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诺曼让伽利略给彼西妮写封信,免得自己“妹妹”的造访太过突兀。伽利略写写停停,看着诺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没忍住:“诺曼,你妹妹有来伦敦的打算吗?什么时候把你妹妹介绍给我认识?”
又是这个问题!诺曼没好气地说:“她不会来伦敦。”
“为什么?”
“因为她对伦敦的空气过敏。”
伽利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诺曼在说瞎话。他这次难得地不依不饶起来:“为什么你不肯把她介绍给我认识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诺曼哼了一声,“想跟我妹妹谈恋爱,门都没有。为什么不在你的同事里找恋爱对象呢?”
“好兄弟,你就帮帮我吧,我们公会里的女人都是那种样子……”伽利略对着空气挥拳,“我实在是消受不起。”
诺曼思考自己作为诺玛时的所作所为:“你怎么就知道我妹妹不是那样?”
伽利略吓了一跳:“她?不是吧?你肯定是骗我。”
“信不信由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肯介绍给我认识啊?”伽利略再度追问。
诺曼被他问烦了,用食指指着伽利略,从头到脚地数落起来:“你还问我为什么?你瞧瞧你,就是一个傻冒儿!讲话的时候从来不过大脑……”
“人说话怎么可能不经过大脑呢?”伽利略打断诺曼的话,“人是用大脑思考的,每一句话都是经由大脑发送指令才能说出来的!”
“……还无时无刻都在卖弄自己的知识。”诺曼冷淡地把话说完。
“这不是卖弄,这是普及科学!”伽利略坚持。
诺曼无视他的话,继续数落下去:“再看看你身上,真是邋里邋遢,衣服上全是颜料,你都不洗的吗?”
“我洗了,洗不掉啊!”伽利略辩解。
“我就没见过你穿一件干净的衣服!”诺曼继续罗列伽利略的缺点,“还有猎魔人的工作,明明不能透露给普通人的,你却到处乱说!”
“我没有到处讲!我只跟我信任的人讲了!”
“你也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吧!还有你的……”诺曼在伽利略肚子上拍了一把,软绵绵的,“你们猎魔人没有体能训练吗?怎么还会长赘肉?”
“我是后勤部的啊!”伽利略委屈。
“你是后勤部的,那你怎么都不会做饭?而且你一点也不浪漫,之前还跟我说约会的首选地点是自然科学博物馆,我敢打包票你绝对会丢下姑娘自己看个不停,”诺曼最后做总结陈词,“基于以上原因,我是不会让妹妹跟你谈恋爱的。”
伽利略被诺曼说得一无是处,心里很不高兴。他跳起来反唇相讥:“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嘛!”
诺曼“唰”地一下站起身,握拳威胁:“你倒是说说看啊?”
“你看,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威胁要打人,你这个暴力狂!”诺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竟然愣住了。伽利略乘胜追击:“还有你根本没有正经工作,整天游手好闲,没钱了才给人做点兼职糊口,像你这样子根本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嘛!”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缺钱。但诺曼无法辩解,只能任由伽利略继续说。
“……而且,好多常识你都不知道,还是我给你讲过,你才懂的!”
还不是因为他在林子里住了十几年,对人类世界根本不了解。
“还有……”伽利略搜肠刮肚,突然觉得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至少诺曼比他会做饭。他不死心地又凑上一条:“还有,对妹妹过度保护了!认识一下怎么了嘛,又不是现在就要让她嫁给我,可是你连名字都不肯跟我说!”
“死心吧,绝对不可能!”诺曼没好气地说。
“那我也不写这封信了!”伽利略把笔一扔,“我也不会介绍妹妹给你!”
“你写这封信是为了把我妹妹介绍给你妹妹。”诺曼纠正。
“但我都不认识你妹妹,又怎么把她介绍给彼西妮?”伽利略坏笑,“既然这样,就让我认识一下你妹妹,我就能好好写信了。”
“……既然这样,还不如我自己来写。”诺曼把伽利略推到一边,拿过笔开始写字。伽利略几次想把笔拿回来,都在看到诺曼紧握的拳头之后泄气了。
他坐在旁边看诺曼写信,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又找到一个你的缺点!你怎么写字写得这么难看啊!”
诺曼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咬牙切齿地敲了一下伽利略的脑袋:“不准说了!再说就真的揍你!”
不管信最后是谁写的,这封写给彼西妮的信还是被贴上邮票塞进邮筒,等待着被送往两人的故乡。
计算着彼西妮差不多收到了信,诺曼也准备动身了。魔女诺玛带上她为彼西妮准备的礼物,趁着夜色飞往佛罗伦萨。她在午夜悄然造访彼西妮家,从一开始就没有大大方方地走正门的打算,而是像一只壁虎一样爬上了二层。她轻轻敲了敲窗户,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哥哥信上说的就是你吗?”
诺玛点了点头,于是彼西妮打开窗,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诺玛轻手轻脚翻进窗子,不让楼下的人听到可疑的声音。
“姐姐你可真厉害!”彼西妮称赞她。诺玛笑了笑:“让你久等啦。”
诺玛的来意在信上大致已经说清楚了。在听说彼西妮有意成为工程师之后,诺曼有意为她提供帮助,为此他拜托自己的妹妹来找彼西妮,希望能帮这个小家伙做点什么。至于为什么做这么偷偷摸摸的事,那是因为诺玛即将讲给彼西妮听的,是完完全全离经叛道的思想。
“我给你带了礼物。”诺玛把一个盒子递给彼西妮,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彼西妮打开盒子,发现那是一件束胸。她有点惊讶:“这是什么?”
