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的复活让一度寂静的狂气重新躁动起来。
何等凶猛、何等不祥、何等令人作呕。
蛰伏的魔物们如同趋光的飞蛾,投身于那熊熊燃烧的乱流中,品尝着死亡与血腥组成的餮宴。
啊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深渊中的怪物向着炽热的方向前进,他猛然看向溪流中的自己,熟悉的外表不知为何,显得如此陌生。
奇怪。
他如梦初醒。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来到这里的?”
——其三 适彼乐土——
“你们还好吗?”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赶到现场的并不是老师,而是我的同班同学,贝阔雪与柳山白这对搭档。她们显然也是匆匆赶来的,贝阔雪刚刚停下脚步,便重重地喘起了粗气,整个人挂在柳山白的身上,略带担忧意味地问她的搭档:
“小柳,到底怎么了这么着急?我们还没吃午饭呢……”
她们身上有很浓郁的花香味,大概是刚从那朵爱听山歌的山茶花那里跑过来。柳山白和贝阔雪的感情明明很要好,此刻却难得地无视了搭档的话,她就像一只警觉的山猫,正在巡视自己可能被人入侵过的地盘。她眯起眼睛注视着吴缺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
“不对,很像,但不是那个疯子……”
“哎?你感应到那个人了吗?”贝阔雪闻言,看起来更加忧心忡忡,甚至可以说是分外紧张,直到确定周围没有她们在找的目标,她才算勉强放下心来。
从她们之间只言片语中,我倒是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吗?总感觉类似的事或多或少会在噬魂师们、尤其是世家的孩子们之间发生。不过区别是我和宁满更像是被卷入一宗前尘往事的旁观者,而她们则是这些事件的当事人。
如果鲤符老师没有在早上特意开导我,如果宁满没有坚持呼唤我的名字,我会不会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我有些后怕,却又为他们在我身边感到荣幸。
“真是的,这可不在我的计划范围内……”柳山白倒是依然在碎碎念,赌气似地在自己手中的卷轴上勾勾抹抹,像是在抱怨自己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了。她抬头看向宁满,似乎是想问什么,却突然回忆起了一些事一般,话到嘴边改了口:
“你是那天在小摊炸洋芋的那个?”
“……?”宁满歪头看着她,认真地回忆她到底在说哪天。我和贝阔雪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替自己的搭档向对方道歉:
“不好意思,小柳她有点脸盲。”
“哪里哪里,小满哥才是,对同学实在是太不上心了。”
这俩人究竟为什么开学三个月好像第一次见面,实在像是未解之谜,又好像尚在意料之中。
浓雾并没有因我们的闲聊而散去,恰恰相反,周围的可见度越来越低。擅长感知敌人的柳山白最先反应过来,她眯起眼环顾四周,小声说道:
“是魔人,啧,还好事先做过应急预案。”
为什么会有这种应急预案!?
我不禁感叹柳山白做事实在过于周到,至少在我看来,走在路上突然遇到魔人纯属是自己倒霉。不过贝阔雪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憨厚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栗子糕递到柳山白的嘴边,柳山白就这样一边吃着贝阔雪喂过来的点心,一边锁定敌人。
我本以为剧情展开会是柳山白立刻察觉敌人所在之处,我们四人群起而攻之这样,谁知道柳山白干脆利落地决定放弃,并且立刻启用了B计划:
“不行,找不到,不如直接凑过去看看究竟。”
这也是应急预案的一部分吗!?
“好哦!”但是贝阔雪却依然是一幅理所当然的态度,她不紧不慢地握住了柳山白变成的链子刀,转身往我和宁满的手里也塞了一把点心:
“二位是不是也没吃午饭呢?先垫垫肚子吧!事情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小吃街好不好?当然,宁满愿意再下厨的话,我家也可以提供厨房!”
“我也想再吃一次锅包肉和炸洋芋。”柳山白应了一声。
宁满嘴角抽了抽,满脸写着好麻烦,但是被人这么说了,他实在是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所以也跟着她们的节奏说了下去:
“行,先去菜市场买菜。”
“好耶!”女孩子们愉快地笑了起来,仿佛找到了人生目标一般,干劲满满地向着灵魂波长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我抬眼偷瞄宁满的反应,小心翼翼地问他:
“小满哥,再打一场你还能吃得消吗?”
“……行倒是行。”宁满并没有变成武器形态,反而身手矫健地爬到了旁边的树上,尽力向二人消失的方向瞭望,“但先观察一下情况更有效率。”
对不起,之前一路莽上去都是我决策太菜。我听了他的话,瞬间感到无地自容。我们就这样蹑手蹑脚地在林间穿梭,不消一会,我们就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碰撞声。在迷雾的中心,一只头顶倒扣一枚铜鼎的魔人正在和贝阔雪一组交战。那位魔人并没有双眼,但他周身飘浮的符咒却又好像都是他的双眼,即便贝阔雪的行动还算敏捷,柳山白的武器形态也算灵活,但是在这位魔人面前却也相形见绌。
“是水母魔人啊。”宁满迅速根据之前鲤符老师课上播放过的通缉令回忆起了来者何人,他把自己身形隐藏于树梢之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下的战斗。水母魔人借着浓雾的优势和诡异的步法不断变幻进攻的方向,柳山白也不甘示弱,在贝阔雪的操纵下,大刀阔斧却也粗中有细地用链子与刀刃攻守合一,好几次差点击中水母魔人的要害。
水母魔人兴许是被链子的缠绕惹得心烦,他唐突调转了符咒的方向,宁满却像早有预料一般,迅速揽过一旁的我,把我扛起来头也不回地从树上跳了下去。我看到被拦腰斩断的树干轰然倒塌,激起一阵刺鼻的木腥味。
“嘁。”宁满皱紧眉头,发出了不满的咂舌声,我绞尽脑汁回忆方才看到的一切,整理思绪,有些迟疑地得出结论:
“虚实一体。”我撑着宁满的肩膀翻身跳了下来,试探性地举起地上的树枝,果不其然,又是一条符咒做成的触手猛然向我们这边抽了过来,但我在那条触手击中我之间迅速松手,闪到一边,而那触手周围的空间随着我的动作,仿佛突然扭曲了一般,从下方猛地窜了出去,将那树枝击碎。我吞了口口水,心有余悸地对宁满说,“他会先做出攻击我们的幻境,预判我们的动作之后,接下来的才是实招!”
