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属于两个人的时光,十分宝贵,却又极容易相看两厌。
从集会回来的驼鹿突然想和爱人一块,到什么地方感受一下热闹的氛围,狂欢节的余温还未散去,众人就急着泛舟河上,华丽的凤尾船挤得一艘又一艘,平日里戴着利索的小草帽,热情招呼客人的小船夫纷纷加入其中,想要拔得头筹。
就在终点不远处的一家餐厅,两个魔女悄悄订下了桌位,驼鹿有样学样想要举着阳伞,看上去却像是扛着一把铁锹,她也不太想倚靠在栏杆上,用另一只手挽着大尾巴的胳膊,向周围的人发送一种“我有约了”的信息。两人面对着白色小木桌,既等着茶点也等着第一艘船只出现在河道入口。还没过半小时,她们四周的阳台上也站满了想要一睹冠军风采的人们。
“真是怪挤的,幸好提前找了个好位置。”驼鹿不禁掏出手帕,她头上没汗,手帕拿出来没多久就塞了回去。
“但照这个架势咱们到了比赛结束可能不好脱身。”这么多人面前骑扫帚走也不现实。
“干脆晚饭也在这一块吃了吧。”
威尼斯不适合种植作物,本地产的蔬菜水果好似松露一般贵重,偏偏大尾巴今日向驼鹿诉说她对柠檬的迷恋,剔透的果肉,由外皮透出的酸味和果香,给新鲜的青酱蛤蜊意面上挤出两滴汁水,再切片丢到红茶里,柠檬皮擦成细丝,烤出酸甜的奶酪蛋糕。驼鹿听着,这都能开柠檬宴了,还是全家就这一颗祖传的柠檬从皮到瓤都给你用个干净,回过神来侍者手里的点单已经写出四五行,除却大尾巴刚说的那些个,驼鹿自己还往后面补了佛卡夏面包和炸饭团。
驼鹿心虚地看看大尾巴,她正以一副胜利者姿态冲自己笑呢。
“我就觉得你会喜欢的。”侍者一走,她就给驼鹿打着伞了,米白色的伞布斜斜朝向运河对岸,遮住了日光也遮住了目光。餐前酒还没上,吃早饭也已是几小时前,大尾巴却执意遵守灰狼之间的习俗,用舌尖在驼鹿的口腔里扫了一圈,即使不羞于在公共场合靠的过近,驼鹿也被她欲盖弥彰的举动搞蒙了。
“你偷喝了我的香草茶,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笑着,还用嘴唇吻驼鹿。
驼鹿只觉得血液涌上了脸。正巧侍者端着葡萄酒和意面来了,她抓起餐巾,顺势和大尾巴拉开距离。
每次想跟她多呆一会,都会变成这样,被她弄得无所适从。驼鹿用叉子卷起面胡乱塞进口中。两人点了不同的面,好交换着吃,现在驼鹿又不好意思朝她讨一口尝尝,大尾巴吃的正是那盘青酱蛤蜊意面,豪迈地抓起柠檬,可怜的水果被挤出了大量汁液,抽抽巴巴地躺在盘边。好在炸饭团也上来了,趁大尾巴被里头热腾腾的马苏里拉烫得直哈气,驼鹿眼疾手快,卷走了一小团裹着青酱的面条,可那是撒柠檬汁最多的一部分,驼鹿皱着眉头吞下,被酸出了眼泪。
“我记得水果很贵的?”
“贵到你买不起就好了。”
“会有那种东西吗,除了你为我采的越橘,还有什么水果花钱也买不到?”