“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对你来说有些残酷。”诺玛示意彼西妮坐下来,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转过身来看向坐在床上的彼西妮:“你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梦想,但是身为女性,你的梦想实现起来,可能要比男人困难千倍百倍。几乎没有女人具备成为工程师的条件,甚至没有一所大学会招收女学生。你会遇到很多阻碍,很多的不理解,最让人难过的是,阻碍你的人可能就是你最亲近的人。”
彼西妮摇摇头:“爸爸和妈妈应该会支持我的吧,还有伽利略哥哥也是。”
“也许他们会的,”诺玛想了想,没有把之前从伽利略那里听到的事告诉彼西妮,“不过我们需要考虑最坏的情况。你现在还小,还没有到经历考验的时候,如果你真的打算成为一名工程师,肯定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也有人会因为你女性的身份就质疑你的能力。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仍然想要坚持下去,也许你可以试试一条不太一样的道路。”
“不太一样的道路?”彼西妮不解。
“只要扮成男人就好了,”诺玛狡黠地一笑,指了指那件束胸,“他们对女人百般阻碍,却对男人大开绿灯,那我们只要扮成男人就好。等你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再把伪装撕下来,让大家好好地看看,女人们一点都不输给男人。”
彼西妮仔细端详着这件束胸,咧嘴笑了:“我喜欢这个主意。”
“要是哪天你真想扮成男人,我可以教你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男人的步态啦,要怎么改变说话的声音啦,怎么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男性才能不露破绽。”
“那,姐姐,你也经常扮作男性吗?”彼西妮抬起头,看向诺玛。诺玛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连忙摆手:“我只是比较喜欢观察男人而已!”
但彼西妮比她想像中的敏锐太多,她准确地捕捉到诺玛流露出的一丝慌乱,露出了然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姐姐,你就是……诺曼哥哥,对不对?”
没有想到竟然就这样被一个孩子拆穿,诺玛感到非常懊恼,同时又有点高兴,她已经把彼西妮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看到彼西妮如此聪明,她觉得这孩子肯定会有大成就。
思前想后,诺玛把食指抵在嘴唇上,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一定要对伽利略保密。”
“放心吧姐姐,我不会告诉他的,”彼西妮吃吃地笑起来,“伽利略哥哥可真是迟钝啊。”
事已至此,诺玛倒是觉得放松了不少。她长叹了一口气:“还好他足够迟钝,不然早就该发现了。”
彼西妮不知道她的“还好”里面还有另一层意思,她若有所思地说:“其实那天在威尼斯,我见过你,你的帽子被吹到伽利略哥哥那里了。那之后他还问了我,相不相信‘缘分’,或者‘命运’。”
诺玛试着想象那个场景,想像伽利略一本正经地问出这样的问题,总觉得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抚过一般,痒痒的。她还没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紧接着,彼西妮就抛出了一个让她难以招架的问题:“诺曼姐姐,你对哥哥是怎么看的?你喜欢他吗?”
“呃,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我,我一点也没有喜欢他的意思!”诺玛否认,但她都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扪心自问,她真的不喜欢伽利略吗?
彼西妮眨眨眼睛,装作疑惑不解的样子:“哎?是吗?我还以为姐姐肯定是喜欢哥哥的呢。”
“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诺玛戳了戳彼西妮的额头,“大人的感情很复杂,需要考虑很多东西。”
“我是不懂啦,不过我觉得如果喜欢的话,就要告诉对方呀。”彼西妮笑眯眯地说。
“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呢……”诺玛看着彼西妮天真的神情,忍不住用她听不到的声音发出一声叹息。
她们又说了些话,时间已经很晚了。诺玛打算从彼西妮的房间离开,她一只脚已经踩上了窗框,刚想把身子探出去,却被女孩叫住了。
“姐姐你的本名不叫做诺曼吧?因为很少有人会给女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面对这个天真的女孩,诺玛几近要把自己的名字说出口,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
她转过头来,对面前的女孩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这可是秘密哟。”
说罢,她轻盈地跳出窗口,转瞬之间便融化在这漆黑的夜色里。
起伏的山脉背后刚刚透出一丝天光的时候,诺玛敲响了林中小屋的房门。布兰达开了门,让诺玛进屋,自己去准备多一人份的早饭,仿佛诺玛只不过是昨天刚刚离开家,从未出过远门一样。
“怎么回来了?”布兰达一边往面包片上涂抹果酱一边问。
“顺路,明天我就回去。”
“有事?”
“拜访朋友。”诺玛不方便说得太详细,布兰达也从不多问,她只负责用各式各样的食物塞满诺玛的胃。这一餐算得上丰盛,风干火腿和香肠,新出炉的面包,配上干酪和罐装的莓果酱,非常令人心满意足。
吃完早饭诺玛陪布兰达去喂了会儿猪,便回到她自己的房间补觉。熟悉的房间陈设让她觉得很安心,她与布兰达在这间与世隔绝的林间小屋里生活了十几年,狩猎,养殖家畜,种植作物,过着安稳的生活。布兰达像是她的母亲,同时也是朋友和教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喜欢在森林里的生活,但是雏鸟总是要离巢的。
诺玛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了,她走出房间,布兰达正在洗衣服,诺玛便过去帮忙。
“不再睡一会儿了?”布兰达问。
“睡不着了。”诺玛说。她搬了凳子,坐在布兰达旁边,洗刷衣服上的污渍。
沉默了一会儿,布兰达开口说话了:“猎魔人行动的消息,你是从哪知道的?”
