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照例要先照镜子,来生把乱糟糟的刘海往脑后梳,左边那张被烧伤半毁的罗刹脸出现在眼前。
伤疤怪吓人的。十四岁的来生拆下绷带后,被自己的脸吓了一大跳。医生说这种程度的烧伤很难长出新肉来,去做植皮吧。来生似懂非懂,保育院不教这些。一色先生接了个电话之后拉着一色太太商量,小町坐在她床边折千纸鹤,最后两位成年人来征求她自己的意见。
时至今日她依旧没有任何处理这伤疤的打算。每天都乱蓬蓬的头发加上墨镜就能解决的事,何必多费钱财。来生推了推年会团建时抽到发光墨镜,往姜曙云头上安装荧光发箍。
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什么……太空题材电影里外星人的触角。来生给自己也整了一个,顶着这样的东西,她说仿佛能接受到什么母星的召唤。小姜摸了摸触角顶端的发光按钮:“啊,是蜗牛眼睛。”
舞台上的灯光像火光。五月初的风还有点冷,来生抓过小姜的肩不容拒绝地将她推进前三排。台上台下都在笑啊闹啊,最后返场时,台上主唱拉着嗓子开始唱《红日》。
她想起以前。那时候她拿着当时最新潮的翻盖机,和小町两个人分用耳机的一头,被开着新车的大哥送去学校。二哥在内地读书,放假回来时会对自己进步缓慢的普通话沾沾自喜,聊到同学会说听不懂内地方言。现在来生在内地工作,她看着小姜——还好小姜不说方言——或者说小姜都不怎么说话。
一色太太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和来生提到过那个晚上。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冲到大街上拦下了她的车。她被黑灰和血糊了半张脸,表情稚气未褪,个子却要比同龄人高很多,因为营养跟不上生长速度看起来身上没什么肉。看到她下了车,急急忙忙上前拽住她的胳膊往身后指。大街上其他人也才看到远处有浓烟升起。再后来就是来生昏倒在车前。
起火原因是福利院的电线老化。床位靠近窗帘的小孩烧伤尤为严重,社会福利机构的员工来了又走。来生还在惋惜自己一头及腰长发因为烧伤不得不剪掉,门外就传来护工野兽一般的嚎啕哭声。来生对那位同龄人没有什么好感,她从记事开始就因为长相与众不同而被对方带头孤立,仿佛混血儿活着会妨碍到他呼吸一般,好在小男孩小女孩没什么力量上的分别,由此她和对方也变成这个福利院最难领养出去的麻烦。哭声还没平息,一色小町又来看她,这次她臂弯里抱着一把快要和她人一般高的卡萨布兰卡,奶声奶气地说:“来生姐姐,我来看你了。”
但来生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
音乐节散场之后,她送小姜上了出租车,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到家马上给自己发消息,小姜敷衍地答应,跟着出租车一起消失在路的尽头。
来生从没有深究过自己的身世来历。护工说当初她被放在福利院门口的纸箱里,身上包的被子很厚。可以想象母亲是爱她的,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亲手将她养大。这或许是在骗人,或许又没有——如果爱她为什么连个生日都不愿意给予呢?
现在来生的生日和一色小町是同一天。来生有点恍惚,那今年该去过这十四年来没有一色小町的第一个生日吗?已经二十八岁了,是当年初遇小町时年岁的一倍,她自己都不知道小町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照川告诉她不解决问题不要去找他,但这又该怎么解决呢?她骑着共享单车回到了自己公寓所在的小区,举步维艰地迈向那栋楼。
小町就在楼下等她。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将近两周,来生看着她平静的脸,那滋味可说不上有多好受,磨蹭了好半天才走上前,又觉得喉头发涩,说不上一句话。
在那之后,来生没有再没有留过长发。小町和她同床共枕时,打着卷的长发散在床上枕上好似黑色的波浪,她就那样躺在来生身边,到了深夜,举着手电筒偷偷读书给来生听。她还记得在搬去大哥房间住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小町在念什么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书——“她抓得更紧了。这里面并没有感情,也没有交流。她不是在抓着一个同类。他的手只不过是某个此刻能抓住的东西。他不敢问她关于病痛的问题。他害怕这样的问题会释放出龌龊的恐惧,某种看得见摸得着、散发着恶臭的东西,就从他俩之间冒出来,就在这个房间里……”
“好吧。”一色小町先叹了气,“好吧。”她今天依旧穿着黑色长裙,整个人沐浴在路灯光下,光打得她脸色惨白,睫毛投下来的阴影却更深刻。等到来生走近之后,她伸出手——
“来生。”在结束突然而然的亲吻之后,她的声音喑哑颤抖,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五月的风还有点冷,来生想怎样拥抱面前这个人都不为过,只是打下来的白炽灯光让这整件事变得惊骇。
她踉跄后退两步。
屋顶上的那只鞋终究还是掉了下来。
捏造背景板离职同事注意
说是背景板其实是中宫娘娘
我也算万种风情实非良人,谁能有幸错付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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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因为那一两句话在我这边躲上一星期吗?”