“你这!”狡猾的母狼,驼鹿没有说出口,觉得喉管一直在被不怎么锋利的牙齿啃咬着,她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有时,自己会故意在追逐中露出破绽,被绊倒在苔藓地上,石头划不开结实的皮毛,灰狼的犬齿也不能,好吧,是她掌握力道后就不会咬破了。或许狡猾的人是自己,等待着被对方捉弄,还满心欢喜。
一餐饭就在眼神交流中吃完,含着最后一口柠檬奶酪蛋糕,远方安静的河道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泛着温吞的波浪,反而像煮沸了似的发出爆裂的呐喊声:转角处几艘凤尾船并驾齐驱,还有其它船——好吧,驼鹿只认得凤尾船哪。大尾巴也站了起来,给她相中的那艘装饰得毛茸茸的船,使劲喊着,她喊的话连驼鹿都听不懂,妈妈又偷教她什么了!喊声笑声纷乱地撒在重点线前的沸水里,很快耗尽力气的人们也像冷却了似的,变成了缓缓移动的糖浆,残留着快乐的余韵,该吃饭的吃饭,该找厕所的找厕所去了,为了等这一刻好多人都忍着不挪窝呢。
“灿。”大尾巴又在叫她。
“过会人下去了咱们再走。”驼鹿以为她也想离开闹闹吵吵的场所讨个清净。
“不是说这个,一会去做个玻璃珠吧。”
“什么玻璃珠,哦,你说那个。”俩人来的路上遇到过玻璃工房,还有不少卖工艺品的小店,虽然没什么水果,威尼斯的玻璃制品倒是遍地开花。相应地为了招徕游客,有些店铺便让客人自己参与工艺品的制作,吹玻璃容易吹的一坨稀烂,又小巧又简单的玻璃珠就成了首选。
“去嘛。”大尾巴的身后好像真的有一条厚实的尾巴摇来摇去,“做一个蓝色的,还有一个橘色的,怎么样?”
“啊,走吧。”驼鹿上前抱了抱自己的爱人,她看着远方的落日西沉,浓烈的橘黄正融入进深沉的蔚蓝中。
就像我被你拥进怀里一样。
先呈上的竟然是黑松露蛋卷,头顶着一小撮蓟毛的服务员自知理亏似的,给铺着格子布的餐桌上了整整五份后嗖地消失不见了。
啊,五月!
阳光熏蒸着逐渐染上紫色的薰衣草田,冬日里肆虐的各种叫不上名的风也早就没了踪迹,现在的普罗旺斯只要带着空空的肚皮和一颗悠闲的心脏,就可无忧无虑地浪费一整天的时光,更不用说本就长生的魔女们了,应了乔尼的前主人驼鹿——在魔女之夜定下的同游之约,安携着班和乔尼,拨开拥挤的羊群,正式踏入法国乡野的土地。
乔尼手中的玩偶举着胳膊指向约定的地点,在那有一家木造的餐厅,门口那棵硕大的樱桃树,已泛着点点红色,外号“驼鹿”和“大尾巴”的魔女就站在树下等着他们。
“我们已经订了五个人份的餐,从这能远远看到山上赶羊的人群,还有树荫遮着阳光,不会太晒。”驼鹿头上戴着顶黑色的小礼帽,眯着棕色的眼睛,看来树叶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好用。她为大家拉开樱桃木的椅子,安这才注意到,那晚驼鹿一直坐在自己的魔像身上,本人比印象中来的娇小许多。而乔尼,几乎是松开安的手后就立即扑到了她身上。
“驼鹿!”他戴着的帽子被一阵风吹起来,也顾不得捡,兜着圈子扣到石板路的一旁,班一语不发,走过去把它捡起来,还拍拍上面的草屑。
“乔科拉蒂,还是乔尼?哈哈哈,你有点变沉了!”驼鹿就这么把乔尼抱了起来,十岁的身躯让她有些吃力,可乔尼还是热烈地用胳膊搂着她的脖颈。随后他又被大尾巴拎着衬衫领子放到地上。
“菜快好了。”她有点无奈地看着孩子。
总是与驼鹿一起行动的“大尾巴”比驼鹿高出一头,安看得出,她的双眼用魔法修饰了一番,盖住了原本的品红色虹膜,“有甜瓜,还有奶油煎鳕鱼,忘了黑松露吧,这都几月份了……”说着还用余光瞥了一下正从装满冰块的桶里往出拿甜瓜的服务员,后者则尴尬地笑笑。
