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间蓝步伐一收。
他本打算取下晾晒干净的衣服就走,小女孩的背影却映入了眼帘。她正收下最后一张洁白床单,努力纳入自己怀中进行下一步折叠。或许是听觉太敏锐,他甫一接近,她便有所觉察,立刻转过头。
“……打扰了。我来取衣服。”
“啊……好的。换下的衣服放在往常的地方就好。”
“嗯。”
她毫不惊讶。
青年轻咳一声,绕过她,走近衣架,取下自己所需的东西,不自觉在手腕上裹了一转,这才又问她:
“我那天听美琴说,你以前的学习成绩很好?”
饶是她也没法料到他唐突的问题。深泽实琴愣了愣。
“我……嗯,因为……也没有其他事可做。……美琴,美琴也很优秀的。”
“我知道,看得出来,美琴很聪明,”他笑,没有说出那句“你也是”,顿了顿,继续问,“那……作业呢?你们关系这么好,不会互相帮对方写作业么?”
第一次调查深泽家时,他们在某个储物间里发现了写有“みこと”的课本。但因为是平假名,并不能立即确定主人是谁。不过书本上常能看见各种涂鸦,静间心下推测应当是美琴的。
毕竟他才见过她别具一格的涂鸦。
实琴摇摇头。
“美琴她喜欢恶作剧。而且,我们的字迹也不一样,会暴露的。”
静间蓝点头。看来那本课本的确是美琴的了。那么……“不受重视”的人,会是他眼前的这个小女孩么?
他没能问下去,总觉得还不是时候,况且这样的问题他也无法问出口。
正在犹豫时,深泽实琴却抢先开了口。
“那个……”
她似乎在踌躇些什么。见她微微蹙起眉,青年心下微有诧异。很难见她主动开口说话。于是他“嗯”了一声,好让她继续说下去。
“静间先生……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个岛上?”
……为什么?
“我是指,这次旅行。”
嗯?静间眨了眨眼:“旅行?……也没有为什么吧,只是突然想来旅游了。”
无论是打定主意抛下研究出门旅游,还是选择了这个航线和公司,都仅是冠以“突然”的小概率事件。可偏偏这么小的概率让他阴差阳错翻了船,漂到既已取消的目的地上,如今整日面临谜团与死亡。
这真的只是——
“我……不觉得这是巧合。”
谁知小女孩替他说出了心里话。她一贯平静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闪了闪,随即沉至眼底。
“我不觉得……您来这里,是巧合。这一切,一定都是出于‘那位大人’的意志。”
等等,谁?
深泽实琴仿佛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丝毫不给机会,又匆匆说道:“请您尽快离开这个岛吧。不然,时间不多了。”
旋即,她抱起装满床单的木盆,向他微微鞠一躬,便转过身去,径自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才从震惊与思虑中抽身。失去温度的日光再次炙烤,虫鸣重返耳畔,而他盯着深泽实琴离开的方向,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衣服。
谜题接着谜题。好似滚雪球般越积越多,而他们此时所掌握的确切信息,不过细枝末节的边角罢了。
静间蓝换好衣服,合身的衬衫竟也能令他涌起三分安心。将换下的衣物放好,他走出房间,一眼便望见走廊上的丽影。他愣了愣,不禁出声:“弥生?”
黑发女性转过头来。她不知为何也换上了最初的那套礼裙,手上提着一双高跟鞋,赤脚站在那里。
“……你不是先走了么?”
“嗯,是走了,”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外面实在太热了,不如回来换件凉快点的。顺便等等你。”
说罢,偏头朝他狡黠地眨眨眼。
“等我干什么?”他走上前去。
“刚才看你在和实琴聊天,好奇你是不是又问出了新的东西。”
走近了才发觉,她的妆容似乎比往常要淡一些。他应了一声,想了想,遂将刚才的“新东西”都说了出来。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他仍然一头雾水。弥生小百合听罢,也蹙起眉,反复念了几遍“那位大人”,又投降般摇摇头,表示自己同样毫无头绪。
想也知道。他轻叹了口气,决定换个话题。
“今泉呢?今天没去找他?”
