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武(武行)
大武在雲中腔中有兩種含義,一是指包括武生、武旦、武醜等在內的所有武行(但武醜有小武的別名),雲中地區民間風俗尚武,雲中腔亦特重武行,因此在行當名前加一大字表示尊敬;二是特指武生,因雲中腔武生功夫注重大開大合的氣勢,演員也多用身材魁梧的壯漢。目前發現的最早關於雲中腔武生身材的記錄,是清中期在雲中地區為官的□□所著的《雲中觀戲筆記》。其中提到當時雲中最有名的□家班,班裡的武生個個身高體壯,沒有一個身高低於七尺,最高的一個□□□,竟有一米九左右,能一拳擊碎一面墻。就算是一般戲班,祗要是為人稱道的武行,也沒有個子矮小的。
該書中同時記載了當時對武行演員的挑選,其中武生以虎背龍腰為上,熊身為次,肥圓者雖高大不取;武旦以玉樹臨風者為上,身微壯然靈巧者為末,身小而功夫上佳者為末;武醜正好相反,以身小且極靈巧者為上,身壯者不取,不靈巧者不取。
·武生·
傳統上稱為大武,分長靠武生和短打武生,根據演員自身條件二者可以兼容,並沒有嚴格的區分。長靠武生與副將的區別在於唱腔,武生相較更重武功,且不用將行唱腔,甚至可以不學唱,唱腔念白均用本嗓。傳統上武生武旦是同歸於武行,而非是生行或旦行的,因為這兩者腳色往往可以互相應工。直到現代中國戲曲行當理論中將武生歸類生行,武旦歸為旦行作為通論之後,雲中腔中才不得已也開始使用這種概念。但在實際上,雲中腔科班中武生武旦學員的絕大部分課程是互通的,而且雲中腔武旦行素來愛用男演員,所以現實層面上這兩者依舊保留著傳統上同屬武行的性質。
另外,雲中腔中的靠,分為大靠和小靠,大靠就是通常所說的長靠,需要搭配靠旗和高靴;小靠是在大靠的基礎上,為配合武行演出而結合清代箭衣而產生的,其最大特征就是去掉了靠旗和正面的抱肚,改短了下擺的長度,尤其是前片,長度一般祗到膝下。小靠整個形製相比大靠更加輕便修身,而且往往做成一件式,甚至可以直接在舞台上穿脫。由於經常直接穿在箭衣外面,因此小靠一般不做袖子,兩臂祗保留了肩甲和臂甲的部分,而且也比大靠要小一些,不過差距不會太大。武旦小靠的基本性質與武生相同,但增加了更多裝飾性部件。小靠是武生武旦行的專門行頭,將行不用。
·武旦·
重武功的旦行,傳統上又稱女武行,念白用副旦腔,但與武生不同,傳統舞台上武旦完全不唱。有研究者認為這可能跟武旦用腔比起武生更難以在武打時保持聲腔平衡,於是索性完全不唱,這個說法基本上被廣泛認同(因為事實確實如此)。自近現代女性開始進入舞台演出後,因為女性天然嗓音的優勢,也開始嘗試加入唱腔,並使用女性本嗓演唱。
同樣是重武功的行當,武旦比武生更注重功夫的輕巧靈活,比武醜更注重招式的華麗漂亮,對功夫的觀賞性有很高要求,有更多飛躍騰空的功夫,需要打出手,而且傳統劇目中武旦有很多火彩戲,如果按功夫技巧的種類來說,武旦是武行中技巧種類最多的。以跳躍騰空來說,武生要求如“猛虎下山,蛟龍出海”,武旦則要求如“馬踏飛燕,魚躍龍門”。現代劇場大部分禁止明火等危險物品,因此火彩在大舞台上已成了稀有技巧,雲中的官方戲校甚至完全不開設火彩課程,現在祗有極少數野台戲班出身的演員還能夠演火彩戲了。
由於技巧種類多,且對體力的要求很高,當代雲中梨園依然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武旦更適合男性演員,雲中腔劇團也確實更愛用男性武旦演員。傳統舞台武旦需要踩蹺,現代已經很少見了。
雲中腔武旦也穿箭衣,形製與武生箭衣相同,祗是下擺較短,裡面穿裙,但是會把前幅上折別入腰間,方便行動,俗稱開門裙或開口裙,兩種折法不同,一片式裙用兩邊上折,四片式和現代縫合裙用前幅上折。現代曾有戲裝廠直接把前片剪短,看似節省了穿著時的麻煩,但其實非常浪費,因為這麼做出來的裙子根本不能在其它場合使用,利用率被大大降低,因此現在祗作為一種反面例子存在了。
·武醜·(小武)
重武功的醜行,雲中腔習慣將武醜分入武行,而小醜則專指文醜和做功醜。同為重武功的行當,武醜除了作為醜行所具備的詼諧、滑稽的表演外,在武功方面注重靈巧、輕巧,不似武生更注重力道和魄力,也不像武旦有華麗美觀的視覺性要求,也沒有打出手,不穿重裝(如長靠)。武醜特有的功夫大多是下身功夫,比如其它劇種中也常見的蹲踢功夫等。除了特定角色有需要外,武醜均不穿靠,行頭大多是短打快靴,或是神魔戲中的妖兵魔兵裝。以前武醜有耍牙的功夫,然而這種功夫對口腔健康有很大的負面影響,現在已經沒有人再學,祗存在於歷史影像中了。與武旦相同,傳統上武醜也要學火彩功夫。
·武行·
廣義上的武行是指包括所有擅長武藝的行當,狹義上的武行,則專指擅長武藝的龍套演員。這裡所介紹的武行,是狹義上的武行。
武行作為一個專門的行當,源自軍腔的貼將、眾應和民間的武術、雜耍藝人。
雲中作為一個尚武的地區,對戲曲中的武戲要求也較其他劇種觀眾來得更高。據記載和老人們回憶,舊社會的武行經常要在台上真刀真槍地打鬥,或使用火刀、火圈,或如胸口碎大石之類屬於民間武術雜耍的技藝,甚至還有“上刀山下火海”這種非常危險的演出形式。
自民國起至新中國成立,武行的很多傳統演出技巧和形式,由於各種原因(從現代的眼光來看,主要是出於安全考慮)都被廢除或禁止,除了一些民間舞台,在官方舞台上雲中腔武行所能呈現的演出已大大減少,很多戲迷都感慨如今(雲中腔)的武行與京劇武行已經沒什麼差別了。如何在保障演員及舞台安全的前提下,將雲中腔武行演出重新發展起來,是現在雲中梨園行的一個重要課題。
武行演員由於祗重武功,不重演技,除了眾答和應聲以外,也不需要念白和唱腔,所以現代雲中腔劇團,除了戲校,也會從武校學生或民間習武人士中招募演員,是雲中腔中唯一一個會從非戲曲專業學校(或科班)中招募演員的行當。
(2)將行
將行是雲中腔特有的一類行當,源自軍腔,歷史上曾有大將、副將、貼將三大類,外加卒眾(眾應)一種。其中大將有正大將、滑稽大將、花將三行,合稱三大將;副將有大副、二副二行,是軍腔中除三大將外最重要的行當;貼將相當於現在國內梨園行通用說法中的“武小生”,區別是貼將不演特別重要的角色,軍腔與鄉音合流之後,由於行當本身的豐富性,貼將已不再作為一個獨立行當,而祗作為一種角色分類,由其他行當應工。
卒眾,又稱眾應,也就是軍腔中的龍套角色,沒有主要戲份,負責武戲、搭腔等配合性演出,軍腔與鄉音合流後,該行當分類便已不再存在,而是分別歸入了武行和龍套。“眾應”作為一種表演形式仍存在於戲本和舞台之上,“卒眾”這個名詞則已經不再被使用了。
·大將·
也叫正大將,一般被認為相當於其它劇種中的淨或花臉,但軍腔的大將並不一定勾臉,而且與其它劇種的淨行不同,按例一齣全本戲中祗能有一個正大將的腳色,相當於一支軍隊祗能有一個最高統領。在軍腔班中,如果班主本人也是演員,往往就是大將,所以軍腔班班主也有班將軍或班頭將軍的別稱(班即指戲班)。
傳統上,即便是楚漢故事中的劉邦和項羽,也祗能有其一由大將飾演,一般是相較下更加主要的那方為正大將,相對次主要的那方,劉邦多為正生應工,項羽多為滑稽大將應工。
現代曾有某官方背景劇團嘗試由雙大將演出《楚漢爭霸》,但效果並不好(雙大將導致唱腔互相打架),初演之後便宣告終結,成為雲中梨園一大笑柄。
正大將一般祗作為主角出場,祗有二種情況例外,一是關羽,二是岳飛,即便是作為完全不開口的配角,也依舊由正大將應工。相對地,雲中腔也並不似一些劇種,如昆曲、京劇等,專門分出紅淨或紅生來飾演關羽。
大將,尤其是正大將的唱腔十分難學,除了需要“貫通南北”的氣勢和音量外,還有類似蒙古族呼麥的雙音共鳴,以至於現今人才凋零,如今全雲中職業的正大將演員,不區分實力和資歷,祗剩不過十人而已,票友一般也很少票大將戲。
·滑稽大將·
軍腔特有的一種行當,唱唸用腔雖然與大將相同,但表演上更滑稽幽默,嗓音不要求如正大將那樣有完全貫通南北的魄力,也不需要雙音共鳴,可以用俗白,可以扮醜,所以也有醜大將的別名。
