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诈尸跳跃时间线。是的,(假装自己)已经完结了!
九年后的回忆杀,疯狂蒙太奇,但绝大多数剧情都来自荔枝人供货……吧应该。
因为是最后一幕了所以冒昧响应了所有涉及的人物,如有冒犯还请谅解_(:з)∠)_
第一片雪花落在脸上的时候,纪舒平忽然想,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冒雪赶往一场可以预见的葬礼。
远处的天际低低压着铅云,这时节路上没有什么行商,甚至也没有什么草木,坚硬的驿道大路上,只有他的马蹄砸出声声单调而沉闷的节奏。
他想起上一个极尽哀荣的风光大葬。人主亲自扶棺致哀,诰赏与尊号层层叠叠,和无数认识不认识的吊唁人面孔挤满他不算太大的院子。回想起来,都已经只剩下印象模糊的断片。一别十二年,他快要连幼娘的脸都记忆不清,但他还记得她温软的脖颈,怯生生垂着,在他和她讲话的时候悄悄扬起来一点点,像柔顺而又安静的白鸽子。
他想起那枚从幼娘手里转交到他掌心里的玲珑透雕象牙球儿,那是他的生辰礼物,也是幼娘与他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他本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将它摘下来,不再佩戴。可他已经负了幼娘,不能再负了窅窅。他想起幼娘的贴身侍女,那位护着她从北地一路南来的沉静女孩儿,对此什么也没有说,只在他后来离开临安时轻轻问他,郎君放在柜顶的那个象牙球,能不能给我?
他想起临安的花和月。嫣嫣去年出阁,父亲没有给他发帖子,但阿靖悄悄给他写了信。他在客栈里把带去的嫁妆亲手递过去。他的妹妹已经出落成高挑细长的美人儿,还跟个孩子似的,扑进他怀里就是哭了又笑,话也不多说,平哥哥平哥哥一声紧过一声。他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抚摩她后背,笑着讲,要是嫁过去受了欺负,就给平哥哥写信。
他想起临安的刀与剑。月白王爷锐利的刀锋和眉眼,挑衅般死在他面前的线人。这个人曾经和他在黄龙岛上并肩作战,将后背放心托付给他;然而也正是这个人,叫朱翊背上犯事作乱的罪名,叫谭枢毫无征兆地突然发难。直到今天他依然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理解,那位在他印象里沉静持重、审慎果决的青年,纵使政见相违,为何会对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与挚友痛下杀手,却又在最后一刻,宁愿抛却身家性命反悔,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临安城并没有下雪。千里肃杀的隆冬风貌,到了江南,亦被水气浸润得柔化了棱角,只余苍白的、灰蒙蒙的寒意。就像那个人最后的时光,淡淡的,冷冷清清,一错眼仿佛要融进周围的事物里,不像是还透着活气。
前相府邸的院子仍在原处,人走了,排场还没有衰败得太厉害,但也露着明显门可罗雀的意思。京城的人是很势利的,转过身便会忘记十天前还是御前红人的名字,更不用提十个月、甚至十年前。朱翊的老管家还是他相识时的那一位,年纪很大了,扶着拐杖出来接他,腰背还是挺得笔直,朝他作揖,不卑不亢的,分毫没有堕去如今已不存在的家主的面子。
他来得太晚了。上一次是,这一次亦然。朱翊去在大寒那一天,悄悄的,就像不到一个月之前那个晚上他悄没声息的不告而别。女儿媛媛第二天早晨说看见朱叔叔去牵马,遇上她摸了摸她头发,让她给父亲带话,说走得太急请他自己珍重。他没想到这就是最后的告别。朱翊近年来身体都不太好,他以为只是一时的小毛病,也同他讲过趁年轻应当调理一下,朱翊总含笑答他好、好,想来恐怕与年少时一样,从来没有放在过心上。
他无端觉得朱翊对自己的死是有预感的,匆匆的风雪夜归,也许不过出于不愿给他添麻烦的最后的骄傲。自谭枢走后,朱翊就好像是一只放在镶金嵌银玉筒里的蜡烛,表面看来依然华贵雍容,芯子里却已经缓慢地烧到尽头,一撮灯火,说熄灭,便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灭去了。
他安静地抚摸漆黑的棺柩,新漆的牌位面前冷冷清清三支线香。他想起当年有人捧他,有人恨他,有人敬他,也有人妒他。当年朱相家的小公子矫矫风华,傲得近乎轻狂,谭枢说,朱翊是不会求人的,用的是少见的毫不谦恭的语气。可也是这样一个朱翊,在他面前跪下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一片浮木那样死死拽住他衣角,说,求你,我知道谭枢哥哥没有死,带我见他,求你。
斩决的犯人自然是不能有坟茔的,他辗转托了很多人,悄悄将谭枢的尸身拢起,拾掇好,秘密地葬在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墓碑自然是没有的,但有着足够叫他分辨出来的记号,年节时,可以悄悄来烧一陌薄纸,奠一碗浆水。这次回临安他照例又往那里去了一次,刚植下时只比杯口大一圈的柏树已经生得很粗,要仰起头才能看见树顶了。他眯起眼睛在最尖的末梢上瞥见一方手帕,系得极不起眼,以他的目力都差一点要忽略过去,若不是那个还未褪尽的颜色尤为出挑的话。
天水碧,一江秋色,夜雨闻笛。
他低下头去瞧树根边上几片散碎的陶片,看起来分明是酒壶的一角,还没来得及被风雨冲刷、荒草掩埋,这并不是发生在很早以前的事。他在朱翊的家里看见谭枢的牌位,他想,原来朱翊其实一直都知道。
就好像他的父亲,因着坚决反对他明媒正娶一位曾经的倚香楼歌妓的缘故,直到他出官筠州通判,父子俩没再说过一句话,却从来对着他母亲暗地里托人与他捎信带物的事,装聋作哑。
这次回临安,母亲也惯例遣人送了信来。除了嘱他节哀顺变,余下便还是这几年反复提起的老调重弹:要他携一双儿女回趟家,叫父母看看。他的父亲年事渐长,母亲委婉写道,对孙辈们的事便更看重一些,开春时候阿宁家的小幺儿染了咳嗽,没治过来,老人家到现在提及还要红个眼圈,媛媛和阿檀这么大了,没叫祖父瞧过一眼,怎么也不大说得过去。
他其实也不是不能体谅母亲居中调节的一片苦心,但这件事他早已经清楚表达过立场:他不可能接受父亲承认自己的孙儿孙女,却否认他们的母亲。父亲一日不接受窅窅,他与他的家人一日不会踏入父亲家的门槛。爷俩脾气都犟,用母亲的话来说,“牛儿抵角似的”梗了这么多年,这一次,他忽然想,也许,或者只是也许,下一次他回来叙职的时候,应该带上媛媛的。
但他不乐意叫窅窅受气。那是他捧在心尖上的人,他舍不得叫她受一丁点儿委屈。世人只爱讥嘲欢楼女子轻薄浮浪、人尽可夫,却从不想是谁逼得好人家的女儿倚门卖笑、迎来送往,飘萍柳絮一般跌进那腌臜泥泞的深坑里去。
却还能开出夭夭灼灼,傲雪凌霜的鲜妍颜色来。
他记得当年在卢衍府上第一眼见以“秦何限”的名字声动临安城的她,一曲清歌劝饮几乎唱到他脸上,比起旖旎却仿佛更像是个慧黠的挑衅。她那时已经认出他来,他却没有,她也不着恼,金钗一抛,透着股任侠的恣意。“似二陆初来俱少年”,她唱道,眉目弯弯,不知是不是在笑另一个当年。
