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很久的后日谈(爬来),而且后面还有(你)
1 来去仙中·上
这是预谋。
不知道是谁把“来去仙”饭店守住了的消息传了出去。
鬼神“消失”后,人们将再次回归原本平淡的生活。一些敌人含恨退去,一些不甘心的家伙还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伺机报复。因此侦查处的人依旧安排了人手对死城进行清扫,尽管他们已经顶着黑眼圈死战数日,但为了日后的安宁,他们乐意为此献上一切。
但侦查处组长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就在数十个小时前,他们在与魔方的混战中弄丢了两个孩子。尽管她们算是战力的一部分,但那也只是在安全范围内——她们的第一位身份依旧是被死神怜爱的孩子们。
侦查处自然将方针转换为优先寻找那两个孩子,但队里的感知者却说那两个孩子正以极快的速度向死城外赶去。
“……是她们之前预测过的方向。”感知者说完后瞧见了队长的脸色,干脆闭嘴,免得被怒火牵连。但他想了想,还是说:“队长,这是有预谋的。”
是的,这是预谋。
侦查处队长心道,不管那两个女孩使用了什么样的玄机,她们也只是用他们作为“跳板”。她们真正的目标在死城之外,寻找一个高度危险的家伙。
“继续,给我继续找。”男人沉声,“有什么线索和消息都报过来。找到之后……”
他回望周身漫无天际的尘土与惨叫。
“先找到人再说。”男人将怒意隐藏起来,他抬手,干脆利落的送被俘的敌人去牢狱里过下辈子,然后指挥着队里的人继续搜索。
回到现在的时间,侦查处依旧没能找到人。
感知者已经能瞧见队长脑门上暴跳的青筋,他心想要么那两个不怕死的孩子活下来了,要么……不过他比较怂,没敢开这个口。
“队长,你还是去休息一下好了,下一个街区……听消息说那边已经安定下来了。”其他队友更是担忧地扶住他,听说那边的来去仙饭店还开了门,能接纳不少受伤的居民。
不过当侦查处的人抵达来去仙的时候,这里的情况还是让他们十分意外。
许多附近的居民都在这里歇脚。不少人还是受了伤,还有一些噬魂师也瘫在大堂的椅子上,而阵阵香气正从来去仙厨房里传来。
“好像还不错,队——”感知者刚回头想再说些什么,就被一阿姨挤到一边,他摇摇晃晃地站稳,瞧见人家手里提了一只半死不活的鸡。
随后相对应的,来去仙那边走出两个十分眼熟的家伙,非常热诚地接待了来客。
“小贝啊,阿姨这老母鸡被那群人牵连着劈了一刀,这蛋也不能下了……”那阿姨絮絮叨叨地,语句间对魔方的人全是愤懑,“哼,叫那群暴徒干的好事!”
“贾阿姨您别太生气,伤身体。”失踪人一号的视线落在那只鸡上,“您这是……”
“哎!刚巧,听说大家都拿家里剩下的食材过来换口饭吃不是?阿姨倒也没事,家里的孙子去死武专避难了。这鸡你和你那小搭档弄去厨房里,给大伙炖点汤水吃!”
“这可真是……贾阿姨也先进来找地方休息吧——小柳!”
很快,从大堂人群里钻出来失踪人二号,端了不少被吃干净的碗筷稳稳当当地跑出来:“诶,来了、呃……”
柳山白下一秒和门口一脸不可思议的感知者对上眼。
更有甚者,她还看见感知者身后脸黑如锅底一般的侦查处队长。
自从脱离侦查处后,她和贝贝遭遇了不少事。一时间竟然忘了去和侦查处交代。这下可完蛋了——她咽了咽口水,顶着侦查处队长的杀人视线,硬着头皮转身将那些碗筷都送到后厨去。
“怎么啦?你这脸色像看见了鬼似的、的……呃。”偏偏贝阔雪也转过头来。此时侦查处的人已经进了饭店,找了张还算完好的板凳坐下,其中感知者一脸“自求多福”,而身边那个熬夜多时的男人将佩刀杵在地上,对着贝姑娘露出危险的笑容。
贝阔雪明面上牢牢地端着新炒的豆腐盘子,心底却惊叫起来:“……妈耶!!!!!”
2 浪子归家
树白,你与我有多久没好好聊一聊了?
边城柳宅。
夜幕之下,巷道里燃起一盏盏古典的烛灯。烛光缭乱了众人的脚步,左晃过对面宅邸的牌匾,右摇指向深黑色的木漆大门。一位绿袍的白发女性站在队伍一侧,后面的人费力抬着一个担架,而担架之上还绑着一个疯狂挣扎的人。柳楼白绷着脸,她已经护送这危险包裹一路,面上常在的笑容被磨灭得七七八八。本来还有出来的宅邸管家伸手阻拦,当瞧见她取出来的一块木牌,吵闹声便再次回归平静。
“楼白小姐……”管家将视线放向对面被动静惊到的门扉。左家的宅邸里也开始亮起稀稀落落的灯。
“我会去处理,你们几个,送到老爷子那里去。”柳楼白松开手中牵了一路的束带,环视周身一圈,她之前出示的木牌依旧警示着众人,“不看、不听、不说——明白了吗?”
柳老爷子的决定没人敢反驳,族人只将已经在崩溃边缘的青年送至祠堂门口后便松开了束缚。
“——”
而束缚的锁链松开刹那,青年就将异变的利爪向祠堂中的老人袭去。他的双眸已被侵蚀着变为了完全的红色,他的动作之大,将包扎好的地方悉数崩开,隐约溢血也不曾在意。自死城外反击魔人一津辞失败后,他失去了许愿的竹简,彻底无了对抗狂气的手段。他曾经以自己掌控了狂气为傲,而对上鬼神和其眷属后,才知道自己那“自我磨练”的事物不过是其冰山一角。
他本该死在死城外的。但楼和亭来了,还有山也……她们不是已经看到了他的末路了吗?为什么现在,自己却回到了这个……这个充斥死气的柳家?
穿着同样青色褂子的老人只是抬手将手背抵在了青年的手腕上,随后动作行云流水般拨开了极凶的气息。
青年立刻将另一只手改变进攻方向,由下而上。若说他依旧机动灵敏,却是不然。那不过只是他身体上本能的反应罢了。
但老人依旧将巧力拍向青年袭来的手背,再次拨开了杀意。
“树白。”柳老爷子平静的看着如痴如狂的孙子,“你与我有多久没好好聊一聊了?”
青年没有作答,只是闷声出手。
但老爷子依旧将话说了下去。
“是从你十一岁的时候开始,对不对?”
