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动静。
刘问刚一上线就觉出不对,发出声音的不像是电子动物,何况他的居所也没在山里。仗着蜃景的账号不会模拟死亡,他从装备栏随便抄起个什么东西就摸进厨房。还没看到人,先被一片白晃晃灼到了眼睛。
什么造型啊?刘问暗骂一声。这人长得还挺高,看着跟可口可乐那北极熊似的,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过。但这毕竟是自己家,他也不会选择逃跑。北极熊男子扣好饼干盒,往柜子里塞的时候手一滑掉在瓷砖地上,这一声“当”还挺拟真。伸手去捡的时候,正好迎上屋主的视线,男子愣了愣,算是明白了情况。
“你是屋主吗?”
“是啊。”
“抱歉,我以为是荒屋。”
刘问放下了一半戒备。他这地方刚买下来还没怎么装修,看成废弃房也不为过。
“但是我放了饼干啊,不像有人在吗?”
“我刚刚以为你也是……你拿着皮搋子干什么?”
“没什么。”屋主低头一看,很快极力装作无事的样子糊弄了过去。
“你的饼干我已经吃完了。”沉默一会,青年说。
“没事,没几个钱。就当我请你的。加个好友吗?”刘很自然地问。多个朋友总该多条路吧。青年也没推脱,刘问看到他的用户名是蚱蜢。
“这是你妹妹的账号吗?”
“我没有妹妹。看起来像吗?”别说不存在的妹妹,他连自己父母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
“这个喵——”
“啊啊!”刘问极力阻止蚱蜢念出全称,但他已经喵出来了。“你叫我刘也可以。”
“记不住。”蚱蜢叹口气,“尽力吧。”
刘问退出登陆,摘下头盔。基于虚拟现实技术发明的早年间就有人提出过的、用户在现实中的人身安全问题,智能房屋安保系统大行其道。但他还是有那么一丝担心——或期待有人来造访他这间不太大的单身公寓。
蜃景,是由同名公司推出的全球互联虚拟形象社交平台。刘问大学时代的好友谷崎刚一也在这家公司工作。刘毕业后留在了日本,二人也因而保持着联系(不然还要多一道翻墙工序)。周末的工作相对少些,送走最后一名患者,他便去找谷崎吃午饭。
“虽然还不知道能火几年,就刚在全球落稳脚跟之后的表现,蜃景还是做得不错的。”谷崎眉飞色舞地说,“用户量非常可观……如果不是限制了个人持有的账号数量,还会更多。”
“有必要限制吗?”
“实际上,我们对用户所有的使用痕迹都作了存储记录。不光是对话,包括角色的动作、反应速度什么的。”
“呃!”刘问感到毛毛的,“当”一下把勺子丢回碗里。
“不过目前还没用上这部分信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把用户隐私卖给电商搞推销一类的吧?至少目前还没有。不过上面的确有在考虑根据不同人群的比例提升体验了,比如老年人可能就不喜欢快速闪回的动画效果。”
“那如果,有人忘记了一些事情,理论上也能找到他的历史对话和行动轨迹吗?”
“这部分数据有是有,目前只有本人跟直系有权限申请查询,至少对外是这么说的。”
刘问点点头。
“你现在也算是飞黄腾达啊。”
“一般般吧,公司赚的钱大多又不在我这里。对了!”谷崎眨眨眼,“你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吗?他们要把存储器和备用服务器放到外星球上去,哈哈哈……也是必然趋势,存储技术再次革新之前,这个球对于蜃景的预计体量来说太挤了,把东西送过去总比送人要安全。”
“不远吗?”
“还在太阳系内,毕竟人类要是没了,这东西就是一堆废铁。说废铁可能不准确吧,废金属……管他的。说不定到时候,就能开放账号数量的限制了。”
“新闻也这么说,看来蜃景公开他们的计划了。不过写的好夸张啊,社交辞令的一部分?”
“不知道,没有看新闻的习惯。”蚱蜢说着,还是凑过头来瞟了一眼,“‘存储器送入太空’……比起这个,他们什么时候加入电子恐龙啊。”
“USJ online 那边听说在搞了,应该会很快吧。”
熟起来之后,两人就经常线上见面。有时候在刘问家里,有时候去蚱蜢像二层小仓库一样的极简居所中。刘问想问他怎么不买个好点的,又想起这里是虚拟空间,那些东西只不过是图像。从商店提了只电子猫之后,蚱蜢来家里的次数变多了。他始终不怎么爱说话,大多时间是和猫睡在一起。意识到蜃景中能够被视觉所捕获的都是神经电信号,刘问一时间产生自己养了两只拓麻歌子的错觉。
“你们这个社交平台,都社交什么啊?”有一次,刘终于忍不住问了谷崎。
“聊天啦,旅游啦,还可以种地跟做菜。多方便,又不会累。”
“也不会真的吃饱啊,好奇怪。”
“我要想吃到正宗辣子鸡,也只有这个途径了……TT”谷崎发来哭泣的颜表情,“顺便一提还有打怪系统。”
“这个就算了吧。总之我先试试你说的功能。谢啦!”
“嗯,就在菜单栏里。学会了辣子鸡记得叫我,使命必达——”对话框闪动了一下,消失在半空。
“刘是中国人吗?”
