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场人物:
“天赐”伊玟格琳·维洛(已故):令朗费罗迎来治世的女王,二十五年前突然猝死,死因不明。
“红发”朱利亚诺·维洛(已故):血统低微的入赘王夫,在女王驾崩后统领了国家二十三年,两年前死于刺杀。
大王子凯撒·维洛(已故):曾被作为王位继承人培养,众望所归的新王,却在二十三年前于王国边境坠马身亡。
“雷霆”克劳迪欧·维洛:原本的二王子,朗费罗现任国王,两年前登基,天然掌握着兵权,但在其他方面能力平平。
三王子路易吉·维洛(已故):除军事能力与性格之外全面优于克劳迪欧的王子,可惜在五年前因食物中毒去世。
长公主吉安娜·维洛:原本的小公主,在克劳迪欧继位后成为长公主。已因与邻国战败于一年前以九岁稚龄去往邻国政治联姻。
“缄默者”安东尼奥·博纳罗蒂:朗费罗中第一梯队的大贵族,天子近臣,王家顾问。幼时便已进入宫廷,与现任国王情同手足。
“渔王”思特查·埃斯皮诺,又称思特查三世(已故):邻国戴科达尼亚的先王,因突然驾崩而引发了各种政治动荡。
摄政公主伊梅尔达·埃斯皮诺:邻国戴科达尼亚的公主。在先王驾崩之后,因本国法律不允许女性继承王位而空置王座,进行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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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费罗的王宫应当是有某种晦暗不明、隐而不发的诅咒的。不然为什么,久居其中的人最终都会变成同一个样子呢?
王家秘书长,内阁廷臣,王宫大总管,兰速尔公爵,首席深林参赞,“缄默者”安东尼奥·博纳罗蒂,在不知第几次地跟随着国王行在这条因采光问题在冬日里总是显得阴森的走廊时,不知第几次地这样想。
这条路他早就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说句不敬的话,或许安东尼奥在这条通向柳苑宫中专供王室起居区域的走廊上来回行走的次数,要比现在他身前两步的那位新王还要多:朗费罗的国事糜烂并不只在新王登基后的最近这两年,克劳迪欧·维洛在成年后到继承王位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一年中总有半年甚至以上的时间得离开首都。王子的身份与责任迫使他带着王家禁卫军与天鹰师团,流连在国境内各处进行武装震慑、平叛等事务,又或者干脆前往处理边境冲突。是故,等到了两年前他继位之时,这座他作为二王子自幼时便生长于其中的宫殿,连同其中的人一起,对他来讲都陡然间变得陌生了。
这其中也包括安东尼奥·博纳罗蒂,至少克劳迪欧·维洛本人曾如此对他直言不讳。在私人场合中对“自己人”有什么就说什么这一点上,新王与先王的行事风格倒是很像。
时间与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当无数个“单独的一次”在安东尼奥的记忆中叠加成了如此的庞然大物之后,其他与之无关的过去似乎都甘当陪衬般地风化模糊,只为这一个尤其鲜明而重要的场景让路。在一刹那的恍惚间,安东尼奥甚至肯相信自己从有生以来的头一天算起,就已经日日不辍地跟着朗费罗的王,在这条联通了国政与生活之间的走廊上来回行走了。
在下一个瞬间里,安东尼奥便清醒过来并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不论怎么说,他出生时也是朗费罗一位实权大公爵的长子,他的幼年时代也是在兰速尔领的城堡中,以堪称穷侈极奢的用度被养大的。但他也确实在自己人生的将近四十年里,花了至少一半的时间作为国王近臣穿梭于这条走廊的两侧。
理所当然,在两年之前的那些占比更多的时间里,安东尼奥走在这条路上时,前方的那一位还是“红发”朱利亚诺·维洛。比起克劳迪欧背后如一件在服丧后便再也脱不掉了的丧服那般的漆黑斗篷,安东尼奥还是更习惯在自己抬眼的时候看见那一头如火焰般夸张的、瀑布般的红色卷发。
对朗费罗的王室成员来讲,“红发”是个蔑称,因为维洛的血系一向都是如夜的黑发。贵族与廷臣在先王朱利亚诺继位后如此强调,只是为了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商人的儿子,女王还在时入赘的王夫,血统与原本的姓氏全都不入流的凡夫俗子——但他依然稳坐王位二十三年,并且故意将自己的红发蓄得长长的,就让它们如千万根不致死但会令人极端痛苦的毒针那样,刺穿了当年所有敢于为此多话的好事者的心脏:
“为什么是我这样的‘红发’继位了?诸卿可有答案?”朱利亚诺在登上王座的第一天里就这样问了,在那之后的三个月里也经常这样问,以至于这些问句最终成为了众卿百官最深沉的梦魇,“已故的女王陛下——我的妻子伊玟格琳,死因为何?凶手又在哪里?”
在安东尼奥的记忆中,那件事鲜明得仿佛只是发生在一年或者两年前。当然,这件事实际上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他也在宫廷之中,事发时他在现场,作为大王子凯撒·维洛的侍从站在议事厅的边角,但还没有在那样的场合开口插话的资格。当年的安东尼奥只能惊恐地看着朝堂上的大臣迅速地分成了两派相互攻讦,空口许下诺言、举出不合理的证据试图“选出”一个“正确的”凶手。那时候他还不具备现如今的政治素养,只能惊讶地看着刚刚成为国王的王夫以一个悲痛而愤怒的复仇者的姿态,花了三个月在朗费罗的上流社会中杀得人头滚滚——而所有“被处死的犯人”的所谓“确凿罪证”,至少有六成其实经不起推敲。
那之后,朱利亚诺在民间也被私下称为“疯王”,只是无人敢于当面如此叫他。与政治风向几乎无关的平民向上看去,只从这件事里见到了一个因骤然丧妻而失心疯了的国王,但身在洪流边缘的安东尼奥看得非常清楚,他只是在借此肃清那些明确将会反对他执政的贵族与官员。
那时的安东尼奥很讨厌他,因为被众人敬爱的女王未享哀荣,连离世也被他变成了一种政治上的武器。但现在回想起来,安东尼奥倒是很感谢朱利亚诺。这位出身不够荣耀的先王虽与他无师徒之名,可他从先王身上学到的政治智慧却又比他的整个家族的长辈和导师所教授的那些摞起来还要多——而那就是第一课。
很可惜的是,相比安东尼奥,当时的二王子,现在的新王克劳迪欧·维洛,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明明他才是自出生以来便在朱利亚诺膝下长大、接受对方言传身教的孩子,却在成年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参军入伍。虽然朗费罗的王位继承人确实有在军队中服役历练的传统,但像克劳迪欧这样,一进了军队就在严格意义上再没有“退役”的,还是太少见了。
朱利亚诺曾在私下里对那时已经入阁、成为了机要秘书之一的安东尼奥闲谈抱怨过:“这小子怎么在这里随了先女王?内政外交之类的事就这么烦人吗?”
当时的安东尼奥不置可否。王家的私事不是他一个外人能够置喙的。但现在想起这件事,安东尼奥又停不下自己发散的思维,并且不得不承认,先王说得对。
他与在生时的女王可以说仅有几面之缘,对她为人处世的手段几乎完全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以王室或贵族的标准来衡量的话,她培养继承人的方式显然证明了她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母亲。他的确不知道那位伊玟格琳陛下是怎样的性格,但他可以确定:克劳迪欧·维洛在许多时候,确实都与他的父亲不怎么相似。
两年前的时候,在安东尼奥的印象中,克劳迪欧与朱利亚诺之间“不相似”的程度,还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一点也不像”:朱利亚诺有一头灿烂到出名的红发,甚至令人疑心那是否是他灵魂中渗出的激情烈火显化在了他的躯壳之上,克劳迪欧的发丝则是象征维洛正统的乌黑色,如夜幕一般沉静冷彻;朱利亚诺的五官粗犷且凶悍,克劳迪欧的面容则更加精致平和,与早逝的女王更为肖似;朱利亚诺在对着谁时都能自然地露出一张笑脸,克劳迪欧则在大半时间里都面无表情,在后者继位初期,安东尼奥没少因此在王座背后踹他的椅子……
但他们终究还是父子。在新王继位后的这两年间,安东尼奥已经见识过了太多次这两人很像的地方:
严苛到一丝不苟的宫廷礼仪,以及发脾气的样子。
这条对于安东尼奥奔逸的思维来讲有些太长了的走廊终于还是被他们走到了终点。 廊下的仆人们在陛下经过时先后行礼,但在他们意识到,自低下头去之后,回应他们的只有克劳迪欧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以及长斗篷带出的风声时,这些深谙生存智慧的小人物便已经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有所猜测。而在书房的门轴开阖的声音响过之后,他们斗胆抬起了头,所见到的安东尼奥对他们做出的“走开”的手势,则坐实了他们的一切猜想。
王家秘书长在克劳迪欧身后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再转过头去时,就看见新王已经不管不顾地颓然坐在了会客用的小沙发上,把自己的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沉默不语。就这样过了一分钟左右,他才重新抬起头,向安东尼奥征询:“人走干净了?”
基本上就是为此而存在的王家秘书长点了点头:“除非有人能瞒过这层楼的监控法阵。”
然后紧接着,他便开始在自己心里默默读秒。要开始了:三,二,一——
——克劳迪欧“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以令人几乎反应不及的速度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小圆桌。安东尼奥曾经试过搬动它,因此他知道它的重量。那小桌看着不大,却是用朗费罗森林深处与精灵交换得来的、相当沉重的上好木料制成的,在硬度与重量上都堪比同等级的铁器,但仅在此时,那小桌却仿佛与一件用纸壳搭建而成的、空有形状的器物相同,轻飘飘地从原地飞起了一点,然后又摔落在地毯上,只有沉重的落地声与地板的震颤昭示着它的重量。
小桌上原本放置着的玻璃花瓶也被这一下摔到了地上,即便底下有长毛地毯缓冲,它也可怜兮兮地因撞击而碎成了四五片,里面承载着的装饰鲜花和清水撒得到处都是。安东尼奥倒是因为这一记被闷住了的碎裂声才意识到那里还有一束无辜的装饰品,但在他刚刚花了一个瞬间认出,那些花朵大概是今早从御花园中剪下来的望天芍和月光草之类时,另一声更大、更响,更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告诉他,稍远书柜边上的那只仅有装饰作用的舶来品大瓷瓶,也没能逃过新王的毒手。
“戴科达尼亚的那帮狗杂种,他们怎么敢!那个该死的女人怎么敢!”
