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别那么小气嘛!”约拿先是提高声音,接着又讨好般地将语气放缓,他坐在桌子前,两个胳膊肘都搁在桌上,从黄铜钟摆和装着奇怪标本的瓶瓶罐罐间探出头来,尽量小声地问道:“……您看,我可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您的吧?您是工会的医生,您的职责就是关心每一个工会猎人,是吧?那么您就帮帮我,我实在叫折磨得不行,家里那婆娘总阴阳怪气地嘲笑我——”他又凑近了一些,那些瓶瓶罐罐上人类面孔的倒影全都变了形,使得猎人约拿的头颅眼球凸出,像大大小小的肉色青蛙,“您就给我点能一展雄风的药嘛!”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端坐在那方拿来充当问诊台的破桌子后面,绿眼睛合乎礼节却毫无关切意思地落在他鼻梁上,温声柔语回答:“您对您的妻子不忠诚,因此这种药是没有的,很遗憾,很遗憾,亲爱的猎人,我没有什么能给您的。”接着他又亲切补充道,“不如我替您割了那胯下的摆设,从根源上免除痛苦如何?”
猎人约拿噎了一下,正待继续说些好话时,诊室的门帘被呼啦一下掀开,红头发的洛多维科·里奇和肤色较深的帕拉提·兰斯·沃兹华斯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个年轻人闯进来。还没等医生说话,他两就像马戏团里扛着梯子的熊那样,摇摇摆摆,轻车熟路地越过门口等候座椅上的两个人及四条腿,合伙把手里那可怜年轻人怦一下丢在了诊室的床上,行为之粗暴使得老铁架子床都嘎吱乱晃。而那年轻人自进门才刚哀嚎了一声腿疼,脑袋就让毛手毛脚的同僚这么呼啦一扔给磕在了硬床板上,响声之清脆活像个椰子砸在石头上,好悬没晕过去。
干完这活后,沃兹华斯苍蝇一样兴高采烈地搓了搓手,让他直发痒的干涸血污簌簌往地上掉。他环顾一圈想为自己找个座位,却发现门口等候长凳上大马金刀地坐着只切利城进口火药桶,这会儿正挂着一脑袋血瞪着他。于是独眼的沃兹华斯满脸堆笑,一声没吭,鬼撵了似得越过四条腿逃出去,扛梯子组合就这样只剩下一个洛多维科还在原地瞅着椰子脑袋。猎人约拿觉得这场面更有意思,暂时把药剂的事抛在脑后,拧过脖子刚想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躺在床上,那边等候长凳上的火药桶就轰隆炸开一声响:“——里奇!你没长眼睛是吗?敢插老子队!”
洛多维科倒不畏惧他,抬起头来嬉皮笑脸地怼道:“怎么啦?这可是一楼,小斑鸠又不在这儿待着,没地下室那么多规矩,你装什么正经人哇,谁急谁先看呗?帕弗这腿闹不好得锯掉,不比你脑袋上的擦伤紧急?”他说着拿下巴指指床上那人,对方脸上狼狈得很,又是血污又是泥土,确实像颗在土里滚的椰子,只有一双眼睛很亮且警觉,每眨一下都显得格外突出。不过观其身量只有十六七岁,还是个少年,脸皮大概是有点薄,听了洛多维科和旁人的话就撑着身体想爬起来去排队,腿却不利索,难以着力,因此在床上蹭了半天也没什么用。