“今泉?”她问。
“嗯,今泉。”
“今泉啊……”
“嗯?”
“今泉他,”话语一顿,她笑了笑,“今天不找他,就找静间你。”
“……哦。”
那估计是明天再找吧。他没有想太多。又听她笑问:
“哎,你说,现在我们要是去庭院,会不会碰见那个女鬼?”
“……那不是女鬼。”他没好气地纠正。
她故作惊讶:“哦?那是什么呢?”
“死人。”
“原来如此,”她严肃地点头,“死人拿刀追杀我们。”
“……”他磨了磨牙,“要么就是傀儡。”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可信度为零,他赶忙又补充:“我是指,用线操纵的那种。”
“提线木偶?”
“差不多。”
弥生小百合笑了起来。她踮起脚,在木质地板上踩出两三个雨点似的节拍,几步拦在他面前,眉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笑意。
“你真可爱,静间。”
“……”
青年有些恼火,可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被她笑得丢了面子?还是因为她忽然展露出少女般的笑靥,让他一时乱了阵脚?他不曾深究,只是瞪她一眼,随即绕过她,大步向外走去。
他也从未想过,没有意义的重复背后是否同样毫无意义。
门外即是盛夏。
※健忘玩家,在线魔改
※请问E站什么时候改一改这个分段问题
一行人踏上漫长的山路。
夕阳自林隙间落下两束,山林时而簌簌响动,归鸟长鸣。领队的今泉慎司走在最前方,其后是弥生小百合与静间蓝,再其后则是“二次探索”队的成员。众人均面有疲色,却也强打精神走入山中。
静间自然也跟随了第一次探索。
这个岛面积不小,四散着诸如缆车站、游乐园、动物园等的游乐设施,且设有酒店,颇有一种观光胜地之感——这倒也没错,毕竟安乐岛在全面整顿之前本就是观光名所,只是他从未去过,不免惊叹于设施的完备。
第一次探索由无人使用的缆车站出发,历经“尸堆”值班室和无电控制室后,静间蓝不得不搀住吐了个痛快的高桥九歌。实际上他状态也不佳——继黄白混合的腐臭液体渗出后,又迎来那堆填满破旧值班室的尸体,着实太挑战人的生理极限——碍于旁人视线不便有所表露罢了。第一次探索更因此而中断,傍晚斜阳并不知人们苦倦。
回到沙滩后,有几个人迫不及待地冲去海边,尽管并未沾上任何污秽,却急欲洗净全身。静间蓝疲惫地按了按山根处,看向面色发白的九歌,不由动了动攥住她臂膀的手:
“……坐着休息一下吧。”
红发女性回过神来,冲他虚虚一笑:“好。”
看来谜团缠身的并不仅是深泽姐妹。他不由望向不远处的标语牌,尚未褪色的牌子上印有岛上风光,亮色字体则招摇地写下“欢迎来到安乐岛”。
最好不要,接近那里……
耳畔回响起已不在此处的女孩的话语。
他扫视了一圈周围游客。再不复前一天的笙歌和平,如今残留在他们脸上的只有无尽倦怠与恐惧。
今后将何去何从?是否还能平安归家?无人知道。无人能回答。
这时,先前带领他们前去探索的今泉慎司——静间总算记住了金发青年的名字——忧心忡忡地开口道:
“我还是很担心那对姐妹。马上就要天黑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两个孩子万一遇到什么不测……”
站在一旁的弥生接过话来:“是啊。我还想再找找她们。”
“我很荣幸能和弥生小姐想法一致。”今泉笑了笑。
……刨开撩妹不说,静间蓝是赞成他们的。尽管昔日曾是观光地,但现在已是深山老林。再加上原本便修有动物园……
深泽实琴的面容突然自脑海里一闪而过。
静间抬起头来,微微扬高了声音:
“我也去。”
起先是在沙滩上寻见了深泽姐妹的脚印。奇怪的是脚印并没有密布,也没有歪斜,笔直且坚定地通向山中。而这条路恰好与之前他们所探寻的地方相反——却未曾在半途捡起的观光手册上有所标注——“二次探索”的队员们不由议论纷纷。静间则惯常沉默,与弥生一道走在前方。硬要跟来的高桥九歌落了他几步,跟在后方,垂眸不曾说话。
