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治病。"曲花花说。
"哦,好,那你走吧!"美男巫师冷酷的挥挥手,并不打算拦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找到自己重要的东西,比如赶紧吃顿饭。
曲花花试着深吸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按住自己左边的胸口。那里传来富有节奏感又充满力量的跳动声,心脏是如此的健康,可是却缺少了最关键的东西,而曲花花对此也毫无感想。
“…保重。”抬起头朝美男巫师道别的曲花花发现自己的身后空无一人,美男巫师早就不见踪影。
真的是巫师啊……曲花花想,觉得应该佩服一下。
雨后的梅山格外清新,湿润的充满植物气息的空气钻进曲花花的鼻腔,附在他的皮肤上。曲花花这就抬起脚,深一步浅一步地往低谷处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脚处隐约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曲花花仔细看了一会儿,又听到了器械碰撞发出的叮咚声。但是距离太远了,他不能听清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于是曲花花默念了一遍“我现在很振奋!”后加快了脚步,朝着声音的地方赶去。
映入眼帘的是热闹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品摊贩,曲花花从没见过这种热闹的景象,梅山总是很安静,就是一百只鸟同时唱歌也抵不过这种人来人往的气氛。
太过震撼甚至让曲花花完全没有留意身后早就消失不见的山路。
不过,很快他意识到了更严重的问题,这儿的人,操着一种难懂的语言,实在和自己的语言差别太大,曲花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完全听不懂,不要提寻找名医了,甚至可能买不到一个馒头!
山下的世界好可怕…曲花花只觉得头大,但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母亲以前讲过,日本是一个国家,国家又分成很多城市,也许是会有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这种时候,最好买一份地图,然后冷静下来吃点东西。曲花花冷静得思考着。
“这位小哥,瞧你白白净净的,怎么穿这么破烂的衣服啊,瞧瞧瞧瞧…连个鞋子也没有,你脚疼不疼啊?”路过的大婶无比担心,实在忍不住拉住这个站在街道中间半天没动的青年。
曲花花回头,以一种绝对的迷茫面对热心的大婶,怎么办,她在说什么。母亲说过就算是方言,也一定有迹可循,可眼下这种奇特的语言,硬生生是一点母语的痕迹也没有。
"呀…这怕不是个傻的吧……"大婶一下撒手了,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怎么这种眼神…曲花花觉得奇怪,又想起母亲说过,微笑是重要的礼仪,于是曲花花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试探地说:"您好?"
也许是太久没有看到过这么秀气的小伙,大婶刚刚松开的手就又抓了回去:"哎呦,是外来人啊,这可真是…来来来…我啊,是茶馆的!"她腾出一只手,做出倒水,喝水的动作道:"茶馆,茶馆,喝水的,吃饭的!"
曲花花若有所思的看着笑的满脸褶的大婶,得出了她可能在要饭的结论。
"这…我身上也没有值钱的东西…"曲花花立刻开始摸腰包,但他哪里有什么钱,只掏出个雕刻挺精致的木头小雀,这是他的拿手绝活,没事会刻着玩:"这个…这个…可以卖钱…!"他也学着大婶,开始比划,指指小雀,指指大婶。
两个人一老一少,在街上互相比划,场面很是滑稽,曲花花一把把小雀塞进大婶的手里,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快速转身走掉。
大婶顿时一懵,也忘了继续比划,看着曲花花的背影,大婶一喜:"外来小哥好兴致…还送人家这种见面礼…"
曲花花逃也似地快速走开,也不忘左右看看人声鼎沸的街道,看起来像是祭典一样,连招牌上的字都连接很困难,那么这里,究竟是不是日本…?可梅山明明就在日本境内……
美男巫师漫不经心的那句"梅山的错吧"究竟是什么意思,梅山不是普通的山吗?
发生这种快速思考的情况,应该会紧张吧,曲花花默念"我很紧张!"