猎人约拿留神看了眼,发现对方右腿上确实插了个东西,半截杆子已经折了,和肉没在一起,很难判断是什么玩意。不过伤口做了简单的应急处理,又有异物堵着,倒没流多少血,因此只显得狼狈,并未让人觉得伤情紧急。他正打算说两句公道话好挽回一下自己在医生面前的糟糕形象,一只腕部血管有疙疙瘩瘩瘤状凸起的手伸出来按在人高马大的火药桶肩膀上,没太用力,火药桶却老实巴交地缩了缩,露出身后鬓发斑白,胳膊上着夹板的老猎人来,这老猎人一团和气地笑道:“……杜克,别乱发脾气,让我和里奇聊聊。”
洛多维科·里奇听声音就认出了说话人,脸上笑容变淡,态度立刻端正许多,甚至斜叉着的那条腿都站直了,接口回答道:“我刚刚没看见您,不知道您也在这呢,弗拉索夫大爷。”他从椰子脑袋帕弗那儿两步挪开,转到说话人的正面去,略一低头:“您是讲道理的人,我全听您吩咐。”
事情到这地步原本就该完美解决了,可这会又有个不速之客闯进来——阿比西奥右手搂着个姑娘,左手拎着大半瓶子龙舌兰,满身酒气,和怀里那姑娘亲着嘴就转进来,好悬没一头撞到洛多维科。姑娘那亮闪闪缎面裙摆刮出来的风全扑到洛多维科腿上,让年轻人打了个激灵,忙挪远了点。看他们的移动路线,这难分难舍的两人本打算直接倒在等候长凳上,却因长凳上坐满了人而生生刹住势头。满头红发从鬓角处染上灰白,胡须像流浪老狗的背毛那样硬挺凌乱的老猎人阿比西奥单手把怀里的姑娘一扯就止住了对方往后倒的动作,身高腿长的丰满女性在他手心里像绢布做的娃娃一样轻巧。
杜克被这贴在眼前慷慨放送的浪荡场面骇地差点弹起来给阿比西奥下巴一拳,幸亏弗拉索夫搁在他肩膀上那只手还没放下去,火药桶屁股刚一离开凳子面,那只手就强行把他摁了回去。红头发老猎人转而把手放在姑娘屁股上摩挲着,拿醉眼荡秋千似得挨个瞅过在场的人,他老当益壮,喝酒喝的晕头转向,胯下的东西却精神不减,鼓鼓囊囊堆在那里,伤风败俗,有碍观瞻。那惊人的高大身躯站在原地轻微地左右摇摆,简直像坐落在海边,顶上涂着红漆的老钟塔,结构层岌岌可危,稍遇到点震动就会整个儿倒掉。
这老猎人在工会内部名声不好,虽还不到人人喊打的程度,但也是树敌甚多,可偏偏这人没什么自觉,向来高调行事,从不知收敛。弗拉索夫不喜欢他,但仍然略微向前探身,心平气和地招呼道:“阿比西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红头发老猎人晃晃悠悠定睛看了看他,居然记得先问候了一句:“弗拉索夫,你来拆板子啊?”接着才一指帕弗躺着的那张铁架子床,咧嘴回道:“看看!这小崽子,我当儿子一样疼呢!今天干活时腿被捕猎吸血鬼的武器给搅合咯,听说洛多维科和帕拉提把他弄到这儿来了?我过来看看。”
躺在床上的帕弗原本没吭声,听到阿比西奥竟是专程来看望自己,那泥泞里亮闪闪的眼睛瞬间迸出希望来,他放开嗓子嚷了一声:“——阿比西奥,我腿疼!剧疼!”引得洛多维科·里奇饶有兴致地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泥泞的椰子脑袋越来越像颗狗头。这小猎人自从阿比西奥进来后,眼珠子就直跟着酒气熏天的老猎人转悠,瞅着阿比西奥和妓女搂搂抱抱地挪近,简直连小狗尾巴都要竖起来。