雲中腔中醜角沒有特殊用腔,古代軍腔演出場地都在寬闊戶外(傳統上有軍腔不進門的說法),沒有特殊的用嗓方式,聲音難以傳播,因此古代軍腔中醜行的表演多是重做功的配角(尤以武醜為多),作為主角的戲很少,有也大都類似於無台詞的做功戲。滑稽大將可能是為了彌補軍腔戲在這方面的缺憾而誕生的行當。
在大多數情況下,傳統軍腔劇目中的醜行都是作為配合滑稽大將演出的配角而出場,比如很多劇目中滑稽大將的屬下兵將也是以醜行應工。直到現代擴音設備進入舞台應用之後,軍腔中的醜行劇目才變得豐富起來,但滑稽大將的地位依然是不可撼動的。
同正大將一樣,一本戲也祗能有一個滑稽大將,但滑稽大將跟正大將可以同時登場。
當代舞台演出中,在有音響設備的前提下,滑稽大將的角色有時候也可以醜行應工,不過由於有唱腔的硬性要求,實際能應工的醜行演員並不多。
·花將·
大將中的女性角色,但並不屬旦行,而屬大將行,因此也叫女大將、裙釵大將或百花將,如《百歲掛帥》中的佘太君,《穆桂英掛帥》中的穆桂英,而這兩個角色傳統上都是花將正旦兩門抱(雲中腔沒有現代一般意義上的老旦行)的,而真正花將行獨佔的角色其實祗有兩個,明末清初《血天仇》中的百花將軍(百花將之稱的由來)和清末《貞德傳》中的貞德女。與正大將和滑稽大將一樣,一本戲祗能有一個花將腳色,與滑稽大將可以同台,與正大將很少同台。
花將唱腔的發聲方式與正大將相同,在祗有男性演員登台的時代,兩者唱腔幾乎難以分辨,加之傳統劇目中女性大將的角色很少,因此除非是行當十分齊全的大戲班,一般戲班並不會配備花將行,花將腳色或是由正大將,或是由正旦應工(傳統劇目中花將與正大將很少同台可能也有這個原因)。
隨著近現代女性開始登上戲曲舞台,花將的唱腔和表演方式、劇目開始被重新發掘,成為一個有別於正大將的、真正的獨立行當,演出的角色範圍也大大拓寬,並且可以兼演一些青年將軍角色(如部分劇目中的周瑜、羅成等)。現今的雲中腔演出,大多愛以花將行應工年輕俊美的大將軍角色,能夠兼具大將的豪邁之氣與生角的俊美儒雅,所以現在又有美大將的別稱。
不過,雖然按理來說花將與大將是同一種發聲方式,但花將行對於雙音共鳴的要求,歷來兩說,有認為花將既然與正大將同等級別(比如基本不同台),就應該與正大將有相同要求;也有反對的認為將行中的正行就是正大將,花將與滑稽大將一樣都是正大將的副一級,所以不需要與正大將有同樣要求,而祗要維持現狀(不要求雙音共鳴)即可。兩方聲音爭論不休,以至於至今也沒有定論。但是由於目前沒有這個雙音共鳴的硬性指標,花將相比大將更易入行,故而在當代比大將發展得更好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正大將、滑稽大將、花將合稱三大將,當“大將”作為一個行當大類的稱呼時,便包括這三個行當(作為特指時則專指正大將)。大將行是雲中腔中唯一直接使用大嗩吶伴奏演唱的行當,其他行當一般不會在演唱時使用嗩吶伴奏,甚至跟本不使用嗩吶。
此外,正大將和花將都不演負面角色(比如卑鄙的小人或奸臣),滑稽大將則可以飾演亦正亦邪的角色(如曹操)或純粹的反派(如《殺海陵》中的完顏亮)。
三大將除了“場上不能有同(本)行”這點相同外,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即便是戰敗的戲,在台上也不下跪,拜見帝王時祗行抱拳禮,拜見母親時行屈膝抱拳禮(如《白虎堂》楊六郎拜見佘太君)。到了後台,如果還沒卸妝,就算面對高官貴人也祗行抱拳禮,同樣不能下跪,也不折腰,要卸妝之後再出來重新見禮。一般來說,大多數行外人也會尊重這個規矩,當然在封建社會,梨園行作為一個賤業,本身無法強制外人遵守這個行規。現代中國社會,因為已經廢除跪禮,鞠躬禮在一般民間也很少再使用,所以這類後台的傳統意識也就逐漸淡化了。
近代以來有學者提出了文大將的概念,因為如包公、文天祥雖然身為文臣,卻也是正大將的本工,但是由於祗有這兩個例子,而且唱腔上與正大將並沒有明顯分別,即便把正大將與滑稽大將皆可應工的曹操加進來,也不足以行成一個獨立的行當,因此這個分類法目前並不被廣泛接受,不過戲曲界依然有人在努力嘗試開拓這個行當的表演方式和劇目角色。
研究者和演員曾經試圖借鑒京劇中的花臉,結果發現效果並不好,反而像不倫不類的雲中口音京劇,因此重新回到雲中腔的行當中尋找突破口,目前的成果是以正大將融合正生的唱腔,並以此重新排演了現代革命劇目《□□□》,以設計出的文大將唱腔演唱其中的政委角色,雖然仍有許多不足,但唱腔的設計在理論上基本可以解決雙大將唱腔打架,以及正生應工軍中政委時顯得過於儒雅而氣魄不足的缺點。
不過,雖然文大將的說法並不被廣泛接受,將行文唱的說法卻較深入人心,可能會成為定論。
·副將·
副將行是將行中的第二類,負責飾演各類除大將外的將領角色,在軍腔與鄉音合流之前,實際上還要承擔著軍腔戲中的如今由正生扮演的所有角色。副將的特點是大都著長靠(祗有在特定戲折中換穿如蟒袍、箭衣等,或是軍腔中應工生行腳色時著相應服飾),更重唱功架子,可以多人同時上場,是將行中運用最廣泛的行當。
此外,在軍腔與鄉音合流之前,唱功武旦(也就是現在一般所說的刀馬旦)也歸屬於副將,被稱為女副將,如《穆柯寨》中的穆桂英(鄉音班中一般由副旦應工)等角色。
·貼將·
貼將是將行中的第三類,相比大將和副將,更重做功和武功,幾乎不唱,特點是多穿小靠,少插或不插靠旗,負責飾演軍隊中的小將領或小隊長之類職位較低的領導角色,或戲份較重要的士兵馬夫等,同時在軍腔中也負責飾演擅長武功的女性角色。在軍腔與鄉音合流後,貼將的角色被交給武生、武旦、小生或武行應工,因此現代雲中腔實際上已經沒有貼將這個行當存在,但這個名稱作為一種相沿成習的說法,有時仍被用來指代除大將、副將和龍套外的所有軍中角色。
行當
(1)綜述
傳統雲中腔行當有十三腳色和十五腳色兩種分法,這兩種分法的區別祗在於是否將花將和武旦兩行單獨列出。雲中腔的行當大行歸類有不同說法,一般來說雲中文人的筆記多按大、正、副、外四種,民間多以文、武、雜三種,將十三(或十五)行當進行歸類。這十三行分別是:大將、滑稽大將、(花將)、正生、正旦、大武(武生、武旦)、副將、副生、副旦、外(貼)、醜、老、僮、雜(龍套)。現代因為行當細分更加深入,一般都傾向於採用十五腳色的說法,甚至還有人提出十八腳色,即將外、老分出生旦,並增加文武旦一行,不過並沒有獲得多少認可。因為這兩個行當內部本身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難以互通的藝術技巧,而且應工角色幾乎都是邊角的陪襯,特地區分的意義並不大。而所謂文武旦,本身祗是對二文一武三門抱的旦腳演員的稱呼,沒有必要特地列為一個行當,而且既然有文武旦,那自然也要將文武生列為一個行當,從科班學習的角度,這種分類太過莫名,反而會對學科劃分造成麻煩。
以下按兩種不同歸類分別列表:
四類法》》
大:大將、滑稽大將、(花將)
正:正生、正旦、大武*
副:副將、副生、副旦、醜
外(貼):外(貼)、老、僮、雜(龍套)
*大武的分類在文人筆記中多有不同,歸入大行、正行、副行的記載都可見到,可能與記錄者本人的喜好或認知有關,但民間的三類法則非常統一,現在一般也都以三類法為准。
三類法》》
文:正生、正旦、副生、副旦、醜(文醜)
武:大將、滑稽大將、(花將)、副將、大武(武生武旦)、小武(武醜)
雜:外(貼)(含貼將、貼生、貼旦)、老、僮、龍套
三類法中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將行都是重唱功和做功,而並不特重武功的行當,但三類法依舊將他們歸入武行,所以可以說,這種分類法所說的文武,指的並不是這個行當的表演偏重文戲還是武戲,而是指這個行當所扮演的劇目本身通常所歸屬的分類,因此將行雖然本身文戲佔多,但會出現將行的戲,即便有純演唱的文折子,但從全本來說,幾乎可以說一定會有重要的武折子戲。此外,與四類法和十三(十五)腳色分類不同,三類法將醜行區分了文武。
