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终于守住了没有拖过季更的尊严(吐魂
谢谢亲cp帮忙挑了很多bug,你要相信虽然写得慢但我爱你的心还是不变的……(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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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时间线,大概发生在正月廿五到三十左右。
腊月还未走到尽头,江南的冬天便已经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要结束的意思了。元夕夜里还飘过好一阵细绒绒的雪花,落在地上却已经积不过一个白天。廿日开始放了几天晴,之后便没再落过雪。今天晨起天色又有些朦胧,飘落下来的却只是些零星的雨丝,那般细小,几乎连地面也无法完全濡湿,总叫人想起些沾衣欲湿、润物无声之类的温柔典故。
西湖边上的倚香阁是一座华丽气派的高挑楼阁,浸润在这濛濛烟雨之中的时候倒显得多了一份婉约的气质。纪舒平到的时候是申初,还并不是这座秦楼楚馆晚间开门迎客的时间,檐角朱红的灯笼尚未点起,门庭亦冷清无人,透着几分慵懒的闲散气。一个脸上带几点浅浅麻子,却仍不掩眉目清秀的小厮迎上来问过他的来意,便引他穿过彩楼欢门进到阁里。宽敞的大厅内并未接待来客,上层雅间窗口的竹帘也都低低地掩着,只从楼外透进一点薄薄的天光,因着天色不好的缘故,颜色也是淡淡的,像是隔了一层灰色的纱幕。不知从哪里传来稚嫩生涩的几声丝弦,像是初学的新手,那声音亦如同蒙了一层纱幕似的,凝神去听又没有了。
小厮只将他引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另有个小婢立在那里候着领他上楼。倚香阁二层以上俱为花娘的住处,换句话说,也就是恩客们的销金窟,廊间半系半挽着颜色柔和的薄纱,一脉旖旎的温柔乡风光。只是现下时候尚早,四下里清清静静的,便减了三分甜腻的味道,反透出些疏淡雅致的意趣来。
他要访的人住在第五层。小婢客气地请他在外间略坐,撩了帘子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便见秦何限掀开纱帘出来,苏枋染的绛色裙衫颜色明丽,一迎上面,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美眸未语先弯弯地笑起来。
“纪郎君怎生这般客气?不过碰巧拾着了个腰坠儿,物归原主可不是理所应当的?怎值得烦纪郎君亲自上门来谢。”
说着眼神稍稍朝下一溜,果然见那枚小巧玲珑的象牙球依然端端正正悬在纪舒平腰间,禁不住抿一抿嘴,俏皮地又揶揄一句。
“……难不成是哪家娘子素手亲赠的定情信物?”
纪舒平站起身与她致礼,答得坦然。
“见笑了,原是亡妻遗赠。”
这个答复让秦何限相当意外,不禁有些懊恼方才把话说得太过轻佻,赶忙恳切地道了声歉。
“郎君与先夫人深情眷眷,可真叫人羡慕。”
纪舒平闻言只微微一笑,意态看起来并没觉得冒犯的样子。
“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事,只是遗失了总归对逝者不太尊敬。万幸秦姑娘拾着了,的确是件值得来面谢的事。”
他并不称呼她为秦录事,摆明了态度并不拿她当寻常歌妓来看待,然而却也不好用良家的“娘子”,秦姑娘这个叫法大致是个折中,听着颇为新鲜。秦何限便也笑,请他坐,一面回身去往墙边的柜里取了团茶出来招待。
“今年的新茶还早了些,我这里只有去冬陈的阳羡茶,纪郎君来得不巧,只好烦你忍一忍这寡淡的味道了。”
她亲手点了燎炉,煮滚了山泉水。细碾重罗,调膏继刻,素手执了竹筅,指绕腕旋,击盏的声音清脆,姿态娴雅又熟练,赏心悦目得像是一幅画。待茶汤将成,她手上茶筅的动作亦变得柔缓,沿着盏缘轻拂一圈勾腕而起,茶汤表面浮起的乳雾咬盏凝而不散,细看去,依稀可见一幅断桥残雪的水丹青,和窗外遥遥能见到的风景相映成趣。
