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妙啊。
不妙啊。
米奇不妙啊……
我弟走过来拍了我一下:“嘟囔什么呢!”
我在床上打滚:“啊啊啊啊,哥哥我啊,喜欢上女孩子了啊!”
“但女孩子不喜欢你,还打了你。”我弟无情地揭穿。
“哼,她也打了你!”
我们进行了一些幼稚且无意义的拌嘴,终于进入了正题。我问我弟,他对小米是怎么看的?我弟飞快地回答,就像早有准备一样:“我只是喜欢和她玩。”
回头想想,一开始我们和小米多多接触的理由,只是因为想和小米一起玩。可是,我现在不只想和她一起玩了,我想认真一点,看看能不能得到她的心。
“既然如此,那我就再跟小米求一次婚吧!”我从床上弹了起来,翻找房间里剩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看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
我弟笑着看我,摇了摇头。
他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我哥怎么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双胞胎并不共用同一个大脑,虽然有些心有灵犀的时刻,但也不会时时了解对方的心理活动。
我喜欢小米,但我不打算做出任何行动。曾经那些和哥哥一起表演的针锋相对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我从来不希望事情真的变成那种情况。
我哥翻出上次做裙子剩下的纸花,找来各种工具摊在地板上,要我帮他做个花束出来。我们裁裁剪剪,贴来贴去,勉强做了个还算像样的花束。我哥看了看很满意,我问他,戒指呢?他说这个不用担心,他会搞定的,对我神秘一笑。
我希望哥哥和小米都能得到属于他们的幸福,至于我,随便找个人走走红毯,离开这里之后再考虑其他的事吧!反正人生还长得很,以后再想也来得及。
我约了小米在大厅见面。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几天了,她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但也绝对算不上热情。我向她保证,这次绝对没有可疑的双胞胎游戏,只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找她。
小米将信将疑,最后还是按时赴约。
我不明白我哥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我来。是想要让我见证他求婚的时刻吗?我明明都已经打算放弃了,可是看到他捧着花束在小米面前单膝跪地,我却突然好希望在那里的人是我……为什么爱是唯一,是不能共享的?爱上同一个人的两人,为什么注定有一个人不能得偿所愿?
我的心中接连冒出太多的年头,但我哥突然回过头对我笑了。
“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我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歹我也是做了二十多年哥哥的人,这种时候绝不会犯糊涂。我示意小米看看花束,开得最大最旺盛的两朵纸花里,藏着两枚纸折成的戒指。
“之前是我们太不认真了,在这里,我们诚恳地向你道歉。现在,我们正式地请求你,做我们临时的新娘,和我们一起去婚礼吧!”
小米惊讶不已:“不是从你们两个之中选择一个,而是和你们一起去?”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很笃定地点头,“罗曼说了,三个人也可以结婚!”
小米还是有些犹豫:“不过,三个人结婚,是不是有点儿……”
“可是,那样会很有趣的。在外面不会有这样的婚礼,所以,只有在这里才能体验到三个人一起结婚,不是很好吗?”我也加入了劝说小米的行列。虽说突然被我哥拉来求婚很意外,但我立刻就明白,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了解我。
而我和小米相处了这么久,也了解了很多她的事。对她而言,也同样对我和哥哥而言,我们都很难拒绝“有趣”的事,还有新鲜的体验。
小米想了想,接过两枚戒指,左手戴上一个,右手也戴上一个。
“确实很有趣的样子。很好,那我们三个就去结婚吧!”
小米高举双手,我和哥哥也一起跳起来欢呼:“三人婚礼,好耶!”
不管一切在我们出去之后会如何发展,至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奇妙场所,举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婚礼吧!
——婚礼当天——
“什么啊!这首歌过于欢快了吧!还以为会更隆重一点!”
“像是随时都能跳起舞来的感觉!”
“新娘裙太笨重了,好难跳……”
“放心,这个裙子可以拆的!不用有顾虑,尽情跳舞吧!”
好消息:罗曼给大家发礼服啦!
坏消息:全是破的,得自己动手补。
缝纫对我们兄弟两个人都是难题,好在会馆里人才众多,不愁找不到缝纫方面的老师。
小卢教我们如何缝衣服。他很耐心,就算一时搞错针脚,他也会帮我们拆掉之后重新缝上。这年头会缝纫的人不多,大家多是靠着罗曼给的魔法工具制作礼服,听说还有人因为手跟不上导致手腕扭伤,蛮好笑的。
既然是魔法,有好的魔法,也有坏的魔法。一开始因为没有剪刀,我借了黑霰哥的来用。黑霰借我的时候十分大度,让我怀疑这剪刀多半有问题,实际上手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还蛮管用的。
我一边用它裁剪从戴安娜那里借来的镭射布料,一边偷偷看我弟在做什么。他正拿着一套会馆特供破礼服,皱着眉头比比划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俩抽到的印花机和纸花都归了他,我自己根本用不上,顶多用个一两朵做装饰。小成倒是借走了不少,真不知道他要做个什么东西出来。其实我有点眼馋他手里那个固定针,但一想到衣服穿三次就要散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如果是结婚用的礼服,一辈子穿个一次,不也就够了吗?这样一想,顿时觉得买礼服是最不经济也最不实用的花销。
我俩说好,要各自给小米做一套礼服,看看她究竟会选哪一个,就知道她对我们俩中的哪一个更感兴趣。小米是魔术师,自然是要亮闪闪的礼服才好。我一边乐呵呵地裁剪镭射纸,剪刀却在手里卡住了,怎么也剪不下去。
哦,剪刀摆了。
剪刀都罢工了,我也不干了,转头发现我弟正在缝毛绒小熊。我问他,做这个是干什么?他说我不懂,这是做给人家卢老师当谢礼的。我说就你那手法还缝小熊,脑袋都缝歪了!
我弟说你懂什么,那叫歪头熊。
行,我不懂,我还是做我的礼服去吧!
我对剪刀好言相劝,让它配合配合,好说歹说才搞定了裁剪工作。等我做好了亮闪闪的镭射礼服,再拿来和我弟的一比,顿时觉得他手里这件白色礼服黯然失色。
倒不能说他这件有多难看,毕竟会馆的款式摆在那里,但还是有点太素净,与小米不太相衬。裙摆又大,显得累赘,重量也不轻,穿上之后多半也要行动不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管他,他自己乐意做成这样,小米不选他,也怪不得别人。
我拿着礼服去找小米。
比起我手中的礼服,小米倒是更关心我和我哥有没有和好。我随口糊弄过去,要小米看看我的礼服。
小米说,这件礼服真好,真漂亮,不过她更喜欢那种,一见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衣服,我的这件虽然漂亮,但还是太普通了。
我挠挠头表示遗憾,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了。
小米又问,这衣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说,特别之处就是我亲手缝的,手艺不错吧,跟卢老师学的。
小米看了看我,若有所思。她说,你还记得上次在走廊里看到的那个,把头伸进老虎嘴里的驯兽师吗?他结婚的时候,新娘就穿着差不多的一套。
我说,哇,那说明我的衣服还是有人喜欢的嘛。
小米突然沉下脸来,说,这不是你的衣服,你也不是盛虹宙,跟我一起去修好壁灯的人不是你。
我立刻否认:这怎么可能呢?
可我心里却想的是,这怎么可能呢?我究竟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眼镜我也摘掉了,衣服也换上弟弟常穿的款式。他比我更柔和,笑容更收敛,我连惯用手都换了,怎么还能被发现?
而在疑惑之中,我的心里又生出很多喜悦。她能看穿我和弟弟的戏法,识破我的伪装,如果一直能和她在一起的话,以后的日子肯定有很多乐趣吧?
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小米轻轻拉了一下裙摆旁边的拉链,露出里面的一层裙摆。像是魔术一般,纸花在裙摆上朵朵绽开,争奇斗艳,绚烂无比。连我也不知道我弟弟竟然在这裙子里藏了这样的机关,他先前竟然一个字都没跟我说!
小米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是弟弟做的,那让弟弟自己来给我看不就好了?
我向她解释,这只是一个游戏,就是想看看她能不能分出我们两人来。小米问,如果分不出呢?我说,那就一直玩到能分出为止呀,不过很可惜,好多人都没能把这个游戏玩到最后。
小米又问,弟弟也知道吗?我说他当然知道了,不然这件礼服怎么会到我手里?我因为自己绝妙的主意得意不已,可小米却不太高兴。她说,那就叫弟弟一起来吧,我有话要对你们两个说。
我嗅到一丝不妙的味道,赶紧去叫了弟弟过来。我俩像个小学生一样在小米面前乖乖坐好,等她训话。
小米曰:无论是交友还是恋爱,如果不真心待人,也休想别人真心待你。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可是跟我们说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是要骗谁的钱,谁的感情,只是觉得好玩才这么做的。再说,我看先前那些被我们骗了的人,也未必是真心待我,不然,为什么连我和我弟都分不出?
小米被我这套说辞气坏了,左右开弓,给了我和我弟一人一拳。
看着她因为生气而通红的脸颊,一种异样的感觉猛然浮现在我心中——
我好像……有点心动了。
师父柔声关切,阿影却偏头不答,看样子心中有火。
见他这样,师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斜坐在阿影的塌上,轻声道:“这事是我不好。”
阿影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您要我来杀的是我的亲生父亲!您到底与他有什么仇,什么怨,非要我这个儿子来杀他呢!”
先前阿影并未过问师父为何要杀死白腾宵,因为他不需要知道,但现在他必须知道了。
师父叹道:“我不告诉你,只是怕你伤心。”
我在一旁实在是听不下去,插嘴道:“那你可以不杀啊。”
师父狠瞪了我一眼,转向阿影的时候却又是那副春风拂面的柔和面孔。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白腾宵与我结仇是在十八年前。那时,他还不是月升山庄的庄主。上代庄主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白腾辉,为人光明磊落,武艺高强,小儿子白腾宵,身手不凡,但心思深沉。庄主自然是想将庄主之位传给长子的,但为何现在的庄主是白腾宵?”
“因为白腾辉死了呗。”我漫不经心地插话道。
“没错,”师父淡淡地说,“十八年前,白腾辉携家眷出游,被当地一伙穷凶极恶的河盗所害,连家里年方十二的小女儿也没放过。于是老庄主离世之后,白腾宵自然而然地坐上了庄主之位,直到今天。”
“十八年前?”阿影捕捉到了关键之处,“您的意思是……”
“白腾辉被河盗所害,只是对外的说辞。白腾宵知道自己继位无望,便设下毒计,找来帮凶,将自家大哥在河上截杀。白腾辉死到临头也不明白,为何他的至亲兄弟要杀死自己,就稀里糊涂地没了命。”师父冷笑道。
我替师父在一旁补充:“顺便一提,帮凶是星落阁,所以阁主才死了。”
师父瞥了我一眼,意思是“就你多嘴”。
“爹……不,白腾宵竟然做出这种事来?”阿影难以置信地看向师父,又问,“那,师父为了报白腾辉的仇,才要杀了他吗?”