三月底的时候她们就来过一趟,那时正值松露季的尾巴,一不小心就能撞见牵着狗满山跑的法国人,驼鹿来了兴致,她直接拽了头猪,猪鼻子可灵敏多了,只不过找见松露的下一秒就把鼻子拱进土里,为了提防随时都可能钻出来的猎魔人和一般百姓,她们俩都隐藏了气息,只凭着肉身气力想拽住一头猪有点困难,更何况猪是拐来的,身上连个绳子都没有,于是所有找到的松露都进了猪肚子。十分扫兴之时便收到了这家餐厅的传单,上面用恶魔语精致地装饰了一圈不小的花纹,写着“任何时间都能享受的新鲜松露”,餐厅周围由魔法保护,言外之意即魔女和使魔们可以不用隐藏自己,自由地享受美食。
难怪乔尼毫不担心会被人看到老鼠尾巴,安听着大尾巴的絮叨,品尝起不在时令的黑松露煎蛋,只觉得蛋很嫩,松露使蛋香上又多了一层说不上来的气味,转眼间已经吃完了。
服务员看煎蛋吃得差不多,便揪着甜瓜的瓜蒂将其打开,大尾巴准是闻见里头另有乾坤,鼻子在轻轻抽动着,碍于面子没有直接伸手去拿,服务员笑了:“Madame不必拘礼,这里是普罗旺斯呀。”大尾巴红了脸,站起来拿走了切好的一块甜瓜,又对着偷笑的驼鹿撇撇嘴。甜瓜提前去了瓤,灌入了香槟酒和新鲜的葡萄汁,在冰块里镇得冰冰凉带着醇香,驼鹿看着乔尼不让他吃太多,可她自己的脸颊上似乎开始泛红,大尾巴抓住驼鹿的肩膀,“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似乎见到乔尼足以让她高兴得忘记用魔法分解体内的酒精。安看看一旁的自己的使魔,身型纤长的青年男人坐在那一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树上半熟的樱桃,乔尼的小帽子还放在他的膝上等着人自己来取呢。
之后一道菜接着一道,煎鳕鱼分量很大,各色奶酪让人目不暇接,新鲜面包夹着鹅肝,浇汁鸡肉又嫩又紧实,芦笋蘸奶油也很好吃,还有兔肉馅饼——这可怜的家伙在大嚼苜蓿草的时候被大尾巴逮到了,成了桌上的佳肴,纵使没有冬天那般肥美,厨师也把它做得足够美味了。
一顿中饭足足吃了三个小时,饭后驼鹿说要带着乔尼散散步,在众人的面前变成了一头两米半高的庞然大物,乔尼灵活地攀上去,紧紧地抓着粗硬的毛发,大尾巴也想做点什么,被驼鹿制止了。
“会吓坏羊的。”
“可是,灿,我想跟你一起跑。”没了身高优势,大尾巴的语气都像在服软了。
驼鹿用大鼻子拱了拱她:“那坐我身上吧,走之前再陪乔科拉蒂乘一段。”
大尾巴同意了,坐到了乔尼身后,两人不需要鞍具,仍然稳稳地在驼鹿背上,安目送两人一鹿走出餐厅的范围,而那顶帽子也被班还给了乔尼,上面插着根淡紫色的羽毛。
“在新家呆得怎么样?”
“有自己的房间,还可以在里头吹小号。”
“哈哈哈,总惦记着呢。”
驼鹿的膝盖没入蓬松的群羊中间,暴晒了一白天飘出一股味道,以前在爱尔兰看着黑脸绵羊被聪明的牧羊犬追着的时候,乔尼也曾闻到过类似的,那时也是和驼鹿一起,还有用吹口哨来下命令的大尾巴,以及耳边带着口音的爱尔兰语。
可契约已经交了出去,他不再是驼鹿的使魔了。
山坡另一头的安看着乔尼,突然觉得他的身影和送别母亲的马尔科有点重叠。
“下次见就是乔尼了,对吧?”
临走前,驼鹿检查了玩偶,确认里面的魔法还在生效,夕阳火烧般地照在她身上,也将乔尼的金发染成刺眼的橘红色。
“嗯,再见了。”
“再见,乔科拉蒂,要保重啊,乔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