四類法隨著行當分類的細化以及本身的不確定性,現在已幾乎不被使用,三類法在雲中民間和梨園業內依然被普遍使用,但由於現當代的五類分法(即所謂生旦淨末丑)在全國範圍內的通行,雲中腔業界,尤其在對外交流的時候,也不得不開始使用這種說法,祗是改為了“將武生旦醜”五類加“外”一類,不再用“貼”,並且武旦和武醜依舊歸屬於“武”,而不屬於旦或醜。
按這種現代5+1類分法,雲中腔的行當分類如下:
將:大將(正大將)、滑稽大將、花將、副將
武:武生(大武)、武旦、武醜(小武)、武行
生:正生、副生
旦:正旦、副旦
醜:醜(文醜)
外:佬(老)、僮(童)
除武行以外的龍套角色,如今不再作為一種行當,而祗是一般演職人員,有需要的時候劇團內任何工作人員都可以上場充任。
雲中腔戲班,一般分為鄉音(彩腔、野調、百花)班和軍腔班(軍班),其它如官腔等並沒有專門的戲班,而是鄉音班和軍腔班為了豐富自己的演出劇目而增加配置的。
除了人數多、行當齊全的大戲班外,一般小型戲班祗需要配備六個行當就可以演出很多劇目。區分鄉音班和軍腔班,祗需要看他們的六大行即可,兩者區別很大。
鄉音班:正生、正旦、副生、副旦、醜、雜
軍腔班:大將、副將、正生、大武、醜、雜
軍腔班有時候甚至可以不配正生,但副將需要配備多人。此外,歷史上小型的軍腔班,往往不特別配置女性角色行當,當需要女性角色出場時,或是從外邊請旦行演員助演,或是直接由班裡的男性行當兼演——比如大將兼演花將,正生兼演正旦,武生兼演武旦。按目前研究,這應該是小型戲班的一種無奈之舉,因為行當較為齊全的戲班,基本上不會出現這類行當兼演的情況。
此外,鄉音班中還有一種微小型戲班,稱為三小班,祗需要生、旦、醜三名演員,配上司琴和司鼓兩名演奏人員即可成班。雖然都屬於鄉音,但因為這種形式的小戲班在雲中歷史上很常見,因此特別列出說明。
一、從三卒戲到雲中腔
雲中腔一詞,原本泛指來自我國雲中地區、使用雲中漢話進行演出的所有漢族傳統戲曲種類,包括軍腔、鄉音兩大類,及若干小型劇種。該名稱目前可考的最早出處是清中期北京的文人筆記,並與陝西秦腔一起被稱為西北梆子,因此雲中腔嚴格來說最初並不特指某單一劇種,而是外地人由於難以分辨於是籠統稱之之名。但由於雲中諸漢民族劇種所用語言相同,所用聲腔共通,常常同台共演,因此在各地方文化間的交流成為常態的現代社會,雲中人自己也開始使用雲中腔這個統稱來作為本地主流梆子聲腔共同的大名,但在本地梨園行內依然會區分軍腔戲和鄉音戲。
雲中腔目前流行於所有通行雲中漢話的地區,主要由軍腔、鄉音兩大系統,以及若干小、微型聲腔組成,其中軍腔是地位最高的一種,鄉音是腔調最豐富的一種,兩者在雲中腔的發展史中分分合合,但追溯其源頭,則都出自唐代雲中地區駐軍的三卒戲。
所謂三卒戲,乃是古時雲中駐軍閒暇時自娛自樂時的一種演出形式,表演者多是軍中兵卒,由於當時雲中軍營禁止絲竹之聲,因此所用樂器也祗有小鼓、梆子等小型、簡易的打擊樂器,以及軍胡一種拉弦樂器。
跟據目前的考古研究成果,我們可以推斷出三卒戲最初是以一種類似鼓詞的形式來唱講故事的表演,隨著故事在軍營中的流傳,出現了士兵自發以帶有一定表演動作來講故事的傳播方式,漸漸地,這兩種表演方式逐漸融合,形成了一種奏樂者在後說唱故事,士兵在前扮演故事人物的演出形式,也就是後來被稱為三卒戲的劇種(可能是因為這種演出方式形成之後,演出者往往是一人說唱,二人表演,故而得名)。如今雲中腔的一些傳統劇目依然保留有司琴者唱白這一特點,被認為是古代雲中地區三卒戲的後代遺存。
#奏樂說唱故事作為一種曲藝形式同樣流傳至今,被稱為唱琴,一般是單人表演,並有腳踏木板(或竹板)打拍的表演。現在也開始有唱琴時加入演員在前方表演的形式,似有復原古代三卒戲的趨勢。
三卒戲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祗是軍中士卒的一種日常消遣方式,並沒有被專業或職業化,且由於軍隊本身的特殊性,三卒戲中的故事類型很有限,一是直接表現戰爭和軍事的故事,二是表現普通百姓家庭瑣事的故事(一般體現為士兵思鄉、親人思征夫的情感表達),三則是單純為了滿足底層士兵發洩慾望的低俗表演,也就是現在俗稱的粉戲(這類劇目現在官方舞台上已經見不到了),表演形式也一直處於較粗糙原始的狀態,演員的表演甚至不一定需要專門排練,也就更沒有所謂的行當之分,祗有司琴/唱琴這個位置因為需要有較高的技藝而呈現出一定的專業化趨勢,但依舊沒有成為一種真正的職業。目前已知的文獻記載中出現過數次關於士兵戰死,因生前能司唱琴而受到緬懷之事,也反面印證了即便是藝術水平較高的司唱琴者,一樣需要上前線打仗,而沒有成為現在所說的文藝兵或職業演員。
三卒戲的職業化是到其與民間小調歌者開始合流才逐漸發展起來的。由於身處戰亂年代,許多百姓流離失所,軍隊也疲於奔命,可能因為懼怕敵軍或土匪搶劫殺戮,甚至出現了流亡百姓跟隨軍隊路線遷徙,停止行軍後軍隊與老百姓比鄰而駐的特殊情況。這與當時雲中駐軍將領的嚴明治軍應當有很大關係。據史料記載,雲中地區的□家軍軍紀嚴明,其中最為著名的□□將軍在歷史上的戰績雖然並不特別突出,但卻很受當地百姓愛戴,乃至被後世奉為城隍神,雲中腔中甚至有不少百姓喊冤不去官府而去攔□□將軍戰馬,或□□將軍作為城隍神出現救助百姓的劇目。
隨著這種特殊環境下軍民活動的非常規交融,軍隊為了防止軍紀混亂,也開始禁止士兵再唱演三卒戲,軍中娛樂被限制在特定的時間,並交由民間的藝人來演出。民間藝人吸收了三卒戲的一些故事和形式,結合民間的一些唱調,使三卒戲雖然失去了“三卒”這個特質,卻在“戲”的演出形式和專業性上都更進了一步,祗是當時軍中大部分絲竹樂器依舊被禁止,祗有琵琶和笛開始被允許少量使用,因此為了滿足音樂上的需求,打擊樂的種類變得異常豐富,據當時人的筆記,一場大型演出,光打擊樂器的種類就超過了四十種(一說為四十件/套)。
隨著戰爭結束,軍隊遷徙或回歸民間,靠為駐軍唱戲生活的民間藝人隨之四散,三卒戲的表演形式被廣泛傳播,並且沒有了軍隊的限制,所用的絲竹樂器也立刻豐富,而打擊樂器種類則大幅減少。尤其是大型打擊樂器,就連軍腔班中也祗保留了大軍鼓、雷鼓、大鑼和盾鼓四種,其中盾鼓的使用更是幾乎祗作為特定場合所用的道具一般。演員也逐漸開始專業化,形成了最初的四大行——將生旦醜①。而隨著時間的不斷洗練,三卒戲逐漸發展並形成了如今雲中腔的兩個主體:軍腔和鄉音。
注①:根據目前的文獻資料,雲中腔最初的四大行皆為武行,也就是現在說的將、武生、武旦、武醜四行,文戲行當反而是在之後才發展出來的。
軍腔在雲中腔中地位最高,又稱軍吼或軍喉,祗有飾演將軍的將行才唱。其聲壯若風雷震,高可闘星雲,被譽為“震天吼”和“震天雷”,是雲中腔中最壯闊、浩蕩的風景。
鄉音又稱彩腔、野調、百花腔,是雲中腔中佔比最大的部分。若論留存劇目的數量,也是雲中腔諸腔調之首。鄉音來自百姓,豐富多彩,俏皮風趣。除了將行、正生、正旦外的所有行當,都以唱鄉音為主。鄉音戲保存有很多折子戲或小戲,尤其以三小戲(小生、小旦、小醜)為多,內容也非常貼近老百姓的審美趣味。
軍腔和鄉音在雲中腔歷史上有過數次分分合合,軍腔的命運更是跌宕起伏。簡單來說,在大部分時代,軍腔和鄉音往往各自為政,按時人記載,曾經有“軍班不唱民,野班不唱軍”的說法。當天下一統,雲中作為駐軍之地時,由於軍營喜用軍腔,以抬士氣,軍腔班便繁盛,而當國土分裂,割據政權偏安一隅,鄉音便繁盛。到了清朝,雲中不再大量駐軍,而成為朝廷流放犯人之地,官府許是認為軍腔所唱高昂之戲會煽動造反而以淫戲之由將其禁止,軍腔演員為了謀生,便都加入了鄉音班,從此軍腔與鄉音正式合流,雖然軍腔作為劇種被禁止,但軍腔系統在鄉音班被完整地傳承下來,名亡實存。