“啊,是从别的魔女那里。”诺玛撒了个谎。她自然没有忘记告诉布兰达猎魔人行动增加的事,没想到布兰达会问她这样的问题。她不可能说出自己是从伽利略那里得到了情报,只能说这种谎话骗骗布兰达。
布兰达也并不深究,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诺玛一眼:“别和人类走得太近。”
“我只是交了一些普通朋友而已,不用担心啦。”
“人类可是很狡猾的,他们会伪装成你的朋友,接近你,欺骗你,最后再背叛你。”布兰达又重复起她的老生常谈,听得诺玛耳朵都起茧子了。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人类里面不是也有好人吗?像我爸爸那样的。”诺玛说。她的父亲直到最后一刻都护在母亲身前,也是因为如此,诺玛才相信人类并不都是罪大恶极的。
布兰达沉默片刻,缓缓地吐出沉重的话语。
“……好人又能怎样呢。他到最后,不也是没能保护得了。”
诺玛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沾满了泡沫的手,想了想只能把头靠在布兰达肩膀上:“是我不好,我不该提的,你不要难过。”
布兰达哼了一声:“都过去多久了,我早就不难过了。”
顿了顿,她又说:“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开心,平安。”
“我现在就很开心,也很安全。”
“那就好。”
布兰达又说了几句叮嘱的话,诺玛则点头答应着。她们洗好衣服,把木桶搬到屋外,取出衣服一件一件挂在晾衣绳上。
诺玛一边晾衣服一边想,她现在每天都很开心,也没有人怀疑过她魔女的身份,只要不被发现,她就可以继续这样生活。
但是,要是被猎魔人发现了呢?
要是被伽利略发现了呢?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的身份暴露,猎魔人全副武装冲进她的出租屋,伽利略到底是会护在她身前,还是站在人群里,用武器对准她呢?
诺玛不知道,她也不想去知道。她只能祈祷那样的一天来得更晚一点。
夏日午后的阳光照着被风吹起的衣物,在诺玛的脸上留下游移不定的影子。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
·秋
夏日过去,时间来到初秋。天气转凉,晴朗的日子也日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阴沉的空气和突如其来的雨,让本就心烦意乱的人更加心事重重。
“先生,先生,买份报吧!”
诺曼停下脚步,从衣袋里掏出零钱,接过戴着软呢帽子的小报童手里的报纸。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能看到关于“开膛手杰克”的报道,上面写着上个月已经发生了有两起针对妓女的谋杀案件,而案件至今仍未告破。但诺曼知道,明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就会刊载“开膛手杰克”的第三起谋杀案——就在三十分钟前,诺曼偶然经过一条拉着警戒线的小巷,警察们忙碌的身影穿梭其中,有人正在用刷子清洗墙上的血字,而那行字让他从骨髓里感到愤怒。
“魔女是罪有应得的种族。”
魔女难道从出生起就是罪人吗?又不是每个魔女都会杀人!猎魔人已经彻底揭开最后一块遮羞布,对魔女无所不用其极了吗?生前不由分说加以抹杀,死后也要污蔑她们的清白,在人类的报纸上称她们为妓女!诺曼怒气冲冲推开租书店的门,伽利略冲他挥了挥手,却似乎被诺曼满溢出的愤怒灼伤了似的,往后缩了缩。
“怎么了,谁惹到你了,哥们儿?”
诺曼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扔,强压怒火:“开膛手杰克。他又杀了一个‘妓女’。看样子他很仇视这种女人。”
伽利略左看看右看看,确认四周无人注意他们的谈话,这才凑到诺曼耳朵边上,压低了声音:“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其实那些被杀的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妓女,她们都是……”
是魔女,诺曼当然知道。他与这些受害者没有什么来往,却也在魔女集会上或多或少打过照面。
“是吗?那你们猎魔人公会,最近行动很高调啊。”诺曼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愤怒,却仍然抑制不住语气里浓浓的嘲讽之意。伽利略感觉好友有点奇怪,但也不明就里。他摇了摇头,解释道:“这不是公会做的,部长们也不知情。”
诺曼将信将疑,如果猎魔人公会的高层有意隐瞒,伽利略也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他想起墙上的那行血字,再度感受到强烈的怒意。“伽利略,”诺曼凑近伽利略的耳边,低声问道,“你也觉得,魔女们都该死吗?”
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里不是酒馆,他们都清醒着,他说出口的话不会被伽利略再度遗忘。且不论伽利略是否会对他的表现起疑心,他真的想听到伽利略回答这个问题吗?如果伽利略给出的是另一个答案,他该怎么办?
伽利略并没察觉诺曼的复杂心思,他犹豫了片刻,说:“我……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这次的手段太过残忍了,根本就是对魔女的屠杀,我不知道是谁做的,但他也让猎魔人公会名声受辱。”
这不是诺曼最想听到的答案,但也算不上太差。他的愤怒消失了大半,转而陷入了担忧。不管是不是猎魔人公会的行为,魔女们的安全前所未有地受到威胁。对方一定超乎想象地强,不然无法解释为何短时间内就有三人遇害。该怎么做?应当离开伦敦,寻找新的安身之所吗?一旁的伽利略又看了一遍报纸,诺曼听见他在小声嘀咕些什么:“这么凶残的事,人类真的做得到吗?”