柳家的小辈们在十岁前就开始被父母交由老爷子照料。白字辈的城、树、亭、楼、山五人皆是堂兄妹。山白更是在出生不久后就被送到了柳宅,她的父母常年出差,是柳石黑带着她,因此她也与柳石黑最亲近。
那个时候城白与树白最大,亭白与楼白微小,但都很照顾最小的妹妹。只是他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每天固定时间里都有自己的功课——这是柳家的规矩。
很多次,树白都会在路过院子时看见那个小鼻涕虫抱着皮球,哑着声音到处找哥哥和姐姐。知道教条的姐姐们会哄她,让她乖乖的等在原地。而她就傻乎乎地哪里也不去,等待姐姐哥哥们下学回来一起玩。
树白却觉得,这样可真够残忍的。
于是他偶尔会翘课,然后带着小鼻涕虫到处玩。那个时候少年心想,就这样陪小鼻涕虫把还能珍惜的童年过了吧。
“但那一年,柳家外派的人出了事故。”
容易被狂气影响的特殊体质,成为了最后的催命符。
……
少年第一次去柳家疗养院,探望的是自己的父母。但事实上,他对父母没有多少能够亲近的情感,他只知道他们强大,强大到不需要谁人担忧,不需要一个拖后腿的孩子。
是了。他心想父母把他送到老爷子那里去,定然是不需要他的——但血缘在拉扯他,让他最后还是去了那两人的病房里,看见他们狼狈如斯的模样。
“……那个敌人参透了柳家的秘辛。他知道噬魂师们的联系堪比金坚,但也因此,弱点也最为明显。”
噬魂师夫妻被拆散,没能护住工匠的武器目睹了心爱之人最残酷的处刑。他疯了,疯得足够彻底。柳家的后勤找来时,柳岩霞身上的狂气比地上奄奄一息的魔人强烈了不知多少倍。而躺在一旁的他的妻子左铃,成为了虫魔人最杰出的蛊人。
树白看见母亲时,她正被封在冰棺中。而他的耳边还时不时传来父亲癫狂的嘶吼声——哪怕他的敌人早已死在他的手上,他仍然高喊着爱人的名字,试图攻击身边的人复仇。
大家手忙脚乱地去请柳石黑老爷子,没有人注意到少年单薄的身影。他在母亲的棺前坐守一夜,没有哭,没有说话。母亲没有死,但也不算是活着。寂静的夜晚里,他听见她体内的蛊虫每分每秒都在啃食她的躯体与灵魂,这比死亡更加痛苦。
为什么会落得这个地步?少年平静地看着母亲的面庞,他心想,一遍一遍地问着:为什么强者也只能落得这个地步?这样,还能算是强者吗?他不明白,甚至觉得整件事情十分匪夷所思。他将带来的百合花放在棺上,看见了自己颤抖的手。
少年叹息:“原来我这是恐惧。”
在柳石黑老爷子镇压柳岩霞的时候,左家的人也匆匆赶了过来。他们有人寻到了出事夫妻的儿子,左家的姨婆怜爱地与少年说话,希望他能够从刺激中缓过神来。
而少年如她所愿,露出悲伤而懂事的笑容。
因为恐惧,于是厌恶弱小。
【山白,我的废物妹妹。你这么弱,以后即便成了魔武器,还有谁会留在你身边?】
少年借着看鲤鱼的话将妹妹哄骗进了水缸里,看着她在水里喘息,小小的身形只在大缸中留下一串水泡。他摇摇头,强硬地扳掉她扒拉杠沿的手。他曾想过维护小姑娘的天真,现在,他看着她不知所谓的笑容,却只想毁掉它。
小姑娘呛了水,剩下的话早已含糊不清。
【那就,跟着哥哥。】
母亲那美丽而安静的死状闪现片刻。
……
少年顿了顿,还是强迫自己离开那个翻起水花的瓷缸。
“你知道吗?你对山白做的所有事情,她没有提起过你一次。”此时老人已经钳住青年的两只手腕,他的话则让其顿了顿,进攻的趋势骤减。青年的模样分明与当年柳岩霞的样子不差分毫,此刻却仅仅是用话语便停下了动作。柳石黑叹气,他已经从楼白的汇报里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他看着五个孩子一同长大,却因为他的恐惧,让这五个孩子成就了不同的未来。
他想起因为黑字辈的反叛,他开始教导孩子们如何用血缘捆绑狂气:亭白完完全全长成了和他一样的人,那孩子乖巧宁静,眼眸中却再无灵气;树白放任了狂气,那孩子聪慧早熟,很快便知道了黑字辈反叛的真相;楼白和城白感到了异样,心已离家而去。而最小的山白,那孩子时不时对现下的事实困惑,时不时充斥迷茫。最后她将一切都压在心底,等死般变成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所以他重新做了决定。
而这或许,也是他迄今为止,唯一对的决定。
【老爷子,柳石黑,你——】青年一直听着,听见族妹的决定露出森然一笑,【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她是她,我是我。你!你有什么资格说你造就了我们?!】
“树白……是爷爷错了。”
老人说着,他的头发此时竟然都如炸毛猫一般直立起来,他赤红起眼睛,那模样与发狂的青年别无二致。
是的,这就是青年发现的事实,这就是真相。
当年纵使他有百般武艺,又如何拦住那些癫狂的反叛者?那些人中不乏比他更有天赋的家伙,也不缺比他更刻苦的家伙——但现在他们站在他面前,过去兄友弟恭的画面成为了播放至尽头的录像带,很快便被名为“狂气”的白页替代。
绝望是会传染的。
手刃亲族的绝望,无法挽回的绝望,不知所措的绝望,名为恐惧的绝望,绝望,绝望,绝绝绝绝绝绝望望望望……
绝望之后还剩下什么?祠堂先祖的牌匾在数年后再次向狂气者们投去质问,他们问,绝望后还剩下了什么?
