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眼镜的男生左顾右盼,十分不安的样子。无论是蓬松的发型,还是不修边幅的穿衣方式,他看起来跟乐队一点都搭不上边,倒是比较像是喜欢呆在家里面壁的人。
眼镜男左边是矮墙,右边坐着的是萧守顾,完全阻止了他偷溜。
跨过一张餐桌正对面坐着的是梁舒瑶,她正在低头咀嚼一块锅包肉。
眼镜男认真地看着左边的矮墙,在思考必要时刻能不能翻过去,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素质又果断放弃了。
这是江滨大学附近一家东北菜馆,不大的空间里满满当当坐了好几桌人,热气腾腾人声嘈杂。
“怎么样,你考虑好了么。”萧守顾单手转了一圈茶杯,漫不经心地说。
“不用考虑了,靓仔,虽然你……但是……也不是长得不能看,主要是我们挺缺人手的。”梁舒瑶不知道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又夹了一块土豆,哄骗的语气说,“乐队很好玩的,又可以交朋友。”
“哈?朋友?”眼镜男突然很大反应,“你们这种……居然说朋友。”
萧守顾听见后笑了出声,用粤语跟梁舒瑶说:“你睇,我话咗佢好搞笑啩(你看,我说他很搞笑吧)。”
梁舒瑶不明所以,喝了口茶压惊,也用粤语回应:“唔系……你同佢商量好未噶(不是……你和他商量好没的啊)……”
眼镜男如坐针毡:“你们叽里咕噜说什么,啊,在嘲笑我吗。”
“不是不是!”梁舒瑶露出微妙的表情摆了摆手。
“对,我们在嘲笑你衣服上有粒扣子没扣,这么久都没注意到。”
萧守顾说完,眼镜男马上低下头检查自己的衣服,才想起来今天自己穿的衣服上根本没扣子,面色又灰白了几分。
在眼镜男快紧张得窒息之前,萧守顾又认真地说:“没有,我们没有嘲笑你,梁子立,我们只是想知道,你要不要跟我们组乐队。”
眼镜男——梁子立,把头埋低,扒了两口饭,发现两个人都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只好抬头:“你们找错人了,你们这种青春剧本里不应该找一个路人甲出演……而且,我会的可是唢呐。”
啪地一声,萧守顾突然一合掌,道:“太好了,就是要吹唢呐的。”
“你们脑子有泡?”
“你不懂,我们要搞的是国潮,新式摇滚。”萧守顾回答。
“这样啊。”梁子立低头腹诽起这两人拿国潮当炒作十足装逼,口头上却不说出来。
听见梁子立的敷衍,萧守顾开始小声哼起了一个调子,本来认真吃饭的梁舒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问:“这是什么曲子。”
“一个动画片的主题曲,挺有节奏的吧。”萧守顾用手指敲着桌面,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梁舒瑶听着节奏,拿起一根筷子,敲起半满的水杯,叮。她完全没注意到梁子立表情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叮。
咚咚咚咚,叮,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叮。
……
一小段后,梁子立突然出声:“不对不对,这里是咚咚咚叮咚咚。”
梁舒瑶和萧守顾同时抬头看向他,他自觉失言,唰地站了起来,在两人的注视下翻过椅背,从后面一个卡座里跑了出去。
萧守顾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记得下周一下午来练习室!”
“佢会来咩,咁怕丑(他会来吗,这么害羞)。”
“佢会来(他会来)。”
萧守顾的手机屏幕上闪过一条微信弹窗,然后又是一条:
不要把我吹那种歌的视频发出去。
不是我个人爱好,只是这种曲子在b站上很火。
你还没告诉我练习室在哪儿。
萧守顾划开手机发了两个字:成交。
鬼知道他这两个月是怎么度过的,出门练习,出门练习,几乎天天都要出门练习,他觉得自己嘴皮都吹褪了三四层。更别提每天都要看到两张臭脸,或者听两个人讲着自己听不懂的时尚话题。
太糟糕了,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吧。梁子立每次抱着这样的心态准备提交退队申请的时候,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无法如愿。
比如有一次两个人都有事没来,梁子立就只能在练习室里自己吹想吹的曲子,想着退队还是要当面说比较好,磨磨蹭蹭到了练习结束的时候。
或者那天萧守顾说架子鼓不够国潮,直接拉了一台杨琴,让梁舒瑶换成杨琴的时候,梁子立觉得自己应该借着这压抑的氛围嘲笑然后退队,却被梁舒瑶凶狠打击杨琴的眼神给吓得不敢说话。
结果梁舒瑶真的认真练习着杨琴,而萧守顾自己拉起了二胡。
很多时候,因为和声没有达到预期,三个人互相嘲讽或者咒骂,当然梁子立更多的时候是在心里嘲讽。明明乐队的解散就在一线之间,却总是晃着晃着就是不断。
正躺在床上的梁子立看到乐队微信群里弹出了信息:
练习室开门了。
到了。
梁子立按掉了屏幕,用枕头盖住脑袋,但很快又站了起来。他如果不去的话,结果大概率是被萧守顾踹来宿舍门拉去练习室吧。
他只能磨磨蹭蹭地穿鞋,随便套上一件衣服,慢悠悠地去自己去刑场。
今天的练习室没有乱七八糟的音乐声,却听到两个人在互相吼着。乓的一声,梁子立看见梁舒瑶用力拍开门,迎面走了出来,和他的目光正好撞上,他看见梁舒瑶眼眶有些红,但是还没有泪痕。
他知道现在应该安慰一句什么,但是,有必要吗,自己本身也不想呆在这个乐队,又用什么立场来安慰她呢。
在他心理活动的时候,梁舒瑶明显地不耐烦了起来,低下头转身往练习室背后走去。梁子立没有决定好说什么,脱口而出:“今天还用不用练习。”
梁舒瑶停下,高举一个中指:“小喇叭!自己问队长!”