照川坐上驾驶座之后手拨弄了一下内视镜下挂着的中国结,来生这才注意到那背面系着一枚铃铛。她开始在自己面前的抽屉里翻找CD。
照川的光碟收在一个厚厚的收纳包里,那收纳包老旧到已经泛黄,有几张光盘的封面也褪色到看不出原本是什么内容。来生打趣道这是传家宝,照川不回应,系上安全带便发动引擎。
“今天想去哪里?”他往内视镜里看了一眼,又看向前方的路。距离来生大晚上拎着一个小行李箱踹开他出租房那可怜的门板已经过去将近一周……她好像根本不受男女有别那套亚洲人优良作风的限制,二话不说就张罗着“小住几天”。
今天的回答依旧是“不回家,去哪都好”。照川开着车载着来生在南京市内乱逛,适逢下班,路上堵得所有人都像乌龟。车内放着来生精挑细选出来的电音舞曲,车载香水柠檬味的香氛沁入皮革,她就这样懒散地瘫在副驾驶座上,夕阳将她的白色短发染成金黄色。照川将头顶的遮光板翻了下来。
“说说那个女孩的事吧。”他双手离开方向盘,伸了个懒腰。
来生头靠着车窗,一开始嘴里还嚷着“别打探同事私生活”,再后来叹了口气,从相遇相识开始讲到上周自己被高中生女同性恋的直球打懵。照川听完表情冷淡只说了句:“一色小町?真是个怪名字。”
来生也理所当然地蹙起眉毛,往他肩膀上狠狠回了一巴掌:“哪里奇怪了?”
“中国家长不会给自家女儿取‘清照’‘如是’之类的名字吧?”
来生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最后一脸不高兴,继续将视线撇向窗外:“不要你管。”
堵着车行进到了岔路口,照川便往右打方向盘走上通往家的反方向的路。车上电子表显示的时间已经将近七点,他在步行街路口附近停了车招呼来生去吃晚饭。
今晚两个人只去常去的快餐店。来生比一般人都高,还比照川高一些,走在路上屡屡让旁人侧目。照川过去交往过的女性朋友多半会因为一些生理上的异于常人而竭力想要掩盖这差距,但来生没有,她也并没有像另一类女性朋友那样选择扮演男性角色,裙子该穿就穿,喜欢的化妆品颜色该涂就涂,不会因为脸上的伤疤丑陋不愿意示人,也不会考虑到身高就抗拒高跟鞋。此时她正挽着他的手,表情热热闹闹像正热恋的女孩。点餐中途他俩偶遇同来吃晚饭的同事。来生毫不避讳朝他们招招手,免灾科的姜曙云探出头朝照川打招呼,坐对面的英国动物学家也举起他的可口可乐易拉罐向他们示意。照川扯了扯嘴角勉强出微笑,来生往他手臂上轻轻一掐,然后推搡着到了店最里面的座位。
晚饭他安静如常,但今晚来生格外话多。她说小町挑食,不喜欢吃胡萝卜和芹菜,也咽不下牛筋和竹笋,最后白饭也只能吃半碗。她喜欢那些精致的点心,总是买双份,多出来的那一份给来生。两位年长的哥哥对这样的妹妹也是颇为无奈。那时候两个人还睡上下铺,晚上聊着天可以聊到深夜。来生到了初二的时候突然开始疯狂长个,婴儿肥的圆脸有了些成熟年纪的棱角,每周校服裤都会短一截。再让她睡原来的小床就太委屈了,于是她换到已经上了大学的大哥房间住。
今晚来生只点了鱼和蔬菜,但盛了两碗饭。照川把吃完一面的鱼的鱼骨剔下来,她嘿嘿在傻笑什么,前同事看她一眼问,笑什么呢?来生摇摇头说她和小町吃饭的时候她也会这样。照川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把一大块鱼肉夹进自己饭碗里。来生眯起双眼撒起娇来:“照川你等会去买份田螺回家嘛?”