秦何限含笑奉了茶,纪舒平便接过来品了一口。
“有一事,想请问秦姑娘。”
他问得坦率,并不做什么弯弯绕的客套和开场白,秦何限便从睫毛底下抬了眼去看他,唇边挂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柔和而又讨喜。
“绍兴四年的时候,我在麯院附近碰巧从两个匪徒手里救下过一位小娘子。”
纪舒平的语调平和,目光却直接,没有漏看她听见这话之后目光微微的一凝。他了然地笑笑。
“那时候的,就是秦姑娘吧。”
秦何限没马上答,浓黑的羽睫轻柔地垂下去,挡了一挡眼睛里的表情,再抬起来的时候仍带着雅致的笑。
“哎呀,纪郎君记性真好。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还以为郎君早忘记了呢。”
绍兴四年的秋天,离现在已经八年有余。当时她十三岁,生得瘦小,看着仿佛还只有十一二,怀里抱着母亲留下来的琵琶独自一个人走在栖霞山脚僻静无人的官道上,便有两个闲手游逛的山匪起了歹心。她身无长物,连一枚多余的铜钱都没有,唯独强做镇定的一张小脸尚算得姣好,那两名匪徒便打算劫了她去发卖。她人小力弱,求饶无用,更加挣扎不过两个成年男人,连呼救的声音湮没在秋叶嘲笑一般的簌簌声响里,然后她听见了羽箭破空的声音。
那支箭从正在拉扯她手臂的男人手臂底下掠过,洞穿衣袖,力道似乎颇大,拽得他趔趄半步,紧紧抓住她的手就脱了开去。另一个男人原本抱住了她的腰,这会儿大吃一惊,手上便下意识地松了松。她趁机狠狠踹他一脚,从他身边挣脱出来踉跄地跑开。疯狂地扑向在之前的拉扯里被随意丢在一旁的那架琵琶,也顾不上逃走,先抱了起来飞快地摩挲一遍,又颤着手小心地解开包着它的布套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再查看了一遍,仿佛那比她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似的。
那两名匪徒在临安北郊也是跟着首领据山称霸的人物,过惯了耀武扬威的日子,自然并不是什么被一支飞箭就能被吓破胆的寻常地痞。回过神之后一面骂骂咧咧着打扰他们生计的兔崽子,一面从腰后抽了明晃晃的长刀出来,眯眼去看箭来的方向。踏尘而来的骑手看起来离得还远得很,瞧不清面目,却显然只是孤身一人,并无同伴的样子。领头的那个山匪便嗤笑一声,抬一抬下巴,示意他的同伙先去按住那个小姑娘。
可那个匪徒最终并没能再碰上她一手指头。也没瞧清那飞驰而来的骑手究竟是什么时候上的箭,只见一连串箭羽的影子呼啸而至。第一枝箭准确地穿过他持刀的右腕,钻心的疼痛让他惨叫着松了手,第二枝箭已经从后面追赶上来,铮地一声敲在坠落中的刀面上,击得那柄刀斜飞出去,直到三步开外才失了余力落在地面上。他本还想上前去拾,第三枝箭这时才到,划过低低的弧线径自深埋进他小腿肚,他膝盖一软,当即就跪了下去,下意识伸手去撑地面的时候用的是带伤的那只手腕,疼得他杀猪似的叫唤起来。
就这么几息的时间,还不够领头的那个匪徒反应过来做点什么,却已经足够射箭的骑手飞驰到了面前。他兜马急促地停住,手里的弓不知何时已经收回背后,换作一杆刃光锐利的长枪。执枪的人肩阔背直,从马上俯视下来,表情里带几分冷然的怒意。
“青天白日,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
许是慑于他手里泛着寒光的枪尖,那名山匪明显地犹豫了片刻,最后恶狠狠地啐他一口,扶起受伤的同伴掉头离开。纪舒平在马上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回转马头的时候正撞上不远处秦何限停下来回头张望的目光。见他看过来,她似乎吓了一跳,似乎先定了定神才露出一个有些紧张的微笑。纪舒平便也冲她笑笑,催马上前几步,见她忍不住下意识朝后缩了缩,想了想特意翻身下马,牵着走了过去。
“小娘子安好?可有哪里受伤不曾?”