红头发老猎人顺势往伤者躺着的病床床头一歪,用手将捆缚病人用的皮带扒拉到一边,胳臂搭在交错的小钢柱上,把身体重心全压了过去,从正上方瞅着仰躺在床上的小猎人。那简陋的铁架子与其说是张床,不如说是个老旧镂空的框架,原本应该挂着白色床帏的地方只剩下空空的铁环,虽说还算是结实,但叫他一米九多的身躯一靠便吱嘎作响,两三个铁环颤巍巍往钢管另一头小幅度滑动。老猎人倒对这张床的质量很有信心,灌了口酒,笑容满面地冲着帕弗叨咕:“别慌,这庸医手艺不错,一会儿只要没把锯子给掏出来,就保你的腿没啥大事。”
老猎人阿比西奥说完这话,抬头冲坐在约拿对面的医生抛了个飞眼,他面相端正,五官轮廓优秀,上了年纪后脸上皱纹连着髭须显得更有男子气概,于是在十分的讨人嫌行为上平添了两分可爱,让人很难在听了好话后仍对他抱着全然恶意。斯塔夫罗金医生却在坐诊的这么些年里看了太多次阿比西奥的把戏,竟产生了免疫性,对老猎人的医闹行为望其项即知其背,十分明白阿比西奥滚刀肉的脾性,因此一句话都懒得多说,只是平实合礼地请他不要在诊室喝酒。老猎人却像条满脑袋坏水的杂毛流浪狗,认为不反对就是默认,默认就是允许,若是有人拦着它不让从前门进,它就绕道由后门走,越是不让吃的偏想尝尝,给它的它倒觉得缺斤少两,总之医生说了不算,凡事就得自己高兴。于是他挥了把手里的龙舌兰酒瓶子,慢条斯理地回道:“这可不是我喝的,您看看!这可是我特地给帕弗带来的——孩子多可怜哪,就应该喝得酩酊大醉睡过去,这不就能把什么腿疼都给忘了嘛。”说完还邀功请赏地冲医生眨巴眼睛,“大伙儿可都看见了啊,瞧我多为你操心哇,这不还想着法子给你省麻药嘛。”接着不给医生哪怕动一下眉毛的机会,他又紧跟着把脸转向床上的伤患,脑袋低垂下去,脖颈后边凸起的疙瘩像流浪狗的脊梁骨,试探一波底线接着翻肚皮的技术炉火纯青,猎人约拿坐的不近,耳朵还是清楚听见红头发老爷子就这么冲着小猎人大声指教:“除了喝酒又能怎么办呢?咱爷俩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嘿,干这一行的哪还能有别的指望哇?”
“喝啊!小子!喝啊!”
接着便抬手一拍姑娘屁股,像磨坊主催促母驴似得,那女人就着他的手灌了口酒,笑吟吟地扒拉着床架俯身就要去亲口喂椰子脑袋,骇得少年人直往后缩,动作激烈拖着了伤腿,登时嗷一嗓子喊出来,额头出了细密一层冷汗,脸色又红又白,看上去非常可怜。
斯塔夫罗金医生被患者这一嗓子喊触动神经,唇线往下压了些许,从问诊台后面站起来时竟看上去有点生气。阿比西奥打着滚折腾了半天他都只当作没看见,效果反倒不如帕弗凄凄惨惨喊一声疼。他身材高挑,站起来后令猎人约拿感到些许压迫,好在医生很快挪开,移动到铁架子病床前。现在那儿可谓是前后都竖着墙一样密不透风。小猎人帕弗蜷缩在硬床板上,前有狼后有虎,十足可怜。
“阿比西奥。”诊室的主人粗略看了眼病人,随后发话道,“要睡女人就出去,这里的床只给断手断脚的人躺,你要是实在想躺,我倒是可以临时帮你锯点东西下来。”
“嘿,你当我是来捣乱的吗?多让人伤心呐!”老猎人一动不动,甚至故意用胯下的一大包东西蹭了蹭床柱子,就怼在帕弗脑袋上面,“我可是来探望病人的,我还带了礼物呢?正大光明!”