他记得后来他往倚香阁去得频,多到她的侍女都记得他,一不小心说漏嘴道他是只有白日来的常客,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仿佛成了什么教人误会的出手并谈不上阔绰的恩客。他想辩驳自己并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来的,但张了口又觉得心虚,那末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的呢?他并没有足够的底气说什么光风霁月,要不也不会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黄侍郎而迁怒于她,叫她憋得好一阵笑,笑得他面子几乎都要挂不住。好在至少她的嘴唇是软的,那么香,甜美得什么都可以原谅的那一种。窅窅,她在他耳边细碎宛转地呢喃一个失落许久的名字,是窅窅。
他记得她替他梳头,一篦一篦安稳得仿佛日光悠长岁月正好。七夕之后他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续娶了一房娇妻,面目模糊,却与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平淡而又安稳,没有艳丽的红裙曳地,没有流转的明眸含光,没有患得患失的寤寐思服,自然也便没有拨云见月之后巨大的狂喜。他的生命中仿佛凭空失却了最重要的一块东西,从胸膛中被挖去了一角,可他拼命努力也想不起那是什么。惊醒之后他急匆匆赶往倚香阁,她还未来得及结束梳妆,从光线朦胧的铜镜前转过脸,眉眼间还残着淡淡的倦意,却在看着他的时候温暖地笑起来。而他不管不顾地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暗自决定再也不放开手。
他记得她为他跳一支剑舞,带点薄薄的酒意,笑着说可比不得颜行首,又说不许他拿习武的标准来瞧。他没见过颜行首跳的剑舞,可即便拿习武的标准他也觉得那是一场漂亮的演出。因着是即兴而为,并没有丝竹相伴,可他分明在剑势里听出锐利的破空之声。这与武技无关,是从她的身姿里流露出的,碎玉裂帛一般的傲气。他总觉得窅窅可惜是位女子,倘若是男子,应当是一位长歌当哭的果决侠客才是。否则她不会在有心人掀起谈资时,一意孤行地将他往外推,只为了成全他荒唐可笑的所谓的名声;也不会在心意相通之后,倾尽身家自赎,素帕挽发、布衣乌鞋,干干净净立在湖边垂柳下迎他,笑着说,我们与十年前一样了。
返回的路要比来时长上一些,一半是因为雪,一半是因为心里笃定地知道有个人在家里等着他。读一读他送回去的平安书信,使唤仆役扫除干净即将到来的新年里需要使用的房间地面,和一双子女密谋趁父亲不在时减了功课,再温上一壶从秋天封存到现在的桂花稠酒,数着日子待他归来。想到有这样一个人在,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安稳的,不疾不徐的回家路。
他抵达的时候离年已经很近了,筠州很冷,屋里烧着炭盆,仆役们喜气洋洋把“郎君回来了”一路喊进去。他掀开棉帘子跨进堂屋,窅窅站在桌边,正俯身查看摆在桌上的一个锦盒,闻声抬起头来,朝他笑笑,道一声辛苦。
“在看什么?”
他脱掉斗篷,随手搭在门边的椅背上,理着袖口凑过来看她面前的东西。锦盒里装的似乎是什么名贵的瓷器,衬着厚厚的丝绵、羊毛与绸缎,他原以为只是她为年节买的细巧食器,却见她扬起睫毛瞥他一眼,笑容里有几分为难的神色,像是本想趁他注意到之前不着痕迹地收起来,又赶巧叫他撞破。纪舒平瞧着她,抬起一条疑惑的眉毛,他的夫人便垂了垂眼睛,轻轻叹口气,坦白道。
“……朱郎君着人送来的。”
她柔声说,娓娓的腔调仿佛并不在谈论一位已经逝去的人。
“路途遥远,东西又怕颠簸,怕是好几月前寄出来的……上面只附了一张这个。”
她将手里拿着的一张薄纸放回发现时的位置。雨过天青的瓷色映着莹白的宣纸,写在上面的是朱翊的字。
『人言邢瓷类银,越瓷类玉。今得如与君晤。』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本牵着母亲衣角的阿檀忽然不知为何向他笑起来,伸出另一只小手去够他,清脆而响亮地喊着“爹爹”。
他俯下身,将小儿子抱起来。接着弯下腰,亲昵地贴了贴窅窅的额角,轻轻叹口气。
“我回来了。”
【注】
• 标题典出宋代舒亶的《虞美人·寄公度》。
• 本篇主时间线是绍兴二十二年的大寒(1153年1月14日)之后,约莫在在企划开场的十年之后。回忆杀中覆盖的时间覆盖绍兴十年到绍兴二十二年,一共刚好是整整一轮。
• 一些拯救时隔太久不知所云的Q/A:
Q: 窅窅是谁?
A: 秦何限的本名。也就是她进入倚香阁起了艺名(?)之前真正的名字,姓氏没有改过,本姓也是秦,秦窅窅(yǎo)。
Q: 那嫣嫣呢?
A: 纪舒平的妹妹纪珑嫣,出生于绍兴四年(比纪舒平小18岁),绍兴二十一年时结婚。
Q: 阿靖和阿宁又是谁?
A: 纪舒平的两个弟弟,纪舒靖和纪舒宁。后来分别在京城当官。
Q: 谭枢和朱翊……???
A: 嗯,死了。谭枢死于绍兴十三年末,因诬陷诽谤朝廷命官,斩决。朱翊在次年辞官并离开临安游历,死于九年后的绍兴二十二年大寒日。顺便一提,绍兴十四年的下半年,纪舒平亦出官江西筠州通判,至此三人组全部离开临安,不再参与后续企划剧情。
Q: 女儿还是儿子?
A: 女儿纪明琢,小名媛媛,生于绍兴十六年;儿子纪明檀,小名阿檀,生于绍兴十八年。在本篇的主时间线里分别是四岁和六岁。
Q: 天水碧的手帕是什么梗?
A: 三人组初遇的时候,朱翊披风的颜色。也是朱翊很喜欢的颜色。诗文来自两首宋词的拼凑,周密的《闻鹊喜·吴山观涛》(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隔江闻夜笛),和欧阳修的《渔家傲》(夜雨染成天水碧)。
Q: 那个梦是?
A: 第七章周年活动,庄周梦蝶·分阴阳(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4816/)。纪舒平梦到的是“如果他从未认识过秦窅窅”。
• 末尾的最后一句是致敬。看得出来的朋友,你与我在它圈有缘~
接自己的是【章三十九·疑梦非梦】http://elfartworld.com/works/144465/
前情提要:唐珏毒发,雷慈帮唐珏解毒【七月十五】(嗯?你问用了什么方法解毒?等慈哥更新好啦!)
结果唐珏没死,雷慈倒是差点儿归西,不过得贵人(?)相助苟延残喘(……)了下来【差不多十月下旬】,之后在家硬撑了两个月终于撑不住,决定只身去霹雳堂最远的一处别墅(?)休养。
这一路上坐着平稳的牛车(……)由唐珏护送,当地大概过不久就要流传出这山上搬来了个怪人的传说了吧(…………)
以及这一篇是唐珏的最终话!完结了!我好开心哈哈哈哈哈……能够完成这么完整的剧情和人物我真是此生无憾(……),虽然可能呈现出来的并不够完整,还是我创作力的问题……但他在我的脑中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完整了,谢谢一直陪着我跑剧情的慈哥!!!!(痛哭流涕)他们一直活在我的心里!!!!(仿佛悼词)
嗯,正篇虽然完结了不过应该还有番外(毕竟之后他们还活了几十年ry)……番外应该就是时间线不连续的小故事了。
以及,这一篇完全和武侠没关系了我反省,哪里来的小言情……(。)
谢谢看到最后的大家,真的很感谢你们!