天色渐晚,曲花花从最热闹的时候,逛到了散场的时候,街边渐渐燃起了许多形状好看的灯笼,酒楼里也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聊天声。
再然后,形状好看的灯笼也渐渐消失了,只留下有些无措似的曲花花,和高悬空中的弯月。
入夜了…曲花花终于感到一丝凉意,不由打了个寒战。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意识到这里很可能并不是日本,而是别的什么地域,这下子可难办了,原本就从未谋世面的自己,一下还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
怎么来的?曲花花回想,似乎也就只有,走下了山,走来的?徒步?徒步走到了别的地域?这下曲花花开始思考,他是不是应该脚痛了。
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曲花花打了第二个喷嚏之后,他看到了视线可视范围内唯一一个有灯笼亮着的建筑。
门匾上有三个字符,曲花花看不懂,屋顶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霍!好一个拾破烂的!"
曲花花当然是听不明白的,但是既然路上就他一个,可也只能是对自己说的,于是他抬头,看到屋顶上垂下一双腿,不一会儿又冒出一个脑袋。
"你能看到我!"房顶上的人一下就感受到了视线,兴奋的爬了起来:"收破烂的,你能看到我!!"
无论怎么看,上面的人都很兴奋的样子,曲花花迫于外来人暂时宛如残障的压力,还是露出了礼貌性的微笑。
屋顶的人更高兴了,头顶的大草帽都掉了下来,隐约看到凌乱的后脑上扎着一个小小的辫子:"我眼神好,你长的真好看!哈哈哈哈,我的有缘人是个帅哥哈哈哈哈!"
曲花花静静地看着那人自言自语,清澈的声音句尾总是上扬,听起来还不错,只是不知道这人在笑什么,半夜这么大声没问题吗?
门匾上的三个大字被曲花花暗暗记下,但他并没有进去看看的意思,身无分文,还饥肠辘辘,他决定看看哪里的破楼还有空地…
治病的路好艰辛,曲花花觉得这种时候肯定要充满决心,于是他默念"我充满了决心!"开始寻找今晚的栖身之处。
日头落下的时间开始变早,宣告着秋季已经来到了苏杭一带。往日炎热的夏夜也悄然掺杂了些许冷气,人们开始在夜间添上厚被子以避免伤风。虽然天气开始转凉,但是八月毕竟还是八月,正午仍旧是炎热和沉闷的,只是蝉鸣声没有之前的热闹了。风从西湖上掠过,带起一阵涟漪,又吹动了湖畔的绿树。这阵风降下了暑热,于是老人们会说,入秋了。
不过,无论是怎样的季节,杭州城总是一座繁华的大城。自唐以来,很多人写过杭州,很多人唱过杭州,这大城的确值得被那么多人赞美和歌唱。不论那西湖的初晴后雨,也不说城里大户人家的雕窗和园林,单说那勾栏瓦肆之间的热闹,就已经足够吸引人为之驻足。说书人摊开传奇本子,先把一段招揽生意的入话说了一通,等他身边围满了或坐或立的听众后,便开讲了。那本子他根本就不必看:所有的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摊开放在桌上的本子,怕给茶洒了,也怕不小心弄坏了……
“好!”
说书人讲完了一段精彩激烈的打斗段子,立即获得了一片喝彩。忽然一个高个子的工匠打扮的人挤进人群,拎着一个后生的耳朵就走了出来。这后生多半也是工匠做活的作坊里的人,他的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大抵是爱玩的年龄,攒了几个铜板就跑出去听人家说话,把活计忘了。工匠揪着后生一路走到街上,才放开他。
后生一获得自由,就立即抗议说:“你说过我今天下午可以出去玩的,而且这本子还是咱们作坊刻的呢!”
工匠板起了脸,训斥他说:“我们店都要倒了,你倒还有闲心出来听评话!你的行李今晚就该搬走了,明天都得散!”
后生怔了一下,他大概完全没想过这回事。工匠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他认真地解释说:“说实话,十竹堂从今年年初就撑不下来了,好的刻书匠都被大书坊挖走了,出来的本子也越来越差。咱们掌柜还经常接些‘怪力乱神’的本子,也一直有人盯着稍呢。现在——是彻底垮啦,只是可惜了寒谷先生的托付啊。”
“你是说那个经常亲自来看刻版的唐寒谷先生?”