绝望不是结束。
绝望后,是新的开始。
“树白,现在我们用当年一样的方式、用和你父亲一样的方式……我来告诉你接下来的事。”
在祠堂先祖的灵牌前,老人的身侧在话音后被一股可视的邪物笼罩。那是某种丑陋而可怕的怪物,尖利的爪牙,化脓的躯体……那怪物本没有耳目,却在青年面前有了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那自然是狂气,是,却又不是。
青年惊觉自己竟然只剩下仰望这一种选择。他原本已经被鬼神污染的神志此刻却变得无比清晰。跟随着老爷子的话,往事全都跃然纸上。只是他早已无法回头,沾染狂气的结局他比谁都了然。因此当老爷子“以身作则”般以狂气之姿展现在他面前时,他没有半点欢喜。这不是他期望的事情。
【……有什么用?沾染狂气的人,回不到过去。你,还是我,还是柳岩霞——】在怪物的注视下,青年的嗓音更加沙哑。他停顿片刻后就朝着老人再次伸手,【在其他人眼里,我们早就是怪物了!!!】
听说柳岩霞病故了。
那个应该被叫做父亲的男人,在他的儿子步其后尘,来到疗养院中时,他只留下一座冰冷的墓碑。疗养院的人说他死于心病,在左铃的墓前咽了最后一口气。
……
“可怜的家伙、哈、哈……”青年站在父亲的墓前,他一言不发,身后缓缓走来的老妪却替他嗤笑出声,“可怜的岩霞……现在是他的儿子替他站在这里啦。”
青年转过身,他身上接过老妪的拐杖,自己则扶着她往回走去。他的神色多少有些无奈:“珠黑老前辈,您是当年那件事后还保持清醒的、现在还在世的人了。这里风太大,您来这里做什么——”
柳珠黑不满地打断他关心的话:“叫什么‘老前辈’?石黑这小子把这一代柳家人教得这么无聊了吗?树白,我是你那老爷子的姐姐,来,叫声奶奶来听听。”
“可是昨天是您让我叫您‘老前辈’的……”
“嗯?欺负老婆子听不见吗?”
柳树白看着顽童脾气的老妪,知道她的记性也已经随着岁月而老去。他张口叹气:“奶奶。”
“嗳,乖孩子,我要是有一个亲孙子,那也该和你一样大了。不过这里的家伙们都没有后代,一个也没有。”柳珠黑絮絮叨叨的,但柳树白依旧听得很认真——哪怕每一天都是这样重复的话语。但他依旧觉得悲伤。
柳家疗养院,别称“精气神”。
黑字辈后,这里收留的都是“不幸”沾染上狂气的柳家人。霞字辈的狂人只有他的父亲,而再往上,就是黑字辈的老家伙们。再往上数,大多归入土中,成为祠堂里一块单薄的牌匾。“幸运”的人们活在虚假的安全中,将一枚逆反的棋忘在桌上。
他原本是打算再见一面父亲的,但在那晚后,疗养院也不再传消息到老宅,消息被完全封闭了。黑字辈的人里也只剩下了一位记忆只有一天的老妇人。
疗养院里并没有多少护工,整个建筑却大得可怕。有些房间里还摆着茶盏,但都落下了厚厚的灰尘。水井里结满了蛛网,据柳珠黑说,除了老宅送的物资,她依旧每日去疗养院旁的山上自己准备吃食——她初次见他的时候,抛给他一个有点发酸的霉苹果。
“我听见我的后辈在问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空荡荡的院子里站着一位穿肥大袍子的老妪。她露出发黄的牙齿,指着树白哈哈大笑:“我认得、我认得!蠕虫魔人死的那天晚上,我在这里见过你!你是小岩霞的儿子!太好啦,我们又有传承啦!”
那个时候树白闻见一股腐烂的果味。
酸涩、浓郁、苦闷——那并不是来自于烂苹果,而是老妪本身。那是老妪身上溢出的狂气。
和一个疯婆子待在一起,就是他柳树白的余生吗?
“乖孩子,奶奶问你,我们为什么要守在这里?”
扶着柳珠黑的青年回神,他回答:“奶奶,是因为传承。”
疗养院的人自然不会有子嗣,但他们以狂人为血脉,为每一个来到此地的柳家人施以他们独有的【传承】。
“是啦,”老妪浑浊的双眼凌厉起来,“柳氏狂人,是柳氏人总会走上的一条路。”
据说在黑字辈之前,没人知道柳家人容易被狂气影响的事情。这是因为黑字辈之上的人封锁了这样的秘辛。他们为了避免过去那些已经无法再追溯的悲剧,决定以封锁来断绝这样的可能。他们希望新生代能在无知中过得更加幸福——
“‘无知也是一种绝望。’在我们那一辈,狂气给了我们柳家新的答案。要怎样做才能让柳家人走得更远?染上癫狂的我们,每一个黑字辈的人都能听见那一晚,祠堂里先祖们的怒吼与质问。”
“哦?你注意到了?‘新’的答案。”
“这就是老婆子我说的‘传承’。每一代都会有狂人的诞生,不管是被迫的、还是你这样自愿的。这不是个例,而是历代——只是我们黑字辈时最多罢了。”
“对于柳家来说,狂人是柳家前进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无知的柳氏在当时一度陷入低谷,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特别,不了解自己的本心。他们没有抵御恶意的办法,只有泼去半边天的热血,和冷彻的躯体。于是那个让石黑一战成名的夜晚,黑字辈们听见了先祖的呼唤。”
“我们前赴后继地向先祖发起挑战,因为先祖说:不改变,那就亡于柳!于是我们出手,我们向自己的亲族动起刀来!在混沌与尖叫中!在哀嚎与血泪中!等待有人逃出先祖的威压,等待有人站在我等的对立之面,等待有人在绝望中新生!!!”
有人逃脱了,带着恐惧站在了亲朋好友的对立面,然后,他独自走向了新生。
“其实柳家没有传承。”柳珠黑又像个孩童一样笑起来,她被柳树白扶着回到院子里,从庭院的躺椅上拿起一件起毛的绿色袍子。她看上去只是个老婆子,与那日说起传承时的肃穆模样截然不同。她穿着单薄的里褂,却把那袍子披在柳树白身上:“可是岩霞是听不见的,他不是狂人,他只是疯了。”
柳树白沉默地握住柳珠黑的手,他细细地抚摸老人手上满是褶皱的软皮。他知道老人要说的话。
“总得有人知道这个故事。总得有人选择背负。”
“所以我来了,奶奶。”柳树白轻声说道,“您该休息了。”
来到这里,得到一个并不理想的答案,然后守候在这里。直到老去,直到下一个狂人来此。
所以柳树白感到悲伤。
他曾引以为傲的强大之路,其实早就在那日给了他残酷的答案。
……
“我没有忘记。”
祠堂中,柳石黑赤色的眼睛像是要滴出血。他与孙子的过招中出手更加狠厉,几息之间又将狂气向孙子碾压而去。他的声音哑不可闻,但那是灵魂的咆哮,足以叫人震撼在地。
“过去发生的一切,我都没有忘记。树白,在你出逃后,珠黑去世了。”
柳树白惊愕抬头。
“‘我老婆子最后的叛乱……’她临走前这样说。大概是她放你离开的事情,树白,你说柳家真的有【狂气传承】这样的东西吗?”