被这么关切地一问,秦何限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她用力抱紧怀里的琵琶,似乎能从这个动作上汲取什么力量似的,随后垂了眸,轻轻地摇一摇头。
“不妨事,我没有受伤。多谢这位郎君相救。”
“惭愧,见着姑娘的时候只觉得面善,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
纪舒平倒是坦诚。面上还带着一点笑,语气里却有一丝细微的感慨的味道。
“……只是不曾想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再相见。”
秦何限莞尔,抬起手拢了一边的鬓发。
“这样的场合,不好吗?”
那自然是不太好的。倚楼卖笑,声色娱人,在纪舒平看来,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是个与故人相逢的好场合。然而他只是微一摇头,并没有让惋惜的神色露出来。
“那时我还以为你在临安城内尚有亲眷可以投靠,并不曾想……若是早知道,我该多问一句的。”
秦何限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很有意思。
她是倚香阁的名伎红伶,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反应。见惯了欢场上信手拈来的耳鬓厮磨、风流缱绻,却记不得上一次见人像这样微微皱眉,露出并不明显却真心实意的懊恼,是在什么时候。
她禁不住微微地笑起来。
“多问了一句,又如何呢?”
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率地看过来的时候,并不带有什么谴责或者质问的意思,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反而让纪舒平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局促感,似乎不管说什么都有点不太合适似的,一时有些犹豫。秦何限抿了抿嘴唇,抬手为他添茶。细白的手腕上层层叠叠几个金钏子随着她的动作互相碰撞,发出轻微而悦耳的泠泠响声。她笃悠悠地开口。
“好教纪郎君知道,那日我往临安城内去,本就是打算自卖自身的。”
纪舒平明显地吃了一惊,可她说得坦然,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谁家出的价码高,我便卖与谁,原是两厢情愿的事。纪郎君问与不问,并不会有什么区别。”
纪舒平皱了皱眉,分明是并不同意的样子,然而在他开口之前,她弯一弯眉眼,含笑又不着痕迹地挡了他的话。
“纪郎君觉得这里不好,我倒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盈盈地笑,美目流转。
“人贩丝麻布匹,我卖声色歌喉,难道不都是营生?况且在这世上,求一瓦遮头、一饭果腹而不可得的人比比皆是。我现在不但衣食无忧,尚有余暇调管弄弦,我觉得我活得很好。
“纪郎君心好,可世间苦的人那么多,郎君哪能一个一个救得过来呢。”
那时候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纪舒平问她家在何处,她不答,只说自己要往临安城内去。毕竟年纪小,受了这样的惊吓,纵然言语里强自镇定,终究还没完全缓过来,手脚都还在微微发颤,却勉力不想让他看出来。纪舒平看在眼里觉得怜惜,便笑说,左右顺路,我送你一程。
他本想搭她上马共乘,然而秦何限似乎从未骑过马。他的坐骑是北地种,又高又壮,秦何限站在边上还不到马背高,看着有些怕它的样子。纪舒平想了想,牵过马头低声令它卧下来。栗色的马儿块头虽大,在他手底下却温顺得如同羔羊一般,眨着黝黑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地屈膝跪了下来。纪舒平便稳住马鞍,伸了一只手给她,说,扶着我上去。
秦何限看了看马,又看了看他,几乎下意识似的把怀里的琵琶又抱得更紧了一些,稍退小半步,说,不劳烦郎君。
纪舒平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忍不住便笑,说,琵琶交给我,你先上去。放心,不会贪没了你的。
然而秦何限只紧紧抱着那架琵琶,态度十分坚决似的,抿着嘴唇不说话。纪舒平有些无奈,只好道一声得罪,连人带琵琶拦腰把她抱了起来放到马鞍上。秦何限吃了一惊,想伸手出去扶,又担心磕碰了怀里的琵琶,只能佝偻着身子努力坐稳。纪舒平瞧她坐好,才拍了拍马颈让马儿站起来。尽管在纪舒平的授意下,马儿起身的动作已经放得十分平缓,还是吓得秦何限浑身僵硬,紧抱琵琶,动也不敢多动一下。
