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哦真是抱歉擅自把阿柯写得像个反派,也把室友之间写得怪gay的,但我是不会改的所以我决定自杀谢罪【哪个好人家第一章把自己写死啊我都这个精神状态了让让我】
以及馆长哟,第一章tag呢!?
对于格拉斯·弗洛格而言,属于他的世界最初是由工坊,还有那位可以被称为“爷爷”、“主人”、“创造者”……什么都好的魔法师组成的。
缺乏情感也缺乏认知的他所见之物十分单纯,对于他而言,探索魔法就是他生存的意义;但这样的人生却也十分复杂,在他的记忆中,“为什么”是他最常说的话。
无法理解、无法知晓、无法感受,即使能够学习魔法运作的原理,却依旧无法明白其存在的“原因”。他时常为自己的使命感到困惑,但魔法师总是摸着他的头,告诉他: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魔法为何物,你会明白自己为何而使用魔法。”
日历就在无穷无止的学习中翻过了一页又一页。青蛙的寿命十分短暂,当雪花染上的白色褪去,便又到了白树绽放的季节。米拉克镇的色彩好像总是被一层朦胧的白色所笼罩,就像格拉斯脸上的贝壳。他偶尔会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偶尔也会问魔法师:
“我还能在这里多久?”
他总认为自己会是先离开的那个,就像书中所说,这是一种自然定下的规律。但是魔法师似乎从来不在意这件事,只是悠闲地喝着茶、写着那永远也见不到头的算式,平和地回答他:
“你不用急着思考这个问题,我的孩子。”
好吧,也许在这个格拉斯死后就会有下一个格拉斯接替他,也许新的人造物会叫别的名字,也许他会是一只猫、一条狗、随便什么寿命更长的动物,但那都是格拉斯死后的事了,既然魔法师说不用急,那他便不再深究。
魔法师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多,但格拉斯倒是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这样平稳的日子终于在某一天掀起了波澜,一场大火撕碎了米拉克镇一如往常的安宁,那层薄纱般的白在顷刻之间被灼热的橘红吞噬殆尽。格拉斯听到了声音,前所未有尖锐的声音,那是属于魔法的哀鸣。
幸运的是,他和魔法师都无大碍。
不幸的是,滚烫的烟尘呛坏了魔法师的咽喉,自此之后,他每天都咳得很厉害,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
在此之前,格拉斯·弗洛格从未考虑过,如果他的世界最终只剩他一人,他该如何活着。正因如此,他从未认真研习过死亡与生命。但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他必须面对这个问题,在魔法师死后,他的使命是否应该继续、会在哪里停下、他该以怎样的身份活下去……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从未考虑过,而此时此刻,它们像一团看不清面貌的黑雾,挡在他的面前,让他感觉迷茫又孤独。
但魔法师依旧温柔,他摸着格拉斯的头,对他说:
“孩子,你总要思考这些问题。但当你理解何为生命、何为魔法,当你决定好自己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之前,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也就是在那天,格拉斯迎来了他未来的“新主人”,或者说,他人生中第一位“朋友”。也就是在那天,格拉斯·弗洛格遇到了崔迪斯·弗里德。
“摒弃魔法的魔法,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当崔迪斯踏入工坊的第一刻,他的态度就是咄咄逼人的。但魔法师并不在意,反而沙哑地告诉他:
“如果你认为自己做得到,那就试试看吧。”
于是,崔迪斯留了下来,这个年轻人来到魔法师的工坊像一种偶然,也像一种必然。他的话很少,但是每一句都带着刺。格拉斯从未见他使用过魔法,但他对魔法的认知却好像十分悠远。他只有在和魔法师交流的时候,表情才算得上是柔和。
说实话,他们之间所说的内容,格拉斯听不懂,他也不想懂。如果魔法的真谛就是一堆高度理论化的数据堆积在一起,那他才疏学浅,大概是这辈子都领悟不了了。
崔迪斯是魔法师选择的继承人,格拉斯不知道魔法师为什么要把工坊交给这样的一个家伙。
“你不打算做魔法师了吗?”
崔迪斯对于自己认为不需要的东西总是毫不留情,而这个边界感十足的家伙只有在使唤格拉斯时,才显得缺乏距离感。而在某一天,当格拉斯在崔迪斯丢弃的物品里发现了一根由红色荆棘编织成的、外形诡异的魔杖,长久以来埋藏在他心中的疑问终于爆发,他向崔迪斯询问,而对方则给出了理所当然的回答: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魔法」。”
魔法,什么是魔法,又是这个问题。崔迪斯也好,“爷爷”也罢,围绕在格拉斯周围的魔法师们似乎总喜欢让他回答这个问题。彼时已小有所成的格拉斯已经不会再为这个问题困惑,既然崔迪斯这样发问,那他也能给出一个趋于公式化的答案:
“能够便捷带来奇迹的,就是魔法。”
崔迪斯听罢,嗤笑一声,却也难得没有用“愚蠢”及其相关的词汇来否定他,只是很随意地说道:
“那我现在也还是魔法师。”
很遗憾,在格拉斯看来,崔迪斯所做的一切都很难与便捷挂钩,更别说是“奇迹”了。但“爷爷”似乎对他们的争论不置可否,每每当崔迪斯用他那刺痛人心的“恶毒”将格拉斯碾碎、而格拉斯又去向“爷爷”告状时,他总是平和地注视着他们。
“魔法并不是唯一的定义。”
这便是最终的裁决。
而后,在一个春日,“爷爷”长眠在了盛开的白树花下。这个埋骨地是崔迪斯选择的,他说,对于这样为魔法奉献一生的人,死后作为白树的养分与「魔法」共生,也是一种荣耀。崔迪斯继承了属于这座工坊的一切,其中也包括格拉斯的去留,而格拉斯注意到,这已经是崔迪斯身上悬挂的第三把钥匙了。
“你会去寻找下一位导师吗?”
格拉斯问他。
“不知道,至少暂时不会,因为我要学的,米拉克镇没有人能教我。”
而崔迪斯近乎自负地回答。
“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格拉斯又问。
这次崔迪斯沉默了,半晌,他难得主动询问格拉斯:
“如果我说,我要毁灭「魔法」呢?”
当「魔法」的概念消亡,那格拉斯的愿望也无从谈起。好在,听起来,这位工坊的“新主人”并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格拉斯算了算,自己的寿命不过还剩一只手能数完的时间,如果他加快研究的话,或许能够赶在自己死之前完成“爷爷”交代的使命。
所以,那一天,格拉斯·弗洛格与崔迪斯·弗里德在白树下交换了愿望与誓言。也是在那一天,格拉斯的世界被那个任性妄为的“大魔王”赋予了新的定义。
格拉斯·弗洛格依旧没能理解魔法的真谛,属于青蛙的寿命很快迎来了终焉,可他却若无其事地迎来了寿命之外的又一个春天。白树开花的日子仿佛比往年要早,米拉克镇每到这一时节总是热闹非凡的,但今年却好像比往年更加寂静。
“不好了——”
“你知道吗,代馆长先生陷入了昏迷。”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和柯利弗·因奎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传来,明明阿纳斯塔夏更早迈进工坊的大门,却在语速上输给了紧随其后的柯利弗。那已经是阿纳斯塔夏最为急切的语气了,却不及柯利弗因为兴奋而滔滔不绝的话语:
“我因为按耐不住好奇心而稍微「检查」了一下‘幽灵’先生的身体,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情,我想弗里德先生一定会感兴趣的。”
每次都是这样,每一次,当柯利弗说出“一定会对你有帮助”这种话时,他多半是做了一些疯狂的事,又以研究之名试图拉崔迪斯做自己的共犯。格拉斯对这样的开场白习以为常,他也同样清楚,崔迪斯的下一句一定是不咸不淡的:
“什么?”
是的,这就是柯利弗的圈套,拙劣,但是有效。柯利弗露出了笑容,顺着崔迪斯的话说下去,从代馆长的身体状况、到神话与魔法的渊源、最终说到了图书馆的现状。最终,他停了下来,露出了狡黠的微笑,问崔迪斯:
“说到这个,弗里德先生,我在禁书库看到了十分有趣的东西,想要咨询一下您的想法。”
“我知道,您诞生于一个醉心于魔法的家族,在禁书库里我也见识到了许多由您捐赠的、以您家族冠名的藏书。您的家族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但对于魔法的研究却十分深刻,这也是我好奇的地方。”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却丝毫没有给崔迪斯叫停的机会,转而继续说下去:
“然而,无一例外,他们自称费里德而不是弗里德(They call their surnames Field but not Freed,这个转变比较意会,是英文字母书写的梗,类比中文语境类似把田延长变成由),我很好奇,是什么让您放弃了那片名为魔法的原野,而将自己定义为解脱者?”
您为何脱离了家族,又从您的家族中继承了什么?是什么让您的心境发生了转变,您又为此得到了什么?
一个又一个近乎尖锐的问题向崔迪斯抛过来,在格拉斯看来,柯利弗其实并不关心崔迪斯的过去,至少没那么关心。但只要有一瞬间,崔迪斯为此而产生动摇,而他和阿纳斯塔夏对崔迪斯隐瞒之事感到怀疑,那么柯利弗就已达到了他的目的。
但崔迪斯毫无波澜,和他面对“幽灵”的打趣时的态度截然相反,此时此刻,他是冷静的,像是早就知道柯利弗有一天会来质问他这个问题,而他也为此预备好了一个回答:
“理念不合,仅此而已。”
“是吗,怪不得我对弗里德先生感到亲切,原来我们都是失去了家族的人。”柯利弗耸耸肩,象征性地安慰了崔迪斯一下。不论他是否相信这套说辞,至少眼下,这个回答令他满意,“言归正传,眼下的情况绝不乐观,如果弗里德先生需要我的帮助,请尽管开口。”
说完,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及所见所闻整理而成的报告递给了崔迪斯,而这次崔迪斯没有给他任何回礼,也许是在崔迪斯看来,自己捐赠给禁书库的那些“财产”已经足够支付这笔报酬了。柯利弗离开,阿纳斯塔夏终于插得上话,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简明扼要、甚至为此在等待期间准备了配图来协助自己此次说明:
“黑潮要来了。”
阿纳斯塔夏同自己的室友们说了自己听来的、所见的情况,环伺的死亡书记、涌入的魔兽、纯白的生命、还有不可理喻的特里维亚,这些情况柯利弗没有说明,或许他并不关心,又或许他知道但觉得没必要说。不论如何,情况确实紧急,而他们方才已经浪费了过多的时间。
崔迪斯认真地听着,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字。在阿纳斯塔夏讲述期间,他快步走到窗前,遥望着小镇边缘的情况。当阿纳斯塔夏的连环画翻到最后一页,他们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长叹一口气。
“行,知道了。”最先取得话题把控权的人是崔迪斯,他关上窗,对阿纳斯塔夏说,“我去结界那里看看。”
而阿纳斯塔夏则难得提出反对意见。他抬手拦住崔迪斯,格拉斯似乎是第一次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不愉快: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去做危险的事。”
“然后什么都不做,等第二次黑潮降临,最好再有谁把贤者之石点了,让这里再毁一次?”崔迪斯发出一声冷笑,眯着眼反问眼前的人。
“那个人,不一定,非要是你!”即使阿纳斯塔夏没有办法像崔迪斯一样用言语表现魄力,但格拉斯依旧听得出,他的语气跟往日比有些强硬,“你是觉得,现在,我,我们,保护不了你吗?”
这是格拉斯第一次见阿纳斯塔夏和人吵架,对象还是崔迪斯,这让他一时迟疑自己该不该劝架,又该先劝哪边。但这一次崔迪斯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和阿纳斯塔夏针锋相对,反而挑了挑眉,脸上有一丝转瞬而逝的惊讶。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几欲脱口,却被他生生咽了下去,最终只留下了一句欲盖弥彰的反驳:
“不,那个人必须是我。”崔迪斯的态度难得缓和,却依旧寸步不让,“我跟特里维亚之间,总得有个了断。”
崔迪斯很少提起自己过去的事,格拉斯也没有阿纳斯塔夏作为老同学的那种优势,但他猜得出来,这一定是与七年前的灾难、以及崔迪斯为什么拒绝「魔法」这件事有关的。
“你先回禁书库。”所以,当掌握大致的情况后,格拉斯当机立断出面调停,他向阿纳斯塔夏给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语速快,我劝。”
这句话实在是直切要害,阿纳斯塔夏着实无法拒绝,尽管他完全没有放松警惕。他一步三回头,不住嘱咐格拉斯一定要阻止崔迪斯,不管他要做什么。而格拉斯也花了一定力气才把阿纳斯塔夏从门里塞了出去。
如果说阿纳斯塔夏与崔迪斯的默契是来源于七年前一起做学徒的日子、以及那场大火所带来的人生转折,那么格拉斯与崔迪斯的默契就是来源于那场大火之后朝夕相处的日子、还有他们在白树下对彼此的承诺。
“前有狼后有虎啊。”在阿纳斯塔夏离开之后,崔迪斯发出了一句感叹,他哼了一声,拉开椅子在纸上奋笔疾书,“柯利弗进度不慢,看来我也得加把劲了。”
“恕我直言。”格拉斯隐晦地白了崔迪斯一眼,摊手向崔迪斯索取一个合理的交代,“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死亡书记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你也不是,但你们不是一种类型的疯子。”
崔迪斯“嗯”了一声,于是格拉斯继续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和他扯上关系,又打算做什么。但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打掩护,就得把你的目的和计划说得清楚一点。”说到这里,格拉斯简短地思索了一下,直白地说,“但我还是要说,跟他共享合作成果不是什么好主意。还是说,你也想把这里炸了?”
