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糖。
如果是只有苦涩与潮湿的气息的甘草糖,伊桑其实是不喜欢吃的,他并不是那种喜欢苦味的孩子,对食物的喜好一直是越甜越好。甘草糖这种带着奇怪的味道的食物,怎么能算糖果——他一直在心里这么觉得。
但后来他买到了某种夹心的甘草软糖块,似乎是北欧那边的小孩子们喜欢吃的口味。某天出于好奇,他买了一些尝了尝。最先闯入口中的是高得甚至会让人有些发晕的甜味,似乎是上下两层彩色糖块带来的,这即使是对于伊桑这样的甜口党来说都似乎有些太过甜腻了;而后中间黑色的甘草糖层却又泛着浓烈的苦涩味与辣味和甜味杂糅在一起。单论味道而言确实有些难以描述……但伊桑发现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当然知道这并不算好吃,但他想,他能理解为什么那些远方的孩童们会如此热衷于这款糖果——就像是在潮湿阴冷的英国的雨天中带着一身的水汽走进室内,靠在温暖的火炉旁试图取暖时,身体缓缓回过温时打了个寒战,随后重新清醒。
……这很温暖。
就好像他在吃下糖的那一瞬间得到了他从未得到过的东西——父母的爱、亲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足够亲密的友谊……或许还有神的祝福,即使他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东西。他渴望着更多这样的温暖,即使是虚假的,也暂且能借此得以感到几分慰藉。
于是他用糖纸将它们细细地包装起来,放入用来交换糖果的小盒子里。他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孩子在普通地分享着自己喜欢的糖果,但大约并不止是这样。或许,或许他还有点希望能有人发现他的小小心思,能发现这种夹心糖果的特别之处。
——其实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孩子并不会想那么多吧,但他还是带着一点点希冀,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希冀。
后来收到糖果的时候,他拆开包装纸,将那颗巧克力糖放入口中。巧克力温和的甜香在口腔中融化扩散,然后其中的橘子果酱温暖的气息散发出来,带着细腻的口感,甜度正正好好。伊桑眨了眨他的绿瞳。
糖果的味道像是正午照耀下来的阳光,如果在寒冷的地方吃下的话,似乎整个人都能温暖起来——伊桑喜欢这个。这与甘草软糖块的那份温暖不同,明亮的橙黄色似乎能照亮一切阴暗的角落。
他将雪花糖纸整整齐齐地折起来,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雪花、雪花……大概正是生活在极为寒冷的地方的人,才会更向往阳光的味道。像是那些生活在北欧的孩子们,或许送给他这颗糖果的人也是……
当然,还有他自己。
寒意并不只是会在环境中生长出来,在孤独的孩童的心中或许也存在着。他将整齐叠好的糖纸收起,然后看着自己的糖罐,不知为何发起呆来。
——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去找找这颗糖的主人呢?
白色的、绒毛样的东西从空中簌簌地落下来,沾在冬青新结的嫣红的果上,很快化去,又垒上新的,反复累积又消融,最终混着细而稀疏的雨从深绿的叶片尖垂落下去。利蒂希娅半跪在窗前长条形的矮脚沙发凳上——这个高度能让她刚好把胳膊叠在窗沿的同时,又能将下巴尖搁在手背上,如此她既能端详外头许久,又不必费什么力气踮脚站着。客厅的暖气被辛西娅开得很足,朝向庭院的一片落地窗都结了一层朦胧的水汽,什么都看不清——何况辛西娅此刻正忙着打包一会儿预备带上路的便当点心,没有闲工夫停下来留意外面。利蒂希娅不怕冷,偷偷将自己卧室的窗户开出一道缝。冰凉湿润的风挤进来,刮上她的鼻尖。
松叶与橡木的香,携带淡淡的灰尘与雾水的气味。比雨更凉的颗粒——有那么三五颗,被气流卷进来,一同拂上她的面颊,挂上她的睫毛。即便冬日,少女的眼瞳仍旧如倒映森林的、初春融化的雪水汇集的池塘。
她怔愣地在窗边伏了半晌,看着灌木的叶片覆盖上薄薄的灰白,回头朝着厅的方向喊:
“妈?——好像下雪了!”
北爱尔兰,说实话,虽然名称里带着Northern这词,然而受大西洋的影响,温度并不如外人想的那样低,哪怕在冬季,下雪也是罕有的。辛西娅彼时正将树莓装进密封盒,闻言一边在厨房纸上抹净手指的水,一边皱着眉掏出手机来。
“雪?怎么会,前两天我还看了天气——还真在下。真是的,前两天明明还没有……”她咕哝着按灭屏幕,又重新按亮确认了一次时间,远远地朝屋里大声道,“恐怕你的动作要快些了,甜心,如果是下雪的话,恐怕要提早出门。航班可别延误……”
利蒂希娅应了一声,转身跳下长凳,打开行李箱最后确认起携带的东西。衣物,毛梳,长笛的盒子,还有杂七杂八的……妈妈恨不得把半个卧室给她塞进去。哦,还有最重要的——
她爬上床。老老实实躺在枕头上的布偶被从羊毛毯下抽了出来,她先是将她举上窗台。
“看,下雪了。你见过雪吗?”
独角兽摇头摇头。
“好吧,我想也是。真希望伦敦也能下,或者等我回来,这里已经积起来了。”
独角兽点点头。
“到时候我们就在这里堆一个雪人……”
“利提——”辛西娅又在喊她了,“检查一下带的毛衣够不够厚?万一突然有什么寒潮……天啊,真的不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了妈妈,我想其他孩子都是自己去的。”
一面回应,她一面回到行李箱边翻拣了一下携带的衣物。
“这是我们的秘密。”小声念着,她把布偶藏进了叠好的外套之间。不知道冬令营允不允许携带玩具?——哦天啊,如果丢了她会很伤心的。
拖着箱子,她在妈妈催促之前来到门口。辛西娅捏捏她衣领的厚度,又伸手拉直她的袖口以免袖筒出现更多褶皱。
“伦敦天气不一样。”她说,“演奏前记得校音。”
“知道的,妈妈。”
辛西娅将装了水果和点心的餐盒的包挂在她肩上。“我还是送你去机场吧。”
利蒂希娅没有拒绝。
门因风的阻力更重,推开的瞬间,雪片裹挟雨丝吹来。辛西娅撑开伞替她挡住雨,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