于是医生的眼珠滑动一下,落到他怀里的姑娘身上,面无表情地问道:“好啊,亲爱的老猎人,你来探病,那么这位女士呢?”妓女被红头发老猎人在腰上拍了一下,立刻心领神会,依偎在老猎人胸口,顺着阿比西奥编造的理由接着往下胡扯,娇滴滴的长睫毛冲医生掀掀,业务娴熟无可指摘:“——医生,我也来看病呢。”老猎人对此大加赞赏,在女人细白的脖颈上落下一吻:“看看,人家也来看病呢。多优秀啊还相信医学,这不得夸一声女中豪杰是不是?怎么啦宝贝儿,快告诉医生你哪儿疼啊?”妓女扶着床头横向遮拦的杆子,从床架底下钻出上半身,把腰搁在床头横档上,另一手扯了下领口,一对雪白漂亮的圆润胸脯立刻从闪亮的缎子间跳出来,这女人就保持这种姿势笑吟吟道:“医生,我心口疼。”
猎人约拿见了这场面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只是理智上觉得应该在老猎人弗拉索夫面前保持一点可靠形象而强自镇定,但他生理上仍然没忍住对女中豪杰的大胆行径吹出声欣赏的口哨,恨不得把眼球丢出去贴在别人胸脯顶上,因此形象最终只是进行了一个寂寞的无效维护。
阿比西奥对他怀里的小美人顿时充满欣赏之情,赞叹之意溢于言表:“多可怜哪这娇滴滴的美人,这不得让医生好好给看看?那就这么着吧,我俩先插个队啊。”
火药桶杜克原本就和阿比西奥有私怨,看见他那满脑袋红头发就脑壳突突乱跳,全靠弗拉索夫摁着他,听到这话后可实在是一点也忍不住了,甩开弗拉索夫那只生着血管瘤的手就要站起来揍这放荡老猎人:“——阿比西奥,你他妈讲不讲道理!”他嗓门大,说话像炸雷,这一下把外面工会大厅里的猎人也吸引住了,嘈杂噪声骤小,有人探头进来看好戏,还要假模假式地问一句:“出什么事啦,医生,您需要帮忙吗?”杜克站在那,原本要伸手去抓阿比西奥,可老猎人弗拉索夫伸手拦在他腰间,若是他直接冲出去,对方准得被他带倒摔在地上,杜克遂不敢动弹。弗拉索夫眼神示意杜克留神看热闹的其他猎人,想提醒他不要当众和阿比西奥起冲突,这浪荡猎人虽然名声差劲,但论实力可是极不好惹的家伙,杜克莽撞地顶上去反倒会被教训,还是不要冲动,免得便宜其他人。
医生倒是早已习惯此类冲突,从帕弗腿上收回手来对看热闹的猎人说道:“没什么事。”接着他将脸转向杜克,温声柔语道:“您头被砸破了?坐下,我先为您处理。”
可年轻气盛的猎人梗着脖子,大血管凸出来,腮帮绷的死紧,后槽牙咬的嘎吱响,倔牛一样拧着性子不愿意低头,也不接医生的话,只是瞪着阿比西奥嬉皮笑脸的脑袋,听不进其他人说话,只想亲手把老猎人头颅拧下来。弗拉索夫只得也跟着站起来,和气地对斯塔夫罗金医生说道:“噢,那还是帕弗的腿比较紧急,让他先看吧,我们晚点再来。”接着单独向阿比西奥点了点头,费劲拿一只手将杜克生拉硬拽着拖走了。
探头进来的猎人又瞄了几眼屋里,只有洛多维科·里奇这么个乐子人冲他笑眯眯地招了招手,约拿眼睛黏在妓女身上,帕弗胆战心惊地盯着医生扯过皮革束缚带在他四肢上逐一固定,阿比西奥在饮酒,每个人都好像很有事做。弗拉索夫和杜克拉拉扯扯地路过他,上着夹板的老猎人不太高兴地瞄了眼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但一个字也没多说。见委实再没什么新鲜可看,他便跟着缩回了脑袋。
医生将束缚具依次固定在挂钩上,帕弗四肢便被拉伸开,像上了解剖台的小狗,把内脏最集中的柔软腹部暴露出来,小病人显然就是因为这理由才不想看医生,奈何让两个路过的热心同僚给发现了,一人搬胳膊一人架腿,容不得他选择就给他整个人丢上了刑台。这会儿帕弗满心害怕,胳膊也哆嗦,腿也哆嗦,皮带撞着铁环嘎嘎作响,刚还因为阿比西奥到来而欢腾的小狗尾巴瑟缩在两腿间,医生回头去拣选合适的工具,那背影动一下他就跟着一激灵。阿比西奥见状又不满意起来,明摆着要替手底下这孩子壮壮胆,什么庸医害人不浅,既不敬老也不爱幼,收费昂贵态度屌差云云,涛涛不绝于耳。医生对他的插科打诨早好几年就已经耳朵起了茧子,听了阿比西奥越说越起劲的胡言乱语后反手竟然抄起了锯子,在帕弗腿上比划了一下,吓得小狗脑袋变回了椰子脑袋,连带着面孔上那对闪亮的眼睛都啪一声熄灭了光彩,汪汪直叫,一个劲央求阿比西奥替自己向医生说两句好话,让他别锯了自己的腿。老猎人咂巴咂巴嘴唇,不太当回事,但还是宽慰帕弗道:“嘿,他吓唬你玩呢你也信,傻孩子真好欺负,这不就让庸医抓着你的把柄啦,一会儿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给你翻倍收费你信不信?也就是我才好心在这儿帮你盯着咯!”
