹夹,并且没有忘记一并退掉枪膛中的那一颗子弹。这下,她是真的要跟这位伙计说再见了——她毫不留恋地抛下了这把失去了核心能力的烧火棍,快步走到此役当中第一个猎物边上。途中,一柄牧羊杖从侧面混乱的人群当中伸了出来,阴险地试图勾住艾米丽的脚踝。可惜后者发现得及时,敏捷地跳了过去,正落在翠克西落下的瑞士戟边上,脚尖一挑,便把武器踢到了手边,顺手把长戟的尖刺递向了此前试图妨碍她前进的牧羊女方向。
当然,那一位同样也是瓦尔基里,只可惜,空有一身超自然的体能,不见得受到过什么与战斗相关的教育——招式看着似乎有点章法,但不多,心态则是完全不行。艾米丽此前也从来没怎么正经挥舞过这样的长兵器,在战斗中也不得不仰仗自己的一身蛮力,可相较之下更加冷静的心态令她在冲突当中获得了更大的优势,胜利得也更加理所当然一些。
但她没能成功斩杀对方。倒也不是因为什么人道主义之类的问题,只单纯是因为圣逾会的瓦尔基里太多了:艾米丽在昨夜里仓促调查的结果是八人,她当然不会觉得只有八人——但她确实根本想不到,圣逾会的瓦尔基里竟然有足足二十个人!当这些数量的瓦尔基里想明白情况,向着入侵者聚集起来之后,艾米丽没有立刻就被她们剁成肉酱,大概还是沾了她一进门就给自己捞到一支长柄武器的光。
而以利奥拉,她应该是沾了对手正是希尔维亚的光。开颅骨钻和十字短剑的长度仿佛,这令她和圣逾会的首领在近身搏杀时不免靠得太近,以至于后者的拥趸想要上前支援,都有些投鼠忌器。艾米丽的八音盒还在响,希尔维亚的身边也环绕着诡异的圣歌——或许作为信徒的以利奥拉听得明白,从没学过教会拉丁语的艾米丽可完全不懂。
前克格勃挥着长戟大踏步地向前,以手中武器的攻击半径和颇具威慑性的斧刃又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这种中世纪雇佣兵才会广泛使用的装备在她手中显得非常不合衬,幸而在一片混乱的嘈杂当中,没有人愿意分出精力评判这件事。艾米丽用斧刃暴力砸偏了一柄长剑的走势,急急掠过人堆,腾出左手来一把抓住了以利奥拉宽大的罩袍,忍着痛继续向前,将她一并拖出战团,踩着石砖和碎玻璃从被炸开的那面墙壁中跑去了更空旷,暂且也没有普通人信徒会踏足,因此不会造成误伤的后院。
“你干什么?我们得杀了她!”以利奥拉挣扎着咆哮,看起来恨不得往艾米丽身上再捅上一钻。
圣职者脸上的表情不复之前的平静。在面对“必须得铲除的罪恶”时,她的面容上爆发出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执拗。此刻,唱诗班罩袍上又沾了不少不知哪来的血,让以利奥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教堂管风琴边上唱圣歌的小女孩了,反而像是向着耶路撒冷怒吼着举刀兵的圣战者。
艾米丽忍着痛咬牙继续往前,说不出话却忍不住想:她的袍子上真应该多画一个十字,医院的,条顿的,马耳他的,其他什么不那么出名的,什么都行。
可等到她们一并跑到了户外,艾米丽就什么都不想了。从两点半开始迅速坏下来的天气在此时已经彻底显露出了真容。天上阴云密布,滚滚的雷声几乎就是在耳边炸响的,比近距离听巴雷特的枪声更让人心惊胆战。这片乌云底下倒没有在下暴雨,刮台风,或者拖着一个呼啸的龙卷风一路横扫过来——但它下面的东西,要比这些自然灾害吓人得多了。
“艾米丽!”以利奥拉气急败坏地挣脱了对方的钳制,“你到底——”
然后,她也因为眼前过于震撼的景象,暂时性地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太晚了。”
希尔维亚的声音本该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和呼啸的风声当中。但不知怎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一声叹息。
“啊,”在如此这般一个堪称危急存亡的时刻,艾米丽竟然从自己此前经历中的边角之处串联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我好像应该多看看Whatsapp的。”
3:36 p.m.
那是一个巨大的,比教堂还要高的,可能在尺寸上能与城里一些非高层建筑相提并论的,骸骨巨人。
死棘。
从红河城显现的大型裂隙当中攀援而出的死棘。
有着一颗与瓦尔基里相似头颅的死棘。
它的胸中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它的目光凝滞却带有杀意,它的灵魂已经被扭曲,但却依然能够发出仿佛能撼动一切的咆哮:
“塞拉斯——!!!”
它怀揣着最纯粹的憎恨,在他人的干扰和诱导之下不断前进,也不断咀嚼着同一个名字:
“塞拉斯·维萨留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