隨著天下再次大統,雲中地區成了天朝流放犯人的地方之一,其中有許多犯事的文人或被貶官員,這些人中不乏有學識之輩,他們中大部分人,終生都留在了雲中地區,戲曲曲藝成為他們抒發情懷和發洩憤慨的一種方式,於是,雲中腔的第三種重要腔調——官腔逐漸形成。
官腔又稱文人腔、書生調,是受中原和江南流放至雲中的文人士大夫之影響形成,其特點是戲詞多文言,用中州韻,專門表現有學識和地位的文人士大夫以及有教養的女性人物。正生主唱官腔,正旦官腔鄉音並重,閨門旦應工的人物中亦有一些需要唱官腔。清代昆曲部分或間接地傳入雲中地區,官腔戲很快吸收了昆曲的一些優點,使表演程式和唱腔都更加具有藝術性。官腔唱段多有文氣,更受文人士大夫歡迎,因此有不少文學性較高的戲文。據說清代很多官腔演員為了能夠提升官腔的地位,都或多或少學過一些昆曲(至於是直接還是間接學習就難以考證了,因為目前為止沒有發現解放前昆班直接入雲中演出的記載,不過確實有雲中演員前往外地學習昆腔的記載),因此官腔又有一個“西北昆”的俗名,但所謂的西北昆與真正的昆曲並不相同,雖然吸收了昆曲的很多曲牌和演唱技巧,但仍保留著雲中腔高亢悲涼的特點,配樂形式也依然是板腔體,或者簡單地說,“西北昆”可以與雲中腔中其它所有腔調同台演出,但並不能跟昆曲同台。
除了軍腔和鄉音,其它腔調即便有專門的行當,也沒有專門的戲班,而是作為軍腔或鄉音班的組成部分之一存在,劇目亦然。
當然,雖然不能獨立存在,但是以官腔為主的劇目和戲班還是有不少的。
#獨立存在指的是,僅靠單種聲腔體系便可以成立班子演出一定數量劇目並以此為生。
清中期,全國各劇種戲班陸續進京,北京成為中國戲曲的大碼頭,雲中地區由於旱害和貧窮等原因,人民生活變得更加困難,繁盛的雲中梨園行業失去大量受眾支持,很多小戲班就此消失。而大戲班為了生存,也不得不開始考慮離開雲中到全國各地跑碼頭賺錢。
#按說,雲中人本性不太願意離開故土遠遊,即便到了現在,雲中作為我國人均收入最低的地區之一,外出務工、求學的人口比例卻非常低。
以當時最有名的□家班為例,當時的班主將戲班一分為二(一說為三),其中一部分教給他的大弟子賀正(也就是後來的賀家班),由賀正帶領離開雲中跑碼頭賺錢,另一部分則仍留在雲中活動。
晚清時局動蕩,外出的雲中戲班也陸續回歸,其中尤以當初前往北京的賀家班影響最大。
回歸雲中的賀家班不但帶回了很多如賀喜(即賀喜官)這樣的一流演員和優秀的戲曲教師,帶來北京的皮黃、昆曲等劇種的聲腔和劇目,更帶來了晚清雲中最重要的劇作家王圭,以及原昆曲名伶、戲曲研究家□□□(即小白楊柳),雲中戲壇面目為之一新,也就是雲中梨園史上所稱的“一振三新”。
清末國家危難,雲中有識之士重新組建起了軍腔班,也是清代自軍腔被禁以來有記載的第一個軍腔班,希望能借此宣揚愛國主義和救亡圖存的思想,突出表現在當時打出的戲班旗號就是“救國戲”。其後在這種思潮影響下,又陸續有幾個軍腔班登上歷史舞台,軍腔經歷了近一個朝代的沉寂,重新走上了歷史舞台。其中的震天雷班、□將軍班和大羅剎班後來合併為紅軍第某某師軍腔演出隊,在解放後又合併了幾個民間的小型軍腔班,成為現在的雲中紅旗軍腔劇團,也是現存唯一一個大型軍腔專業劇團。
#該劇團隸屬雲中軍區,是軍地共建的劇團。
在軍腔班為救亡圖存發出怒吼的通時,鄉音班和雲中的各種小戲、曲藝班也在為了宣傳、甚至實踐新文化新思想而振臂高呼,其時新戲新聲新思不斷,使雲中地區真正進入了一個無論階級身份性別,全社會關心社會時事、投身國家興亡的熱潮,並一直持續到解放後,轉變為建設國家的熱情。可以說,雲中地區的現代化革命,是被雲中腔掀起,並伴隨著這高歌聲不斷向前。
到如今,傳統戲曲曲藝大都在現代藝術形式的衝擊上有所萎靡,雲中腔也再不復當年的輝煌。但雲中腔作為雲中人最高亢的聲音,依舊迴蕩在這片被白雲包裹的土地上,不曾,也不會消失。
一、雲中文博聯盟
1、雲中歷史博物院
雲中地區相關設定集。
2、雲中戲曲曲藝與民間藝術博物館
雲中地區戲曲、曲藝、民間藝術設定集。
(不定期更新)
(開場詩依舊寫不出來以後再說)
(隨便評)
前回書說到,那柳岸見了天華宴送來的書信,竟一時氣悶轉身就走,獨留下明月一人過夜。且先不提那信中說些什麼,先將柳岸出門所去之地細說來聽。
此地名喚繥芳樓,正在胭脂胡同,乃是歌樓舞館之類,在京師花界很有些名氣,而大門卻不甚起眼,祗兩盞紅燈一個老廝相迎。說是歌樓,實際亦做皮肉生意,然這裡的姑娘到底都是些能開口的,幾個頭牌更是歌舞樂藝俱美的佳人,不似那許多虛掛個“清吟小班”之名自抬身價的下處,因而竟真有些單為賞藝而來的客官。
那老廝見柳岸來,便朝裡喊道:“隋堤萬字 老爺駕到!”未多時便迎出來個婦人,正是繥芳樓的鴇母尉秋娘。那尉氏一身滿繡花的衫子,滿頭閃著銀光,髻側插朵大紅絨花,一見柳岸便趕著小腳過來攬住他胳臂,笑呵呵怨道:“哎喲我的十三爺,小婦人日盼夜盼,可總算把貴人您給盼來了。”柳岸笑道:“我今兒心煩氣悶,想寫些小戲舒心,來借您一間屋子用用。”尉氏一臉了然道:“到了這兒還寫什麼戲呢,咱家姑娘可想您得緊,您快去看看罷,若不然她可要把自己給餓死了。”柳岸不禁呵呵道:“秋嬸可真會說笑。不過我確實想寫些東西,您空我間屋子,能不讓查夜的逮著就行。”尉氏挽著柳岸就把他往裡帶,道:“您放心,明兒不知道,今兒肯定不查夜。”柳岸道:“這如何說?”尉氏便湊到他耳邊道:“那奚大人就在咱裡院微服私訪呢,他們還能查到他們老爺頭上去不成?”接著又道:“可不是小婦人說笑,我那雙玨兒可是真想您得緊,她新做的幾隻曲子正得意呢,就是填不出詞兒來,還得仰仗著您那支行雲筆吶!”柳岸今夜本已有些鬱結,聽了這話心底又更落了些許滋味,竟平生出一腔幽怨來,卻也祗能道:“原是為此事,那便先依了秋嬸吧。”
那邊尉氏拉著柳岸往裡走,一邊怨他心裡祗想著那些唱戲的,把這繥芳樓給忘了,柳岸陪著笑,也就順著她說幾句好話,便走到了洞仙閣來。祗聞得閣中正唱著曲,似有些昆腔味道,細聽去,確是《牡丹亭》的唱詞,祗是變調太多,也不知是誰所教,竟錯得如此。柳岸想這繥芳樓向來祗奏燕樂,並不唱戲,便問那尉氏,尉氏道:“咳,我們這兒的姑娘學的,也不是外邊的師父教的,就是院裡那些大茶壺們去戲園子外偷聽來的,至多也就學個幾分像。再說那些來這兒聽曲子的,有幾個是真聽曲兒的,不過是看膩了戲臺上那些假娘子,想看看真的罷了。不過要說回來,咱這兒的姑娘們唱曲,也不用包水頭貼片子踩蹺鞋,就這麼真兒真兒地唱,那些戲子功夫再深,假的也作不成真,而真的到底還是真的。”
柳岸聽了,覺得亦有幾分道理,想起文清曾給他看過些洋人筆記,便道:“我曾聽聞泰西之戲,女子亦可登臺,我看如今世上洋風盛行,老佛爺似也有效仿西學之意,指不定何時便撤了先帝爺女子登臺之禁令,若秋娘有意,我倒可問問有否梨園行的師父肯來教戲。”尉氏卻瞪大了眼道:“唉喲爺這說的什麼話,咱們這一行雖然下賤,卻也沒賤到找個戲子拜師的地步。您是個大才子,大文人,什麼不恥下問,三人行必有我師的話,您可以說,人非但不覺您自賤身份,還要誇您有肚量。可咱們不一樣,要是讓那些唱戲的進了門,咱家姑娘可是要被人嘲笑,說是連個戲子都能嫖的了。”柳岸聽了,也不好再言。
此時洞仙閣中一曲唱完,又換上四個美人,正是繥芳樓的幾個頭牌,或梳高髻玉簪,或結蝶鬟絨花,著紅青藍黃衣裙,那紅的手捧琵琶端坐正中,右伴黃笛青簫,左倚螺鈿藍箏。四女不言,祗微一欠身,眾人但聞笛音清揚,簫聲悠遠,似自月升處浮來一息寒梅暗香,化出雲霧氤氳邈邈蕩蕩,使聞者如乘蘭葉獨行天水之中,遠望眉峰半藏,方覺巫峰十二虛隱其後,有細珠輕跳,知是魚兒尾撥漣漪,一蹬一跳,波翻亂珠拍落額面,四顧去,便見青紅橙紫金白烏色鯉龍騰躍,水潑珠簾接天傾灑如箭,撲襲而來。此時翠傘忽張,珠落玉盤嘈嘈急急,如掃編管連磬,稍則漸息,方見水天又晴,對川波嫻靜,巒風空靈,緩息間,已悄抵岸前。