师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我与白腾辉非亲非故,但与他的女儿有缘。我本是寄宿在月琴中的琴灵,几经辗转来到她手中。那时我灵力低微,尚不能显形,她不知我寄宿于此,但对这把琴也是爱不释手,就连死去的那天……也随身带着。”
“那一天,火和血几乎把河水染红,”师父的声音渐渐染上一层悲怆,“我想大喊,想尖叫,想杀光那帮恶人,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杀她很容易,只要一剑。她死前也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看着她的月琴。然后,我和她一同被扔进河里,她的血,死去的人的血,与河水一同浸透了我的身体,使我得以化形。但已经太迟,太迟,她的尸身已经冰冷,我再也救不了她了!”
师父说到这里,一声长叹,两行清泪从脸上流下。
阿影听得咬牙切齿:“这么说,白腾宵的确是该死!”
“我无数次想将他剥皮锉骨,因此潜心修行,只为将他杀之而后快。但后来,我捡到了你。那块玉佩,我一眼便认出是白家的,本想在那时就杀了你,也好解我心头之恨,但你还是个孩子,我实在是下不了手。”
师父长叹一声,道:“我想,也许这是上天赐我的良机。若是让你去杀了白腾宵,让他也尝尝被至亲骨肉背叛的滋味,那该有多好!我想过要不要将真相告知于你,但若我能一直瞒住你,你便不会有任何为难。这事是我对不起你,现在你已知晓,师父便不会强迫,但若你仍愿杀了他,师父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阿影原本神色复杂,听了此话蓦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师父:“什么都可以吗?”
师父重重点头,许诺道:“什么都可以。”
我心中大感不妙,只见阿影看向我,说道:“你先出去。”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我赶紧出了房门,一翻身上了房顶,偷听下面的动静。
只听阿影说:“若我杀了白腾宵,师父要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道:“你说吧,无论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不想再做师父的徒弟。”
“可以。”
“也不想做您的养子。”
“无妨。”
“我想……做您的伴侣。”
师父的回应迟了一会儿才到。
“好。”
我叹了口气,捂住耳朵,不去听阿影喜悦的声音。
阿影啊,师父的承诺你也敢信,你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半月之后阿影伤愈,我们一行人总算是离开了星落阁,回到了月升山庄。
经过了这么一桩事,庄主显然有了些戒备心,对山庄周围的警戒也有所加强。星落阁主死在他眼皮底下,显然是冲着那桩陈年往事来的。白衣客虽不会再杀他,可雇佣他的人还活着。当年的事,他自认为没留下一个活口,究竟是谁要追究这十八年前的旧事?
庄主百思不得其解,近日总看他眉头紧锁。我想他对我也有所怀疑,可就算他去查我的身世,也只查得出我是陆家的儿子,父母死于时疫,流落街头,后被蒲家收养,和十八年前的事扯不上任何关系。
阿影是庄主的亲生儿子,又肯舍命救他,他自然对阿影毫不怀疑。阿影病愈之后,庄主又是大大嘉奖了一番,将他的腰带换成了凸月,还打算正式让阿影任少庄主之位。
阿影也不留余力地演起大孝子,实则把庄主视为一块砧板上的肉。亲爹和师父之间,他最终还是选了师父。
九月十四日,师父告诉我们,时候到了。
明日弟子考校之后,阿影便要正式成为月升山庄的少庄主了。选在此日刺杀,也算是师父的用心良苦。
师父吩咐阿影,今晚的宴席上,他要提出与庄主饮酒谈心,将月琴一并带去,又让我料理余下弟子,免得生出事端。他又特地嘱咐我,庄主的女儿不必杀,任其自生自灭便是。
这倒是有意思,师父竟然肯对小师姐手下留情。我本来也不是很想杀她,自然答应。
当晚我睡得不太好,全都是因为阿影在隔壁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不知是因为终于要得偿所愿的兴奋,还是对于即将杀死亲生父亲的不安。
阿影和我不同,他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杀过。
九月十五当日,一切如常。
弟子考校上,我与阿影比武,结果仍是我胜。庄主并未因为儿子落败动气,这也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等考校结束后,他便当众宣告,从今日起,阿影就是这月升山庄的少庄主,今夜为阿影设宴,庆贺庄中这一喜事。
宴席丰盛,全是我爱吃的东西。见我吃相不雅,小师姐问我,这世上是否有我不爱吃的?我一边啃牛骨头一边跟她说,我上辈子大概是饿死鬼托生,吃什么都香。
酒过三巡,庄主也有几分醉意,阿影便拿了月琴,要与父亲饮酒谈心。庄主不疑有他,两人提上美酒,并肩出了门,大概是要去庄主房中一叙。
等他们一走,房间里却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闻了这股异香,众弟子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地,几个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弟子也被我一掌敲晕,没了声响。
师父说要我料理他们,却没说让我杀了他们,我便把他们都扔在这里,随他们去。我又想了想,背起熟睡的小师姐出了门,往月牙泉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阿影和师父那边的事。他们是否已经进了房门了?是在房间中赏月,还是坐在庄主院里的石头凳子上对酌?
无论如何,阿影肯定是要先为白腾宵弹上一曲的。这曲是阿影所弹,也是师父所奏,就是为了给白腾宵送行。
随后,阿影要为白腾宵亲手斟酒。那酒本无毒,就算庄主起疑查验,也查不出酒中有任何异样。阿影也为自己斟满一杯,举杯相敬,随即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他心中所想会是什么?
见小儿敬酒,庄主心中愉悦,当然要举杯共饮。而在他饮下清酒之时,恭候多时的月琴将一道寒芒射出,刺入庄主心肺,使他猛然呕出一口鲜血。
是酒中有奇毒,还是府中有刺客?庄主已经无力细想,两眼之中映着的,竟是阿影的笑。
师父嘱咐阿影,一定要笑。要看着他的眼睛笑,若是他闭上眼,就扒开他的眼皮,让他看见阿影的笑,要让他临死前的眼睛里只剩下儿子的笑,让他惊惧,怀疑,迷惑不解:为何他如此疼爱的儿子,会对他下此毒手?
我得说,师父对庄主真是恨到了骨头缝里。饶是今日阿影不小心漏了破绽,师父在场,也必然不会让他活命,因此庄主之死,已成定局。
我背着熟睡的小师姐,一路走到了月牙泉边。她睡得安稳,对在这山庄中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今日过去之后,她还肯和我一起走吗?
我找了块石头坐下,让小师姐枕在我的膝上,看天上的月亮。
十五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天上,又分出一个,映在雾气蒸腾的泉水里。我问小师姐,你可知水中为何有月亮?小师姐不答话,我便继续说,那是因为水就像一面镜子,能映出倒影来。可水也好,镜子也罢,为何能映出倒影来?水面越是无波,倒影越清晰,铜镜磨得明亮,倒影就与真实无异。
光滑的东西上为何能映出倒影?这又是一个留待我去思考的未解之谜。
我对小师姐说,今日一别,咱俩最好也别再见了。你哥是不会留在这儿的,你爹多半也已经死透了,说不定,你就要当庄主啦!小庄主,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可是这段日子就如同水里的月亮,一碰就碎了。
师父说,我是比他还要无情无义之人,也许这话没错,因为我伙同他们师徒俩做出这等事来,对你却无半点愧疚之意。小师姐,临别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就送你一轮天上月,一轮水中月吧——
我正这样想着,师父抱着那把月琴翩然而至。他抬头看向那天上明月,又转头看向小师姐,口中喃喃道:“当年,也正是这样一个夜晚,你与我在这月牙泉边……”
说罢,他扔给我一样东西,大步朝着泉水之中走去。
我接过那东西,突然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虽然我觉得阿影的事和我没关系,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朝那泉水里喊了一声:“你就这么死了,那阿影怎么办?”
师父冷笑三声,没有回话。他站在泉水之中,一手握着琴头,一手抓着琴尾,双手用力,四根琴弦一齐哀鸣,木头琴身应声而断。师父的身影跌入水中,溶解在蒸腾的雾气与水中的月光里,再无痕迹。
“不!”阿影撕心裂肺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他飞也似地跳进泉水,徒劳地捞着水中的月亮,就像是能把师父的身影从水中捞出那般,可最终他手中留下的,就只有断成两截的月琴。
阿影呆呆地捧着师父的遗骸,突然抬头大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用半截月琴拍打着水面,口中嚷着师父的名字:
“白玉磐,白玉磐!你说好了,要做我的伴侣,你答应过我的!”
没有人回答他。自始至终,师父在意的都只是那月牙泉边的女孩,从未变过。
可怜阿影最终还是没能看清。
笑声变成撕心裂肺的哀嚎,阿影拔出了腰间佩剑,毫不犹豫地架在自己颈上。
月光冷然一闪,鲜血喷涌,染红了一池的泉水。
哈哈,我想送小师姐的水中月,怕是送不成喽……
我吃下师父给的解药,独自一人下了山。
从今往后,我孑然一身,却也成了这世间最无牵无挂之人。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眼前的月,脚下的土,山间的风,云上的雨,万事万物的奥秘等待我去思索,去揭开,再不用去杀任何人,也不用服从任何人。
我终于成了我自己的主人。
只是我也知道,这日子不会太长久。
许多年后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有人叩响我的房门。那时我正在提笔写字,记载我最近的一些发现。听见有人来,我赶忙放下笔前去迎接,却看见小师姐站在门口。
她已然褪去稚气,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眉眼间却仍能看出小时候的模样。我高兴地把她请进房门,对她说道:“你来得正好,近日里我发觉毛皮互相摩擦时,在暗处有火花闪现,与那天上雷电倒是有几分相似。若两者性质相同,或许雷电之谜……”
我未能将话说完,小师姐的剑便穿透我的胸口。她再不像从前那么天真烂漫,望向我的时候,眼中也全是恨意。她拔出剑,似是有些脱力地坐在地上,眼泪从两颊滑下,喃喃自语道:“爹,哥哥,我为你们报仇了!”
喷涌而出的鲜血带走了我全部的力气,本该刺出的银针被我握在手中,随我一同跌落地面。
我残存的意识听见小师姐的呢喃,她问我,那天在月亮下勾小指起誓的时候,我究竟有几分真心?
我已然说不出话,但就算开得了口,我也不会答。
因为我这个人,从来就是个没有心的。
八月十五圆月夜,星落阁里又是热闹非凡。阁主设宴招待宾客,一看又可以吃一顿,我乐不可支,也不顾旁人怎么看我,甩开膀子就大吃起来。
正当众人把酒言欢之时,厅里突然吹过一阵清风。
我停下了啃大蹄髈的动作,警觉起来。我对这阵风再熟悉不过,通常来说,这风吹过之后,可是会死人的。
我环顾四周,果然,坐席之上已悄然坐了一位蒙面白衣男子,但这宴席上的众人仍旧毫无察觉,直到阁主双目圆瞪,站起身指着男子大叫道:“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不速之客向阁主投去冷冷一瞥,他指尖微动,寒芒一闪,坐在主位上的阁主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洪兄!”白腾宵大叫,随即拔剑朝白衣男子刺去。白衣男子不慌不忙,手指间寒芒又是一闪,朝着白腾宵的心口刺去。
“爹!”