洛多维科原本正跟个红毛松鼠似得窸窸窣窣在玻璃立柜边上翻找药瓶子,听了老猎人这翻倍离谱的振振有词登时噗嗤一声乐出来,被医生扭头刮了一眼支棱着的小耳朵,看上去面无表情,不怒自威,这年轻人马上举起双手说:“——我没啥大事,就是手臂上划拉了两口子,再不处理就得好了!几位有大伤大患的先忙着,我自己上个药就行。”说罢他就放下双手,溜达到另一个斗柜跟前,自己轻车熟路地在里面淘换起来。猎人约拿坐在原地尚未挪窝,眼睛还盯着阿比西奥怀里妓女那摇摇晃晃的雪白胸脯,听了洛多维科的话猛地回神,嘴上问道:“洛多维科!帮我找找柜子里有药没有啊!”
洛多维科·里奇明知故问:“您要什么药哇?我可不敢替医生乱开处方。”
约拿知道他拿自己取乐,也不太介意,费劲把目光收回来冲他笑笑:“你还能不知道?别拿我寻开心啦,小道消息你可是一清二楚。医生是工会的医生,平等地关心每个猎人,怎么真的忍心看我为难呢?你说是不是。”
医生没回答,只是哐啷一下把手里的锯子丢进床尾收纳用的空铁皮桶里,动作之粗暴看的帕弗直打哆嗦,仿佛他扔的是自己的大腿骨。接着他言简意赅下了指令,请阿比西奥怀里的妓女立刻离开诊室,毫无怜香惜玉的绅士情怀,话语里甚至也没什么不满的感情,反而令人觉得不可不执行。妓女更擅长察言观色,立刻收敛了笑容,上下打量起医生来,阿比西奥却还在唧唧歪歪,指责医生道:“怎么连这样的大美人都要赶出去!有没有点儿男人的基本素养啊?哟喂我说庸医,你该不会真的硬不起来吧?都说性无能的人比较暴力,像你这样成天只知道拿锯子锯人的家伙问题大了去了!”老猎人看上去痛心地十分认真,“你呀你,每天这么死气沉沉就是因为下面那玩意儿不干活,知道吗?”洛多维科·里奇没想到留下来还能见识到这种精彩纷呈的发言,听得连装样子找药都忘了,傻站在斗柜前面,攥着一只养了蚂蝗的玻璃瓶,恨不得把耳朵支棱成兔子,阿比西奥震撼人心的发言却还在继续,“你看看,为了治你这毛病我多操心啊?吃饭睡觉都不香了,你还不知道感恩?赶紧叫声阿比西奥医生来听听?”
医生听了这话终于抬起眼皮瞄了瞄阿比西奥,挤出个温柔似水的笑容来,只可惜皮在笑而肉没动,一双绿眼睛依旧暗沉无光,否则倒还算得上有几分重彩油画的意思:“——亲爱的阿比西奥,我最最亲爱的老猎人,请您把欠的医药费补上,然后马上和您的娇柔美人一起滚出去。”
阿比西奥闻言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放开怀里那漂亮姑娘,冲对方摆摆手:“听到没有,我们好医生叫你滚出去。这是哪儿啊?这是医生给人看病的地方,你在这待着干嘛,能有你什么事,惹得医生不高兴,还不快出去?”妓女脸上笑容彻底消失,本想一巴掌扇在老猎人脸上,但畏惧于对方腰间挎着的枪斧和那高大个头,又想起对方能够单手把自己拎起来四处转悠,最终只是翻了个不痛不痒的白眼,拧身昂着头离开。约拿见状登时站起来叫唤道:“——洛多维科,你找到药没有啊?”