宁满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思忖片刻后,像是顺着我的思路得出了某种结论一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在我阻止他之前,他已经从隐蔽处冲了出去。比起难缠的对手,自然是这样的活靶子更令魔人满意。顷刻之间,漫天的符咒像一双双狰狞丑陋的手,编织成散发着阴毒气息的茧,将宁满层层包围。
随后,在下一个瞬间,数把长枪自茧内穿刺而出,我握住枪柄,惊魂未定地问宁满:
“小满哥,你还好吗?”
他干咳一声,语气依旧平静:
“比那个魔女那一下轻。”
这算什么比较!?
我决定等下再指责他的胡来,平静心情,用力拉住勾住长枪的符咒,要知道但拼力气我还是很有自信的。我们和魔人之间的角力陷入僵持,而贝阔雪和柳山白并没有放过这一空隙,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宁满的计划,贝阔雪腾空跃起,手持刀柄用力向着魔人的头顶砸去。
这一下并没有砍断魔人头顶的护具,甚至没有造成丝毫裂痕,但是这片刻的破绽对我们来说却已足够。
“灵魂共鸣!”
我和贝阔雪同时与搭档将灵魂波长放大至最大幅度,沉重的铁链锁住了魔人的行动,利齿一样的刀锋钳住了他的双脚。魔人还想最后挣扎一番,但他的关节早已被细长的光枪钉死,不得不跪倒在地上。我和贝阔雪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余地,我们的身影侧身而过,长枪从正面没入了魔人的躯干,而刀刃从身后在他的颈间划过了一抹完美的弧度。魔人的外壳随着这场浓雾一起烟消云散了,水母一样飘浮的“卵”出现在半空中。宁满和柳山白面对面盯着那只“卵”看着,半晌,宁满后退半步,对柳山白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出力多,你来吧。”
“我可不会和你谦让哦。”以成为死神的武器为目标的少女抬眼看着面前的同学,确认对方是真心的后,才放心大胆地将魔人的灵魂吞入腹中,她皱着眉,苦着脸对自己的搭档抱怨道:
“还是贝贝做的点心好吃。”
总感觉武器们或多多少都会有这种抱怨呢。
“……”宁满在女孩子们讨论下午茶的空档俯下身,拨开魔人躯壳的余烬,从中拿出了一枚金色的物什,看起来像是一枚碎片,又像是一尊雕像。他盯着那东西仔仔细细地看着,犹疑地问我:
“李谪仙那天捡回来的那玩意儿,是不是和这个长得一样?”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像。
柳山白和贝阔雪交换了一下视线,一致决定这个碎片什么用途她们并不感兴趣。
“比起那个!该去准备午饭了!”贝阔雪比刚刚战斗时更加精神满满,她挽起袖子,两眼放光地对我们说,“我们刚才的约定还算数对吧!”
柳山白在一旁拼命地点头,虽然她一言不发,但我仿佛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炸洋芋炸洋芋炸洋芋……”的呼唤。
宁满叹了口气,用手扶着脖子,无奈地耸了耸肩:
“四菜一汤够吃不?”
“够了够了!”贝阔雪笑嘻嘻地一手挽着我一手拉着柳山白,径直向着市场的方向冲了过去,“今天是我们共同作战的纪念日,可要留点肚子,我做蛋糕给你们吃!”
果然打架不如吃饭,经过忙碌又充实的一下午,先前战斗的疲惫一扫而空。我和宁满走在回学校向老师汇报的路上,我想了想,最终决定问他:
“吴缺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目视前方,没有看我,只是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坠,对我说道:
“我不知道,在我重伤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到了一尊庙,庙里有个纸人,说他叫吴缺。至于那个家伙……”
他深吸一口气,对我说:
“我只能说,他和我太爷爷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怪不得。我倒是并不感觉有多惊讶,从他们灵魂给人的感觉到他们的外表,无不在彰显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太奶奶听说笔枪的事大喊晦气,到死武专抹消了有关那把曾经的死神武器的一切,从这些线索中,我大概能猜到过去真相的一隅:
吴缺和宁岁,也就是宁满的太爷爷,他们是两兄弟。
而作为工匠的吴缺最终堕落成了鬼神之卵,宁岁也因此在死城失去了容身之地。
宁满显然也猜到了这一点,但他和我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路过学校门前的雕像时,他抬头望向天空,没头没尾地对我说: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在山里见过一头白鹿。”
那头白鹿是如此圣洁、如此高傲,她的双角如同羽翼,她的皮毛如同袈裟。如果山中真的有神明,那大概是这般模样吧。宁满轻声说着,他的目光像是回到了那天的课堂,与通缉令上的鹿猎相交。他说:
“我当时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可是她看我的眼神却突然变了,她周围的气息不再和蔼,反而在用那双猩红的眼睛瞪着我,像是要把我活吃了。”
“是我的太爷爷救了我。”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听说我自己上山玩去了,立马冲过去找我,听到他的声音后,那头鹿就跑远了。那之后,我发了好几天高烧,梦里有尊庙,我在庙里,而那头鹿就在院外,后来咋回事我不记得了,反正我就那么好了。”
他手握拳,然后再次舒展,枪柄自他的手心中支出,他向我展示自己非人也非武器的形态,咧嘴笑道:
“不过从那之后,我就发现自己偶尔会变成这样,当时吓死我了,我以为我是被外星人抓去做实验了,还上○乎上问了这种情况该咋办。”
“然后呢?”我问他。
“然后在我高考结束的那天,良玄晖比我爸还积极,我爸都没搁门口等我,他在那堵了我一天,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在○乎上问这种问题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我感觉我大概知道宁满来死武专的来龙去脉了。
说到良老师,我不禁想起来了白婵和亮允那对实习老师。她们两个比起老师,更像是一对不靠谱的哥哥姐姐,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她们两个会比我的亲兄姊更加关心我。白婵老师性格强势又喜欢和人开玩笑,亮允老师则像是她的跟班,总是在一旁帮腔。少了她们两人被玉爪老师加训、追着绣虎满学校跑、嘻嘻哈哈地和学生们一起琢磨去套良老师的八卦,这个死武专给人的感觉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听绣虎说,她们两人是去北方做侦查实习了。等她们回来的时候也像今天这样找她们一起吃个饭吧,最好还能让她们和绣虎达成和解才好呢。我这么想着,在报时的钟声中,一阵凉风袭来,是冬天的气息,天气要转凉了。
而在枯叶堆积成坟冢时,我们同时听到了两个噩耗。
鬼神复活了。
白婵老师和亮允老师在北方牺牲了。
一直以来,死亡对我而言好像都是很遥远的事,遥远到我以为我用尽一生去奔跑,也不会见到这样的风景。我不知道也不敢去猜想她们死前到底有多么痛苦、多么害怕,我也不敢妄自以我浅薄的人生阅历去品味死亡的意义。
我只知道良老师的眉头再也没有舒展过,我只知道一斩老师的笑容在那之后总有一丝勉强。也许我们可以肆意欢笑、肆意享受青春的日子就在一夜之间一去不复返了,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甚至让我感觉不到一丝真实感。
我看着手中的意向征集,想了想,找到了宁满。
“小满哥想去哪里呢?”我问他。
他低头看着手中单薄的纸张,感情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反问我的意见:
“我想外出调查,你呢?”