纪舒平替她把马镫收到她可以勉强够得到的地方,指点她踏稳,见她仍一副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情知她紧张,也不说破,只牵稳了马缓缓走起来,一面走一面和蔼地问她一些琐屑的问题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秦何限答得不多,措辞也简短,可听得出来谈吐文雅,不太像是粗陋鄙薄的村妇之流。纪舒平猜测她是乡野塾师的女儿,问她时她却只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到后来逐渐适应了马背柔和的起伏,慢慢地也放松下来,她的话才稍微多些,纪舒平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拼凑起来的故事颇为令人唏嘘:她的母亲早逝,父亲又身染重疾,为了给他父亲治病,她只得孤身一人到临安城里筹一笔钱,却不想差点被山匪掳去。他觉得悯然,便问她需要多少钱,秦何限低头看他一眼,微微地笑。
“郎君问这个又是做什么呢?萍水相逢,郎君救了我的性命,是郎君心好。可世间苦的人那么多,郎君哪能一个一个救得过来呢。”
这话说得透彻,几乎近于冷酷,惹得纪舒平忍不住诧异地抬起头去看她。分明只是个连身形都未长满的少女,平白说出这一番旷达中带点沧桑的话来,一时竟教他觉得有些敬畏,却又说不上什么话来宽慰她。事实上他隐约觉得,她亦并没有需要他宽慰的意思。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别的,却拙于言辞,正琢磨间钱塘门已经遥遥在望。秦何限示意放她下来,郑重地问了他的姓名,他却忘了问她,一回首那瘦小的身影已经掩没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像一点涟漪消散在浓静的秋水里。
纪舒平先是怔了怔,随后微微地笑了起来。
“秦姑娘一贯看得通透,是我被俗见蔽了眼,抱歉。”
他这句抱歉说得率直,并不是虚文客套的意思,秦何限便也只笑吟吟地看他,浅浅道一句纪郎君客气。游刃有余的模样让他禁不住想起那时候她紧紧抱着琵琶,抿了嘴唇一言不发的样子,不无感慨地随口问了一句。
“说起来,秦姑娘那架琵琶,可还在么?”
秦何限似乎是觉得意外,梨涡里噙着的软和笑意仿佛都微微地滞了一拍,方才不着痕迹地重新泛开。
“……已经,收起来了呢。”
她转了眸光去望两旁墙上悬饰着的各式乐器。乌漆油亮,螺钿妆镶,一件一件都是名家珍品。
“那架琵琶,有些旧了,音色不佳。倚香阁的藏品大多出于名手,这几件更是个中精品,自然比那一架,顺手多了。”
一面说着,秦何限索性起身走到墙边,信手摘下一架紫檀描金的琵琶,抱在怀里拨弄两下,琵琶应手发出几声柔和的低吟。她回过头去看纪舒平,笑容明丽。
“难得来一次,纪郎君不如赏脸听一曲?”
纪舒平也看着她,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并没有说。
“……好。有劳。”
【注】
• 小秦的主题花(?)是红山茶,本篇的标题典出(划掉)小秦男神(/划掉)苏轼的《邵伯梵行寺山茶》。难得整首的气氛都很合适所以顺手引一下全文:
『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烂红如火雪中开。』
• 引纪舒平进倚香阁的小厮是燕子……因为太酱油了不好意思响应就在这里提一下⁄(⁄ ⁄•⁄ω⁄•⁄ ⁄)⁄
• 秦姑娘的称呼纯属魔改,这个时期并不应该有这样的称呼。上一封信函里其实也用了娘子,不过是跟在称呼后面当做敬辞用。总而言之高兴就好,反正称呼瞎混用也不是第一次ry【。
• 小秦当时说她要到临安城内不是bug,因为她去临安城内外所有的青楼都问了一圈最后选了一家够魄力和够价格买她的青楼,倚香阁,就是你了√
• 最后应亲cp特意要求特别做一下年龄注解:回忆杀里的纪舒平此时18周岁,小秦13周岁(一般我不用周岁但应求……)。纪舒平在17周岁的时候结的婚,所以是的,这一篇的回忆杀里的纪舒平,是,有妇之夫。……只是个英雄救美(还)不是糖,不要乱吃,对npc好点【×
好的我来更新下半部分了。顺便慈哥九百零一岁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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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他把两块玉递给暨景山,道:“暨大哥,不要怕,我只是想让你替我做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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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景山一听,忙不迭点头:“是,是什么?什么都行!”
白衣人似乎被他的样子逗笑,提了提嘴角。他看对方脸色缓和,不禁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他很想赚这笔钱,也很想把贺家人平安送到江对岸,但事已至此,已经无关生意和信誉。钱可以不赚,命不能不留。
“暨大哥,这两块玉佩,一个是贺志用给他夫人的,一个是贺志用给他二弟的,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你帮我把它们安安全全地送到白沙镇去可好?如果你能好好送到了,我便不杀你,也不杀你的家里人。你猜我若是想杀谁,他家上上下下男女老少,我会不会都会一块儿送走?”