人类真的做得到吗?诺曼也有所怀疑,但除了人类,难道还有人如此憎恨魔女吗?
他们花了一会儿时间,把开膛手杰克的事放在一边。伽利略又画了新的滑翔机设计图,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次即便是在狂风里也安全无虞,但诺曼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
“最近我要回意大利去,滑翔机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吧。”他说。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半个月吧。”
“需要我帮你照顾狗吗?”
“没关系,我让邻居帮忙照顾了。”诺曼说。法斯特和布瑞克能自己照顾自己,还能顺便照顾萨拉米,但他还是不说为妙。
“那祝你一路顺利,早点回来!”伽利略想了想,又说,“替我向你妹妹问好!”
他怎么还惦记着这个啊!诺曼没好气地说:“想都不要想。”
像往常一样的,诺玛趁着夜色出发,只消一个晚上,便抵达她与布兰达的林间小屋。而此时此刻,正是九月的第九天,卜丽佐节的第一天。
卜丽佐节于九月的第九天开始,持续四天。在这几天里,魔女家族的成员都会聚在一起,年长的魔女会为刚刚成年的魔女戴上华丽的礼帽,庆祝她们成年,获得自由改变外貌的能力。失去父母后的每一年,诺玛都与布兰达一同度过这个节日,今年也不例外。
大魔女喜爱甜食,因此其他的魔女也会在这一天准备各种各样的甜点庆祝。布兰达早早地烤好了蛋糕与水果馅饼,用森林里采摘的浆果做成果酱,涂抹在新出炉的黄油面包上面。在节日的氛围里,她们短暂地抛下担忧,享用各色美食。第二天一早,她们离开群山的怀抱,前往那不勒斯的海边游玩,这同样也是卜丽佐节的习俗之一。
诺玛挨着布兰达,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下。海浪起起伏伏,像是呼吸。布兰达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向诺玛:“不知不觉,你的成年礼,竟然已经过去十年了。”
“是十五年吧。”诺玛轻轻笑了一下。
“不管是十年还是十五年,我只是想说,时间过得很快。”
“是啊。”诺玛点了点头。十年前她十八岁,布兰达为她戴上华丽的蓝色礼帽,宣告她正式成年。但早在那之前的十三岁,她就已经经历过一次成年礼,比十八岁那年的更加刻骨铭心。
1873年9月9日夜晚,一对夫妇正要入睡,却听到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丈夫警惕地从猫眼向外看去,只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洋装,戴着丝质礼帽的女孩。他开了门,女孩脱下帽子对他微笑致意,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女孩的笑容有些诡异。他想询问对方的来意,却被女孩抢了先。
“先生,以及太太,”女孩把帽子按在胸前,对他和身后的太太鞠了一躬,“我是您的邻居。为了感谢二位对我们一家的照顾,请你们去死吧。”
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她从刚刚开始就觉得这女孩有几分眼熟,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份熟悉感的由来,她抓住丈夫的肩膀,大叫起来:“她是,她是那个……”
她没有说完的话被火焰吞没,连同她的丈夫以及周遭的一切,都被裹挟在失去父母的孩子的怒火里了。
诺玛注视着熊熊燃起的火焰。她感到有些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人类的哀嚎声出乎意料地令人不安,但她绝不肯现在就停下来,不如说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了回头路可走。她想象着父母也曾在相同的火焰里被炙烤,三年以来心中持续不断燃烧的怒火更加旺盛了。他们是罪有应得,诺玛对自己说,明明妈妈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她还给这家人治过病,可他们却一丝旧情都不念,还千方百计地取得了母亲的血液,害得她永远地失去了父母。
她痛恨这两个人类,人类不保护魔女,背叛者的惩罚只能由她亲自降下,她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火势渐渐扩大,诺玛知道久留无益,正想离开这里,却听到身后响起细小的声音。一个大概只有四五岁的男孩抱着枕头,摇摇晃晃从卧房里走出。他看向燃烧的火焰,又看向陌生的诺玛,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被那样懵懂纯粹的眼睛注视着,诺玛突然如梦初醒一般,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礼帽盖在了男孩的脸上。
“不要看。”
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复了仇,但她从这一刻起,也成为了杀害他人父母的刽子手,将与火中的二人同罪。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想。
诺玛收拢了火焰,驱散了烟雾,免得伤害这个无辜的孩子。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在接受审判。诺玛蹲下身子,拍了拍男孩的头,把帽子塞进他手里。
“拿好这个。如果想要复仇的话……可以来找我。”
说罢,她从窗口跳了出去,在嘈杂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之前,飞一般地离开了被火焰蹂躏过的房子。
然后,如同预料到的那样,在小巷的尽头,戴着白玫瑰眼罩的魔女拿着扫帚,静静地等候她的归来。
“坐好。”
靠在布兰达纤细的后背上,诺玛迟来地感到了安全与放松,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她们乘坐同一把扫帚,在漆黑的夜空里飞快穿梭。布兰达什么也没问,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回响。
她们在林间小屋前降落,布兰达仔仔细细打量诺玛,确认她没有受伤,便长出一口气。
“你的帽子呢?”她问。
“被我烧掉了,”诺玛说。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布兰达的眼睛,“还有,布兰达……他们两个,有个孩子。我没有杀他。”布兰达没有立刻回应她,而是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看着诺玛,通常这代表着诺玛做错了什么事。于是她急切地为自己辩解:“因为他是无辜的,我不该也杀了他,对吗?”