“你说得对,会造成什么结果,柯利弗才不会在乎。”在面对格拉斯的提问时,崔迪斯以一种相当轻飘飘的口吻,事不关己地解释道,“他只会考虑自己开不开心,换而言之,他所追求的是一片混乱,失序的混乱。”
说到这里,他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继而说道:
“但有些时候,混乱并一定是坏事。当一个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旧秩序被砸碎时,混乱的到来可以说是必然。”
他看向窗外,看到开至荼蘼的白花,还有那不断涌动的黑潮,在一瞬的沉默后,居然露出了畅快的、好像对这一刻早已恭候多时的笑容:
“如果魔法秩序的毁灭就意味着魔法师、乃至人类的毁灭,那米拉克镇上的人还是手拉手一起去死的好。”
虽然想要的结局不太一样,但我想要的混乱,与柯利弗想要的混乱并不冲突,所以,我就稍微利用了他一下。
在谈及自己的动机时,崔迪斯·弗里德是如此解释的。格拉斯本以为七年的相处,自己已经足够理解这位“新主人”的脾性了,但此时此刻,他看着崔迪斯,依然感觉到陌生。
但他依然选择了遵从崔迪斯的指令,向着图书馆的方向奋力跑去。
“我可能会睡很久,可能根本不会醒,可能直接就死了。管他的。”在分别前,崔迪斯如此吩咐他,“柯利弗想要我的成果,就让他拿去吧。不过,我也是稍微有些竞争心的。”
十五天,这是柯利弗·因奎发现不对劲的最晚时间。
——如果在此期限内我没能按照计划醒过来,就把这个工坊连带着我的遗体一起烧干净,什么都不要留下。
既然种子不能在土壤中发芽,那就转化思路,不要用土壤培育种子,而要让种子选择土壤。
那晦涩复杂的炼金术语解释,格拉斯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知道,崔迪斯一定是在做一件很冒险、且愿意为之冒险的事。
就像他在“爷爷”的葬礼时所说的那样,他要把「魔法」的秩序破坏殆尽。
“但是这毕竟是个大工程,我得稍微征求一下那位「投资人」的意见。要是她非要我拿命抵债,那也算我应得的。”
自白树中涌出的线像一枚厚重的茧,将崔迪斯包裹在其中,又在顷刻之间,自崔迪斯的指尖被整理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格拉斯听到了巨大的轰鸣,那是魔法被驱动的声音。绚烂的光自结界破损的地方溢出,流动的彩色凝结成坚固的晶体,不断吞噬周遭的生命力,向着黑潮扩散、蔓延,最终,在层层叠叠的法阵的束缚下归于平静,形成了一道由「魔力」凝结而成的坚固壁垒。
他顿足停留,在环形的廊桥上,他远远地看到,那白色的花开得似乎比往日更加艳丽。但他没有回头,很快便继续向着馆长室的方向跑去。
春日的尾声到来了。
贤者之石白噩阶段,完成。
崔迪斯·弗里德,「暂时死亡」。
当柯利弗·因奎敲响工坊厚重的大门时,推门迎接他的是柠檬挞的香味,还有奶油那甜腻的味道。格拉斯·弗洛格一手托着刚烤好的甜点,一手握着门把手,那张如贝壳一样无机制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格拉斯抬眼看了柯利弗一眼,向房间内的方向撇了撇嘴,熟练地端着盘子、跨过地上的杂物,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这被各种仪器排布得像迷宫一样空间内。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柯利弗从背包里拿出一枚被油纸包装好的小包裹,微笑着问房间的另一位主人。而被点到名的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则看了看自己手中散发着略带焦苦味的物质,又看了看柯利弗手中的礼物,爽朗地回答:
“怎——么——会——呢——?”
阿纳斯塔夏同柯利弗解释,他和格拉斯正要找崔迪斯做这次甜品大赛的裁判,毕竟说到春日节,就该是时令水果与鲜花还有美味的蛋糕不是吗?格拉斯认为融合了柠檬皮与香草的清香的蛋白挞最能表现春天,而阿纳斯塔夏则选择了加入树莓果和红茶的乳酪来庆祝这个节日——虽然很遗憾,他对魔法那不甚精湛的掌控力影响了他在厨艺这一领域的发挥。
“居然,有朋友,要找崔迪斯,一起庆祝,好欣慰啊——”
阿纳斯塔夏试图把柯利弗迎进来,随后他的头上便重重地挨了一下,凶手还十分贴心地注意祸不及斯梯尔直奔阿纳斯塔夏的额头。崔迪斯·弗里德没好气地瞪了阿纳斯塔夏一眼,冷漠地说:
“我可不记得你是我老妈。而且一大早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是几个意思?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没拿糖和香料用我的炉子烤出会动的东西!?”
在数落了一通阿纳斯塔夏之后,崔迪斯才终于意识到,门口还有一个柯利弗在那里眼巴巴地站着。他吸了口凉气,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警惕地瞪着柯利弗:
“别告诉我你也是来抓我参加什么甜品大会的。”
柯利弗歪着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把手中的包裹塞回到了肩上挎着的背包里,迅速又矫健地一把拉上了拉链。
虽然柯利弗那份用来庆祝春天的“心意”被崔迪斯误打误撞地拆穿了——不,应该说,很遗憾未能传达出去,但作为崔迪斯学术层面的搭档,柯利弗来拜访的原因从来不会只有一项。他顺势无视了自己那块或许真的是由糖和香料组成的会动的物质,自然而然地同崔迪斯讲起了自己最近研究的新收获:
“我们最近捕获了一只死亡书记,而我想,其中的一些资料会对您有帮助。”
崔迪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他早就知道即使自己拒绝,柯利弗·因奎也会找到其他协作者来进行这种有些过激的实验,但对方如此坦诚,在被拒绝后仍然选择拿着成果来拜访,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像是在对他说:“我并不介意我们之间的分歧。”
又像是在对他说:“你所坚持的那些繁文缛节毫无意义。”
无论这是一种示好亦或是挑衅,至少,那份来之不易的报告是无辜的。崔迪斯仔细阅读了这份抄写稿上的每一个字,端详着柯利弗送来的死亡书记的组织切片,随即,发出了一声像是自嘲的嗤笑:
“精彩的推论。”
他小心地把收到的礼物收好,难得坦率地同柯利弗道谢,而柯利弗则礼貌地解释:
“这是大家努力的成果。”
崔迪斯当然知道他是指什么,米拉克镇学术会,一个自图书馆衍生出来的组织。能够加入那里的人,研究方向或多或少都有些……至少,在常人眼里,不是那么安稳。自从“幽灵”默许他们的行动后,他们的研究手段就更加激进。当然,崔迪斯也曾接到过这个组织的橄榄枝,但他实在无法想象一群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侃天说地的样子,而且,同时考虑那么多人七嘴八舌的需求实在是太费劲了,所以他便以嫌麻烦为由拒绝了,而柯利弗便因此成为了两边的纽带。
虽然不知道这个“他们”到底出力多少,但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只要不需要自己扯上关系,崔迪斯并不在意自己的研究成果会被人拿来做什么:
“回礼。”他这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密封的匣子。柯利弗笑着接过来,他每次都会说崔迪斯实在是太客气了,但每次也没有真的拒绝。他打开盒子,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
“玻璃?”
是的,毫无疑问,那是与玻璃镇盛产的玻璃别无二致的物质。柯利弗看着那五光十色的晶簇,露出了不解的神情。而崔迪斯没有回答,只是划了根火柴为自己点了根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重叠的摩擦声中,柯利弗不禁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匣子中的玻璃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在接触到空气后,迅速向外蔓延。崔迪斯伸手将匣子关了起来,用手捻起一块因外力而折断的晶状物,熟练地用脚尖踢开一角棉毯,隔着那坚硬又厚重的织物将剩余的碎片碾碎:
“是的,玻璃。”他回答,“由贤者之石转化的玻璃。”
说罢,他拍了拍柯利弗的肩膀,似笑非笑:
“拿去玩吧。”
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消息,膨胀的算式几乎在一瞬间自柯利弗的脑中炸裂开来。他喃喃自语,不断念叨着各种可能性,半晌,他冲崔迪斯挥了挥手,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
“等我有眉目了,我会再来拜访的,弗里德先生。谢谢你的礼物,春日节快乐!”
在一声巨响后,工坊内重新归于寂静。里屋断断续续传来阿纳斯塔夏和格拉斯的说笑声,他们似乎在为如何在点心中增加惊喜而讨论不休。牛奶和糖精的香气与烟草燃烧的苦味混合在一起,让房间内的空气变得有些浑浊。崔迪斯·弗里德掐灭了手中的烟,转身推开窗户。和煦的风带着午后的阳光缓缓涌入了房间,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白色的花瓣。他看向窗外,不远处的树林中,白树正舒展枝条,肆意展现生命的力量。
崔迪斯久久地凝视着这一幕宁静又温暖的画面,仿佛时间也于此刻精致。而在他的室友们呼唤他,迫不及待地让他品尝他们最新出炉的作品时,他才终于有了一丝对生命、对生活的真实感。
是啊,春天来了。
“厄尼里依,哦,厄尼里依。”
“贪恋你的人都长出了多余的骨头,三千只闪闪发光的玻璃杯,四散在漂亮的格拉拉斯镇。”
“厄尼里依,厄尼里依,泪流满面的梦之城主。”
……
“你恩赐的那些泡沫般的美梦,我们全都不要了。”
哐当——哐当——
崔迪斯·弗里德是在火车尖锐的汽笛声和煤炭燃烧那淡淡的苦味中缓缓由梦转醒的。不知是长期作息不规律导致的疲惫,还是长途旅行所必然伴随的困倦,这一觉他睡得尤其安稳。钢铁筑成的“货箱”承载着它的“行李”,悠哉悠哉地沿着沙石与枕木铺成的轨迹前行。崔迪斯用余光看向窗外,无尽的田野与河流随着沉闷的节奏撕开一角,露出了城镇边缘的一隅。而后,他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他正靠在格拉斯·弗拉格的肩上,而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正坐在对面,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长途旅行这种美好的词语跟崔迪斯·弗里德向来是无缘的,他连自己的工坊都鲜少离开,更遑论出发去米拉克镇之外的地方了。但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阿纳斯塔夏自禁书库换班回来,突然神神秘秘地四处打量来打量去。以崔迪斯对他的理解,这种时候阿纳斯塔夏多半是打算做些什么的,而且通常不是好事,所以崔迪斯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了空气。但格拉斯总是非常配合的,不知是因为这位人造物习惯与人为善、还是他同样对周围万事万物感到新鲜,总而言之,在这种场合,格拉斯总会给阿纳斯塔夏一个台阶,或者说,一个舞台。
于是阿纳斯塔夏毫不客气地站了上去,像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他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张传单,对他的两位室友宣布:
“我猜,或许,你们会,对一场,去玻璃镇的,火车旅行,感兴趣。”
玻璃镇,位于米拉克镇北部的小镇。二者虽然是邻居,但是彼此之间并不互通,甚至可以说是关系十分恶劣。就好像灾难是一个地区必须经历的阶段,玻璃镇也曾因一场瘟疫而面临灭顶之灾,并且那里的人似乎至今认为那是魔法师的错。无论如何,这座城镇看起来并不是一个旅行的好去处。
但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总有办法说服他的室友。
“玻璃镇曾经叫格拉拉斯镇,这是巧合吗?还是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另有原因?你不想知道吗?”
他对格拉斯牵强附会。
“一个完全拒绝魔法的地方,你难道不好奇吗?而且听说他们那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说不定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他对崔迪斯循循善诱。
就这样,根本不给人反悔和细想的余地,两位室友就这么落入了阿纳斯塔夏的圈套。当崔迪斯提着行李走到步道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把采购这种事安排给这位始作俑者,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只能安慰自己眼前两个如同来郊游一样的家伙绝对会乱买一气,并在踏上火车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倒头就睡。
“……”
勉强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崔迪斯长长叹了口气,他对阿纳斯塔夏把自己拉下水这件事并没有完全消气,但他必须承认,自己的心思完全被这个干什么都慢吞吞、脑子却有时转得特别快的混账拿捏了。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打了个哈欠,把眼镜从桌子上摸起来戴上,心不在焉地问阿纳斯塔夏:
“哪学来的?”
“真难得,崔迪斯居然会对歌谣感兴趣。”格拉斯平淡地发表感叹,而阿纳斯塔夏则带有一丝炫耀意味地拿出一枚册子向崔迪斯介绍:
“哼哼——当然是——旅游宣传手册——”
他还想同崔迪斯展示其他自己为了这次出行而做的功课,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讲述厄尼里依的传说,崔迪斯便凭着多年相处的经验在他说到第十个字的时候掐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三千的玻璃杯应该是对应三千梦神,住在海的彼岸、冥界的边缘。”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像是在讽刺谱写这首歌谣之人的傲慢,“他们是想说自己是梦的化身、神的后裔吗?”
“哦——没想到,你对神话,也有了解。”阿纳斯塔夏配合地为崔迪斯鼓掌,而格拉斯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站起来把清醒过来的崔迪斯拽到了一边,自己挤到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玻璃镇景色。
汽笛发出尖锐的哀鸣,漫长的旅途在一阵喧闹声中画上了休止符。风中隐隐传来鲁特琴的音色,玻璃镇的一切都是光鲜亮丽却又静悄悄的,像一幅盛开在初夏的画。
“欢迎光临玻璃镇,我是海德,是这里的死亡书记。”
在不知走了多久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位,或者说,唯一一位勉强能够算得上是迎接他们的人。黑色的打字机在机械的嘀嗒声中不断地向外倾吐墨水,长长的纸卷不断堆叠,直至曾经隶属于这里的姓名充满了整个房间。
崔迪斯凝视着那双被黑雾包覆的手,直到格拉斯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和海德握手,并突然意识到,平日里负责做这种无聊事的阿纳斯塔夏不知何时便消失了。
“崔迪斯·弗里德。”他不情不愿地介绍,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好,“这位是格拉斯·弗洛格。”
格拉斯乖巧且配合地向海德躬身行礼,而海德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在意方才那不太自然的停顿,顺势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我听说过您,特里维亚祝福之人。”
“……?”