不管我写得多烂但我完结了啊!(自满x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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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珏掀开了窗帘。
车上的小窗原本也不大,但为了车内雷慈不受风寒还是挂上了厚厚的棉帘。快要新年,正是江南最冷的时间,这一路也断断续续地落了些小雪。今天倒是天气不错,窗外的空气虽然冷冽,却有阳光,昨夜的小雪在阳光下晶然闪烁,长江以南不比北方,留不住雪,过一会儿应该就会融了。
从临安出发去皖南坐车本花不了多久,只是雷慈身体虚弱经不起旅途颠簸,每日大多数时间倒用来休息,走了三四天还在路上。
此刻雷慈正靠在后座小憩,为了让他躺得舒服些,唐珏特意叫人在车上加了好几层软被,他陷在柔软的垫子里,身上盖着被子,眼睛慢慢闭了起来。
唐珏看不得他闭上眼睛。
唐珏从黑暗里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雷慈。找到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施小佳却只顾着在一旁哭得说不出话。唐珏踉踉跄跄去探他鼻息,发现虽然微弱却持续绵长;心里狠狠白了施小佳一眼,又去摸雷慈的脉门,这一摸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雷慈的经脉像是一片被暴风雨吹打过的破烂蛛网,找不出一丝完好的部分,丹田一片空虚,竟是一点真气都探查不到。
他花了三天时间仔仔细细摸过每一寸经脉,终于相信雷慈是真的经脉尽断。幸好他还活着,然而唐珏却无法明白人在这样重的伤下要如何活着。
他看着雷慈紧闭的双眼,沉下去的心怎么提都提不起来。
他怎么能为了自己连命都不要了,他是霹雳堂的长公子,他怎么敢。
雷慈终于醒来的那日,唐珏红着眼睛问他:“你就不怕我是骗你的?”
雷慈气若游丝地答道:“我怕。但我更怕你死。”
雷慈的情况时好时坏,在床上躺的时间比唐珏足足多出两倍,才渐渐能起身走动。也不知是性格如此,还是他真的觉得自己身体没问题,回霹雳堂之后竟还咬着牙出门做了几趟事,直到有一次终于稳不住身体从马上跌落下来,才趁机对家里告了假,打定主意去皖南的别院养伤。
雷掣自然是又心疼又气急,但他不管怎么大发雷霆,都从雷慈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还是心疼为多,只求他养好身体,别的也就压下不做计较。
霹雳堂送雷慈去别院的车队还是一如既往地声势浩大,恨不得把雷慈全部家当都搬去。雷慈自己倒是不想这么兴师动众,家里的仆人侍女一个都没答应要,只带了施小佳一人上路。
车队出了临安没多久就被唐珏带着一小队人拦了下来。唐门嫡长子自然是有他的考量,比霹雳堂、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想得更多更仔细。
雷慈向家里隐瞒了一部分伤势,这世上或许除了唐珏没几个人知道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但万一有人知道了呢?雷慈现在的样子,只要有人意图不轨,无论唐珏有没有在身边,都挽回不了什么。于是他将施小佳留在霹雳堂的车队,仍旧按照原计划行向皖南,自己带了一小队人接了雷慈,从另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出发,向皖南低调进发。雷慈的车上挂着厚厚的帘子,饮食起居都由唐珏亲自动手,连车夫都不知道车里接了什么人。
唐珏选了一辆大车,车里尽量布置得舒适,有吃有用,免得雷慈上下车麻烦。他选的路不是大道,自然颠簸些,雷慈稍微头晕不适便停下来休息,以至于霹雳堂的车队早早到达别院,上下都打点收拾停当了,他们还没走出一半远。
唐珏害怕看到雷慈闭上眼睛,每次都让他想到他在云栖坞看到雷慈第一眼的样子。他心中一片空白,只想他快点睁开眼睛看看自己。
“慈哥?”他试探着,雷慈低低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没睡。
“慈哥,跟我说说话好不好?”雷慈又应了一声,嘴角提了提算是应允。
这一路上除了雷慈真的要睡之外,他就这样一直跟他说话,生怕一停下来就沉沉睡去再也不醒。有时候他会趁雷慈睡睡醒醒的时候问些平时不敢问过的问题,雷慈含糊着答了,却不会追问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他来说,雷慈听着,他也会说些平时不敢说的事,想到雷慈仿佛听过就会忘,就更容易说出口些。他最初还担心绞尽脑汁想出的话很快会说尽,后来渐渐发现话题竟然取之不竭,根本不需要想就可以跟雷慈说很久很久。
他向雷慈那边挪了挪,问道:“慈哥,你之前说你梦到我了。”
雷慈说过这句话,但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去年元夕的时候,雷慈一边跟他喝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却没了下文。他想知道他梦到了什么,却不敢问,雷慈也没再提。那时候他既没有告诉雷慈自己的心意,雷慈似乎对他也很冷漠,唐珏只能把这件事留在心里。
一年过去,他还记得这件事,却不知道雷慈还记不记得。
“……嗯。”雷慈点了点头。
他颇有些意外:“你记得?”
“元夕的时候,我说过。”雷慈把手搭在他手上答道。雷慈的手心很热,即使在这样的寒气中也透着些暖意。
唐珏觉得有些口干舌燥,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
“你过来些。”雷慈示意他靠近点,唐珏便俯下身去。雷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待唐珏抬起头已是满面通红。
“……我当时真不知你是这种人。”
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间也不知不觉过去许久,期间唐珏给雷慈喂了几次水,外面的路两旁零星开始多了些房屋行人,唐珏便将窗帘放了下来,将阳光和喧嚣隔在了车外。只听赶车的人在前面问了一声:“公子,快到镇上了,要不要绕路?”唐珏看了一眼雷慈,见他已经有些睡意,便说:“绕吧。”
他们后头两匹马带了足够的行李食水,大部分时间尽量远离城市走小路图个安静。若雷慈醒着倒是可以去镇上转转,顺便补充些东西,若雷慈要休息,就尽量绕开免得扰他。
谁知雷慈却忽然睁开眼睛:“去也无妨。”
“你没睡?”唐珏刚替他拉好被角,见他又醒来,便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镇上应该有卖桂花糖的吧。“
唐珏一愣,然后发现空气中的确有一丝甜腻的香气,伴着隐约的桂花味道。这个季节应该没有桂花了,店家想必是八月摘了渍到冬天再拿出来做点心卖,卖图个稀罕,估计价格也不会便宜。唐珏却是在唐门从小锦衣玉食大,对这样的小儿科一笑置之:“冬天卖的桂花糖一定不好吃。”
雷慈道:“我以为你喜欢。”
“我可只吃当天摘当天做的。”唐珏刚想笑,却忽然意识到雷慈说这话的意思,便愣住了。
雷慈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只是笑道:“那你还吃我做的桂花糕。”
唐珏心中翻来覆去只想雷慈精神困倦还惦记着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只觉得眼眶有些热,心不在焉地答到:“你做的那么甜,我怎么吃得出是今天还是昨天……”
雷慈不答话,只是心满意足闭上眼睛。雷慈温热的手始终覆在他掌中,他心中的暖意也从未停止过。
唐珏没有让车夫改道,车仍旧朝着小路驶去,缓缓远离了大道。
当天夜里,车却是行到一半急急改道原路返回,快马加鞭地赶回了镇上。
原来雷慈睡到一半忽然身体情况急转直下,连意识都模糊了起来,唐珏见状当即叫车夫掉头,回去路过的镇子上。
车刚到了客栈门口还没停稳,唐珏就急急忙忙跳下车,出来招呼客人的客栈老板见多识广,见来的客人打扮得体却满面忧色,还扶着一个裹着厚毯摇摇欲坠的同伴,心下了然,便十分麻利地准备了一间上房,引了唐珏和众人上楼,还叫人准备了热水送来。
看唐珏扶着那人躺下,却把所有人赶了出去,他知趣离开,关门前问道:“这位公子,需要我去请个大夫吗?”