寒芒未能没入白腾宵体内,便被突然冲出的阿影拦在身前。阿影中了这一招,当即呕出一口鲜血来,昏倒在地。
白腾宵的脸上又是悲痛,又是愤怒。他探了探阿影的鼻息,把他交给一旁的弟子,用剑指着白衣男子道:“你就是那位白衣客吧!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在这宴席之上行刺?”
“白衣客”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据说他杀人只用一针,若一针不能杀死,便是那人好运,放过不杀。他总是穿着一袭白衣悄然出现在宴席、聚会之上,是为不速之客,因此被称为“白衣客”。此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有人说白衣客是个青年男子,却也有人说他是个小孩,还有人说那是位白发老人,传说诸多,诡异得很。
白衣客冷笑:“白庄主,你与那位死人做过什么好事,自己心中清楚的吧!我只是受雇而来,现在却要铩羽而归,看来你今日命不该绝!”
“铩羽而归?好大的口气,我既然没死,便不会放你离开这里!”白腾宵说罢,手中剑光一闪,一连向白衣客刺了三剑。白衣客淡然避过两剑,第三剑却避无可避,但在剑尖将没入他身体时,他却仿佛一阵烟尘般消散无踪。
饶是白腾宵也因为这诡异的场景愣了一瞬,但他立刻定了定心神,开始发号施令:“封住楼门,别让他跑了!”
一声悲怆的哭喊却在此时响起:“爹!您不要死,不要死啊!”
洪易抱着阁主已然丧失生机的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六岁的小妹妹不知所措,受到这气氛感染,也哇哇大哭起来。
弟子们乱作一团,小师姐惊惧不已,躲在我身后大气也不敢出。我看着手里的大蹄髈,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能叹了口气,用纸包了揣进怀里。
就不能让人好好吃个饭吗?
这片混乱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阿影勉强保住一条命,银针虽未伤及他心脉,但也损害不小,阿影元气大伤,昏睡不醒。阁主则被那一针夺了性命,星落阁上下一片悲痛,暂时由最年长的二徒弟代阁主之位。
而罪魁祸首白衣客,谁也找不见他的身影。据看守山门的弟子说,他们那晚严加看管,却未见有可疑人上山,被派去搜索白衣客踪迹的弟子翻遍了整座山头,也没找到什么白衣客的踪迹。
出了这么大的事,白腾宵自然是要帮星落阁处理事务,等阿影身体恢复再离开,我和小师姐也就只能作陪。庄主忙里忙外,阿影多是由我来照顾,近日他发着高热,嘴里还说着胡话,要是被庄主听见了,那可真是不得了。
我打一盆水给阿影擦身子,只听他迷迷糊糊地嚷着“师父”,“师父”。我翻了个白眼,伤你的不就是咱那个师父?
师父临行前叮嘱阿影:“你记得,白腾宵只能由你来杀,不得让其他任何人得手,就连我也不行,记住了吗?”
阿影看来是记得很牢,估计他从师父出现在宴席上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了。
经过这么一遭,就算白腾宵对阿影仍有疑虑,也该全数打消了吧。但我仍然有点不懂师父的用意。师父是大名鼎鼎的杀手“白衣客”,要是他真那么想让白腾宵死,一根银针就能了结他的性命,干嘛偏要阿影来杀?思来想去,我想到一种可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那师父的手段真称得上狠毒异常。
不过他狠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做出这种事,我也没有丝毫意外。
阿影仍然嚷着“师父”,“师父”,我听得心烦,一指头点了他的哑穴,让他有口难言。
师父待我和阿影大不相同,对我冷言冷语,却对阿影关爱有加。阿影生病,师父温言软语劝他喝药,一勺一勺地喂给阿影,还会给他糖块解苦。我生病,师父把一碗苦药端到床头,我若嫌苦不吃,他便端走倒掉。阿影习武,每习得一招,师父定要大肆夸奖,我习武,师父从不夸奖,待我学成,便喂我一颗毒药,赐我一袭白衣。
白衣客,是他也是我。我从十二岁开始杀人,杀的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问师父,为什么他们要死呢?他说,不是他们死就是我死,那我没得可选,只有让他们死。
我每每跟着师父出去,阿影总是眼巴巴地看着。他问师父,他什么时候也能和我们一起?师父摸摸他的头,说,师父会把最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做。
阿影从不知道我手上沾着多少人命,就算我说了,他也只当我撒谎骗人。在他心里,师父就如同月亮上来的谪仙,绝不会做那些肮脏的事。
我说得了吧,他就只对你一个人好!阿影瞪我:“那是因为你不讨人喜欢!”
阿影就是这样,认准了一件事,八匹马拉着也休想让他回心转意。为了回报师父给的那点好,他任由师父差遣,从不怀疑,就连这回差点丢了命,想必也是毫无怨言。
但随着年岁稍长,他也生出些其他心思来。阿影自以为藏得很好,我却全数看在眼里,见他抱着月琴的那副样子,我便什么都懂了。
更何况某日夜晚,我半夜醒来,听见空气里飘来带着一丝情欲的呻吟,细听之下,那破碎的喘息声竟是隔壁阿影的房间里传来的。师父,师父,师父,阿影一声一声地叫着,渴求着什么,发泄着什么,听得人心烦意乱。
老实说,我觉得阿影活不久了。爱上师父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想必下场不会很好。可这些,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几日后阿影醒了,却仍然病恹恹的,一日里有半日都在昏睡。庄主也总算从繁忙事务里脱身,前来关心自家儿子。他来的时候阿影还睡着,便和我说话,先是问了我阿影这几天如何,又说我照顾阿影辛苦,这事本该让下人来做,我乐意悉心照料,可见与阿影关系不错。
我心说,还不是为了堵住阿影的嘴,不让他的胡话被别人听去?
庄主叹了口气,轻轻抚着阿影的头发说道:“他儿时不在我身边,定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本以为从此能让这孩子不再受苦,没想到却还是让他遭了难。”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我随口说道,其实自己也不信这话。
庄主摇头道:“这孩子福薄。他出生的时候,左后臂就有颗痣,算命先生说,这孩子亲人缘淡薄,将来会是个苦命人。当时我发了通火,把那人赶走了,谁知竟真是如此。”庄主说着,抬起阿影的胳膊,给我看他手臂上的痣。
我一时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应过来却心头一凛:阿影明明不是庄主的亲生儿子,却有一颗痣长在他左臂。
一时间,我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我按耐住心中思绪,仍旧与庄主闲聊,直到把他送出门去,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阿影竟然真是庄主的亲生儿子,师父要他杀掉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过,想到师父对庄主仇恨之深,做出这等阴毒之事也没有丝毫奇怪。我原本还不明白师父为何对阿影那般好,现在我也全都明白了。我也好,阿影也好,全都只是任人摆布的一颗棋子而已。
我回到房里,却见阿影睁着眼睛,沉着脸看着我。看样子,他刚刚是醒着的,他亲爹说的那番话,也全被他听见了。
“我要见师父。”阿影哑着嗓子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见师父,也不知现在该说什么话好。阿影见我沉默,用沙哑的喉咙低吼了一声:“我要见师父!”
“行行行,让你见!”
这可是你自己要见的,要是师父一怒之下杀了你灭口,也怪不得我了!
我走出房间,去找小师姐。小师姐见了我,奇道:“你不是在照顾哥哥吗?怎么来我这里了?”
我说:“你哥想弹月琴了,你的月琴借我用用。”
“可是弦都断了一根,怎么弹嘛。”小师姐不明所以。
“唉,你哥病着,爱说胡话,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做出一副无奈样。
小师姐想了想,点点头:“毕竟平日哥哥也喜欢这把琴,既然哥哥想要,你就拿去吧。”
我得了琴,谢过小师姐,赶紧往阿影房里走。这琴在我手里,简直像个烫手山芋,我得赶紧把它交给阿影才行。
“阿影,我把师父给你带来了!”
我匆匆把琴放在床边,退到一旁。阿影勉力直起身子,目光复杂地望着那一把断了弦的月琴。
下一个瞬间,一个白衣人影自琴中飘出,如同仙人一般,落在阿影的床头。
“身体如何了?”
褪去面纱的白衣客眉眼柔和,俊朗非凡。他伸手去抚摸阿影头顶,语气温和,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辈。
这便是我们的师父,白玉磐了。
弟子考校我没参加,躲在房间里装病。庄主知道我心里不快,没派人来找我,事后也没追究。
阿影近日来在剑术上颇有所得,一连打赢了好几位弟子,庄主大喜,赐了他一条峨眉月腰带,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此外,没见到殷时良被灰头土脸地赶下山去,我还是有点遗憾。想起往日他曾说过的话,倒在他自己身上应验了,真是大快人心。
小师姐跟我转述的时候,颇为愤愤不平:“我才知道,殷师兄竟然是这种人,还为难过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我心说,你爹比那个殷师兄还狠毒,殷师兄只是想让我走,你爹却想让我一辈子给他卖命。可我的命只有一条,已经贱卖给师父了,再不能卖给另一个人。
小师姐见我不说话,以为是我还病着,心情沉闷,便拿来月琴为我弹唱起来。月琴清脆悦耳,她的歌声婉转动人,唱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首小曲: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竹庐,月光如水的夜晚,师父着一袭白衣,抱着月琴在竹林中低吟浅唱,我和阿影在一旁静静地听。师父说,这就是他名字的来历,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我的师父也姓白,名为白玉磐。
元宵之后,我又多装了几天病,向庄主表达我的不满。虽然我其实没怎么受到打击,也没对庄主产生什么大的仇恨,毕竟同样的毒药我已经服过一次,解药都吃了好多颗,再来一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在庄主面前,我还是得故作姿态,免得他对我产生什么怀疑。
光是我的身手和天分就够让他起疑了,好在先前师父有准备,早早教了我一套谎话,就说没了父母之后我四处讨饭,与一群地痞流氓学了些防身逃命的本事,后来才辗转找到阿影家里寄住。庄主就算怀疑,我的命也已经攥在他手里,他也不担心我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病好之后,我就像往常一样与众弟子一同习武,但再不隐藏自己的实力,对阿影也不曾再手下留情。虽然偷懒仍然是我最爱做的事,但庄主盯我盯得越发紧了,想偷懒也越来越难。
逮到难得的休息时间,我便看云,看树,看草看花,小师姐在我旁边拨弄她心爱的月琴,偶尔阿影也会来听一听,学一学,弹一弹。他拨弄月琴的样子永远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嘴角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他一露出这种表情,我必然要偏过头去。
阿影的心思太好懂,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却不信那当局者是真的一无所知。有时想想,我也替阿影感到不值,但他那石头一样的脾气,就算我好言相劝又如何?他反倒会对我生气。
反正,我向来不爱管闲事。
眼看着天狗一口一口吃掉月亮,又一口一口吐出来,循环往复,没有尽头,一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
这半年,阿影仍旧刻苦练习,得了个半月腰带,而我每每把阿影打得落花流水,庄主也只能给我一同升到半月。
眼见阿影颇受器重,师父的命令却仍然没到。先前我问师父,要在山庄里待到什么时候才动手,师父说时机到了,就会告诉我们。唉,我是真不乐意过这种日子,平日里在竹庐,虽然师父也是冷言冷语,但总比这山庄自由得多,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好歹师父还有点良心,某日我听见一阵鸟鸣,又在窗台上发现两粒解药,就知道是师父给的。我看着这两粒药,心说我的命可比之前金贵不少。先前一粒药就能买,现在要两粒了。
眼看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年白庄主却不打算在山庄里过。小师姐说,庄主要带着家眷,一同去星落阁拜访阁主一家,我先前听说过星落阁的名字,这是个以掌法见长的门派,与月升山庄的关系一向不错,近年来两派交往密切,庄主打算带着家人走动走动,联络感情,也很合理。
原本以为,我能过几天逍遥日子,庄主却说要把我也一起带去。
是了,既然我以后是要当阿影的左右手,庄主肯定是要把我拴在身边的。我真有点郁闷,希望师父早日下令,把这庄主杀之后快,我也好重获自由,过我的逍遥日子去。
到了出发的日子,我们随庄主下了山,租了马车,一行人往星落阁去。庄主的发妻在生了小师姐之后就难产离世了,因此白腾宵的家眷就只有这两个孩子。加上随行的两个仆人和我,一共也就六个人而已。
这一路上实在无聊,小师姐又坐在前面的马车,我只能和仆人们闲扯。我问他们,天为什么是蓝的?有仆人说,因为天上有面大镜子,映出的是海的颜色。我又问,水明明是没有颜色的,为什么天有颜色?可见海是蓝的,正因为天是蓝的,但天又为什么是蓝的?