要是老婆子我有孙子,那一定和你一样大了。
“树白,难道你要将你父亲的遭遇,也称作是命运吗?”
可怜的、可怜的岩霞。可怜他的儿子也站在了这里。
“现在我们就站在先祖面前,为什么先祖不再呼唤你我?”
总得有人选择背负。
但是树白,奶奶不希望还有人要来背负。
所以去吧,去找新的可能,去做你的选择。去找你想要的证明,去看你想看的结局。
【……】
柳树白一言不发,他那时打断了柳珠黑的话,就是因为他知道她会这样说。她一定会这样说的。但他一意孤行,走到了最后的死局。若说他还留有对柳家的爱,那也会是极致的扭曲。在双亲死去与疯魔的夜里,在白字辈阴沉压抑的管教下,在柳山白不谙世事的啼哭中——如果他那亲爱的、可爱的妹妹还是那样无助地站在岔路口上,那么他就会像过去那样久违地牵住她,然后再次一起成为柳家的【传承】。
可是柳山白说了,她不会再和他一起了。
【因为先祖也……先祖也希望,狂人只剩最后一个。哈,结果现在又多了一个我,还真是抱歉啊,老爷子。”被压制到吐了口污血出来的青年仰躺在地上,他的眼眸重新变回成清澈的蓝色,裂开的痛觉再次回到他的身躯。他苦笑,眉眼由失落描绘,随后又变成仰头大笑:“您把我关回去吧,我不会再出来了。”
“足够了,让我来当这最后一人,您就赶紧退休吧。”
3 歧路奔走
或许未来的某天他会选择说的。
那不叫歧路啦。
虽然有说要让小满哥成为死神武器,但我们终究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有些话说来又有些像是异端,但显然,对于我们而言不过是很简单的告别罢了。
魔方与死神之间到底要何种方式共存,亦或者要如何走得更远——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于是我将其写在笔记中,等之后旅途中,又一次写着“死城”的时候,我会回来问问这里的人们。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走得足够远,去往连儿时梦境都抵达不了的更远方;我应该见到过比这死城之战中更多残酷或美丽的事物;我应该结识更多像小满哥或魔人那样执拗而坚守的魂灵。
等到那些之后,我会重新踏足这片起始的土地。那个时候我会带着我的笔记,重新回望此刻还未远行的我。
未来可期。
我侧头看向街道,还未意识,或者我本身并不想意识到自己拉着小满哥衣摆的手还在收紧。我想我终归会有不舍的。我不敢去想更多,也不愿去妄自猜测更多。
现在的小满哥,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可真是大闹一通……这边和那边,还有我们卖过洋芋的地方!全塌了!”为了做最后的收拾,我拉小满哥回趟死武专。依稀记得贝柳组说请客吃饭的事情,现在看来,说不定要实现心愿要很久很久以后。
“啊、是啊……”小满哥大概又回想起之前和魔女鹿猎的对话来,那是他最后的目标——具体是怎么回事,或许未来的某天他会选择说的。当然,永远当做未解之谜也不错。
就这样,他想着什么,我也想着什么的时候,迎面撞上来一个有些眼熟的女子。
“抱歉,请问来去仙怎么走?”那女子问,她头上固定发丝的碧色簪子轻微摇晃,身下的打扮也相当古典,就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美人。不过美人有些困扰,因为死城之战让许多建筑成了废墟——还让她手上的地图成了一团废纸。
“唔……我看看,这个地形,先左后前然后右边拐弯应该就到了吧。”我习惯性看小满哥,“对吧小满哥?”
小满哥抬头,却露出和我之前一样的错愕来:“嗯?我想是的。”
“那就多谢了,工匠小姑娘和武器小哥。”美人这样说着,向我们指的方向而去。而我扯了扯小满哥的衣角,咬耳朵:“等等,那个模样,她和柳山白同学是?”
我猜小满哥想说对,因为他头都点了半截。
但前面那美人走了几步后又转头看来,显然把我们的悄悄话听了个全:“两位是柳山白的同学?正好,不如就一起过去吧。”
4 来去仙中·中
那一刻她想起来为什么柳城白说她是个旧时代的人。
“有、有鸡汤……老师喝鸡汤吗?”
新饭客光临来去仙的时候,就瞧见两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姑娘端着一碗鸡汤,被她们称作“老师”的男人坐在长凳上,盯了会儿鸡汤上的油沫,发出一声冷笑:“两位同学可真是好本事,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怎么还需要花大心思来我这小小侦察队?”
白色头发的女孩即刻咽了咽口水。
她身边的红发少女贴着她站在一起,身后的手也握在一起,眼睛灵巧地左右瞟瞟。
“队长、那个,这不是人没事吗?”一旁和男人同一样式制服的人试图劝架,“而且贝柳二人还夺回了来去仙,现在也可以当做修整的据点,这……”
他发言时,贝阔雪在柳山白身后,在侦查队长看不见的角度狠狠赞同。她们好好地回来了,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嘛!她身边的柳山白刚刚从搭档的手心获得了一点争辩的勇气,一抬头看见了新来客——她又立刻低下头去,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哦?你是说她们违反规矩跑到死城外,浪费大量人力的行为是正确的?你觉得她们从一开始就说着谎的行为是值得支持的?还是说……”男人抬眼,前两句问话的语气轻柔到队员起鸡皮疙瘩,“你觉得我是个不讲情面,冷漠的暴君?”
队员也咽了咽口水。
他还记得面前的男人为什么是侦查队的队长。严谨,且重视每一个同伴——若只是这些,还是会有人站在其面前出言挑衅。但男人只是说:凭实力说话。
大多数人没看清他怎么动的手,少部分人知道他根本没动手——因为那只是灵魂的压迫感。失去了他的工匠后,这位魔武器“剔骨刀”不再被任何人使用,尖锐的意志是其强大的资本。
“您……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队员解释的话没说半句,新的两个声音加入进来。
一个充满惊喜:“贝贝和小柳!你们真的在来去仙!”
一个充斥阴郁:“山白,你违反了规矩,还撒谎?”
侦查处的人回头,就见一位穿着渐绿旗袍的女性带着两个少年人走上前来。少年人自然是死武专的学生,正发愁怎么躲过挨骂的贝阔雪听闻有熟人,泥鳅似地窜了过去:“小玉和宁满!你们来吃饭的吗?!”