忽然,弥生轻快地说:
“难得看见您这么积极啊,静间先生。”
“……我也有些担心。”
稍稍诧异于她的主动搭话,静间愣了愣,点点头答道。
“嗯,实琴她们也不知去哪儿了……这么深的林子,唉。”
“……别担心,”他说,顿了顿,又补充,“别太担心了。没事的。”
这倒不是安慰。除担心之外,静间蓝总是隐约有种直觉,而这个直觉在足迹的印证下愈发强烈起来。
弥生笑了:“谢谢——噢,我是弥生,弥生小百合。”
“静间蓝。”他便也笑了笑。
他们不知沿山路走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有一会儿。
没有人在意时间,直到一栋气派宅邸映入眼帘。
这是一栋典型的日式建筑,虽仅有一层,占地面积却不小,坐落在一行人面前,显得格外有气势——但这气势明显与整个岛格格不入,又隐于山间,像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众人纷纷上前观察。外墙上,绿油油的藤蔓随风轻曳,墙面则爬着几痕斑驳裂纹,墙角边,杂草野花立于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夕阳下,
今泉慎司走上去敲门,见无人回应,便又拉了拉门,这才发现上了锁。可门牌上分明写着“深泽”二字——那么,这栋宅子是姐妹两人的家?
他回想起了深泽姐妹那身黑底绣花的和服。不是不可能。
忽然,不知是谁招呼了一声“みこと”,于是呼唤“みこと”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其间夹杂了几声惊鸟的振翅。
静间蓝无意模仿,只想四下找找其他入口,便擅自脱离了门口的大部队。他绕了不知多远,约莫将可以望见的窗户或可供一看的外墙都看了个遍,才认定这里没有所谓的“后门”,只有无穷尽的藤蔓,在长久静立的外墙上悄悄开出一朵嫩白小花。
青年不自觉向旁望去。
“……”
有一瞬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长时间的疲劳已使思考钝化,然而直觉仍旧锐利。渐微渐弱的黄昏落在他眼中投映出的瘦弱身形上。大红的椿花微微摇荡。
那是——深泽实琴。
心里有什么迅速落了地。静间张口,却不曾出声。因为他发现稍远处的小女孩似乎皱起了眉头,仿佛不愿要他“声张”。
……是他多虑了?距离有些远,天色也渐晚,再加上实琴向来不怎么表露感情,他便不太能辨认出她的神色。
接着,他听见一声细细的呼唤,从树后步出了穿着同款和服的女孩——深泽美琴靠近实琴,好像低低说了几句,又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过来,不禁瞠目,脱口的惊呼被她硬生生捂了回去。
静间蓝没有动作。
他实则不太敢做什么。隔过不远的地方仍然回荡着呼喊,而“本人”就站在他面前,安然无恙。
于是,在他做出下一步动作之前,美琴和实琴对视一眼,向他轻轻摇头。静间不知为何领会了个中含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美琴微微一笑,便拉住实琴的手,两人向远离人群的山林更深处走去。
不再回头。
青年眨了眨眼,再看去时已无任何踪迹,仿佛刚才与他“交流”的只是幻影或幽灵。但他从不信鬼神,因此也就更加笃信:她们就在这里。
他转过身,朝人群聚集处走去。
※为早睡的教授准时发文
静间蓝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平时并不刺耳的铃声唐突钻入脑际,扰得他不自觉伸手去摁屏幕。摸索片刻才发现这并非闹铃,他猛地坐起,滑开解锁接了电话。
“……喂?”
