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小节则可耻地用来保命打卡(……
※并且继续可耻地响应杏儿和钱钱,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老师们
※题目大概未定因此一章写完后估计还会再改
※(一):http://elfartworld.com/works/181836/
这天,我是被朱杏送回杂货店的。
姞三对少女的到来略表讶异,但也仅止于此。他远比我更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待在柜台后面的“安全领地”中,静静观察我和朱杏的一举一动。
然而朱杏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掏出一个玉白色的、方方正正的小物件送给我,并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便踏着斜阳离开了。我朝她挥手,然后看向手中这个小袋子,上绣一朵盛放的牵牛花,下缀一簇淡粉花串。我又使劲嗅了嗅,才察觉徘徊在鼻边的清香正是从这袋子里散出来的,不由开心起来,得意洋洋地朝姞三晃了晃。
“嗬,香囊啊,”他意味深长地笑,“还好您是姑娘。”
“……啊?什么意思?”
“没什么,您不必放在心上。”
又来!我顿时气上心头,三两步跨上去,把东西凑近他眼前。本想让他说清楚,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打了个滑。
“这……这真是香囊?!”
“是啊。怎么,在下还会骗您不成?”
“她为什么会送我这个!”
“您得问本人去啊。”
我一拍柜台:“哦,好吧!那我饿了!”
男人一愣,轻笑起来,朝我身后望了一眼,说:
“行,吃饭去。”
至于那两个狂百器,房顶上的黑衣青年我不清楚,但挟持我的那位仁兄我可还记得——不过,与其说“记得”,倒不如这么说:他正是我放走的。
那时眼看朱杏就要走来,我立刻钻出他看似坚实的囚困,并反手一把将他往巷深处推去,自己则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几步迎上前去。
“原来你在这儿!”朱杏见我出来,舒了一口气,“刚才出来没看见你,昼间又说这边有狂百器的味道,你要是遇上可不得了,不过还好……对了,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呢?”
我只能含糊其辞。同时,我注意到了她话里的陌生名字,恰好和她身旁的银发青年对应。看他泛红的狐耳警觉地动了动,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袭上心头的并非惊喜,而是忧虑。那股浑浊的气息在巷子里停留片刻,消失无踪——我本以为他会及时说出口,但他并没有,仅是朝我礼貌地笑了一笑。
我自然不懂他这是何意。
不多时,和朱杏结缘的另一个灵器——黑发狐耳的青年从另一头赶了过来。他长得和那银发的像孪生子似的,见到我一愣,接着向朱杏汇报情况,说是让他给跑了。
……让谁跑了?
我更懵了,却见少女抿抿唇,神情复杂。
之后,她便再三提议要送我回来,我不知怎的没能推脱,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但眼下又有一件事困扰起我来了。
尽管晚上姞三带我去吃了许多,其中带骨鲍螺那甘甜的滋味令我难以忘怀,然而现在我却辗转反侧许久,“饱腹感”所带来的短暂幸福早已消失在秋夜的凉风中。我只好坐起身来,推开门,驾轻就熟地穿过昏昏夜色,敲开了姞三的房门。
“我说您……懂不懂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啊?”
男人睨我。他穿一件薄衣坐在床上,又气又笑地捋了捋鬓边乱发。而我站在他床边,琢磨片刻,挥挥手道:“这什么劳什子话,我不管!总之今晚我要和你睡,就这么定了!”说着就要爬上床去。
结果又被他半途拦下,非要让我变成狐狸再说。我嫌他麻烦,但为了不独自睡觉,也就“屈服”于他的要求,这才得以上了床,挤在靠墙的位置,舒舒服服地团成一个球。
我心想这样总能睡着了,正准备找周公时,耳畔忽然传来他含笑的声音:
“怎么,今晚刮的这是什么风,您居然主动‘投怀送抱’。”
“……你明早不还早起么。”我有些不耐烦。
“是啊,但被您这么一折腾,在下想睡也睡不着了。”
“……”
好像真是我的错。
我只好不情不愿地道了歉。虽说合着眼,但思绪仍在游动,不禁想起了刚才灯光下男人的模样,我便问他:“你不是在睡觉吗?怎么好像流了很多汗?”
“做了个梦罢了。”
“人做梦是会流汗的吗?”
“有些时候会。”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那什么时候会流汗呢?”
他不再回答,反倒问我:“您怎么对这些感兴趣?灵器不是不需要睡眠的么?”
“是啊。可是,人都是要睡觉的吧?所以我也要睡觉。”我答。
“……您可真奇怪。”他似乎笑了一下。
我觉得你比我奇怪多了。
我自然没有说出口。聊天就此中断了。侧耳听了听,隔过一扇窗,虫鸣声时断时续。
也许是终于放下心来的缘故,我竟有余裕开始胡思乱想。想起原先莓莓曾告诉我,这其中叫声最长、像拉锯子似的,是秋蜩。地下沉睡十年却只鸣一夏,短暂得像烟炮。我问她什么是“烟炮”,她说,就是……除夕和元宵时会飞天的彩色炮仗。我不曾亲眼看过,因此她的描述也就只留下了一痕淡影,可今晚我似乎是枕着这段回忆入了眠。
梦中一团黑色火焰几乎将我身心俱焚。
但那团火焰并不属于我。
翌日醒来的时候,身旁只剩一床叠好的被褥,日光从窗缝透进。我倒杯水润了润,头晕脑胀地出了房间,尚未拨开门帘就听见彬彬有礼的男声。
不知为何安了心。
我被这个念头惊醒,狠狠拍了拍脸,引得姞三瞥了我一眼。但他随后继续和柜台外的客人交谈起来,没有过多在意,我便松了一口气,跑到柜台后,用袖子擦了擦喜怒不显的湿婆像。
“您这大清早是忙什么呢?”