克劳迪欧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在这间书房当中碰撞回响,又因为建筑内部隔音法阵的存在而无法传递出去。是故,在这一过程中,受伤的只有目前操作着这些法阵的安东尼奥:克劳迪欧长久在军阵当中被淬炼而出的发声技巧,令他可以不靠法术在旷野中给三百人的军阵训话,还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种等级的音量被关在如此大小的一个房间里,实在是对在场所有人耳朵的一种折磨。
“摄政王女在私人信件当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即便在这一轮音量轰炸之后略有耳鸣,安东尼奥还是不得不履行自己秘书长的职责,对新王做出提醒,“尊贵的伊梅尔达女士称,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你们每个人都说这是权宜之计——”克劳迪欧烦躁且焦虑地在一地狼藉当中走来走去,看起来还想要再摔碎点什么,但他咆哮起来的音量与之前相比确实略有下降,这一般便是一种他正在逐步恢复理智的好兆头,“——叫我给那帮林子里的尖耳朵卖笑的时候你也这么说;把维耶特领割让出去的时候你们也这么说;吉安娜‘出嫁’的时候你们也这么说!都叫我忍一忍将来就好了——有个屁的将来!我现在他妈的就忍不下去了!”
安东尼奥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选择性地屏蔽掉那些尊贵之人在军营里学会的脏话,开口劝说:“我明白,我也不想忍。只要是稍有那么一点尊严的朗费罗人,谁想要忍受这些呢?可是陛下,您也没法即刻发兵戴科达尼亚,踏平他们的首都,从他们的宫殿里把长公主夺回来呀?”
残酷的现实如一盆冷得透彻的冰水,一下子浇熄了克劳迪欧心中炽烈地沸腾着的怒火。朗费罗目前混乱的国情和前后不着的军力如同两道结实的锁链般,牢牢地锁住了新王的一切不切实际的妄想。他在原地呆然地愣了一会儿,又像霜打的茄子那样缓缓蔫回到了小沙发上,颓然地开口:“……抱歉,我只是……不论怎么说吉安娜都是我妹妹,我实在是气不过。”
现年十岁的吉安娜公主是先王与续弦所生的孩子。那个甚至连前任女王的死都被操作为政治斗争中的锋利武器的男人从不无的放矢。先王再婚的这一过程中涉及了相当复杂的利益交换,只说最终结果的话,先王的续弦是已故女王姐妹的女儿。吉安娜虽然是克劳迪欧同父异母的幼妹,但鉴于父亲在实际上并没有王室血脉,严格地按朗费罗的继承法来算,她对王位的继承权反而排在很后面——她刚出生时安东尼奥曾粗略计算过,大约是第二十二顺位到第二十五顺位之间。
毫无疑问,当时的朱利亚诺只是需要一个确实具有维洛血统的续弦而已,吉安娜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先王并不需要其他的继承人备选,当时国内的环境也并不欢迎他这样一个“血统低微”的国王再有孩子出生。但吊诡的是,自十年前,小公主呱呱坠地的那段时间前后,一直到五年前三王子路易吉意外身亡之前,竟然是这座阴森的宫殿当中少有的温馨时刻。
至少安东尼奥确信,克劳迪欧是真心将吉安娜当做自己重要的血亲的。在一年前,同样是在这间书房里,戴科达尼亚的老王在战胜条款当中向朗费罗提出联姻请求时,克劳迪欧便已经像今天一般地发过一次疯了——那时候安东尼奥也在,他看得很真切。一年前克劳迪欧疯得比现在还厉害,甚至令他产生了国王是否会因此一意孤行,将整个国家再次拖入战争深渊的错觉。
安东尼奥说不好,这种区别到底是因为什么,但他确定克劳迪欧在这一年里确实有少许改变:一年前在为政治联姻一事做出“权宜之计”的谏言时,面对着这位从军队中出身的新王,安东尼奥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和任何一个朗费罗贵族一样,现任兰速尔公爵也是法师。然而在这种面对面的距离下,在克劳迪欧面前,又或者说,在维洛的血脉面前,他的那点法术能力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人类又该怎样在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和活体攻城炮相互抗衡呢?
在辅佐克劳迪欧的这两年间,有许多次,安东尼奥都产生过“以为自己会死”的感觉。很幸运的是,新王足够念旧,故而最终它们都被证明为只是错觉。他原以为先王已经足够喜怒无常,但克劳迪欧又显然在这方面青出于蓝。若是换成别的什么人不得不服侍这么一个国王,恐怕他早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好在,先王曾看在他在大王子在生时追随服侍的这段履历愿意对他网开一面,新王也愿意看在这段过往的份上将他当个没有血缘的兄长,这才算是让现任兰速尔公爵无灾无难地健全活到了现在。
“就像我们原来说的那样,请吉安娜殿下联姻本就是政治上的利益交换。”安东尼奥再次重复起了一年前他便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的那些论点,“只要她还在戴科达尼亚一天,朗费罗便能凭借这一层姻亲关系安稳——”
“——但那个老杂种咽气儿得也太快了!”克劳迪欧的音量又因为气愤而提高了,“这才一年不到,那老东西怎么就死了?!他白长了那么大岁数,却连个合乎本国法律的正统继承人都没留下。那群混种自己狗咬狗我无所谓,可是吉安娜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
“——正是因此,戴科达尼亚公主,摄政王女伊梅尔达·埃斯皮诺殿下才会如此给您发信。”安东尼奥惆怅地说,“若是打起吉安娜殿下对朗费罗王位继承权的这杆大旗,长公主本人在戴科达尼亚——”
“——他们想得美!!”克劳迪欧愤恨地大吼——倒不是因为敌对的邻国肖想本国的王位:就算他现在立刻原地暴毙,按朗费罗的继承法,坐上王位的人一时间也轮不到吉安娜,“就算是政治联姻,嫁过那么一个糟老头子,吉安娜也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了!那个杀千刀的伊梅尔达还想把她当个不说话的招牌架在自己头顶上来遮风挡雨?!我早十二年前就该在那场相亲宴会上给她抹了脖子!!”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稍微等了三秒,让克劳迪欧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下,才委婉地开口:“您也看见了,那位殿下现在还在戴科达尼亚枢密院里活蹦乱跳的呢。”
现实当中没有“如果”。
“……可我跟吉安娜说好,等那个老头一死就接她回来的。”克劳迪欧垂着头喃喃道,“我不想对她食言。”
他的这幅样子与先王不怎么像,倒是与安东尼奥记忆中的大王子凯撒在生时的样子像了八九成。三十年前,十岁的凯撒在作业没能取得预期的分数时,因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闷闷不乐起来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女王还在,朗费罗国泰民安,内无隐忧外无纷扰,连王室继承人所面临的最大困难也不过是作业没做好这种小事。那个时候柳苑宫的一切都还阳光明媚,显然也没有什么晦暗不明的、将久居其中的人的精神都缓缓扭曲为同一个样子的诅咒。从少时依照传统成为大王子的侍从时起,安东尼奥便意识到,他将会把自己的大半生都耗费在宫廷里。因此,他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间想要在这间宫室当中追逐三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影子,想要让它如女王还在时一般再次焕发那种温柔却不可忽视的荣光,但他做不到。这些建筑群不管怎样用心打理,最终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阴沉。
那种安东尼奥疑心是否存在的诅咒,大约也是从女王毫无预兆地陡然驾崩的那日起开始出现的。没有人相信那是自然死亡,即便没有人在那之后找到了凶手。伊玟格琳女王当时不到三十岁,身体向来健康,哪怕亲身生了三个儿子之后也依然精力充沛。但她就是在很平常的某一天里,在庭院中散步时陡然倒了下去,心脏停止了跳动,并再也没能醒过来。这件事仿佛是某种被阖上了的开关一样,打从那一天往后,十四岁的凯撒就再也没有开怀地笑过,七岁的克劳迪欧原本舒朗的脾气也陡然暴躁了起来,五岁的路易吉本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在那之后也变得更加沉默。至于朱利亚诺——在登上王位的之前与之后,风趣幽默的王夫朱利亚诺与暴戾残忍的国王朱利亚诺,则干脆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尸检结果是女王死于咒杀,但这不合理。因为除开康健的体格之外,伊玟格琳陛下同时也是朗费罗首屈一指、近乎空前绝后的大法师,仅凭她的个人实力便能令朗费罗在字面意义上海清河晏——到底是怎样的咒术才能绕过王家法师团的偏转以及她自己对自己的精妙防护,咒杀一个在法术上的造诣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的大法师呢?更何况,那咒术无法追溯来源,对女王的尸身进行通灵的法术也无一例外被干扰了,未能成功,他们甚至无法确定女王是在何时何地被人下了咒,这件事就此成为了维洛家的悬案。虽然在史书上,先王已经通过他刚刚登基时堆积而出的鲜血与头颅给这件事定下了一个不堪深究的结论,但先王自己也承认,他没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在法律上,我的各种动作确实是对‘这件谋杀案已经定性,我不会再对此翻案’的申告。但凯撒,你要明白另一件事。”朱利亚诺曾带着他的长子以及安东尼奥,站在王宫深处的一间密室中这样说。那时候,先女王已经去世了三个月,但在这个房间中各种复杂地嵌套着的法阵的维持之下,她的尸身依旧栩栩如生地凝固在冰棺当中,只是比在生时略少了些血色。安东尼奥在这个房间中认出了一部分兰速尔的家传法术,因此他知道,也见证了——已死的女王在身故三个月后依然是这样的形貌,在身故二十三年后也依然如是。
这也是安东尼奥在最开始时讨厌朱利亚诺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先女王没有下葬。以朗费罗的习俗,死者回归大地化为万物之养料是应有之义。当尸身腐朽殆尽之时,才是死者的魂灵真正结束了这一生,得以转世的那一刻。将女王的尸身如此凝滞着保存下来,在朗费罗人的眼中毫无疑问是一种亵渎,但最终,安东尼奥还是允许了这一切继续发生。
因为朱利亚诺对凯撒说:“‘我对这案子定性了’,不代表‘你对这案子定性了’。我在此时此刻,因为达成了我的政治目的停了手——我不该停手的,真正的凶手还没有付出代价,但谁叫我是‘红发’呢?”