“哈啰!我的好学弟,还记得我是——”
随即挂断。
微有尖锐的女声令他彻底清醒过来。屏幕上方显示出“7:10”,下方的通话记录第一条便写着“高桥九歌”四个黑字。男人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思绪从“怎么才睡了三个小时”飘至“她打电话过来干嘛”,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手中的机器就又开始振动。
高桥九歌。
“……”
青年不由深深叹出一口气,然后才滑开了通话键。
“喂,我是静间。”
“学!弟!你也太过分了吧?!我话都没说完你就挂电话,咱们这些年的友情都被你吃了是吗?!再说了,当初要不是我……”
这种时候无需慌张,更无需愧疚,只消把听筒拿开一段距离,下床洗洗脸,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再重开话题。
“所以你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静间蓝问道。
“噢,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是这么回事。”
听筒那端的九歌迅速进入正题。
这便是长年累月的孽缘攒出来的默契。
在常人看来,“娱乐记者”和“大学讲师”两个职业理应八竿子打不着,可若是往下深究,就会知道他们原本是大学同学。虽说不同学院,但“恰好”同一社团。
至于为何要打引号,则还要追溯到八年前,懵懂新生静间蓝被大二学姐高桥九歌连蒙带骗拐入了UFO研究会,他那不算太平和的大学生涯也就自此拉开帷幕。
说到底,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之间都自有其尚不为人知的关系。
那么,他又为何会突然想到这里呢?
梦中那双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青年立时回过神来。听见那端的女声正不断重复“喂喂喂”,不由挤出了一个艰涩的回复。
“……我在,”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抱歉,有点走神了。你继续说吧。”
九歌沉默片刻,复又“哈哈”两声,说:
“我懂了,你这厮是不是刚从研究室出来啊!”
“没,昨晚在写论文。”大概四点才睡。
“啧啧啧,居然还没秃,不容易啊学弟。”
“……谢谢,还不劳您关心。”
“反正现在都暑假了,不如趁机会放松一下?找个地方度度假,不然我怕下次再见的时候你就真成‘高僧’了。”
静间不免烦躁地挠挠头,再次强调道:
“……谢谢学姐,请你有事说事。”
“切。行行行,真不可爱!”
凡事都讲求点到即止。
……再说了他也没秃。
再谈妥时又过了二十分钟,总算挂了电话。青年简单洗漱一下,便又回到电脑前,习惯性检查邮箱、回复邮件。阳光涨潮一般漫进房间,尚归于“清晨”的时间段里,鸟鸣欢歌,偶有人声。
看来今天也会是酷暑。
他习惯性将手伸向桌上的烟盒。连续一星期缺乏睡眠令他无法迅速整理思绪。其中一束正巧探入“梦境”。
——他做了一个梦。
之所以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是因为他此时知道那是梦。但不得不说那是一个极为逼真的梦境,至少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这还是第一次。
逼真到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
本不属于他的绝望随那双辨不出主人的手一同缠上身躯,似获得养分的藤蔓疯狂攀上。
这一刻,“死亡”变成了他无法发出的呼喊、动弹不得的手脚、一片空白的脑海和逐渐放弃的思考。
“……”
青年将烟又塞回盒中。
他调出搜索引擎,打开旅行社官网。也许是高桥九歌轻飘飘的建议终究入了耳,抑或是他潜意识认为自己的确应该休息一下,总之,他随手点开了一个游轮项目。
但人总是会不自觉回避噩梦,纵然镇定如他,也仍忘记了一些细节。一些或许微不足道,又或许十分重要的细节。
梦境的最后,眼前闪过了一张陌生青年的脸。
清爽的蓝白画面。上书一句宣传语:
【欢迎来到极乐之海】
「……のようには、ならないでください」
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之间,都自有其尚不为人知的关系。
尽管他现在并未有所察觉。
※谢谢小町姐为我发文
※但实诚的我还是想改个命(……
他开始后悔了。
静间蓝从座位上站起身,刻意离欢闹的中心远了好几步。所幸这游轮的甲板足够宽敞。
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自己的生物钟比预想中的还要固执,兼之游轮偶有颠簸,根本没有睡好。翻身坐起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查看邮件,看到一半才想起这么做和在家、在学校有什么区别。于是青年懊丧地揣好手机,一打开房门便看见一缕红发自眼前飘逸而过。
红色总是很显眼。
青年刹那忘记了礼貌,紧紧盯着那头红发的主人,半晌,内心的震惊才渐渐化作无奈。随即,游客从房间内鱼贯而出,纷纷开始做自我介绍。静间蓝皱了皱眉,只道了一声“早”,幸而无人在意他,毕竟这群游客里显眼的不仅是红发。他便迅速找了偏僻的位置,匆匆吃过早饭后,再度回到房间。
这得是什么级别的孽缘才能造就这种“偶遇”?