“打扫卫生。”
他叹了口气:“还请注意分寸。”
“知道啦。”我拖长音回他。
在回答他的同时,我暗自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我看来和“中秋时去虎丘看灯会”差不多,不过我不准备告诉姞三,当然,也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姞三不会在意的——不论是我,还是我的这个决定。
所以我也仅是一如既往地出了店。
目的只有一个:找到“他”。
我曾预想过要在城里转上大半天才能寻见蛛丝马迹——毕竟狂百器的“气息”大同小异,除非熟识或见了面,否则不会在短时间内有所区别——可我刚拐出街市,就在僻静的巷子里遇见了他。
这种偶然不会令我心生庆幸。
还未拐过街角,似有若无的腥味便随风钻进鼻中,这股气味和他的气息搅在一起,令我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闻到了什么,又感觉到了什么。
但当我走过去,面对他时,我知道了。
他见我来,发出一声混浊的笑,接着将手一松,向墙角一掷——活生生的肉体就这么撞在红漆砖墙上。深红的血花也开在了他苍白的脸庞上。
“嗵”的一声,仿佛一根鼓杵重重敲在我的耳膜。我茫然看着他,试图弄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企图以平常心来对待这件事,毕竟这个城里每天都在死人,无论是饿死、病死,还是被杀死,总归都是“死”。而这个躺在墙边的人,不过是运气差了点,抑或是,寿命将近。但无论是什么,都不容许我自乱阵脚。
事实上,我失败了。
“你……杀人了?”
我的喉咙像吞了团火似的干哑。
“看你迟迟不来,我闲着无聊。”
他抬袖擦去血迹,恹恹答道。
我已极力避免看向墙角,余光却仍能捕捉细节。血的气味逸散开来,像他正把我的脑袋按进盛满刺鼻药酒的圆缸里。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
“……你在等我?”
他只轻哼一声:“你昨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愣了愣,稍稍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是了,昨天我在和他“分别”前的确说过。在那个透不进光的阴湿巷中,我一把将他推往更深处,同时撂下一句清晰的话:我明天来找你。
而我现在的确来找他了。
“那是——”
在我思索时,他四下环视一番,皱了皱眉,打断我道:
“你不是那个清净师的同伙?”
“朱杏吗?当然不是。我只是认识她,”我挠挠脸,“‘认识’不代表‘结缘’,是吧?”
他没有赞同或反对,转头看向墙边。
“那你找我干什么?就为了看我杀人?”他笑睨我,“满足了?”
天气渐凉,血味并不似我料想那般能招人好奇。至少在我和他这段“心怀鬼胎”的聊天中,无人路经此处。墙外无人经过,墙内也无人声,隔墙的枯柳正乘风探出柳条。这里僻静得令我开始怀疑起这户大院是否真的有人居住。
……难不成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他,也清楚我嗅觉听觉俱佳,因此特地选在这里,特地杀了个人,就为引我前来?
我不知道。现在也并非提这个问题的最好时机。
我只好直截了当:
“‘他’是谁?你昨天发狂的时候说的‘他’,我总觉得……你好像很恨‘他’。为什么?我想知道原因。”
话音未落,他的脸竟一瞬扭曲。
他生气了。“暴怒”将他还算清秀的面庞揉得褶皱横生,无法成型。但眨眼间,那张无处不在颤动、仿佛随时都会喷薄怒火的脸却突然缓和了下来。随即他笑了。维持着这个毫无温度的笑容,他镇定地说:
“想知道?那就来帮我——帮‘我们’找到他,我就告诉你!”
回过神来时,我已立于一处陌生转角。
头顶遮天蔽日的阴沉渗出了夜的迹象。背后人潮汹涌而过,眼前寂静凝滞如冰。这里似乎是街市与住家的岔路口,而我身旁空无一人,隔过空气就是连绵高墙。
他——那个狂百器已消失无踪。
我揉了揉并未作痛的太阳穴,才想起他是在我面前离开的。这一天我们几乎是一起度过的,大多数时间是我跟在他身后,看他时而冷静地观察来往行人,时而盛怒地大闯民宅——只为寻人。
前一天还是快要散架的老旧风箱,今日便成了饥饿难耐的负伤猛虎。
当然,他杀人了。不止早上那个,这一整天我大概见了三回血,或许更多。我也算是彻底记住了血的气味。所幸没有遇见朱杏或其他清净师,也不知是天意,还是纯粹的好运,这只猛兽得以大肆伤害普通人。
他起初还会观察我的反应,但我不曾做出任何回应,所以他不再注意我,径自杀人,抹除血迹,更衣,走入人群。一气呵成。
我没有感想。
现在我还不能有任何感想。
在我的疑问得到解答之前,我选择“旁观”。
旁观从他身上燃起的那团漆黑火焰。旁观火焰是如何烈烈燃尽“他”这个灯芯。再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火焰一点一点烧向我,自我的梦里,一路烧至现实。
我想我知道这团火焰的名字,但它终究不属于我。
不过,在他将最初那具尸体抛进墙内后,“哗”的一声,尸体似是落入水中。顿时惊鸟振翅,然后急促的脚步声雨点般由远及近。
我仍清晰记得最后那声从墙内传出的惨叫,几乎贯穿我的大脑。而我至今只知道那名死者的性别。
那时他打量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
“你在想什么?”
回过神来时,眼前现出的身形让我不自觉退了两步。
“许——广镜?”
我揉了揉眼睛。高我些许的少年并未消失。多日未见,他依然是这副青白脸色——若是平常我定会再打趣一番,但今天实在是无心说出那两字。他见我后退,微挑眉,随后遮住我未完的问话,淡淡开口:
“当心‘引火烧身’。”
“……什么?”
“莲香姑娘心知肚明。”
“……”
我没能追上他。
我无力探究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任由少年擦肩而过,汇入我身后喧嚣的潮浪,再无踪迹。半晌,我收回步子,转身走入闹市。刚走出几步,耳畔又落进了招呼声。
“——莲香姑娘?真巧。”
……这是第几个了?怎么回事,尽赶着我不想见人的时候撞上来?
我着实有些烦躁,没好气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过去。
“干什么!”
我知道那是姞三。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而姞三如我预想,全无恼意,打量着我的脸,道:
“晚饭想吃什么?”
他亦知我在撒气。正因为他知道,而且并不关心我,所以才会岔开话题,让我所有的愤怒无处发泄,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随便。”我嘟哝着。
他应了一声,忽然挨近,又在我回避前直起身来,笑了笑。
“真稀奇。”
我不再说话,沉默着和他并肩。
这街上向来嘈杂声浪与各种气味混杂。我心说再累再气不能饿肚子,索性认真琢磨起了待会要吃什么。从路旁酒楼里、摊贩上飘来的各异香气令我忍不住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我看向身旁的男人。
我现在表情一定很古怪。
“姞三,你今天不是开店么?”