仆人们不说话了,他们不像小师姐,不爱听我讲这些。我便不管有没有人在听,自言自语起来:万事万物都有其颜色,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土是黄的,云是白的,可是要问为什么,谁也说不清。要是有谁晓得这其中奥秘,我必然为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惜现在也未曾遇到一位。后半句我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了一下,毕竟让庄主知道可不太好。
几日之后,我们来到了星落阁。星落阁坐落于高山之上,阁主便住在最高的楼阁之中,登至楼顶之后,真有种手可摘星辰的感觉,当然这都是错觉,伸手怎么可能摸到天呢?
阁主洪晏春看起来五十多岁,穿一身蓝色衣袍,上有星斗点缀,为人不苟言笑,甚是威严。阁主安排我们在阁中住下,又差遣自家孩子带我们到处转转。阁主的小儿子洪易今年十五岁,比我和阿影还小一岁。这孩子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有了他爹的几分神韵,一张娃娃脸板得紧绷绷的,像个木头娃娃。
我们被他带着在阁里乱转,什么弟子修炼的地方,放草药的地方,堆杂物的地方,他都不让我们进去,当然也没人有兴趣。直到来到星落阁的藏书室,洪易又想匆匆带过,我可不干了。
月升山庄尚武,并没有专门的藏书室,就更不要提那个小小竹庐。现在见了星落阁的藏书室,我说什么也要进去看看。洪易不高兴,说门派重地岂容你擅闯?我说那你就去问问你爹,让不让我进去。
洪易一走,阿影也想跟着走。他对我说算了吧,书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你懂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小师姐说,她也喜欢看书,不过更喜欢看那些有画儿的。
我们正在门口聊天,洪易回来了,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跟我说他爹准了,我便欢天喜地走进藏书室,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直到阁主派人来找我,我才发现自己饿得头晕眼花,于是准备敞开肚子吃一顿好的。
星落阁摆酒宴为我们接风,白庄主和洪阁主推杯换盏,互相介绍起各自的儿子女儿,得意门生。
洪晏春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大儿子在去年不幸离世,听说是暴病而亡。他没在席间说这个,是我从门人弟子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小儿子洪易身手不凡,就是年纪尚轻,难当重任,小女儿才六岁,天真烂漫,洪阁主对她也是疼爱有加。
这星落阁也如月升山庄一样,人才凋零,靠着祖辈传下的武学和名声勉力支撑。我略略一想,这两个门派同病相怜,大概庄主与阁主都起了联合之意,才在今夜聚在此处。
两位掌权人在想什么,不难猜测。洪晏春刚夸赞了一番小儿子洪易,庄主便将小师姐介绍给诸位,又让小师姐弹一曲月琴。可这月琴偏偏在这时出了岔子,小师姐才唱了半句,琴弦便断了一根,小师姐只得退下。阁主又让小儿子带小师姐寻一根琴弦,明摆着是想让两人单独相处。
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过不了几年,小师姐就会嫁与洪易为妻,星落阁和月升山庄从此不分你我,江湖地位便稳固得多。虽然我看出这其中的门道,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还不如眼前的鸡腿对我更有吸引力。
我一边吃,一边听白腾宵介绍起阿影。也许是多喝了几杯,他语气惆怅地讲起当年旧事。当初阿影五岁时,白腾宵带他去琥州游玩,结果阿影竟然与照料他的仆人一同失踪,遍寻不见。白腾宵找了数日却一无所获,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却没想到十年后阿影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一家人终于团圆。
“可惜,阿影的娘走得早,没能见见她长大的儿子……”说到此处,白腾宵长叹一口气,掉了几滴眼泪下来。
“尊夫人泉下有知,看到今日也会甚感欣慰。”洪晏春安慰道。
尊夫人要是真泉下有知,准要夜夜托梦告诫庄主,别随便认儿子。
我正一边想着有的没的,一边啃鸡腿,庄主突然叫了我的名字,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我还在撕扯鸡腿上的肉,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看,吓得我手一抖,鸡腿掉在桌子上,连忙捡起来继续吃。
庄主见我这幅样子,大笑道:“看见了吗洪兄,这小子,就这个性子!”
洪晏春板着脸评价我:“是个无拘无束的。”
我冲阁主一乐,继续啃我的鸡腿。哈哈,这话说得对也不对,起码有两道铁链束住了我的身,可我的心,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拘住。
宴席已毕,庄主与阁主打发小辈们去睡觉,自己却还要接着喝。阿影多喝了几杯,早就回房休息去了,我独自出门,往住处走,却在院里遇上了小师姐。
“你怎么没回房里去?”我问她。
“屋里怪闷的,我出来走走。”
我俩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今日是八月十四,天上的月亮尚未圆满,秋虫在草丛里叫,却显得夜晚安静。
我就像这虫子一样,是不喜欢安静的,便问小师姐:“你那月琴可修好了?”
小师姐摇头:“星落阁可没有月琴的琴弦,找了几根总不合适,要回山庄才能换上。”
我又问:“那,你觉得洪易怎么样?”
小师姐低着头,看起来不太高兴:“爹爹今天也问我这个问题,还问我,长大了乐不乐意嫁给他。”
“那你怎么说?”我好奇问道。
“我说,那要长大了才知道呀,我又不知道他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
“小师姐说得对,谁知道毛毛虫长大以后会变成蛾子还是蝴蝶,对了,你知道毛毛虫为什么会变成蝴蝶吗?”
我又忍不住想说些怪事,小师姐这次却不想听我说。她凑到我身边,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天上的月光,清脆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来:“如果长大之后,我不想嫁给洪易,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去哪儿?”我问她,“要走的话,起码要有个目的地。”
“去哪儿都行。要是爹爹不逼迫我,我便不走,要是他一定要我嫁,我就不在这山庄里待啦,”小师姐笑起来,眉眼弯弯,一派天真,“找一处深山,小岛,或者浪迹天涯,漂泊不定,都很好呀。小师弟,你就说,你肯不肯和我一起走?”
我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师父许诺,等我们办完了月升山庄这档子事,就还我自由之身,如果此后能与小师姐作伴,倒也不错。
毕竟我的那些奇怪的话语,就只有她一人乐意听。
小师姐见我点头,伸出小指与我拉钩,纤细的手指摇摇晃晃,天真无邪的笑容也在她脸上绽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并不是个诚实的人,但这次我愿意守诺,如果她叫我一起走,我便和她一起,浪迹天涯,过漂泊不定的日子,那样也不错。
不过,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不是我不愿,而是她不肯了。
过了除夕就是新年,又是半个月匆匆而过,除了忙着帮庄主收拜帖,招呼宾客,就是准备元宵那日的弟子考校。元宵的考校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一次,由庄主决定弟子月亮的盈亏,因此弟子们都铆足了劲儿,想在比武中得个好名次。
小师姐问我,有几分把握?我说五分。这五分,不是说我只有五分把握,是我只打算出五分力气,随意混个中不溜的名次,免得锋芒太盛,遭人惦记,最重要的是不可赢过阿影。
前几日庄主还特地来我们院里,与阿影过了几招,对他好一番指点,足以见得对此次考校之重视,我可不能抢了阿影的风头。
本以为我只需随便混混,就能平安度过,怎料离考校还有一日之时横生枝节。
正月十四那日,庄主突然带人来我和阿影居住的小院,不由分说就是一通搜查,连我平日里藏的零食都给搜了出来。零食被发现了不打紧,要命的是,下人们在正厅的花盆里找到了一些可疑之物。
“好小子,竟敢私藏这等禁药!”庄主一闻那纸包的味道,立刻大发雷霆,“说,是谁把这东西带进来的?”
我和阿影赶紧跪下。那纸包我熟悉,不就是那个药贩子的吗?难不成阿影犯了糊涂,跟他做了生意不成?不会的,阿影虽然没我聪明,这么蠢的事他肯定也不会做,必然是遭人陷害。
我立刻就想起几个人来。不用说,殷时良自然是我的头号怀疑对象,他的那几个跟班也在其列。平时阿影练功练得勤,我又整天在外闲晃,这院子里一共就住了我俩,也没个仆从,其他人想溜进来容易得很。
我正这么想着,阿影先替我把话说了:“这东西不是我的,多半也并非天问的。肯定是有人不怀好意,陷害于我们,请父亲大人明鉴!”
白腾宵冷笑:“这东西在此处搜出,你二人与此脱不了干系。既然你说是遭人陷害,可有依据?无凭无据的话,也好意思拿来分辩!说,究竟是谁私藏禁药?若是不说,就将你二人一同赶下山去!”
阿影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请父亲大人相信,此事绝非我和天问所为!”
我只跪着,不说话,心中转着数个念头。若我一人被赶下山倒也无妨,我们两人都被赶下山去才是师父最不愿意看到的。不过庄主这来势汹汹,恐怕是从别处得了消息,不然为什么突然前来搜查?只是庄主一点父子情分都不顾,实在是冷漠非常啊……
庄主见我和阿影拒不承认,便一挥袖子,叫下人严加看管这间小院。
“我给你们一夜的时间,如果有人招认,我便只处罚一人,如果没有人招认,我就两人一起罚,明白了吗?”