静间初次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些微怀疑。
但很快,这股疑惑便被现实强压了下去。
“……”
因为他碰见了深泽实琴。
小女孩见他来,一瞬瞠目,随即迅速退了一步,微微低头,戒备地说:“……请问有什么事么?”
并没有,只是碰巧。青年咽下回答,挠了挠头。
“……怎么没和姐姐在一起?”
“嗯,姐姐,美琴她在睡午觉。”实琴的神色有所松动。
也许是因为没有主动接触过,在静间看来,深泽实琴总像是一团迷雾。虽说也有易懂之处——譬如喜欢姐姐,毕竟还是孩子——可更多的仍然是没由来的谜团。在这艘充斥欢笑的游轮上,她,或是说姐妹两人,穿一身古朴的和服,仿佛女儿节摆上神龛的人偶般,令他感到毫无道理的疑虑。
更直接的则是源于早餐之后的那段简短对话。
青年正巧从房中走出,计算时间,心想人应该不多了,趁机看看海,却恰巧听见了姐妹二人的聊天。游轮广播适时响起,截断了姐妹们本就不连贯的对话。广播之后,实琴怔怔地望向窗外海景。
“据说这条航线会经过一些小岛。安乐岛……”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安乐岛怎么了?”静间上前一步。
实琴缩了缩肩,目光游弋片刻,摇摇头:“不……”
“……这个叔叔是不认识的人,所以不能告诉他哦。”
然后被一旁警惕的美琴接过话头。
回忆起来难免会有些受挫。静间蓝很少和小孩有所交集,因此没怎么被当面叫过“叔叔”。
……二十六岁看上去这么显老么?
罢了罢了,细枝末节暂且不提。现在最令一名研究者感兴趣的——是这个小女孩以及她姐姐的古怪举动。尽管他还在休假,尽管他为了休假连工作电脑都不带,尽管他并不喜欢更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
可好奇心总能害死猫。
“这样,”他点点头,“我看你们总是黏在一起,还以为……啊,刚才吓到你了吧?抱歉。”
“……没有,”实琴摇摇头,想了想,探问出声,“静间先生您,为什么……”
“嗯?”
“……没什么。”
青年不由再次打量她,见她欲言又止,抿了抿唇,道:
“安乐岛——那地方有什么奇怪的么?那个时候……早餐之后,我看你好像很在意那里,一直在看海。”
“……”
小女孩罕见地皱起了眉头。她将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海面,此刻既已看不见连绵岛屿,碧海白浪,海风湿润。而她却像是在寻找什么,片刻,才摇摇头道:
“最好不要,接近那里……”
“……嗯?”