唐珏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老板这么说连忙点头。
大夫半夜的被人从床上捞起急急忙忙赶到客栈,本就眉头紧锁,给雷慈切脉望诊的时候更是连连摇头叹气,唐珏在一旁紧张得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搁,生怕大夫说出些什么吓人话来。
“你是他兄弟吧?他烧了这么久,你怎么才请大夫?”老大夫诊完脉,一边抽出纸笔写方子,一边询问道,语气满是责怪之意。
“这……家兄他……”唐珏一时语塞。他自从吃了火蟾子之后便常有低烧,体温比一般人高上不少。火蟾子未化开时他也会自觉体热怕暑,自从雷慈帮他强破经脉,火蟾子的修为之力顺利归于丹田,他也就不觉得燥热难耐了。可他的体温确实比常人要高出不少,他又无此自觉,以自己体温去试雷慈的时候便也大意,现在想来这一路上雷慈若是体温正常,他摸来该是比自己凉些才对,那微微的温热的感觉正是发烧的迹象。想到是自己粗心大意延误就医,唐珏便自责不已,低头锁眉一言不发地听老大夫絮絮叨叨批评许久。
待大夫走后唐珏又接过方子,改了几味药,去掉了些药性比较烈的,又添入几味护心养脉的药物,差人去药店抓了。
他在来的路上就将身上携带的金风玉露给雷慈服了一半,这金风玉露是唐门最贵重的护体神药,之前在玉皇山为了给阮岑埋针用了一部分,还剩下一多半。这次护送雷慈他特意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雷慈伤势转重时多亏此物护着心脉,才拉着雷慈不往鬼门关闯。可他也拿不准这药性对雷慈是不是太烈——虽然以常理来说,不会对普通人产生任何影响,但雷慈筋脉尽毁,已算不得普通人,平时温和无害的药物对他来说也未必能够承受,于是他只好一点一点给雷慈喂下,隔半个时辰一次,每次只喂一小口,不敢多喝。好在雷慈到现在为止还算接受得顺利,并且真的起了些作用——不然以雷慈虚弱的状态,又高烧不退,哪还能坚持到镇上就医,怕不是当时就要被阎王勾了魂去。
唐珏小心地将金风玉露凑到雷慈嘴边,雷慈昏迷不醒,虽然只是一小口,喂得也颇为艰辛。等他好不容易确认雷慈将药顺利吞下,那被派出去抓药的人都已经回来了。
光是喂一口无色无味的花露就如此艰辛,更不用说那一碗熬出来又苦又腥的药汤。喝到最后是喂一半洒一半,就算是嘴对嘴都喂不下去。好不容易喝下半碗,又刺激了肠胃,没过半夜就被雷慈吐了个光,只好重新再煎。
雷慈光是在床上躺着发烧昏睡就过去整整三天,唐珏一刻也不敢大意,每日按时喂药、降温、请大夫来复诊,只抽雷慈稍微呼吸平静的空档打个盹儿,好在虽然药浪费了不少,但吃下去的部分倒也起了作用,三天之后清醒的时间便越来越长了,烧也退了下去,手心渐渐也凉了下来。这一折腾,唐珏再也不敢随意上路,竟意外地在小镇上耽搁了七八天。
雷慈醒来那天,外面的天气很好,躺在床上便能从窗户直接看到蓝天白云。他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僵硬,被唐珏扶着坐起来活动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手脚还在身上的感觉。
他四下打量,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内布置虽然舒适却十分简朴,怎么看也不像是皖南别院的内室,倒像是一间客栈——他母亲嫁过来的嫁妆有一大半都放在皖南,他过去也时不时会去那里,决计是不会弄错的。
“这是哪里?”
“镇上的客栈。……就是你说要买桂花糖的那镇子。”唐珏看他一脸茫然,便好心补充了一句。
雷慈思索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明白时间点接续在了哪里,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想到那之后他们再也没上路,就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今天是初二。”唐珏说到这里便轻轻地笑起来。“你睡了一年啦。”
雷慈这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整整三天,连新年都睡过去了。他似乎被“一年”这个笑话逗乐,脸色舒缓起来,然后又有些惋惜地说道:“新年过去了。”
他选在小年之后便出发,也是存了些私心的。今年唐珏会留在霹雳堂过年,成都来了书信让他不必回唐门。两个人如果能赶在新年之前到了皖南,还能一起过个除夕——没旁人打扰,也不用应酬,就他们两个。可是这下别说除夕了,连新年的太阳都没看到。
“过去就过去吧。”唐珏轻描淡写地说:“你这辈子还没在客栈里过过年呢,我也没。”说着他打开了桌上的一小包油纸包,里面是几方淡白色的小块,淡淡的甜腻很快飘了出来,看样子应该还热着。
“这桂花糖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好吃。”
等唐珏打点好一切,雷慈身体看上去也稳定下来,他们才又上了路。临行前唐珏叫人给大夫和客栈老板夫妇各送了五十两银作为谢礼,他没有表露身份,自然也不敢出手过于大方,免得引人注目。只是后来坐在车上细细想来此事,唐珏也觉得有些感慨。
若是换做以前,定然会将老大夫和客栈老板夫妇都杀了干净,免得走漏风声。就在去年,帮他解奈何锁的工匠也没能逃脱这个命运。他不是不知道对方可能有家人朋友,也知道对方不但没有过错,甚至帮了自己,还算是有恩。但这些原因对他来说都不重要,或者说对当时的他来说不重要。
可现在他看着帮他忙前忙后的客栈老板和老板娘,每日来替雷慈复诊的老大夫,只觉心生感激,不知如何报答。他也不是没想到这一出自己留下了太多的线索给有心人,但他是唐门的嫡长子,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事情?要是真的留了后患,那他兵来将挡就是了。
他忍不住回头看着雷慈,雷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回来,仍旧是那个深邃莫测的眼神,只不过现在在唐珏眼里,总能看出一些和以前不同的东西。
他一直想要却找不到的“心”,就在这个叫雷慈的人身上;
而雷慈就在他身边。
“你没有心。”慕容峯曌说:“唐门的人都没有心。”
下次见了慕容峯曌,定要给他个好看。
明月千山·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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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生作文,不会写打斗。
【★有血腥描写,慎入】
脑力不足,各种OOC&逻辑混乱&错别字&胡诌,还请见谅(•ω• ٥)
感谢当初应约的各位荔枝和耐心答疑的企划主,手动比心~
【虽然很想吐槽以boss与众人的实力差,按照常理来说郑曦早就该被boss拍死了,根本没机会说这么多话………………】
【我也不造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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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远处的百里烨失声惊呼,“万庄主、万庄主可是他的父亲啊!”
他自幼成长于双亲慈爱、姐弟亲厚、师门融洽的环境中,本性又十分耿直磊落,万难想象世间竟有这等、这等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宝藏,便能对至亲痛下杀手的残忍之徒。
郑曦看向他。
百里烨一直带伤护持在百里凉与柯行之身旁,此时心神受到冲击,竟隐隐有站立不稳之象,幸得一旁刚来不久的田知甚掺了一把。此时便由田知甚手执飞虹,代为照看诸人。
百里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柯行之右腿上的伤已被包扎妥当,此时仍在闭目调息,面庞却始终侧向她这边,眉间尽显焦灼之色。
有田郎君在,她更放心了些。只须再拖延一阵等师兄恢复功力,便可集合众人之力,将这花家娘子一举成擒。
郑曦叹息一声,道:
“人若要为恶,又哪里在乎要害的人是否骨肉至亲、是否无辜可怜呢?何况……”
“何况这所谓的‘万少庄主’,并非已故的万庄主的亲生孩儿!而是同这花家娘子顶替原本的花家人一般,只怕十几年前便顶替了真正的‘万展鹏之子’,潜伏进了万贤山庄!”