说罢,也不听阿影辩解哀求,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只留我和阿影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听门外脚步声渐远,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吓死我了。”
阿影也坐下,皱着眉头看我:“你不会真买了药吧?”
“我要是买,干嘛藏在咱们屋里,在林子里找个地方埋了不是更好?”我无奈,阿影明明不是亲生的,却和他爹一样脑子不好使。
庄主此举,肯定另有原因。我不信他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可他执意要处罚我俩中的一人又有何用意呢?
思来想去,我对阿影说道:“明天我来向你爹请罪,就说是我干的。”
阿影不同意:“那怎么行?他发了那么大的火,恐怕要将你赶下山。”
“不然要怎么办,让你爹把你也赶下山?还是你顶了这个罪,指望你爹看在父子情谊的份上饶了你?”我凑近阿影,把我对他爹的猜测一一说了。阿影眉头紧皱,问我:“有这么复杂吗?”
“你爹是个人精,别以为他和你一样傻!”
老实说,我其实也不敢打包票,自己猜的就全都是对的,不过情况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就只有这一个选择。
转天就是正月十五,一大早我就跪在正厅,等着庄主来发落我。庄主见了我,冷笑道:“我就知道是你。走!”
他喝退了下人,拉起我便往院外走去。阿影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被他爹带走,始终不发一言。
在我意料之内的是,我没被关起来,也没立刻被赶下山去。庄主将我一路带进他的院内,在当初为阿影赐名时的那块石头凳子上落座,又示意我坐下。
“我犯了这么大的错,您还让我坐着说话?该不会是知道这件事不是我干的吧?”到了这个地步,我仍旧不知死活地开口问道。
庄主冷哼一声:“你小子果然聪明,不妨把你猜到的东西,都与我说一说。”
我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石头凳子上,捻着身旁的草叶子说道:“您本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前来搜查,私下里询问阿影便是,这样即便他私藏禁药,您偷着责打他一顿就算了,翻不起什么波澜。可您却来了,不由分说便要我们认罪,虽说阿影进山不过一年,可您对阿影一直都是关爱有加,怎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思前想后,我只能觉得您别有用意。”
“有何用意?”
“只是一些胡乱猜测而已,我怕说出来惹您生气。”
“你说吧!”
既然他要我说,我便一股脑实话实说了:“您想让阿影接手月升山庄,却担心他实力不济,难以服众,若我能在一旁辅佐,您便更加安心。因此,您便想着借此机会来试上一试,看看我是否会为保全阿影顶了罪名,也看看阿影能不能狠得下心,舍弃我这个要好的兄弟。”
白腾宵一怔,面色也阴沉下来:“我只知你聪慧,却不知你聪慧到这种地步。”
“庄主过奖,我也只是这次恰好猜中,算不上什么本事。”
白腾宵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你再猜猜,我会如何处置你这罪人?”
“自然是您宽宏大量,听了我的分辩,给我时间揪出陷害之人。而您早就知道是谁暗中捣鬼,只要提示我一二,这事不难解决。”
“好!”庄主拍手道,“若你真能全力相助小儿,我月升山庄定会蒸蒸日上!”
我朝庄主行了一礼,道:“阿影是我的好兄弟,我自小和他一同长大,当然会全力相助,定不负您所托。”
庄主道:“既然这样,你也不必去费心寻找那陷害之人了,我自会处理。不过,我仍有一个要求。”
“您是师父,我是徒弟,您的要求我怎敢不答应?”
“那好,”白腾宵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你小子平日总是藏拙,今日就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身手!”
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师命难违,我随庄主来到练武场,没精打采地拔剑出鞘。
“你若不认真起来,在我手下过不了三招。”庄主见我萎靡,出言提醒道。
“师父,平时我都已经拿出真本事了。”虽然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信,但场面话还是得说一说的。
“你小子有几斤几两我还看不出?若是你连三招都接不住,今天你就给我滚下山去!”
我见庄主已经提剑欲刺,赶紧说道:“您确定要我拿真本事?”
庄主不答,起手就是一招新月斩,直冲我面门而来。我心说不妙,庄主这是动真格的,赶紧提剑拆招,堪堪接下这一剑,下一招峨眉月又如期而至。这一套招式是明月剑法中的月升剑,按照月亮盈亏的顺序,先是新月,其后是峨眉月,上弦月,盈凸月,一剑攻势强过一剑,若是使出满月式,对手多半已被逼到山穷水尽,只得落败。
庄主的剑法自然不是我能比的,若是一味见招拆招,怕是撑不到满月式就要落败。他要见识一下我的真本事,我便只能给他看一点儿了。
庄主剑法纯熟,即便未出杀招,我只能勉强挡下,不断退让。终于我瞅准机会,后仰避过一剑,使出那日踹中殷时良的一招,双脚直奔庄主的命根子。
虽然我是来了月升山庄才学会怎么用剑,但在这之前,下三滥的招数我可没少学。就算是庄主,面对我的断子绝孙脚,也不得不避。这一避便被我抓到了空当,我伸手一摸腰间,掏出一包东西,劈头盖脸往庄主脸上洒去。
这包里装着的可是我保命用的香灰,要是被这玩意迷了眼睛,再精妙的招数也使不出来。但庄主毕竟是庄主,仅是挥一挥衣袖便避过了洒下的香灰,又顺势朝我挥出一剑。
乱七八糟的手段对庄主不起作用,面对庄主的步步紧逼,我实在是非常狼狈。比剑法,我不可能胜得过他,我真正得意的武技,又不可能在他面前施展,因此只能连滚带爬,口中求饶:“师父,说好的三招,早就过了吧!”
庄主却对我的哀求充耳不闻,仍旧紧追不舍。一招凸月式使出,我手中的剑被高高挑飞,落到一旁。此时我手无寸铁,下意识朝腰间摸去,心中却暗道不可,不到生死关头,我绝不能用那一招!
难道他还能真把我在这里杀了不成?
庄主见我丢了剑,也并无停手之意。他手中剑寒芒一闪,我已避无可避,干脆往地上一躺,大叫道:“我认输,我认输!”
庄主收了剑,俯身看我,笑骂道:“剑法不精,净是些下三滥的招数。”
“是您要我拿真本事的。”
“那些招数虽管用,但上不了台面。从今日起,你不必藏拙,给我用心学,不准像先前那样惫懒。”
我口中称是,刚要起身,庄主却一把扼住我的喉咙,把我按在地上。
我心中惊慌,但强装镇定,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您要做什么?”
白腾宵脸上浮现阴鸷之色,却仍旧带着笑意。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将一粒药丸倒在手心。
“这是本门的秘药,服下之后,须每年用一次解药,不然就会七窍流血而亡。虽然你与阿影交情不错,但我仍旧有些不放心。以你的天资,你的聪慧,若到我这般年纪,恐怕成就还要在我之上。为保全我月升山庄安稳无虞,我也只得委屈你一下了。以你的聪慧,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吧?”
说罢,他撬开我的下巴,硬生生将药丸塞进我的口中。
我艰难地吞下药丸,打斗过后的疲惫和内心的疲惫一同袭上心头,我脱力地闭上了眼睛。这药我熟悉得很,连味道都与当初那颗如此相似,此时万千思绪涌入脑海,汇成一句说不出口的话:
你们当师父的,怎么都这样啊!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在月升山庄的日子也过了大半年。这半年来,苦心人天不负,阿影的武艺也算是渐入佳境,想必那个少庄主的名头,也离他不远了。
殷时良这段日子颇为安分,不再来找我的麻烦,倒是庄主盯我盯得勤了不少,不准我像从前那么懒散。
我跟小师姐抱怨,说不能像往常那样偷懒看云,小师姐笑嘻嘻地弹我的额头,说道:“你就该多努力点,要是你像哥哥那样苦练,打赢殷师兄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倒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弟子考校里我总是故意落败。
小师姐又说:“今年元宵,哥哥肯定能赢下一轮峨眉月,说不定,还能得个半月。你要是一直这么惫懒下去,恐怕要被哥哥甩在身后啦!”
我何曾在意过这个?什么弟子的级别,庄主的赏识,我都从没放在眼里过,倒是月亮本身更加有趣些。
于是我问小师姐,她知不知道月亮为什么有阴晴圆缺?小师姐说,是天上有只大黑狗,一口一口地吃掉月亮,把月亮吃光,天狗就跑开了,直到月亮一点一点地长出来,天狗就又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
我问她,她可曾见过那条天狗?小师姐说不曾。她知道我不信,反问道,若不是天狗,那又是何物?
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从前我曾读过一本古书,上面说,月亮发亮,是因为太阳照着月亮,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看不见了,因此有了阴晴圆缺。可我仍然想不通,明明月亮是晚上才出来,太阳并不在空中,又是怎么照亮的月亮呢?
小师姐懵懵懂懂地听我讲完这番话,随即说道:“那肯定就是天狗吃了月亮!”她一派天真浪漫,让我无话可说。这一点我与她不相同,无论是什么事,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便不信。因此要想解开我心头疑惑,怕是要去月亮上走一遭,才能明白了。
儿时我曾对师父提起过我的奔月妄想,师父却没像从前一样责备我,而是默默地看向窗外的月亮。
那一晚皓月当空,阿影早已熟睡,师父站在窗口,目光柔和地看着那一轮清辉,不知是想起了何处的故人,何处的旧事。良久他对我说:“若你能去月亮上看看,便帮我去寻一个人吧。”
“寻什么人?”
我问师父,师父却不答了,后来也再没提起过此事。以师父的性子,就算是我再问也得不到答案,我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且不提我是否能去得了那广寒宫,就算是我去了,师父惦记的人难道会在月亮上?
师父不说,我也猜到他想寻的是什么人。可惜,那人的尸骨,大概已经沉入河底,再难见天日了吧。
仔细想想,她死的时候,也就像我这小师姐一般年纪。
转眼到了年底,山庄上下也是一派喜气洋洋,准备迎接新年。庄主打发我们这群弟子下山采买,阿影却不乐意去,仍然要留在山上练功。
庄主当他勤奋,好好夸奖了几句,又给了阿影不少银两,让他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哪里知道阿影刻苦练功,实际上是盼他早死。
我和小师姐好说歹说,才把阿影拉下了山。小师姐很是高兴,她难得有机会和哥哥一起出游,我也很高兴,因为阿影的钱就是我的钱,我可以多买些零食吃了。
山下的镇子这几日也十分热闹,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我们几人刚到镇上,便买了几个包子,热气腾腾地捧在手里吃。
我问小师姐,为什么冬天人人的嘴里都会冒白烟。阿影知道我又要讲那些无人在意的事,瞪了我一眼,小师姐却从来都肯听我说。她眨着眼睛问问:“为什么?”
于是我便对她讲,我们呼出的气里有一股水汽,冬天太冷,水汽遇冷,就变成白气,就像天气一冷,雨水就变成雪一样。小师姐呼出一口白气,兴奋地说:“不愧是小师弟,知道得真多!”