“那就去遗迹吧。”我同他提议,而他也表示同意。他在征集表上签了字,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假期的时候,要不要来我家玩?”
放在小说里你这会成flag的。我在心底吐槽,但是俗话说得好,旗多就成了反奶,所以我答应了他,随手给我们又插了一支旗:
“好啊,我还没感受过普通人世界的新年。”
如果我真的能看到事情安稳结束的那天,我还会选择继续做工匠、还会继续做噬魂师吗?
我第一次正式地思考自己的未来。
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怎么样才是最适合我的?我并没有得出肯定的答案。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莎莎老师看着我和宁满的志愿后,苦笑着推了推眼镜。她拍了拍我和宁满的肩膀,有些遗憾还有些不安地半开玩笑地长篇大论起来:
“宁满同学,你是不是因为讨厌我才故意不和我一组的?这可不是春游哦,玉爪老师可是比我可怕很多的。”
说罢,她轻笑出声,重重地把手搭在我们的肩上,这大约是我第一次希望她喋喋不休的唠叨再长一点,可她这次却说得分外简短,短到有种咬紧牙关的感觉:
“好好听鲤符老师的话,遇到危险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和宁满一同回答她。
这大约也是宁满第一次语气这么强烈地回应她。
在山雨欲来的形势下,守城的任务一点不比外出探索安全。莎莎老师并没有和我们说再多,她也没有时间和我们说再多,匆匆告别之后便立刻投入到了守城任务部署中去了。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守护这项任务了。
说来也许人和人之间真的有某种缘分,本以为只有短短一场交情的贝阔雪和柳山白这次又和我们分到了一组。贝阔雪见到我,立刻拼命地招手,示意我坐她们那边:
“小玉!小玉!这里这里!”
她一路上不停地和柳山白探讨沙漠中的美食与沙堆烧烤的可能性,她的口袋里好像有拿不完的零食,她一边和柳山白研究着今晚的食谱,一边爽朗地笑着:
“饿着肚子可不行啊,吃饱了人才会有幸福感,遇到危险也好遇到紧急情况也好才有心情和力气去应付嘛!”
柳山白点点头,在她的计划卷轴上写写画画,显而易见,在贝阔雪的同化下,她任务千万条、吃饭第一条的本性也暴露无遗。
虽然莎莎老师刚说过这不是春游,但是在贝阔雪和柳山白所营造的这种令人安心又活泼轻快的氛围中,离开死城的寂寞感似乎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这次的任务简单来说,就是探索遗迹,寻找可以削弱狂气的碎片。”鲤符老师说着,将目光投向了宁满,像是活跃气氛一般说道,“不过有的同学似乎已经拿到了,所以就算无功而返也不要太担心,我们至少手里已经有一块了呢!”
手中正拿着一块碎片的宁满和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三个当事人立刻心领神会地别开了视线。
上次遇到魔女的时候也好,这次遇到魔人的时候也罢,对于还是半吊子的我们而言,在没有老师帮助的情况下独自面对魔方是十分危险的事,好在结果都是好的。
那天我和宁满将碎片拿给玉爪老师与鲤符老师去汇报时,他们也是首先确认我们并无大碍之后才放心地研究起碎片的用途的。
鲤符老师说,这枚碎片是用来削弱狂气的道具,换而言之,也算是一种对抗死神的利器。这次我们来遗迹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搜集这种碎片。
不过既然是用来削弱狂气的道具,为什么会在魔方身上?
明面上的答案是用来削弱自身的狂气,以此来混进死武专的结界中。但是冥冥之中,我总有种感觉,真相不止如此。
遗迹位于一片黄土之中,从埋在沙石下的残垣断壁来看,这里曾经也是一座繁荣的城镇,却因某种原因没落了,最终随着这里的历史一起被掩埋于此,再无人问津。
如果这次死武专最终失败了,那么死城会不会最终也会变成这种模样?
我不禁这样想着。
明明已经入冬了,但是拜这里的气候所赐,遗迹处的环境依旧干燥,被太阳直射时甚至给人感觉还有一丝酷热。鲤符老师分给我们每组一枚警报器,遇到危险及时拉响,她和玉爪老师便会及时赶到。
不能独自深入腹地,定期需要报平安,在固定时间需要回到集合点进行修整。玉爪老师定下的规矩虽然严格,但是这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案。
“看我发现了什么!”不过完全不受压抑氛围所影响的人也是有的,贝阔雪在解散后立刻目标明确地向着沙丘周边的绿地冲了过去,不消一会,她就捧着一束有些许辛辣味道的植物折了回来,兴奋地向我展示她的劳动成果:
“这是沙盖!”她同我介绍道,“味道有些像芥末,不过今晚烤肉加一点进去做调味刚刚好哦!”