“嗯?是啊。临时有点事,就干脆关了。”
“老实告诉我,你去哪里了?”
他瞥我一眼:“这好像和莲香姑娘没什么关系吧。”
“……是没关系。可你身上,”我攥紧双手,“为什么会有死人味道?”
我以为他会惊讶,或许还会做贼心虚,但他没有。他反倒笑了一声,眯细眼,说:
“要回答也行,不过您得先告诉在下,为什么您身上——也会有一股墓穴味道?”
夜幕将至。
企划挺有趣的,本次又是试验,试试我自己看的那些鬼故事咋写的,文风和我说再见系列……但是很好玩!
强行带百琅出场假装有互动,接下来交给io了!
为了避免被404让我打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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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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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军队被鬼缠上了。
李懂醒的时候天还没大亮,但看时间又不是,天一直雾蒙蒙,似乎总也亮不彻底。
周围很湿,他拧了一把衣摆,挤出水来。
冷极了。
湿冷最难熬,骨子都冻得打颤,他撑着洗了把脸,在营地里头张望了一番。前些天人还多些,他们进了村,抢了粮食,杀了老人,抢了女人,征用男人——也有不愿意走的,要么杀了,要么自己在那儿饿死。更多人是被带着走了,一开始也不愿意,谁愿意打家劫舍?过半月都愿意了,因还想活,也因所有人都跟着做。事情做得多了,就去了恶字。
人本该越来越多的,开始是这样。
李懂坐下来,觉得自个快疯了,这支乌合之众凑出来的军队愈来愈安静,几乎嗅不到生气。
人怎么愈来愈少了?
领军的姓赵,六指,现在落草都得有个名号,不然不合适,就叫赵六指——他自然是叫赵将军。
赵将军和他住在同一个城里,涝灾出现前都是常人。
雨下的太久了。
饿时间长了整个人都肿胀起来,他是起先意识到没东西吃的人,逃也逃不掉,水淹了太多地方,哪里不是炼狱?饿的厉害了,人就要吃人,这种事并不少见,都是迫不得已的法子。
但人也不是立刻就生长出来,再不走自己也要被吃了。
赵将军于是带着一帮饿鬼离开了那个几乎死绝的镇子。
要去哪里?不知道。该反了,但又不知道反谁,好像双目可眺之地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境遇,都是死人,都是水,都是乱象。只好边打听边走,边走边杀,好歹李懂混到了赵将军侍卫的位置,少不了一口吃的。同城的不代表关系好,见过彼此食人的勾当,笑着招呼后都是更戒备。
被裹挟后,流民也成了武器,打仗他们先上,没死的一批批淘汰,留下的都是狠辣麻木的兵油子。
李懂的活儿较为轻松,只要守夜和站岗即可,但现在比之前辛苦,因为和他轮班的那个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但他问周围的人,又没人说奇怪,好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消失的人们依旧在。
怎么只有他看不着?李懂陷入惶惑,不知是周围人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军队似乎被融化了,融化的死者和生者,死者依旧在窃窃私语。夜里又冷又安静,睡着耳朵里也是水声,密密麻麻的,醒了却又没落雨,只是潮。
李懂回到营帐前,跺了跺脚,哈了口气暖手。
赵将军恐怕也疯了。
他眼见着赵将军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像是在对谁说话——可没有一个人。他站在门口侧耳听,意识到对方是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带着焦虑和恐惧,以及暴戾狂乱的情绪,有的时候还在那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有时候又对着那个不存在的女人跪下哭泣,有时候则是自个弓着腰耸动,自顾自的和没有形体的女人交合射精。
李懂很确定赵将军从未让他带着哪个女人一块儿走。
赵将军走出来,李懂恭敬的朝对方弯了弯腰。
赵将军很高,高而壮,在一个人吃人的年代,这种体格本身就是一种实力。他的脸上有疤,右手六指,左臂则是缺了一块儿——之前战斗时被削了块肉下来,勇武不减,烧了村子后杀了好些人泻火,尸体手脚都砍了堆一块儿。
能吃口饭的时代,这显得很荒谬。
但现在谁又没疯呢?
想要清清白白,就活不下去。
赵将军喉咙里咕隆一阵,朝地上呸了口浓痰:咱们往南走。
他站过去:往南。
赵将军像是和他说话,又像自言自语:南边好,有吃的,有稻米,也有肉,还有女人,以及屋子。我们就往南去。
皇帝也在南边吗?他问。
没,要往北一点儿。赵将军哼了声:哪里没有死人,皇帝那儿也要死人——谁让他在北边?
喔,李懂点点头,那就往南走。
赵将军和他并肩站了一会儿,像是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沉默了,又走回帐子里去。李懂实则和对方也不熟悉,但比起这支已然陌生的队伍,算是有个老乡的关系……这又有什么意义?他忽而感到又累、又饿、又疲倦,明明才醒来,又累的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跌跌撞撞找个地方,蜷缩着睡了。
我是不是也被鬼怪缠上了?他迷迷糊糊的想,不然怎么如此没有精力,呼吸都难。
睡了一会儿,或许时间实则很短,他就惊醒过来。
空气中飘来血的味道,极浓,带着腥臭。
他立即警惕的弓下身,往外看,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不晓得什么时候,外头打起来了!
但他又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发现敌人是谁。
他们的士兵仓惶的拿着刀砍,似乎砍中什么,但从刀刃接触的地方开始,立即也同虚无连成一片儿。但凡交战,便要被那个看不见的敌军吞没。甚至连惨叫的声响,都被消失所吞噬。
人越打越少。
大战时声音却寂静,莫非是阴兵?
他的心跳的剧烈,腿都软了,但还是想起自己的职责,哆嗦着爬去大帐。
赵将军果然还站着,脸上的肉绷地死紧,像是一块块凸出的岩石,他在城里是出了名的准头好,架着把大弩,对着战场射击。
李懂猛然扑过去:将军,我们走吧!
大势已去,走,尚能东山再起,不走是死路一条。
与人斗算是擅长,谁知道怎么和鬼怪纠缠?
