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开始在小早川纱织发现千寻大小姐经常直接在校门口失踪。
比起着急她人到哪里去,小早川更在意她为什么要躲起来。这样的情况不是遭受了校园霸凌就是谈了恋爱。过了几天小早川不得不听来生的命令将车停在距离平山宅不近不远的地方,几个小时之后千寻就出现在家门口,身边还站着位男生。离得太远她看不太清,光记得那位个子算高,笑容阳光,跟大小姐站在一起根本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小早川自己没有经历过同龄人之间的恋情,倒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仿佛高中生谈了恋爱才算有完整的青春。只是没想到在他俩暧昧一个多月后,对方会自己找上门来。彼时在周末,不特意有约两个人也碰不到。小早川摇下车窗示意大小姐并不在这儿,结果对方语出惊人。
“不,我不找她,我来找你。”
小早川有些迷糊,面前这位男高中生哪里来这么强的精神状态,在明知道面对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竟然还能如此镇定地对话。
他接着说:“告诉我关于她的一切。”
保镖小姐不由地将手臂撑在车窗框上打量他,近距离看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极了某类野生动物。多看几眼之后忽然她想起了某个人,某个在她去法院旁听什么财务纠纷官司时遇到的人——她叹口气说道:“你是红检察官的孩子对吗?那个养子?”
男高中生的眼神因为惊讶而丧失了攻击性。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又重新皱起眉头:“那种事不重要吧。”
于是小早川招呼他上车。有些事不方便在大路上讲,小早川绕着学校开了一遍又一遍。下车之前她问他为什么会好奇,男高中生的表情严肃而沉重。
他说:“这些事她一定不会告诉我,我不想到时候被甩得不明不白。”
傍晚小早川将这件事回报给了来生。来生靠在他的老板椅上看高中生的档案和照片,脸上表情笑嘻嘻的,却让小早川盯得再紧一点。小早川心一软,第一次对来生表达了自己的疑惑,来生反而大呼小叫起来:“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把女儿交给和自己一样的人?”
之后这件事被千寻知道,大小姐大为光火,差点把来生摆在玄关的关公给砸了。她指着来生骂,加上大阪腔,声音变得更加刺耳。不过来生眼里可能只觉得滑稽,他把男高中生在地区大会夺冠时的照片往千寻跟前甩:“你真要养他去投资一支棒球队也行,毕竟你是我女儿,关键是他自己撑不撑得到那时候。”
大小姐这下真的抄起关公像要扔,只可惜还没得逞小早川就直接制住她并且拖着她离开了现场。出了来生办公室的门,大小姐瞬间挣脱女保镖的控制站在她的对面,脸上怒意未褪但显然可以进行一些正常沟通。小早川说会长那些话只是开玩笑,千寻依旧像被戳了一指头的河豚:“我当然知道,但他一说话我就生气。”
小早川就看她生气。照道理说她应当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后来因为来生天下皆知的秘密,说她是她与她另外两个兄弟的后妈也未尝不可。但无论那个角度,小早川都处在包容和守望的位置,理解不理解倒是其次。千寻拉着她向涩谷走,把来生给的生活费活活刷完了才回平山宅。千寻坚决不上小早川那辆黑色轿车,小早川只能拎着大包小包跟着她挤地铁。
后来夏甲抽签,男高中生所在的队伍第一轮就遭遇了去年的冠军,又时逢下雨,九局半的时候这支难得在东东京出场的棒球队被彻底打残,男高中生还在冲着教练摇头。最后两支队伍打了个五比二,千寻撑着伞站在看台上,看到计数板上的投球数已经接近两百,投手丘上的男朋友哭得连站都站不稳,还是捕手过去给背下场。
等记者全都走完之后千寻才赶进选手休息室。校医正在跟教练商量这伤情送去哪家医院,上身只穿了护肩的男高中生坐在长凳上,毛茸茸的脑袋现在湿漉漉得往下滴水,看到她来了就相当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大小姐神情担忧地看着他,看着他胸腹之间那道已经几乎快和肤色相融的旧伤疤而后垂下眼,摩挲着伞柄问他:“阿政以后要走职业吗?”
鹈原政宗左肩痛得他不敢乱动,龇牙咧嘴好一会儿回答:“不会,我以后要当警察的。”
光这句话两个人的关系就一锤定音了。上大学之后鹈原张罗着在校外同居,找房子,装修,在窗前挂一串风铃。千寻头一次没在身后看见小早川那辆黑色轿车,倍感诧异。在大学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他们两个在公园广场上撞见了盛大的成人礼,所有步入二十代的学生们穿着他们最漂亮的衣服聚在一起,甚至有位学长单膝跪地向女友奉上戒指。千寻看了好一会儿才拉着鹈原走,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但鹈原依旧像往常一样攥着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
那一天到来时,他们两个终于吵了一次架。说是吵架,也只是怕动摇。在鹈原说出总结陈词式的那句“你就是觉得死人比活人重要”之后,千寻干脆地照脸给了他一巴掌,然后提着行李箱往外走。小早川那辆黑色轿车就时机正好地停在门口,鹈原也没出来追。这时千寻才第一次坐上这辆车,皮革混着车载香水味冲得她恶心。她藏了一包烟在客厅的茶几底下,理由说不清道不明,仿佛在给前男友下恶毒的诅咒。
第二年的冬天法政大学的新生们也都到了二十岁。这一天红升刚去神社参拜完就被鹈原拉去居酒屋,当晚法律系帅哥喝到不省人事,红只得扶着他慢慢往合租地点的方向走。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两步路的时候鹈原突然清醒了许多,他抬头愣愣地看着二楼窗前的那串风铃,突然抱着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大哭起来。
阎彬的出生日期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只差一天。那时候有很多人都算着时间讨个“奥运宝宝”的吉利名号,谢佳人告诉他那叫“仪式感”。阎彬趴在阎良的办公桌上写关于“仪式感”的周记,背后是对着案件没头绪的几个大人在调侃:“现在小学二年级也要写这种东西了啊。”
今天放学他惯例和住在隔壁的陈大超一起回家。大超比他高一个头,一走快他就要小跑才能跟上,书包一颠一颠拍打后背。最后大超生气地转过身,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两下:“你不要跟着我了!我爸妈离婚了!”