“肉的话,最好是真正的动物。”柳山白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句,看她那副认真的表情,我有理由怀疑,在她的计划书里,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吃魔人的肉也是一种应急方案。
“如果是八九月份来的话就更好了。”贝阔雪倒是真的在苦恼,她扶着脸颊,有些幽怨地说,“这样就可以品尝野生沙枣的味道了。”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在我们谈话间,一阵似有似无的驼铃声在我们周围响了起来。我们立刻凝神屏息,就近找到掩体躲了起来。一位骆驼形态的魔人自转角处出现,他的五官被头纱遮住,手中持着一把银质的梵铃。他嗅了嗅周围的空气,显然是注意到了我们,情绪突然变得暴躁了起来。
他愤怒地晃动着手中的铃铛,我们脚下的石阶随着他的号令,霎时间变得摇摇欲坠。石缝中的沙砾听到了他的召唤,化为一枚又一枚的尖刺自土壤中钻出。柳山白迅速变成武器形态,用链子缠住了上方凸起的石块,带着贝阔雪一晃荡到了安全的地方。而宁满也变成了长枪形态,我挥舞着他,用力地将那些尖刺劈开。鞋底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我迅速稳住架势,和贝阔雪交换了一下眼神。
如果是我自己面对魔人,那我绝对没有任何自信能够战胜他。
但是现在我们是两组搭档在战斗,有过先前的配合经验,这次一定也没问题。
虽然说要在确保自己安全的前提下行使,但如果事事都要依靠老师,那么人是不会成长的。
这里的地势回转复杂,和先前遇到水母魔人的情况不同,这次柳山白比起强攻,更适合防守。隆起的沙丘在驼铃的呼唤中仿佛有了自主生命,变成一尊有一尊的沙偶直立起来,但它们尚未完全成型,便被缠绕在四周如同陷阱一般的链子搅散。破坏、重组、破坏、重组,纤细的武器虽不能将之完全破坏,但也成功拖延了召唤物的行动能力。
沙子是武器,也是防具。蛇一样的链子在风化的柱子与石阶之间盘旋,伺机将她的敌人悉数绞杀。有贝阔雪与柳山白做掩护,我和宁满的行动就方便了许多——毕竟在奇门遁甲中,透过层层叠叠的防具,最具有杀伤性的武器还是长兵。
在临走时,莎莎老师曾叫住我,单独嘱咐我:
“小玉同学,凡事都没有唯一的解法。”
如果但依靠长枪的穿透力,确实无法与用沙石做掩护的魔人相抗,所以,我需要更尖锐、更沉重、更加锋利的武器助我破阵。
紧绷的链子便是我的护甲,复杂的地形便是我的盾牌,我踩着柳山白拦在两方断壁之间的锁链,向上一跃,脚在石柱上借力后翻身踏上天花板,俯身向下冲刺:
“小满哥,第二形态,拜托了!”
“好嘞。”宁满应了我一声,手中的笔枪变得比往日更加沉重,枪柄更加修长,枪尖也变得如一只持匕首的人手一般。这般似枪非枪的怪异武器还有个与战神相当的名字:
“第二形态——禹王槊!”
二指前伸的“指”与其手中的“笔”共同组成锋利的武器,魔人虽立刻调转细沙去做防御,但却被那势如破竹的尖端用力冲开,魔人手中的驼铃一分为二,他持铃的右手也被斩落在地。他吃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在一阵迸裂声中,他的身影与漫天的黄沙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了。
“唉,可惜了。”贝阔雪有些难过地拍了拍身上的沙,不知是在惋惜自己为了这次外出任务新换的外套,还是在惋惜自己辛辛苦苦采集到的沙野菜在这场战斗中消失不见,也许被掩埋在层层黄沙下了。
“不过这个地方还会有魔人,真是让人意外。”我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虽然我对自己的力气还算自信,但第一次用槊形态强攻,还是多少有些吃力。
“比起魔人会出现在这里,倒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让我感到奇怪。”柳山白小声嘀咕着,对面前的状况百思不得其解。宁满配合地点点头,像是在回味之前的手感,半晌,他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那个魔人,在遇到我们之前就受了伤。”
“是被其他组攻击了吗?”我随口问道,这时,我们脚下传来了更加剧烈的震动。贝阔雪似乎喊了什么,但是那地动山摇的声响实在是太过剧烈,我什么也没听清。我只记得我脚下的地面豁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将我和贝阔雪一组远远地分隔开。巨大的石块和细碎的砂砾因为这异常的震动而不住地往下掉,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板块漂移,将我们刚刚摸索清楚的地形破坏得一干二净。坍塌的速度来得比预想中的快,我在混乱中注意到地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反正跑也来不及,不如索性赌一把!
我这么想着,拉着宁满一起向着地下跳了下去。
我不记得我晕了多久,呃,也许我确实是晕过去了。在我睁开眼时,周围是一片漆黑,只有一抹朦胧的光亮。我感觉宁满在我身边,他牵着我的手,向那边摸索过去。那里是一片天然的地洞,钟乳石倒挂在岩壁上方,中央有一汪地下泉,泉边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钓鱼。
那人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懒洋洋地抬头看了看我们,冲我们笑着打了声招呼:
“哟。真巧啊,这都能碰见。”
是吴缺。
“鬼神复活了,你们也好我也好,倒是都挺悠哉的嘛。”他眯眼笑着,将鱼竿从泉水中抬了起来,那支鱼竿上并没有挂鱼钩,不知为何,这种行为倒是和他的气质也算相符。
他平静地看着我们,与之前二话不说攻击过来时判若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我初见他时那种温和还有一丝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坐在石块上,托腮开着我们,嬉皮笑脸地对我们说:
“你们要杀鬼神,我也要杀鬼神,所以其实我们是一伙的。”
他看着我们疑惑的表情,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话锋一转:
“但是我为了杀死鬼神,需要吞噬更多的灵魂,所以跟你们还是要打一架的。”
“不过啊。”他捻着挂在手上的手串,把目光锁定在宁满身上,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很远的过去,“在那之前,先听我这个老人家讲个故事如何?”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死城的主人透过面前的镜子,注视着她所守护的城镇。这是她的家,是她的世界,也是她的使命所在。
她关注着人来人往,关注着暗潮涌动,关注着那名为“死武专”的火种,以及有关他们的一切。
在此地坚守了三百余年,最悠久却也最年轻的神明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相信命数或轮回吗?
她自问自答。
“这一次,他们能否提交不一样的答案呢?”
其二 将翱将翔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宁满背对着我,静静地矗立在窗边。我想靠近他,可我们之间的距离却始终无法缩减。他从未回头,只是透过教室的窗户,凝视着窗外的景色。良久之后,他开口对我说:
“小玉,我决定跟你摊牌了。”
果然是这样吗?我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哪怕我早已料到会有这天,心里还是不自觉地感到难受。
我该说些什么?还是笑着答应他接下来的话?
谁知,他突然亮出一把两米左右的反坦克狙击枪架在了窗边,用指节推了推不知何时架在鼻梁上的墨镜,爽朗地对我说:
“这才是我的真实形态哈哈哈哈,走!今晚我们一起吃鸡!”
“神经病啊!!!”
我尖叫着从床上弹坐起来,还好还好,我依然在司空见惯的房间中,没有教室的窗户,没有宁满,我也没有从魔枪工匠转变成另一种魔枪工匠。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我习以为常的生活,除了今天我醒得比往常早了一些。我坐在床上愣了会神,最终决定起床洗漱,前往我目前正在就读的学校,也就是死武专。生在世家有一种好处,你可以享受从房间到院门之间两百米的距离,期间你可以遇到你的父母、你的爷爷奶奶、还有叔叔辈的各种亲戚出现在这方如同人生缩影一样的院落的各个角落。
而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互相道早,甚至没有一个人问过我需不需要一起吃个早饭——哪怕三个月前,我才刚刚遭到魔女的袭击。
是啊,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我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黄叶,时间尚早,它们甚至没来得及被清洁工阿姨收走。死城处在南方,冬天不会下雪,但逼近零度的湿冷和日复一日的阴天让这里显得灰蒙蒙的。
“早啊!这不是小玉嘛!”