赵将军只是暴怒,却不是没有脑子,衡量一下,也知道得失,放下了弩箭。李懂站在那儿,看他急匆匆的奔去帐中,抱着什么出来——是那个‘女人’?可定睛一看,的确是什么都没有。
李懂冷汗流了一身,现在也不好说,免得被自己将军宰了,岂不是更冤。
他们飞快的离开这个营地,往南边奔去,马也骑了一会儿,得亏人都不见得差不多,不然李懂哪来的福分骑马?到底不熟练,落后一些,更害怕起来:那支军队追上来了,尽管看不见,但他能清晰的感受那阴冷从后方弥漫而来。
行至断崖边,赵将军果断的弃马,而后招呼李懂也躲起来。将匕首往马臀上一插,那马惨叫起来,更飞速的向前奔去。
别出声,赵将军比划道,而后自己也缩了起来。
李懂藏在怪石后头,只能求天求地,不要叫那些鬼怪找着他:他的头又疼起来,浑身乏力,像是忘了许多事,又像是本身就不记得什么。这种发热感笼罩着他,有种大病的前兆。
冷极了。
那种湿冷感轻而寂静的降临,蔓延在这片无人的战场上。
李懂昏昏沉沉,也顾不得什么了。
时间不晓得过去多久,忽然他听到一声杂乱的滚动声,而后是低沉剧烈的低喘,以及咒骂。赵将军从藏身的地方滚了出来,脖子呈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双脚在地上乱蹬,青筋暴起,手指死死扣住空中看不见的什么。
李懂吓醒几分,瞪大眼看,只见赵将军的脖子那处出现了撕裂,血从那儿不断涌出来。
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死死咬住对方的脖子撕扯,尽管赵将军用力抵挡,但那东西似乎有着更强的意志。
你,赵将军发出嗬嗬的粗喘声,话语像是破了的风鼓:我……哈咕……我没杀你……
他一下一下用匕首捅着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像是要拉它陪葬。
去死,去死,去死。
刀刃每下都带红出来:李懂意识到,那东西是个活物。
滚开!滚开!滚开!
这样的响动持续了又一会儿,李懂几乎觉得那群阴兵要被引过来。
但赵将军终究是瘫软下来,不再动弹了。
李懂警惕的握住手中的长刀,慢慢走过去,想要看个究竟。其实不该如此大胆,可不看,他只觉得会死的更快:赵将军算是死有全尸,他应当更进一步,死的明白。
赵将军的尸体僵在那儿,面孔扭曲。
一道风声袭来。
李懂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只是本能的挥刀,接着便手一沉,意识到斩到了什么。他猛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沿着那阻滞斩下去,只听咕咚一声,那东西被他割了下来。
他浑身发软,瘫坐在地上。
那东西咕噜咕噜滚了一圈,他大口喘气,而后才看清那是什么,只一眼,就让他浑身发冷。
那是一个女人。
说人,已经不太准确,因为她的四肢都被斩断,怪不得从不需他带着。现在头也被李懂砍了下来,阴冷的盯着这边,还缺了一只眼,只剩一湾空洞漆黑的眼窝。
「自遭荒乱,率乏粮谷。诸军并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
至少她死了,李懂安慰自己,不杀,死的就是自己。
他已经明白过来:这女人是在没有四肢的境况下,死死咬着赵将军的喉咙,活生生将他给咬死了。
他忽然头疼的厉害,身体里有什么在凄厉的惨叫。
「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过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秋至今未复。」
就在这当儿,他看见从那女尸头颅的眼窝中,有什么东西探了出来。那东西一开始只是很小一截,而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那小洞里牵扯出来,飘飘荡荡的浮在空中,展开成一袭极洁白的绸缎。接着它其中又生出手脚,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来。
我舒展了手脚,踩在地上,虽则黏着血肉,但是比之过往还是好上不上。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李懂像是吓得厉害,往后直退,我叹了口气,对他说:这次也失败了呢,看来还是得我出去,你不适合。
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但我也不是说给他听。
我自诞生出已千年有余,但实际在外时间很少,因为比起其他九十九,我过于庞大了。我并非为某事、某人、某物而生出,而是为千万人生出,自然也要承受千万人的拉扯。由于这拉扯还与日俱增,为了避免自身的崩溃,我只好待在意识的深处做个平衡杠杆,维系体内庞然情绪的微妙持平。
说到待人接物,那真是半点经验也没有,毕竟我没人说话,和我说话的也不是人。
在前不久,大概百多年前吧,或许是因为实在忍受不住,我的部分从这深渊底部逃了出来,来到了意识的表面。因此从面上看,我忽然很像个人了……当然九十九肯定不是人,我这么说也不是对九十九有意见,但由于我的性质,我看它们,一眼看的是根源愿望,比起人形,更早一步看到的是物形,因而很难说真把九十九当人看了。
我对此没什么意见,大体来讲我和他没什么区别,谁上去不一样?
但今天这事实在叫我头疼,以致于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杀死他,自己上去呆着了,毕竟我的性质之一便是强烈的求生欲,是不可违背的,而他因为不是完全的我,自我意识薄弱就罢了,竟然连求生欲都不强,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闹笑话——不过是个白玉葫芦,这也着道,实在是好笑。
不过这葫芦也有个好处,因而我做了个局,轻松便将他困住了。
问答不难,只是他看不见提问的人,尽管已经更换许多附着的人物,他还是看不见。
李懂凄厉的瞪着眼看我,显然是承受不住躯体内庞大灵魂的冲击了。
行了,我说,暂时还是我上去,等你有朝一日看见了,自然也就是我了,那也没差。
李懂的身体里传来一个声音,影影绰绰,像是许多声音叠在一块儿:为何我看不见。
因为你不想看见,我说,你受不了。
你说谎。
我骗自己干嘛?我只觉得脑壳疼,你只是叫人自燃,只是想看光,理所应当是瞧不见落下的灰烬呀。
我知晓丑恶。
是的,我说,但你只用余光看,真正要看的,你又假装看不见了。当然这也是为了自保,因为不完全的我只有白日,若是白日见鬼,那自然很糟糕。
我是听从人们的呼唤而降临。
是的。
我只是给予祝福,但我也走过所有死地。
是的。
可我还是看不见,我仍旧无法见到我的过去向我发问,我找不到。
是的。
那声音叹息道:我究竟缺少什么,我究竟遗失什么,我是谁?