“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亦非同小可,”正在与花髓缠斗的方鸣启险险避开对方一抓,急问,“之前也并无万家父子不和的传言,小兄弟何以如此笃定疑凶不是灭门案发生之前不久才潜入万家的呢?”
“只怕事情与这位郎君的推测相差无几。”
郑曦正要开口,一旁同属华山派的徐飞白率先回应了同门的疑问:
“万贤山庄地宫深处的一处洞穴中,生长着一种能散发香气的毒藤蔓。其香气与当日我等在万贤山庄醒来后隐约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
“当时在地宫中只觉得奇怪,不曾想清楚缘由,”说着,他掂了掂怀中有些下滑的婴儿,又将婴儿抱高抱稳了些许,“如今听林兄所说的石室棋局一事,以及这位郎君的推测,这才明白……”
“能得知地宫的存在,并能深入机关重重的地宫深处取毒藤后安然返回,不令万家人起疑;之后更在‘赏珍宴’上,能完全不惊动各武林高手和万家主仆地于各处布下由毒藤炼制的迷香,唯有在万贤山庄生活多年,且身份较高的人才能做到。只是……”
徐飞白的神色一时间晦暗难明。他怀中的婴儿似未察觉此时阴郁险恶的气氛,忽地伸出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拍向他的双颊,边拍边“咿咿呀呀”地说着些只有婴儿自己才懂的话。
婴儿的肉掌拍在脸上并不疼,却拍散了青年脸上的郁色。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疑凶虽非万庄主亲子,但多年相处,万庄主待他如亲生,他竟还下得了手、屠了万家满门。”
郑曦看着正一脸无奈地任由怀中婴儿扯住两边鬓发乱晃的徐飞白,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那位冒名顶替的‘万少庄主’,对万家自然是有些情分的。正因‘有情’,他才会捱到万庄主将向众宾客展示‘游月宫’棋谱的前夜痛下杀手;正因‘有情’,他才会于正月初五前往万贤山庄祭奠故人;正因‘有情’,他才会露了破绽,让人察觉‘万贤山庄灭门案’与‘千里江山图宝藏’之间的关联!”
“然而他祭拜万庄主之时,不戴孝、不跪拜,又选在‘正月初五’这个往年万贤山庄开门迎接来访宾客的日子,足以证明——他心中从未将万庄主当做‘父亲’,他从来只当自己是万贤山庄的一名‘过客’!”
“所谓的‘情分’、‘祭奠’,不过是猫哭耗子的惺惺作态,为了抵消心里的那点罪恶感罢了!”
话音铿然落下,花髓突然爆发出宛如夜枭号叫般的狂笑,一发竟不可收,手下攻势也稍稍放缓。一时间众人惊疑不定,参与围攻的诸人不知她是否有什么诡计,愈发谨慎应对。
郑曦亦凝神戒备,忽听身后传来一粗豪汉子的声音:
“你小子乌七八糟地扯了一堆‘万贤山庄灭门案’、‘地宫’、‘宝藏’什么的,有什么证据?莫不是为了骗爷们出手救你,胡乱编出来的吧!”
“‘证据’?”郑曦回头见是一莽撞武夫,知他是有听没懂,也懒得多费唇舌,“查证缉凶是官府的事。我只是名医者,可不是官差。”
武夫被她冷淡的态度激出火来,当下又胡搅蛮缠地叫嚷了数句。郑曦只是不理,反而向众人解说起由恶盗“螳螂”姐妹推出花家姐弟年貌不符的原因,以及对花家姐弟所练星罗宫魔功的猜测。
那厢花髓正因郑曦对“万少庄主”的一句“惺惺作态”的评价笑不可抑,此时又听闻“螳螂”姐妹的死讯,登时狂喜,大笑道:
“好!死得好!两个贱人死得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听她大笑,俱是震惊。郑曦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她已知的、关于“螳螂”姐妹的所有讯息,不禁失声:
“‘螳螂’也是星罗宫门人?!”
这位花娘子修炼星罗宫的功法,年约四旬却貌若二八;“螳螂”姐妹修炼邪功,年近四旬貌若双十;花娘子所练魔功需食人肉;“螳螂”姐妹十几年专挑新婚夫妇下手,男子碎尸万段,女子挫骨扬灰……然而并非没有食人的可能;传说星罗宫位于东海,坐拥宝藏,而“螳螂”姐妹所用碧色弯刀,乃是右一种极为罕见、甚至可说千金难求的深海贝类汁液长期浸染而成,足见其身家背景之深厚……
该死!她怎么没有早点想通这节!
然而悔之晚矣。
花髓此刻忽闻宿敌死讯,心情大好,竟朝郑曦嫣然一笑:“不错!多谢你带来的好消息,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话音未落,语调陡变。花髓浑身真气骤然鼓荡,竟将围攻她的众侠士生生震开,随即扑向其中被震得最远、武功最弱之人!
“花娘子!你想不想知道星罗宫的宝藏被转移到了哪里!”
郑曦情急大喊,然而花髓不再受她挑衅,兔起鹘落间左手五指成爪,生生插进了那人的头顶!
那人抽搐数下后便断了生机。
郑曦心神一滞,万分悔恨自己思虑不周、实力不足,牵累这位义士丢了性命。
又见花髓扭头看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姣美面庞上流露出张狂嗜血的笑意:
“这些,就留待小郎君最后慢慢儿与我细说吧!”
旋即,她手腕一扭一翻,竟连皮带骨地挖出了一块脑髓,当众大口啖食!
众人见此情景,俱是惊骇非常——纵然之前许多人已由那“地下厨房”中地狱般的景象联想到了一些事情,也远不及此刻亲眼所见的冲击来得深刻巨烈。
一时间昏暗阴晦的地下大厅里,只有这名宛若少女的魔头啃食脑髓的“吧唧”声。
不知是谁先呕了一声,陆续有人开始干呕。
“鬼!恶鬼!!大家快跑啊————”
有人惊叫一声,接着便有数人慌不择路地试图跑出大厅,场面登时一片慌乱。
“不要慌——!”郑曦竭力大喊,“莫要自乱阵脚!聚拢!聚拢!”
然而在恐惧本能的驱使下,又有几人能听进她的话?
当下花髓又趁乱揭了另一个人的天灵盖,狂笑着开始吞食第二个人脑。
“妖妇!看刀!”一布衣青年激愤难当,提起手中朴刀大喝一声,冲向花髓,兜头一刀劈下!
花髓不闪不避,伸手抓住青年手腕,指含真气用力一收!
青年腕骨尽碎,朴刀立时脱手。未及呼痛,又被花髓往身前一拉,随即胸口一阵锐痛。
他低头一看,只见女子染血的衣袖外露出的小截纤细莹白的手腕,而手掌——已尽皆没入他胸中血肉!
她受伤麻痹的右手竟然恢复行动了!此番表现,只怕功力远胜方才!
众人人只见花髓动作奇快,又将左爪扣进青年颅骨,双手齐齐发力,各从青年的头部胸口扯出一样血淋淋的事物,而后将已然毙命的青年尸身往旁边随手一甩,满身鲜血地癫狂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调息已久的柯行之强运真力,将余毒随着一口鲜血逼出体外。
他睁眼看向远处那抹松石绿的背影——郑曦正和以华山弟子为首的几名江湖人侠客召集众人,小心地往这边退却——她暂时是安全的,这让他稍稍放心。
一旁的百里烨正抱着刚刚晕厥的百里凉焦急呼唤,身上又有伤,于情于理也不好叫他此时放下亲姐,出手相帮。
“…田…兄弟…”柯行之叫住就要冲出去与花髓缠斗的田知甚,不甚利索地指向天房顶,“…飞…虹、铁链…越长越好……”
田知甚会意,轻身跃上一条带钩铁链。
他又转头寻找郑曦的身影,却见到了让他目眦尽裂的景象——
她被人推向了花髓!