洛多维科方才继续在斗柜里翻腾了一下,从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间翻出来一瓶没贴标签的东西,直接越过桌子丢进约拿怀里,这急色猎人抬腿就要去追那亮眼的缎面裙摆。谁料才迈了一步,阿比西奥反而呵斥道:“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你还白拿我们好医生药不成?要给钱的知不知道!”
约拿遭了指责却不生气,咧嘴一笑便丢了钱到问诊台桌面上,他便得以顺利经过阿比西奥身边,这老头子还冲着他乐:“哟,好小伙子品味不错,下次跟我出去狩猎怎么样?”猎人听了这话笑容却淡下去,瞟了眼还躺在床上听天由命的帕弗,连连摇头:“那我可消受不起,不过上帕斯卡街区狩猎姑娘时您倒可以带着我,老爷子您品味好着呢,我信您。”这时他已到了门帘边上,身体一矮就掀开门帘钻了出去,追他这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雪肤心上人去了。
阿比西奥注意观察了医生几秒钟,见对方只低着头利落清理帕弗腿上受伤处的布料和血污,似乎已经没兴趣跟他纠缠上一个话题。这才整个人放松地歇下来,从床头晃悠悠地走到刚刚弗拉索夫和杜克坐着的地方,两腿一伸就整个人歪在等候长凳上,大摇大摆地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由于身量太高,长凳几乎躺不下这么个人,但他还是奇迹般地把自己安置好了,惬意地撑着脑袋絮叨:“杜克这臭小子人还是这么轴,当年他还在我手底下干活儿的时候就不听人劝,那脑袋瓜子跟个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老子说了不让他往前冲,还非要往前冲,你看他那左边眼珠子就这么丢的!量他也成不了大事,我撂下他就走啦!嘿,现在跟着弗拉索夫干活儿啦?要我说,也就这没脾气的老窝囊能忍受他。”
洛多维科忍不住好奇问道:“您也领杜克干过活儿啊?”
阿比西奥冲他啪嗒一眨眼,怡然自得:“你还跟着你那老爷子的时候我带过他,脑瓜不行,尽知道莽!不过我看你小子鬼主意倒是多,怎么样啊洛多维科,要不要跟我一起干一笔。”
洛多维科还没回答,那边帕弗突然就嚷嚷了一声,没头没尾地反而把医生吓了一跳,原本打算下刀的手硬生生刹住,绿眼睛转到患者面上来回扫着。小猎人嗫嚅着嘴唇,喊过一嗓子后被医生一盯又成了个怂包,他读不出医生的情绪,时常觉得对方像个精致的假人,认为对方治病时也不是真的关心病人,又不巧见过医生如何把猎物大卸八块,因此实在对这医生怕得要命。刚刚听了阿比西奥夸奖洛多维科便感觉嫉妒,脑子还没想明白就先嚷了出来,这时才意识到洛多维科几乎是医生看着长大的,他这话要是惹了医生,事情似乎更加麻烦。小猎人又害怕又着急,慌得一个劲拿眼睛往老猎人那瞟。阿比西奥一躺下就把大半瓶龙舌兰喝的见了底,这会儿醉眼蒙眬,却依然奇妙地知道什么时候该给手下人找回面子,顿时劲头十足地冲着医生喊道:“哟庸医你下手可得轻着点,这可是我当儿子一样疼的宝贝蛋儿,当年他哥哥跟着我的时候,那可真算是个好苗子,这么多年就他哥哥哈弗最聪明,那股子劲儿啊——你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你要干什么,最好的猎狗都比不上!好小子……好小子……可惜啪一下就折了,该死的吸血鬼把在场的人全给撕成碎片……只有老子成功跑啦,在外面转了大半夜,天亮了回头去想给他收尸,在地上七零八碎的肉块里翻了半天,但是那小子连根毛都没让我找着……”
他没说完,因帕弗突然提高声音问道:“什么?阿比西奥,你告诉我哥哥是你亲手收的尸啊!”