踏葉而下,曦陽遊風淺淺,幽篁低語娑娑,間有鶯歌笑啼,燕聲蜜語,一灣泉水玲瓏如清波滾鈴,自山間蜿蜒而入江河,涓涓不息。緩拾階梯,有人吟如自天來,隨風隨梯,隨襟隨袖,鶯燕如凡鳥朝鳳,翩自飛去,天地霎靜。正不知何處而行,便聞隆東促促,好似羯鼓拍花,催天女伸腰獻足,踏鈴旋舞玉鼓之上。但聽得羽衣翩飛擊雨,胡旋破鈴拆風,鐵仙身姿,踏碎花拍滿面,五色十光不知何數,一頓足,便震雹珠四濺,百花紛落,虹雪漸埋,如織霓裳舞袖披覆,自矯健而復柔婉曲影。玉蒜 輕旋,描撥水面如鏡,旋而起,如雛鹿初躍,落而伏,如燕尾銜波,如此往復盤旋愈高,便見霓袖開羽,直上九霄,引一時天光大闊而復又轉黯,東月高升,竹影娑娑依然,溪泉淡遠,蘭棹輕催而去,一聲脆鈴,如夢方醒。睜眼再看,仍是一笛、一簫、一箏、一琵琶,紅顏杏目含笑,拜謝諸客而去。
盡春軒中,柳岸正於案前長書,一旁磨墨觀瞧的正是方才彈琵琶的紅雙玨。原來柳岸所撰妓優二譜,內中別有一類,專錄歌舞樂等諸藝之高絕者,眼前所書,便是方才四妓之〈雲水儀鳳曲〉。寫罷將墨略吹壓在一旁,將那曲子讚了一番,又歎說:“可惜此處人客往往別有所圖,故不喜聽長曲,這曲雖好,尾聲仍略顯倉促,使人有入席逢散之感。”言罷斜倚絨榻,眉眼半睏,耳邊祗聞鹍弦細調,曲調猶似那儀鳳之曲,卻更得嫻靜慵懶之態。玉蔥撥月,朱尖弄梅,軒房中香煙輕裊,紗帳微落,溫酒香衾,正是春閨夜暖之時,柳岸哪裡還記得甚麼戲文,就著股薄薄酒暈,竟沉沉睡去,再醒時,已是第二日近午。
柳岸起身來,未見房中有人,自己把衣披了,坐到案前,拾起昨夜墨紙,將那曲子又回味一番,續著那曲又寫下幾句,調出心之所感,祗是隨意記下,並未成譜。此時雙玨捧著一個小盤進來,盤上有一杯一碟,杯是大杯,盛的卻非酒茶,乃是清粥,碟上祗有蜜果半顆,青欖三瓣。雙玨將杯碟在桌上擺好,便請柳岸來用,而此時繥芳樓尚未開門迎客,廚子並不開灶,柳岸知這清粥乃是雙玨省下自己早用,用開水溫了給他送來,這蜜果青欖也非樓中姑娘平日可得,因此並不入座,祗讓雙玨自己去用。雙玨卻言有客在此,獨食要受鴇母責罰,而柳岸也確實覺得腹內有些空洞,從兜里摸了幾兩銀子出來,叫樓裡的出去買幾樣小菜,餘下的算是賞錢。
要說這蜜果橄欖,實算不得甚麼稀罕滋味兒,為何這繥芳樓中的姑娘卻少能品嘗?此便得從那老鴇尉氏說起。這尉氏五六歲時賣入煙花,改叫竹鴛鴦,十多歲給個老公 買去作妾,這老公死後被趕出門,重入煙花討生,如今自己做了老鴇,找了個魁梧的大漢做丈夫兼護院,又改回了尉姓。這尉氏在花界有個“鴇媽菩薩”的美名,因她對樓中妓兒,少有打罵,更不似旁家那般,時有見傷見血的虐待。柳岸在那尉氏面前,因錄妓譜需得有鴇兒應允說合,故而喚她一聲秋嬸,有些討好的意思,但在那譜裡,給她卻有一句判詞,曰:
“一夜金風殺紅顏,半寒秋水逐鴛鴦。”
改竹字為逐,便成個暗地裡的諢號,曰“逐鴛鴦”,因她向來不許自家妓女從良,非要熬她們到再賣不動,才讓脫籍。前些年胭脂巷有個案子,說繥芳樓有個二十多歲的老妓女,因無人買身,舞樂歌唱又不甚擅長,才被放出樓去。時值冬夜,該妓僅有薄衣蔽身,未過兩日便死在巷口,官府查驗乃是凍死,便不再管,祗叫人用破席裹了扔去亂葬崗了事。
這尉氏又極吝財 ,繥芳樓中妓之每日飯食,不過清粥一杯,美名其曰,恐妓兒多食以致體態失雅。為免挨餓,妓們便得攛掇客官多點飯食酒菜,才好分得幾口,因這妓樓中飯食,較一般館子要貴上許多,此酒飯錢乃是繥芳樓一大進賬。而為防妓兒積財自贖,她們所賺銀兩俱在尉氏之手, 名曰保管,然因妓女們並不得知自己所賺多少,便皆成鴇母之私房錢。柳岸曾試探過雙玨何時可攢得銀錢贖身,方才得知此事。此後他便對這娼家規矩多有留意,曾向樓中妓兒有所打聽,然姑娘們卻似懼惹禍上身,皆不敢多言。後尋得些門道,自一個在繥芳樓做過茶壺的窮老漢處,以銀錢好酒換來些消息,言說這鴇媽菩薩對樓里姑娘,常用有兩種妙法。一曰五穀浴,一曰花皮襖。這五穀浴便是屎尿缸,把人手腳綁了扔進去,惡心嘔肺不過小事,若是泡久了,私處潰爛,再要患上病,便更是痛苦。這花皮襖,乃是新剝的整塊驢子皮,帶著血裹住全身,用麻繩捆扎緊,扔到一旁日曬夜涼,也是讓人全身皮爛的法子。此皆錄在妓譜之中,雖不過娼家法門之寥寥,亦可見其慘烈之一斑,故多言於此。
過有大半時辰,那樓里的才回來。因他是外邊新入行幹活兒的,還抱著些赤誠未銷,竟一路跑去前門大街,從醉仙樓買來幾樣精緻菜點,除了一碟是冷菜,俱都熱乎。柳岸於是又賞了他一錢銀子,這才捧杯把那涼粥一飲而下 ,二人洗了手,便一道動起筷來。
這二人相識日久,彼此間並無甚顧忌,此時又無外人,更是隨意吃喝,全不講什麼客與妓、主與奴的禮數。柳岸捲好兩個五花卷,二人分吃了,又飲了雙玨盛滿的酒,柳岸呼口氣,道:“可惜這酒雖也算得好酒,可若要配這醉仙樓的菜,卻比不得我的四季釀。”雙玨便問道:“何謂四季釀?”柳岸道:“我那酒,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是為四季釀。”雙玨不禁笑道:“一個罈子,如何分得出不同來?”柳岸道:“春時飲,便曰半壺春,秋時飲,便曰半壺秋。”雙玨愈發笑來,道:“這也能算?那夏、冬又如何?”柳岸道:“夏時祗飲三分涼,冬時需飲滿堂紅。”雙玨道:“這又是怎個說法?”柳岸道:“我那酒有些烈的,這夏時甚暑,不宜多飲,故祗飲三分,再取它一個涼字,借個清爽之意。冬時最寒,可多飲些暖身,又是一年之末,故取個紅字討作彩頭。”雙玨點頭道:“那這堂字便是諧音罈了?”柳岸點頭道:“正是。”雙玨又道:“不過既然要分四季,為何不真分作四個罈子,釀四種酒呢?這樣夏日便可有清爽之酒,不必祗飲三分了。”柳岸笑道:“各位姑娘們奏曲,不也是一樣譜子,而呈百般心情麼?”雙玨恍然。
二人吃了半晌,柳岸想起昨晚尉氏所提,便向雙玨問起。原來過幾日乃是花界弔柳之會,樓中姊妹相約當日清晨於院中柳樹下焚香擺果,鳴琴歌音而祭。雙玨幾人早已度好新曲,唱詞卻一直未曾定下,本想集句而歌,又恐神仙怪罪她們不夠誠心,這才想煩擾柳岸寫闋新的。柳岸聽後,也覺甚好,祗他向來寫戲詞多些,這祭禱之詞少有著筆,不免自覺有些力不勝任,便想要推辭。雙玨聽他語帶猶疑,便道:“公子若有不便,玨亦不敢強求,吾等姊妹先前也作了集句以備,想來神仙大度,也不會對吾等輩人太過苛求。”柳岸抬眼,卻見她小帕微掩,兩汪春水似桃花深潭,朝他半斂清波,婉拒的話便再開不了口,祗得道:“算來這日子也所剩無多,且待我會去思度思度,若實在趕不及這弔柳會,日後另以兩闋補你便是。”算是應了。
那邊林文清因近日又收了幾樣新書,便尋了空來拿與柳岸,柳岸回到戲云臺時,文清已在書房候了多時,他的書童清風則在院中陪著明月玩棋。這棋是先前明月纏著柳岸給製的,棋盤乃是依柳岸所撰《風流原賦》所繪,以戲云臺為始,排布柳岸夢中所見諸景,再添各種戲文中名勝,景景相連,玩者隨心而走,並非一線直通,更無觀止之處,故此棋並不爭勝,祗是借圖以入攬勝之境,又因不過自娛之用,未特製棋子,祗隨意寫了幾張酒牌,亦不過十二之數。
文清坐在書房中讀書等待,瞧柳岸進來,先前聽明月說他出去後一夜未歸,便猜他應是去了那繥芳樓,又見他滿面無一絲快意,不免打趣道:“本以為賢弟往芳叢嬉戲一夜,當是通體舒暢神態清爽,怎反鬱出這般難解愁容,莫不是有些什麼礙緊事,連賢弟也自疏通不得?”柳岸白他一眼,卻見文清手邊一張信紙,正是昨日天華宴送來那封。原來柳岸走前隨手將它丟進香爐,並未留心,那爐中香已燃盡,僅餘一點火星,將那信燒去一角,文清來見了,自然將它救起,內中所書,想來也已看過。
柳岸不提,文清也不好多問,祗聽柳岸說了應繥芳樓姑娘所請為吊柳會作祭詞之事,便道:“那你可有頭緒?”柳岸想了想,搖頭道:“耆卿之詞我雖也熟稔,然要我為他作祭詞,一時卻真不知如何下筆。”說罷便出去了旁屋,過好一會才又回來,手中一冊《樂章集》,似已陳置許久。柳岸坐下隨手一翻,又放下,抬頭突發一問,道:“賢兄可知,這世間何為俗,何為雅?”文清聽聞,知柳岸胸中確是有鬱結難解,便笑道:“要我論,到不甚難,這雅俗之道初出同源,中雖似揚道而行,而終還歸一體,如河之堤,使其源之延脈多循些規矩而已, 卻不知賢弟有何高見?”