而穿着旗袍的女子还未走近,就看柳山白护住了自己的脸原地蹲下:“亭白姐!你已经教训过我了!呜!记得别打脸!”她甚至准备好了惨叫的声音,但柳亭白只是脸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蹲在地上的妹妹,随后转身面向侦查队长。
“我是这孩子的姐姐,就像您刚刚所说的那样,我已经知道她犯了多么严重的过错。这一路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的很抱歉。”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头上的发簪轻轻摇晃。起身之时,她也想到了如何去应对对方的怒气。
毕竟她记得他们柳家大院的幼年里,她也是这样,总是收拾着树白和山白的烂摊子,和周边怒气冲冲的邻里挨个儿道歉。树白说她不像个小孩,讨厌淘气鬼的她也不屑成为一个小孩——但山白最早看她的眼神,就是那样惧怕她的吗?
“该庆幸的是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活着回来了。”侦查队长叹了口气,当发现这两个孩子不见踪迹时,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搭档。那是个眼神明媚的女性,死去的前一个月表明了她的心意。“在穷凶极恶面前,再多的勇气都只是一条送命的路。小姐,在战场上,无知和莽撞是致命的。”
“您说的是。”柳亭白应答着,侧头正对上柳山白指缝后的眼睛。她心下一怔。“幸好她们回来了。”
“也罢,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那大概是缺点,也是一种优点吧。”侦查队长在队员惊讶的眼神中,摇了摇头,他还是放过了这两个小姑娘,“那么休息得也够多了。小队所有人,继续巡查!”
一旁和姜玉映宁满两人唠嗑的贝阔雪差点跳起来,她可和严肃的人打不来交道。只是看那些人离开,她又吐了吐舌头,和朋友解释:“总之就是……回死武专会被罚打扫什么的吧哈哈哈……”
“真是想不到那个时候你们也去了城外。”姜玉映说着,脸上带着些微妙的笑意,“我们之后就去死武专拿点行李,小满哥呢?”
她问完,她和宁满二人的肚皮却抢先一步大吵大闹起来。
太宁笔枪无辜地回望她。
“哼哼哼,就知道你们都饿了。刚好之前泡了一大盆米线!”侦查处的人一走,贝阔雪当场满血复活,她一把提溜起宁满的衣领,向着厨房奔去,“没想到共饭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宁满你会下厨,也来搭把手呗?之前还是小柳眼睛尖,我都没看见那几大袋卡在楼梯上的米线……小玉你就休息一下,一会儿和小柳一起开饭!”
那我呢?我也需要休息——
姜玉映看着太宁笔枪被拉走,那声控诉都来不及说出。她先是愣了愣,随后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随后她又看向柳山白,那个女孩追逐的人物,似乎与她家小满哥要去追逐的同样危险。现在,她又是如何呢?
“小玉同学,我脸上有巴掌印吗?”站在姐姐身边兢兢战战的柳山白指了指自己的脸。
“咦?没有呀?”
“哼,我还没揍你呢。”柳亭白冷笑,心想自己刚刚的心软果然是错觉:“你们聊吧,我出去走走。”
外面是个风暴后的艳阳天。
柳亭白靠在来去仙的木门前,回想着事情。她早些时候问路时遇见了那两个孩子。现在的孩子心里又大多揣着心事,是说还是不说,对于他们都会是一个漫长的提问。只是山白和小贝一起后,她便从柳宅真正的走了出去。她想到哥哥柳树白,想到妹妹柳楼白,又想到大姐柳城白……她好像已经想不起来,最初她们到底是如何相处的了。柳宅的人都称她为“柳石黑的代行者”、“行走的柳氏家规”、“处刑人”……她从不在乎,只觉得自己追求着无上公正。
是在什么时候……柳树白那滑稽玩笑消失了?
是在什么时候……柳楼白不再找她谈论心事?
是在什么时候……柳山白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是在什么时候,她将手中的亲缘线抓得如此凌乱。
“亭白,现在是我掌家,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柳城白曾这样说,“祖爷爷的时代过去了。你不能成为那过去式的一员。你是他的孙女,但并不和他同一辈。你出去走走,离开柳家,去任何地方。直到你找到答案,你再回来。”
“城白姐,我不知道去哪里。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只有柳家。”
“那就去我让你去的地方。我给你任务。但亭白,任务之余,我希望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贝小姐父母居住的城市,充斥着糕点的香甜。在那里,她看到的是温情与宽容。死城大乱,支离破碎间,她看到魔人的诡诈,还有族兄族妹的坚持。
那一刻她想起来为什么柳城白说她是个旧时代的人。因为她将自己,生生地活成了傀儡。
5 来去仙中·下
之后的事情,就等之后再说吧。
“吃米线啦!我切了葱花,不喜欢葱的不要放嗷!小柳,愣着干嘛呢!上碗筷!”
周边的食客大都被喂饱,眼睁睁看着大锅米线出炉,干流口水。
坐上桌的宁满除了机械般用筷子搅动米线,其余半点心思也没有。女孩子们则七嘴八舌地称赞起诱人的汤汁。
“好香呀……”
“小玉多吃点!宁满也有下厨,真的很难得!”
“贝贝……再吃我那件褂子的扣子又要扣不上了嗷呜嗯嗯……好好吃……”
“小柳你姐呢——姐姐也来吃点吧,一路上真的辛苦啦!”
“嗯,谢谢——欸!好吃欸!”
油棕色的汤汁浇在软糯的米线之上,一股热气扑鼻而来,瞬间治愈了人们心中的疲惫。清亮的菜叶被滴入了各自喜好的佐料或辣酱,随后在口齿间传出脆脆的声响。
大战过后,人们最需要的只是一顿美餐。
之后的事情,就等之后再说吧。
他们想在棺材里获得一个温馨故事。
咚咚,长得像人一样,但不是人的家伙,在这里吗?