“……”
她摇了摇头,这次则是紧抿起双唇,再也不说话了。
显而易见的拒绝。静间蓝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真是快沦为“怪叔叔”,为了打探连面子都不要了,便转过身去,并不清楚深泽实琴在他背后究竟露出了怎样的神色。
这时,微微尖锐的女声传了过来,带着一丝兴奋。
“我叫高桥九歌,是一名摄影师——”
静间蓝挠挠头,勉力不去注意人群中那名红发口罩的女性,从甲板边大步走回室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来之则安之。然而他其实还是后悔的。
一边默念着“好奇心害死猫”,一边又思考起深泽姐妹的古怪之处,静间蓝回到了房间,决定再睡一觉养养精神。
静间蓝又被铃声吵醒了。
但这次他并未及时从床上弹坐起来,而是翻了个身,脑际还直要去抓住最后一丝梦境的余温。紧接着,锲而不舍的铃声长驱直入,彻底打醒了他的思考能力。
青年不得已坐起身来,揉了揉眼,挠了挠头,这才拿过手机。
他的手机也趁机开始了振动。
然而青年随即发现,手机的振动是因为他事前调了闹钟,关掉闹钟后并没有新来电,只有几条新闻明晃晃地挂在锁屏上“招摇撞骗”。
——那铃声哪儿来的?
他正不解时,耳旁刺入第三次铃声。静间这才察觉,原来是房内电话——他和船上游客基本都不熟,估计是工作人员打来的。是出什么事了么?
“你好,我是静间。”
“不许说出去。”
“什么?”
“装作不认识我!!!”
“……”
静间蓝有一瞬十分想挂掉电话。
他清醒了,还认出了听筒那端狂躁的声音,并且迅速将其与正主对上号。青年磨了磨后槽牙,沉下一口气,问:
“……您这次又在搞什么,学姐?”
是了,那正是之前在甲板上宣称自己是摄影师的高桥九歌,也是他曾经的学姐,如今的孽缘。一改记忆中的平稳发色,张扬的红发和黑色口罩尤其引人注目。但无论再怎么改,对于相识八年的静间蓝来说,也就是“看一眼”和“看几眼”的区别。
因此他才需要被九歌特意“封口”。
“哎呀,一点小事。我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咳咳,总之,我们现在是陌生人,懂吗?!公众场合下,严禁透露出一丁点‘你认识我’的迹象来!否则我就——明白吗?!”
破折号的空隙里,女性在那端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虽说不是视频通话,但静间蓝还是顺利明白了九歌的意思。他深深叹了口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答应了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静间蓝身为一个“普通人”时的基本原则。
但在特定情况下,他做事的出发点都并非一个“普通人”,而是一名“研究者”。研究者最重要的便是“好奇心”,即兴趣。在这艘乍看无奇的游轮上,此时此刻,最能勾起他兴趣的是什么?
青年打开房门。睡前他仍在时不时思考深泽姐妹的一举一动,因此谜团和研究重新在脑内鲜明起来——但并不是所有,他需要去吹吹风。
眼下已近黄昏。大多数游客都聚集在船舱内有说有笑。瞥了一眼金发青年与黑发女性之间的你来我往,静间想起晨间他们所做的自我介绍,好像是叫……今泉和弥生?他没有刻意去记名字。
淡淡思考着这些事,静间顺利穿过人群,尚未瞄见那抹显眼的红色,他也没有多想,径自出了船舱。
甲板上正值日落。再无高楼阻挡,海天一色,皆是一派火红。如此景色不免摄人心魄,青年眯细眼,眺望了一阵,直到那声小小的惊呼未被海浪卷走,而是落入他耳中。
他转过身去。深泽实琴将手置于胸口,戒备地打量着他。
静间蓝有些无奈。他想了想,试图缓和神情,来打消她“不必要”的警惕。但实琴只是紧紧盯着他,并不对他努力挤出的微笑有所反应。于是他愈发无奈,只好率先开了口:
“……真巧。”
实琴点点头。
“怎么还是一个人?”
“美琴……在里面。我……待会就回去。”
深泽美琴比妹妹实琴更开朗,也更擅长交际,这是有目共睹的。
——有目共睹。
“……みこと。”
他不禁脱口而出。忽然被叫了名字,实琴讶异地看他。
“哎?”
研究者与灵感往往不期而遇。哪怕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
静间蓝挺了挺背脊,拼命抑制住不断昂扬的心跳,继续说道:
“我一直在想,你和你姐姐的名字,有点不好区别。都是ふかざわみこと。……这样不会麻烦么?”