那时候朱利亚诺还没有开始蓄发,密室中法阵昏暗的冷光打在他脖颈间的发梢上,令原本鲜艳的红色显得像是木炭中一抔垂死的火星。与大众后来的印象不同,早年间朱利亚诺确实很在意自己象征着低微血统的发色,甚至于安东尼奥听说在凯撒出生时,刚得到“母子平安”消息的朱利亚诺从原地跳起来,脱口问出的第一句话也是“孩子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在安东尼奥看来,这个问题在朱利亚诺晚年时也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先王迫使自己几乎刻在骨髓与灵魂当中、能够碾压朗费罗中绝大多数贵族的精准礼节与仪态,或许也是对自己发色低劣的某种代偿行为。
“我没法一意孤行下去了,我稀薄的政治资本不允许我这么做。”朱利亚诺接着说,“可我能将我们仅有的证据保存在这里,这样,等再过两年你继位之后,大可以继续查下去——你远比我更有在王位上任性的资本。”
这句话当中的“过两年”当然是虚指。当年所有人都是那样想的:凯撒是一个相当出色的继承人,无人怀疑在他继位之后,朗费罗便能重新在一个“真正的维洛”的带领下重新恢复成女王在位时荣光时代的样子。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稍有一些功绩,或者彻底掌握几个支持他的势力之后,从朱利亚诺这样的“外人”手中平滑承袭王位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因此不论是他还是凯撒,在听到这句话后都没有产生任何的异议,只是问了些毫不特别的、寻常到令人失去印象的普通问题。然而那时候不论是安东尼奥,朱利亚诺,还是凯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常被等待退位的先王挂在嘴边的“过两年”,却永远都无法过去了。
女王驾崩的两年后,依然在为正式登基做准备的凯撒·维洛便在一次寻常的巡边事务中遭遇了不寻常的意外,并在这一过程中坠马身亡——从头到尾,这件事也都显得非常可笑。这种可笑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当然也有它的理由:意识到朗费罗将会在凯撒手中再次崛起的并不只有朗费罗的贵族,戴科达尼亚的枢密院应当也是这么想的。
朱利亚诺没能成功将王位交到更有资格任性的凯撒手里,自然也没有等到凯撒任性地重启这件案子的调查。女王的遗骸作为一场旧日凶杀案的证据就这样被长久地保存在王宫的密室当中,静静地等着她的某一个儿子能够还给她一个真相,即便这真相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再存有实际上的意义。
她的灵柩就这样在密室中停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本身于她就没什么意义,只是一个绝望的丈夫在怒火与仇恨当中凝结出的无意义的执念罢了。
再之后的一年里,宫廷中发生了什么事,安东尼奥几乎全不知道,因为他作为王储侍从也在那场意外的现场。他受了重伤,哪怕能够挥霍充足且丰富的药品和魔法资源帮助恢复,他也不得不回到兰速尔领中修养了一年。那道几乎将他开膛破肚顺带割掉一只手的伤疤至今依然留在他的身上,连带着他左手的小指在阴雨天也会时常发酸。等他再次回到柳苑宫,再次站在朱利亚诺·维洛陛下面前时,他意识到,在他缺席的这一年里,事情发展得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坏。
若说在朱利亚诺刚刚继位的那段时间里,他“疯王”名号中的“疯”还基本都是演出来的,那么在凯撒死去一年后,朱利亚诺的“疯王”之号便已经名副其实了。事后回想,柳苑宫的阴暗诅咒应当是在此时头一次显露了它的爪牙的。它当着安东尼奥的面,将第一个受害者扭曲为冷酷、残暴,却又懂得该如何精明地蛰伏起来的野兽。
“这本该是权宜之计的。”同样是在密室中法阵昏暗的冷光下,失去了长子的朱利亚诺在女王的冰棺边上把玩着那顶本该在他头上的王冠,不知是在说给棺中无法回应的遗体,还是在说给作为机要秘书的安东尼奥,“我本来想,凯撒还稍有点小,我先僭越着凑合替他收拾个两三年,这两三年过去后一切就会回到正轨。谁能想到会变成这样?”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他在这间密室中开口,是因为他有别的话题。那一天,他在密室当中向朱利亚诺仔仔细细地汇报了凯撒遇害当时的全过程。一年前事发不久后,他便已经以书面形式做过了一次这样的汇报,但当他站在朱利亚诺面前亲口叙说同样的一个故事时,那些历历在目的情景就仿佛刚刚发生过一样重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安东尼奥不清楚这到底是朱利亚诺想要再亲自听听亲历者的叙述,还是这位先丧妻后丧子的中年男人想要让他把这些话也讲给躺在法阵当中的先女王。他只知道,不论是还活着的朱利亚诺还是已经亡故的伊玟格琳,在他长篇大论的话音彻底落下之前,都没有出言打断。
那时候先女王宾天已有三年,朱利亚诺的发尾也已在这三年里越过了他的肩膀。他低头俯视起伊玟格琳与刚去世时相比分毫未变的遗体时,垂落下去的卷曲鬓发在密室的冷光下暗红发紫,仿佛一道凝固的、挂在他侧脸上的蜿蜒血痕。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听完了安东尼奥的长篇大论,任那些不论是对一个国王,还是对一个父亲来讲都过于残忍冷酷的现实吹打在他身上,磐石般的神色不动如山,仅在最后略微显出了少许情绪波动。
那真的很少。朱利亚诺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抽动了一下嘴角,面对冰棺中永不再能回应他的先女王,低声嗫嚅着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安东尼奥也无法听清——但后者莫名的清楚,前者在那时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那时不是我代你死去呢?”
安东尼奥能懂,因为在之前的一年里,他也被同样的痛苦强烈地折磨着——为什么当时不是他代替凯撒死去呢?
这或许也是柳苑宫诅咒的一部分,无常的命运折磨着常住其中的所有人,令他们连死志都逐步显现出某种玄妙的趋同性。朱利亚诺因先女王的死而痛苦,甚至恨不得以身代之;安东尼奥自己也为大王子的死而痛苦,也恨不得深陷敌阵被围杀的人是自己;而克劳迪欧——
“要是五年前,我早回来十分钟就好了。”依旧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的新王喃喃地假设,“我早回来十分钟,那么死的人就肯定是我而非路易吉——”
“——陛下。”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打断,“木已成舟。”
五年前三王子薨逝的那件事也多有蹊跷。虽说官方对外声称路易吉殿下死于食物中毒,但这句话中唯二真实的两个字只有“死”和“毒”。那天在外远征了九个月的克劳迪欧好容易回到首都,先王也难得有闲,柳苑宫中因此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王室家宴作为庆祝。最先到场的人是当时在理论上时间最充裕的三王子,路易吉在结束了与财税大臣的会面之后便首先来到了御花园的非正式小宴厅。紧接着,奇特的小概率事件发生了。路易吉因口渴而向女仆提出想要些喝的。当女仆提出立刻为他准备茶水的时候,他却一反常态地表示:很快便要开餐,而且夏天很热,不怎么想喝茶,随便给我一小杯餐前酒润润喉便好。
这不合礼仪,不够优雅,但在私密的家宴前夕,不会有人多说什么,至少若是朱利亚诺的入席因为某事被不定期地耽搁了,克劳迪欧等得无聊起来,就会要求这么干。故而,虽然这次如此要求的是一向守礼的三王子,女仆也不疑有他。她们从冰桶中取出了相应的酒瓶,现场开了封,以备用的小杯子为王子斟了一点孔索瓦地区的气泡白葡萄酒——再然后,路易吉只喝了一小口,便在三秒钟内毒发身亡。
那一天里,克劳迪欧在回到王宫的路上迟了十分钟。安东尼奥非常清楚,这五年里他一直觉得,如果他能提早十分钟入席,那么喝下那杯酒的便会是他。
“……我当然清楚。”五年后的克劳迪欧在沙发上叹息着,“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现实中可没什么‘如果’。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在父亲之后继位的是路易吉,现在的情势会不会好些。”
安东尼奥没有接话。虽说克劳迪欧确实将他看成自己没有血缘的长兄,但他自己非常清楚,没有血缘就是没有血缘。作为先王的左右手,安东尼奥非常清楚,即便路易吉在内政外交上的能力都要显著地优于克劳迪欧,但若说要他继承王位,那么路易吉性格上过于温吞的缺陷便是致命的。过去朱利亚诺是如此认为的,现在安东尼奥也是如此认为的,虽然以王储而论,凯撒之后的两个弟弟各有各的缺陷,但两相比较之下,克劳迪欧还是比路易吉多少强一些。
克劳迪欧不擅理政这一点是合适的辅弼之臣——就比如安东尼奥——努努力便能够弥补的,虽然像他这样有先王认证又被新王信赖且能力出众的肱股之臣能出现在宫廷之中,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而路易吉的优柔寡断则不然。
若是两年前登位的是路易吉,朗费罗现如今的国事恐怕会更加糜烂。安东尼奥敢于这样想,但他清楚,这话不能让他来说出口——即便至今还没想通这一点的克劳迪欧很需要理解一下这个问题,但这又没重要到影响朗费罗的国运。相较之下,安东尼奥还是更珍惜自己的小命。
再就是,安东尼奥并不怎么担忧克劳迪欧会因此产生什么钻牛角尖的念头,他清楚新王是个很现实的、行动力很强的人,从小就是这样。路易吉自小就容易产生些伤春悲秋的念头,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自然也会,只是长久的军营生活令克劳迪欧很清楚,比起在心里胡思乱想,在现实做出行动更加重要。哪怕朗费罗现在的王看起来确实比先王更加暴躁易怒,但若是平心而论,安东尼奥还是更愿意辅佐克劳迪欧。
克劳迪欧发起脾气来确实如同雷霆般可怕,但就安东尼奥这两年的观察,他发起脾气来也只是在“发脾气”而已,出了柳苑宫,朗费罗的人民只知道他们的新王会在年终岁尾的花车游行时微笑着冲他们挥手;朱利亚诺虽然喜怒无常,在生气的频率上来讲,却还是远逊于新王的——但他“疯王”的别号甚至是民间赠予的,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这问题在先王年纪渐长之后更甚,就比如五年前三王子被毒杀的那一次。先王大动肝火的后果便是朝堂震动,朗费罗的外交部门和谍报部门几乎是一夜之间被王家近卫军血洗——饶是安东尼奥那时早已承袭了兰速尔公爵的爵位,并且自认为颇得圣眷,他一个深林参赞与这桩阴谋中必然存在的外国势力也毫无关联,都难免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这场飓风剐蹭到哪怕一丁点。
按理来讲,朗费罗的大贵族在法理上具有一定的刑事豁免权,国王并不能仅凭捕风捉影的怀疑便下令处死一位公爵。但那时,在王位上的可是“红发”朱利亚诺,这个人疯起来从来不讲什么法理。他早年时靠饰演一个“不讲法理”的疯子勉强稳住朝政,并在种种意外之下不得不拖着朗费罗这辆摇摇欲坠的破车走了二十年。二十年后的那时,安东尼奥猜测,或许他真的疯了。在凯撒死的那时候就疯了。
“安东。”克劳迪欧沮丧的声音再次唤回了安东尼奥飞往旧日回忆的神志,“要是想搅黄这件事的话,我该怎么做?”