便聽柳岸喃喃幾聲“規矩”,開言道:“要說這規矩,若以戲喻之,這雅便是規,正便是矩。你瞧那昆腔,為雅正規矩了百年,今已如將死朽木,祗能苟延殘喘,枉費得一眾伶人,浪費那幾十年辛苦功夫,不過白白給這老朽續半口氣,而當年束其手腳者,早已趨新惡舊,嘬那年輕的新血去了,更有甚者嘬完,還要回頭啐一口這道旁的枯木,嫌他體爛瘡膿,玷污了自己衣裳。 ”說罷站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半晌才又坐下。文清為他倒了杯茶,道:“此言得之。不過你這話倒讓我忽有所想,常言論唐詩宋詞元曲,所謂一代之文學,一朝而落,雖身不死,亦不復盛。祗這小說之流,自前朝而興至今數百年,反更顯蓬勃之態,若按賢弟之言,倒是因它向不入那雅正之士的法眼,才無人費心去造那麼些規矩框它。”柳岸道:“世間端持雅正者多鄙耆卿為俗,然其詞前承香山樂府,後啟關、馮二公, 而能遠播西夏、高麗,廣我泱泱中華文脈於四夷,使井水飲處皆能歌之,千載間何人可堪其右!反觀歷代士人學子,多空持騷雅而鄙懼從俗,殊不知古雅若‘關關雎鳩’‘青青子衿’者,皆自生民歌來,豈是雞窗囚徒所能為!”隨後將茶一飲而盡,走到案前鋪上宣紙,落筆卻是一句韓詩,曰:
一生贏得是淒涼。
斗筆重墨,竟有一絲顏公悲祭之感。柳岸這才長舒一口悶氣,停筆呆看了半晌,搖頭道:“韓玉山一句五更之歎,反倒為耆卿作了讖言。”文清走過來,將這七字看了遍,也是一聲歎息,道:“可惜柳屯田一代名宦,終陷風月泥潭,世人祗樂嘲其‘針線閒拈伴伊坐’之俗,卻不言他亦懷‘願廣皇仁到海濱’之憫,身後更是譏謗纏身,終致一生晦暗不明。”邊拿過柳岸之筆,在旁添上一句白詩曰:“一生真偽復誰知”,寫罷卻又墨去,道:“不過賢弟今日突發此歎,卻不似為屯田樂章,可是有甚心事?”
柳岸不答,卻道:“前賢曾有‘學詩當學杜,學詞當學柳’之說,不知兄如何看來?”文清道:“吾知賢弟素喜柳詞,許不願聽,我雖認同賢弟方才所言,然以我意,若與杜工部相較,祗可說,不以為然。”柳岸笑道:“倒也無關願聽不願,何況真算起來,我讀關老爺馮老爺還更多些。再者說千年以來,這詞便不過如佐宴之小碟,再如何抬舉,亦不過詩之餘裔,終入不得正席。若以樹喻,前宋詞樂尚存,其樂乃主幹,詞乃枝葉,如今樂已不存,僅存枝葉,恆使不知音者枉為詞主,而真成句讀不葺之詩矣。若詞樂尚存,世人才知詞家需得苦費種種用心,方可使字、聲、樂、音,宛如一體同心,而非異腹之兄弟姊妹也。”文清道:“如此說,以賢弟之目,這杜詩柳詞之學,乃在其用心用筆,而非所用之事?”柳岸道:“即是所用之心,亦是所用之事。”文清便生出一絲好奇,問道:“此如何說?”柳岸道:“論其用心,耆卿作詞,甚為嚴謹,其所創長調章法,自為後來者之師,祗因身後名誤,而使踵其道而行之者未必敢言罷了。而所用事,亦有可論,所謂妓者,民之最賤者,羈旅行役,乃官之最下者,佛家有言,曰眾生平等,而眾生皆苦。此二者雖名不同,然實無所別,皆佛家所云之芸芸眾生,其喜樂,亦生之喜樂,其辛苦,亦生之辛苦,為其作而歌之,亦是為生而作歌。既同生此世界,又何分高低貴賤焉?所謂貴賤,不過品評者心存貴賤,而絕非天然道理,況這世事紛紜變換,低賤者發達,富貴者潦倒,倫常往復,並非命定,焉知今日掌人生死者,他日不會成階下之囚?”