被推出去的时候,郑曦的心情意外平静。
毕竟,她虽无利用他人性命为自己当盾的意思,但四处奔逃、吸引花髓注意、利用场中诸人为她阻挡花髓攻击,拖延时间保全师兄和百里姐弟也确属事实,如今被人推出去当饵也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只是不知谁人如此大胆,众目睽睽之下推人出去喂花家娘子——也不怕她吃多了功力暴涨,届时场中诸人更难抵挡、死的更多?
她有些好笑地回头,想看看是谁胆儿这么肥,却瞥见真正令她心惊胆战的一幕——
柯行之手握一段铁链,惊惶焦灼地望向她,一旁将他扶起的田知甚亦面露焦急之色。
两人均欲赶来救她,丝毫没有注意背后突然出现的人影。
不知何时进入大厅的花石,手中高举一根精钢短棒,就要朝柯行之后脑砸去!
“小心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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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补充:
1、本篇中,“胡搅蛮缠的武夫”、“花髓听到螳螂姐妹死讯的反应”、“螳螂姐妹与花髓相识且都是星罗宫门人”、“郑曦被人推向花髓”的情节”
,均为阿羡&田田荔枝的构思设定╰(*°▽°*)╯
2、“螳螂”姐妹相关:
行事作风参见:http://elfartworld.com/works/88028/manga/ 最后1P;
年龄问题参见: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266/manga/ 的P3起;
螳螂”弯刀相关参见: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4782/ 第4部分;
3、柯行之与花石的小冲突 :
参见http://elfartworld.com/works/107938/ 的P5~P6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09049/
下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41082/
"星罗宫位于东海"的传闻见【田知甚】: 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9437/
间隔太久过来填坑,小学生作文。
本来以为一次可以填完的,然而脑力不足ry
主要内容为主线第二章~第五章白虎线幕后大乱猜【……】
多次脑内推翻重设之后,很多当初想好的细节都忘记了,各种OOC&逻辑混乱&错别字还请见谅(•́ω•̀ ٥)有些话是胡诌的,请不要在意_(:3」∠)_
感谢当初应约的各位荔枝和耐心答疑的企划主,手动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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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暴、露、了~”
“常人若听得他人向自己询问陌生人的境况,第一反应当是疑惑‘此人是谁’;而花娘子你,在我问起‘万少庄主’近况时,回答的是‘他好不好与我何干! ’——这显然是与‘万少庄主’相熟的反应。至于二位的关系……倒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少年”的声音并不洪亮,却清晰到足以令厅中诸人听清,甚至还带着从容的笑意,竟似那仍在淌血的右臂不曾长在自己身上一般。
这份“从容”入得花髓眼中,使她更加焦燥。
“胡说八道!"
她怒喝一声,又向郑曦攻去。
“哎呀?这是被说中了的恼羞成怒吗?”
郑曦嘴上不饶人,脚下则全力运起逍遥派的迷蝶步,引着花髓往远离柯行之与百里姐弟的方向而去。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逍遥派本就承自先秦老庄一脉,所传多为追求“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这典出“庄周梦蝶”的“迷蝶步”一旦使将出来,真真是人如蝴蝶蹁跹,看似悠然缓慢,若有人猛然伸手去抓,又倏忽间从其指畔飘然飞走,勾得人再三去扑,却始终扑它不着——倒不知是人戏蝶,还是蝶戏人了。
花髓险些再被诱入“扑蝶人”的困境,一抹寒光斜刺而来,“叮”地将她抓向郑曦的左爪格开,接着几道凛凛剑气迫得她后退几步,又陷入了数位侠士的围攻。
“这位郎君,因何断言万贤山庄一案乃‘星罗宮'所为?”
来人衣袂飘飘,泠泠如白雪映月,正是华山派的方鸣启。
当日他与同门师兄弟一起亲历万家灭门案,也是他率先带领师兄弟们在万贤山庄内查探。虽曾一度怀疑是华山派死敌——共生教犯下的此等血案,然而黑白两道数月探查皆无所获,又因万家地宫一事横添波澜,如今陡然听人说出疑凶,此人又正被疑凶追杀,自免不了出手相救的同时询问一番。
“‘星罗宫'的‘星罗'二字,最易使人联想到‘星罗万象'、‘星罗棋布'两词。而万家血案中遗失的正是一册棋谱,万家地宫入口有一间棋室,地面被布置成巨大棋局,正暗合'星罗棋布'之意,此其一;"郑曦方得喘息,也不客套,噼里啪啦倒豆子般快而清晰的说出自己的推论。
“小子闭嘴!!……唔!你那匕首上有毒?!”
花髓急怒,正要发力一举解决周身几只碍事的“苍蝇”,却发现仅被划伤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整条手臂没了知觉。
"来而无往非礼也,花娘子不必客气。"郑曦温雅一笑,气煞花髓——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怎能不气!
“地宫棋室不止入口一间,”一名气质温厚的青年略有犹豫道,“当日在下无意中进入地宫深处一隐秘石室,见其中石床上刻着一副棋局,旁边还放着一本被撕走数页的棋谱。若没记错,石室棋局与入口棋室中的相比,只多了几手新子。不知这与万家、与星罗宫又有何关联?”
青年乃化名"林鹰扬"的金国世子乌林答鹰扬。他虽生性温厚、钦慕汉人文化,厌倦权力场中的明争暗斗,但万家一事又牵扯到金国势在必得的《千里江山图》宝藏,事关母国利益,他这金国世子也不得不多在意一些。
郑曦又得到一条先前不知的线索,当即向他颔首致谢:
“多谢兄台的信息。这正是第二点和第三点‘巧合'。”
“如今官府已将手中前朝宝藏的相关线索讯息'悉数'公之于众。其中星宿图和数字刻度来自万贤山庄地宫,唯有'牵星术'是广为流传的航海观星辨位之术。不巧的是,有传闻‘星罗宫'正隐匿于东海诸岛——此其二!”
“其三、若无意外,官府公布的寻宝所需星宿图、数字刻度当与这万家的棋谱棋局有关——或指示正确的藏宝地点,亦或指示寻宝的安全路线——诸位想想看,棋盘中罗列的棋子,不正如天上的星子,又如海中分布的海岛礁石、或者为守护宝藏而布下的机关吗?”
少年振振有辞,尚未变声的中性嗓音渐染铿锵之意。
众人皆哗然。虽觉郑曦之论颇有些大胆和异想天开,一时间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这些疑点也只能说明万家血案、前朝宝藏与星罗宫有纠葛。听郎君之意,失踪的万少庄主竟还活着,且与这星罗宫的妖人相识,这又从何说起?”有人问。
郑曦笑笑,指向被众侠士缠住的花髓。
娇小的身影诡异依旧,身法却大不如初现时迅捷,身上的紫缎斗篷遍布尘土豁口,早不复之前的光鲜亮丽。
即便受伤中毒,她的武功也在在围攻的诸人之上。只是这数名好手顾忌她左爪上的毒素,心中又因路上所见“厨房”中的血腥残酷景象而暗藏惧意,始终缠着她小心游斗消耗,不曾因猛攻露出破绽。双方一时间竟相持不下。
“其四、紫色斗篷。”
郑曦刚开口,就见花髓身形一顿,随即攻势加快,似急于脱离诸好汉的围攻,立时言辞如滔滔江水奔腾不绝:
“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召公制礼乐而尊卑明。我华夏数千年文明,历朝历代上至朝廷祭祀衣冠之别,下有民间丧葬五服之分。江湖儿女虽不重此道,但每一个组织派别之内,必然于服饰徽记等处有一统一标识,以凝聚人心、区分异己。”
“星罗宫这般传承百年的隐匿组织,既喜派门人长期潜伏其他势力内,想必更为重视‘凝聚人心'之道。服饰徽记之类的统一标识拘于形制,不利潜伏,便选服色——毕竟服色虽显眼,却可用'偏好'一语带过。即便旁人如何生疑,也找不出更多的证据。”
“现下,这位星罗宫的花娘子披的是件紫色斗篷,而近三个月之前的正月初五入夜,有人见过一名披着‘紫色斗篷’的人,在万贤山庄前厅,屈膝烧纸祭拜,看身影似乎是名男子!”