回家之前照川照做了。他拎着装有一盒田螺的塑料袋开了出租屋的门——这房间让两个身高都一米八五以上的人住实在有些太逼仄了。他还没摸到玄关开关就感受到身后一阵柔软的触感与高于自己许多的体温。随着门锁扣上的声音响起,他腰间的皮带被解开。
来生在去年从香港分局调来南京,一口港普惹得执行科办公室里更加欢乐。
那道恐怖的伤疤也在不久之后出现在照川的胸前,那次的遭遇实在凶险,痛觉实打实地传递到大脑,在妖异被处理之后来生拖着他塞进车里直奔医院。这女人力气可真大啊——照川躺在汽车后座上,疼得喊不出来,还有力气想这些有的没的,他诡异地笑了出来,结果下一声笑就是来生发出来的。
从那次之后他便因为身体原因离了职。来生时不时来看他,最后也是她接他出医院。他们两个第一次是在那之后随便找了家宾馆。开的房间都没有通风,塑料的气味直冲脑门,因为伤口刚愈合照川不能有太大的动作,于是全程都是来生在引导。他躺在松软的被褥上问她之前有几个男朋友。来生把刘海一撩,腰间的牡丹花纹身妖艳夺目:“没有,一个都没有。”
时间回到四月,这次照川披着浴袍戴着塑料手套在挑田螺肉,来生在穿衣镜前将沉甸甸的耳坠换成方便入睡的普通耳钉,他看着前同事的身影在玄关门口停了一停,于是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落地窗边束起来的灰色窗帘。那模样像极了一位临窗而立的少女,纤细的腰身和曼妙的裙摆,这似乎能让来生想起什么人。
照川接着处理那些田螺肉。一色小町在来生的描述里像一位被宠坏的恶劣大小姐,但提起她时来生脸上又满是笑意。现在无声在两人之间徘徊,照川先对她开了口:“你不如带她去鸡鸣寺试试看谁才是她的真命天女呢?”
来生语气顿时变得不大乐意,她胡乱地用毛巾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为什么我要带她去?我还不如带你去呢。”说罢觉得言重,又不愿道歉,气呼呼地挪到他座位旁边。她和照川都是孤儿,她还能在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看到照川的家庭合照,就摆在玄关的鞋柜上。这房间哪里都乱,只有那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供了电子香。她将头靠在照川的肩上,两人像情侣一样依偎在一起,做爱的时候也会接吻和四目相对。
最后来生握住他的手腕,对他说马上就要清明不如去扫墓。照川跟她说你刚来南京或许不知道,清明的时候会有鬼市,用柳叶擦拭双眼就能看到,在那里可以买到去见已逝之人的黄泉酒,然后照川又问她,你有想见的人吗?来生哑然失笑,她在意的所有人都还好好活在世上,逝去的那些人,也没有一定要见谁的执念。照川古井无波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阵,还是移到了茶几上那已经堆积如山的田螺壳上,想现在两个人的关系被称作骈居更合适。
来生住进来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就做过一次,完事以后在等待外卖的途中洗了澡,最后他坐在小小的沙发上边吃饭边看点播电视里的电影。照川喝着汤,只觉得胡萝卜和芹菜很好,牛肉也很不错,没穿上衣的时候能明明白白地看到他身上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腰际的伤疤,还有来生恶作剧留下来的牙印。来生从浴室出来,湿漉漉的头顶上还挂着干毛巾,但已经穿上了他给她准备的睡衣,不大,甚至合适得过分。
照川看着她单手打开桌上那罐啤酒,想到如果她能够将自己的睡衣穿成别的女孩那样,或许自己真的会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