崔迪斯有一瞬恍惚,甚至难得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海德说的人自己。他发出一声干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反驳,他问海德:
“你认为这是祝福?”
而对方回答:
“特里维亚注视着一切。”
崔迪斯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反而真正笑出了声,轻描淡写地说:
“可以看出,你很尊敬那个特里维亚。”
海德并未听出这是一句讽刺,同崔迪斯郑重地回答:
“是的,玻璃镇的子民无一不敬仰她。”
二人鸡同鸭讲、话不投机,好在格拉斯惯是擅长打碎话题的,他在崔迪斯暴露自己是魔法师、准确的说,曾经是魔法师的身份之前,适时介入到了二人之间,直勾勾地盯着海德身上多余的手,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满是对新事物的好奇:
“不向我们介绍一下这里吗?”
“哦,是的,当然!”海德热络地回答,仿佛刚刚的不愉快从未发生——不如说,在他看来刚刚本就没有任何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他同二人介绍起这里的技术、历史、以及他们引以为傲的玻璃,在五光十色又闪闪发光的造物们的包围下,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宝石所点缀的。格拉斯四下打量着,不时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有时听到海德说出自己熟悉的词语还会搭一下腔。而崔迪斯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坏了心情,兴致缺缺地跟在后面,既没有对这里的仪器产生什么兴趣,对这里的技术也是走马观花。
“厄尼里依,哦,厄尼里依……”
那首歌谣的旋律依然萦绕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折磨着他的神经。街上空无一人,但他笃定自己始终听得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在议论那晦气的魔法、讨人嫌的不速之客、还有这里的灾难,是的,持续至今的灾难。
“如您所见,我们这里有引以为傲的最近技术,无论是医疗还是科技。”
他听见海德在孜孜不倦地讲述有关这里的一切。
“也许这里更为适合您也说不定?”
他听见有人在向他询问。
“崔迪斯·弗里德?”
他猛地回过神,透明的玻璃像是一道分明的界线。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标与令人费解的字符。他看到与自己面容无异的男子坐在对面,手指在像打字机一样的案件上飞舞,而后,一组又一组文件便跃然在那镜面上。他闻到了烟草燃烧的气味,还有咖啡豆研磨成粉齑被煮开的香味,不需要魔法、不需要炼金术、也不需要支付生命,那里的人可以在谈笑间完成这里的人需要用很繁复的步骤才能完成的事、可以在一瞬间完成这里的人甚至不敢想象的事。
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而他不自禁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他的指尖碰到了冰冷的光面,而后,他的视野陷入一片漆黑。他听到有人慢悠悠地在他耳边说:
“抱歉——这位先生——有约了——”
而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是如此猛烈,几乎让他感到窒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湖面吹来的冷风,不知何时回来的阿纳斯塔夏放开了他,蹦跳地转到他的身前,嬉皮笑脸又可怜兮兮地同海德说:
“房东搬家,我就要流落街头了——”
“哎呀,那就难办了。”海德依旧从善如流,接着阿纳斯塔夏的话说,“看来挖墙脚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
“嗯,看够了。”而与此同时,格拉斯也伸了个懒腰,一手拖着崔迪斯的领子,一手抓着阿纳斯塔夏衣服上的绑带,不由分说地拖着二人离开,“赶车。”
就这样,这场旅途似乎才刚刚开始便虎头蛇尾地落下帷幕。坐在松软的椅垫上,崔迪斯把头靠在车窗上,沉默地看着窗外,而阿纳斯塔夏坐在他身边,愉快地和头上的斯梯尔玩耍着。崔迪斯没有问他去了哪里,而他也没有问崔迪斯看到了什么,仿佛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谢谢。”
半晌,崔迪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单词,而阿纳斯塔夏则像等这一刻很久了一样,挺胸抬头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枚口袋:
“你确实应该谢谢我。”
崔迪斯皱着眉头将之打开,里面是一摞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不用问也知道,这家伙去哪里做了一些会被当地守卫追杀的事,而很难说海德对此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有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厄尼里依,厄尼里依,泪流满面的梦境之主。”
“徒劳地看着赋予其形体的城镇日渐沉没,追逐着我们。”
“请别再缠着我们了,你这不幸的石头。”
而格拉斯突然没头没尾地哼唱起了那首歌谣,将其中一片碎片拿在手中端详,百无聊赖地对崔迪斯说:
“如果这首歌是真实的。”
他顿了顿。
“你说,这会不会是,另一种贤者之石?”
在阿纳斯塔夏的记忆中,妈妈总是温柔与了不起的代名词。
他的家庭并不复杂,作为魔法师的妈妈、作为乡绅的爸爸、天赋异禀的哥哥、还有一只叫拉姆达的小羊。哥哥的身体不好,但是读书识字很快,总会给他讲很多的故事;爸爸虽然没有使用魔法的天赋,却会带他在田野间疯玩、教他爬树和采摘的技巧;至于妈妈——她就像奇迹的代名词一样,每次阿纳斯塔夏疯玩回家,总会有热汤和加了砂糖与黄油的面包在餐桌上等着他。
在这段被时间不断美化的岁月里,阿纳斯塔夏总是幸福和快乐的。作为家里的次子,他不需要继承家业,也不需要考虑任何复杂的事。他每天会跑过丛林去看白树;会跟着羊群到结界的边缘,如果看到黑影那就是该回家的信号;也会走到集市中,帮爸爸用羊奶和羊毛换面粉与鸡蛋。他会兴奋地趴在哥哥的床边,兴奋又悠闲地讲述今天的所见所闻。
每每这个时候,哥哥总是看向窗外,摸着他的头,对他说:
“真好啊,等我病好时,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是的,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阿纳斯塔夏如此坚信并祈祷,从冬天等到春天。但哥哥依旧咳嗽得厉害,要喝的药剂也越来越多。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当湖边的野花开遍时,妈妈突然把他叫到书房,让他学着念一段晦涩的咒语。
也就是从那时起,阿纳斯塔夏知道,自己的童年结束了。
虽然爸爸是靠他的爱娶到的妈妈,但对一个四口之家来说,只有些许田地和家畜是远远不够为两个儿子的未来做打算的。妈妈现在可以用医馆和魔法来赚钱,但哥哥需要的药材总是不便宜的,妈妈的魔力也总有枯竭的一天,如果家里没有新的魔法师顶上,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即使哥哥再如何聪慧,他那如风中残烛一样的身体,又够他使用几次魔法?
也就是从这时起,阿纳斯塔夏在过去无人在意、甚至被认为是可爱的缺陷失去了被包容的特权。他总是慢半拍的反应、不花时间根本捋不直的舌头、还有他那笨拙的说话方式,这些对于一位无忧无虑的次子而言无伤大雅,但对于一名魔法师而言毫无疑问是致命的。
毫无疑问,阿纳斯塔夏是努力的,但正是这份努力显得他的残缺更加滑稽可笑。当他启动加热魔咒的次数已经足够令一壶水沸腾,而他仍然执拗地想把那些字节完整念出,以至于冬天的房间却比夏天更炎热;而隔壁哥哥摔下床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但爸爸的脚步声却并没有响起因为此时他应该在集市上;当厨房的柴火传来噼啪声,灰色的浓烟滚滚涌出,妈妈明明是伟大的魔法师却要像个厨娘在厨房里忙碌,阿纳斯塔夏听到了清脆的声音。
并不是什么东西碎掉了,但也许确实是什么东西碎掉了。
妈妈的巴掌落在了阿纳斯塔夏的脸上,他看见她的眼神在转瞬之间从怒不可遏到惊慌失措,他看到她慌乱地蹲下抱着他的脸检查他的伤势。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而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地板,良久,对她说:
“妈妈,我愿意去做学徒。”
就这样,阿纳斯塔夏离开了家,并不算很远,每周依然有机会回来。但每每他推开门时,家里要么是静悄悄的,要么爸爸妈妈在争吵又和好。他总是拉开椅子坐下,像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一样,独自把饭吃完,把碗筷洗干净,再偷偷溜进哥哥的房间里。
哥哥总是在睡觉,但只要他叫他的名字,哥哥就会抬起眼皮,转过头看向他。
他说:
“斯梯尔,我回来了。”
“我交到朋友了。”
他想说自己的魔法研究并不顺利,他想问斯梯尔为什么迟迟不能履行他们的约定,但他说不出口,只能苍白地说:
“我很好。”
这段普通的对话总要花上常人两倍的时间,斯梯尔总是等不到他说完便又睡了过去。他偶尔也还是会去结界的边缘,看一望无尽的原野,看低头吃草的羊群,看蠢蠢欲动的魔兽。牧民从不肯听他说话,有那个时间,他们早已可以通过经验判断发生了什么、该做什么。阿纳斯塔夏沿着小路走进小镇,风在他耳边吹拂,魔兽的黑影在不远处蠕动,被抛下的老年羊在边缘悠闲地吃草,没有谁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又好像大家都早已知道一会儿之后会发生什么。
“斯梯尔,你知道吗?我遇到了一个怪人。”
“他告诉我,如果咏唱很慢,就画法阵。”
“我可以做魔法师了。”
“斯梯尔,你为什么不肯醒过来呢?”
阿纳斯塔夏的生活依旧如常,他会趴在哥哥的床边,和他讲述自己所经历的事。但这次斯梯尔并不会再回应他任何,哥哥痛苦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好像陷入了一场噩梦,无法醒过来。
然后,在某一天,那场大火突然而然地席卷了米拉克镇,没有给任何人机会与时间。阿纳斯塔夏既没有成功画出可以得到认可的法阵,也没有等到斯梯尔醒来。他看着冲天的火光,周围人的惨叫已经沉寂,他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这场火和他过去念错咒语引发的混乱全然不同。他回过头,拼尽全力向家的方向跑去,烟尘已经扩散开来,牧民在抢救他们的资产,魔法师在保护他们的书籍,并没有人有余裕去关心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
他回到了家,大门紧锁,他透过阁楼的窗户看到了哥哥的影子,还有妈妈,是的,温柔的、包容的、无所不能的妈妈。他看到她站在窗边,嘴一张一合,魔法的光芒在房间中弥漫,直到与火光融合到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他抬起头,对上了妈妈的视线,他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妈妈也在看着他,眼神依然慈爱,他惊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妈妈说过话了。
“你回来了。”他仿佛听到妈妈在向他问候,“阿纳斯塔夏,你总是这样,做什么都慢一步。”
女巫凄厉的笑声与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在顷刻间,承载了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的一切的房屋轰然倒塌,而他只是看着也只能看着。他徒劳地看着满地狼籍,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想要善后又不知该如何善后,而能够训斥他的人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万事万物都有代价,而眼前发生的种种,或许就是妈妈长久以来,为名为“家”的魔法所支付的代价。他不知在废墟边缘站了多久,直到一场雨降下,直到他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爸牵着马,车上有些可怜的物资,对四个人来说有些紧张,对两个人来说却刚刚好。爸爸看着房子的残骸,表情复杂,似乎难以置信却又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不等阿纳斯塔夏说什么,他便抱住了他,同他说:
“会好的,阿纳斯塔夏。”
而阿纳斯塔夏把头埋在爸爸的怀里,仿佛这样他就不用因此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而羞愧。
这场大火带走了所有,离开米拉克时,他们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行李需要带走。在车轮混动时,阿纳斯塔夏最后一次看向曾经家的方向,他突然看到堆砌的残垣有一丝松动,他不假思索,跳下车、用手扳开砖瓦,一个毛茸茸的头从灰尘与碎石中探了出来,慢悠悠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
既不是魔兽也不是人造物,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也不知该如何称呼的生命。阿纳斯塔夏抱起那只獭猴,而它自然而然伸长了胳膊趴在了他的头上。
“我可以养这个吗?爸爸。”
他问,而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便开始了漫长的旅途。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对崔迪斯·弗里德的第一印象很难说是良好,这确实不怪他,不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很难有人在第一次见崔迪斯时就感觉到多么美妙。
不过那时候的崔迪斯还不是如今这只只会趴在工坊里奋笔疾书的蛞蝓,虽然不到恰恰相反、但也着实让人难以置信,彼时的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傲慢的——当然,阿纳斯塔夏并不否认,如今的崔迪斯给人的感觉也差不多。
在阿纳斯塔夏刚成为学徒时,崔迪斯便已是米拉克图书馆的常客。初来乍到的阿纳斯塔夏没有朋友,已经在这里许久的崔迪斯也没有。区别是,周围人很乐意以崔迪斯为话题:
“嘿新来的,你知道吗?这已经是他的第二任导师了。”
阿纳斯塔夏理所当然地想象出一个怪胎、一个学艺不精被逐出师门的可怜虫、一个为学习魔法而无暇他顾的书呆子的形象,但当他真的见到崔迪斯时,他便知道其他人嘴里说的“这话可别让他听到”是一种怎样的意思。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导师是崔迪斯·弗里德的第二任导师。他的第一任导师是他的父母,醉心于魔法理论研究的弗里德夫妇,在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崔迪斯之后,便把他们在米拉克镇的藏书与工坊留给了他去隐居了;而他的第二任导师、也是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导师,一名专精咏唱技巧和法阵设置的学者,对他的授课也接近了尾声。阿纳斯塔夏很快弄清了崔迪斯不可一世的资本,无论是魔法本身,还是名为魔法师的身份,崔迪斯都像为之而生。没有人愿意和注定无法超越的人做朋友,尤其是崔迪斯的这种性格,只会平等地刺伤所有人。但阿纳斯塔夏却想:
这样难道不无聊吗?