乖巧的女孩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于她而言过于遥远、无厘头,甚至应该归结于突如其来的荒诞。她不需要这些,或许她也从未去过更远的地方——因此,她也没能听见这死者国中,扑面而来的潮水之声。而听闻声音的男孩垂下眼,嘴角再挤不出任何弧度。
他手中托盘装着满当当的糕点,就如前一晚,他疯狂地吃,直到那无能的口腔与胃部无法再接纳美味后方才作罢。而糕点上那枚樱桃也还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目送女孩远去,随后回身拉开垂下的桌布,大理石地砖上,裸露出两颗樱桃。一颗已经发出甜腻的腐臭味,一颗正新鲜。
但它们都失去了被食用的资格,因为一枚死于叛乱,一枚死于天灾。而这一切的责任又要怪罪于谁的身上呢?怨天尤人,从来都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他将视线放在新的樱桃上,但也只是愣愣的看着。
但他早已唱不出来任何诗歌,他从未想过叛乱之人死后剩下的会是什么。是新生?还是新的牺牲?而一则诵经的声音恶狠狠地将他从这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扰中扯了出来。潮汐像是被什么敲打过一般,此刻委委屈屈地蜷缩在少年的脚边——没人看得见,没人听得见,只有男孩知道,潮汐声永不止息。
男孩是海边长大的孩子。
他知道儿时自己总是听着声音入睡,然后再由其唤醒。有时候他就和海水相伴,任凭无色液体浸没他的脚趾。带着落日的余温,它们会呵护他冰冷的皮肤。他也总是用一种什么都没装的空洞眼神去回应它们,告诉它们自己什么也没有,在太阳的余晖消失时,固执地等待它们用泥沙为自己入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死去。
所以潮汐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找到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呼唤他——还知道,是时候该为他补偿那场忘却多年的葬礼了。
——对,一个美好的海葬。
——动作要快一点。
——不然,就会有人间的鬼来搜捕游荡的灵魂。
【很少有人能参加自己的葬礼,你们可真是幸运儿呢。】
白发的少女落座席中,她的身边铺好了棺材,贴心地准备了每一个人的遗照。有些棺材已经合上了棺木,四周升起飘渺的白烟来,轻轻拢起少女温和的微笑。
潮汐微微叹气,是它来得不够早。它四处张望,然后在那能装好几个男孩的木盒里,看见一个时别多年的朋友。它叹气之余,忽然又为男孩高兴。要知道男孩等这一天已经许多年,早知如此,他就该早点杀了那几个无知的家伙,早一点到这里来。
被涂上黑漆的棺木散发出幽香。潮汐微微卷起一些,满怀欣喜地捧给男孩。可惜它捧不起更重的东西,只能带给朋友一阵期待的风。实际上它更想带上那张照片,可惜那枚人像被死死地钉在了相框里。就像是小孩得不到橱窗之物的遗憾,它推了推男孩,催促他抬起脚步来。
去看看吧。
你该高兴,你已做完生前所有事情。你要解脱,然后拥有新的开始。
但是潮汐忘了。
——迟到的葬礼,到底还是错过的。一切要赶在被鬼抓住之前哦?是你不记得了?还是你不记得啦?
【对自己的遗照很感兴趣吗?】
西宫礼介抬起头,此时他已经将遗照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护住。而他的做法并未提起自称“白川奈奈”的少女的兴趣,像是早已知道那里有什么一般。
【也是啦,毕竟是用心为你们准备的呢。仪仗也好,细节也好,都是属于你们的东西啦。】
西宫礼介听着,手指无意识摩挲起相框。白川或许就是广播也说不定,但自从他看见遗照之后,想向对方进行无数提问的热血全都静谧下去了。就像他的潮汐感受到的、猜想到的一样。他感到喜悦。
这种喜悦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也已经存在过了。
在手环说“在你身边”的时候。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心中存疑,因此就唱着一首反叛的歌谣昏睡过去了。既没有去打探情况,也没有四处调查,更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有所牵连。
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会因为这张遗照而改变。
“……谢谢你,白川学姐。”西宫礼介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或许是吃过太多甜食的缘故。但他顾不上这些,很快又提出下一个请求:“我能,在我的棺材里躺一躺吗?”
这句话很小声,其他的学生不一定能听见。但白川奈奈却叫眉眼变为了弯月,她顺着他的话说,却又有些意有所指的嫌疑:“当然啦,这是‘你的’,你要如何,都可以吧?”
一年生迫不及待地缩进木箱。滑的表面有些冷,男孩却觉得自己的心脏终于开始拥有温度。他甚至激动地有点发颤,将相框紧紧地抱在怀里。
如果西宫礼介真的拥有了这个葬礼。
啊,真好,真好啊。
木棺中并没有水。但潮汐也钻进棺中来,它亲昵地贴着男孩的发丝,和他一起揽住相框里的人影。就像久别重逢,或者别的什么。他们想在棺材里获得一个温馨故事。
——是的,我想他们都忘了。
——可我不怪他们。我不怪任何人。
在潮汐与男孩的欢愉中,相框里的人影发出无声的叹息。可它只是一道人影,一个发色浅浅,鼻尖略有雀斑的15岁男孩。它想如果自己能呐喊,那么声音一定很沙哑——本就是自己的声线,为什么不呢?
可这有什么用。
它只是……他只是……ta只是……
¥%&@只是被鬼抓住了。
@%&¥也被鬼抓住了。
现在。
现在?
现在!
现在——
谁也跑不掉了。
“——,该醒了。”
回避问题对谁都不是好事,何况是对自己。
而她出发前,瞥见了一只兔子。
眼眶红红的,就像是娃娃机里新进的特殊玩偶。
游戏就要开始了。
但有时候,这里的一切又这样让人感觉不到真切。对于自己而言,这里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人的面庞们,都不及远在彼方的友人们亲切。然而酒店的风景依旧随着船只而远去,不一会儿,自己就只能看见那些房间的小窗变为小小的一点。
直达场地时,已经有个男生站在那里。他时不时抓着他的衣袖,有些局促的站在门口。难道他是在等待和他对上的人——在等自己吗?虽然早已可以从手环中读取对面家伙的基本信息,但现在见到真人,他那青涩又瑟缩的样子可真不愧是一年生啊……
咳,明明自己也就是二年生罢了。
“……你是谁?”这孩子又揪起他的衣袖了。好好想了想,自己也没有那么可怕才对。难道是因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而紧张?不过他那样问,应该连手环可以确认这件事都还不清楚吧?
“你好啊,”手环已经二次确认了他的信息,自己已经能用尽量轻快的语气去呼唤他的姓氏,“我叫远藤京子……是西宫吗?”
像是被提醒了一样,这孩子才看向他的手环。他的头发隐约带了点青色,瞳孔的底色很淡。不过他的眼眶……之前应该是哭过了?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正是男子高中生应有的变声期。他似乎确认好了,重新看向这边时加上了一些干巴巴的敬语。
“我是西宫,西宫礼介。我想远藤学姐已经在手环上看到过了。”看看他一板一眼的样子,要不是宛如兔子玩偶一般的红眼睛,或许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不过,对于自己来说,虽然已经升至二年级,但大多都是身为同级生的朋友们。洋子也总是“你呀,你呀”得像个大姐头一样说着自己呢……要是能快一点回到她们身边去就好了。
“你直接叫我京子就好了,毕竟这里也不是学校。信息我在手环上都看过了,你有什么想法了吗?”看向西宫的脸时,他的话正因为自己的语句而不断发生细微的变化。
组队关系的选择。
还在酒店时,那个广播就已经清楚地告知了大家。这是个游戏,但是死是活,还是别的,选择权都交由在了每个人手里。不过自己的话,一定会活下去就是了。许愿也好,别的也好……这不是傲慢的想法,也不是天真的祈愿。只是能活下去的话,又为什么要死呢?