我是谁这问题问得好,属于不能细思的问题,我有时候也思考,但基本无疾而终。他会什么,我自然也会,与我们交谈,便不自觉吐露心声,不自觉被引导,被点燃,冲动同振奋一同到来,几乎分不清是什么致死。但他只是白日的光,他祝福的人我也都知晓:我们出现在人类前的条件十分苛刻,只有了悟死之恐惧,并非一时冲动的拼命,而是敢于奉献崇高牺牲的反抗者,我们才会降临——有趣的是,接下来我们就要将这考虑化为冲动本身了。
但看英雄变作人,又从人变作野兽,却是让他无法接受的:他过于执着的探寻光,当然看不见那女人。
鼓吹行动而从不行动,我叹息道,不行动便是罪,薄弱也是罪,你还是太苍白。
那个漆黑的洞从他身下浮出,这片原野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风一吹,薄雾便散尽。
可这一切是有意义的,那声音伤心道,不要否认它。
或许有,我答,但并不该是我们来判断这意义,为了好的制度而杀尽阻滞,为了美妙的明日而屠戮今日,为了喜悦而生下苦痛,谁又做这个判断?谁都不行。倘若只承认行动有其意义,那被卷入轮下的人呢?不行动亦有其意义。
成千上万的尸骨在四周累积,并不都是战死。
「隋末荒乱,狂贼朱粲起于襄、邓间,岁饥,米斛万钱,亦无得处,人民相食。粲乃驱男女小大仰一大铜钟,可二百石,煮人肉以矮贼。生灵歼于此矣。」
听好了!我高声道:我是知晓残酷而带来残酷之人,是哀叹战争而点燃战争之人,是渴求温饱而狂乱之人,是希翼休眠而行动之人,是奔腾的血液,也是寂静的河流,是为漆黑之夜点燃火烛之人——
那洞中数以千计的肢体瞬时就把李懂拉了下去。
——亦是为不被允许有梦者做梦之人。
寂静重新到来。
我站起身来,正打算离开,忽而感觉脚腕被拉住,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女人的头颅咬住了我的脚腕。但我双手双脚本身就伤痕累累,倒也不怕再添一个。
我蹲下身看着它,叹气起来:那白玉葫芦居然这当儿还想阻拦我出去,实在是有些好笑,论起幻境,我的能力要比它强上太多。
只不过借它做个陷阱,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那头颅呜呜的咬着,仅剩的一只眼恶狠狠的看我,周围无数阴兵也围绕过来——原本倒不是阴兵,只是变作牺牲品,他就看不见,所以才觉得愈来愈少,现在人都死完了,叫阴兵也无甚不妥。
这女人我也知道,姓卢,是个靠织布维生,不知什么时候被掳来,还有个两岁大的孩子。
这孩子被赵静石一伙儿给烹了。
它的眼窝中流出泪来,因为咬着我,含糊不清,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你恐怕搞错了什么,我对它——对此时悄悄听着的白玉葫芦道:我比那位要更完整,但这并不意味我比他多愁善感,事实正相反,我比他看的更多,也感受更多。我为残酷自圆其说。
随后我把手放在那头颅上,不紧不慢的往里握,感受到皮肤同黏液在手掌下挤压变形的滋味儿。
那头颅的声音听了好一会儿,总算叫我分辨出来,它是在说:我也是人。
来自滚滚车轮下不值一提的尘埃。
啊,我温柔的对她说,我知道。
随即它在我手中不可思议的粉碎坍陷,连同皮肉骨骼一起毁去了。
人要成为英雄太难了,可要成为野兽却十分简单。
我闭上眼,一脚踏出,破开这幻境。
那葫芦恐惧的看了我一眼,逃了,我也不追,毕竟还需要时间适应修整。
远远传来铃铛声,我往那儿瞥一眼,原来是九十九。
对方相貌看着很年轻,但九十九也没有老去这概念,毁了才是死,他看着我,很有些犹豫的模样,像是不晓得要不要搭话,大约是看我模样十分不妙,又是那位的熟人。
最好不要,我想,倘若只是和我对视,快速逃开倒也无视,人类受我的影响不会太大,因为人类的念头是复杂多变的,但九十九这种靠念成形的生物,与我而言太容易被破坏。
而但凡受到提问,我也没法不回答。
这也是我的性质之一,是我的局限性,我毕竟不是人类,有自身的狭窄。
因此我只好盯着这风铃在心里叹气,希求他赶紧走人,最好不要和我讲一句。我是潜藏于人心中的怪物,但凡并非摈弃一切杂念之人,或多或少都要受到我的影响,好在对视不算严重,只要不和我说话,就可当无事发生,因而在我看来,最好赶紧移开视线,别再思考。
啊,我说的不是那个风铃。
我说的是你。
正看着这儿的你,请务必移开视线。
就现在。
END?
赵静石醒的很早。
天不亮他就开始去院子里锻炼,之前爱玩长枪,最近又喜欢上弩箭,没事总窜到林子里去猎兔子,他虽然天生六指,有缺陷,但为人义气,也热心,这条街的街坊都很喜欢这年轻小伙儿。大汗淋漓后他打算去挑水,还想着给在私塾念书的弟弟带点糖人,最近小孩子老是闹着要,若是考试成绩不错,奖给他也不坏。他心里轻松,脚步也轻快,日出时的风还有些冷,但也不碍事。
这座城镇还未苏醒,静悄悄的,没有什么特别,但赵静石爱着这土地。
私塾的夫子怎么和弟弟讲的?他低头想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就叫好日子。
前些年他还买不起糖人,也是凭着一双手勤劳能干攒出来的。
想着想着,忽然顿住步子——前头城墙底下,立着个白色的影子。
赵静石吓一跳,但仔细一看,明明是个人嘛,暗骂自己胆子不行。
你怎么站那儿,风口凉得很啊!他喊道。
那个影子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好相貌,一半面孔隐藏在袍子下头,也挡不住他的好看。这个人看着赵静石,露出悲伤的神情来,叫他也心里难受起来,而他无法理解这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了什么。
那个影子轻声道:为什么你……明明……
赵静石迷惑的问:什么?