虽然有人说魔法是高深的学问、是少数被选中的人才能接触的秘典,但对于先天魔力、或者说,生命力旺盛的阿纳斯塔夏而言,魔法不过是一种发泄精力的渠道,一种爱好,一种消遣。
魔法应该是让人愉快的存在。
但是在崔迪斯身上,阿纳斯塔夏从未有哪怕一瞬感受到过那种“快乐”。
而他第一次和崔迪斯说上话则是在藏书室内,那时那场大火还没有毁了一切,只要导师不追究,这样可以安静地自由练习的地方并不难找。阿纳斯塔夏为缠绕在舌头上音节和单词所困扰,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把那跳跃的咒文正确拼出。诚然,对阿纳斯塔夏这样的人,使用魔法的成本是低廉的,但神为他打开一扇窗就会帮他封死一扇门——对于其他魔法师而言只是稀松平常的效率,对于阿纳斯塔夏而言确实无法破解的难题。
有些事是努力也无济于事的,因为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天赋”的东西存在。但普世意义上,这种勤奋是值得表扬的。
遗憾的是,跳出常规的人、无法用常规来解释的人也是存在的。阿纳斯塔夏想找一处不会打扰人的空间,却从未考虑过为何对于一方小小的工坊而言,唯独这里没有其他学徒靠近。他的刻苦吵醒了同样为瓶颈所困的“怪物”,阿纳斯塔夏被一声突兀的巨响吓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而被当皮球一样踢过来的空墨水瓶狠狠地撞到他身侧的墙上,在顷刻之间四分五裂。
“吵死了、吵死了!”崔迪斯·弗里德黑着一张脸向阿纳斯塔夏走过来,尽管他的步伐摇摇晃晃,但自他喉间飞速混动而出的谩骂配上他的表情已经足够可怕了。对于尚在发育的少年们来说,即使崔迪斯什么也不做,他的身高也足够给其他人一种天然的压迫感,而他显然毫不吝啬地将这优势发挥到极致,一把将阿纳斯塔夏推在墙上,哑着嗓子讽刺道:
“大地女神在上,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咏唱——你真的想过要好好地把那些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就应该能完整念出来的东西组合成魔法吗?”
他语速很快,和阿纳斯塔夏是截然相反的极端,而且来势汹汹,让人瞬间就能明白为什么同期的学徒都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害怕他。
但阿纳斯塔夏却用余光盯着那只把自己堵在墙边、被墨渍和碳灰浸染的手,不禁想道:
魔法师的手可真漂亮啊。
崔迪斯并不知道阿纳斯塔夏在走神,也许他知道只是不在乎,不管怎么说,如果他知道此时眼前的人在想什么一定会大发雷霆,好在阿纳斯塔夏的反应速度和语速并不足以让他在此时此刻发表感想。
“说真的,”崔迪斯的恶言还在继续,他根本不在乎阿纳斯塔夏的感受,他人的自尊心与梦想在他看来远没有自己来之不易的午睡被打搅重要,“我说真的!你和导师有仇想坏他名声?或者你梦想是做默剧演员但你家人非把你塞过来?不然我实在想不到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呆在这里!”
一口气说完之后,也许是气消了些,他把阿纳斯塔夏松开,头也不回地钻进书架之间。
“如果你只是单纯有病,那就去画魔法阵画到两只手都断掉!”他说,“你总不能两边都是残废。”
阿纳斯塔夏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崔迪斯的背影,慢悠悠地问他:
“两只手都能画法阵,是能实现的吗?”
他的语气与尾音拖长的习惯在这种氛围下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但对于崔迪斯这样的人来说,倒也无所谓冒犯不冒犯。他最后一个单词还没说完,崔迪斯便把桌上的笔架拎起来砸向他,与此同时,一支羽毛笔还在那位目中无人的家伙指缝中间飞速旋转: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崔迪斯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反问他。
而阿纳斯塔夏却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他几乎要冲过去抱住崔迪斯来表达自己的感谢,他问他:
“也就是说,如果我,画画的速度,能像你说话一样快,我就可以留在这里了,对吗?”
崔迪斯既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回给了他一个冰冷的单词:
“滚。”
最终,阿纳斯塔夏还没等到崔迪斯同意跟他共用一间实验室,那场大火便将米拉克镇染红。阿纳斯塔夏和家人离开了这里,去其他地方重新开始,但他最终兜兜转转,又踏上了这片土地。时间总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也会保留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他已经不做魔法师了。”
而在某一天,阿纳斯塔夏偶然从庞杂的信息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有些恍惚,一时难以置信:
“谁?”
三位导师,三间工坊,三种魔法的传承人。在那场火灾后,崔迪斯·弗里德的生活也依然在继续,甚至一度成为传奇,但很快又在某一天,某个普通的一天,某个毫无征兆的一天,他丢掉了魔杖、将全部继承来的藏书和手稿捐给了大图书馆、将大地女神的眷顾弃若敝履,像是临时起意,又像是蓄谋已久,从此蜗居在自己的工坊闭门不出。
人们都说他疯了,阿纳斯塔夏不置可否,但他很难想象崔迪斯放弃魔法的样子,他很难想象那个人这么做的理由。
并非好奇心作祟,也非求知欲所指引,阿纳斯塔夏只是遵循禁书库的职责去拜访一位古怪的研究者。
他推开被重重术式禁锢的门。
“看什么看自己的研究自己搞!”
“你追求的魔法真谛就是把自己玩死?好得很出门左转把自己吊死在白树上你也算落叶归根。”
“正好我这缺素材你自己进坩埚里把自己煮了,至少比你把这笔画下去死得体面点!”
黑发的青年嫌恶地抱着一摞书,像看到脏东西一样跨过了绿发的魔法师用蜡笔在地板上绘制的图案。他们在激烈地争辩魔法是什么,虽然好像局面完全倒向了其中一方。阿纳斯塔夏靠在门边,清了清嗓子,房间中的人这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你是?”
崔迪斯·弗里德并没有认出他,也没有在意他是如何进来的、又想来做什么。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歪着头,装腔作势却毫无气势地同二人宣告:
“禁书库例行检查——”
他歪着头,轻飘飘地说:
“这间屋子,两个人住太空了,我想,你们需要一位新的室友。”
叮咚——叮咚——
崔迪斯·弗里德偶尔仍会梦见他第一次在集市上看到八音盒的场景。只要轻轻扭转发条,精致的小人就会在温柔的旋律中不断旋转下去。
不断旋转……
咔哒。
梦总是在循环往复的音调失控之前戛然而止。他睁开眼,后脑传来的钝痛固然让人在意,却不及指尖上弥漫开来的烧灼感来得迅猛。他索性躺在地板上,抬起头便能看到一张柔和的笑脸。崔迪斯摸索着把掉到了一旁的眼镜重新架回到鼻梁上,这才若无其事地坐起来,同那人说:
“哦,是你啊。”这算是一种小聪明,其实他并分不清来的人到底是哪个,这种没什么特色的笑容实在是太多,在他看来都差不多。他只是从来访者出现的时间节点,以及对方打招呼的方式勉强做出判断,而他的推论一向比较准确,“我似乎没做什么能把图书馆连带一起炸飞的事。”
即使距离那场烧毁了诸多魔法结晶的大火已经过去了七年,但对于生活在米拉克镇的人、尤其是魔法师们而言,这道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许多人对此避之不谈,但崔迪斯不在乎,而魔法师们的代管者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平静地笑着,没有拆穿崔迪斯那点小聪明:
“是的,你设置的结界很好地起到了防护作用,需要修缮的部分还在可以接受的程度。”
崔迪斯扯扯嘴角,像是发出了一声冷笑,但这确实是他在试图表现诚意。客套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扭头走向被自己搞出来的震荡弄得满目疮痍的工作台,娴熟地从一片废墟中抽出一张草纸。手上的刺痛又适时向他发出抗议,提醒他还没给自己的伤情做处理。但崔迪斯不在乎,他的精神和他的身体搭伙二十一年,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彼此,如果哪天一方不行了,他就这么躺进棺材,或者连棺材都没有随便在哪里变成一具残骸。
既然手很难拿住钢笔,他就干脆用手指沾着还剩一半的炉中溢出的煤灰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几行公式递给眼前的人。被称为“幽灵”的代馆长对崔迪斯的研究有些兴趣,也许是单纯地怕他走前任馆长的老路,让那场大火在七年后死灰复燃;也许那家伙只是单纯好奇一个尚且还活着的魔法师能拒绝魔法到什么程度;又或者只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贤者之石如果能被解构和再造是一件好事。不重要,崔迪斯对“幽灵”的目的毫不关心,毕竟他也不是为了谁才决定做这项研究。
“土壤已由黑到死。”他解释,也不管对方对另一个领域的术语是否理解,“剩下就看种子是否能被种下。若能,便可培育,任其由死向万物。”
崔迪斯故意说得晦涩,但“幽灵”听得十分认真,甚至还给出了一些模棱两可的意见:
“如果格罗斯还活着,或者我还记得更多,这一定会是一项伟大的成果。但很遗憾,如今的米拉克图书馆很难给你更多的帮助。”
但他又说:
“如果你想回头借阅弗里德家的藏书,我倒是……”
崔迪斯那可怜的耐心却在这时到了极限,他推开门,对“幽灵”做了个“请”的手势,礼貌却很难说是友好地示意他可以拿着这个月的报告消失了。而“幽灵”依旧不置可否,冲他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如他所愿如雾气一般带着那卷羊皮纸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呵,果然本体根本没出现。崔迪斯“嘭”地一声把门关上,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疼痛如果再不处理,或许他就别想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正常工作了。他看着工坊内的一片狼藉,叹了口气,踢开一块陶罐的碎片,扒拉出一袋还剩一小半的咖啡豆,囫囵将之倒入自己的嘴里嚼碎。
要收拾东西、坏了的设备也要重新买、还有新的材料。钱、钱、钱,到处都要钱,早知道他当初就不应该把家里的藏书塞给那个坐轮椅的,应该拿去卖钱。如果是在过去,他还在修行魔法的时候,这种事从来不是问题,只需要几个单词、几笔简单的勾勒、一点小小的生命力,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所以有个烦人的家伙常常说,他浪费在亲力亲为的时间已经足够拿来支付“奇迹”的代价了。
但这些问题如今对崔迪斯·弗里德而言依旧不是问题,他总有办法解决一切,比如这一团糟,比如——
“呀——Ciallo——”
正想着,一只眯眼笑着的猴子出现在窗棂边,紧接着,一个比孔雀还要花哨的头自窗户外探了进来。那个烦人的家伙总是这样说到就到,理所当然地通过缝隙从外面把窗户打开,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物地把自己挤了进来。
而这次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侵略行为并没有引来崔迪斯·弗里德的抱怨和辱骂,恰恰相反,他靠着墙,冲他露出了阴森的笑容:
“啊啊,你来的正好。”
(因为也没什么实质内容物而且怕污染时间轴就不响应了。)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是个善于享受生活的人,格拉斯·弗洛格是个善于理解生活的人,而崔迪斯·弗里德则是与生活无缘的人。
与他的两位室友相比,崔迪斯的习惯简直可以用糟糕来形容。对尼古丁与咖啡因几乎有成瘾性的依赖,饮食与作息方面更是一塌糊涂,不懂时尚、不喜社交。定期体检的医生常说,如果不是他有定时锻炼的习惯,他在哪天猝死也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而就算他保持着锻炼的习惯,心肌梗塞什么时候找上门也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
而两位室友的到来可以说,某种意义上延迟了崔迪斯被死神讨债的时间,就连新生科技的同事都说,好像从某天开始,崔迪斯身上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点的人味,或许也是因为这层原因,崔迪斯至今也没有下定决心与那两个麻烦的家伙彻底断绝关系。
事实上,崔迪斯并不是一个厌世的人,他那模板一样的人生并没有一笔经历让他产生寻死的想法,但同样,也不曾有哪个瞬间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活得精彩。虽然说生存是灵长类作为智慧生物、作为一个具有生命概念的生物所应有的本能,但是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找不到自己人生意义的家伙出现,而崔迪斯恰恰是其中之一。
他活着,也仅仅是活着。或许这句话是最适合形容崔迪斯·弗里德当下的文字。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阿纳斯塔夏确实是擅长激怒崔迪斯的,无论是他那慢悠悠的性子,还是那无意识中就可以毁灭一切的破坏力。当崔迪斯顺手把茶几上格拉斯买回来的苹果囫囵塞进阿纳斯塔夏那又喜欢喋喋不休又喜欢拖长音的嘴里时,不得不说,那种时候崔迪斯人格看起来反而比较健全,哪怕单拿出来说的话他仿佛像个躁狂症患者。一个无论遇到什么都没有情绪波动、无论发生什么都永远是那副死鱼眼的家伙与其说是无趣,不如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恐怖,或许这也是为什么阿纳斯塔夏执着于用各种手段从崔迪斯身上看到哪怕一丝变化。
但遗憾的是,这种波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器官已经被焦油和烟尘侵蚀到一定程度,在增殖的癌细胞面前一切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当然,这并不是说崔迪斯已不幸罹患肺癌,这是一种比喻或者说,一种将来时——崔迪斯很快就对此麻木了,就像他对他那没有多喜欢也没有多讨厌的人生。
而他对于《伊米尔的叹息》也是如此。
与百无禁忌的MOMORPG相比,单机类的S·RPG可谓是过分循规蹈矩的。当一个游戏自由过头,没有棋盘也没有固定剧情时,本就是“村民A”定位的崔迪斯·弗里德——或者,我们现在该叫他由阿纳斯塔夏赐名的AnAstAsiA,不重要,总之失去任务指引和目标的他就会彻底退化为戳一下动一下的NPC。
宏观来看,就连这部游戏里真正的、也许是由哪位真实存在的人物演化而来的、由数据组成的NPC看起来都比他富有主观能动性。
漫无目的地跟着人流行动,漫无目的地混在人群之中等待有人能够点到他的名字,上一次这么无所事事好像还是中学时代被抽到篮球队,而他在此之前根本没有接触过球类运动,只能像一个亡灵一样在球场上游荡。
“你也好奇吗?”也许是察觉到他毫无焦点的视线,如海洋一般静谧的“牧师”主动和他打起了话来。崔迪斯愣了一下,确认确实是在叫自己之后,他点点头。
抛开游戏背景和玩法不提,在崔迪斯·弗里德成为“AnAstAsiA”后,他对这里光怪陆离的设备、轰鸣的机械、还有那些被称作“迷像”的“生物”确实有那么些兴趣。比起这里的原住民曾是谁、迟早会由主角们亲手揭开的谜题与前因后果,他更好奇这里的科技树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所以他问:
“要拆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他唯一算得上是趁手的武器,一柄冰冷的螺丝刀。任何攻击厨子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是的,但是如何定义攻击、又要如何定义后果?在这里的死亡意味着什么?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无论是好的结果或是坏的,这一切的行为终归是有意义的。
也许是想得过于出神,又或许还带着一丝故意,崔迪斯迈出了脚步。
而后。
鲜红的、蠕动的、挥洒的、还带着一丝甜味的血与肉从天而降。预料中的痛感没有如期袭来,取而代之的是来自某人生命的温度浇灌在皮肤上那有些黏腻的触感。一切发生的是那么突然又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作为当事人的崔迪斯并未比周围的人更快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昨天还在活蹦乱跳和同学相认、还在为正在发生的事配以旁白的“战士”此时已有半边身体被卷入了机器中。好像时间被暂停了,人们慌乱地一拥而上,随后嘈杂的声音才一并爆发开来。本来应该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但因为当事人的不以为意,很快就被打着哈哈跳跃了过去。
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少女用很轻描淡写的语气形容着此时的感受,她的肉在厨师精心的烹调下变成了盘中美味的佳肴。在一瞬间的视线交错,她询问崔迪斯:
“不介意的话,请用?”