布兰达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他来找你寻仇,我就杀了他。”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把诺玛拉近了一些:“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诺玛试着描述复杂的感受,“就好像压在胸口的石头不见了,但也没有那么轻松。”
“不必再想了,”布兰达抱了抱她,“从今往后,你的人生就翻开新的一页了。”
她拉着诺玛的手,走进家门,然后从衣柜里取出一个礼盒。
“本来就想着今天给你这个,作为你成人的证明。你的帽子不见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诺玛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顶精致的蓝色礼帽。“可是我还没有到十八岁呢。”她迟疑着说。
“我知道,”布兰达搬出高脚凳,让诺玛坐在上面,“这是为了庆祝你不再受到仇恨的束缚,重新成为自己的仪式。当然,在你真正成年的时候,我会让仪式更隆重点……好了。”
布兰达从盒子里取出崭新的帽子,踮起脚尖,郑重地将它戴在诺玛头上。在那个瞬间,诺玛仿佛真的感受到了轻松,她的复仇结束了,她也在这一天成为了大人。戴着新帽子的她与布兰达一同享用迟来的糖浆馅饼,庆祝一年一度的卜丽佐节,一切都平和而愉快,就像每一个过去与未来的卜丽佐节一样。
但是,仍然有一个细小的声音,或者是一双眼睛,它们悄悄地潜藏于诺玛的心底,提醒着她,这一切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刻。
“那时的那个孩子,现在大概也长大成人了吧。”
诺玛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布兰达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如果他来寻仇,我会杀了他。”
“嗯,我知道。”诺玛笑着搂住布兰达的胳膊。她想,人海茫茫,那个孩子就算活着,哪有那么容易找上门来寻仇?
“我很担心你的安全。”布兰达注视着海面,“伦敦现在是最危险的地方,已经发生几起命案了。”
“我也觉得伦敦不宜久留,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布兰达,等我一段时间好吗?”
布兰达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做决定。最后她还是松了口:“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不希望再参加认识的人的葬礼了。”
“我会尽快办完事情回来的。”诺玛保证。她就算再喜欢冒险,也不会将眼前的威胁视为儿戏。
在布兰达的小屋住了二十日左右,诺玛才回到伦敦。她回到伦敦的那个清晨,空气里隐约弥漫着不安的气息,像是有什么事已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
很快她的不安就有了答案。
诺曼裹紧大衣,快步走过散发着淡淡血腥味的小巷。在他的身后,有人正在奋力抹去墙上用鲜血写下的文字。
事情比诺玛想象中更加严重。再度出现受害者的第二天,魔女们在议事厅召开了会议。激进派的领袖斯卡莱特愤怒地发表了她的演说,将频发的魔女被害案称作人类的挑衅。她的话语激起了魔女们的愤怒,诺玛敢肯定,一定会有魔女在这场会议之后就开始采取行动,对胆敢挑衅魔女的亚当的子孙展开疯狂的报复行为。她感到一阵不安,有越多人类被害,讨伐魔女的行为就会变得越发名正言顺,她将再也没有办法辩解魔女中也存在善意的个体,曾经希望魔女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愿望,此时此刻像是一个笑话。她能阻止这一切吗?她只有二十八岁,即便成年了,在魔女们眼里还是孩子,本就人微言轻,更何况她的想法在魔女中又太过特立独行,竟然自降身份与人类为伍,更加没有人会重视她的想法。魔女之间禁止用武力争斗,她也无法强行阻止自己的同胞。
她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无力,汹涌而来的巨浪即将平等地吞没每一个人,而她只能奋力地保护自己,以及,保护自己重要的人。
仔细思考过后,她做出了行动。
诺曼约伽利略见面,说有事想跟他聊聊。伽利略问他,怎么了?为什么表情那么严肃?此时此刻浑然无知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幸运,诺曼也不愿再横生枝节。他注视着伽利略的眼睛,此时此刻他只想抓着他的手,对他说一句“我们逃走吧!”,离开这里,远离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到一个没有猎魔人也没有魔女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仍然能做朋友,在山顶试飞滑翔机,去喝酒,跳舞,做所有他们曾经一同做过的事,但是他没有说,不能说。他只是问:
“伽利略,你想找到那个杀了你父母的魔女吗?”
伽利略一时间怔住了,片刻后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想啊,当然想!”