那影子又不说话了。
他又眨眨眼,发现眼前空无一物,这下是真怀疑自己撞鬼,要去庙里拜拜了。
他又走了几步,忽然感到面孔一凉,接着又是冰凉的触感,砸的生疼。
赵静石仰头一看,城镇的上方已经笼罩上阴云,他只好跑着找地方躲避。
暴雨轰然坠下。
它跟着这家人已经有段时间了。
对于去哪儿这件事,它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人类有心血来潮之说,指的是直觉,但这和它关系不大,它完全是跟随本能在走:在很久之前它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和人类的不同,即遵循着一套不同的行动准则和方式。又过了很久,它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跟随着天命移动,尽管这并不算好事,但因为它尚未决定自我,也就得过且过了。
它已经存在很久了,在漫长的时间里它很少见到自己的同类,因为它出现的地方往往并不那么平静,而它在事情发生前夕也难以被观测到:在一锅煮沸的水中发现一个气泡,的确不那么容易。而在最近,它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诞生了。这并不是指之前它不存在,而是在此前的时间里,它仅仅是对世上的一切进行观察和知悉,累积知识和感情,但它本身仍旧像是子宫中的胎儿,尚未确定自我,确定自身的性格、喜恶、目的……倒也不是不想,而是它自身的性质过于危险了,在它所历经的一切里,那些哭嚎、憎恨、恐惧、悲哀……它的爱恨就像它所祝福的人们一样,具有极端的性质,而在它能够使其稳定之前,它认为自己还是不要拥有自我比较好:倘若无法自控,就会被撕裂。
但就在近几十年,它开始有了预感。
它即将诞生了。
在它所历经的数个王朝兴衰中,它已经累积了过多的东西,无论哪个胎儿,在长久的孕期中终究要迎来临盆,它于是一面跟随本能在土地上移动,一面等待着。它跟随的这个人是个教书先生,但干的并不只是教书的活,在白天,他同样会在这片地区于教授时讲道经文、传授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同时治疗一些小病。他们隶属一个教派,在这个时代它曾短暂的拥有正式身份,但很快又陷入危险中:他们主张所有人都是兄弟姐们,应当相互友爱,主要此时是晦暗的时代,但夜色总会过去。因为它的简单和适应性,这块地区很快拥有了许多教众,白天他们要耕作,夜间则聚在一起烧香诵经。
它只是注视着,在过去它见过许多类似的组织,它知道这个也不例外:是苦难中的救命良药。它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会迅速孕育出新的火光,那是它爱着的物事。而促使火光大亮总是外部压力。
它的心中充斥着许多东西、许多情感,像是翻滚的涛声、海浪……但因为尚未破壳而出,因此它什么都没有想。它尚且什么也不是。
这个教书先生不久便被抓走流放了,但他的儿子仍旧从事这个行业,他们父死子继。
但这并不是它所寻找的那个人,真正的火光是这个家庭的孙子,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的父亲和许多教友一同诵经。他们信奉弥勒、信奉明王、诵下生经、诵出世经、在这个孩子的童年时期,便能够感受到教派带给这片土地奇特的生机。愈是痛苦,愈是勃勃生长。
孩子懵懵懂懂的知晓了宗教的威力,来源于空虚和恐惧,并且势不可挡。
它只是看着。
在它所停驻的土地上,往往会生出极为绝望的境况,河水泛滥、土地干涸、牲畜死去、饿殍遍地,但这并不是它所促使的,它只是天生将要去往这样的地方,要看所有尚且有一线生机的东西死绝,而后从尸骸里生出崭新的光明的东西。在它的内部,那些混杂的沉淀的物事时刻在涌动,它因此不能与那些它所爱着的人们接触,也不能在他们眼中被看到。这同样是它的“性质”。它,它们,它的同类,都被性质决定了自我。它们并不拥有完全的自主和自由。
它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不能拥有人类复杂的性质,至少现在不行。
孩子逐渐成长为男人,在这段时间里,生存的环境更为恶劣了,死去的人也更多。而后是洪水。似乎是某种征兆,水灾总是最先来的,它跟着男人在工地上移动,双脚踩在湿润粘稠的沙泥之中,雨落在它的眼中,让它想起了一点儿过去的事。在很久之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有个年轻的屯长决定杀死自己上司,对一个庞然的帝国发起反抗。
它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来源于一个谎言。但人们总是需要谎言。
它在雨夜中等待,因为它清晰的知晓,男人已经等不下去了,情况已经过于坏了,如果实在活不下去,就只能选择其他的。死,或者反抗。但反抗总是比死要困难,特别是对于一个生性温厚的民族,但凡不是压迫到底,便可以无限的忍耐。
男人仍旧和教众们烧香诵经,但他什么也不信。
他不曾接受很好的教育,也不知道世上许多事,没有走出过这片土地,但他知道他最熟悉的力量,知晓宗教将在此时扮演的角色。他的心中已经有了计划,只差一个引信,以及下定决心的决断。任何有头脑的人都应该知道,做这件事的危险性,成功或不成功,命运是截然不同的——而成功的又有几个呢?
男人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住处走,那点火星在他心中燃烧着,犹豫着。
他就是这时候能够看到它的。
它站在雨中,和他四目相对,它的身形被笼罩在白色中,但他最先注意到仍旧的是它的眼睛,在过去,每个见到它的人都是如此。男人在那只流淌金色的眼睛中嗅到了一股奇特的气息,兼具了谷物的清香同泥土的湿润,它的形象在他眼中不断改变,笼罩在怀念平和同神性。他不自觉的走近了些,因为在它身边,他就会感到安全。
它注视着他轻声道:说吧。
他于是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在它的引导下一同坐下,他的话语与词句从声带的振动中传出、从喉咙中传出、从胸腔中传出、从无限的迷茫中传出,流露出对未来的惶然同对自己将行之事的不确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他并不相信那些教众是他的兄弟姐妹,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他见过许许多多的死——就像它一样,他知道失去生命的可怖,但他仍旧觉得自己要去做。他不懂那些思想和道理,但他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是人。人不该死的这样廉价。男人把这些全都说了出来,期望它告诉他答案,他并不认识它,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是安全的,是可以信任的,是给予庇佑的,他知晓这个,它让他知晓了这个。它像是他不曾相信的弥勒,也像是母亲,又像祖父,它的面孔上同时具备了多重的形象,这也是它的“性质”。
只是看着它,男人就感到心中酸涩,想要流泪,像是想要在母亲怀中哭泣的孩子。
它温柔地对他说:不要害怕,你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不是吗?你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他疑惑地问:契机?