这一次,青年竟从小女孩的脸上看出了愕然。实琴似乎全然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点,目光慌忙从他脸上移开,垂下眸去,蹙了蹙眉。
“没有关系……我们……”
随即微微偏过头去。
“……会习惯的。”
海潮声彻底打散了女孩的低语。碎散风中,再无可寻。
而青年眼见深泽美琴上前来,笑着拉过实琴,同时警惕地瞪他一眼,然后两人一道离去,自己却无法上前,更无法刨根问底。
他也同时记起了刚才的梦。
纷杂梦境的最后,仍是那张陌生的面孔。
「……のようには、ならないでください」
他转过头去。方才的悸动早已平复,唯剩一片不大不小的阴翳,固执地残留心中。
夕阳似血。
※我写文太慢流水账还OOC结果被NPC打了.jpg
泳池派对似乎是每艘豪华游轮必备的玩乐手段之一。
纵然是第一次乘船,但电视剧他也没少看(被逼无奈),没想到自己有生以来居然也能体验到如此富有金钱气息的活动,真是……十分没有干劲。
说实话他只想回房。但房间隔音并不能完全阻断夜晚的欢歌,青年索性踏过地面上游移的彩光,在开放式酒吧的吧台旁坐下,随意点了一杯酒。
他仍然没有认全——甚至根本懒得认全甲板上的游客。不过特征突出的人,他大致有个印象,例如离他不远的白发青年与满面粲然的少女,总记得似乎名字也很拗口……梦什么十什么的……
静间蓝一秒放弃。
喝了一口酒,青年正准备发呆,又见那头惹眼的红发飘逸而过,走了几步坐在泳池旁,竟旁若无人地咬起了雪糕。静间一口酒噎在喉头,差点把自己呛个正着,又想起她之前连番电话轰炸,威逼他不准说出去,不免心下无奈,偷偷叹了口气。
谁知她居然察觉到了。
红发女性四下张望一番,咬着雪糕向他走来。静间心道不妙,这是要当场灭口吗?但青年还未来得及动弹,便被一脸郁郁的高桥九歌逼近。
“……Hey。”
Hey你个大头鬼啊。
静间不知她想做什么,只好点点头:“……晚上好。”
九歌笑了笑:“我是高桥九歌。请问您为什么一直看向我这边呢?”
鬼才想一直盯着你看啊。
静间蓝又忍住了。八年孽缘教会他有些话打死都不能说,除非他想被打死。他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如果给您带来任何不快的话,请容我道歉。”
于是她笑眯眯地指了指吧台:
“这倒没有。吃冰淇淋么?我请你。”
青年也不由舒了口气。
“谢谢,不必了。……我是静间。”
这一刻,像是某种隐秘的契约瞬间成立。
不过这种建立于“孽缘”之上的契约也很容易破裂。
听见九歌招呼深泽姐妹过来吃冰淇淋,静间不禁皱了皱眉。他捏住杯脚,观察着向自己走来的女孩——实琴和他对上视线,也攒起细眉,复又放松,朝九歌摇摇头:
“谢谢,不用了……”
九歌点点头,又开始感叹起来:
“哎呀,实琴和……唔,姐姐和妹妹一个活泼一个文静,真好呀,我也想要一个性格互补的姐姐……”
……嗯?
青年警觉地看向女性,但见她似乎全然没有察觉的迹象,又摇摇头,小声咕哝道:“……你得了吧。”
小女孩听闻夸奖,顿时睁大眼,慌忙点头。
“姐姐……美琴很好的!”
“哎呀,是吗是吗!”九歌也回以一笑,同时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疼得静间险些摔碎酒杯——高桥九歌可不管,无视了青年的眼神控诉,继续笑眯眯地说:“真羡慕你们俩啊!”
实琴则点点头,目光在两个成年人之间转了一圈,露出不解的神色。
静间总算缓过气来,佯作无事地笑了笑:
“……没什么。别在意。”
深泽实琴只好又点了点头。
小孩子的戒心也许并没有那么重。尽管防备他,但一遇上新的情况便会短暂忘却。
又或是——他所指出的细节其实没那么重要呢?