我听到了略带嬉闹意味的问候声,顺着声音来源抬起头,那只名为绣虎的魔猫正以猫的形态趴在房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或者说我面前早点铺卖的水煎包。
“今天见到的第一位客人是小玉,看来这一天会有好事发生呢喵!”他舔了舔乌黑的爪子,继续热络地同我客套起来,“如果是白婵和亮允的话,只会把我当做间谍,还是小玉对我好呀!”
……虽然我也觉得一只魔猫在死武专附近转悠很可疑就是了。
但他毕竟没做过什么坏事,最多只是算聒噪一些罢了。我摇了摇头,多给他买了一份早点,向他招了招手:
“喏,下来吃吧。”
“好耶!”他露出计谋得逞一样调皮又快活的笑容,立刻变成了人形从房檐上跳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接过我手中的食物开始大快朵颐,“小玉对我真好,我除了熙大人最喜欢你啦!”
据我所知有不下100人和我并列第二就是了。
“不过呐,我到底也是情报商。”他擦了擦嘴角的白芝麻,有些骄傲地对我自我介绍,即便他其实是魔方的情报商,“既然小玉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情报好啦!”
“什么?”我心不在焉地问他。
“你的搭档被玉爪老师抓走特训了喵!”他欢快地说,变回猫轻盈地重新跳到房檐上,“对吧!玉爪老师!”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候声吓得一个激灵,回过头,玉爪老师果然在我身后。不过他只是简短地和我打了声招呼,便径直向早餐铺老板下订单去了。
我匆匆地放下碗筷,背对着玉爪老师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先去学校了,老师。”随后不管他是否听见了,快速离开了那间狭窄的铺子。
我在逃避,与其说我在逃避可能会同样降临在我头上的课外训练,不如说我在逃避宁满。
宁满的伤并不重,一方面是他反应非常快迅速受身保护好了要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莎莎老师和林老师配合默契,赶在千钧一发之际冲过去张开了护罩。
不知是那位不知名的魔女没有下死手的原因,还是诸多幸运叠加在一起的原因,宁满身上只是受到了狂气的冲击,身上的伤痕倒是不足以留疤,在医务室睡了一天便醒了。
学校并未深究我们在如此危机的时候深夜跑出结界的事,但是当然免不了莎莎老师的一顿唠叨。芥末茶之刑宁满替我扛了,这件事便也不了了之。
但是在那之后,我和宁满再也没在课业之外的场合说过一句话。
我本以为打败鬼神之卵、成功灵魂共鸣,这是一件足够我扬眉吐气、令家人和同学对我刮目相看的事,但当宁满受伤时,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成为了我最不想提起的事。
尤其是半个月后,李谪仙和他的搭档上官爻一同击退了魔女,这件事迅速覆盖了我和宁满的遭遇,那一晚我们的经历就像这公告栏上斑驳的张贴痕迹一样不再有人提起。
所以说人是真的很奇怪,明明李谪仙作为我的朋友,我应该坦率地像其他人那样对他拍手道贺,但是我却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被人群包围起来问这问那如同明星一样的他,咬紧下唇扭头离开。
越是亲近的,越是在自己身边的人,我就越是容易嫉妒。
“我真是……差劲透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喃喃自语,但我的自怨自艾立刻被一声温柔但充满朝气的问候声打断:
“你在这里啊,小玉同学。”
是鲤符老师。
“老师我有些话想和小玉同学说,方便聊聊吗?”
于是就这样,我和鲤符老师一同在清晨的公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虽说鲤符老师想和我谈话,不过这一路上我们之间的对话倒是更像是女孩子之间的闲聊。我们从她学生时代的趣闻一路聊到我的学生时代,说起玉爪老师时,她的眼睛与嘴角总是充满笑意的:
“那个时候的他啊,给谁都没有好脸色,连熙大人都说也许能管住他的人只有我。”
——她是在向我炫耀什么吗?
“和搭档磨合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对吧,两个原本陌生的灵魂,突然被名为搭档的羁绊束缚在一起,不断碰撞却也不断改变自己,现在想想,这大概会是我一生难忘的经历吧?”
——所以呢?我一定要享受这样的生活吗?
“小玉同学,虽然这番话不能在学生面前公然地说,但其实那天的事我们没有任何一人想要责备你,恰恰相反,我们十分佩服你。”
——我明明只是做了其他人也同样能做到的事而已。
“明明害怕,在他人可能面对危险时却依然选择挺身而出,这份勇气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
——够了!
宁满明明是那么怕麻烦的一个人,却一直把老师安排给他的特训照单全收,我知道他不会拒绝别人,他想变强,他想改变现状,但我呢!我该怎么做?我该如何安放我的自卑和愧疚?我该如何若无其事地继续站在他身边!
“小玉同学……?”鲤符老师担忧地看着我。
不许哭,姜玉映,你这个没用的家伙,不许哭!我在心底骂着无能的自己,强忍着喉间泛上来的酸涩感,扯出笑容对鲤符老师说:
“谢谢老师,我下次会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加油的。”
我该怎么告诉他们我内心的阴暗,我该怎么理解他们对我的善意或是施舍,我该怎么告诉他们……
越是鼓励我,我的内心就越是焦虑?
我随口应付了鲤符老师两句,匆忙地从她身边逃走了。我没有去学校,没有去见老师和同学,没有去见任何人。我躲起来了,和遇到危险的鸵鸟一样,我的膝盖就是掩耳盗铃的沙子。我独自哭了好久,哭到彻底喘不上气,哭到狼狈不已,我头也不抬,对着我身边的人说:
“想笑就笑吧,你的搭档就是这副鬼样子。”
“哎?小妹妹你在叫我?真遗憾,我只是一个过路人罢了。”站在我身旁的人满是无奈地回答我,随后在我头上轻轻放了一包餐巾纸,这个讨厌的家伙,以为我会杂技吗?