“京子……学姐。”回过神来,西宫还在固执地讲究他那敬语,明明没什么过错的事情,他却将道歉张口就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上一次听见不停道歉的声音,还是加濑慧的哭腔。
那个从来都是透明者的女孩浑身湿透了,膝盖上隐隐约约有血溢出来。就在女厕的隔间,她被狠狠的撞向了杂物间,脸颊与尖锐的清洁用具撞在一起。那个时候她也是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对不起,是她的错,她不该那样做。
如果说加濑真的做了什么事情让洋子生气,那么现在而言,西宫的道歉却完全站不住脚跟。
自己可没有生气呀。
以上那样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西宫紧接着便是一句有些尖锐的反问,以及一则让人讶异的消息。
“京子学姐呢?相信那个广播所说的一切吗?”哪怕这里只有自己和西宫,他还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稍稍凑近了点,“今天早上,已经少了一个人了。”
手环上那个有些过于高超的科技跳出一个陌生的名字:二年九番,少彦名解。不过现在为止,那张男孩子的照片已经变为了灰色,昨日他的面庞已成为囚徒川中沉默的一现昙花。
广播并未准确告知他的死亡,自己本应该这样想。
“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得不信吧。我也……明明醒来前还应该在朋友家的!”灰色的事实一如一记闷棍,自己也无暇去发现西宫那副听见某个字眼后闪过一瞬晦暗的眼神。但这样的消息,应该将问题踢给起头人。
“你难道不信吗?”而且你刚刚的话题,也回避了呢!
回避问题对谁都不是好事,何况是对自己。
眼前的男孩比想象中更加敏感,他并没说什么狠话,却给人一种刺猬正拱起背来的感觉。他再次四两拨千斤一般扯开话题,像是回答,却又不是回答:“我问过手环了。”
所以?
“如果信了广播的话,学姐也是‘背叛者’不是吗?”
“背叛者?与其说我是背叛者,不如说我是拯救了友人和同学的勇者吧。”洋子不用背上打死人的罪名,而加濑慧也不会得到被打死的结局。这些最终结果对于自己而言,都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就像漫画与小说中出现的那些角色一样,若这一切将奔向期望的未来——那么广播所说的那些“背叛者”,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己早就吐槽过广播那严格的用词,何况听说有的在游戏中选择背叛都是会“死”的。
西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模样看过来。
嘶,这倒是弄得刚刚那句帅气的话瞬间有些幼稚起来。感觉自己就像是故意在低年级面前耍宝一般:“……我在说什么啊,真是的。”
原本该被这插曲影响而产生的气氛缓和根本没有出现。
西宫低下头,他揉着自己的眼睛,让那对眼眶更是红上加红起来。他这个人显然是自有一套逻辑的,话越是往后,他的意图便越是明显。虽然还是以那种像是甩锅一样的方式——
既然都是背叛者的话。
“那么某一时刻里,广播也会背叛。”
对不起。
“我很难相信,很难相信。”
自己心底有声音一直在说着话。它们说自己应是没有火气的,而面前别扭的男生——他的生死答案,他的背叛与否。这些东西都得交给他来选择。哪怕现在他与自己还站在抉择的门外,一切都还未开始。男孩子哭起来……自己应该许久没见过男孩子哭了?
可自己到底也没有兄弟姊妹,这可怎么办才好,哎哎哎——
“你不会要哭了吧。”空空如也的口袋里没有能宽慰少年的纸巾,开口的下一个瞬间又听他言,“不信就不信,提高警惕也没损失——”
“如果京子学姐选择背叛也……我也没有关系。”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这是他的选择?他的想法?盐水珠子分明在西宫的眼眶里打转,但这孩子依旧没让它们都掉下来。
“我选择背叛,你真的觉得没关系吗?”说出这些话已经更加习惯,而西宫露出的样子,更让人确定他先前自暴自弃的态度,“如果两个人都能一起活下去,为什么要选择让其中一方死去呢,已经死了一次还要再死一次也太痛苦了吧。”
西宫愣神,像是有什么打破了他的预期。
“不说些什么吗?比如你的想法。”
比如真正属于你的想法。自己说着,心底也不住点头,毕竟这才是正题呀。
“……我没有哭。对不起。”让人无奈的道歉哟。
西宫的耳朵似乎因为什么微微发红。
“我只是在想,这才是优先考虑的情况。学姐也是今天第一次认识一个叫做‘西宫’的人。”他先是嘟囔几句,随后又大声起来:“万一是很危险的游戏该怎么办!学姐为了第一次认识的人,最后失败了,那样不是——”
“那样会死。那样!不是就什么都没改变吗?”
眼前的家伙,眼前的男孩子呀……
若不是讨论着“正题”,这样的温柔想法简直让人想要捧腹大笑。咳,捧腹大笑也不至于:“我确实今天第一次认识你。”
“诶呀,玩游戏危险不是很正常嘛,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合作共赢啊。”这个时候要推一推眼镜,才能显出过来人的气势。这个破罐破摔的一年级生,居然一个人纠结了这么多东西。“什么都没改变,我也没有什么损失。如果按广播说的我已经死了,那我现在站在这里,相当于多活了一段时间,岂不是稳赚不赔。你纠结那么多干什么,一句话,我选合作,你呢?”
“我、你……”
看着西宫哆哆嗦嗦地张口又闭口的样子,肚子又扁上三分:“快点结束快点吃饭,我早饭还没吃呢。”
只有天知道西宫又想了些什么。
但这次他不再说他那习惯用语,语气像是妥协又像是解脱:“学姐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没法再说背叛了。”
“啊啊,合作,我也是合作。”
站上高台的时候,隐约从不知名处感觉到了风的流动。空腹感开始搅动胃部,但心中却不像先前那样催促在下面放海绵池的西宫。毕竟他已经选择了合作,不是吗?
这不是自傲的信心,也不是天真的愿望。而是那个孩子的眼神——那个时候他没再说什么道歉话,倒像是一瞬间的改变一般。
“嘀嘀。”是那孩子按下了按钮。
纵身一跃的时候到了,身后会是什么呢?