崔迪斯凝视着那被切片堆叠在一起的食物,那曾属于某人肢体的一部分,他摇头,而那鲜美的肉块很快便被分食殆尽。神秘的紫色“引路人”刷了卡,带有波点的创可贴很快将那骇人的伤口抹平,聚在一起的主角们也随之分散开来,如那在几分钟前还不甚整齐的断面一般,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别想了。”有人在拍崔迪斯的肩膀,是昨天那个第一个和他搭话的“盾卫”,那人好像是在安慰,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提议:
“有新区域开放了,去看看吗?”
崔迪斯点头,只是他并没有说出口,他沉默并非是因为愧疚——并不全是因为愧疚,他其实正在思考齿轮将筋腱绞碎究竟是什么感觉,以及金属撕裂肌肤、碾碎骨骼的瞬间,所感受到的疼痛究竟是等价的,还是大脑对于冲击性画面而制造的幻痛。
在这里的人可以简单粗暴地分为两个派别,认为既然被困在这里那么就不能对死亡置之不理的保守派,以及认为不论如何游戏就是游戏、即使迎接死亡也无所谓的激进派。显而易见,看起来很保守的崔迪斯属于后者。
封闭的匣子就像一口竖棺材,在缆绳的牵引下,将被困于此处的亡灵运送到指定的位置。像某种动物的爪子一样的图标被点亮,鱼贯而出的“角色”们一拥而上,将一只正舔舐爪子的黑猫团团围住,随后崔迪斯亲眼见证了什么叫鸡飞狗跳,虽然这里并没有鸡也没有狗。
变成动物的“角色”们欣喜若狂,以崭新的姿态摸索着由3D建模渲染而成的世界。残留的信息指向巨物正在窗外将此处的人类视为观赏动物,崔迪斯回忆起自己曾在网上看过的一些类似内容的猎奇漫画,当那种宣扬动物保护精神的画面照进“现实”,他竟然感觉这样好像也不错。
比起人类,他更喜欢动物。阿纳斯塔夏曾经劝说过他要不要在房间里饲养一只猫,但崔迪斯看着茶几上浸水的烟灰缸、轰鸣着爬行的扫地机器人、还有阳台上密集排布的还未来得及收好的衣服,连思索的过程都一并省略便直接拒绝了。光是平衡这座宅邸的“生命力”和“规律性”就已经足够他竭尽全力了。这方不足二百平的空间实在没有余力容纳多余的活物,哪怕是一株盆栽。
比起有生命的活物,崔迪斯·弗里德更喜欢冰冷的无机物。
如果被十个人包围,崔迪斯会感觉有些喘不上气,但如果是被十台机器包围,那崔迪斯反而会有些许人类所应该有的活力,正因如此,他并不喜欢去餐厅进食。
同乡的格拉斯是外食派,而来自邻国的阿纳斯塔夏是自炊派。二战时期坚实的轴心同盟在美食的灵魂面前可谓不堪一击,但这场比赛并没有一个公正又清廉的裁判,因为崔迪斯并尝不出黑胡椒和白胡椒的区别,也分辨不出牛肉与猪肉的优劣,他甚至觉得可颂和碱水面包的口感都是一模一样的。
除了烟草与咖啡粉的苦味,他的口腔并感受不到任何刺激。
所以他厌食,仅仅是因为找不到进食的乐趣,以及维持生命体征之外的必要性。他也时常在想,人类以发掘火种为进化的标志,仅仅是因为加工过后的熟肉比生肉看起来更加先进、更加贴合人类器官的运作规律吗?
五分熟和三分熟是有区别的吗?三分熟与生肉是有区别的吗?
人活着,只是为了奔赴死亡吗?
面对打翻的潘多拉魔盒,面对其中散发着异味的内容物,看着那仿佛还因为神经的黏连而不住抽动的肉块,崔迪斯萌生出了一个荒唐又疯狂的想法。
他捻起其中的一片放入口中,仔细咀嚼。也许是认知滤网的入侵让他的感官变得异样,也许他早就疯了,也许肉本来就该是这个味道,他不知道。甜腻的味道沿着味蕾扩散,随即,是独属于凝固的血浆的咸腥味。他品尝着某个人、某个曾经是生物、某个被编码赋予了能够行走于这个世界的肉体的死亡,那软绵又粗糙的组织被臼齿磨碎后堵塞在喉管处,逼得他俯下身不住地呕吐。
尽管失去了消化概念的他只能吐出由二进制编织成的彩虹。
尽管他四肢触地的样子狼狈不堪好像一只还未开化灵智的生物。
但他在窒息感消退时,在他的呼吸重获自由后,他却干笑出声,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进食的意义。
那是品尝生命的过程。
萧明月在熟悉的紫藤香味中缓缓睁开眼,床边的香炉已回归了宁静,只余下些许余烬与即将熄灭的火星作别。她支起身,循着香气的源头望去,正在配药的大夫见她醒了,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将一张方子放在书案上:
“萧大人,我给你开了些安神的药,你睡前服了,便不需再焚这香了。”
萧明月点点头,轻叹一口气。四年,距离她从白岛回来已经整整四年了,每一夜她都被梦魇缠身,唯有这鱼仙所制的安神香能够令她如梦,引她重回白岛。
每一次,朱藤都会在梦中提醒她症结所在,可每一次她都任由自己在梦中陷得更深。春去秋来,循环往复,她不知回味了多少次那段记忆,仍旧寻不得完全之法。不论如何努力,陈红菱仍是要走的,刘瞩仍是执迷不悟的。
而她仍是孑然一身的。
“起初我把这香借你,助你安眠,是为救你。但四年有余,你仍留在那里,我再借你这香,就是害你了。”朱藤同她解释,萧明月依旧只是点点头,对这结果了然于胸,可还是不死心地想再挣扎一番:
“若无此香……我该如何安眠?”
而朱藤反问:
“你是无法安眠,还是不愿醒来?”
萧明月哑然失笑。
那日她杀了刘瞩后,为毁尸灭迹,将刘瞩的尸体赠与了茜娘。那红尾娘娘对来龙去脉并不关心,反而打趣她说真是有心。茜娘收了她的“人牲”,承诺做她离开白岛的向导,但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顺哥儿听了全程,笑道妙哉妙哉,却转头将手中的东西抛给了萧明月,打开一看,竟是她的捕快腰牌,已被火烧去了半截,但湄洲二字却仍然看得真量。
“白岛途中遇险,有人坠了水,尸骨无存,这是个好办法。但可惜,萧大人,你第一次杀人,手还是不够稳。”他揶揄她道,萧明月那极速变化的表情似乎让他很是满意,炫耀般地同她说道,“我见那破庙无故失火,好信过去看了看,果不其然有所收获。”
萧明月还未品出顺哥儿多此一举究竟何意,反倒是茜娘先向他发了难,斥责道:
“你这泼皮休要抢功。那尸体已被我吃了个干净,如今妮子的事已是死无对证。我既纳了妮子的贡,她要承旁人的情也该是承我红尾娘娘的情,有你什么事?”
顺哥像是刚注意到茜娘就在码头边一般,瞥了那气急败坏的鱼仙一眼,冷哼一声:
“所以说,妖异终究是妖,纵使长了张人脸,目光终究也是鱼一般短浅。我是来和她谈生意的,谁稀罕你吃了什么?”
“你讨打!”茜娘说着,便抬起鱼尾想要把这对自己不敬的凡人卷入水中问罪。剑拔弩张之际,萧明月终于开口,劝解道:
“……茜娘,让我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茜娘努了努嘴,不情不愿地把尾巴重新收回到水中,同二人说:
“行,我今儿吃饱了,不需再来一只猴子打牙祭。看在妮子的份上,今儿我不同你计较。你们谈,谈好了再叫我。”
说罢,茜娘便一跃钻入水中。萧明月看着那荡漾的波纹,重重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问顺哥儿:
“你想和我谈什么?”
顺哥儿挑了挑眉,见萧明月舍去了弯弯绕绕,他便也不卖关子,反问她:
“一介亡命之徒找到官差,当然是要聊自己的罪责了。萧大人,草民有个建议,天灾虽合理,但你若想把那小娘子的谎圆一并过去,却还是人祸更有说服力。”
萧明月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装作不动声色地问顺哥儿是否对陈红菱做了什么。她这点小动作自然被顺哥儿尽收眼底,但他全然不恼,慢条斯理地同她表现了自己的诚意:
“现在还没做什么,但下次见面就不一定了。”顺哥儿笑道,这个拿腔拿调的海贼比起杀人越货,更喜欢将那些鱼仙杀之后快。早在白船上,他便从陈红菱身上闻出了与鱼仙相似的味道,只是被那些混进白船的水匪打乱了计划,没能在萧明月和白儿茶赶到之前将陈红菱就地正法。但这次他愿意放过陈红菱,则是有些别的理由,“若我杀了她,你我定没得谈,想来她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主动找到我。”
这番话倒是让萧明月有些惊讶,她忙问:
“是陈红菱让你来的?”
顺哥儿却模棱两可地说:
“是也不是,但她确实同我点了一下来龙去脉,余下八成,是我自己推得出来的。”
说到这里,顺哥儿顿了一下,想到什么似的,同萧明月说:
“差点忘了,那小娘子还让我给你带句话来着。”
“姐姐,欠你的,我都还清了。”
可萧明月从不曾觉得陈红菱曾亏欠过她什么。
顺哥儿话带到了,便继续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
“对一个‘债多不愁’的恶棍来说,一个众叛亲离的人发觉自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她想做什么并不难猜。只是我没想到,萧大人,你竟这么有种,对自己亲人也下得去手。”
萧明月干笑一声,心说你想骂我畜生倒也可以说得直白点。她谋害亲长、不仁不义,已犯了十恶之罪,在顺哥儿面前已没有道貌岸然的必要。顺哥儿见她沉默不语,好似对她这般合作态度表示肯定一般,为她编织了另一个故事:
“你们来白岛途中遇到了海难,被我假意救起后,趁夜色行了凶。刘瞩命丧当场,陈红菱也被我掳了去,我要你回去送一封信,你才死里逃生。”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同萧明月提议,“既然说到这里,萧大人,我们不妨打个赌吧。你就说我要他陈无恙拿黄金百两、地契十亩来赎他女儿,你且看他答不答应。”
萧明月低着头,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不过是红菱嫁妆的十分之一,陈老爷怎会……”
见萧明月这般反应,顺哥儿脸上笑意更甚,催促道:
“说下去啊。”
萧明月闭口不言。其实她清楚陈老爷会如何选择,她也知道陈红菱为何心如死灰执意留在白岛。所谓嫁妆,说白了是一份面子,也是陈老爷攀附萧家的诚意。这笔钱给了萧家,还是给了顺哥儿,意义相差甚远。更何况陈红菱尚未出阁,如花似玉一大闺女,被一名声狼藉的海贼掳去,就算顺哥儿当真做了正人君子将她完璧归陈,想来,旁人也是不信的。陈红菱乃至陈家日后定要被人戳脊梁骨。如此一来,陈老爷断然会选损失最小的一条路:
“他……即使心里明白,也要装定糊涂,会对外宣称红菱……病逝于白岛。”
顺哥儿满意地抚掌表示称赞:
“萧大人果真是聪明人。”
萧明月深吸一口气,嘶哑着问他:
“你可知谋害朝廷命官、强抢良家妇女,这桩桩都是大罪。”
或许萧明月是当真为顺哥儿着想,但对方却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俯身问萧明月:
“当时是谁说我身上的人命官司够秋后问斩还几次来着?倒也不差这一桩两桩。但可惜,我脑袋只有一个,只够掉一次。”他同萧明月笑道,“这也是我这次来找你谈的交易。”
萧明月没有立刻应允,这一切听起来,好像是她在单方面拿顺哥儿好处,她断然不信眼前海贼会做如此赔本买卖。顺哥儿嗤笑一声,笑骂她算账算得倒是精明,同她解释了一番:
“不用自作多情,刘瞩走私仙药,平白害得好多无辜人被偷梁换柱成了鱼仙,我早就想杀之而后快。而陈红菱自愿为鱼作伥,今日只是为了跟你交易,我不杀她,但日后若是有缘,她那条命我也是迟早要取的。萧大人,我所作所为皆不是为你,只是为我自己。”
萧明月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有些可笑。她摇摇头,挖苦顺哥儿:
“原来你是想让我和你狼狈为奸。”
顺哥儿不置可否,问她:
“那就要看萧大人认为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他盯着萧明月的眼睛,一转之前吊儿郎当的态度,语气陡然变得严肃:
“萧明月,陈红菱信你,是因为她知道不论这一切的结果是不是你原本所期待的,一个体恤民情的官差终究是能比一个弑亲的罪人走的更远。而我信你,是因为我赌运向来不错,我愿意把全副身家押在你身上。”
可她又能走到多远?可她又能改变些什么?鱼仙实为妖魔,人类为延年益寿吃他们的心,而他们为种族的繁衍,自愿陪人类演这一出戏,顺理成章夺了人类那副皮囊。如今,鱼仙不需借人类之腹亦能产婴,若是不断了白岛的念想,他日定成大患。可是渔民笃信鱼仙为海神,保一方平安风水,走投无路的人亦将白岛这一世外桃源视为活下去的念想,被贸然斩断的信仰,最终又会流向何方?