于是梁子立乖乖地走进了练习室。
练习室里,萧守顾低头调整椅子的高低,注意到他进来,萧守顾便说:“坐吧,今天练一下第二页。”
“你们怎么了。”梁子立问完这个问题,希望自己听到的回答是乐队要解散的消息。
“她说,想报名几个比赛,让我们有压力和动力。比如学校的歌手大赛之类的。”萧守顾像是在讲跟自己无关的事一样。
“我们参加比赛,第一轮就会被刷下来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萧守顾也坐下,准备拉二胡。
两个人的和声还不错,其实两个月打磨下来,乐队的演奏到了差不多能听的程度。只是他们还没有一首自己的歌,现在大多时间还是用已经有的曲目做练习。
一曲过后,萧守顾放下了二胡,突然问:“刚刚梁舒瑶冲出去,你看见她没。”
“嗯,看见了。”
萧守顾望着天花板,用右手挠了挠左脸:“她哭了?”
“没有,就是眼眶红的。”你刚刚到底说了什么。梁子立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但是没敢问。
“这样吧,你帮我去看看她还回不回来练习。”
怎么是我去,我也不会安慰人啊,我可不去。梁子立这样想着,一动也不动。
但是练习室里的沉默让他感到了压力,他叹了口气还是站起来,揣上手机出了门。
梁子立还在想要去哪儿找她才好,却发现梁舒瑶根本没有走远,就靠在旁边的栏杆上抽烟,地下好几个烟头,都被人用脚碾得稀碎。
她眼眶还是很红,但是脸上很干净,没有眼泪。
没等梁子立开口,梁舒瑶就开口问:“你觉得我们乐队水平怎么样。”
“说实话吗。”还是我应该安慰你说些不切实际的赞美。
“说实话。”
“挺差的,不知所云。翻唱也还算能听吧,原创简直像是猴子在哭。”原创简直像是猴子在哭。
突然,梁子立意识到自己把心里嘲讽的话说了出来,连忙抬头偷看梁舒瑶的表情。
他看见梁舒瑶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她仰起头,像是拙劣的演员一样大声念:“呜!呜!呜!”
路边的同学被吓到,都张望着想看声音的来源,而梁子立感觉很多视线是在责备自己。
“呜呜呜!”梁舒瑶又喊了一声。
可不是我把她弄哭的,或者说只有一点是我,可恶我不应该负全责。梁子立汗毛倒立,他只想拉住梁舒瑶然后把她嘴捂上。
然后马上,梁舒瑶抹了一把脸,想通了似的笑了:“梁子立,就算是哭,我也想别人听到。”
想被人听到。
梁子立突然懂了,为什么这两个人辛辛苦苦大费周章地撑着这个乐队。
因为想被人听到。
也不用梁子立安慰,梁舒瑶自己就安静下来,转身准备回练习室,却发现萧守顾就站在练习室门口。
萧守顾若无其事地说:“太大声了,我被喊出来了。”
“小喇叭。”梁舒瑶比了个中指。
“骂完了?骂完了跟你们讲件事。”萧守顾掏出手机,“我们是时候写点原创曲了,寒假我打算去北京采风。”
那关我什么事,梁子立还没来得及说。
“乐队肯定得一起采风,再买两张票。”梁舒瑶马上就说。
“等……”梁子立还没说话。
“好吧,买了。”萧守顾低下头操作手机。
梁舒瑶把手肘搭在梁子立肩上向他说:“就算你拒绝,大概也会被萧守顾绑过去的吧,所以最好不要拒绝。”
很合理,但是是犯罪。梁子立很想挺直腰杆对他们说不,但是却说不出话。
我的哭泣声,是不是也想让人听见呢。
他突然琢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