文清聞言忙止住,到門口觀瞧,見並無人來,這才回頭道:“賢弟說話需得三思,免招禍端。”柳岸笑道:“賢兄何必心焦,有清風明月為伴,鬼魅邪佞豈能相擾?何況這戲云臺上所言一切都不過戲言,既是戲言,兄又何必介懷?”文清苦笑一聲,並不再言,此話就此罷了。
再說柳岸為作祭詞,將《樂章集》重又細細讀來,筆落了又提,終不成詞,卻就著這樂章餘音,發了滿篇的《牢騷》,且暫不提。就說這日入夜前,先送別了文清,正打算用些點心填腹,便聽門外有人來訪,竟是天華宴管排場的那個徐湘雲。這徐湘雲本是萬慶班的小旦,十五歲被禾老爺買進禾園,如今已近三十,卻仍是敷粉簪花,一副相公打扮。然此人看似花哨,面上卻總如沉海青石般不露痕跡,眼瞳子亦濁得難透其心,故柳岸若非因事,向不與他往來。
一見此人,柳岸便想起天華宴那封惱人書信,原來那信上言說,禾老爺讀了戲本,並無甚言,祗回說一句“應按原書重寫”。數年心血一夕盡付東流,柳岸憤懣出走,那邊等待一夜未得回音,這徐湘雲便親自過來問了。要說那《風流子》一書,若刪去其中淫行穢事,幾無一字可讀,如何排得成戲?而柳岸自認他的戲文絕無遭退之理,思來想去,也祗能是撞了月卿那事。那日他陪禾老爺喝了半宿,禾老爺雖未明示怒意,卻也未露寬容之態,既如此,他一介門客也就不好直言求情,若是禾老爺真為此忌恨上月卿,那這為月卿而寫的本子自也用不得了——到底這戲本,換作別人是唱不入耳的。
如此算來,他倒成了那城門池魚,祗得怨一怨這寄籬之軀,無可拒之者也。然柳岸雖是腹誹,面上實不願與那白臉的活紙人多言,便推說今夜已晚,用幾句懶言冷語將人打發走,待過些日子再來取本,便關門謝客,竟忘了要徐湘雲將上半部的《紅鸞記》戲本還來。嘔心之作既無人賞,不若摘詞填曲,這於柳岸向非難事,信手拈來,便是一闋華樓雕壁,正是:
薄竹拆破三尺素,象管牽波,鬆煙染羽,亂灑玉屑充玉兔。
道似寫戲,卻更甚洩憤,不言也罷。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評論MODE:求知/笑語
話說花朝節禾園大擺戲宴,自花神山下四方闘戲,萬花樓中名腳爭奇,至水榭臺鳳歌鸞舞,郢雪臺白雪陽春,趨艷者滿目繽紛,嗜戲者讚喝難絕,登臺獻藝的各個戲班子更是名財兩抱,據說有最甚者,單跳加官的銀子便掙了百多兩,就連小玲瓏堂那幾個不過會唱上兩段兒的小相公,身價都翻了一番。而花慶已畢,花時不斷,山下花市奇芳競妝,熱鬧喧囂不減當日,萬花樓也如常迎來送往,賓客雲集,較節前還更忙上幾分。那楊柳岸素來不喜與人湊堆兒,仍祗守著那偏靜的戲云台摹寫清閒。
數年前柳岸客寓禾園未久,禾老爺曾請他以一市井小書為本,撰一臺文武昆亂不擋的連本大戲,而昆本中小旦,祗說由月卿來扮,至於其他,則任隨柳岸安排。柳岸為這大戲耗費數年心血,紙墨也不知廢了多少,更新度出十二支曲子,最後定下十八本,題曰《紅鸞記》。年前這戲文才將將完稿,祗提綱部尚未及著墨,因著正月年節諸事繁忙,禾園花朝又要大辦,故暫且擱置下,如今閒來,才又想起此事。
今早天華宴不知怎的使喚了個跑腿的過來,特意尋問這戲本之事,按說這本子是禾老爺請寫,要給外邊戲班來唱的,與那天華宴並無相干,祗是那天華宴的排場徐湘雲向得禾老爺所寵,柳岸祗當是禾老爺將此事吩咐給那姓徐的了,也樂得免去親往北苑一趟的麻煩,便讓他們將上半部的昆本子先呈過去。後半的皮黃本,因有一齣大群蕩戲,正要去與賀家班的武伶們商量,柳岸一面想著有許多別事要做,一面收拾筆墨冊頁,那跑腿的說其餘本子過幾日來取,柳岸也隨口應聲,卻未曾放在心上,待那人一走,便匆匆出了門去,祗留下明月看家。
要說這賀家班於四九城共有三大下處,皆在鐵槐子巷,一曰德正堂,乃賀家班進京後之首堂,第一代班主賀正親手書的堂號,直傳至今,現堂主便是如今賀家班大班主,大淨賀書,雖已五十有餘,仍常登臺,於梨園中聲望頗高,有獅塔洪鐘之譽;二曰義明堂,現堂主為二班主,大武賀功,人稱活武松,賀家班習武的行當,俱歸他管教;三曰金滿堂,堂主賀禮去年入秋時,帶著幾個徒弟,一道將班中過世者的棺槨送歸雲中去了,這堂子現在便由教旦行和戲文的三師父賀嵐彩做主。另還有幾個,或是由大下處隔出獨院,或是分散坊內,皆不大,然亦大多在此,故而這鐵槐子巷又有個賀家胡同的外號,在梨園反比那原名還響亮。
巷北側有塊頂寬敞的空場,東邊連著德正堂,西邊通向義明堂,北面三連間,中奉關聖岳武老郎君,東奉賀家班歷代班主,西奉賀家班班譜及諸先人牌位,南面一排倒座房供武行弟子們吃住,正是賀家班的練武場老槐蔭。這空場三十多年前還是某兩戶人家的院子,自賀家班班人漸多,便全被買下,將園子裡的假山石道都拆了乾淨,改鋪沙土用以練功,祗留院角一棵老槐樹,因樹蔭繁茂,庇了大半場子。而這名字,祗為天子腳下,這戲班裡的練武場似也不好就這般全不避諱地叫出口去,當年賀書隨口一提,柳岸便信筆揮下,定了老槐蔭三字,刻在塊青石頭上,安在道旁。
隔著巷子,南側是賀家旦行的大下處金滿堂,堂子裡上上下下住了近百號人,若不算上老槐蔭那塊場地,倒較德正堂並義明堂還要大些。按說這賀家班乃是西北雲中腔出身,雲中腔素重武行,美稱大武,小生小旦不過換場用的“貼子”,即便入京後無奈改唱皮黃亂彈,重武之性亦未曾改過,本無為旦行另設如此大下處之需。然京師盛行生旦文戲,武戲反是陪襯,成了所謂散場戲,單憑一身卓絕武藝已難養活這一大班子,那賀禮執掌班中賬冊,以此說服賀書賀功,這才廣收旦色小兒,開了這金滿堂,一如其堂號,不過為著些營收罷了。後來了那位賀嵐彩賀三老闆,不僅正旦小旦皆教得出色,還能講戲文,改難調,賀家旦行這才真配得上個色藝雙絕的美名,更出來四大四小,人稱“賀家四囍”的八位名旦,方可與賀家的大淨、大武共鑄三足之鼎了。
柳岸今日前來,因著〈逃捉判〉這齣武打要與他們商量來寫,先前早已與賀功、喜官他們說過戲文,昨日聽說已創出了幾套把式,這才急著來看。那喜官的露華堂就在石頭胡同,雖是個獨院,卻與金滿堂的後院相通,臨胡同的正門反倒日夜閉鎖,露華堂的堂號也祗掛在堂中,因而除非熟識之友,旁人雖知有個露華堂的賀喜官,卻遍尋不著堂立何處,柳岸去尋喜官,也向來跨的是金滿堂的門檻。
來到金滿堂門前,方扣兩下門環,門便開了一扇,看門的小廝見是柳岸,未及他開口,趕忙迎出門外,言說喜官同他一眾師兄弟今兒個都在老槐蔭練功,便要將柳岸往那邊請。祗是這老槐蔭武場除卻賀班自家的武行,也常有外邊前來求藝的在此練功,因而孩兒特多,柳岸思及,索性帶著這小廝先拐去兩廠大街的甘味樓,包了好幾十塊點心,這才回轉進了義明堂。
老槐蔭下,翻筋斗的、舞刀槍的、練拳腳功夫的各自成團,南房前娃兒們挺扎馬步跟著師兄吊嗓,東角一排大缸,幾個小旦勤挪吋蹺疾步缸沿,不敢懈怠。眾人練得正疲,抬眼見柳岸進來,身邊的小廝手上還提兩大串油紙包裹,年幼的那些一下甩掉了渾身累勁兒,全擁過來,氣得幾個師父怒火頓生,卻礙著柳岸的面不好發作。柳岸被娃兒們的嚷嚷聲擁著,四下瞧去,祗未見喜官,將點心叫幾個大孩抱去,讓給他們師娘去分,又與過來請安的賀功寒暄了幾句,便道:“那邊同我說喜官來此練功,不知可在這兒?”賀功道:“他同幾個師兄弟在後院呢,十三爺可是為了那幾個新套子而來?”柳岸打趣道:“近日寫戲多有不順,故才想過來看看,二師父可莫嫌我多事,當我是個多疑之人,不信諸位的行家。”賀功笑道:“十三爺真是說笑,這可不敢。”說罷回頭交代眾人繼續練功,便領著柳岸往後邊去了。