是的,它道,因为你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他们也不知道,所以你们需要得到承认,得到来自神灵的承认,得到正确性。
是的。
你已经想怎么做了,只是还未实施。
是的。
石人一只眼,这句话是你最近想到的,你还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将它埋进河道中。
是的。
它微笑起来,告诉他那个石人所在的位置,它赐予吉兆,赐予正确性,他将会在那里挖到他想要的东西。
唯有行动,带来结果。祛除疾病,远离饥荒,享有温饱,成就功绩。它温声道,你的决定是没有错的,只有行动才会为你带来想要的,你不仅想要改变境况,不仅想要温饱,你还想要住所,庭院,婢女,香车,奴仆,妻妾,权力,你想要的东西有许多,你不止是为了你的兄弟姐妹而行动,你也是为了你的私欲在行动。但这私欲是值得赞赏的,因为不拥有私欲的人无法开始行动,在此我承认的行为,承认你的正确性,承认你的私欲,承认你的勇气。去吧,等到天明你便会忘记这个夜晚,但我的祝福会跟随着你。去做吧。在此之前,在离开之前,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它这样说道,非常平静,非常温和,这也是它的性质。但它已经能够感受到胸腔内的躁动了,它意识到马上就要来了,尽管它并不知道它会成为什么。
男人的头发和胡子都被雨水浸透的乱糟糟的,手脚都是开挖河道的伤痕,耕作的茧子,被石子割破的伤痕——就像它的双手双脚一般,它是源自于他们的渴望。源自于他们的痛苦。源自于他们的明日。
男人垂着头,像是个小孩儿般的犹豫起来,在过去有人向它要求过许多东西,它都一一给予祝福,尽管它知晓他们每个人的命运——大同小异,皆是扑火飞蛾般短暂,但它仍旧祝福他们,祝福每一个想要得到祝福的人。它已经想好了,假设男人想要得到其他肯定的答案,它自然也能够让他得到信心,它的性质便是带来正确性和自我肯定,它是心灵的砖墙。
但男人并未说这个。
男人只是抬起头,带着惶然和试探,以及细微的恐惧,像是全天下所有凡人那样问道:我想知道,我会死吗?
它怔住了。
雨落得更大了。它听到自己的身体传来一声裂开的声响,以及此起彼伏的肯定:是的。是的。是的。那声音愈来愈大,夹杂着笑声,夹杂着哭声,那是丰收的喜悦,是夏夜的萤火,是落雪,是花,是母亲的嚎啕,是倒毙的溅起的尘土,是河水与砂石,是稻穗摇摆,是金铁相交的碰撞,是死,是死,是死。是它所见的无数的死,无意义的死,有意义的死,无意义的生,有意义的生,可它——他不明白,究竟什么才算是意义。
凡人的意义。
行为的意义。
是的,那个声音慈爱道,韩山童,你会死。你将不会作为胜利者登上大宝,也不会享有普通的温饱,你会死在一个平凡无奇的日子,不曾得到任何荣光和福报。你会死。
就在这个声音结束后,男人仿佛在梦中被惊醒一般,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物事,惊慌的逃离了此处。但祝福并未消失,男人明日回忆这一切,就都是镜花水月。
但是。
在原本的地方,它消失了,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此诞生出现,在这个躯壳中舒展着自己的意识和思想。那些纷杂的声音和苦难,欢喜与绝望,极端的爱恨在他体内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平衡,他知晓了过往他所见的一切的,知晓了重复的历史,知晓了黎明前的火光,但他并未崩溃损毁,这个容器仍旧走钢丝般保有形态。
但是,他温柔道,这一切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砸向墙壁的第一下当然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迈开步子,慢慢在雨中走着,观察着这个初来乍到的世界,观察着短寿的火光。他现在还没有名字,但他考虑为自己选一个了,他的名字将是无数没有名字的飞蛾,将是尘埃,他尚未和这个世界更多的接触,也不曾展示自我——虽则他有了自我意识,但那仍旧是不完整的,或者说,过于完整,过于激烈,他因而只能保持平稳温和,否则就会将天平倾斜。他知道结局,也知道爱恨,他还知道自己仍旧爱着那些人,那些稍纵即逝的火光。
再过一段时间,男人便会叫人无意的挖出那石人。
在这个五月,男人将会预备起事,而后因泄密被抓,被处死,他的反抗非常短暂,但这已经足够了。韩山童这个名字将会被记住,在许许多多年后依旧如此。
为这个时代敲响的丧钟已经足够响亮了。
而他呢,能够见到他的人总是很少,而又非常短寿,不曾来得及讲出这个故事,梦一般的故事,相遇,因此他的身形仍旧在历史中保持着隐匿的状态。他仍旧会跟随天命本身,而他的名字,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铡刀自然是没有名字的。
END。
滑铲打卡,玩一下古龙老师的文风实验,所以和上一篇我自己文风有差别,还挺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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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肩坐在一块。坐在一块不是因为关系好,也不是因为看对眼,她还没看对眼谁,没想好带走谁,他呢,他只是暂时客居此处,他不属于这里,是个过客。他们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灵器,一个人类,一个是迷惑,一个是更深的迷惑。他们的身份大不相同,理当碰不上,但灵山就是这样,叫不可能的事成真:春秋大梦做完再说,其它此前都不必想。
你不和他们说话,相泽泪道。
他们是谁?佚道。
灵器。人类。他们所有。
是的,我不和他们说话。
为什么不?
和我交谈少点可以,多了不行,多了就想要做事情。
做什么?
做最想做的事。
那不好吗?