话是这么说,这种行事风格和某人倒是挺像的。
我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但不知道是灵魂传来的熟悉的感觉在作祟,还是我面对完全没见过的陌生人倾诉起来会更加轻松,他说他愿意听我的烦恼,我便也毫不客气地拉着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通。
我埋怨宁满的强势,埋怨他作为我的搭档和外来者,却可以不使出全力也能做得比我好。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或者说,我不确定我到底希望他怎么做。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比如我到底该怎么做,比如他希望我怎么做,比如究竟怎么样对我们二人而言才是最好的。
他不善表达,我拒绝交流,所以我们才总是无法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滴答——滴答——
我听见滴水的声音,宁静,却总是随着心跳的频率让人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但我终于抬起头,不是因为想要打破这份僵局,而是因为我直觉周围的灵魂有些异样。天气阴得更厉害,仿佛周围还起了薄薄的雾,司空见惯的绿荫广场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我这才看清了方才一直陪我聊天的人,硬要说的话,他的长相和宁满是有那么两分相似。他黄绿色的长发随意编成一缕麻花辫束在脑后,一左一右眼角下两颗红色的痣让他即使不做任何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微笑着的纸偶。他看着我,有些懊丧地说:
“好端端地,怎的突然起雾了呀?坏也坏也,这下我该如何赶路啊?”
而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玉漱姐前几天发给我的简讯:
“北方的侦查教师似乎遇到了异样,死武专现在已经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了,如果实在危险,不如回家吧。”
越来越浓的雾,不安的反应,容易被激发的情绪。
是魔方。
“走这边!”我拉着那人的手向着死武专的腹地前行,明明我前不久才暗暗发誓再也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但是他听起来初来乍到,让我情不自禁想起来李谪仙刚误入死城的那段时间。如果放着他不管,在这种地方,他绝对会被伺机侵入的魔方杀死的!
雾越来越浓了,甚至到了百米之内不可视物的地步,我咬紧牙关,向着固定的方向前进,即便如此,在不知不觉间,手心传来的重量还是消失了。
那个人不见了。
而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呼唤他。
“喂——小玉!”但我听到了更加耳熟的声音,是宁满。他的轮廓在我的视野内逐渐清晰起来,他问我去哪了,而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对不起。”哪怕他根本没有责备我的意思,甚至不算是关心,只是随口一问,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向他道歉。
“……”宁满似乎想说什么,他明明不是说话会斟字酌句的人,也许是感觉气氛不对,此时竟然也谨慎了起来。我不知道他当时究竟想对我说什么,总而言之,他最终说出口的话是:
“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
我这才抬起头,明明我和宁满对立而站,但我们眼前却好像有一面镜子隔在我们之间。浓雾模糊了我的视野,可是我却又清晰地看到我们站在一座庙宇之间,那里布满了管道与阀门,而宁满的身后有一尊面部狰狞却又庄严宝相的雕塑,正怒视着前方。
“这是什么!?”我问宁满,而宁满只是疑惑地、充满不解地问我:
“我还想问呢,我们怎么突然回到你家了?”
“我家?”我回味着宁满的话,这才意识到,也许我和宁满之间所见到的景色截然不同。
“小玉。”我的耳畔传来了阵阵轰鸣,一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尖利的嗓音对我说,“你为什么总是令我失望呢?”
“你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你为什么只会拖别人的后腿?”
她们的声音不断地、不断地在我耳畔吵闹着,我尖叫一声捂住耳朵,可那些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灌入我的耳膜。我感觉周围有沙沙的脚步声,绿化带中的土壤逐渐松动,一只巨大的沙虫破土而出。我颤抖地握住宁满的手,日积月累的战斗本能救了我,但我能做到的也只有堪堪招架。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重复着她们的话,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我胡乱地握住枪向那只蠕虫刺去,但是毫无章法的攻击并没有任何作用,我咬牙切齿,不知是在对那些声音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也想做好啊!”
蠕虫不断地躲闪着,真是、真是令人不爽,就连区区虫子也能瞧不起我吗!我这么想着,用力用枪尖向前横扫,蠕虫无法近身,嘶鸣一声借着雾霭消失了,可那些肆无忌惮的私语却依然没有停歇。
“小玉!”我听到宁满在叫我,但我的意识已经彻底被狂气扰乱,我不管不顾地喊着,像是在发泄我一直以来的不满:
“吵死了!”
手中的枪杆越发灼热,我甚至隐约闻到了焦味,长柄形状的烙铁凝固在我的掌心之间,折磨着我,可我却依旧不想放开。身后的嗤笑声越发明显、越发刺耳、越发刻薄,那是父母的冷眼,是兄弟姐妹的怜悯,是叔伯阿姨的嘲笑,是爷爷奶奶的轻蔑,他们用共同的声音对我说:
“果然,你什么也做不到。”
“所以呢!”我却反过来质问宁满,“为什么你不配合我?为什么不和我灵魂共鸣!?明明只要、只要我们维持现状就好……”
宁满听了我的话,沉默着解除了武器状态,他任由我拉着他的衣袖,站在我的对面,深呼吸,问我:
“这样就好吗?”
他低头看着我,终于掷地有声地、冰冷地、让我难堪地问出了我一直以来所恐惧的那句话:
“你所希望的,只有这种程度而已是吗?”
“小满哥,我……”我们僵持着,最终我还是选择开口,这段关系既然由我开始,那就该由我结束。但我还没有准备好措辞,就感觉到周围地面在剧烈地震动。我下意识地撞开了他,随即,我脚下的土地出现裂痕,那只蠕虫原来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遁入了地底。我就这么样坠入了它的口中,在视线的最后,我看到宁满的表情,心底竟然有一丝畅快。
你没事就好。我明明想这么说。
但我说出口的却是:
“这下我不欠你的了!”
都说人在死后会见到走马灯,那么,我见到的风景是怎样的?
哦,对,要从这间教室说起。
在常规的理解中,噬魂师的人生是从死武专开启,但对于世家的孩子而言,自他们、准确地说,我们出生起,这种使命就一直陪伴着我们。
这是预科班,也可以理解为是专门为死武专准备优质学生的学前班。会在这里就读的,都是已经结束了家族的特训,需要来这里接受广泛知识教育的适龄学生。听起来好像和死武专功能重复,多此一举,但事实上,历史越是悠久的地方,许多规矩就越是繁琐。
视线、来自房间各个角落的视线,他们用不可思议的、惊诧的、像是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站在讲台上,面相他们,却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却知道,他们共同组成了一只眼睛,一只扭曲的、如同铅笔画一般一圈又一圈涂抹在墙面上的眼睛。
他们说:
“这真的是姜家的孩子会有的水平吗?”