可是,神仙也好,妖魔也罢,若想故事最终只能是故事,就是要让它们的真身永无在人面前现形的可能。于是萧明月将怀里的匕首递给了顺哥儿,以此换回了自己的玉佩,同他承诺:
“我遇海难时被浪拍晕过去,醒来时人已在一叶孤舟之上,身上武器盘缠都被搜了去,只剩了你留下的那封信,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半是自嘲半是威胁地回敬他:
“但这样你就成了杀我舅父与姐妹的凶手,身上又不知缠了多少无辜亡魂,他日若是见了你,我定是要带你回去秉官的。”
顺哥儿志在必得,冲她还了一礼,道:
“那就看萧大人有没有本事拿住我了。”
随后,他们待载人离去的白船出现,待那些同样从梦中醒来、不愿成为鱼仙之流的人远去,一同寻到白船的船坞,将那些由贝壳与珊瑚装饰的虚妄念想一并毁了,便在茜娘的指引下,乘着小舟,沿着刘瞩来时的那条路折返回了人世。昔日,那条路将仙药带给了人类,如今却为斩断人与鱼仙之间的纽带而荡漾。不等船靠岸,顺哥儿便与萧明月道了别,一猛子扎进了水中。他倒是做戏做了全套,毫不客气地把陈红菱存在她这的银票首饰全顺了去,独留了刚来白岛时,陈红菱为她簪的那朵花。萧明月看着那朵失去养分,已有些颓靡的月月红,苦笑一声,将之一并抛入海中。
她回到泉州家中,一如顺哥儿所说那样,陈老爷听闻陈红菱被一水贼掳了去,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甚至迁怒于萧明月说陈红菱有个三长两短就要她偿命,但这人命该如何处理却迟迟没有下文。翌日,五哥差府里官家去了陈府,当晚,陈府便挂起了白花,说府上小姐真是命薄,去白岛时旧疾复发,留老爷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些秘密本该与萧明月一并进了棺材,但她最终还是将发生了什么、陈红菱去了哪里、刘瞩又为何而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与大娘子。父亲坐在摇椅上,品着茶一言不发,大娘子不住地捻着手串,半晌,问她:
“为何要与我们说这些?”
萧明月早已做好被责罚的准备,要打要杀,她绝无怨言。她冲大娘子磕了头,平静地说:
“因为明月要给大娘子一个交代。”
大娘子叹了口气,和萧老爷对视片刻,随即换上了一副担忧的神色,责怪萧老爷道:
“老爷,我早说你不能这般教养孩子。明月从小就心思深沉,连想要什么都不敢同人说,你又总是板着一张脸,连一句软话都不曾说给孩子们。现在倒好,连瞩儿遇难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处。”
萧明月和父亲的表情难得出奇的一致,都是瞪圆了眼睛,一副不知我们到底谁疯了的表情。但父亲与大娘子共事多年,早已有了一种默契,他干咳一声,立刻变回了往日那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严肃样,同萧明月挤出一个字:
“哦。”
萧明月一时语塞,字不成句地说了半天,甚至连自己该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了,最终,她只从磕磕绊绊地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父亲,大娘子,明月所说句句属实。”
可父亲油盐不进,大娘子则像放弃指望父亲嘴里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一样,将明月扶了起来,怜爱地说:
“好孩子,这一路你吓坏了吧。这些疯话同我与老爷说说也就罢了,可万万不能对旁人乱说。你可知,八闽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萧家,我们断不能做如此腌臜事留人口舌,明白吗?”
萧明月还想说什么,萧老爷又把头埋回到了手中的书中,冲她摆了摆手撵她出去,不耐烦地说:
“你这么亲你那舅舅,就给他守个三年孝,别再拿这个名字吵我。”
大娘子则叹了口气,对萧明月说:
“我既已嫁与你父亲,如今,萧家才是我家。造化弄人,但这是瞩儿的命……就让他过去吧。”
萧明月无言,她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突然品出了大娘子声音中蕴含的一丝颤抖,慌忙冲父亲与大娘子重重行了大礼,走出门外,将那声憋闷的恸哭一并关在了房门之后。
四年如白驹过隙,时过境迁。兴华府的人换了几批,她也因缉私有功得以面圣,官家封了她个六品诰命,直道萧家虎父无犬子,自始至终,却无人发现她自白岛带回的“仙药”不过是一颗普通的鱼心罢了。
朱藤问她:
“你尝试了四年,纵使大梦一场,那皆大欢喜的结局都不曾存在。纵使存在,当你醒来,一切皆是一场空,你依然会回到这里。”
萧明月清楚,白岛已永远没有再回去的可能,那桥梁是她亲手烧断的。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她不过是在茜娘为她织的梦中裹足不前。若她无法自己从中走出去,就是朱藤焚再多的香、茜娘为她网再多的梦,她依旧夜不能寐,那段记忆仍然会在夜晚到访,折磨她的灵魂,直到她无数次惊醒。
可是红菱与刘瞩皆留于白岛,她又要如何才能独善其身?
可她还是谢过了朱藤,这场闹剧在她的梦中反复了四年,如今也该有个了断了。
朱藤虽是吃了鱼仙之心的付心人,可那颗悬壶济世的初心仍在,见萧明月放下了,他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临走前,他拍了拍萧明月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要长命百岁啊,萧大人。乌邱渔民给你塑了庙,如此乱世,你可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长命百岁这话萧明月已在梦中听朱藤说过太多次,塑庙一事倒是第一次听说,她白面涨做红脸,本以为朱藤是在拿她寻开心,转念一想,那群渔民没读过几本圣贤书,整日在海上漂着,也不太在乎什么礼教后果,脑子里还是最简单直白的逻辑,如今她离了湄洲看不住他们,那群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搞不好还真干得出来这种离谱的事。
可是百岁太长,她也只是一尊泥菩萨,连自己都渡不了,又如何渡得了众生?
她叹了口气,同朱藤念道:
“那群人又在胡闹……有空我得差人问个清楚,好好说说他们……这庙,还是得供些更值得的人。”
白岛的传说随着缉私一事一并落幕,失去客源的顺水客栈倒了又建,如今这里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都说天下太平、国库丰盈,但寻白岛、求鱼仙的人却不曾断过,甚至越来越多。每每看着他们虔诚地在码头张望的样子,萧明月都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当年一把火烧了白岛的船坞,究竟是对是错?
朽木易毁,却可再塑,但人的贪欲、人的无奈、人的苦难……贪怨痴嗔,七情六欲,终究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
说书人拍了惊堂木,躬身向听众讨要赏钱。一部不知改了多少版本、融了多少故事的《龙女伏妖传》讲完了,茜娘问她:
“妮子,你说你们人类为什么都想成仙呢?”
不等萧明月回答,她又问:
“如今你看我,又是像妖像仙呢?”
同样的问题,时过境迁,问的人潇洒依旧,答的人心境却大大不同了。萧明月自包房处俯瞰楼下大堂讨赏的说书人,没有回答,却反问茜娘,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这故事倒是有几分熟悉,没想到传来传去,我竟成了龙女转世。”
她看向茜娘,把玩着手中的银子,随口问道:
“那你看我,又像人还是像仙呢?”
不等那洄游来人间玩乐的鱼仙回答,她便自楼上把那锭银子抛给了说书人,在对方千恩万谢中阔步离去,远远的,只听得茜娘那阴阳怪气的嘲笑声:
“就你那劳碌命,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像人的。”
转身之际,身后一阵喧嚣,顺着人群看去,窗外一艘船缓缓驶过,新郎官胸前佩花的新郎官和手擎团扇的新娘子正朝众人致意。客栈的人都喊恭喜,新人也跟着喊同喜。每每见到这般光景,萧明月总是忍不住要盯着新娘子的头面多看两眼。
她时常想,那根银钗就该买下送给红菱。
如今再无船往返于白岛,但偶尔也会有茜娘朱藤之流,有自己的门路能从白岛摸过来。关于仙药是否可以求得,白岛最终发生了什么,鱼仙究竟是仙是妖,众说纷纭,最终也没能有个定数。想来,鱼仙看人,也是如人看鱼仙一般,皆是异类。如此这般,她和茜娘的相处方式反倒新鲜。不论如何,朱藤不会再提供安魂香给她,茜娘也是最后一次替她织梦,而她究竟什么时候还能得空来顺水客栈转一转,那便更是遥遥无期之事了。
数月之前,八闽闹了场水灾,五哥力排众议赈灾有功,被提拔为了福建路知府,而她自然也不能一直窝在兴化这一隅之地了。世间污浊,唯我独醒很苦、很难。有五哥在,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淤泥之中,五哥要做闽人心中那片澄澈的海,那她便是水中倒影。许多事上不得台面,那便由她去做,这一做,就是四年。
她走的那日是个大好的晴天,昨夜刚下了雨,路上虽然有些湿滑,但空气透着一股令人舒爽的清凉。马车已经备好,她对着手中的事簿对了又对,确认该打点的、该敲打的、该做的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便上了车。来兴化时,她未曾带多少行李,走时也依旧是两手空空,看来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带回去的。
天既已亮,那便出发,谁知这马车刚走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车夫欲言又止,萧明月下车看去,拦车的竟是湄洲的渔民。问他们要陈什么冤情,他们闭口不言,半晌,为首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枚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明珠。
“你们这是做甚?”萧明月关了匣子想还回去,却被推了回来,渔民们说:
“这是造作局选剩下的,按律我们该交公处理,萧大人,收下吧。”
“胡闹,我已要离任,况且这珠子成色不错,你们拿来换税币——”萧明月见他们执拗,忍不住提高音量呵斥两句,谁知那伙渔民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定睛一看,街道两侧的商户、走卒、甚至是抱着孩子的农妇,都在静静地看向这里。
他们说:
“今年难得丰年,成色好的都被造作局选了去,如今你要走了,我们能送你最好的,便是这个了。”
萧明月无言地看着他们,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们缓缓退至两侧,为车让出了一条路。萧明月怔怔地看着怀里的珠子,一时之间,清晨的街道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萧大人,珍重!”
而后,满街尽是此起彼伏的“珍重”与“一路顺风”。
萧明月捧着那枚木匣,不知怎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但她依旧不知道自己为谁而哭。
离了兴化,她所做的事依旧没有变化。父亲自她从白岛回来后不久,便辞了官告老还乡,和妻妾过上了隐居生活。几个孩子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父亲虽不再管他们,但那如雷贯耳的教训时常在他们耳畔回响,让他们不敢忘本。萧明海是八闽的喉舌,萧明月就做他的耳目。她知道,她从未变过,依旧贪财、吝啬而且卑劣,她不似五哥,光是做一个好人,就足够她拼尽全力了。但偶尔她又想,究竟什么才是好人?
五哥是好人吗?父亲是好人吗?陈老爷是好人吗?
陈红菱和刘瞩,他们又是好人吗?
“不管是不是你的本意,一个体恤民情的官差,终究能比一个弑亲的罪人走得更高更远。”
但这条更高更远的路,究竟到哪里才是尽头?萧明月不敢想,那句话就像诅咒一样,始终萦绕在她耳边,逼迫着她继续前行。
又是一年上元节,街上的灯一串串亮了起来,看着无比热闹。难得能出门的小姐们带着女使或丫鬟,三三两两,或在摊前挑选花灯送给心上人,或在河边放灯寄托思念。萧明月慢慢地走在人群中,春寒料峭,饶是万家灯火,她依旧感觉有些凉意。看着过路人的笑容,听着他们吟诗作赋,猜灯谜、放花灯,她又想:
那我呢?
我是个好人吗?
我是个好“官”吗?
沉思之际,人群之中,她远远地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俏皮地冲她喊着:
“萧大人,别来无恙。”
烟花升起,在空中留下五颜六色的光。她回过头,在灯火阑珊处,陈红菱正打着扇,冲她甜甜地笑着。
她擦了擦眼角,如释重负一般,冲那人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嗯,别来无恙!”