忽然升起的好奇并不是针对即将接触背部的东西,毕竟那一定是海绵池。彩色的海绵池温柔地接纳了坠落的自己,也揭开了那早已知晓的谜底。
“西宫!我还想再玩一次!”从海绵池里钻出来时,果然能看见西宫紧张皱眉的样子。
嘛,他不相信广播呢。
“京子学姐。”他明显松了口气,“不是说要吃早饭吗?”
这倒也是啦。
“那还是先去吃饭吧!西宫——”
男孩子点点头,他转身走在前面,不知道是否也终于松懈下来。然后在被问到“是哪句话让你改变主意”时,兔子与刺猬的形象再次在自己眼前来回变化。
“没有哪句话。”西宫摇摇头,他将蛋糕放在盘子里,又在说他那一通逻辑,“‘京子学姐选择了背叛也没关系’,因为那个时候我也选择背叛就好了。”
【相互背叛就好了。而我们是‘背叛者’,不该有任何愧疚。】
“那我选合作,你选背叛不是更好?反正也不会愧疚,还能多拿积分。”酒店的牛奶居然依旧温热,这很难不让人惬意,甚至是在西宫严肃的说着那些的时候。
“那不一样。”
西宫顿了顿,嘟囔着。什么“那是广播室说的‘背叛者’,我不相信它”,又是什么“京子学姐是人,没有背叛的理由”……他又夹了块甜食,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定格在想到什么了的表情上,他又看了过来。
西宫他有双底色浅浅的眸子,里面有着一个扎双马尾的粉发女孩,圆框的眼镜更是显得其乖巧明媚。女孩正捧着一杯温牛奶,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竟然都让西宫难以回答。
就像照镜子一般,能够清晰地认识到这就是自己。这就是我。
我正想听西宫的下一句,就听见他再次转移话题道:“京子学姐不是很饿吗?吃饭吧。”
“我觉得我饱了。”牛奶被一口闷见底,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想,这里的大家应该都是人……”
“……或许吧。”西宫的耳朵似乎又是红的,他抬头看向天花板,或是更远的地方,“长得像人一样,但不是人的东西在不在这里呢?”
又是些属于他的话。
我想他很适合成为一个优秀的……哲学家。可刚这样说,他又吐出一句,或者是这场谈话中唯一一句畅快话来。
“学姐,我不想做愧疚的事情。”
在那之后他将食物都塞入口中,把上述当做交流的最后一句。
这的确是他迄今为止听到的最美好的话。
冒着冰丝的布丁。感触绵绒的点心。滚下水珠的果实。它们在玻璃柜中被摆出琳琅满目的姿态,恰到好处的灯光让它们灼伤了踏入此地的无知人。它们不会想象自己如何诞生,经由无数巧手揉捏搓切,耐过不同温度变化后,它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用嘲弄的角度迎接一位来客。
嘿,瞧瞧乡巴佬。他那穷酸样可不是能吃得起我们的,他付得起价格?他吃不出滋味!
嘿,诸位来瞧瞧这位投胎而来的饿死鬼。多么贪得无厌?端着那么多同胞,统统将奔赴去他空空如也的肚子!
嘿!嘿!嘿!多么残酷的命运,多么凶恶的刽子手——他选好了牺牲品,现在就拿起了刀叉。还活着的朋友,谁知道他要将尖刃戳进哪块美味的心窝?我们为可怜人高歌一首,但也就这样,谁让大家不过都是区区一个消耗品?可怜吗?无辜吗?嘿——
站在来客盘中的樱桃甩掉了身上的水渍。它站起身大声地回应展台上幸灾乐祸的幸运儿:嘿!都走着瞧吧!谁告诉你们被选者就要屈服于自己的命运?你们只是瞧过金属刀的颜色就吓破了胆,不知道当你们见过那扯烂全部的牙齿时,还没死你们却也死啦!天杀的!你们这群说着悲伤的话嘲弄将死的家伙!我要向那个寡言寡语的广播告发,以我自己的死来见证,让所有同胞都目睹背叛者最后的下场!
宣言结束,那颗英武的樱桃回头告别了同伴,满脸决绝地从托盘上跳了下去。悲伤的家伙们试图去用目光收敛那位壮士的遗体,但它们只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在落地后翻滚到帘幕后面去了。
……
少年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酒店装潢中,只有房间最贴切他的心情。一张床、一扇窗、柜子和灯。窗外天不是天,因此一切的时间都交由手腕上冷冽的手环。上面机械的数字依旧倒数,在宣告游戏的广播后开始。
手环里竟然有些供以娱乐的项目,少年对此的惊讶,无异于囚徒的牢笼中摆放着食物。他为那些甜品创作的革命序曲在进入房间后便销声匿迹,滚落的水果最后失去了全部意义,而构想英雄的他最后也没有为它的牺牲而回头。
没被挑选的是背叛者。没有回应的是背叛者。
少年回来的路上见过其他人的房间牌,他知道他们是背叛者。
但那又怎样?在这个地方背叛者比比皆是,如此廉价,只不过是参与游戏所需的货币一般。可怜吗?无辜吗?少年抚摸手环,拇指触碰手环投影的按键。那里静悄悄的,而他却很有出声的冲动。
“你也,最后会背叛吗?”
话语后是还算灵巧的手指将这句话终于以电子的方式显示在手环映射出的屏幕上。柜子上的餐盘有剩余的食物,它们就像当初作者抛弃序曲那样沉默地对待着他。
但是少年早已想好了答案。哪怕客服对他没有一丝回应,他也会像一开始那样把自己包裹起来。他知道习惯是一种魔咒,而他则是听命于此的傀儡。不过现在到底是这句魔咒有用,还是那声潮汐有用,他还不太能确定。是了,他心想自己正是要这样求证的,在这样特别的时刻,不可信的事物反而可信——
【亲亲你好,是这样的,作为您的智能客服,我会尽可能地回答您的提问,不会骗人的哦~如果你问我是否会背叛,答案当然是不会了,我会一直为您提供服务哟~】
客服回复的语调像是这个阴沉房间里唯一的温度,每一个波浪号都在蛊惑少年动摇心神。但无法质疑,这的确是他迄今为止听到的最美好的话。少年尝试着从这个亲切的回复中逃脱,他抱着自己缩在床的一角,将自己编造的故事闷在陌生的被窝里。:“……不知道当你们见过那……还没死……却也死啦……都是些说着悲伤话嘲弄的家伙……呜……”
不再冒冰气的布丁块瘫软下去,不再绵绒的残渣干涸结巴,果实失踪。它们再也没有光彩,没有歌声附和它们曾经的荣耀——
只有人为序曲哭泣,以压抑至极的哭腔重复樱桃最后的宣言。
“……以……来见证,目睹背叛者最后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