白衣人说得轻巧,暨景山却听得胆战心惊。他眼角撇到贺至用和贺夫人的尸首,心知哪怕家人远在临安,他也一定有办法杀了他们,就像他有办法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
白沙镇从江阳往北,正是与他们此行相反的方向,离这里约莫一百五十里地,若是现在出发,怎么说最快到达也要明日晌午,不是个很近的距离。他不敢问为什么让他送,更不敢问这玉佩到底是什么,他只敢说“好”。
那白衣人又交待了些接应的地点和暗语,便挥手让他离开了。
还有几天便到中秋,圆月当空,照得地上明晃晃的,倒是方便了赶路。暨景山也顾不上休息,巴不得给自己双脚插一对翅膀,一刻不停地趁着月色向白沙镇赶去。
白衣人看着他离去,甩了甩衣袖,在园子里的尸体周围踱步走了两圈,像是在清点什么似的,又蹲下将地上一把沾着血的龙纹刀捡起来端详了一番。之后头也不回地冲着身后说到:“唐真,你到了就过来,不用躲着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黑衣身影轻巧地落在他身后。
“我这不是不想打扰少主月下赏刀的心情。”
“我什么时候有这闲情。”
“话不是这么说,我看少主你今天心情就不错。”
白衣人和唐真你一句我一句地搭话,态度甚是亲密熟捻,完全没了刚刚那股凶煞之气,反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公子。
这白衣人自然就是唐门少主·唐珏。
唐珏又从贺至用的怀里搜出一个信封,已经皱皱巴巴,还沾了几滴血迹。
“你最近说话口气愈发得意忘形了,是不是当了雷家的女婿就觉得自己好了不起?”
“我哪敢,极乐观那边已经处理好了,少主还有何吩咐?”唐真心知要真是计较起来,自己这主子什么借口都能拿来计较,只好赶紧打断。唐珏哪能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但也未揭穿,只是朝暨景山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又将刚刚就提溜在手里的龙纹刀递给他。
“等出了江阳就杀掉,用这个,别弄的太整齐。”暨景山想得没错,所有的人都要死,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唐真接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成都那边……”
唐珏脸色一沉,半晌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没完没了。我知道了,我‘尽快’回去便是。”
“少主还要去哪里?”
“你处理完暨景山便来徽州和我汇合。”
从江阳到成都要四百里,可从江阳绕道徽州再回成都,路途要多出三、四倍不止。这一去,中秋定然赶不回唐门。听他这么说唐真心下了然,点点头不再言语。
***
唐珏推门进来,却看到慕容峯曌坐在院子里。
这里是徽州府郊靠近黄山的一处庄园,依着地势建在半山腰,四面皆是树林和田地,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山下,和唐珏在临安云栖坞的别院略有相似,却更大些,连小半个山头都含了进去。园内没有请什么家丁仆役,田地也没有租给别人耕种,最近的人家也要移步山脚,平日更不可能有什么访客,倒是极端清净。
“你怎么来了?”唐珏见到慕容,脸就是一沉。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这儿的主人我可认识得比你早。”慕容坐在院里的小石凳上,石桌旁的水正咕噜咕噜冒着泡,大中午的,竟是在煎茶。
唐珏白了一眼,“也不嫌热。”
“别一见到我就板着脸嘛,我哪儿招你了?”慕容笑着放下手里的茶罐,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可不是白来的,要不是我在这儿,昨天晚上那帮小贼怕是要得手了。我帮你看家,你还不谢我。”
唐珏的目光闪了一闪,随即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楼上慢悠悠地飘下来一句:“那你继续在这儿看着吧,反正又不是我家。”