“正月初五乃春节休沐期间,世人多与亲友团聚共度新春,极少有人会选在此时凭吊故人。往年正月初五,正是万庄主大开庄门招待友人之时。而自灭门血案、地宫风云后山庄一带几成鬼蜮,平日都甚少有人前去,又逢大雪之后,更不消说前往祭拜了。这位披着紫色斗篷之人人挑选此时祭奠亡魂,又是雪夜,乍看之下尤显对万家的情谊深重。然而——”
“此时距去岁九月初万家灭门已有四月之久,若真是与万家情谊深重,为何此人四个月内都不曾前来吊唁?若是因消息传递延误了时间,凭吊故人又非需要遮掩之事,为何此人不能白日里正大光明地请人办个道场法会超度冤魂,以全故人之谊?为何独独选了‘正月初五雪夜'这个比往日更加人烟稀少的时机前去呢?只有一个可能——他这时还不能随意显露身份,必须遮遮掩掩!”
“这花家在‘招亲'之前一直默默无闻,也不曾传出与万贤山庄有什么交往。即便两家真有何私下交流,以诸君方才所见之花家诸人的行事风格,也可推知他们并非会祭奠手下亡魂之徒。”
“而与万家‘情谊深重'到数月之后仍会深夜吊唁、又藏头露尾不愿让人得知他真实身份的万家相关人员中,在下不才,能想到的只有失踪已久的万家‘少庄主'。”
“这位‘万少庄主'祭拜横死至亲时,不知是心意不诚还是心中有愧,不曾披麻戴孝。但若要掩藏身份,为何于雪夜之中既不穿白也不着黑,偏偏穿的是‘紫色斗篷’?衣着可以选择的颜色何其之多,为何偏偏选了‘紫色’?”
“直到方才我见了同样身着紫色斗篷的花娘子,才突然意识到一个可能,”
郑曦一口气说到这里,咳了两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喉管,目光凛凛地看向面容扭曲的花髓。
“花家主仆既是星罗宫之人,作为其中首脑的花家娘子所着紫色,极有可能是星罗宮的标识色。那么,与万家灭门、棋谱失窃之案有重大干系,同样身着紫斗篷的‘万少庄主'亦极可能是星罗宫之人!"
“之前的‘失踪'也并非被真凶抓走藏匿。官府和武林一直找不到凶手,正因这位‘万少庄主’自己就是真凶!"
“当参与'赏珍宴'的众宾客因被困在凶案现场惊惶不安时,当官府和江湖正满天下寻找'万贤山庄灭门案'的疑凶时,这位‘真凶'正躲在最危险、同时也最安全的山庄地宫中,参研那本新添了三十二条人命的‘游月宫'棋谱!”
……我真的还活着。
总之勉强没有拖到今年的清明节(。)最近状态太差了凑合看吧OTZ (虽然故事发生在清明节后一天,但是因为提到了主线就厚脸皮假装主线相关好了(。)……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0466/(上得也太早了……)】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一入三月,地气便开始郁郁葱葱地暖起来。厚重的冬衣已经不太能穿的住,纪舒平下衙回来的时候又走了点路,便连薄薄一件披风也觉得热,一进家门便解了领口。
他家里现下没有女主人,一应家务便都只能由管家总起来回他。家事琐碎,无非是些无可无不可的细枝末节,他一面走一面脱着披风,只分了一半的心思去听,直到管家双手接过他脱下来的披风,恭谨地说,还有,倚香阁秦姑娘来了信,已经替郎君放进书房了。
纪舒平收回来的手便略停了停,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然后点点头说了个好。
他和秦何限通书信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正月末里为着她送还象牙球的事,纪舒平特地上门谢过一次,之后断续地便有一些书信间的往来,呵问寒暖或者闲叙近况。许是因着年少相遇的那一点因缘,倒还真像是朋友似的,落笔随性,未见什么拘束。秦何限的文笔雅致,却又没有闺阁里常见的脂粉气,信笔几句生活琐事,仿佛也和她本人一样活泼慧黠,每每令他展信莞尔。
收到她的信总是让人高兴的。可是待纪舒平用过晚饭、栉沐完毕之后,坐到书房里拆开信笺打算细读的时候,却发现这封信的内容稍稍和他的预期有一点不一样。
这是一封带了请求的书信,秦何限在信里措辞客气地询问他能不能在清明附近带她从阁里出来一趟,祭扫一下父母的坟茔。
花楼里的姑娘们按行规是不能独自出门的,必须得有恩客带着同行才行。许是觉得自己的请求对于素来甚少主动涉足风月场所的纪舒平来说有些唐突,信写得十分委婉,字里行间留了充裕的空间,仿佛他如果拒绝也不过就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罢了。
可他却没来由地觉得有几分淡淡地不悦。不是因为她的请托,而是因为她提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请求时,那种谨慎得近乎于谦卑的语气。纪舒平敬她坦荡豁达,从未因她身在烟花便把她看得比旁人低上几分。不过是这么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怎么也值得她小心到如此地步?
他想了一想才提笔回她,写,望日正逢节期,游者甚众,恐推搡拥挤,若不拘泥,次日可好?
三月十六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寒食和清明节期里连绵不断的细雨在前一天夜里便悄无声息地止住了,到了早晨薄薄地出了点太阳,竹枝上坠着不知是晨露还是残雨的水珠儿,映着日头晶莹剔透地泛着微微的光。
栖霞山听说昨天热闹得很,清明正日,都人们络绎不绝地出游郊宴是一桩,另一桩则是少林派的独目禅师领着一众正道侠士在此围剿赏善罚恶令上所说的盗宝贼子——据说最后并没有捉住,让那个贼人自戕了,却也总归很闹腾了一阵子。然而到了今天,出城游玩的人比昨日稀少得多,山脚的官道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偶尔还能听见林中一两声莺啼,仿佛也透着几分闲适悠然的气息。
秦何限打起车帘放进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来,这点细微的动静惹来车边按辔徐行的人的注意,轻轻带了一下马朝她这边靠过来。纪舒平略低头往狭窄的车窗里看了一眼,正迎上秦何限弯弯含笑的一双明眸,便也朝她露出微笑。
“秦姑娘。”
他喊了她一声。
“可是觉得车里气闷?”