安东尼奥多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才想起令克劳迪欧如此生气的“原本的话题”,但于他来讲,相关的答案是能够瞬间脱口而出的,因此新王并没能发现他在一边偷偷走神:“伊梅尔达殿下在戴科达尼亚拥立吉安娜长公主为王太后进行摄政一事所能成立的根本原因是,吉安娜殿下拥有朗费罗王位的继承权。虽说先王本人并没有维洛家族的血统,但也毕竟曾登上过王位,加之吉安娜殿下的母族血统足够高贵。若是硬要说她的继承权排在您之后的第一顺位,即便以朗费罗的继承法,稍微松松口也并非完全说不通——虽然国内的大贵族大多不愿意松口。”
“所以?”克劳迪欧耐着性子坐在原地,“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您该结婚了。”安东尼奥跳跃性地回答,“只要您结了婚,按我国的继承法,朗费罗的王位继承权第一顺位就会落在您的妻子头上,伊梅尔达殿下所宣称的法理依据便落空了一大半,若是您再有了孩子,那就更好了——当然,我强烈建议您在本国贵族当中挑选一位相对可心的适龄女性作为王后,以免宫内生变。”
这基本是痴心妄想。国王的婚姻几乎不可能不成为一国的政治筹码,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想要一位国王婚姻幸福基本是天方夜谭。但安东尼奥依然强烈地希望,克劳迪欧本人能够距离“婚姻幸福”这样的天方夜谭更近一点:朱利亚诺续弦后的那十年里,安东尼奥在先王身边时实在是吃够了君主婚姻不幸的苦了。
可惜的是,克劳迪欧虽然不怎么熟悉政治手段,但还不至于白痴到连这种事都不清楚。朗费罗的新王稍微琢磨了两秒,便开了口:“得了吧。现在与国内贵族联姻又没什么用,只要我手里还攥着王家禁卫军,我就用不着以这种手段换取他们的支持。一定要联姻的话,不如选国外的势力。”
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向安东尼奥发问:“说起来,艾洛恩的女王是不是也未婚配?”
安东尼奥在一瞬间里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
从政治上来讲,这个决定不能说是最好的,但也绝不是最差的。要是克劳迪欧这样选,以现任兰速尔公爵的内政能力,这场政治联姻中可能存在的风险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但这是一回事,情感上的事情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于传统不合。”安东尼奥试图委婉地拒绝,“虽然夏奈女王的血统被法术严密地保护了起来、无法考证,从体貌上看来也没什么端倪,但考虑到艾洛恩的历史,她的血统有极大可能是——”
“有什么关系,她的法力不是也很强么?”克劳迪欧毫不在意,“要是国内的贵族再嚷起什么‘维洛血统的纯洁性’之类的话,就再跟他们强调一遍,维洛家真正在意的并非血系,而是沿着血系传递下来的法术能力。先王总是因为法力低微而被贵族诟病,我现在便要与一位大法师结婚并生下继承人,将来好把王座传给下一个天赋卓绝者——他们总不能拦着我吧?”
安东尼奥张了张口,没有反驳出声。若要反驳他刚刚提出的论点,这个逻辑太合理了,他没法驳斥。但他依然不认为自己应该同意新王的这个决定——从一开始,他反对的原因就与他口称的那些毫无关系。
王室很清楚一个事实,因此作为王室近臣的安东尼奥也很清楚同样的一个事实:五年前三王子身故的那场阴谋中,使用的能令人在三秒之内身亡猛毒,是来源于艾洛恩的一种稀少且精制困难的矿物毒素。据此而论,若是先王一意孤行地查下去,保不齐就会在阴谋的源头处见到夏奈女王的身影,但即便是“红发”朱利亚诺这样的疯子,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恰到好处地停手。
朗费罗实在没有余力轻启战端了,故而疯王发狂的举动也仅仅在清理干净了里通外夷的爬虫后便停了下来。即便成为了国王——又或者说,就因为成为了国王,一位丈夫,又或者一位父亲,才会变得连发疯都无法率性而为。
很多事情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你不同意。”在几秒钟的沉默后,克劳迪欧如此肯定地说。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安东尼奥的扑克脸技术本应该是首屈一指的,但奈何克劳迪欧与他太过熟悉了,新王对于那些太过熟悉了的人的心绪有一种本能般的掌握,“而且你不是因为艾洛恩女王的血统问题不同意的。你在想路易吉的事。”
“……陛下,确实。”都已经被看穿了,安东尼奥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便干脆堂堂正正地开口,“两国君主联姻本就在各方面都存在风险,何况五年前的旧事必然会成为横在您二人之间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墙。恕我直言,我不看好您在联姻之后的生活。”
“政治联姻的结果中哪里包含了‘生活’。”克劳迪欧嗤笑着,“能在王位上任性到和自己真正喜爱的人结婚的恐怕只有母王那样的人了,我当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先王与先女王之间确实伉俪情深,但这不是安东尼奥想表达的重点。兰速尔公爵叹了口气,心一横,开口说了真话:“恕我直言,我就是很担心您将来的婚姻会不幸福。”
“有什么的。父王和继后那十年不也磕磕绊绊地过来了吗?他都能忍,没理由我不能忍。”克劳迪欧平淡地说。
房间里又安静了几秒。安东尼奥搜肠刮肚,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句子进一步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真正的担忧,新王再次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在王座近臣的沉默当中心照不宣,“我……说实话,安东,我没法保证自己不会在最后搞成那个样子,但现在说这个终究还是太早了。向艾洛恩的女王求婚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总之先叫戴利亚伯爵替我拟一封求婚的私人信件吧。就这样通过非正式的信件把消息先放出去试探一下,看看各方的反应再说。”
安东尼奥在几秒钟里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还是丧了气:“好吧,毕竟您才是国王。我会先通知外相这件事,在商讨过后再告诉戴利亚伯爵他具体需要在信上写什么。但还请容我多一句嘴:作为内阁大臣,我对您的这个决定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但作为王宫大总管,我实在是不看好您的这个决定。”
克劳迪欧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叫戴利亚卿在措辞上恳切一点。形势如此,我这个国王的面子早就没什么用处了。”
安东尼奥也胡乱地点了点头领命,确认到新王的情绪基本冷静了下来,便转身离开了书房。他重新穿过了柳苑宫中的那条连接着国政与王室生活的走廊,路上也没忘记叫仆人折回去把陛下的书房收拾一下,然而克劳迪欧刚刚做出的决定依然令一股愁绪盘桓在他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他是真的有些害怕。即便克劳迪欧与朱利亚诺在很多时候都一点也不像,但他依然恐惧于那点稀薄的相似点,会令新王的一场不幸福的政治联姻最后走向与先王的那一场相似结局。
依照朗费罗的继承法,若是国王在未指明并公示继承人的情况下去世,那么便会首先由已逝国王的配偶继承王位,然后才是国王的直系子孙。先王是遇刺而崩,走得仓促,还没来得及举办典礼将克劳迪欧确定为王位继承人——按理来说,在他身故之后,应当是他续弦的妻子登上朗费罗的王位,再之后是新女王的亲女吉安娜公主。但克劳迪欧在继位的过程中未曾遇到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波澜,这当然是因为,在那之前就出现了某些问题。一些就算是在新王和王宫大总管之间也只能通过心照不宣来意会,而非以语言直白地沟通的,应当永远成为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的问题:
那是先王遇刺的当天清晨。当然,那时的安东尼奥还不清楚先王会在那一天里驾崩,他只是按照王室被规律地划定的日程,在清晨时前往了国王的书房等待会面。很奇怪的,他多等了十分钟,往日里总会按时出现的朱利亚诺并没有出现,本该前往服侍陛下盥洗的仆人也被国王寝室门后传来的声音严厉地赶走了。因此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和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并未通报的前提下前往了王与继后的寝室。
在打开门后,他立刻清楚了此前的一切为何会发生。
继后死了。殷红的鲜血流了满床满地,将朱利亚诺已经掺了不少银丝的红发衬得黯然失色。先王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半个身子都沾着血,但却令人惊讶地显得神情平和。在安东尼奥怔愣在门口的那几秒钟里,他甚至还转过头来,向王宫大总管点了点头:“我还想着你差不多该找过来了。”
安东尼奥可能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眼前的景象超出他的人生经验太多了,他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只顾着发愣。他不傻,房间里的痕迹和线索多得数不清,他不需要动用魔法,甚至不怎么需要思考就能理清事发的一切过程——但他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可能是在入夜后吧。具体时间不重要。在仆人离开之后的、夜深人静的某个时间点内,朱利亚诺亲自动手,将他的枕边人杀死了。杀人的凶器是被打碎的水晶酒杯,一只,或者两只,混乱中的安东尼奥仓促之下没分得清。死者被破坏到模糊不清的面容、身上零星插入的碎片,以及可怖且至少有一大半毫无必要的伤口分布,共同体现出了施暴者明确到不能再明确的主观恶意。
安东尼奥不理解事情是怎样变成这样的,但他还是本能地踏入了陛下的寝室,在地毯上早已凝固的鲜血中落了脚,顺便轻轻带上了门。
“我会找些足够可信的仆人来处理这些。”记忆中,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但他丝毫没有在说话的实感,“在事情结束后,我也会保证他们绝对无法泄密。”
或许他也在柳苑宫中待了太久,久到他自己也被那种无形的诅咒扭曲成了冷酷无情的样子。他如此淡然而果决地确定了接下来前来清扫的那些仆人们的生死,但先王听了这话后只是对他笑了笑。
在那个瞬间里,安东尼奥惊悚地意识到,他见到的并非在王座上执政了二十三年的红发疯王,而是那个因为久远的时间而在他记忆中风蚀褪色了的,那位平易近人、风趣幽默的王夫。
“我从来都相信你的能力。”那一天的朱利亚诺在情绪上显得尤为平和,原本因岁月而不可避免地干瘪下去的面孔也容光焕发了起来,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喜事那样。
他在安东尼奥的恐惧当中再次确认了他当天的日程,并且拒绝了王宫大总管对日程进行推迟或取消之类的提议。在安东尼奥迅速地选取了在今天之后注定会成为某种消耗品的仆人为陛下沐浴更衣、打理仪表的过程中,朱利亚诺又陡然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般,朝安东尼奥嘱咐:
“今天发令,把克劳迪欧叫回来吧。不论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都把他叫回来,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得当面跟他说。”他停了几秒,又仿佛偶然提起一般说了另一件事,“还有,伊玟格琳……我耽搁了她太久,想着差不多是时候放她走了。这件事不急于一时,你最近看着稍有空时安排下去就是。”
安东尼奥记下了这些话。他有很多疑问,可那一天他太害怕了,所以一个字都没有提。他本想着来日方长,等他处理过眼下这些没头没尾的事情之后,大可以挑一个陛下心情舒畅的日子来询问这一切的根由,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清楚:安东尼奥并没有等到这个“之后”。
朱利亚诺在公开演讲中遇刺这件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国王驾崩之后引发的一系列动荡也令人无暇深究继后的死因。安东尼奥掉了好几把头发,但却成功压下了继后薨逝的前因后果。柳苑宫在这个问题上不发一语,坊间听到的风言风语大多是继后在先王遇刺后过于悲痛,自杀殉情——听着当然不是那么回事,但与事实真相相比,这个故事却又仿佛多了那么一丝丝的合理性。
这件事就这样变成了朗费罗王室历史上的一个永恒的谜团。安东尼奥不清楚朱利亚诺为何在与继后成婚十年之后陡然暴起杀人,想来在这段历史解密之后,他们的后人也无法对此定论。他们也无法解释为何疯王陡然要求召回唯一的王储——朱利亚诺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与自己的亲子分说?还是对自己当日接下来的结局心有所感?他又为什么在一意孤行地令亡妻停灵了二十三年后突然想开,主动提出将她下葬?到底是因为他对找出咒杀先女王的真凶一事最终绝望了?还是因为他意识到,在二十三年后的当时,即便找到凶手也不再有意义了?