唐珏径直来到二楼的卧房,也没脱衣服,就那样直接躺在了榻上。重庆那趟行程他计划了很有些日子,又亲自跑了一趟,用了这么麻烦的手段原因无他,是因为这件事必须做得小心谨慎,不但一个活口都不能留,还不能被人发现和唐门有关。确切说来,是不能被唐门发现和唐门有关。各中缘由复杂,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让他紧张辛苦的大部分原因要归结于两个“秘密”。
一个“秘密”跟唐门脱不开干系。
六月中旬唐珏去了一趟湘西,他去湘西本是个意外,谁知却在那里碰到一个更意外的人。
这个人就是不久前从唐门禁地忽然消失无踪的唐天择。
三年前唐珏从临安回到成都时,唐天择就已经在禁地了。唐仁对他的事不愿多言,唐礼提到也只会说些气话。唐珏便是没弄明白,这位失踪多年的表叔,为何回了唐门却又被关起来。唐门禁地之所以是禁地,自然是唐家人自己若是没有允许也不能随意出入。唐天择这一进去,就很难再与外界联系。间或有人入得禁地,出来便摇头说这人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他聊些机巧药毒之类的话题不但对答如流,兴许还能给你传授些新奇有用的点子;若是赶巧精神不好,就会歇斯底里地发飙,别说探讨话题了,不被伤着就算好的。
唐珏也进去过几次,那人的确清醒且安静,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玩意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唐珏搭话。但唐珏知道他这样根本算不上“好”。唐珏记得当年在临安他是何种样子——喜怒无常,却对家人极好,恃才傲物又不失人情味,和现在浑浑噩噩冷漠无情的模样差别极大。禁地的唐天择忘了很多事,有时候能忽然想起来,却总像在说别人。他也认得唐珏,还能认出那个镯子,却不太愿意跟他过多亲近。
“我不是你表叔。”
“我也不姓唐。”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让人心生寒意。几次下来,唐珏便也不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直到不久前,唐天择还好好地呆在禁地,对外界不闻不问,只顾着刻他的人偶。就当唐门的人都以为这个疯疯癫癫的人会一辈子被囚禁在后山时,他却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了。不声不响,没有任何人发现。负责照顾他生活起居——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是负责关押看守——的人在连着给他送了三次饭,却次次发现上一回送来的饭菜原封不动放在地上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件事。
他从禁地离开得无声无息,不但没有惊动看守,就连他穿过整个唐家堡的地界时都没有任何一个唐门弟子发现。而更让人不解的是,唐仁在得知此事之后却似乎完全不打算追究,只任凭那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唐门。
只有唐珏注意到,唐仁虽表面不动声色,却在听到家中弟子汇报此事时眼中有黑气一闪而过。
他极少看到父亲露出这个眼神,而一旦唐仁露出这个表情,便代表有些事,不死不休。
所以他在湘西撞见唐天择时想也未想就追了上去。
唐天择见拦住自己去路的人竟是唐珏,果不其然面露愤然:“你也是来捉我回去?”话音未落傀儡已脱手而出,竟是为了逼退唐珏不惜与他正面一战。傀儡形如鬼魅,唐珏不得不举扇招架。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兵戎相见。
三年前唐珏还在临安时,和唐天择认真、亦或是不认真地交过数次手。第一次唐天择半途发现了唐珏的身份,于是收手而退;第二次用人偶戏弄唐珏,却又帮他治伤;之后数次切磋,教他碧玉绞丝镯的用法,倒是长辈指点晚辈的意思居多。唐珏自满月之后便与这位“表叔”分开,直到二十年后才在他乡偶遇,虽只得相处半年,却是颇为投缘。唐珏心思一动,不足一息间便打定了主意。