阿影又瞪我一眼,说道:“别误了正事。”他的正事从来只有一件,不过在小师姐听来,她的阿影哥是不想耽误了采买的时间,便三口两口吃完了包子,带着我俩往铺子里走。
其实山庄里并非没有佣人,特地让弟子下山采购,只不过是给了大家一个下山游玩的由头罢了。买齐了应由我们置办的物品,我们又各自给自己采购起来。小师姐买了一把绣着广寒宫的扇子,上面还有嫦娥和玉兔,十分可爱。我买了一堆瓜果点心,打算回去一边看书一边吃。
阿影这个傻子本来什么都没买,还是我提醒他“不给你爹买点东西吗”,他才恍然大悟,被小师姐拉着给爹买东西去了。
我跟他们约好午时在茶馆见,便自己去逛逛书摊。正当我和老板讨价还价的时候,一个相貌平平,衣着也简朴的男子冷不丁地向我搭话道:“看样子,你应当是月升山庄的弟子吧?”
“你有什么事吗?”
“那便好说了,我有笔生意想与你谈谈。”男子满脸堆笑,那表情让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有什么生意,跟庄主去谈就是了,我这个小弟子可做不了主。”我摇摇头,打算离去,男子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道:“这笔生意,可不是与你们庄主做的,是与你做的,与你可大有好处呀!”
我起了好奇心,便没挣脱,任由他带着我来到一处偏僻陋巷。这人粗通武艺,但我应付他也不在话下,除非这巷子里设了埋伏,否则我随时可以脱身。但我并未发现这里有人的气息,大概他只是想把我带到这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你神神秘秘的,到底要和我做什么生意?”
那人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放在我手里掂了掂。
“你们月升山庄的规矩,我熟悉得很。每月十五,你们都有弟子考校,不过,数这元宵节的考校最为重要。这药我只收你二钱银子,保你吃了这药,精神抖擞,打遍弟子无敌手啊!”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大概是看我腰间的月亮细小,断定我急需此药吧。我摆了摆手,给他看看我空空的钱袋子:“别说二钱,我就是二文也拿不出呀!”
“赊账也行,你在我这里记个名字,下次你下山之时,再还我也不打紧。”
我赶忙又是摇头:“谁都知道,学武稳扎稳打才是最好,你这药要是不管用就罢了,我权当被你讹了银两,要是管用,谁知这药里有什么催命的毒药?这生意你可别跟我做,爱找谁找谁去!”
那人倒也不恼,把药揣回怀里,笑道:“你不肯做,自然有人肯跟我做这笔生意。到时候可不要后悔了。”
我对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他那包药如果是真的,多半也是那种一下子让人功力猛增,却大大地减少寿数的猛药吧,总之,谁买谁是大傻子!
午时我和阿影他们在茶馆碰头,阿影最后买下一把牛骨折扇,上面画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景致。不管庄主喜欢不喜欢,反正他作为月升山庄的庄主,总不能说自己讨厌吧!小师姐则是给爹爹买了他最爱吃的点心,以尽孝心。
药的事,我只打算私下找个机会告诉阿影。毕竟小师姐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她的爹爹,可月升山庄弟子们的好坏,与我们何干?
转眼到了年末,几位年长的师兄师姐也回到了山庄中,更是给这个年节增添了热闹的氛围。
几位师兄师姐早听过阿影的事,见了阿影,都夸他性情宽厚,勤奋刻苦,是个好苗子。我见了几位师兄师姐,也算是知道了为何庄主要广发悬赏寻亲。
今年年初,白腾宵的大弟子遭魔教中人袭击,不幸身亡。据说他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庄主有意选他做接班人。大师兄死了,二师兄头脑不灵光,三师兄只知道游山玩水看花鸟,四师姐身手平平,又冷淡不爱言语,庄主并没有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月升山庄一下子后继无人,白腾宵这才想起多年前走失的儿子。
若不是大师兄死了,我和阿影也没机会来到山上。这么说,师父还得好好感谢那些魔教中人呢。
听阿影说,师兄师姐还给他准备了见面礼,丹药啦,狐裘啦,二师兄还送了他一壶酒,说是百年陈酿,也不知滋味如何。阿影说喝酒误事,直接丢了给我,我腹诽,他自己不想误事,难道是想误我的事?不过不要白不要,我就收下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呢?
阿影走后,小师姐手里抱着个圆溜溜的东西,兴冲冲地跑来找我。
“你看,三师兄送了我一把月琴!”
“月琴?”
就算我平时再冷静,见了此物,也难免有一瞬失语。
小师姐见我如此惊讶,只当我是没见过月琴,向我解释道:“你看,这个琴圆圆的,像不像一轮月亮?”
月琴长得和阮差不多,只不过没有那两个洞,声音也更明亮。由于月琴形似月,门中弟子会月琴的不在少数。据说上一代庄主就精通音律,弹得一手好月琴,不过白腾宵却没能继承父辈的天分。
我本不该如此惊讶,只不过,这把月琴着实特别。
“三师兄送你的?”我按捺住心中波澜,随口问道。
“是呀,三师兄知道我喜欢,特地去蔡先生那里买来的。啊,蔡先生可是月琴名家,他做的月琴音色清亮,要是演奏得当,能给人身处月下之感呢!”小师姐边说,边轻轻拨弄琴弦,纤纤玉手上下翻飞,琴声流畅,技巧纯熟,一听就知道是练了许久的。
她弹了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小曲,又问我:“小师弟,你要不要学呀?”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学不学,练剑已经要了我半条命,要是再加上练琴,我非死了不可!”
小师姐见我这样也不勉强,坐下来仔细端详这把月琴。
“听三师兄说,这琴原本是富庶人家的公子心爱之物,家道中落后辗转又回到蔡先生手中。虽然看起来有几分老旧,音色却不比当年逊色,是一把好琴。”
“好琴,真是好琴。”我应和着小师姐的话,心中暗想,看来师父对白腾宵的重视非比寻常,不然,这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除夕之夜,庄主大摆宴席,山庄上下一片和乐融融。席间,小师姐用那把三师兄给的琴弹了一首曲子,收获了满堂彩,我却因知道其中隐秘,连鼓掌都提不起劲。
阿影也与我一样清楚,两只手却拍得比谁都要用力。
后来听小师姐说,阿影不再像往日那样只知练剑,有时也来找她学一学月琴,她别提有多开心了。小师姐不知道阿影打的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唉,他的心思要是被师父知道了,恐怕就活不长喽……
月升山庄这地方,什么都和月亮有关系。据说初代庄主白朝晖就是从月亮盈亏中领悟了明月剑法,而后名动天下的,因此对月亮极为敬重,子孙后代门下弟子也不例外。
山庄弟子都有一条明月腰带,上面皆绣着月亮图案,实力越强,越受器重的弟子,月亮就越接近圆满。庄主的腰带不用说,自然是满月,殷时良的腰带上绣着半个月亮,比一般弟子要好上那么一些,而我和阿影的,自然就只有小小的月牙。
本来我连一条腰带都没有,但跟着阿影一同比划了半个月,庄主终于在初一那日赠我一条腰带。
见我得了新月腰带,阿影的亲生妹妹白清柳比我还要高兴:“爹爹赐你腰带,你以后也是我月升山庄的弟子了,你比我入门晚,得叫我师姐!”
“照你这么说,你阿影哥哥比你晚入门,也要叫你师姐?”我故意逗她。
白清柳摇摇头:“那可不成!哥哥可比我大!”
阿影这个妹妹,今年刚刚十二岁,一双大眼睛生得灵动可爱。她没因为阿影是突然找上门来的便宜哥哥就对他冷眼相待,反而因为多了个哥哥开心不已,对我这个生人也不抵触,常来找我们玩。
阿影入了月升山庄之后,日日勤学苦练,每日课业完成之后,还要在练武场反复练习,多半是顾不上自己这个小妹妹的,因此比起亲生哥哥,白清柳倒是和我更加亲近一些。
原本我练完了功,就要找个地方偷闲,看看天,看看树,看看花鸟,后来被白清柳逮到,我就干脆拉着她一起偷闲。
我的嘴向来是闲不住的,有人在旁边,我就会忍不住絮叨个不停。
有一次我问她,你可知雨是怎么来的?她说,雨是龙王在天上喷水,所以才有了雨。我问她,那你见过龙王没有?她说并未见过,可书中记载,有人见过。我又问,那究竟是什么书中记载的,又是何人见过,可有凭证?她不说话,我便说,无凭无据,怎么能说是龙王降雨呢?
白清柳问,若不是龙王,那雨又怎么来的?我说我自然知道,雨是从云上下来的,许许多多的小水滴聚在一起就成了云,可是水越聚越多,越聚越大,飘不起来了,就变成雨水落下来。
小女孩眨着眼睛摇头:可是,云里如果都是水,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呢?我反问她,这山间弥漫的雾气里,不也都是水吗?云雾本相同,离地面近的,就是雾,离地面远的,就是云,云落到地上,变成雨,水散到天上,就变成云……
也许是从未见过我这样的人,从未听过我讲的那些话,白清柳觉得新鲜,此后更加喜欢围着我转。
乐意听我讲这些怪东西的人并不多,因此我也喜欢和白清柳待在一起。至于阿影这个哥哥的感受,我并不在乎。
其一,白清柳并不是他真正的妹妹,其二,以他的木讷迟钝,恐怕根本没注意到我和他妹妹关系紧密吧!
我得了腰带的那一日,便开始把白清柳唤作小师姐了。小师姐笑得前仰后合,凑到我耳边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附耳去听,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其实,你比哥哥的天分要好多了,说不定,比殷师兄还要好呢!”
我装作惊讶而欣喜的样子,实际上心中有数。在竹庐时,我总能毫不费力地学会师父教我的东西。虽然师父从未夸奖过我,但我也意识到,自己至少比阿影聪慧一些。
这些日子,阿影日日苦练仍不得要领,我逍遥自在,学到的剑法却已烂熟于心,小师姐都看得出来,庄主怎会不知?他近日看我的眼神愈发复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庄主的想法暂且不提,门里弟子已有人对我颇为不满。从我和阿影上山以来,殷时良就已经看我们不太顺眼。他本来是庄主很器重的弟子,可阿影一来,庄主喜不自禁,日日围着孩子转,对殷时良冷淡了许多,他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但阿影已经成了庄主的亲生儿子,离少庄主之位也不远了,他可不敢给阿影脸色看。
可我陆天问又不是庄主的儿子,殷时良便把对阿影的怒火转移到我身上。我得了腰带之后,他就更加厌恶我,只要庄主不在,便要对我冷嘲热讽。
他说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死皮赖脸地攀上月升山庄的高枝,早晚有一天要被庄主扫地出门。偏偏我又是个没皮没脸的。他打我左脸,我就把右脸伸过去给他打,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口中称是是是,殷大哥说得对,小的知道,小的明白,做出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样。
殷时良拳拳打在棉花上,更加恼火了。除去在外历练的几位师兄师姐,庄中弟子里就属殷时良的地位最高,眼看他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其他弟子也不敢对我太和善。好一点儿的躲着我走,差一点儿的得了殷时良的授意,暗中给我使绊子。
我从小听力就比常人敏锐,因此几个弟子商量着要把我推进猪食槽的事被我听得一清二楚。不在武学上用心,反倒琢磨着怎么害人,可见月升山庄人丁逐渐凋零不是没有原因。
既然听到了,我肯定不会让他们得手。他们说师父找我去猪圈,我便称病不去,回房间午睡去了。睡到一半有人敲门,阿影板着脸出现在门口,问我:“你病了?”