但无论怎样,猜测就仅是猜测,没有证据,没有实际检验的话,一切都是空谈。
那么,下一步……又应该怎么走?
暗自观察着人群外沿的实琴,青年细细摩挲着杯脚。
全然不觉自己已深陷其中。
而“国王游戏”似乎又是所有泳池派对的必备游戏之一。
静间蓝自然没有丝毫兴趣,但听人群中央的白发青年宣告“每个人都有几率被抽中”时,还是无奈地留在了原地。高桥九歌向来喜欢这类游戏,一溜烟便钻进了人群,留他一人坐在原地。静间叹了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正准备偷偷回房时,忽然听见有人说:
下一位幸运的国王是——深泽实琴!
这句话留住了他。
随意游荡的彩光刹那集中于那细瘦身躯上。小女孩微垂头,有些迷茫地走上前去,环视众人后,犹疑地说:
“……那就请3号和27号……两人三脚绕泳池一圈吧?”
这个颇显稚嫩的“命令”逗得在场人发笑。
就连静间也忍不住笑了笑,他索性再要了一杯酒,坐回刚才的座位。一束白光停留她脚边,将她微白的脸蛋涂抹得更苍白。他又想起傍晚深泽实琴的回复,像一根鱼刺正巧卡在喉头,取不出、咽不下。
然而,与他的心情正相反,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欢笑,随即,追光灯离开了小女孩,她重新走入阴影中。
静间蓝也收回了视线。
很快,第二轮开始了。
静间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回去,忽然瞥见身旁座位上的少年满面郁结。心下一动,青年抬手要来一杯冰淇淋,顺着吧台递了过去。不知为何,场内服务员又为少年端上一杯苹果汁。静间蓝正想笑,心说谁这么巧和他“撞了车”,便猛地察觉到一股目光,而这陌生的视线又与少年的回应搅在一起。
青年抬起头来,望见了不远处的“来源”——是一名青年,看上去与他年纪相仿(或许还要更年轻),打扮普通,样貌清秀却不算出众,唯独眼神很可怕,气势汹汹的像随时要冲上来干架。
静间一头雾水。记忆中根本毫无交集的人为何突然对他(静间还仔细确认了一番)产生如此强烈的敌意?可敌不动我不动,青年虽说满腹疑惑,也不愿上前探个究竟,听闻少年礼貌道谢,便点了点头:
“……常有的事。别在意。”
正在聊天的新同伴忽然就被拽去参加游戏,而且还是两次,换作谁都得郁闷。
这时,方才那名青年竟怒气冲冲地朝他走了过来。
“蓝原,这位是?”
姓“蓝原”的少年也被吓了一跳。
“不认识……气场感觉很像我的一个老师,只是感觉。”
静间心想干脆就顺势介绍自己——没想到甫一开口,那头便传来了“惊喜”:
下一位国王是姚柒玖!
追光灯随即将眼前的陌生青年从顶至踵淋了个遍。
姚……姚什么?似乎不是日文名,说起来他刚才和少年搭话的时候,日文腔调也有些奇怪。目送青年远去,静间蓝挠了挠头,又看少年再度沮丧,便拍了拍他的肩,继续刚才的话题:
“直觉真准,我的确是老师。”
少年顿时振作,惊奇地望向他。
“真的啊?那您是教什么的呢?”
“这学期教的是……计划数理学应用特论。不是什么有趣的课。”当然,学生做发表时的苦痛神情他也都看在眼里。
蓝原差点呛了一口苹果汁:“这……您是大学老师啊?”
“是啊,”静间笑了笑,“怎么了?”
“没……没什么,”少年小小地刨了一口冰淇淋,“我也快要上大学了。”
高中生啊?那还真年轻。静间忍不住又笑了。
“加油啊。”
少年不知为何有些诧异,扶了扶眼镜:“谢……谢谢。”
当然,至于那位半途被请去当了国王的姚姓青年,静间蓝到派对结束时也没能和他再说上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