没有人知道真相。真相已经被“红发”朱利亚诺·维洛自己带去了坟墓当中。或许整件事中唯一值得令人庆幸的是,在他的次子克劳迪奥班师回朝后的操办之下,他是与自己唯一真心承认的妻子,“天赐”伊玟格琳·维洛,在先女王驾崩的二十三年后,合葬在王室墓地之中的。
这可能是疯王在这么多年的执政生涯和这么多年的政治婚姻之下,唯一仅有的一件顺心的事情了。
-END-
蓟草注意到,修道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隐秘的符号。
花园本来就颇有野趣,现在杂草蓬生,就更显得疏于打理。这个角落平常被几株长得异常高大的蒲公英挡着,加上夜幕低垂,如果蓟草不是拥有过人视力又实在百无聊赖,她是不会看到这里还有一个被人用刀刻下的痕迹的。
墙脚上是一个显得有点歪扭的圆形,圆心上是一个稍微刻偏了的指南针,指向东方的横臂上有一颗小小的星。
“这是什么玩意?”蓟草低声咕哝,往标志前的蒲公英踢了一脚,把那个奇怪的符号抹了。
“哎呀,”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呼声,蓟草转过身,看见露西娅嬷嬷远远走来。身材圆润的年长女人半抱半捧着一个大藤篮,烘焙食品温润的香气透过包裹布料传到蓟草鼻前。蓟草侧侧头,对嬷嬷打了声招呼。
嬷嬷走到墙前站定,低头仔细端详被蓟草好一番蹂躏的墙角。大部分的蒲公英都已经被踩倒,压在墙角渗出一点汁液。还有几棵屹立不倒,就是迎着秋风略有几分外强中干,看着马上就要倒下。
“看到奇怪的东西了,我觉得还是遮住比较好,”蓟草抿抿嘴,说道。
“原来如此,好孩子,”嬷嬷笑了,撩起裙摆半跪在图案的左边。毫不犹豫就伸手挖下陷入刻痕的草泥。
“我不是孩子了,人类。”蓟草也一股脑蹲在嬷嬷身边,盯着她的动作,“我也没有太用力,你看,刻印还在呢。”
嬷嬷哈哈大笑,回了一句,“也对,你们的身体停留在很久以前了,但是你的灵魂一直在往前走。是我忘了。”
蓟草不想和她争辩这个问题,只是暗暗决定,在嬷嬷死了以后要喝点她的血。眼见嬷嬷一边和她讲话,一边手下不停,很快就把刻痕清理出来,显出本来面目。然后她左右张望,又在刻痕附近发现排列整齐的四块石头。看到石头之后嬷嬷点点头,才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提起放到大石上的藤篮。
蓟草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想想就明白,这恐怕是给嬷嬷的记号。
一时之间,蓟草有点着急——是勾结外敌吗?嬷嬷几乎是最接近圣女日常生活的人之一,如果她是敌人的话,恐怕所有圣女都会有危险。一阵电流似的颤栗从她的脊椎闪过,蓟草浑身一激灵,猫一样拱起腰背,下一秒就掐着嬷嬷的喉咙,把她掐死。
露西娅嬷嬷在被杀前及时开口,说:“有个害羞的老家伙来这边了,和我打招呼呢。”
蓟草狐疑地看着她,这实在算不上是一个解释,丝毫不能解释她的疑虑——“害羞的老家伙”不算是什么正经的身份,老实说又害羞又老的人反而惹人怀疑。 老人见识太多了,已经没有害羞的纤细神经。羞涩属于年轻人还会迎风微颤的心弦。
蓟草有自信杀死叛徒,所以她也好奇地继续问下去:“打招呼?”
嬷嬷点点头回答:“我们猎人,”她忍俊不禁,又大笑了几声才继续说,“抱歉,抱歉,我没想到会跟吸血鬼说这个。”
蓟草扁扁嘴,有一点点的不高兴。但是她也说不好不高兴从哪里来,只能别扭地皱皱眉头。
“我们猎人不是每个人都识字,我就是个文盲。也有很多人缺眼睛缺耳朵,少个胳膊腿的,这种符号就是最方便的沟通方法。”嬷嬷一边说一边比划,示意猎人身体缺斤少两的程度。
她指了指墙角的符号和那四块石头,又说:“像这里,就是一种。我的老朋友回来这个城市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来见我,就在这个角落跟我说话。”
“雷涅也会这个,我们用的是同一套符号。”
蓟草想起那个高大沉默,每次看见她都会有一刻呼吸粗重的身影,点点头:“是你的那个徒弟吗?就像已经燃尽了的炭一样的家伙。”
“他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工会猎人了,我们现在更像是朋友。”露西娅嬷嬷回答,没有回应蓟草的评价。
“嗯,你们挺像,”蓟草点点头,“都是看起来已经熄灭,但是会突然爆燃的东西。”
如果不是感觉到露西娅嬷嬷突然一顿,蓟草还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放松下来,几乎已经靠到对方的身边。她抬起头,又继续问:“那么那个害羞的老家伙也是这样的人吗?”
“他呀,他大概一直没有熄灭过,”露西娅笑笑,拍拍蓟草的肩膀,手上有一点泥草的香气,也有一点面包的香氛,混杂起来……居然也不算难闻。
从地下回到地面,就好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醒来。在外面的世界,时间同样失去意义——天上没有太阳或月亮,只有血色笼罩在天空中,令人不安的红光微弱地照在地面上——教堂残破的建筑,随处可见的血迹和污渍,人或者曾经是人的尸体或碎片。远处是黑暗的神明的身躯,遥远得仿佛在世界的尽头。一切都那么诡异,但又那么鲜明,正好似书籍中描述的末日一样的光景。一切虽然可怖,但并不令他意外。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熟悉的家园幻化成的炼狱中,就好像在一场熟悉的噩梦中游荡,只是他想不到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的方法,或者说用什么才能将自己置换出这个梦境。反过来说,噩梦或许是真实世界外壳的剥落后的景象,而生命只是一种偶然现象,运动不过是一种对宇宙的模拟,静止和死亡才是这个世界真正原始的模样。
无论走到哪里,周遭的场景都是重复的延续。几天前,也许在这里还存在着正在战斗或者急着逃离的人,但如今已经都不剩了,除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之外,不再有别的动静。但他仍然想要找到什么,那种迫切到悲哀的愿望让他继续走着。所有的所有在这一刻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自己的生命还是整个世界的未来,或者是任何理性以及崇高的思考,都已经从他的脑中消失了。于是,只剩下那强烈的念头驱使着这具身躯,移动着,寻找着……
在命运的指引下,又或许是噩梦的安排下,他走到了两个人影前。那两个人像极了尸体,在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个人站了起来,但仍伫立在原地,长久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才转身望向同样站立着的自己。此刻只有这两个人站立在这场噩梦中。他的脑内嗡嗡作响,身体沉重得像不是自己的,但他仍然向那人迈出步子,只为了将一切看得更真切。血色的光照在对方银色的头发与苍白的面孔上,同时照亮了上面的血迹与伤痕。那人望着缓缓走来的自己,脸上不再是过去那样冰冷的,也不是严肃的——也许这些伪装也不再具有意义了——她望着恩斯特,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柔和的神情。即使她看起来那么疲惫,眼睛里还是闪着光。她也许是高兴的——相遇总是令人高兴的,但恩斯特的心中没有产生一丝的喜悦。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笑容背后意味着什么。
雷涅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费恩的脚边。过去曾为自己挡下伤害,接下泪水的厚实的胸膛被贯穿,四周都被血浸成红色,然而他的神情无比安详,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痛苦。这里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告别,但这并不是结束。费恩的情况并不比雷涅好上多少,不如说恩斯特一直以来的不祥的预感全部都在此刻应验。即使在这样的光照下,费恩的面容也看不出一丝血色,而过去那一直挺拔的身躯也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着,她身体中仅存的力气好像也正在缓缓地消逝。他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切,或者说谁都无法阻止这一切。
就在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一切是真实的,而这种清醒深深地刺痛了他。混杂着血腥味和腐臭的气息被吸入肺中,换来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绝望的心情从他的胸中喷涌而出,弥散在空气中。他没有任何能够说出口的话,语言的作用也已经消散。无力紧紧地包裹着他,也包裹着两个人的命运,以及整个世界,一切都像停滞了一般动弹不得。如果能停在这一刻也好,一瞬间他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然而时间前进了,费恩向他靠近,将他轻轻地拥入了怀中。
他渴望的并不是这个拥抱,但他意识到这是费恩现在能给到自己最好的东西了。他开始啜泣,他只能接受,而其他的什么都做不到。过去他哭过很多次,有些也是在费恩的面前,那些泪水更像是某种激烈感情的延伸。而此刻,他别无选择地哭泣。为无力的自己哭泣,为温柔的费恩哭泣,为世界给出的答案哭泣。一切都不再有意义,这泪水也像是为曾经存在的意义祭奠一般,为万事万物消亡的命运哀叹一般地落下。而费恩只是抱着恩斯特,任由他像个孩子般哭着,颤抖着,靠在她的肩头。
“我要走了。”熟悉嗓音在恩斯特的耳畔响起。那语气如此轻柔,却又坚决,像是一种意志的宣告,命运的阐述。费恩松开恩斯特,扶住了他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恩斯特也同样望着她,但视线因为泪水而模糊。费恩继续说:“你要挺起胸膛活下去。”并不存在的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也应该有这样的一句告别,这一切短暂地重叠在了一起。话音落下,费恩松开了恩斯特的肩膀,拾起地上的长枪,转过身去。
过去他总是凝望着费恩的背影,而他此刻伸出了手,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扯住大人的衣袖那样,抓住了她的披风。即便在他的孩童时期,遇到任何事情,也没有过任何的不舍和任性,是那么地顺从又不去奢求。但是这一刻,他只想任性地试一试,也许可以真的可以阻止她的离去;又或者,像过去的那些旅途一样,他跟在她的后面,一起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然而费恩握住了恩斯特的手,轻轻地将他紧握的指头掰开。“和之前不一样,现在我可能保护不了你了,你不可以在我身边了。”她淡淡地说,语气只是在陈述一种事实。这些话让他从最后的幻想中醒来。他注视着费恩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远去,最终完全消失在了视野中。慢慢地,死寂重新回到世界里,身边的一切也都不再有心跳和温热。他低下头,留在他手心的,只有两枚工会猎人的徽章。他抓着徽章,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只有徽章上还有血迹和温度,就好像活着一样。
在这样的寂静中,他听到了声音。那声音不是来自耳朵,也不是来自脑海,而是像从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的回响,像是动物的叫唤,金属的摩擦,坏掉的乐器,又像是人类语言的某种模仿。那声音在黑暗中杂乱地此起彼伏了一阵,终于完成了共振,汇合成了一句完整的话。他终于听清了那声音。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从最开始,就只有那一个……
他终于开口了。用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毫不犹豫地许下了唯一的心愿。
再次睁开眼,他看见一道微弱的闪光从天际划过。那一瞬间太短,难以分辨是真的还是错觉。它可以是流星,也可以是一颗星的陨落。
***
“所以恩斯特最后许了什么愿?”