“少庄主,可算想起我了?”我打了个哈欠,故意称他为少庄主戏弄他,阿影的脸色不太好看,回道:“我好意关心你,你不领情就算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被我一把拦下。
“你还真有那么点儿少爷脾气了。大少爷,我这可都是替你挡灾呢!”
阿影皱眉:“怎么回事?”
他最近是真忙着习武,没空管我。庄主的儿子自然不能落后于人,否则庄主丢了脸面,不再看重阿影,想完成我们的任务就更难。月升山庄每月十五日都有弟子考校,他必须得在那之前像模像样才行。因此他没发现我的窘境,也不能怪他。
我便一五一十地把最近的事跟阿影讲了,讲得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个殷时良,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去把这些告诉父亲,让他来处理。”
“这可不行,我们这边无凭无据,殷时良又没直接动手,庄主也不好处理,说不定还会以为是你仗势欺人。”
“那怎么办,就由着他们欺负你?这次你是躲过去了,那下次呢?”阿影并不赞同我的想法,紧握着拳头,像是想把殷时良打一顿似的。
“没事儿,你练你的剑,我自会解决。”我拍了拍阿影,示意他不必担心。阿影将信将疑地被我推出门去,被关在门外的时候脸上还是一副担忧的样子。
其实区区一个殷时良,我还真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在月升山庄才几日,我不想惹是生非,免得坏了阿影的事。
眼看着弟子考校的期限越来越近,弟子们也比平日更加刻苦。而我仍旧是老样子,除了完成基础的课业,便是在林子里偷闲,有时也被小师姐揪着耳朵起来练个一招半式。
小师姐说,我天分这么好,要是有阿影哥哥一半努力,以后肯定能大有作为。可我才不在意什么作为不作为的,当今武林中人才辈出,知道风雨云雾之奥秘的又有几人?至于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雷电之谜,更是无人能解。
我没什么成为绝世高手的野心,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探清世上种种未解之谜,如今混迹这江湖之中,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可偏偏有人不愿我活得顺心。十三日我半夜出恭,正好听见黑漆漆的茅厕外有人交谈。
“这个你拿好,明日伺机掺进他饭碗里,保准他拉得三天下不来床。”
“怎么伺机?平日里他盛了饭就吃,吃了就走,哪有什么机会下药啊?”
“这你放心,我自有安排。记住,此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走漏了风声,明白吗?”
已经走漏了啊!
我屏住呼吸,等两人脚步声渐远才走出茅厕。听声音便知,这两人一个是殷时良,另一个我也眼熟,打算把我推进猪食槽的就有他一个。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们明天打算让我腹泻不止,在弟子考校上丢人现眼。
我觉得没劲。殷时良比我还大上几岁,怎么行事如此幼稚?就算庄主把我扔出山门,阿影又不会跟我一起走,殷时良的处境还是不会改变,不如把心思放在习武之上,好歹还能得到庄主器重。
这次我不打算再忍下去了。师父说,做事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天时地利勉强齐备,人和嘛,就得我自己努努力了。
弟子考校前一日,练罢了工,弟子们纷纷来到饭堂吃饭。我刚盛了一碗饭,正要开吃,阿影突然叫我出门,说有事要跟我说。
我问他何事,他说庄主差人送我们两株月光草,泡茶喝可以清心静气。我问他,干嘛不在饭堂里说?他说庄主只送了我们两人,怕其他弟子说闲话。我又问他,既然怕说闲话,为何不直接送你,反倒差人来送呢?阿影不说话,我便又问,庄主差的是什么人?阿影说,是打扫院子的侍从,不知道名字。
我说阿影,你真是个没心眼儿的,待会儿最好别吃饭,免得他们对你也下手。阿影知道出了事,却也不方便插手,只能让我小心行事。
我回到饭堂,捧起饭碗便吃。今天厨子张大哥做的是红烧蹄髈,还有青菜小炒和腌咸菜,都是我爱吃的。我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大步走出饭堂,去林子里散心,路上一直有人悄悄跟着我,我也装作不知道,找了棵结实的大树爬上去歇息。
又过了一会儿,我眉头一皱,捂着肚子跳下大树,往茅厕的方向狂奔而去。
茅厕里臭气熏天,苍蝇在我周围嗡嗡乱飞,我屏息凝神,等着人来。不过多时,两个弟子来到茅厕门口向里张望,却一时间找不见我的人影,于是捏着鼻子走进来寻找。
一个说:“眼见着他进来的,怎么没人?”
另一个说:“难道已经先出去了?”
我不给他们讲第二句话的机会,从房梁上飞身而下,借着这股冲力,我一掌按住一人的头,把他的脸按进了茅坑,又一脚把另一人踢进了粪桶。
趁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我翻出茅厕,溜之大吉,徒留臭不可闻的咒骂在茅厕里回荡。
这一闹充其量解决了两个喽啰,还有殷时良这个罪魁祸首没处理呢。我躲在暗处,等两个臭烘烘的弟子骂骂咧咧地出了茅厕,便悄悄跟在后面。他们先是找了处泉水清洗,而后拐进树林深处,走入一片开阔地,殷时良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等着他的小喽啰们复命。
“你们怎么……怎么如此狼狈?”殷时良本想询问情况,却发现两人神色有异,外袍上也有脏污,一看就知道事态不妙。
“我们一进茅厕,就被人给打了!”
“准是那个陆天问做的!”
“陆天问?那药可是我看着他吃下去的!就算他没吃药,怎么可能打得过你们两人?”殷时良惊异道。
我在旁边的草丛中腹诽,且不说我早就服了解药,就算是我窜稀窜了三天,也能把你们两个打得满地找牙。
那个被我把头按进茅坑里的人愤愤不平道:“那小子多半是躲在房梁上,从背后偷袭!真是阴损啊!”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从草丛里探出头来:“你说谁阴损呢?亏我还叫你们一声师兄呢,看人不顺眼就给人下药,月升山庄有你们这群弟子,真是好福气啊!”
“陆天问!”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一齐拔剑出鞘。我大大方方地从草丛里跳了出来,走到三人面前。
虽然我手无寸铁,但也并不惧怕他们,倒是他们三个对我颇为忌惮的样子。
殷时良反应最快,对我发难道:“你真是血口喷人,我们何时做过下药这等阴毒之事?倒是你,你在茅厕之中出手伤人,坏了山庄的规矩,走,跟我们去见师父!”
“我?我出手伤人?你们搞错了吧?”我做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我来这里不到一月,师兄们却已在这山庄数年了,实力都在我之上,我怎么可能伤得了你们?这话不跟师父说不打紧,要是跟师父说了,丢的到底是谁的脸面啊?”
两位师兄听了,脸上都青一阵白一阵的。
殷时良可不管,反正丢的不是他的脸。他提剑就向我刺来,口中嚷着:“废话少说,跟我去见师父!”
他这一剑,是明月剑法里的一式,名为缠月式,是以剑困住对手,让人难以脱身的一招。眼看他的剑就要到我的身前,我立刻就地一滚,虽不雅观,却把他的招式给避了过去。
殷时良显然是没想到我能避开这一招,愣了片刻。就这片刻工夫,我滚出了一大段距离,迅速爬起身来大喊道:
“殷师兄,你拿着剑对付我这个手无寸铁之人,不合适吧!再说,你以为带我去见师父,师父就会信你?究竟是谁假借师父名义,给我和阿影送的月光草,师父一查便知了。”
殷时良又是一愣,他没想到我连这个也猜到了。送月光草是假,趁机下药才是真,让阿影来叫我,为的就是不让我起疑心。
“既然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今天只能打得你有口难言,不能去师父那里申辩了!”殷时良又提剑追来,这一次使的是擒月式,非要把我抓回来不可。
我又怎么会被他给抓住?我猛地朝后一仰,躲过了这笔直的一剑,随即单手撑地,身子一拧,朝他两腿中间飞起一脚。这一脚踢得又狠又准,殷时良顿时哎呦一声摔倒在地,连剑都拿不稳了。
我见殷时良脸色煞白,捂着裤裆喘气,赶紧在嘴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对三人说道:“今天的事,可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不然的话,你们一个被我踢进粪桶,一个被我按进茅坑,还有一个,被我踢到了命根子,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丢的可不是我的脸哪!”
说完,我把手放在脑后,哼着小曲儿走了。
第二日的弟子考校,我打赢了小师姐,败在了阿影手下。学剑一月,阿影也算是有模有样,能和年纪比他稍大的弟子打得有来有回,最终惜败,也不算丢了庄主的脸。
白腾宵自然是高兴,夸奖了阿影和几个表现出色的弟子,又训斥了几个表现失常的,其中就有殷时良一伙人。至于我嘛,庄主只是不咸不淡地叮嘱了我一句,“要是更用心些就好了”,我就只当耳边风。
我那个师父曾说,若我再不关心那些云雨雾电,沉下心来好好学习武艺的话,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武林中一大祸害。我深以为然,因此我整日游手好闲,可不是因为我生性懒惰,是我心系这天下苍生哟……
阿影听我这么说,皱着眉头问我:“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我冲他做个鬼脸:“这种鬼话,也就只有鬼才会信!”
我和阿影十五岁那年,师父把一件大事交给我俩去做。
阿影喜出望外。这些年,虽然我们都在师父身边学艺,可师父只使唤我做事,从不指派他,他心里难免有些不快。
师父总说,时机未到,总有一天,他会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阿影,于是,阿影就这么等了数年,直到今日。
月升山庄庄主白腾宵重金寻子的消息传到竹庐那天,师父便说,时候到了。他递给阿影一块玉佩,要他带着这个,和我一同去月升山庄寻亲。
阿影一向对师父唯命是从,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多问。我和他可不一样,出发之前,我把想问的,该问的,都仔仔细细问了个遍,师父被我问得恼了,一挥手就把我撵了出来。
阿影已经备好行李,在门口坐着等我。我一出来,他就迫不及待地甩给我一个包袱,头也不回地往竹庐外走,可见他心情之急切。
路上,我劝他放慢点脚步:“何必呢?这又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完的事儿,不差赶路这几天的时间。难得咱俩从竹庐出来,去山庄的路上绕个远,赏赏风景,不也挺好?”
阿影对我的说法颇为不满:“早一日赶到,便是早一日替师父分忧。”
“他都忧了这么多年,也不差那么几天吧!”