大观四年,萧明月积劳成疾,病殁于福州。依生前遗嘱,万事从简,不得操办,然,仍有百姓结成长龙为其送灵,问之,皆湄洲人矣。兄妹共治成一段佳话,百姓感其贤德,愿为其立祠,以表追思。
靖康二年,金军南下,大厦将倾。虽兵不至八闽,然饿殍遍野,天下苦苛捐杂税久矣,民不聊生,怨气载道。
建炎元年,三司左使萧明海于临安不禄,萧家至此,呈中落之势。
建炎四年,范汝为于建瓯率众起义。高宗为筹赎金,借口发难,杀鸡取卵,萧家上下一律革职抄家,发配琼州。
绍兴元年,范汝为于建瓯自焚伏法,其手下鱼死网破,毁士大夫祠堂数间,以示不降决心,亦有私庙数座,焚于征缴。
咸淳九年,风雨飘摇,鱼仙传说重现于世,人道,若登得白船,便可往白岛成仙。后人寻其踪迹,偶得镇海一说,往事重提,拨云见日。
一说,萧家无女,明月娘子镇海伏妖一事乃后人杜撰。一说,明月娘子与萧明海原是一人,以讹传讹,便成了兄妹。亦有人说,明月娘子本是男儿郎,为祭鱼仙,扮做女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真是假,已无人知晓。
今我寻鱼仙而来,闻此传说,感世事无常,不禁潸然泪下。遂将众说网罗成册,谓之——
《观我潮生》。
——全文完——
刘瞩最后一次拜访家中,是十五年前的中秋。几日前陈红菱刚发了烧,好不容易醒了,能坐起来,便嚷着说府里无聊想要出去。陈府的人都知道,自家小姐这场要了命的风寒就是先头出去玩时染上的,府里的老人说,小姐生下来时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稳婆险些把她当成死胎,还是夫人以命相逼,一众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小姐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小姐的命是保住了,但一有风吹草动便又烧又吐,泉州的郎中对陈府都熟门熟路了,八闽的名医也都说小姐无福,让老爷夫人早做打算。
可夫人生育时坏了身体,名方偏方都试了,肚子就是没有动静。老爷早年家境贫寒,全靠夫人的嫁妆做本钱,又赶上蔡大人变法的好时候,陈府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可以是,老爷全副身家都是夫人给的,自然对夫人千宠万宠,一切全凭夫人做主,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对这个独女也是捧在手心,宝贝得不行。
陈老爷与萧老爷是同窗之情,早早便与萧家有了指腹为婚之约。彼时萧老爷不过是船政院的小主簿,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和陈家也算门当户对。一朝图纸得了官家赏识,召入汴梁得了个御赐亲封“八闽总辖”,成了八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连带陈家也沾了光,不日便成了泉州的盐使。那时小姐还未出生,人人便说,这需几世的福分,才能托生至这样的人家。
小姐体弱,人人都说她活不过及笄,但老爷夫人从未放弃,对这掌上明珠百依百顺,寻遍了天下名医,一家同舟共济,是泉州出了名的贤名,任谁提到都有三分叹惋七分艳羡。而萧家也是重情重义,从未动过与陈家退亲的心思,更是对陈家小姐视若己出,疼爱有加。这边陈小姐闹着想出去,那边就差了年纪相仿的六小姐过来陪她说话解闷。陈小姐与萧家的明海公子、明月小姐自幼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好的就像亲兄妹一样,老爷夫人都拿小姐没办法,可小姐却独独听她明海哥哥与明月姐姐的话。
萧明海是男丁,是小姐未来的夫婿,不便入小姐闺阁,小姐因此闹了一阵脾气。但见萧明月来了,很快便也消了气,缠着萧家的六小姐要听故事,直到精疲力竭昏昏睡下。
当萧明月回到家中时,府里的灯已点上,一盏又一盏,悬挂于庭院中的树上。布帛与竹条编织而成的彩鱼在夜空游弋,借着晚风为云彩掀起层层涟漪。往年刘瞩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大人饮酒作诗,小孩玩耍嬉闹,但这一年却与往日不同。父亲借口身体不适回房歇息,大娘子去了佛堂。两位小娘匆匆吃了饭便回了各自房间,只剩下刘瞩和府里陪府里的孩子们玩耍。五哥悄悄告诉萧明月,在她去陈府时,父亲与表舅好似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两边正在闹脾气。萧明月本以为是前几日刘瞩偷偷过来,带她、五哥和陈红菱去看海,导致陈红菱染了风寒,责备了刘瞩,但眼下看来,又不像那么回事。
大人的矛盾,孩童实在无法劝解。五哥都说不清大人们到底因为何事闹得不愉快,萧明月便更不敢开口。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刘瞩拿出的匣子吸引。每次刘瞩回来,总会带些新鲜物什给家里,这次父亲不要,就便宜了他们这些孩子。萧明月看着匣子中静静躺着的青白瓷,浑然天成的断纹织成了网,像是锦鲤身上的鳞片,甚是好看。
萧明月远远地看着,即使刘瞩说可以送她,她也是万万不敢收的。明明泥巴摔在地上,很快就能重新聚起来,可由泥巴做成的瓷器一旦碎了,那边再也拼不回去。刘瞩看她畏首畏尾的样子,笑着把瓷器收了回去,转眼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了几个白白净净的瓷娃娃给她看。萧明月登时看得眼睛都直了,喜欢得不得了。
可她在摆弄娃娃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陈红菱。她与五哥、刘瞩在院子里疯玩,可是陈红菱却连房门都很难迈出两步。那日他们见陈红菱身体好转,本想看海叫她一起,她一直憋闷在房中,见到码头与船只,见到集市与百戏,一定会高兴。可谁曾想,只是稍稍吹了点风,陈红菱便立刻又病了过去。从小到大,无论何时,去陈红菱的房间时,那里总弥漫着一股又苦又涩的药味,手忙脚乱的郎中和下人在屋里挤成一团,药包熏香密密麻麻堆了几层,可却连绣球与布老虎都鲜少见到。
想到这里,萧明月突然觉得手里的瓷娃娃也没那么好玩了。她抬起头,鼓足了毕生的勇气问刘瞩可否再送她一对儿,她想拿去跟陈红菱一起玩。刘瞩也是大方,当即应了下来,并带着她与五哥,拿着这对可爱的大头娃娃与包好的桂花糕一起拜访了陈家。
记忆中的陈红菱总喜欢看着窗外,她所能看到了也仅有被窗户框出的景色。她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吃了药便睡,偶尔身体好转,也仅是有些力气和府里的下人耍耍小性子罢了。偶尔萧明月与五哥有空去看她,她便比过年还要高兴,对什么都好奇得很。
后来萧明月及笄了,父亲为她谋了份在兴华的差事。湄洲偏远,她又走得急,只是匆匆和陈红菱道了别。她依然记得走时那日,陈红菱躺在床上,房间里的药味更浓了,却盖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陈红菱开始咳血,眼窝无力地塌着,好似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那双杏眼中遍布血丝,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萧明月本不该见她,免得误了大夫诊治,还她并得更重,但陈府上下都拗不过陈红菱非要与她见一面。
榻上干枯的人见了推门进入的来人,连支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哑着嗓子同她说:
“姐姐,你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不等萧明月开口,陈红菱又说:
“可惜……我大概长不到和姐姐一边高了……”
萧明月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瞎说,我还等着叫你嫂子呢。”
陈红菱没有回话,半晌,才拧着身子,拼尽全力把头扭过来看她,懵懵懂懂地问她:
“你们……人人都这么说……是因为……红事酒……比白事酒……好喝吗?”
萧明月看着眼前灯尽油枯的儿时玩伴,张了张嘴,却只觉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握着陈红菱的手,那轻飘飘的重量却更像是在握着一具枯骨。陈红菱呼吸急促,每说一句话都是煎熬,可她仍然撑着,反复问萧明月:
“那酒……那酒就那么好喝……你们人人都想喝……”
话未说完,陈红菱便呛出了一口又黑又黏的血块,帕子遮掩不及,又几滴微不可见的血滴溅到了萧明月的袖口。陈府的下人尖叫着喊郎中进屋,无人有闲暇顾及萧明月这个多余的存在。她被这股慌乱的浪潮推了出去,一路上,她与车夫皆是沉默的人,唯有陈红菱的质问偶尔会在她的脑海中回荡,让她感觉胸口发紧。
乌邱虽小,地处要塞,渔户与水军营总有一地鸡毛需要她跑前跑后,一来二去,萧明月连过年都很难回家里与家人见上一面。她从一封封家书得知,她走后不久,陈红菱回光返照,一身病竟好了个利索,不日便行了及笄礼。后来,她与五哥本该择吉日完婚,但一直盼着孙儿成婚的祖母却等那个吉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而后再也没能醒过来。萧明月告了假,从兴华回了泉州,府里上下的事需要帮衬,加之陈红菱尚未出阁不易抛头露面来未来夫家走动,一来二去,萧明月也没见上她一面。这桩婚事一拖再拖,而后,她便被一纸协查令叫去白岛,陈红菱又后脚找上门来,缠着她一道来了白岛。
萧明月看着碗中那颗跳动的心脏,手一抖,将之打翻了过去。陈红菱嘟着嘴,埋怨她笨手笨脚,可惜了这样一道佳肴,随即便要把自己那份喂与她吃。萧明月看着勺中那蠕动的肉块,又看着陈红菱那喜笑颜开的面孔,不禁连连后退。
一声嘹亮的啼哭自后院响起,人们纷纷侧目,稳婆手里抱着一个绢布包,喜上眉梢同众人宣布今日双喜临门,哪家夫人产下一子。婴儿的脸皱成一团,布满鱼鳞的身体不住扭动,在襁褓中哭闹不止。人们忙着逗弄那婴孩,可萧明月却看见尚未放下的帘子后,一把染血的剪刀与脐带绞在一起,无人问津的产妇躺在榻上,被剪开的躯体血肉一张一合,像一条自水中被捞起奋力呼吸的鱼。
可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人们很快又把目光放回到宴席上,纷纷道鱼仙不愧是仙,出手就是大方。今儿真是走了大运,本该经历鱼仙三戏八难才能求得的仙药,今儿婚宴鱼仙们一高兴,竟见者有份了。他们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可碗中所盛之物究竟为何,竟好像是一种理所当然之事。
乐伎弹奏的音律更加铿锵,白色的珊瑚如蛛网一般,沿着沙石的裂隙急速蔓延。纤细的丝线黏连在宾客们的身上,直至结成一个个厚重的茧,醉生梦死的人却依旧浑然不觉,依旧在把酒言欢。
“姐姐,再不吃,这可就化了。”萧明月惊魂未定,陈红菱的声音便催促她回神。只见陈红菱不知何时又端了一盏吃食过来,笑吟吟地要喂给她吃。萧明月倒吸一口冷气,随着陈红菱的话语,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有人的,也有鱼仙的。她吞了口唾沫,白色的丝线缠得更紧了些,将宴客的酒肆层层围困,她甚至好像听到了那巨大的胎盘中,那新生的巨兽如雷声一般的心跳。萧明月不顾众人针扎般的眼神,拉住陈红菱的手,径直向外跑去。
“啪啦——”
随着她的动作,那精致的瓷器摔落在地,顷刻之间四分五裂。明明都是泥土,烧制成瓷后,一旦出现裂痕,便再无修复如初的可能。
但那道裂隙,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陈红菱嚷着跑不动了,她才终于停了下来,用更大的声音盖过陈红菱的质问,朝她吼道:
“陈红菱,你跟我说实话,你病愈……是不是吃了那所谓的仙药!?”
陈红菱微微一怔,旋即莞尔一笑,不咸不淡地回答:
“姐姐既然不肯相信鱼仙之心是可治百病的名药,又何必特意问我?”
陈红菱答得坦然,好似食用鱼仙之心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随着她的话,地面发出一阵颤抖,被掏空心腹的鱼、持箸品尝脍的人、轻歌曼舞的仙子、用力分娩的新妇……滑腻的珊瑚不断攀爬,名为白岛的巨兽张开了它的口,细细咀嚼着寄生于其身上的血肉。一个有一个新成的蛹在天地之间蠕动,代替祈福的鱼灯悬挂在夜幕之下。萧明月问她:
“……你疯了吗,陈红菱,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吃了这副药,你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再也不是你!”
可她却一时不敢确信,疯了的人究竟是谁。
陈红菱低头看着萧明月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迟疑片刻,轻轻地将之掸开,不紧不慢地说:
“萧大人真会说笑,如果我不是陈红菱,我又会是谁呢?”
“胡闹!”萧明月想要喝止她,她明知陈红菱在避重就轻,奈何她此时气血上涌、头昏脑涨,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余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陈——”
可是她话尚未说完,素来总是用甜甜的声音说爹爹长、爹爹短的陈红菱却露出了厌倦的颜色。陈红菱发出了一声冰冷的讥笑,抢白道:
“我知不知道他为了治好我究竟散了多少家财?好,明月姐姐,既然你说我胡闹,那我们便仔细聊聊。”她说得如此平静,好像那个往日里只知由着自己性子胡闹的大小姐突然就长大了、变得陌生了,“离家以来你整日念叨我不许做这不能做那,我最终也都依你了。唯独这一次,姐姐,你可想过我为何放着好好的陈小姐不做却想做鱼仙?”
萧明月自是想不通,陈红菱像是早就知道萧明月此时会沉默一般,自问自答:
“你想不明白,因为你不是我,因为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爹爹待我好,是因为我是送给你们萧家的礼物是他未来通达的金梯他当然要仔细伺候!是因为我娘泼辣眼里容不得沙子他生养不出第二个陈小姐!”
陈红菱越说,声音便越是高亢,到后面甚至近乎嘶吼。萧明月突然想起,她离开泉州那日,陈红菱问她,红事酒是否比白事酒要好喝时,仿佛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语气。
可她仍然不懂,陈老爷待陈红菱这个女儿素来是百依百顺的,只要陈红菱想要,不管是什么,陈老爷都能为她搜罗过来,更是为陈红菱的愁白了发,就算陈老爷想攀萧家这门亲事,但他对陈红菱这份心意还能作假?