而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名为“姜”的枷锁就已经扼住了我的咽喉,锁住了我的手足。
平凡即为无能,普通即为劣等,没有天赋也没有一技之长的我逆着人流立正,手中举着的合格是我的标签,也是我被拿来示众的笑柄。
不要这么看着我。
我无声地哀求他们,所以他们最终决定无视我的存在。
不要用那种同情的语气和我说话。
我愤怒地向他们吼道,于是他们最终不再和我又多余的交流。
夸夸我啊,我很努力了,为什么你们永远不肯承认这一点呢?
我一下又一下地捶击那无形的避障,直到声嘶力竭,直到我再也哭喊不出来,可是依旧没有人打开有关“我”的这枚盒子,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我,用那只胡乱画出的眼睛,众口一声地对我说:
“真可怜啊。”
——所以我接受了我的可怜与可悲。
方才在雾中看到的那面镜子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只是这一次,我再也看不到宁满那边投影出的管道与阀门,再也看不到那尊古怪的、巨大的尊像,我想问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心无恐惧的,我想问他那片诡异的空间究竟是什么地方,我还有很多问题,关于我,关于他,关于我们,想要问他。
“放弃吧,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年幼的我站在镜子对面,用那只稚嫩的手指向我。也许为了救别人而被鬼神之卵吃掉,对于我而言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至少我在他心底的形象会停留在我救他的那个瞬间,而我的阴暗与懦弱将随我一同被封印在这里,再也无人知晓。
“你早该这么做了,何必逞强,让自己活得这么累呢?”那只小小的手拉住了我的手,帮我拭去了眼角的泪水,用温柔又心痛的语气安慰着我,抱住我,她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啊,我已经尽力了。
“所以你只要在这里等待救援就好,即便你什么也不做,也不会有人再责怪你。”
因为没有人会苛责一个死人完美。
我累了,我精疲力尽,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自己作为工匠这样浑浑噩噩的人生了。
但为什么,我不理解,为什么那天我向宁满许诺,自己会成为死神武器的工匠,这句戏言会在我脑中萦绕不去?
我明明只是在利用他,我明明只是想借此机会向家人展示我的价值。
可为什么,我现在会如此不甘呢?
老师、同学、家人,最后是宁满,路过我人生的所有人,他们不断地对我说:
“即使努力也不会改变什么结果。”
“所以,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呢?”
“反正你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干脆选择让自己更加轻松的道路比较好吧?”
“毕竟——我们也不会对你更加失望了。”
但我却说:
“我不要。”
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我的真心话,哪些是我所夸下的海口,但我也不想分清了。我一声一声地重复着,用越来越高的嗓音反驳她:
“我不要这样,我不要!”
掌心的烧伤不断刺痛着,一下又一下的抽动在提醒我与宁满之间的差距,却又像是在质问我:
“你还愿意再站起来,为了自己的骄傲而战斗吗?”
是的,我没有运气,没有天赋,也没有悟性,我平庸且平凡,但是如果我在这里放弃了,只是一味地等待他来迁就我,那我永远也无法在他面前抬头了。
我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我终于看清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所想。
放弃永远比坚持简单。
“但是,努力可是我仅有的优点啊!”
我厉声喊着,将面前的镜子一拳砸碎,在飞舞的碎片中,我借着折射出的微光看到了我一直在等待的灵魂的火种,我握住他的手,甚至无暇擦干眼角的泪水,我对他说:
“陪我胡闹一场,可以吗?”
而他简短地回答我:
“好。”
无论是刀片、是火焰、是任何具有可能刺伤我的事物,只要是他的波长,我就要照单全收。因为我是他的工匠,因为我是他的搭档,更是因为这是我所选择的人生!
我转动枪头,回忆着那天莎莎老师的示范,向着下方狠狠地刺去。如果从外部无法销毁它用狂气做成的外壳,那就索性从内部将之破坏。
我可以做到,不,是我们一定能做到!
枪锋周身的气旋越发锐利,那铁壳一样的内壁逐渐出现裂痕,随后不断向四周扩散,最终将眼前的黑暗悉数豁开。我转动枪柄,扫开坠落的碎屑,稳稳地落在了地上。本来以为会在地里弄得一身土,没想到那只蠕虫因为吃痛竟然主动钻了出来,倒是省了我不少事。
“好累……”我嘴上这么说,但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我伸出拳头和变回人类形态的宁满碰拳,而他配合我的动作,喜笑颜开地对我说:
“辛苦啦!”
“确实,对于新生而言这种程度确实很了不起了。”随即,我听到了到今天为止才刚刚熟悉的声音。先前消失的那名男子像是盘核桃一样把玩着手中飘浮的鬼神之卵,毫不见外地把手伸向我们刚刚消灭的蠕虫所产生的“灵魂”。
“不对啊,这玩意儿一般不是三只一组吗?”他喃喃自语,随即用空着的那只手向一旁抓去,宁满向前半步护住我,接踵而至的是一股强力的冲力。
那是直接用灵魂波长作为攻击方式的、只有老练且优秀的工匠才能做到的招式。
“哦!有了有了,这下手感对了!”他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在我们眼前将那三枚鬼神之卵吞入腹中。他睁开了一直眯着的双眼,我这才看见他的眼白已经全部被狂气侵染成黑色,与金色的眼瞳成鲜明的对比,看起来更加可怖。
“你究竟是……”
我正想问他,但是宁满却抢先用更加难以置信的语气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哦!对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哎,我该给你留一个当见面礼的!”那个人摇摇头,毫不在意宁满戒备的眼神,直接了当地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脸上却露出了阴险却狰狞的笑容:
“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宠孩子的长辈,不满的话下次可别拖泥带水,或者,你也可以现在挑战一下我试试看?”
“别用这种语调和我说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宁满如此愤怒的样子。
“是是是,怪我怪我,我本来就是想来看你的,结果错过了最佳打招呼的时机。”那人依旧不紧不慢,“可是也不能全怪我吧?我生来就长了这么一张脸哎!”
他说着,重新把眼睛眯起来,和宁满拉开了距离:
“毕竟按照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太叔公呢!”
我终于明白自己见到他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他是“宁岁”的兄弟,也就是说,就血脉而言,他也是宁满的亲人!
“好孩子,没和我动手是明智的。”他说着,慢悠悠地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我刚刚还想着呢,你要是用武器形态刺伤我,那我就反手掐断你那小搭档的脖子。不过我也不想看到自己的侄太孙难过,所以真是太好啦。”
“啊,看来有人不太希望我们叙旧,改日再聊吧。”他依旧没给我们任何插话的余地,大摇大摆地向着结界外的方向走去了,“波长我已经撤下去了,你已经可以动了,宁满。”
他话音刚落,我就看到宁满整个人脱力地在我面前倒了下去,他不甘心地瞪着那个人,嘴里嘟哝着含混不清的字节,换来的只是一声嗤笑:
“不想叫我太叔公也可以,我的名字不是早都告诉你了吗?”