這後院便是老槐蔭北三間後一個小院,圍了高墻,在賀家如喜官這般身負絕活的伶人們排戲時常在此處,非內班弟子絕不可入,免得被人偷學了去。柳岸跟著賀功進去,就見藤架下,喜官幾人圍坐半圈,圈中一人身穿烏布素褂,腦後辮子綰了個圈,用一支絨花釵定住。就見她手持木劍,耍練起未見之把式,將一柄拙器舞得是催風破雲,劈花碎玉。待舞畢收勢,柳岸二人這才過去,那舞劍者見了來人,忙將木劍收回架上,上前一抱拳道:“十三公子久見,四娘給您請安了。”柳岸回禮,又與眾人都道了安,笑道:“四姑娘的劍藝次次看來,回回見新。”四娘呵呵一笑,問道:“公子方才見了這套新把式,可覺得合適?”柳岸道:“可是為活捉王生所排?”見四娘點頭,柳岸便道:“這一套把子是好,祗是凌厲複麗有餘,怒勢不足,再者,我想這紅鸞非是武行出身,又是盛怒之時,雖從了仙人做徒弟,使出的劍法也未必如此行雲流水,若多些拙氣似好。”四娘又笑起來,道:“公子真會給人出難題,又得好看,又要有拙氣,看來這套把式還得更花些心思琢磨才成。”柳岸道:“又豈能難得了諸位行家?這兩大場武戲,不知排得如何了?”四娘正色道:“群蕩子正商量著呢,咱自家師兄弟好說,祗是那單對兒的套子,也不知公子屬意叫誰唱那王生,我們便也不好安排。”柳岸聞言,歎聲道:“我本想這王生以丑應工,能請來孫家兄弟最好,有這對戲佛戲鬼出場,這戲定然精彩,祗是他們向不隨意接戲,也不知如何請得。”賀功聞言道:“我與那孫二同演過數次,又常一道喝酒,正巧湖廣會館那兒又請我倆去演,我到時可探一探他口風,他若有意,他兄弟那兒便好說話了。”柳岸道:“可我聽說那兄弟倆不太對付,時常吵架的,真如此好說?”賀功大笑一聲,道:“誒,十三爺,這您可想岔了,像咱這樣人,生來沒那麼多禮數,兄弟間時不常打個架、吵個嘴兒啥的,傷不了和氣,至多傳出去讓人笑話幾句罷了。那不是有這麼句文詞兒麼,叫甚麼,貌離神合!”柳岸也不禁笑出聲,道:“那便有勞賀老闆,替我多說兩句好話了。”
再說城南小桃源巷有個香雪堂,正是萬慶班小旦莫言琴之下處。琴郎本姓有琴,單字名吟,字月卿,其父人稱“胡琴老仙”,曾是京中亂彈班子甘花重金爭請的琴師,可惜自染上那煙霞之癖,再拉不了琴,成日踡縮榻上吞雲吐霧,做一個桃源大夢。按說這出身,琴郎即便不襲父業做個拉琴師傅,也該在亂彈班子裡唱念做打,卻不知為何反入了昆班。如今昆腔式微,莫說販夫走卒,連京裡許多大人都不甚愛聽,那些昆腔班子或兼唱花部,或直接改了皮黃,街頭巷尾人人爭道的,皆是皮黃亂彈,更遑論太座上那位老佛爺就不喜昆戲,如今在民間,也就這萬慶班偶爾還能入禁裡唱上個一兩齣了。
不過昆部雖疲,這琴郎的聲名倒未曾黯淡,他本是名師高徒,於戲藝歌喉上又極賦天資,有時在外唱戲,連些平時最厭昆腔老調的都忍不住駐足細聽。據聞某日他獨在自家院中唱遊園一段,竟不知門外已圍滿側耳之人,連前來驅逐人群的兵卒亦不禁噤聲而坐,如墜閨夢。記下此事的書生將場面描得如聲色當場,更稱這能使披甲執刀者都坐忘其命的歌喉實乃“亡國之音”,語意間似戲謔又似嘲諷,奈何傳揚開去,倒真成個誇讚的詞兒了。
琴郎自是紅伶,何況這坊間的戲園子雖不愛請昆班,禾園卻還常叫他們去唱,因而吃穿用度上倒未曾需要矜持。按說禾老爺又是個極闊綽的,時常賞些金銀物什行頭之類,琴郎不喜奢侈,本也該攢下有許多銀錢,奈何全敗在他家父那一口大煙上,因而至今也無錢出師,琴郎為此自困,卻無法可解,祗得時時對琴訴苦。
這日清晨,琴郎又獨自在屋內撫琴。此琴乃一蘭葉式膝琴,銘“獨上”,故曰“獨上蘭舟琴”,乃胡琴老仙未染煙癖時所製,琴郎甚是愛惜;而曲是自度的《蘭溪》《蕙徑》,琴郎以此自傷,故未曾將之示人,僅他結拜的鳳生、喜官二兄弟有聞。然鳳生雖是個關照人的,與琴卻絲毫不通,喜官雖能琵琶胡琴,與這七弦又非同路。
前些時候,因短了一口煙土,那老父又鬧將起來,三更半夜也不得安寧,琴郎撫慰許久,半哄半騙才讓他終肯睡下。天未亮時琴郎又去探望,方一推門,便有股穢氣直沖鼻腔,再看去,這不過兩個時辰,又是一地狼藉,滿榻污穢。琴郎無言,祗得默默打掃伺候,好容易給父親上下清理乾淨,拿煙土把人給安撫妥當,正想回去小憩,禾園那邊卻又派人來請。他本已稱病數日不出,因那禾老爺向不強人所難,卻未曾想花朝當日仍是接連派人來催,最後那人更放言說花朝大會,若是忤逆了禾老爺,恐怕牽連整個萬慶班。琴郎心下懼怕,祗得匆匆梳洗打扮,又怕身上沾了父親房中氣味得罪貴人,竟用整盒香桂粉抹遍全身,這才坐著禾園的車去了。然他人雖到萬花樓,心思卻還牽著家中老父,琴郎手上拈著銀簪,眼光卻未對上一事一物,那小白楊柳似乎過來朝自己說了甚話,他也不曾入耳,直到上臺後被禾老爺摔了杯子趕下臺去,才發覺自己竟錯戴了一支頂簪。
有苦難向人言,有琴又無人可解,琴郎一面想著,更覺心煩愈甚,索性收了琴,坐到案前焚香抄經,妄求清淨。未多時,便聽外邊有人敲門,琴郎本不欲理會,那敲門聲卻不斷,聽來又不似那些來叫戲喚酒的粗鄙之客,便起身去開了門。卻見門外站著個小乞兒,手上捧一個錦盒,想來內中應是捲軸,那小乞兒祗問他是不是萬慶班的莫言琴,聽他說是,將那錦盒往他手裡一塞便跑了。琴郎左右看去,也未見著似是使喚那乞兒之人,他本也無力多想,將那錦盒隨手丟置在石桌上,又回去抄經。
經文抄了幾遍,卻也未得清淨,墨跡反更顯燥亂,抬頭已是鉤月懸空,琴郎歎了一聲,想起那錦盒,這才去拿來,內中果真是一捲軸。這捲軸不知為何,自兩頭向中捲起,以一條纖紗帶子束好,穩穩安在盒中,展開一看,原是幅白描雙姝之圖。祗見兩雙眉目,一者慈靜,一者虔清,皆素面柔婉,雖未見全貌,已讓他心焚為之一熄。再展畫卷,才見這雙姝一人頭戴蓮冠,白紗籠體,分明是他嫦娥扮相,另一人雲鬟微墮,素羅披身,雖不知何人,琴郎卻心下分明,此乃是一雙嫦娥共月之像。琴郎不禁以指尖將畫細細摩挲,難把目光側移,卻又覺冒犯,暗捺心弦,索性換下壁上那幅《清溪蘭草圖》,將《雙姝共月像》小心懸掛起,几上茶具等也俱都撤下,代之以淨葉漣漪白瓷池盤,以最稀罕的流雪青蓮香供奉,而後跪坐堂下注目神思,如此便過了一夜。
待琴郎第二日醒來,才發覺自個竟在堂廳睡到近午,慌忙起來跑去父親房中,卻仿佛心誠感天,老父仍睡得安穩,一手還兀自搖著把蒲扇,房中也仍如昨日他拾掇好那般,祗有些氣味經久難去,混了煙味和熏香,而琴郎對此早習慣如常。回到院中,做飯的蘇婆子已將飯菜溫在鍋裡,自個兒出去閒晃了,看院的蘇婆兒子見他起來,便拿出幾封書信,說是他未醒時外邊送來的。琴郎祗讓他放在桌上,自去廚房挑了些好下口的給父親送去,伺候著起床洗漱,吃過了飯後,才回來把剩下的用了。
自花朝那日得罪禾老爺,他便自鎖堂門在家,既無戲唱,也不訪友,算來已過了一旬有餘,而那幾封書信,便是些熟人熟客寫來問候的,讀來也不過幾句安慰勸解,並無甚可往心裡去的話。想起那雙姝像來,就覺這會說話的,反不如那無言無聲的更解人知音,又哪曾想到,那還有幾個話難出口的,才真是為他的事兒操心費力呢?
老槐蔭後院,與四娘等又商討一陣,見眾人仍要練功,柳岸也無意打擾,這便要走,卻見喜官跑過來對他道:“十三爺前些日子還說要再跟我講講那本《古器圖詠》的,今日難得來了,若是無它緊要之事,不如就撞個日子罷?”柳岸先是一愣,隨即明了喜官所指為何——那《古器圖詠》乃是一本古董圖錄,於柳岸祗是閒書一類,喜官偶然見了,倒生起不小興致,待翻到其中一尊銅壺圖畫時,隨口言道,這銅壺以妖獸紋飾壺身,看來可怖,壺口卻有蓮花盛放,鶴舞其上,似仙家清氣縈繞。柳岸聽了,也覺甚有意趣,一時興起,當即寫下一篇蓮鶴降魔的小戲,隨興而成,亦未曾想付之氍毹,事後便也忘了。
而喜官得這戲文,卻未輕忽,琢磨許久,與鳳生、□□創出一唱做併重的《蓮鶴圖》來,此前不曾顯露人前。那日柳岸叫他代為點戲,他便存了這心思,想讓柳岸瞧瞧他創戲的功夫,祗是那水榭臺與客席隔了數丈,身在臺上也不好朝下張望,實不知柳岸到底瞧見沒有,這才拐著彎發問。而柳岸那日因著月卿之事,不得已陪著禾老爺回北苑喝到半宿,倒頭竟睡了一天一夜,哪裡還有力氣看戲,偏那明月因無事需要伺候,倒去把各個臺子都逛了遍,待第二日晚他醒轉聽明月講起,才知喜官有此用心,竟有些嫉妒起這不解人意的小書童來。柳岸回想至此,便覺心下有愧鼓暗敲,又怕喜官當他負人,祗好撐起笑道:“喜官的戲,向來都合我心意的。”喜官聽了,當是自己那戲尚差強人意,也就不好再問,兩人隨意寒暄幾句,柳岸便起身走了。
待回了戲云臺,已是夕陽將落,明月一個人在院裡讀閒書,見了柳岸忙迎過來,說是早上那人又過來,還帶來封信,已放在他書案上了。柳岸進去展信觀瞧,卻是一愣,那信中行文似是代禾老爺轉答今早所呈戲本之事,落款卻未署人名,祗戳了天華宴的章子。柳岸雖心生疑竇,卻更有股無名火氣,也就懶得多想,將那信隨手丟進香爐,便又出去了。
欲知詳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