他猛地欺身而上,左右手并用,以扇代剑和傀儡缠斗数个回合,竟是招招直取对方关节要害,却完全不顾自己,门户大开,破绽频露。唐天择被这不要命的打法吓了一跳,不知他是打什么主意。虽说自己想要尽快和唐门撇清干系,却也没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地大开杀戒,尤其是眼前这人,他更是不想无缘无故就要了人家性命。眼看唐珏一击未成却踏步而上,硬是不退反进,几乎将自己送到了傀儡的利刃之下,唐天择“啧”了一声,右手猛力一提,那傀儡的刀锋便在离唐珏脖子仅有半分的地方生生停了下来。
看着半只脚踏进鬼门关却一脸满不在乎的唐珏,唐天择不禁皱眉问道:“你在做什么?”口气颇有些不耐烦和埋怨。
“我就想找你说说话,”谁知唐珏身子一动没动,脸上却忽地摆出个乖巧的笑容来,“表叔。”
“我不是你表叔。”唐天择听罢脸色一沉,却也再下不去手。
唐珏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此时的唐天择和三年前临安那个化名关才的表叔已判若两人。要说哪里不同,大约是除了相貌之外哪里都不同。
尤其在对唐门的态度上更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住在临安那段日子若有空唐珏便会去跟表叔喝喝茶,或许是一个人隐姓埋名得久了,好不容易见到个不用端着拿着的唐家小辈,唐天择对唐珏可算得上关怀上心,时常拉着他问东问西。听到家里人的消息,眼中多是流露出怀念和不舍,得知唐仁当了家主更是替对方真心实意地高兴,仿佛二十年在外隐姓埋名的日子都不存在一般。那时候反倒是唐仁对这个失踪多年的表弟不咸不淡,也只叫唐珏打听到他的行踪便不再过问。
谁知唐天择回到成都之后,二人态度却倒了个儿,唐仁热络地关心起失踪二十多年的“表弟”来,而唐天择对他却满身嫌恶反感恨不得退避三尺。
唐天择回成都的时候,唐珏还在临安,正是生死交关无暇他顾之时,待一切尘埃落定返回成都,唐天择已经被关在禁地许久。
唐天择被关了两年,他离开成都之后,唐珏还去过一回禁地。往常唐珏总是站在入口处和唐天择说话,惟独那一次他走了进去,还走得很深。
唐门禁地是唐家堡后山的一处开裂溶洞,入口不大,内部却十分宽阔。靠外的部分经过人工修葺变为一个巨大的石室,越向深处开凿的痕迹越少,最深处还保留着原始的模样,几十年、几百年无人问津。在石室内唐珏看到一些唐天择造的机巧玩物,有的完整,有的破碎,有的只是些材料,还未成型。他迈步向深处走去,渐渐就看到一些零散在地的木刻人偶。那些人偶却一个个都似人非人,身体扭曲,面容可怖。越向里走,这种人偶就越多,大大小小堆积如山,连墙上都开始出现成片石刻的痕迹。随着唐珏的深入,石刻开始愈发立体有致,满墙姿态各异形容扭曲的惨死之相,有些几乎看不出人形,无一不露出极端痛苦的神情,使人仿佛置身地狱。唐珏越走越心惊,待他走到山洞尽头,才完全呆住了。
在尽头的穹顶上,一只巨大的、栩栩如生的蜘蛛趴伏在天花板正中,身上的阴影随着他手中的火折一闪一闪地跳动,仿若活物。
唐珏顿时手脚冰凉。他曾经在临安玉皇山地宫的山洞里见过一模一样、只是比这雕刻大十几倍的黑色巨物,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兽只轻轻抬脚就几乎将他打成重伤。他明白过来——表叔定是在玉皇山中遇到了这只怪物,而且可能比他的遭遇更危险、更可怕。那之后唐天择生死不明,失踪了近半年,连棺材铺子都关了,慕容峯曌也跟他打听了几次,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现在想想看,他当时定是受了极重的伤,在如同地狱般的地方受尽痛苦煎熬。这满墙的雕刻仿佛就是他当时内心的写照。
若是因为这样导致眼前这人性情大变倒也说得过去,但唐珏直觉还有些别的什么掺杂其中,让人不得不在意。比如,对唐仁的态度。
是什么事能让兄友弟恭的两人变得不共戴天?
在湘西那次匆匆的会面中唐珏并没有问出多少有用的事来,但唐天择提到唐仁时警惕又厌恶的神情却深深印在他脑中。
警惕。
为什么会是警惕?