“他没有说,谁也不知道吧。”
“那他之后去了哪里呢?”
“也许去找费恩了也说不定。”
“这样啊……”
女孩若有所思地应答道。也许是有些失望,也许是在想别的可能性。她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小熊玩偶。他们一起走在树荫下的小道,通过一些小故事来解除旅途的乏味。
女孩思索了很久似的,突然问道:“爸爸,恩斯特真的存在吗?还是说他只是书里的人?”
“嗯……《圣女传》的作者是恩斯特,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存在的吧。”
“可是圣女堂只有圣女的画像,没有恩斯特的画像。”女孩眨眨眼。
“那当然是因为他不是圣女了。”
女孩好像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了,于是又转去看路边的花花草草。父亲见她正在看,于是问她:“这些花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花瓣很多……是雏菊。”
“没错!那这个呢?”
“这个串起来的,是铃兰。”
“真厉害!那这个呢?”
“这个紫色的,当然是三色堇。”
“真聪明,不愧是爱尔莉丝,都答对了。”父亲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小女孩高兴地笑了笑,但又有些害羞,用小熊遮住了自己的脸。刚才争论带来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
他们又这样继续走了一会儿。初夏的微风吹拂在他们的身上,也摇晃着头顶的树叶,细碎的阳光像金子一样从缝隙间不断洒落。
“爸爸,恩斯特和费恩当时一起去纳塔城,也是走在这条路上吗?”女孩又突然开口问。
“也许是的吧,毕竟这是路程最近的路了。不过近几年修得更好了,也不那么危险了。”
“纳塔城有什么?”
“有教堂,有猎人工会,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女孩望向父亲:“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可多了,我数不过来……对了,可以给小熊挑新衣服。”
“新衣服!”女孩有些激动地抱紧小熊。
“还有很多书,带插画的那种也有,你喜欢的话我们就买回去,看不懂的我来念给你听……到时候我们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去,肯定还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嗯……!”女孩露出满意的笑容,走路的步子也欢快了起来。“爸爸,我还想听别的故事……”
“那好,接下来我们来讲……”
罗斯迎头撞上雷涅时,是一点也没认出他来的,原因无他,此时雷涅看上去已完全不像个人了。这猎人身上涂满血污和湖骸黑色粘液,看上去像刚从怪物核心里爬出来。如果不是背后那柄布满组织物的镰刀过于有辨识度,证实他的身份,那么被同僚认作怪物发起攻击也合情合理。
耗子女士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一头撞上雷涅,像飞奔路线上横了条结实的牧羊犬,好悬没给她撞翻出去。她手里抱着那一盆腥臭东西极危险地颠了颠,又叫她及时抓稳,才没整个倒扣到雷涅胸口上。猎人迟缓地低下头,看见盆里全是红黑色棉絮和被血污浸透的绷带。这人本该行云流水地将肩上伤患丢给医生,但叫罗斯撞了一下,便给机关撞歪出了既定轨道,使满负荷运转的猎人一时间失去目标,又忘记该如何上紧发条,于是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牧羊犬肩膀上扛着的伤员已经昏厥,但身后头跟的尤莱亚倒是头脑清晰,不过费手捂着腹部伤口,精神头和脑瓜仁都比雷涅好出许多倍去。尤莱亚一看到罗斯怀里那些东西,便猜测到她参与照顾伤员的工作,向她打听医生在哪。
原本罗斯眼珠子正在雷涅脸上来回打转,听到问话便猛地拧过去尤莱亚的方向——生面孔——但是雷涅捡回来的——安全。
她手上没空,便扭头拿下巴向大厅内一努:“在里面。”
可怜的雷涅已疲惫不堪,给他一根柱子支撑脑袋,这人就能睡着。此时已没有余力在昏暗大厅里寻找目标,抬脚便头昏脑胀地顺着指引去,怎料这模样却让耗子女士警觉起来,反手揪住了他腰间皮带扣:"等等——等一下先!你把脸上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擦了,哪儿过来的啊搞成这熊样?你扛着的这又是什么玩意?徽章呢?拿来看看!"
木盆过大,一只手难以把控,边沿又叫血污弄得湿乎乎,一个劲顺着腰腹往下滑。尤莱亚刚伸手想接过来帮她,耗子女士却浑不在意地抬起膝盖顶了顶盆底,把它颠起来,重新抓好。后脑勺上扎的小辫引信似得炸开着,说话语气也炮仗般态度奇差,精神头却一等一的好。
也不知道斯塔夫罗金医生究竟拿什么物件喂养助手,罗斯比雷涅上次见到时起了些变化,胆量泡发海绵那样飞速膨胀,吆喝起人高马大的猎人时更是没一点畏缩。
单词像连珠炮,劈头盖脸朝雷涅和尤莱亚扫射过来。
雷涅还在缓慢地理解前半句,罗斯却头一拧,雷厉风行地冲着个灰头土脸就火急火燎往工会据点里扎的猎人嚷嚷起来。大半边身子从雷涅面前探出去,怀里木盆高度倾斜,十分危险:"你!等一下!别看了说的就是你!在外面踩过什么脏东西?下水道上来的吧?鞋底尽拉丝!那边雪上蹭蹭去。”
“还敢在这跟我瞪眼!老板吩咐的——蹭干净鞋底才能放进去。哎还拧巴上了?我告诉你啊工会大厅里头可全是伤员,没床,都在地上躺着呢。你这一脚一个黏不拉嗒的鞋印子乱他妈踩,保证挨斯塔夫罗金医生一顿打再给踹出来,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那猎人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斥责,但横竖自己也没占上半分道理,甚至插不了嘴。于是两手一抄,缩着肩膀悻悻地蹭鞋底去。
雷涅被她这么一嚷嚷才想起来什么,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擦下来一块干瘪的人体组织物。不知道在脸上贴了多久,这会儿挂在手背上像个风干树蚂蝗,又像块遭虫蛀的烂俎。
他记不清楚究竟在哪里把自己搞成这狼狈模样,也闹不明白为什么罗斯摇身一变成了指挥人的角色。按理说这个子小巧的耗子女士乃是食物链底端,应该不能对刀口舔血的猎人产生任何威慑力,但一种奇妙的笃定揉在她脊梁骨里。她似乎知道什么额外目标,明白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这使她虽声音尖细,却底气十足,这笃定和底气笔直落在被战斗折磨得脑袋身体一团糟的猎人们身上,使他们觉得理当服从。
雷涅依言抓了把雪在脸上揉搓,冷气直入肺里,却让他大脑清醒了些。尤莱亚把工会猎人徽章正面向外翻给罗斯看。耗子女士只飞快撇了一眼,便再没有把注意力留给他们,换了只胳膊挎那木盆,矮身敏捷地从男人们中间溜走,去忙她自己的事。
雷涅伸胳膊逮住尤莱亚,叫金发的猎人甩开了,但黑发猎人锲而不舍,终于把对方拖进了工会据点。
猎人们围绕工会和附近街垒筑起两道防线。第一道在割喉街和周遭房屋内侧,堆砌起掩体,前后两个口部,其余地方均摆放路障。封死了附近所有下水道口和水井,像个收口大肚的瓶子。湖骸惧火,于是沿这条防线点了一圈篝火,白天黑夜均保持燃烧。
再往内,便是第二道防线,围绕猎人工会建筑铸成了一圈,这平坦且其貌不扬的建筑此时成了堡垒,暂时安置逃过来的市民和伤员,供猎人做短暂休息。
雷涅一进工会大厅,就看见昨天还布置在正中的长桌已完全挪开。上面本乱糟糟地堆着武器,地图,甚至还有只孤零零的无主靴子,现在杂物已全被清理掉。
大厅斜上方的天花在头几天的袭击里被砸了个窟窿,坍塌了,惨白洞里直往下落雪,呜呜灌风。洛多维科·里奇像个松鼠儿,蹲在屋顶破洞边上,从窟窿里面露出个脑袋,将涂了动物油脂的防冻毡布啪一声抖开,拿来补这个灌风的口子。这块布是临时叫七零八落给缝起来的,起码有三四种颜色,图案不一,缝线蜈蚣一样歪七扭八地横贯其上,把碎布们紧实地连接起来,针脚密而结实,只是丑了点。因此这拼凑的毡布虽被隆冬寒风吹地来回鼓胀,但再没破开。
长桌全推走,空出大片地方来安置室内火盆,保证取暖点均匀分布。形制上乱七八糟,有高有低,铁架子支起来的篝火和砖围的炉子同时存在,有些火盆上还刻着花纹。火舌刚还被灌进来的风撕扯成点点碎星,现在却均平稳了,在刚补上窟窿的工会大厅里燃烧。
在场猎人们进进出出,与第一二道防线间的同僚相比多少负了伤,三两个靠坐在火盆边缓一口气,木炭灼烧时明灭的矮焰将他们面孔切分成块,疮痍暴露在外,倦怠亦暴露在外。
雷涅路过这些尚完整的人,便看到躺在硬门板和简陋草垫上的伤员。里面有些面孔是他上一趟带回来的,缺了胳膊少了腿,均一丝不苟地被捆扎好,哼哼唧唧并排躺着。
一层诊室的门被拆了,木质墙壁挡板也被卸下充做临时床铺,目之所及的一切较之往日拥挤不堪,处处七零八落,能扒的扒,能拆的拆,透出种极公平的贫乏。伤员身下躺着的硬板没有任何一块铺了褥子,却很干净,干净得让伤者绷带上渗出的乌黑血渍显得怪异。
大厅中央临时堆砌的围炉大锅中一刻不停地烧着水,填进炉膛去的什么料都有,好点的是煤,木头桌腿,差点的是报纸,松树果实,干燥苔藓。
倒不讲究,有什么烧什么。
炉膛和炭火于是尽职尽责,至少保证室内温度足够舒适。医生那金发灿烂若人偶样漂亮的女儿抱膝坐在炉膛边上,负责照顾火焰长明。这是个辛苦枯燥的活计,每过一会儿功夫,女孩就得拉动火钳清理灰尘。于她脚边卧着条灰色猎狗,鼻头炙烤成玫瑰色,昏昏欲睡,拿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上颚,前爪下摁着一根短树棍,看来对自身所处环境十分满意,这当口成了整个工会大厅里最快活的家伙。
斯塔夫罗金医生模糊的影子在化作水蒸气的呻吟间穿行,时不时俯下身去,擦掉脓血,更换绷带。他一刻不停地忙碌,鞋跟有规律地叩在地板上,笃定镇静。温暖潮湿的药草香味氤氲在半空,伤员们梦游一样迟缓地咕哝被包裹在水雾做的茧里面,痛苦于是收缩至可控。
医生再度直起身来,把那头骨样苍白的鸟喙转向两位新加入的猎人,尤莱亚感到雷涅捏着他胳膊的手率先紧握,随即放松。
“你去,让医生看看。”
他松开金发青年,每个单词都在喉咙里闷过,鼻音重得很。抬手很不客气地将尤莱亚向前推了推,自己去找了个空硬板放下肩上晕厥的倒霉蛋。
尤莱亚被这么一推,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认为无形中受了雷涅照顾,因此矮他一头。这可闹得金发猎人很不舒服,怎样找机会也要扳回一城:“雷涅,你还是呆在这,我没什么问题,不过破了个小口子,缝上就好。可你得小心点,要是继续蛮干晕倒在大街上,到时候可就轮到我捞你去了。”
雷涅听了后并不答话,只瞥了眼尤莱亚金发灿烂的脑袋顶,扭身即走。
“雷涅!”尤莱亚盯着他那惹人讨厌的肩背影子,突然放大声音喊了一句,“你要是缺胳膊少腿,害得露缇娅伤心难过,我绝饶不了你!”