“——你可以叫我吴缺!”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对自己和自己人生的怀疑中,我感觉我的灵魂逐渐脱离了肉体,但手还是很诚实地把铁板上的鸡蛋翻了个面。
啊……妈的,真是麻烦死了!我一边在心底抱怨一边把调好的酱汁刷在面前的食物上。
“八块,扫这儿。”
……瞅我干啥?钱又不是进我兜里!
“别搁这儿杵着,下一个!”
在逐渐适应节奏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做烤冷面原来还是挺有天赋的嘛。
——支线其一 宁满的一天——
事情要从今天一大早说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个老……咳,有个女人一大早就站在我寝室的门口,但我多年的经验和自知之明告诉我,首先排除这是我的桃花。
“宁满同学是吗?”对方笑容满面地问我。
“是。”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我叫一斩,是学校的教务老师,叫我一斩老师就好哦!”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哪怕我根本没问她自我介绍。
“哦,一老师。”我随口搭腔。
“别那么见外,叫我一斩老师就行!”她好像还挺坚持。
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在坚持什么。
“啥事?”我懒得和她绕弯子,所以开门见山地问她。
“哎,就是因为宁满同学你这种态度,才会被周围人说好可怕、不想靠近嘛。我可是听莎莎说了,你刚入学就吓跑了三个想跟你搭档的工匠对吧?”事实上,从她说到一半开始我就想关门了,但是这……这位老师力气是真他妈的大,我根本推不动面前的门。
所以我只能拼命掐自己,这里是学校,不能管人家叫大姐,也不能管人家叫老娘们,这些词在这地方容易造成误会。
比如说我可能会被打死。
“……现在有了。”我简明扼要地告诉她并且希望如果她就是为了这事来的话,那现在可以走了。
“嗯,真不错,可是宁满同学,我认为有必要改善一下你在周围同学心里的形象。”我们的拉锯战终于以我体力不支宣告结束,她走进我的寝室,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自然:
“总而言之,你听说过社会实践吗?”
我他妈是真没听说过哪所学校开学第一周就让人社会实践的!
“……”
“……”
“小满哥……”
“咋?”
“你这样会吓到顾客的!”
姜玉映,也就是我的搭档,在十分钟前路过了我被派过来支援的小摊位,她原本打算去商场的样子,结果大概是余光瞟到了我,就像电影里的倒放镜头那样倒退回来,看我的表情像见了鬼。
“我靠,不是,你听没听到这小子他丫的刚刚说啥?”我觉得非常委屈。
“一……一份锅包肉,加番茄酱?”很好,你竟然还敢重复一遍,你完蛋了,你完蛋了你知道吗!
“我再说一遍,再说最后一遍!没这吃法!”我是真的想把菜谱拍这小子脸上告诉他锅包肉和炸酥肉不是一种东西,但是姜玉映拽着我不让我动,我是真纳了闷了这地方怎么女的一个两个手劲都跟从小练铅球一样!
“冷静,冷静啊小满哥!”她大声喊着,我其实觉得我挺冷静的,但是她如果不冷静一点,我觉得我们要当场表演一出倒拔垂杨柳,我是那株杨柳。
“我拖住他,你趁机快把餐给人家!”这么一会功夫她倒是和摊位主……的徒弟达成了共识,两个人眉来眼去视我为无物,光速在我的锅包肉上浇上了番茄酱。
短短的三十秒我感觉我要拿一辈子去治愈。
“所以,这里不是炸洋芋摊位吗?”在送走那个臭小子之后,她把牌子一翻换成了歇业中,一本正经地问我。
“我没吃过那玩意,咋做啊?”我反问她,于是她更加惊恐:
“洋芋你没吃过!?你们家那边不是产这个的吗!”
“我活了十八年就没见过啥叫洋芋!”我据理力争。
然后她沉默了,战战兢兢地从小摊底下的泡沫盒子里拿出了一枚……土豆。
我靠土豆就说土豆,叫什么洋芋啊!我还以为是什么我没见过的芋头!
“……所以,这摊位就被你搞成了这样?”她看着我今日限定的扩充业务,转头问我。
什么叫搞成了这样,炸个锅包肉做个烤冷面摊个手抓饼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吗?
“老板不在,全部乱卖?”她又问我,指着我写的那块牌子,像是在带我指认犯罪现场。
“我又不懂定价。”我眼神飘忽。
“没事,小满哥,你以后记得开摊不适合你就行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觉得她在骂我。
“算了,我也来帮忙吧。”她说完便把袖子挽了起来用带子固定住,瞬间把原本我们两个原本混乱的分工捋顺了:
“小满哥你就安心做饭就行,至于小徒弟,配菜切菜交给你了!收款计单算账你俩就别添乱了,我来就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非常娴熟地用记号笔把我之前乱定的价一笔一笔地改了过来,好像完全不用计算器就能把成本和利润算明白一样。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看到了光。
如果她没有命令我戴个兔子面具做菜就更好了。
在小玉的帮助下,我们支了12小时的摊,净赚三百五,不服不行,在算账和管理这方面她是真厉害。
“辛苦了,谢谢你们二位!”摊主大叔赶回来之后非常热情地给了我和小玉一人十张免费券,在听完徒弟描述这一天的经历之后,他像是找到了共同话题,期待地问我:
“小宁同学做小吃这么厉害,家里是开小吃铺的吗?”
很遗憾,我爹是警察,我后妈是中医,我们家往上查三代没一个厨子,包括我。
“不是,初中高中学校门口小摊多,买的时候看两眼就会了。”诚实如我从来实话实说。
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之后老板暂停营业了两个星期,听小徒弟说好像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去寻找参悟小吃的真谛了。
管他的,反正和我没关系。
宁满的食谱:
配料:
冷面饼x1
鸡蛋x1
火腿肠x1
鸡排x1
蒜蓉酱:适量
糖:适量
甜面酱:适量
黄豆酱:适量
生抽:适量
洋葱、香菜:少许
0.预先把上述调味料混合均匀,兑清水做成酱料
1.热锅倒油,把面饼摊在锅上,
2.鸡蛋搅匀,倒在面饼上,
3.翻面,继续烤,
4.刷酱
5.把烤好的火腿肠和鸡排放在烤冷面上,
6.两边对折把配菜卷起来,当然喜欢的话也可以在这时候加点醋,
7.用铲子把烤冷面切段,撒上葱末、香菜和白芝麻,装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