伽利略曾经对他说过,他成为猎魔人有两个理由,一是想研究魔法,二是为了寻找当年父母死亡的真相。如果自己替他完成了这两件事,伽利略就没有理由再成为猎魔人了,诺曼是这样想的。研究魔法,自然没有问题。诺玛很乐意让喜欢探究的伽利略研究魔女的魔法,说不定会给魔法带来一些新的改变。而寻找那个杀死伽利略父母的魔女,身为魔女的诺玛也可以为他提供帮助,至少比猎魔人能提供的帮助多上很多。魔女间无法互相战斗,但没有说魔女不能寻找另一个魔女,等找到了那个杀死他父母的魔女,之后伽利略联合猎魔人公会剿灭她也好,还是自己亲自寻仇也好,都交由伽利略自己决定。反正对方是杀死伽利略双亲的残忍魔女,诺玛并不觉得出卖对方有什么负罪感。等伽利略解决了这一切,她就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带他离开猎魔人公会。如果布兰达忌惮他的身份,她会与伽利略签订魔女与使魔的契约,当然,是在他同意的情况下。
她希望这样能让伽利略远离即将到来的魔女与猎魔人之间的争斗,与她一同离开这里,他们本来就不是敌人,更没有必要成为敌人。因此她一定要找到那个魔女,并且越快越好。
伽利略对于诺曼突如其来的提议很是高兴。他寻找当年的真相已久,却迟迟没有什么进展。他其实也对此没有报太多希望,毕竟他当年还小,许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许多东西也都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但是,他兴奋地说,当时的魔女在他的家里留下了一件东西,要是能跟着这个线索顺藤摸瓜,说不定有寻找到的希望!
诺曼也隐约地兴奋起来。他想,说不定能通过上面残留的魔力来寻找魔女,就算没有魔力残留,有留下些什么,也比没有来得好。如果不能通过物品锁定,也许调查伽利略当时居住的街区会有线索,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将伽利略带离伦敦,前往佛罗伦萨。他与伽利略一同爬上已经有些积灰的阁楼,木头楼梯吱呀作响,伽利略指着放在角落里的木箱,说:“保存了很多年,直到现在!”
他愉快地打开了箱子,为诺曼的协助感到由衷地欣喜,却浑然不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在看清箱子里东西的一瞬间,诺曼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他瞪大了眼睛,凉意从脊髓爬上他的脖颈,命运的齿轮在此咬合,停转十五年的,名为仇恨的锁链飞速旋转,迟来的审判钟声在他耳边响起,像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嘲笑。
保存在木箱里的东西,正是诺玛十五年前遗失在卜丽佐节的丝质礼帽。
“那个tie三分吧,不过对鞋不衬个发型,发型不衬条皮带,全身平均1分。”梁舒瑶背靠着绿色栏杆,深吸一口烟。
“我话2分咯,个副眼镜仲系有点意思噶(我说是2分吧,那副眼镜还是有点意思的)。”萧守顾抬了抬眼,扫了一下就兴致缺缺,看着自己手上的烟头明灭。
梁舒瑶不说话,弹了弹烟灰。
这是2020年初冬,寒假大概还有一两个月才会来临。
萧守顾大二,梁舒瑶大一,分别是校园摇滚乐队——天河城自贩机的吉他和鼓手,现在这个乐队只有三个成员,另一位则是大三的前辈兼队长,负责主唱。
三人认识是在广东同乡会,去的人不多,主持人正是这位队长——黄志强,他破冰的时候,清唱了一首曲调平平的原创粤语歌,很初级,但是总觉得歌声有种亮光,不是明亮的太阳,而是从夜空中随手摘了一颗星,任由其在指尖慢慢暗淡。
一曲唱罢,黄志强还说自己有乐队,吹得天花乱坠。梁舒瑶去询问乐队的事,才知道所谓的乐队,目前只有黄志强和萧守顾两人罢了。
为什么没有扭头离开呢?梁舒瑶思考过,但是没得出逻辑学的结论。也许她被暗星的亮光蛊惑,便也想摘一颗吧。
天色开始暗淡,校园里的同学不是往食堂赶,就是往宿舍去。向着活动室的步道上人烟稀少,稀稀拉拉的路人比被风吹起的落叶还少。
本应该在乐队练习室里的两个人却被锁在了门外,只能靠评判路人的衣品打发时间。
“那条友嘅衫点啊(那个人的衣服怎么样)。”萧指了指远处的一个人。
“周身黄黚黚,不是几好睇喔。好似要look chok,又用力过咗头(全身黄,不是很好看,好像想扮酷,又用力过头)。”梁有点近视,但是从来不带眼镜,完全认不出远处的人是谁,只能眯起眼睛。
萧嘲弄似地轻笑一声:“那个好似系我哋嘅队长喔(那个好像是我们的队长喔)。”
怎想梁舒瑶也笑一声:“佢嘅look一直都不算几好啦(他的衣品一直都不算多好啦)。”
萧守顾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也没有看梁舒瑶,就往黄志强队长那边走去。
梁注视一秒,百无聊赖地跟上。
穿着黄色系衣服的队长,就像落叶一般在风里抖动。看见两人都往这边走了过来,才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还不等两个人说话,队长就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今日有点事想同你哋讲(我今天有点事想跟你们说)。”
梁舒瑶听罢抱起手臂,一副你说吧的样子。萧守顾微微认真起来,看着队长的眼睛。
“我,黄志强,终于下定决心。”队长深呼吸,又继续说,“我要退学,去北京开始做歌手。”
梁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
萧反而没有惊讶,似乎已经很习惯队长的突然袭击,只是淡淡问:“乐队解散吗?”
“不,不解散。”黄志强摇了摇头,掏出了活动室的钥匙,“给你,从宜家开始,你就系天河城自贩机嘅队长(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天河城自贩机的队长)。”
黄志强说完,不等两人回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守顾不以为意,拿着钥匙准备开门。
“咪住(等下)。”梁舒瑶非常困惑,“佢讲真噶(他说真的)?”
“系啩(是吧)?”