“没错,正是他。整个杭州城只有我们敢接下他的大作,真是可惜啊……”
后生咬紧嘴唇,转头朝着一个方向跑去。他的脚步尽头是一间规模不大的手工作坊,上面挂了块褪色的匾,写着端端正正的“十竹堂”三个字。伙计和雇来的帮工正在匾下进进出出,搬动着各种大件摆设。掌柜最宝贝的几个器物早就被运走了,现在大伙正忙着搬桌椅、木板和一些工具。后生跑进店里,没有谁注意到他,大家都在忙着自己手头的活。之前指导过和责罚过后生的那些老师傅都已经走了,宽敞的工场显得更加空荡。
后生看到地上的一些碎裂的木版,便把它们捡了起来。它们有的刚刚刻好,现在却被折断然后随意扔到角落里。木板的断茬还带着泥土,后生叹了口气,拿了块破布把它们包起,拖着脚步走出了房间。
但是在更加隐秘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悄然睁开了。
第二天,在这条街上传开了一些比十竹堂的倒闭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当然,这个消息不必花大力气去传播,因为大家都能看到那位女伶在唱罢寒谷先生写的戏后泪水涟涟,居然纵身从楼上一跃而下,气绝而死。大家也都能看到寒谷先生本人被几个官吏押送着从街上走过,老先生须发皆白,飘然而过,好像并不是前往牢狱而只是去讲学而已。与此相比,十竹堂的倒闭的确算不上什么特别大的新闻了。
想看热闹的人已经占据了街道两侧的有利位置,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等待着。这使那位被挤到人群外围的中等个子的青年就算穿着打扮再张扬也没人关注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寒谷先生身上。说实话,青年的外貌也实在是太特别了:铁灰的头发被束在脑后,前额只有一撮正常的黑发。他披着的衣服上有一些文字,具体是什么文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因为它们都是反字,就像刻印书籍的雕版上的那样。他的双眼黑得极幽暗,它们直视着别人的时候,很容易掉进他眼中的枯井。
他将双手攥紧,他的袖里藏着一些刀片,现在滑落到他的手中,割破了他的手掌。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攥成了拳头。血开始从他的指缝里滑下,那血是铁锈的颜色。它滴到地上,渗入砖缝里,并不容易被瞧见。
那位十竹堂的后生恰好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了铁锈色的血滴到地里的瞬间。他小心地走过去,犹豫了半分钟,还是用手肘捅了一下青年的胳臂。
“你……你手上流血了。”
青年转过头,将手掌摊开,然后突然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谢了,小兄弟,果然如此。”
“你和寒谷先生……很熟悉吗?”后生奇怪地问道,“你居然能因为他顾不上手上的伤……”
青年叹了口气,垂下头去。他在回答后生的问题,但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是遗憾,先生的作品恐怕永远都无法为世人知晓了。而且……还有好多,好多书生的作品,好多伶人唱的戏,都没法被人知晓了……”
“先生之前的作品是在我们十竹堂刻下的,我还捡到了一些刻版。”后生从他的褡裢里拿出了一个布包,“你既然这么遗憾,不如拿着这个吧,它对我也没什么用了。”
青年拿了布包,他只是把扎紧的袋口松开了一些,露出了残破的木版。那些文字,是刻工以他锋利的刀刃在夏天闷热的正午耐心地刻在木版上的。那是十竹堂最后一个能刻出拿得出手的本子的师傅,也是离开最晚的。这位师傅不识字,却刻了不知多少本书。青年又将布包扎紧,面对着后生,郑重地道了谢。
后生爽快地笑了:“反正这物件我也用不上,拿去吧。”
青年也微笑了起来:“小兄弟,那你以后会去做什么呢?”
“继续把我这行干下去,这到底是吃饭的手艺。”
我也要继续把这些板子上的故事讲下去。青年暗自在心中说道。那么要以何名立身于世呢……
就名为十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