负镰刀的猎人已到了门口,听了这威胁却并没有回答,一步就跨出大厅投入寒风凛冽中。尤莱亚因此觉得这木头实在令人憋闷,继而又感到生气,这情绪在他发现竟有好些伤员看了戏咧着嘴直乐时到达了顶峰,可一旦想到露缇娅,一切不满便被戳了个口子,极速破裂干瘪下去,只剩下些难言说的脉脉温情。
医生打发走上一个患者,紧跟着便要求尤莱亚坐下。金发猎人心里挂念着圣堂里的少女,满胸怅然若失,一屁股坐在病床上,手心触到床铺硬板时,才察觉其上尚有他人余温。
罗斯抱着一盆干净绷带原路返回,在第一道防线瓶子口部看见个熟悉的尖耳朵背影。对方手里拎着件脏污不堪的教会猎人制服,正被好几条枪指着,费劲巴拉地和看门的交涉。他身后杵着个穿斗篷的家伙,默不作声,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大冷天里尖耳朵依旧穿着轻薄的衣裤,像刚参加完舞会出来,上下原都是很妥帖的,不过路上叫人给劫啦,那些黑不拉几臭哄哄的湖骸几番热情欢迎之下,再得体的人也难免边角里有些狼狈。
嘿!今儿个纳塔城可真热闹。耗子女士想道:居民全在向外面跑,可湖骸,条子,神父,吸血鬼,什么人都往里面扎。
罗斯乐滋滋地多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她认出了尖耳朵的身份。她那在帕斯玛街区被此人揪过的后颈皮就开始发紧,赶紧一低头就想从边上溜过去。可尖耳朵耳聪目明的有点过分,冷不丁一伸手就抓住了罗斯后衣领子,这人身躯看着也没多强壮,可手一抬就把罗斯拎着双脚离了地。
罗斯缩着脖子就嗷一声喊,枪声与她那叫喊同时响起来,复合叠在一起。尖耳朵拎着她的那只手腕上爆开一团血花,耗子女士后脖颈的桎梏松开了,脚跟重重落了地,一缩脑袋就呲溜窜到守卫后面去。接着才想起来直接跑了事情似乎更加不妙,于是硬生生刹住脚步,由守卫背后露出半只眼睛。
她看见洛多维科·里奇蹲在附近的居民房顶上,咔啷一声拉起枪栓,膛里头正往外冒着烟。端枪的姿势把他大半面孔遮住,只露眼睛,松鼠儿此时看起来也像头豹子了。尖耳朵倒不叫喊也不恼怒,只举起双手以示没有敌意,那吃了枪子的腕部创口处血液涌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复原。松鼠用的是普通弹头,压扁的金属片于是被皮肉顶出来,啪地落到积雪里。
他本没有必要用这种速度修复,只为了威慑猎人们——我尚有余力,不要轻举妄动。
尖耳朵——教会猎人安纳托冲罗斯笑笑,那张脸上睫毛颤动,嘴唇干裂,一眼望去竟然不太好。这吸血鬼原本就不甚强壮,现在更是惨白的没一丝血色,强打精神,显出骨子里十分空虚。耗子女士因此放下一部分心来,注意力转到他旁边那更加眼熟的家伙身上,一眼就瞅见对方负了伤,右眼血淋淋地闭着。罗斯定神后才发现那正是教会的多姆神父,她赦罪演武时抽中的倒霉对手。
洛多维科·里奇麻利地把涂了油的一发新子弹填进枪膛,却看见耗子女士伸手摁下守卫枪口,于是他立刻改变主意,把火枪往后头一甩,改成背着的姿势,轻巧地沿着屋顶斜角往下溜,最后单臂扒着房檐一勾一搭,人就顺滑地落在地上。等他两手抄兜,嬉皮笑脸,溜溜哒哒地过来,正赶上安纳托解释来意,听了个尾巴。
"听说这儿有医生在,我们才专程赶来。"这教会猎人说道,他边上那穿斗篷的家伙将兜帽向下掀了掀,神父装束及那伤口便完全暴露出来。想来是在路上吃了些苦的,和仍保持体面的安纳托相比,多姆神父可就实打实狼狈多了。他体格结实健康,肤色黝黑,说他是个神父倒不如说他更像乡下羊倌,料想他们被堵在门口也是因为那破烂装扮并没什么说服力。往切利去一路上全是这样的人,属实不稀奇。但倒也不至于就为这理由把他拦下来,身边跟了教会猎人的神职者百分百是真货,守卫怕是因为纳塔城遭到袭击,有些敏感过度,看见个尖耳朵就大发神经。
松鼠于是自信地绕到罗斯身后边站定,拍拍守卫肩膀:"哎,哥们儿让开呗,这是教会的神父呢。一看你就没参加那场秋天的赦罪演武吧?银枪费恩都去了!这位神父和这位教会猎人都是参赛的大人物,尤其神父!跟我们罗斯·劳尔女士有过一战——那家伙打得可精彩了!"洛多维科·里奇全然遗忘自己刚冲教会猎人开过不明不白的一枪,好像伤口复原了以后这事儿就没发生过,兴高采烈说起闲话。
罗斯听着越来越不对劲,挤眉弄眼只差把住口两字喊出来,五官几乎拧成一团麻,可里奇就像没看见似得继续,由此可见必定是故意为之:"——高手对峙,双方眼神厮杀,身体一动不动,就拼一个先发制人快准狠你知道吧?最后电光火石间我们的罗斯·劳尔女士一枪定胜负!外行人还以为是假赛呢!要不怎么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呢!明摆了都是我们猎人的妙计啊!"
他猛一击掌,发出啪一声脆响,罗斯却感到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可她偷瞧了一眼,守卫不明就里,竟叫唬住了,看她的眼神都多出敬畏来。于是这耗子刹住要踹里奇小腿的脚,挺起胸膛,庄重地,老练地点了点头,连带她怀里那一盆子干净绷带都白的发出圣光:"你说的对,但也不用这么努力替我宣传,我嘛,还年轻,做人要低调。洛多维科,咱们还是捡要紧事做,让神父进去看看医生吧。"
他两遂一左一右地在前面开路,多姆凭借多年来主持小教堂养成的敏锐直觉知道该有所行动,于是一把扶起安纳托,紧随其后钻进了工会大门。只留下守卫不明就里,原地抱着枪杆,满心觉得成熟的工会猎人真是深不可测。
等多姆神父真正坐下来处理眼睛时,只觉得猎人工会这医生手指像冰捏成一样冷。但很稳定,腕上坠了铅坨子一样,手里的镊子夹了鱼钩样弯曲的针线,副肢接着副肢,连在一起,好像嫁接的果树,位于一切尖端的针头按理说难以控制,却仍没有多余晃动。
安纳托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候,教会的狼犬绝不离开教会的羊,这点被他很好地执行着。松鼠没事人一样向他打听湖骸的消息,语气总那么愉快,向上扬起,好像他们已经成了老朋友。
教会猎人平和的声音就在多姆神父脑袋正后方响着,谈及他们从斯奎尔农场一路来的遭遇,他拣选重点,说的简洁又精干:“湖骸从铃兰湖至斯奎尔农场沿着水流漂泊,袭击一切能动的东西,然后不断填进身体,再变大。”
“噢!”那放枪的猎人里奇回答,“我们在外面遇上的也是这样,到了纳塔城的这些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已经大的吓人。”
外面远远传来轰隆一声炮响,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应是有人在尝试利用朽坏的大炮攻击湖骸,可接连是不正常的杂音,像沙子在铁锅里爆开,又闷又远。湖骸的歌谣起起伏伏地混在里面,离得不远不近,但蛊惑人的效果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工会的墙壁临时挂上吸声的材料,又折衷了一部分效果,猎人们这五天早已习惯,气氛十分安定。
等爆炸声过去,里奇评价道:“真倒霉,那炮炸膛了。”
安纳托接口:“可怜的人,遇到这事实在不幸。”
他们接着谈论起诊治花费,耗子女士声音尖细讨价还价,安纳托仍用着数百年前的计量单位,最后决定以金子和宝石支付,双方由此达成一致。
多姆对动手术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他挂着那伤口一路颠簸到这里,已几乎结痂,于是疼痛变成十分久远的事。
再说,伤到眼睛是伤,伤到膝盖也是伤,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比摔破了腿的孩子更痛苦。神父额上的圣痕有时会裂开,于是血就挂在眼睫上,弄得他很痒,因此他习惯疼痛,疼痛到最后只是一种激烈麻痒。而圣痕就不是合格的伤疤,合格的伤疤总会愈合,圣痕不会。
于是多姆神父对脸上鲜血淋漓便也习惯了,平时用手一擦就掉,这次却怎么也擦不完。
小小的钩针扎进肉里,像被蜘蛛咬了一口,皮肉叫提拉着往上拽,金属蜘蛛用它的牙这儿扎一个孔,那儿扎一个孔。弄得神父疯狂想眨眼,但鸟面具医生提前一步看穿他所想,出言阻止他。
“别动,否则您的眼球会破。”
他听见了,可他想要挠脸的欲望一点也没有止息。脑子里不自主地想起被公羊角顶坏眼睛的羊倌儿。
他倒不怨恨羊,因为羊就是这样,当时有马车经过,牧羊犬跑到最前面去冲马匹大吼,羊倌背朝羊群坐着,然后一头公羊突然冲出羊群并撞上他背部。那老羊倌儿顺着斜坡翻下去,叫枯枝戳瞎了眼睛。浊液滴里搭拉往外冒,挂在脸上像脑浆被捅出来了。
多姆又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人的脑浆,湖骸哼着歌谣从村里房舍上路过,也是那个老羊倌儿,举着草叉守卫自己的财产。恶臭粘黑的浊液唱着歌儿向他冲撞,那么愉快,像有一头羊弹跳出群体。浊液拧成了一根针,一只犄角,羊倌就轻松地被穿起来,挂起来,高高地举起来。