阿影冷哼一声,显然并不赞同。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和他从来说不通,最后也只能依他的意思,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等赶到月升山庄的时候,已是半月之后。
经过这半月的风吹日晒,我和阿影的模样并不怎么光彩。鞋子早就磨破了,衣服上也满是尘土,差点儿被守门的弟子当流浪汉赶出去,在我们表明来意以后,对方才不情不愿地为我们带路,眼中仍然满是对我们的不屑。
我对弟子的态度不怎么意外。月升山庄虽然地处深山,在山外的名声却是十分响亮。当年初代庄主白朝晖以精妙绝伦的“明月剑”拔得武林大会头筹,名声大噪,慕名而来的弟子众多,渐渐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虽然近年来实力已不如鼎盛时期,但仍旧不容小觑,也难怪门下弟子如此瞧不起我和阿影这两个形同乞丐的小孩。
等进了山庄的门,其他弟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态度,有人毫不掩饰地投来嫌恶的目光,也有人肯装装样子,等我们走了才开始交头接耳,不知我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听了几个弟子的窃窃私语,我得知从庄主发了悬赏令开始,像我们这样来寻亲的人已经来了不少,却没有一个是庄主的亲生儿子,难怪这些弟子看我们的眼神如此异样。
见领路的弟子走在前面,没注意我俩,我低声问阿影:“你怕不怕?”
不用说,师父给我们的玉佩是伪造的,虽然师父说,这块玉佩能以假乱真,可谁知他们月升山庄有没有什么独门的鉴定方法?
阿影轻描淡写地说:“不怕。”
我就知道会这样。师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就算师父拿着一块石头,说这是山庄的信物,他大概也会一样照办。
我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师父的信物伪造得够真,让我俩不至于像条狗一样被赶下山去。
我们被一路带进一间小院,带路的弟子推开房门,示意我们进去。这里看上去像是一间会客厅,里面坐着数人,似乎正在聊着什么。坐在当中的是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看周围人对他敬重的态度,我猜测这人即便不是庄主,也是地位很高的人物。
这人蓄着胡须,穿一身青色长衣,腰间挂着块玉佩,离远看与阿影手里的有七八分像。带我们前来的弟子朝他作揖:“庄主,又来了两个认亲的。”
听到这位就是庄主,我和阿影也赶紧朝他行礼:“拜见白庄主。”
庄主白腾宵略略打量我们俩,见了我们形同乞丐一般的打扮,竟然没露出半点嫌恶,这让我有点佩服。他和颜悦色地招呼我们坐下,问道:“不知你们二位,哪一位是前来认亲的?”
“是我。”阿影说。
“那,可有什么凭证?”庄主果然问道。
“在下有玉佩一枚,是从记事起就带在身边的,请庄主一看。”
阿影从包裹里拿出那块玉佩,双手递给白腾宵。白腾宵接过玉佩,先是拿在手上仔细查看,又皱着眉头仔细摩挲着,眉头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我心说不妙,难道庄主发觉了什么?但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事情更糟,我只能闭紧嘴巴,等待庄主的决断。
良久,庄主叹了口气,放下了玉佩。他缓缓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阿影的肩膀:“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斌州。”阿影回答。其实这是准备好的说辞,竹庐的所在之处,可不能让旁人知晓。
“那可真是辛苦了,你们两个肯定累了吧?”白庄主笑道,吩咐坐在他身旁的弟子:“去给这两位小兄弟准备两套干净衣服,然后带他们去月牙泉,好好休息一下。”
那位弟子道了声“是”,走到我们两人面前,冷着脸说道:“跟我来。”
路上,阿影不发一言,那位弟子也板着张脸不开口。这人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摆着一张“揽了个苦差事”的脸,只一个劲儿闷头带路。
也许是和阿影相处久了,我一向都喜欢跟这种闷葫芦搭话:“哎,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啊?”
对方冷冷瞥我一眼,答得简短:“殷时良。”
我也不管他的态度如何,自顾自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陆天问,他是蒲影,殷大哥好!殷大哥,这月牙泉是个什么地方?听名字就觉得,肯定是很美的景色吧!”
殷时良听了我的话,表情更难看了。他没好气地说:“这可是本山庄重地,不知师父怎么肯让你们过去。”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便有了猜测。庄主肯让我们去山庄重地,总不会因为他原本就热情好客,显然殷时良也想到这一点,表情才如此难看。没想到,师父给的那块平平无奇的玉佩,倒真把庄主糊弄过去了。
殷时良步履匆匆,把我们带到一间小屋门前,吩咐我们在门口等,不一会儿拿了两套干净布衣出来,塞给我和阿影一人一套。
我说:“谢过殷大哥!”然后用手肘捅捅阿影,让他也道谢。阿影咬着嘴唇,不太情愿地朝殷时良行了一礼:“谢殷大哥。”
可能是看我们还算有礼,殷时良的态度软化下来:“走吧!去月牙泉,把你们身上这脏东西换了去。”
沿着石板路,穿过一片树林,我们三人来到了月牙泉边。不出所料,这月牙泉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形状如同一轮新月。但意料之外的是,这里雾气蒸腾,暖意融融,竟是一汪温泉。
“我就在路口守着,你们洗过后就出来,不可妄动。”殷时良说完,便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树林之中。他一走,我就脱了衣服,大喇喇地坐进温泉里,热乎乎的水包裹着我的身体,别提多舒服了。
阿影却还在温泉旁坐着,慢吞吞地解他的衣带。我忍不住朝他扔了块石头:“磨蹭什么呢,快下来!”
阿影总算是脱了衣服,进了温泉,在我旁边坐下。
我拍拍他的手臂,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他:“哎,你说,你爹会认下你这个儿子吗?”
我和阿影早就定好,只要一进山庄的门,就绝口不提师父和竹庐,就当阿影是白庄主的亲生儿子。
阿影摇摇头说:“不知道,希望他肯认。不然,我们也就只能像从前那样,四海为家,到处漂泊。”
温热的泉水让我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回阿影的话也拉长了声音:“没事儿,天下这么大,总有个地方让咱俩安身。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找个寺庙,剃个光头,当和尚去,好歹有斋饭可吃。”
阿影悄悄在水下拧了我一把,大概是气我胡说八道。我疼得直咬牙,但面上还不能显出来,仍旧和阿影随意聊着天。
我从前没泡过温泉水,只觉得五脏六腑舒坦得很,忍不住多享受了一会儿,对阿影的暗中催促也权当没看见。约莫半个时辰后,我才舍得从温泉里爬出来,换上干净的衣服。
温泉水洗净了我俩身上的灰尘,已经看不出先前那副流浪汉一般的模样了。我俩走出月牙泉,殷时良还在路口等我们,见我们出来,只略略点了点头。
“师父说,让我给你们带路。”
“去哪儿啊?”我问他。
“去了便知。”
也不知是他师父吩咐他不准说,还是殷时良自己不乐意讲,总之又是一通七拐八拐,殷时良将我们带到一个雅致的小院中,庄主就坐在假山旁的石头椅子上饮茶。
白腾宵见我们来了,笑容满面地招呼我们坐下,期间细细打量阿影,神色很是满意。
“两位小兄弟,还没介绍过姓名吧?”
他问的是阿影,我却替他抢先答了:“他叫蒲影,我叫陆天问,因为我娘说我天天问问题,就叫我天问。”
我这么插话,庄主倒也不恼,仍旧询问阿影:“若是认了我为父亲,你须更名换姓才行,你可愿意?”
阿影听了,当即跪拜在地:“若您肯认我,父亲之命,怎敢不从?”
“快起来吧,你我父子之间,不必这么拘礼。”白腾宵上前去扶,阿影却不肯起身:“孩儿有一个不情之请,‘蒲影’其名,是养父母所起,他们已经不在人世,孩儿感念他们的照料,若是改名换姓,能否留下一个‘影’字,也算是告慰两人在天之灵。”
白腾宵笑道:“这有何难?你知恩图报,本是好事。我白家人名中必有‘月’字,当年你出生时,你母亲给你起名叫青锋,如今你要留下这个‘影’也无妨,便叫做青影吧!”
阿影感恩戴德,自是又叩拜了好几次,庄主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我在一旁看戏,心想阿影说谎的本事比起我也并不逊色。哪里来的什么养父母,“蒲影”这名字,分明是师父起的。
庄主拉过阿影到他身边坐下,细致地询问起他这些年的过往。阿影一一答了,都是我们来之前拟好的说辞。什么记事起就在斌州长大,父母却因为时疫接连去世,去世前才将阿影是养子的事告知于他。
阿影得了信物,却不知道去何处寻亲,恰好看到庄主的悬赏令,发觉与自己手里的玉佩有八九分像,才和我一起上山寻亲。至于我的来历嘛,我算是阿影的表弟,爹妈没了之后寄居在他家,阿影的爹妈也没了之后,就剩下我俩相依为命。
这套谎话是师父给我们编的,料想白庄主就算去查,以师父的本事也查不出什么破绽。加上我们已经把这些话背得滚瓜烂熟,庄主也不疑有他,只是连连称阿影这些年来辛苦,以后要好好待他。
跟阿影寒暄了好一会儿,庄主才转向我,问道:“你送小儿上山,应当有赏。我发的悬赏令上说,赏黄金百两,待你下山之前,我自会派人送来。”
我立刻也磕头行礼:“在下不要那些钱财,只恳求庄主收留。黄金再多,没个安身立命之所,恐怕一下山就被人抢了去。再说,我和阿影关系是极好的,不舍得和他分开。”
其实我早就习惯了昧着良心讲话,阿影和我的关系,算不上极好,顶多是平平,但为了留在这里,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白庄主并不意外,扶我起身:“小儿有你这样相依为命的兄弟,也是他的幸事。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在山庄居住,跟着青影一同习武,若是你资质尚可,便收你为徒弟。”
这也算是正合我意。我们谢过庄主,父子俩又叙了一会旧,可能是受不了我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讲一路上的辛苦,庄主终于打发我俩去房中休息。
客房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不少地方都积着灰尘。我好好地睡了一觉,庄主又差人来请我去用晚膳,到了之后,我才发现这可不是普通晚膳。
庄主大摆宴席,庆祝儿子失而复得,席间把阿影介绍给众弟子门人,对于我这个边角料只是粗略带过。我不计较这个,敞开肚皮大吃起来,引得弟子们纷纷侧目。
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我都要先吃饱了再说。
席间庄主望向窗外一轮明月,庄主感慨道:“今日是十四,本不是圆月之夜,但小儿回归,使这月亮都像十五那般圆了!”遂举杯邀众弟子共饮。
我也喝了一杯,那酒热辣辣的,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像是一团火。
庄主啊庄主,你可知,你以为的失而复得,圆满如初,全都是预谋已久,精心设计,就像这十四的月亮,离圆满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师父,您为何要我们去月升山庄?”
“为杀一人。”
“杀何人?”
“月升山庄庄主,白腾宵。”
那一日,师父眼里冰冷的寒芒,冷得像今夜酒杯里倒映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