阎彬并不害怕一个人回家,但他想不到大超说的两件事有什么逻辑关系。他想自己应该安慰好友,大超就再次转身,这下直接跑开了。阎彬悻悻站在原地,抬脚走去市局。
阎良坐在桌子上跟同事解释那不是“文武双全”的“斌”,是“彬彬有礼”的“彬”,双木加三个撇。许长青坐在阎彬对面玩手机,突然抬头冲他做鬼脸,阎彬嘿嘿嘿地笑,随后两人的脑后勺各挨了一巴掌。
最近几个月阎良更加频繁地不在家。谢佳人一个人打点上下,还要照顾幼儿园里其他家长托管在她手里的小孩。阎彬上了小学,自然是几个人里的老大——他还是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小学生。谢佳人在阳台收衣服,他在客厅里和小客人玩猜拳。将近傍晚他跑到阳台上问谢佳人,爸爸今晚回不回家。谢佳人眉头皱起,甩动衣服的声音变得更大,飒飒得在风中响。
楼下摩托车引擎的声音最终还是没有响起。阎彬看着桌上两双筷子和对面的漂亮妈妈,埋头努力不留剩饭。他自然不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郑重地把饭吃完比嘴上说说好用得多。玄关的钟指向八点半,小客人们陆陆续续被接走,客厅冷清下来,厨房里暖黄的灯光突然一闪一闪。
阎彬开始觉得父母有秘密。这本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八岁的他也有秘密。他喜欢班上最好看的那个女同学。
然而他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好像他长得越大,越活泼,妈妈越不快乐。她踩着椅子拧灯泡的时候,阎彬依旧想快些长大来帮她分忧解难。
他自然也崇拜他爸爸。那可是警察,男孩子心中仅次于军人和消防员的威风职业。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来保护他。阎彬在他爸爸的办公桌上写了一年半作业,于是他在这里认识了很多人,他可以问出不方便问爸爸的问题。他拽着许长青的衣袖走出办公室:“大人为什么总要问小孩‘离婚之后你选谁?’”
许长青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说出一句“你是不是发——”就被珺白捶了一拳。
再后来许长青一手牵一个小孩去私人影院看美国老电影。美国人拍的故事里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死法,被雷劈死的坏小孩,被打成筛子的雌雄大盗,还有被推下楼摔死的侦探。每当看完许长青都打着哈欠招呼着走人,只有珺白小声地说了一句:“他们的家人怎么办啊?”
在商场和阎良走散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这半句话。阎彬捏着奥特曼模型坐在广播室门口等爸爸来找他。他才刚下游泳课,头发还有点湿,贪着看玩具,又在漫画区逗留了一会,转身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他回忆起很小很小的一件事。那天晚上阎良难得回来吃饭,谢佳人坐在他旁边一碗一碗地舀汤喝,似乎菜色不和她的心意。他吃完饭就跑到楼下和大超玩投篮,玩累了回家时看到父母两人依旧坐在餐桌旁。妈妈似乎刚哭完,失魂落魄地靠在椅背上,爸爸则冲他使眼色,让他回房间去写作业。房间隔音效果太好了,他只能听到两个人模模糊糊的对话,最后以沉默收尾。再次打开门,谢佳人披着披肩坐在客厅里写教案,电视里女声在语速极快地播报新闻:“2.26特大持枪杀人抢劫案明日开庭”。阎良洗完碗从厨房里出来,一向悠然自得的神情在彼时彼刻变成了手足无措。
此时此刻阎良来体育中心接他去商场买生日礼物。去年他从爸爸手里接过一副新泳镜。相比求得一份礼物,他更乐于被父母带出去玩。在更小的时候他曾经被带去看海。远远看海像一块流动的蓝宝石,走近水却是清澈见底的透明色。谢佳人坐在沙滩上看父子俩在人群之中互相泼水玩乐。
想到这里阎彬抬头。人群之中有个人径直冲他走来。那张脸被贴在通缉栏上,他见过。他忽然手脚发冷。
最后他被勒着脖子拽到商场中央,人群将他俩围成一个圈。阎良站在他对面,举着双手神情凝重地在谈判,嘴上说着安抚的话语,望着他的眼神着急又愤怒。
他被勒得喘不过气。
他会死在这里吗?他在许长青的课外书里读到过,人死的时候,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这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就算是真的,那人也死了呀!他问了很多人都无法得到答案。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那一刀割走了他一大半体重。
他像羽毛一样飘了起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