他后来反复思考这件事,思考越多,就越想起另一个人。
唐礼。
若说在这唐门里谁待唐珏好,父亲,母亲,奶奶,二叔,三叔,四叔,小姑姑,个个都宠着他,几乎没人不待他好。但要问谁待他最好,他的答案却不是唐仁,也不是武裳,而是唐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想到唐礼,不知道唐礼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联系,越想越多,越想越乱,越想越心惊胆战,却浑然不知自己在心惊些什么。这件事就像一个无形的重担,压在他身上,让他摇摇欲坠。
另一个“秘密”却事关此间主人。
从唐珏躺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床头角桌上摆着的花盆,盆里有两株低矮又不起眼的植株,翠绿色的枝叶已经长得颇为粗壮了。这盆栽既不好看也不好闻,没有花朵,只有趴在土上的椭圆叶片,乍一看像是两丛野菜。
唐珏却知道这两株“野菜”正是如假包换的稀世珍品,天山雪莲。
年初他来这里时带来一个小盒子,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几粒泛着黑色光泽的种子。种子是和唐门有生意往来的西域商人带来的雪莲籽,在中原颇为罕见,他也是一时兴起就拿了过来。
“这东西珍贵虽珍贵,可惜在这里种不了。”唐珏颇为惋惜地感叹,随手就将盒子留在了这里。谁知下次再来时,便看到这间屋子的主人正在给一个花盆小心地浇水。盆里空荡荡的,但土却松软新鲜,大约是种子埋下去还没多久。
“种不活的。”唐珏看着那盆新土忍不住说道。那人只是笑了笑,小心地捻了一下潮湿的土壤,把花盆推到阳光下摆好:“我连你都救活了。”
唐珏竟一时无言。那人的身体比起两年前虽大有起色,却仍旧虚弱,甚至及不上普通人。成天呆在这院子里休养,也着实无趣,能有个打发时间的事做也好。思及此,唐珏便随他去了,却从没想过这几粒种子真的能在潮湿炎热的中原之地种活。对方照顾的很精心,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出一月,种子就破土发芽,没过多久就长得像一盆野菜了。谁又想得到没到花期的天山雪莲竟是如此普通不引人注目的模样。
也不知是这间屋子气氛安静催人入睡,还是原本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喘息的机会,唐珏只觉得睡意上涌,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梦,本应睡得很好,但无奈八月的秋老虎不懂收敛,他这么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下午,醒来脖子里全是汗水,里衣贴在身上,汗津津黏腻腻地说不出有多难受。
他极不喜欢这种全身像是泡在温水里一般燥热的感觉,让他想起三年前那段火毒缠身生不如死的日子。那时的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能有活下来的一天,一心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快快等死。谁知他竟真的活了下来,从此他欠了一条命,多了一个需要守着的秘密。
他在鬼门关里挣扎了足足一个月才回来,却发现自己之所以能活着,只是因为有人替他死。
“你就不怕我是骗你的。”他站在床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如履薄冰。
“我怕…”和他相比,躺在床上的那人语气却平静地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但我更怕你死。”
他不知那人信不信他,也许从没信过,那也正常——但那人却怕他死,怕到宁可自己死。
唐珏缓缓睁开眼睛,屋里已经有些暗,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床边坐着一个人,似乎是屋子的主人回来了。
“醒了?”
***
天上浮云似白衣,
斯须改变如苍狗。
古往今来共一时,
人生万事无不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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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
【白衣苍狗】:浮云象白衣裳,顷刻又变得象苍狗。比喻事物变化不定。
[出自] 唐·杜甫《可叹诗》
【唐仁·武裳·唐礼·唐天择】:唐珏的父亲(唐门现家主)、母亲(长房夫人)、三叔、表叔(=关才)。
【唐真】唐珏的贴身侍从,唐门外门弟子,唐珏的堂表哥
【慕容峯曌】:慕容世家长子。
……好像没什么要说的了?噢还有关于三年前的火毒
就是那个蛤蟆啦!吃了之后修为要爆炸人要死,但是用了比较逆天的法子就没死成,修为吸收了所以就突然多了很多内力。因为要练习控制那些内力于是唐珏就一直戴着那镯子……
四家的公子原本按武功来排名的话,应该是
慕容峯曌>南宫同>雷慈>唐珏
慕容本就比他们年纪大很多,在江湖上成名数十载。南宫则是武林新秀榜的常客,雷慈除了霹雳堂还另拜江湖师父,把点血截脉这邪门武功练得很精纯。
所以他们武功都比唐珏好(唐珏才一直在吃鳖啊!)
另外南宫和雷慈的话,大概是装备武器的时候南宫>雷慈,卸了武器雷慈>南宫这样的程度……
自从消化(。)了蛤蟆之后大概就变成
唐珏>慕容峯曌>南宫同>雷慈
一下子入先天之境,白得了几十年苦修都未必能修炼出来的内力(虽然很厉害但也不是那么好运用熟练就是了)你说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去找慕容报仇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不是斗转星移吗,你不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就让你试试ry(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