“你点解咁淡定(你怎么这么淡定)。”
萧守顾停下,很认真地问:“佢走咗了。你仲玩不玩乐队嘞(他走了,你还玩不玩乐队呢)。”
梁舒瑶没有思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咁咪得咯(那不就是)。”
“等等……”梁舒瑶总觉得还有别的事情没有解决,“我哋两个人,点玩乐队啊(我们两个人,怎么玩乐队啊)。”
萧守顾不紧不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取了一根点燃,然后用广普故作深沉地说:“现在,摇滚已经死了。”
“咩意思啊。”
“我近排识得一个人,可以叫佢过来试下(我最近认识一个人,可以叫他过来试下)。”萧守顾想了想那个人,真心地笑了起来,“佢几有gag噶(他挺有梗的)。”
“咩料啊(什么人啊)。”
“一个朋友,物理专业嘅。不过……”
“佢识咩乐器啊(他会啥乐器啊)。”
“嗯……就系……”萧守顾声音越来越小。
“哈?”
“suona。”
“你大声点。”
“唢呐。”
“锁……?!”
“不破,不立。”萧守顾叼着烟,含含糊糊地说,“玩国潮吧。”
带着眼镜的男生左顾右盼,十分不安的样子。无论是蓬松的发型,还是不修边幅的穿衣方式,他看起来跟乐队一点都搭不上边,倒是比较像是喜欢呆在家里面壁的人。
眼镜男左边是矮墙,右边坐着的是萧守顾,完全阻止了他偷溜。
跨过一张餐桌正对面坐着的是梁舒瑶,她正在低头咀嚼一块锅包肉。
眼镜男认真地看着左边的矮墙,在思考必要时刻能不能翻过去,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素质又果断放弃了。
这是江滨大学附近一家东北菜馆,不大的空间里满满当当坐了好几桌人,热气腾腾人声嘈杂。
“怎么样,你考虑好了么。”萧守顾单手转了一圈茶杯,漫不经心地说。
“不用考虑了,靓仔,虽然你……但是……也不是长得不能看,主要是我们挺缺人手的。”梁舒瑶不知道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又夹了一块土豆,哄骗的语气说,“乐队很好玩的,又可以交朋友。”
“哈?朋友?”眼镜男突然很大反应,“你们这种……居然说朋友。”
萧守顾听见后笑了出声,用粤语跟梁舒瑶说:“你睇,我话咗佢好搞笑啩(你看,我说他很搞笑吧)。”
梁舒瑶不明所以,喝了口茶压惊,也用粤语回应:“唔系……你同佢商量好未噶(不是……你和他商量好没的啊)……”
眼镜男如坐针毡:“你们叽里咕噜说什么,啊,在嘲笑我吗。”
“不是不是!”梁舒瑶露出微妙的表情摆了摆手。
“对,我们在嘲笑你衣服上有粒扣子没扣,这么久都没注意到。”
萧守顾说完,眼镜男马上低下头检查自己的衣服,才想起来今天自己穿的衣服上根本没扣子,面色又灰白了几分。
在眼镜男快紧张得窒息之前,萧守顾又认真地说:“没有,我们没有嘲笑你,梁子立,我们只是想知道,你要不要跟我们组乐队。”
眼镜男——梁子立,把头埋低,扒了两口饭,发现两个人都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只好抬头:“你们找错人了,你们这种青春剧本里不应该找一个路人甲出演……而且,我会的可是唢呐。”
啪地一声,萧守顾突然一合掌,道:“太好了,就是要吹唢呐的。”
“你们脑子有泡?”
“你不懂,我们要搞的是国潮,新式摇滚。”萧守顾回答。
“这样啊。”梁子立低头腹诽起这两人拿国潮当炒作十足装逼,口头上却不说出来。
听见梁子立的敷衍,萧守顾开始小声哼起了一个调子,本来认真吃饭的梁舒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问:“这是什么曲子。”
“一个动画片的主题曲,挺有节奏的吧。”萧守顾用手指敲着桌面,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梁舒瑶听着节奏,拿起一根筷子,敲起半满的水杯,叮。她完全没注意到梁子立表情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叮。
咚咚咚咚,叮,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叮。
……
一小段后,梁子立突然出声:“不对不对,这里是咚咚咚叮咚咚。”
梁舒瑶和萧守顾同时抬头看向他,他自觉失言,唰地站了起来,在两人的注视下翻过椅背,从后面一个卡座里跑了出去。
萧守顾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记得下周一下午来练习室!”