好,也不好。
她不明白。她这辈子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尽管她才过了很小一块儿,只是十五年,可人只要十五年竟然就能积攒起如此庞然的困惑!多么奇妙,多么令人畏惧。但她心里是没有畏惧的,她不曾吃苦,也不曾受冻挨饿,不曾痛苦。如果她能够了解,她也能理解其他东西,理解风和雨,理解生和死,理解不被理解之物。但她不是,她还壳中,相泽泪还未出生。
他们又安静的坐了一小会儿。
她转头看了看他,他浑身都裹在白色的绸缎下,高,清瘦,温和稳定,带着平和的笑。但他说话时,又像是在这面孔下还藏着张脸,恶面菩萨、罗刹、持斧摩罗,诸如此类。她很聪明,但这种聪明尚不足以让她认知到他是个怎样的怪物,再者他不行动时,又的确良善。佚,她咀嚼这个名字,试图咬破它,从里头尝出味道来。而他同样也在注视着她。
于他而言,她还是个小女孩。当然。
况且他喜欢人类。
他们是由性质决定成分的,器灵都是如此,哪怕是附着,不可避免的要被原型同器物影响。月亮不能变作星子,河水不能变成山丘,尽管他们与人类十分相似,但到底不一样。他有自知之明,也不爱那些,他喜欢人类,喜欢那些转瞬即逝、多变的魂灵。
你很纯粹,佚道,但这不一定是好事,我和你说话,也不是好事,因为你心思不多。纯粹的人和器灵一样,容易被我影响,容易心血来潮,容易鼓起虚无的勇气去做事,容易为了做事产生破坏欲。我倾听千万人的愿望,亦催生愿望,激化愿望,因此我不便和执念深重又纯粹的魂灵说话,会叫他们更易于浊化。
我没有执念,相泽泪道,我想破执,但我不晓得如何做。
虽然这么说,倒也没有太难过。
相泽泪不晓得难过是什么,她万事如意,悲哀不曾降临到她的身上。
她只是迷惑,但这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因为迷惑也能活着。
破执又如何?佚笑了,不能叫你比现在还要高兴。再说,你也没那个决心。
他的话并不客气,但她也没生气。
他们对彼此都没有恶意。
你怎么晓得?相泽泪歪了歪脑袋。但佚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了笑。她来这儿见了许多器灵,但对方不大一样,几乎像是不存在,又格外尖锐。她读过许多书,也聪明,但趟过河水不能叫她拥有河流,它们轻易便流走了。
这些他都能够看见。
他并非拥有这种能力,只是他所见的是最根源的愿望,他是一剂催化的毒药,提升行动意愿,提升行动能力,提升行动冲动带来的破坏欲。倘若只是浅尝,自然有益处,但又有谁知道毒药该喝多少?
没人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因此他在哪儿都不多呆。
前几年的春天,商人们将他重新唤醒,他感到了时代正在变化,乃至他本身的性质也在改变。不再是最底层的人祈求他的眷顾,更多的人渴望改变,感到不满,需求攀升。他们成功了,抗税行动大功告成,他也开始在各个城镇游荡。他喜爱人多的地方,喜爱闹市,喜爱熙熙攘攘,喜爱活力。
这或许也是因此他是从死地走来的。
各式各样的死。
现在一个纯粹无辜的魂灵正在他跟前,他对此没有什么意见,也并不厌恶她,尽管纯洁也是罪,但他一向不做审判者,只是倾听。黑暗中有无数双手迎了过来,握上他的手,又冷,又战栗着,它们的主人低语着: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他必须相信是有的,否则就将灰飞烟灭。
千年来他不曾有旅伴,同他说话的人也早早死去。
相泽泪忽然道:你在想事情。
佚道:是的。
在想什么?
你所不能明白的事。
她忽然不满起来:但我想知道。
她看起来又小、又柔软、又聪慧,春风吹过就要肆意张开,又碰不得霜冻。
他没有愿望,只是跟随愿望行动,他没有感情,只是记忆储藏无数熄灭星火的感情。
她鼓着脸瞅他,又眨眨眼。
捏碎她实在简单。
一个声音对他说:那就叫她愿望成真。
又有一个声音:你能做到,你能让他看,你能让想要实现愿望的人看任何东西。
声音道:况且那都是真的,不是你编造。
声音又道:没错,她想知道,你就该让她知道,就该摔碎她,叫她知道什么是粉身碎骨,什么是生死恐惧。
佚只是坐着。
接着他慢慢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相泽泪的头顶。
结发授长生。
也不是长生,只是赐福。甚至不是真实的赐福。
相泽泪注意到他的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布满了伤痕和创口,在日光下也显得狰狞。但她并未想要躲开。倘若他触碰到她,她的生活立刻就要剧变,因他的身上带着世上庞然的死同痛苦,凡人无以抵抗这种绝望,更别说是纯粹之物。
但这手终究是没有落下来。
他忽然顿住了,最后一个声音温柔的对他说:不要告诉她,让她迷惑吧,这比用痛苦杀死她有趣多了,应当让迷惑致她死亡。
他知道这个声音是谁。
是他所倾听的死者中痛苦的部分,是底层的人,是没有希望的人,他们憎恶一切高位者。
但他还是照着声音的话做了,因为这也是组成他的部分,而他本身的意愿是无比薄弱的。
他是流水。
相泽泪看着他,时刻是午后,树影将她的面孔遮掩起来:怎么了?
没有,他重新温和道,你该回去了,或者去挑其他人,你也不能一直停留在我这。
你不愿意跟我走?
是的。
她嗯了一声,也没有强求。
这世上还没有什么让她想要强求的,该有的总是有。
我们还会再碰见吗?
不知道。
这样啊,她说,那等我想要见你,我就再来。缘分到了,你就会在。
你相信缘分?
是,她说,我想要的总是有,除了弃绝想要本身。
她露出个微笑,像是吹皱的春水,粼粼水光远去了。
相泽泪站起来,慢慢走远。
他忽然觉得他们还要见一次的。
你很聪明,佚道,但不是完全聪明。
七窍玲珑心。
还缺一窍,因此她参不透,而缺的总是最重要的。
他没有再多言,只说保重。
他总是伴随着王朝的日落而来,这次也不例外。
为敲响丧钟而来。
但他并未说出来,也觉得没有必要。
相泽泪的身影渐渐远了,模糊了,那些影子落在她身上,也落在他身上,明明灭灭,像是个温柔的泥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