医生咔嚓剪断第一根线,镊子换了个方向,从下面的肉里开始穿针引线。
接着那老羊倌就这样撞上房舍墙壁,勾在针头上一路拖曳,用身体舔过屋檐,栅栏和梁下挂的香草。满身的老骨头都断了,脑浆也跟着洒出来。羊圈坍塌,所有的羊都四散而逃,狗夹着尾巴狂叫,几秒钟里这些小动物也全黏在针头上,被拖进黑色中心。
多姆神父突然狠狠闭上眼睛,想把这幅景象推出眼皮外面。
他没能成功,医生从睫毛的剧烈颤动中发现了他的企图,提前剪断线头,于是缝两针变成了缝三针。这对完美主义者来说简直是不可忍受的挫折,因此这位医生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命令,冰凉手指指背轻拍了下多姆神父脸颊。
像阻止小猫小狗乱吃东西,不很疼,但其警告意义已足够。
多姆神父听见自己机械地道歉,他很歉疚,对医生,对羊,对羊倌儿。他完好的眼睛瞄着医生鸟骨一样的面具,那儿除了骨头外什么都没有,他像对着个死人道歉,即使这死人正紧锣密鼓地在他脸上缝着第三针。
歉疚使他晕眩,包含了失血和体力透支的问题,包含了些一路积累的压力,大量他无法处理的问题。
也许,多姆此时还在想,也许我身体健康,所以此时才产生贫血该有的晕眩,可无论如何他怎么想,湖骸都在不断地挑起东西并吞食下去,人啊,狗啊,羊啊,无休无止。
于是他在晕眩中又开始反胃。
哦不,他认为自己应该提醒医生,礼貌一些,要有神父该有的样子,比如——对不起,医生,请您停一停,我想吐。
可是他刚一张嘴,胃里的东西就猛顶上来。
安纳托的声音停了,里奇的声音也停了,罗斯尖叫一声,充满了对地板的心疼。医生塞给他一个小桶,多姆抱着那只小桶吐的昏天黑地。
倒霉啊,多姆,真倒霉啊。
他感到医生拍着自己的后背,防止呕吐物呛进气管。多姆满眼泪水,心里想着:你搞砸了,多姆,看看你,全搞砸了。
医生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拿手心扶着神父后背,直到最后对方已吐无可吐,接连呕出清汤寡水来,他才收回手,递给神父一杯水:“您在这儿坐着缓口气,罗斯,请你看护他,我去一趟地下室,颠茄和斑花杓兰不够。”
助手答应下来,他便起身离开,沿着楼梯一路往下,却在通过拐角时被只手臂拦腰截过去,摁进角落。医生本想给这人一圈,抬眼却看见阿比西奥喜笑颜开的一张面孔,于是松了拳头。
阿比西奥在城里搜刮一番,赚了不少好东西,这会儿心情已经全好了。笑嘻嘻地把医生的面具向下一拉,露出对方惨白面色和满是冷汗的脸来。
老猎人左右看看,对此并不惊讶,他们长途奔袭,连着战斗,现在又一直处理伤员,想来也是超负荷工作,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想也知道这医生尽是强撑——什么医护不够,武装力量不够,没有成建制的军队,面对湖骸很难支撑,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
纳塔城在二十年前的疫病大流行中本已经死去,猎人工会及相关血液产业支撑它,使其焕发虚假生命力。这枯木于是被爬藤植物布满,郁郁葱葱,假装活着,内里却全是空的。如今猎人工会正逐步被湖骸的攻势拖垮,于是这棵树不可避免地暴露出内部空腔。
“嘿,宝贝,瞧这小脸惨白多可怜哇,来一口?”
阿比西奥满面笑容,抄起手里的烈酒就给医生强灌下去,好在对方反应够快吞了,否则得呛个半死。这老猎人对纳塔城没什么感情,纯是为了赶着这两天多捞点好处才留下来,有人倒霉,有人发财,可不就是这么个理。他本就没有家,自然来来去去毫无牵挂,纳塔城灭亡了,还有桑普多泽驿站,切利,比昂,圣伯拉大教堂。北边还有雪山,西边还有沙漠,若是一切陷入绝望,那便渡海。处处都是退路,何必为了一座城市死磕,着实划不来。
医生遂想起早上不知是谁问过他一句:“——医生,何必呢?”
何必守城,何必鏖战,何必拿身家性命去填补怪物肚腹,得不着答案的诸人皆在大釜中烹煮,至皮肉脱落,骨头酥软,再被怪物从上面碾过,便不留一点痕迹。
往后五年十年,尚有人为死者哭泣,往后五十年一百年,纳塔城人便仅代表一种口音,纳塔城也只是个单词。
阿比西奥箍着医生,把这块硬骨头叼在口中拿牙齿碾磨,手指下脊梁是脊梁,髋骨是髋骨。
“看看哇宝贝,今天你倒在这儿,大家哭两声,明天湖骸攻过来就全撤啦!漂亮话谁不会说——保卫家园——哎,喊得可响亮,一点不含糊。可人不就这样嘛,热血上头,今个儿是英雄,热血下去,明个儿就是狗熊。”
阿比西奥看着医生喝了酒后脸颊有了些血色,便得寸进尺拿牙齿去试对方脖颈的温度,胡须毛毛剌剌地乱蹭,好像条刚毛猎犬热乎地吐着气。
“嘿,庸医,跟你通个信儿,明天我可就走啦,见最后一面了——哎,赶紧来一发先?爸爸好好疼你?”
他那粗糙胡须便被医生反手一把揪住给往外扯,老猎人不得已从对方脖颈间抬起头来:“哎疼疼疼,轻点儿哎宝贝,再扯就掉啦!下手这么狠呢!”
医生默不作声地拽着这老猎人胡须,对方虚张声势连连喊疼,他便松了手,摇晃着任自己一双胳臂松垮叠在对方后颈,倒进阿比西奥怀里,可横竖并不成个像样拥抱,用精疲力尽地勾挂来形容更为准确。
他像朵拉这般年纪时一头撞上死腐病大流行,做医生的父亲成天累月地在烂肉间劳作。他记得那些发臭床铺,被体液和脓包污染结了块的被褥。在这些起伏的痛苦浪潮中,留在城内的医生们昼夜不休,重复争吵,制定医疗方案——无效——推翻——再重新来过,如此往复,竭尽全力,直到自己也染病倒下。
死腐病一视同仁,公平的令人怨恨。
父亲倒下时,尚为少年的兹米亚跟在他后面发放药剂,彼时还不是个像样的医生,心里头装着少年人不着边际的美梦,只敷衍了事地做点医疗助手粗糙的活计。前面走着的父亲突然倒下,那些溃烂或正在溃烂的患者便把眼光刷一下全落在抱药箱的助手身上。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至今对此记忆犹新,那原射在父亲背上的数十上百道绝望箭矢即刻将他贯穿,病人们的眼睛和抽搐合十的手均在尖叫,鸦雀无声却犹如海啸般震耳欲聋:
“——医生,救救我啊!”
这少年浑身颤抖无法停止,庞大恐惧迎面扑来,一口就将他吞下腹去。只这里是烂肉,那里也是烂肉,都在等他施救,可对不明原因的疫病该怎么治疗,医学大师们一筹莫展,他又如何知道。
只硬着头皮做吧,第一次动刀子,吐得昏天黑地,再往后熟练了,五马分尸赶得上最好那一拨屠夫。
腐肉割掉,烂俎切除,肉换肉,血换血。
就只在成堆尸体中记住对死腐病的怨恨,这疾病自顾自向人类宣了战,高歌猛进,一路连胜,至今仍未战败。医生便持续不断,看不着尽头地与之搏斗,至死方休。
阿比西奥自医生伏在他怀中后便不再说话,原本提起来要干那事儿也只是个玩笑,这时被对方不像样地一抱竟兴致全无。老猎人本身对这种怪异拥抱并不觉得厌倦,倒也乐意当会儿支撑。可医生只待了没一会儿,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支起身体,向后退了。
他那胳膊像两条蛇似得从阿比西奥脖颈上缩回去,反在撤退路上顺便抚平对方翻领的褶皱,最后停在阿比西奥下颌两侧,拇指抚着对方几日未理的胡须。
“您便去吧,无需与我知会。”
阿比西奥手臂还搭在医生腰上,就接茬冲对方笑了一笑,倒没什么特殊意义,纯粹只做了个表情。老猎人心里早已知晓对方什么选择,此刻发生的对话毫不令他意外。他两向来南辕北辙,医生的想法他全不理解,对方和小猎人们比起来没任何听话的地方,成天尽是和他唱反调,只命硬的出奇,和他勾勾搭搭到现在竟还活蹦乱跳。
“吻别呢?”老猎人问道。
医生凑过去,在他左侧嘴角亲了一下。
老猎人努努嘴:“另一侧?”
“不,老混蛋,亲了右边脸颊,您就会忘记我。”
红头发老猎人打喉咙里咕噜噜笑了声,多蠢啊,他想,可他舌头弹动,只说:“那是童话。”
医生双手从他脸颊上落下去,挠了挠对方下巴,平淡,温和地回答:“童话是基于现实映射的结果,您离开这里游荡到海外去,都算正常,可您忘了我,我不愿意。”
阿比西奥没受过教育,猎人大爹把他和猎犬混在一起养,野生野长凑合成了年,只知道哪的妞儿胸脯大,哪的小子屁股紧。对这干巴巴的医生倒意外总有种看不腻的感觉,只觉得舒坦,好像他本就该如此立在那儿,脸就应当如此模样。换了别人来说,阿比西奥只会笑一声,骂句穷酸,可放到医生身上,一切便合理了,是的,他若是不说这些,难道还能指望谈点别的什么吗?
于是阿比西奥看着对方整理衣褶,重新戴上鸟嘴面罩,一丝不苟地拉紧所有搭扣,往后一退就站在了廊上,紧跟着就有人面色铁青急忙跑来拽住这小鸟,张口便说:“医生,您快救救我朋友。”
蠢货!
老猎人嗤笑,躺回去灌了一口酒,把左腿翘到右腿膝盖上,胡须仍些微发痒,他却已抛开心里那点滋味,慢慢盘算起几时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