“佢会来咩,咁怕丑(他会来吗,这么害羞)。”
“佢会来(他会来)。”
萧守顾的手机屏幕上闪过一条微信弹窗,然后又是一条:
不要把我吹那种歌的视频发出去。
不是我个人爱好,只是这种曲子在b站上很火。
你还没告诉我练习室在哪儿。
萧守顾划开手机发了两个字:成交。
鬼知道他这两个月是怎么度过的,出门练习,出门练习,几乎天天都要出门练习,他觉得自己嘴皮都吹褪了三四层。更别提每天都要看到两张臭脸,或者听两个人讲着自己听不懂的时尚话题。
太糟糕了,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吧。梁子立每次抱着这样的心态准备提交退队申请的时候,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无法如愿。
比如有一次两个人都有事没来,梁子立就只能在练习室里自己吹想吹的曲子,想着退队还是要当面说比较好,磨磨蹭蹭到了练习结束的时候。
或者那天萧守顾说架子鼓不够国潮,直接拉了一台杨琴,让梁舒瑶换成杨琴的时候,梁子立觉得自己应该借着这压抑的氛围嘲笑然后退队,却被梁舒瑶凶狠打击杨琴的眼神给吓得不敢说话。
结果梁舒瑶真的认真练习着杨琴,而萧守顾自己拉起了二胡。
很多时候,因为和声没有达到预期,三个人互相嘲讽或者咒骂,当然梁子立更多的时候是在心里嘲讽。明明乐队的解散就在一线之间,却总是晃着晃着就是不断。
正躺在床上的梁子立看到乐队微信群里弹出了信息:
练习室开门了。
到了。
梁子立按掉了屏幕,用枕头盖住脑袋,但很快又站了起来。他如果不去的话,结果大概率是被萧守顾踹来宿舍门拉去练习室吧。
他只能磨磨蹭蹭地穿鞋,随便套上一件衣服,慢悠悠地去自己去刑场。
今天的练习室没有乱七八糟的音乐声,却听到两个人在互相吼着。乓的一声,梁子立看见梁舒瑶用力拍开门,迎面走了出来,和他的目光正好撞上,他看见梁舒瑶眼眶有些红,但是还没有泪痕。
他知道现在应该安慰一句什么,但是,有必要吗,自己本身也不想呆在这个乐队,又用什么立场来安慰她呢。
在他心理活动的时候,梁舒瑶明显地不耐烦了起来,低下头转身往练习室背后走去。梁子立没有决定好说什么,脱口而出:“今天还用不用练习。”
梁舒瑶停下,高举一个中指:“小喇叭!自己问队长!”
于是梁子立乖乖地走进了练习室。
练习室里,萧守顾低头调整椅子的高低,注意到他进来,萧守顾便说:“坐吧,今天练一下第二页。”
“你们怎么了。”梁子立问完这个问题,希望自己听到的回答是乐队要解散的消息。
“她说,想报名几个比赛,让我们有压力和动力。比如学校的歌手大赛之类的。”萧守顾像是在讲跟自己无关的事一样。
“我们参加比赛,第一轮就会被刷下来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萧守顾也坐下,准备拉二胡。
两个人的和声还不错,其实两个月打磨下来,乐队的演奏到了差不多能听的程度。只是他们还没有一首自己的歌,现在大多时间还是用已经有的曲目做练习。
一曲过后,萧守顾放下了二胡,突然问:“刚刚梁舒瑶冲出去,你看见她没。”
“嗯,看见了。”
萧守顾望着天花板,用右手挠了挠左脸:“她哭了?”
“没有,就是眼眶红的。”你刚刚到底说了什么。梁子立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但是没敢问。
“这样吧,你帮我去看看她还回不回来练习。”
怎么是我去,我也不会安慰人啊,我可不去。梁子立这样想着,一动也不动。
但是练习室里的沉默让他感到了压力,他叹了口气还是站起来,揣上手机出了门。
梁子立还在想要去哪儿找她才好,却发现梁舒瑶根本没有走远,就靠在旁边的栏杆上抽烟,地下好几个烟头,都被人用脚碾得稀碎。
她眼眶还是很红,但是脸上很干净,没有眼泪。
没等梁子立开口,梁舒瑶就开口问:“你觉得我们乐队水平怎么样。”
“说实话吗。”还是我应该安慰你说些不切实际的赞美。
“说实话。”
“挺差的,不知所云。翻唱也还算能听吧,原创简直像是猴子在哭。”原创简直像是猴子在哭。
突然,梁子立意识到自己把心里嘲讽的话说了出来,连忙抬头偷看梁舒瑶的表情。
他看见梁舒瑶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她仰起头,像是拙劣的演员一样大声念:“呜!呜!呜!”
路边的同学被吓到,都张望着想看声音的来源,而梁子立感觉很多视线是在责备自己。
“呜呜呜!”梁舒瑶又喊了一声。
可不是我把她弄哭的,或者说只有一点是我,可恶我不应该负全责。梁子立汗毛倒立,他只想拉住梁舒瑶然后把她嘴捂上。
然后马上,梁舒瑶抹了一把脸,想通了似的笑了:“梁子立,就算是哭,我也想别人听到。”
想被人听到。
梁子立突然懂了,为什么这两个人辛辛苦苦大费周章地撑着这个乐队。
因为想被人听到。
也不用梁子立安慰,梁舒瑶自己就安静下来,转身准备回练习室,却发现萧守顾就站在练习室门口。
萧守顾若无其事地说:“太大声了,我被喊出来了。”
“小喇叭。”梁舒瑶比了个中指。
“骂完了?骂完了跟你们讲件事。”萧守顾掏出手机,“我们是时候写点原创曲了,寒假我打算去北京采风。”
那关我什么事,梁子立还没来得及说。
“乐队肯定得一起采风,再买两张票。”梁舒瑶马上就说。
“等……”梁子立还没说话。
“好吧,买了。”萧守顾低下头操作手机。
梁舒瑶把手肘搭在梁子立肩上向他说:“就算你拒绝,大概也会被萧守顾绑过去的吧,所以最好不要拒绝。”
很合理,但是是犯罪。梁子立很想挺直腰杆对他们说不,但是却说不出话。
我的哭泣声,是不是也想让人听见呢。
他突然琢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