秦何限倚在窗边和他搭话,一只黑得油亮的燕儿叉着双尾低低掠过不远处的道沿,一头扎进鲜嫩欲滴的翠绿林间。
“闲得发闷才是呢。春光这样好,我都羡慕起纪郎君骑着马在外头了,有好风景可看。”
纪舒平便不以为意地笑。
“这可不容易得很?待秦姑娘祭过先人,正好顺路往孤山走走。今日晴好,想必从半山放鹤亭里瞧出去的景致也不坏的。”
三月里春光正盛,笼袖骄民们侈靡相尚,最是倚红偎翠出游的好晨光。偏他对着一个正经倚楼卖笑的妓家,也能把这一句话说得光风霁月,仿佛只像与相投的故友小聚一样平和简单。
秦何限是风月场里滚了不止三年五载的人,各样明里暗里似真心还假意的轻佻俏皮话儿,不用过脑子便能信手拈来七八个不带重样的,可这会儿竟拣不出一句合适的来答他。纪舒平说得自然,神态里一丁点她熟以为常的暧昧挑逗也没有,只那么清清白白地看她,仿佛不过在等一句简简单单的“好”。
倒叫她一时间有几分不习惯。扬起的眼梢在他身上略停了停,方才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好。
纪舒平便朝她礼貌地颔一颔首,松开马缰让拘着的马儿松快地小跑几步,蹿到和拉车的同伴比肩的位置去了。她靠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他的背影,想起前阵子春寒还没全褪的时候卢少爷便已经捺不住游兴,携了几个喜爱的歌妓出郊踏春,她站在卢少爷身边陪他看年少的纨绔驰马张弓去射几乎还泛不出几点青色的柳枝,听他对着那些歪七扭八散了一地的箭矢摇着头叹息说,这也就是纪豫持伤了手,他要还开得了弓,也犯不着看你们这些蠢货丢人现眼,一点劲没有。说完还连着叹了几口气,仿佛很是瞧不上眼的样子。
她悄悄把视线往下溜到他的右手,纪舒平左手轻松持着缰,右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小臂藏在袖管里,从背后看过去依然是肩平背直的挺拔模样。若不是卢少爷提过,她竟全没注意到他接她的茶、递她的酒,交接东西的时候,伸出来的都是左手。她有些懊恼自己居然不记得八年前见他的时候,记忆里的他明明并不是个左撇子。
秦何限还记得救了她性命的那一组追星赶月的连珠箭。卢少爷的眼睛刁得很,平生只愿意看最好的东西,他说是好的,那确然便是极好。那样好的箭术,如今却连弓也张不开了吗?
纵然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自己一生尚未过半已见过太多颠沛流离,总归还是觉得……真是太可惜了。
秦何限的父母葬在栖霞山西郊一处幽静的山坳里,官道自然是不通的,马车也进不去,好在她一早便有所准备,出门时便换了方便活动的轻简衣衫,和她平素里盛装繁饰的模样比起来,难得的清丽明快,与山野春趣颇为相合。
车夫端了脚凳要引她下来,她一只脚还未踏出去,却见纪舒平牵了马过来,喊车夫稍等一等。
“秦姑娘坐我马上吧。此去怕是还有一段距离,多少省些脚力。”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栗棕色的高大马儿在他手底下安静而柔顺,深黑的眼睛安详地看着前方,睫毛密而纤长,似乎比花楼里的姑娘还要好看。她不懂马,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年载过她的那一匹,只是眼前的画面奇异般的与八年前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人还在,连善意的语气也和当年如出一辙。可是到底不同了。
秦何限只微微的晃了一下神,抿了嘴轻轻笑着应了,这一回终究没劳烦他将自己抱上去,借着车厢上略高的踏板,稍有些生疏地爬上了马鞍。纪舒平牵稳了马,向她问明了方向,便举步朝山路走过去。
山路被连日的春雨浸润,还不到泥泞的程度,只微微泛着松软的深褐色,马蹄踏过的时候轻柔得几乎没有声音。纪舒平牵着马走在她旁边,他不是十分健谈的那种人物,却也不至于寡言,何况清谈闲叙本就是秦何限的长项,一路有说有笑,倒是不觉路远,仿佛没走多久便到了地方。
秦何限平时不方便出门,悄悄辗转托了人拿钱雇了住在附近的乡亲帮忙照管一下父母的坟茔。看起来照管的人还是颇尽心力的,坟上青草剪得齐整,墓石也擦得干干净净,香烛供果都还新鲜,想是昨天才刚祭扫过。秦何限瞧了一眼,笑着说,这倒挺好,以后我来与不来,总归都有人惦记着。语气轻轻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纪舒平听着总觉得不是味道,本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被她不着痕迹地牵开话头,只好动手帮她摆放带来的祭品。
纪舒平是外人,只敬了一炷香便礼貌地走到了稍远处,容她与父母烧一陌纸钱,安静地说说体己话儿。他站在系马的地方等她,山麓一带离附近的人家还有一点距离,浅浅的山道不太经常遭人践踏,便有茂盛的春草这一点那一点地侵吞过来,路边的灌木更是长得疯,丛丛片片的遮人视线。饶是纪舒平的眼力,也直到离得很近了才看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颤巍巍一步一步沿着山道走下来。
老人家走得很稳,许是为了瞧清楚路,连头也不怎么抬。然而走到近旁时,也许是一时看岔了眼,拐杖支住的苔藓底下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光滑的硬石,打了个滑,身形便晃了一晃。站在一旁的纪舒平下意识道了一声小心,一步上前扶稳了她。老妇人也有些惊魂甫定的样子,扶着他的手站稳,一迭声地道着谢抬头去看他。一抬眼瞧见一张生面孔,明显地愣了一愣,恰赶上秦何限挎了篮子从坟冢那头走过来,注目瞧了一瞧,唤了一声,吴婆?
吴婆回过头去看她,老眼昏花似的上下打量了几遍,终于恍然大悟一般地啊了一声。
“阿秦?……你是那个,会弹琵琶的秦家的姑娘儿吧?啊哟,长高了许多,出落得比小时候好看得唻,不开口我都不敢认。怎么蛮多年了,也不见到你回家里来看看?怪道他们讲你嫁到老远的地方去嘞,格辰光回来给爹妈扫墓哇?喔,格个定是你家郎君了,生得蛮高蛮高的,挺秀的唻……”
吴婆说的不是官话,临安方言里还掺杂着一点乡下的土音,拉着秦何限说话的时候有些激动,语速偏快,饶是纪舒平已经在临安居住了十来年,也不能完全听懂。可这最后一句显然是听懂了的,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溜了眼神去看秦何限,哪知道正赶上秦何限也抬了睫毛去瞟他,目光相撞的时候她勾了勾唇角,仿佛觉得有些好笑似的,似乎是想启唇纠正,却被纪舒平抢先一步。
他自然而然地伸过手去扶刚从秦何限那里扭过头来、眯着眼睛想把他瞧得更清楚些的吴婆,弯下腰去指给她看近处地上一滩泥泞的水迹。
“吴婆婆,您当心地上湿滑,别踩了进去。”
这个抢先叫她觉得诧异,不禁怔了怔。吴婆连声地应着好,换了个目标拉住他,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纪舒平微微地笑,答得避重就轻。吴婆不太听得懂官话,鸡同鸭讲起来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扶着他的手自顾自地说得开心,直到两人一直陪她走到了村里,还热情地招呼他们留下来一起吃饭,好容易才找到借口谢绝。
纪舒平拉着马伏下来让秦何限踏着一块大石头上了马背。牵着马走出来的时候还不是饭点,春光里农事正忙,村子里空荡荡的没几个闲人,只有倚在门边纳着鞋底的老妇人,几个夹着竹马撒欢奔跑的才总角的小孩儿,好奇地探头瞧了几眼,扭过头又羞怯地跑开了。狭窄的乡间土路没怎么修整过,曲曲绕绕的,路边活泼泼生着一丛一丛的新草,空气清润得仿佛透着甜气。
“吴婆年纪大了,今日说过的话,明日或许就忘了。何况我家里早已没有别人还住在此近,便直言我不是什么良家娘子,亦不会给什么人带来麻烦……”
她瞧着纪舒平的背影,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声音柔和地说。
“还是多谢你。”
纪舒平没有正面答,只牵着马笼头半回过身来,神态里带着随和的亲昵,笑着看她。
“孤山,还去不去了?”
她定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便笑了起来。把那些因着偶遇故人而泛起的,柔软却脆弱的情感小心地收拣起来。还是那个率性恣意、洒脱自如的秦何限。
“去。怎么不去?”
【注】
•标题典出《诗经•郑风》。
•吴婆的方言腔调我就是瞎掰个气氛,不要在意那些假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