她几番酝酿措辞,仍不知该如何回应陈红菱这份毫无来由的愤怒。一直以来,陈府对陈红菱都是众星捧月的,可一墙之隔的萧家,她萧明月无论受了多大委屈,最终都只能自己咽下,就连陈红菱说要她陪嫁做管家,她都只能陪着笑,因为在陈红菱面前,她的出身就注定了她永远都是一个下人。
一瞬间,萧明月在心底积攒二十余年的嫉妒与愤恨都随着陈红菱的这番话被打翻开来,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她问眼前的人:
“陈红菱,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可知我连做萧家给别人礼物的资格都没有!”
听罢,陈红菱毫不掩饰地发出了有些嫌恶的嗤笑,反问道:
“所以我才笑你傻,萧伯父把你当人,你却非要做个东西。萧明月,我看你上辈子怕不是头骡子才这样油盐不进!”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凄厉,而这时萧明月才意识到,她对陈红菱有如此之多的怨怼,而陈红菱竟对她也是如此,“你可以做账房、做捕快、做老板娘做你任何能做的事,但我生下来就注定只能做萧陈氏!乌邱渔民认你当萧大人是因为你是萧明月,但八闽叫我陈小姐只是因为我是他陈老爷的女儿、他萧明海未来的夫人!百年过后,兴许乌邱人还会记得曾经有个亲力亲为与他们同吃同住的女捕快叫萧明月,但八闽又有谁还会记得曾经陈家有个女儿叫陈红菱!?”
这一声声质问震耳发聩,不知是前几日她失足落水染了风寒,还是她喝多了酒醉意朦胧,她踉跄几步,竟无论如何都难以站稳。
“……我不懂,红菱,我不懂。”她艰难地开口,每说一句,胸口便揪心的疼,“陈伯父真心待你,我和五哥也一直把你当家人,我们……”
但陈红菱却深吸一口气,以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问她:
“你们可曾有人问过我,是否属意于萧明海?”
萧明月闻言,心中对这场对话的结果已然有了定数,但她依旧不死心地问:
“你若是不喜这桩婚事,我回去便和五哥说。他是真的想要你好,不会为难你。你才十九,病又好了,你想要收租,我便回去帮你打理铺子,你想游历,我就陪你四处走走。红菱,你听我一句劝,你的人生……有很多选择。”
陈红菱看着她,眼神中比起冰冷,更像是一种怜悯。她缓缓说道:
“我没得选。”
萧明月本以为最多到此为止,二人不欢而散,可陈红菱却猛地拔出发间的簪子,向着自己的心口狠狠扎了进去。萧明月愕然,回过神来,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陈红菱见她靠近自己,笑着将那发簪推进了更深的位置,指了指萧明月的袖口,或是说,其中那副在方才宴会中被萧明月从她手中夺下来的仙药。
“姐姐,你要是真心想要我好,就把药给我。只剩十载寿元也无所谓,我本就是从阎王那里侥幸回来的,并不怕死。”她说得平静,可字字句句都是在逼萧明月立即做出选择,“不再是我也无所谓,我这一生本就空有这副皮囊,内里是谁,又有什么区别?求你了,姐姐,你既然答应我第一个请求,把我带到了这里,那便做好人做到底。”
萧明月终于明白,自始至终,陈红菱的诉求是如此复杂,又如此简单:
“我的余生,让我自己选。”
萧明月浑浑噩噩地向客栈的方向走去,她想和刘瞩谈谈,可偌大的岛屿,竟哪里都找不到刘瞩的身影。陈红菱死了,死在了五年前她离开泉州的那一日。她早已意识到,对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发小而言,从小到大,每多活一天都是莫大的痛苦,可她没有勇气相信,即使看到陈红菱行将就木的模样,她依旧是随波逐流,违心地将早日康复的祝福化为诅咒,逼迫陈红菱继续苟延残喘。
你一定要好起来啊,你一定要做萧家的新娘啊。
然后呢?
拖着那副残破的身体拜堂成亲?抱着将已经被病痛耗空的身体生儿育女?
在陈红菱嫁与五哥之后该怎么办、会发生什么,萧明月好似从未想过,好似所有人都从未想过。
可有人问过,陈红菱是否属意于萧明海?
不,应该说——可有人在乎过,为何陈红菱必须活下去才是吧?
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终于,她慢慢地停了下来。她意识到那是船坞,她点亮怀中的火折子,慢慢地探了进去。起初,她听到的是滴答的水声,而后,在水声越发洪亮时,她看到了栖息于其中的船只。那与送她们来时的白船外形相似,内里却不慎相同。由旧船不断改制而来的船只已然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可舷上刻着的香药榷易署的编号却看得如此真切。她推开舱门,在那水声的源头,在那已经被油脂腐化至难以行走的舱室中,她终于找到了一直以来她所追寻的。
这可真是白鱼入舟,满载而归啊。
她哼着渔民丰收时用以庆贺鼓劲的调子,闭上眼,缓缓地松开了手,任由手中的光亮坠下。
“可惜了,这一船的仙药,若是离开白岛,定能值上天价吧。”远远的,她听到了散漫戏谑的笑声。夏非扉在栈桥边望着她,冲她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脸上却是一种得到解脱般的释然。
“仙药之所以名贵,正是因为它稀有。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足矣。”萧明月淡淡地说,既未指责夏非扉知情不报,也未指责他幸灾乐祸,反而问他:
“你还想做夏家的家主吗?”
夏非扉用扇子敲了敲头,苦笑道:
“我是服过仙药之人,已经……走不出这座岛了。”
“那正好。”萧明月随口应道,不顾夏非扉闻言后欲言又止略带指责的表情。她摸了摸袖口,随即将手中握着的一张字条递给了他,同他说,“帮我送封信,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一场喜宴入了尾声,可白岛的喜事才刚刚开始。灯火通明、门庭若市。凉风送来糜烂的酒香,光是闻着,便已有几分醉意,可人们依旧推杯换盏、不知疲倦,仿佛已从看客变为了戏中之人,在鬼神满意前,都要无休无止地唱下去。
在偏僻的角落,随着刺耳的吱呀声,一尊破庙的柴门被人推了开,海风迫不及待地灌了进来,将落潮的气息一并奉上。
萧明月在月光下见了来人,叉手行礼,道了一声舅父,转身点了一支火烛。晦暗的烛光撕开了黑夜的一间,破败的祠堂总归看起来不那么冷清。
被唤的人看清了夜半邀约者的脸,眼睛瞪得大了些,但并没有很奇怪。只是叹了口气,将萧明月扶了起来。他从落灰的盒中拿了一柱已经被水汽浸得有些软了的香,借了烛火的焰敬了那尊看不清五官的神,同萧明月说话的语气像是埋怨,又像是赞许,“你若是能像白家姑娘那般识时务,这一路也不必如此辛苦。但你可知,自始至终,市舶司也好,兴化府也罢,从未有人希望你真的把此时查清。”
“原本不知,但如今知道了。”萧明月耷拉着眼皮,闷闷地说,“人的情报不比鱼仙通达,但顺着一条线摸下去,总归能看到些端倪。若不是王县令坐不住,怂恿何家的管家趁乱推我下水,或许我也没法这么快想出这其中的因果。只是明月不曾想到,那协查令居然是表舅亲自发的。”
见萧明月说到了这一层,刘瞩也不再藏着掖着,只是摇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何家一事,我倒是真不知情。我先前还在想,湄洲县衙那么多人,王海生那个蠢货居然这么巧偏偏派你来,如今你这么说,我倒有些明白了。”
“……父亲荐我去兴化府时,知府让我看了账。自蔡大人入京开始,兴化府败絮其中,湄洲也是如此。”萧明月同他解释,提起这段往事,语气也变得幽怨了起来,如此一来,好像很多事竟说的通了,“王县令不知我就是萧家那六小姐,就算知道了,也许是……没打算让我回去。”
“无妨,表姐虽嫁与萧家多年,但也终究是我血亲。”刘瞩看向萧明月,语气恳切,“明月,你虽不是表姐的孩子,但在我看来,你也是一样的。你随我回去,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的。”
是了,萧明月虽然对这位表舅印象不深,但每次他来家里探亲,给哥哥们什么,便也会给她什么。作为海商,刘瞩总能拿回一些新奇东西来,也喜欢和孩子们玩,萧明月自然也是喜欢这位表舅的。
“红菱服下了仙药”萧明月重重地叹了口气,感觉有气无力,“我拦不住她。”
“一副药而已。”刘瞩说得却轻描淡写,拍了拍萧明月的肩膀安慰她,“白岛最不缺的……就是仙药。”
“……表舅!”萧明月听了这话,手止不住地发抖,她抓着刘瞩的袖子,面如菜色,“您可知这是死罪!?”
“我知道。”刘瞩的手扣在萧明月手上,那双大手布满茧子,又异常温暖,“我分管香药榷易署多年,怎会不知此事利害?”
见萧明月不解,他松开她的手,向上指了指:
“蔡大人想求长生不老的仙药献与官家,奈何如今闽地信鱼仙、登白船的人太多,那些鱼又实在蠢笨,此事闹得有些大了,不得已,才要做做样子给个交代。如今,白岛乱了,那群鱼仙和那群吃了仙药的人都疯了,这倒是一个好时机。”
说罢,他冲明月笑道:
“还好来的是你,明月。”
但萧明月却想,我来这里真是太糟糕了。
她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地板上的裂纹,嘟囔着问刘瞩:
“药……是您卖给陈老爷的?”
“是。”刘瞩点头,“红菱是个苦命的姑娘,我想,既然她是明海未来的媳妇,帮她一把也是好事。”
“那您……可知服了仙药是什么后果?”
萧明月又问。
刘瞩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无奈地说:
“当时不知,如今自然是知道了。”
“秦始皇、汉武帝、唐穆宗……自古以来,服用丹药渴求长生之人连帝王都不能善终!”萧明月深呼吸,骤然提高了音量,“刘都使,您根本是在拿红菱试药!”
“是。”刘瞩并未否认,反而答得坦荡,“但那还不是因为陈无恙说他家女儿死也得死在萧家?还不是因为陈家无后,所以陈红菱就算死,也得当了他萧明海的夫人再死?”
“陈家无后?”萧明月反问,“那……红菱算什么!?”
“女儿家除了嫁人,又能做什么呢?”刘瞩依旧平静,他直视着萧明月的眼睛,像是在审问她究竟曾为萧家做过什么、以后又能为萧家做些什么,他说得如此冷静、如此淡漠,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明月,我知道你和她情谊深厚,但她命薄,能残喘到今天已是托了这婚约的福。可她光是捡了一个健康的身体还不知足,听到风声非要一并来白岛,如今被那些鱼仙蛊惑,留在白岛做个伥鬼,未尝不是一种命数。”
萧明月死死攥着拳头,一道凉意划过,她的指甲嵌进肉里,血缓慢地自伤口流出。她咬着嘴唇,半晌,冲刘瞩跪了下来:
“刘大人……收手吧。”
“明月,你这是做什么!?”刘瞩想把她拉起来,但她难得如此执拗,他来回踱步,最终声色俱厉地问萧明月:
“你们萧家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顽固!以你爹那手艺,要不是他分不清时务,不肯投效蔡大人,又何故一辈子了只能做个八闽总辖!?萧明月,你听好,这生意就算我刘瞩不做,也会有张瞩、王瞩、李瞩去做!只要仙药确实能带来长生,那么代价是什么又有什么所谓!?”
“父亲自小便教诲明月,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萧明月跪在地上,腰却挺得笔直,她向着神像、向着刘瞩重重磕了头,又一次说,“红菱已不可追,但付心的伥鬼,她可以是最后一个。传说终究该止于传说,仙药的秘密就该永远留在白岛。刘大人,收手吧!”
“傻孩子!”刘瞩的声音被气到发颤,“萧明月,你好好想想,陈红菱做了伥鬼,这桩婚事不要也罢,你五哥有的是人说媒,她身体弱,病死在白岛也不稀罕。回去我给你做保,陈无恙拿了好处、得了抚恤,也不会深究此事,你何故如此冥顽不灵!”
“……可陈红菱,终究只是陈红菱,是随我和五哥一起长大的陈红菱。”萧明月抬起头,再次看向刘瞩,“想来五哥若是知道……也只会和刘大人说同样的话。”
“好,好!萧明月,你是要为陈红菱这外人治我的罪,治你表舅的罪!你想清楚,若我栽了,刘家便要被抄家,你家大娘子也要受牵连!”刘瞩揪着萧明月的领子把她拽了起来摔到墙上,怒吼道,“从表姐嫁给你爹开始,我们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点事都看不清你还想着做什么官!”
“……我是不会做官。”萧明月嘶哑着同刘瞩说,“我也知道,刘大人这些年总管香药榷易署,劳心费神,想得些油水、走得高些……也是应该的。”
刘瞩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萧明月怎么突然想通了,她垂着眼,看着表舅抓着自己的手,叹息道:
“只是闽人常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靠海吃饭的人,最是容易……死在海里。”
说罢,她猛地抽出了袖中的匕首、那个杀人越货的海贼留给她的“信物”,冲着刘瞩的心脏直直地捅了下去:
“因此刘大人替蔡大人走这一趟,途中遇了风暴,不幸与船一同葬身海底,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不断地抽刀再捅,循环数次,直到面前的人最终没了生机。尸体失去了力气,倒在她肩上,她抱着那还有些温热的男人,手中的匕首“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撤了些破旧的经幡裹住刘瞩的尸首,将烛台打翻了,扛着他从庙里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一路想,她想到了小时候的院子,想到了那年中秋,刘瞩送了她一对瓷偶,她拿去给陈红菱看,陈红菱也稀罕得很,她们在房间里玩了许久,直到陈红菱乏了,她才被表舅和五哥领了回去。
许是她想得太专注,一不留神被地上的凸起绊了一脚摔到了地上。她爬起来,突然有些想哭,又不知道自己要哭什么。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码头前,于是她在摔倒的地方跪了下来,双手合十,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对着海的方向重重地拜了:
“妈祖庇佑,幸甚至哉。”
她念着。
“妈祖庇佑……幸甚至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