对于突如其来的提问,刘惊讶于蚱蜢居然记住了,转念一想也可能只是单纯因为比网名短,即使蚱蜢平时只是叫他“喂”。像是为了加深印象一般,他急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是啊,我叫刘问。你叫什么?”
白发青年沉吟了一下,又像嫌麻烦似的,慵懒摇摇头。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
来生芳年,他说出了那个名字。那是和自己相对的,像是某种答案一样的美好名字。
谷崎打电话过来邀人下班喝一杯的时候,刘问话语间的笑意还没消。发觉不对劲的同窗简短分析了一下,随即抛出了隶属于上世纪的网络不流行语。
“你别恶心我,你不会网恋了吧?”
“对了,要不然我帮你查一下位置吧?近的话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这能行吗?”
“只是注册地区而已。出于用户保密条约,可以查询到县。我看看!”
他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往嘴里一塞,熟练地敲起键盘,神情宛如二十世纪刚刚入职、热情高涨的纺织女工;兴奋中究竟有几分是出于对朋友终身大事的关心、几分是八卦就不得而知。刘问不知道他还要操作多久,但现在去做些别的既没心情也不礼貌,只好似看非看地把目光挂在谷崎身上。光影在眼前缓慢流动,谷崎终于停下了手,发出很小一声“耶?”的惊呼。
“怎么没有登陆点啊?”
“那是什么意思?”
“没有登陆账号的痕迹,也有可能是登陆之后抹掉了。你跟他接触过,他看着像黑客一类的吗?”
刘问摇摇头:“他看起来手机都不怎么会用。不过互联网的事儿,也说不准。”
“如果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根本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谷崎点点头,“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账号做得跟真人很相似——就无需登陆了。”
他犹疑了几秒,又继续说下去。
“蜃景有一项叫作‘拓写’的业务,现在还没有大规模应用。就是科幻片里经常出现的那种,模拟人类行为对话模式的人工智能。也有人会把账号做成这种的。”
“那……”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如果出现电子二重身,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出于人伦因素,拓写只在——呃,我不知道要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只对遗嘱生效。账号持有者本人从现实世界注销存在的时候,他生前授予了权限的资料将被蜃景公司进行加工,作为账号新的使用者投入虚拟空间,并且永不下线。拓写的账号在一定程度上享有虚拟权利,但不具备法律身份,总结起来就是……电子幽灵。”
“好吧。”
谷崎没意识到这句话的内在含义,用一种安慰的目光看着刘。可以的话,他想拍拍对方的肩膀说没事的;但刘问只是淡淡地接了句:“对我也没什么区别。”
啥锅配啥盖!谷崎想骂他两句,却笑了出来。他深知刘问就是这种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的家伙;而刘跟自己来往这么久,也因为他是世界上少数不觉得刘问奇怪的人。
唯一一位被蚱蜢放在家人标签下的联系人此刻正把账号挂在蜃景大厅,一身装备把小人的头部捂得严严实实。他站在那一动不动,但发送消息还是能做到的。
明知道屏幕对面的人看不见,刘问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问问来生的事情。”刚发送出去,他恍悟这一表述看着很像可疑的宗教人员,于是又补上半句“来生君”。
“你找哪位来生?”对面很快回复道。
“来生芳年。如果你听过这个名字的话——”刘问开始怀疑自己找错了人,他刚发现对方的用户名是“♥彩香大好一生推♥”。
“噢,他告诉你名字了。”彩香推语气放松下来,“那是我弟弟,所以我也叫来生。看来他很信任你啊。”
“可能吧。”
“你不去问他本人吗?”
“他还不知道吧,对自己的事……”
“你发现那是拓本了,”哥哥没有遮掩,“他本人确实已经不在世上。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能不能知道,他最后是怎么……”
“细节不太方便讲——具体来说,芳年的情况我们家里人也不清楚,包括他授权了多少资料给这个平台的运营商。我们只知道他没有说不该说的,这就够了。”
“所以他的死因也是机密吗?”
“刘,我们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哥哥收起了方才嬉笑的语气,“不建议你过多追问。具体来讲,就是我们的姓后面跟着一个组。”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刘问不是没看见过来生衣袖下面露出一角的海浪纹身,他只是不曾去想。滔天巨浪粉碎了他许多的构想,来生应当也在神奈川,但他们在某个维度上永远错过了。
刘问打开好友列表,蚱蜢显示为离线。他明白这个时候就算发消息也不会得到回复,拓本正按照原型体的作息,在蜃景的什么角落里模拟休眠吧。作为地道的中国人,刘自然是不曾笃信什么转世轮回、或至少半信半疑;而拓本不能完整重现整个灵魂的特性让他更加不愿这样想。像机械的人和像人的机械,就算再怎么深入思考二者的区别,他从一开始接触到的就只是现在这个来生,对他来说这便是全部。
刘退出登陆躺在床上——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但他从未像这样想要逃离互联网。来生苍白高大的身影在眼前浮现,他想着,或许睡上一觉,就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个充满未知的青年其实从一开始就交代了全部,甚至在蜃景打造的环境中有着无尽的未来;至于那些忘却的过去,本就不是他该贪执的东西。他不会让来生知道自己联系哥哥的事,但等他醒来,他要告诉来生自己也准备提前立个遗嘱。
想着想着,刘问睡了过去。一颗黯淡无光的小行星霎时出现在他梦里,径直飞向蜃景存储器所在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