阿比西奥猛地顿住,酒意朦胧的脑子里突然有一根冰锥插了进来,冻得他一下子醒了八分,整个人从躺着的状态弹坐起来。他想解释,但是巧舌灌了铅,被酒精蚀毒得一动也不能动。危险的沉默顺着钟摆晃动开始蔓延,秒针每走一格都在大肆嘲讽老猎人阴沟里翻车的窘迫。
帕弗到底遗传了他哥哥的脑子,并非是个不可救药的傻东西,他马上把眼神转向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先是号称八卦小王子的洛多维科·里奇,结果毫不意外发现对方一脸茫然。不要紧,洛多维科过于年轻,虽然比他大上一茬,但究竟和阿比西奥的过去没什么交集。老猎人虽满口胡言乱语,可到底本性狡猾,不会让随便什么人抓到把柄。接着他又把目光落回到医生身上,他和阿比西奥是十年的老相识,帕弗直觉里认为对方肯定知道些什么——但他刚把嘴张了条缝,医生抬手就把根裹着厚厚棉布的树枝塞进了他嘴里,紧跟着便是一刀戳进皮肉。他确实技艺高超,腿上那异物原本是个枪头,倒钩上挂着一圈血肉,医生只是在周边摸索了一番便精准地给全数切掉,快地帕弗都没反应过来,而多余的皮肉一点也没碰着。问题出在对方一声招呼也没打,不使用麻药就直接下刀子生剜,令帕弗疼的整张脸扭做一团,脑子里电光石火间成型的那些推理一下子就全散了。只有疼,钻心蚀骨的疼,满头满脑前胸后背顿时全在往外冒冷汗,呼啦啦浸透了衣服。那短树枝原本防止他咬断自己的舌头,同时不巧也堵住了发声的渠道,便让帕弗只能呜呜乱叫,眼泪和着剧痛一起决堤般地往喉咙里倒灌。
即使没法出什么过激惨叫,帕弗四肢被束缚的情况下剧烈挣动还是使铁架子床哐啷啷响得骇人,诊室没有锁门,只一个门帘隔开大厅,自然是没有什么太好的隔音效果,猎人们因职业特殊性,对异常动静非常敏感,诊室外面慢慢地鸦雀无声。更多人探头进来观察情况,一眼就瞅见斯塔夫罗金医生把带着肉沫的那半截枪头丢进床头的木桶里,木桶本身够沉,当下稳得很,倒是没什么晃荡,只是发出咚一声闷响。医生背对众人,沉默着清理帕弗血淋淋的大腿,他们便看向洛多维科,见他背着手站在斗柜跟前,这时眼睛咕噜乱转,但一声也没吭,于是判断大概是医生心情不太好,随后阿比西奥又跳起来护崽,嚷嚷斯塔夫罗金纯粹是个狠心庸医,不麻醉便敢下刀子,生剜患者全为了自己高兴。
“——不给钱了!”老猎人中气十足地总结,叉着腰态度理直气壮。医生这才有点反应,毫不客气地回怼道:“臭老狗,你欠我的诊费一两次麻醉药可填补不上,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受伤,否则下次你躺在这儿,也是生剜。”
阿比西奥极不服气,反过来质疑:“上上次的钱不是才给了嘛!这次怎么能生挖枪头呢?!给孩子打晕再挖能花你多少力气!我呸!黑心庸医!”
洛多维科·里奇这时完全恢复过来,笑嘻嘻地帮腔道:“哎——我说老爷子,这可是您的不对啦?干嘛找我们好医生麻烦哇,不是您自己说过的嘛,欠钱也不能欠医生的哇。”
猎人们恍然大悟,噢,原来是阿比西奥又在医生底线上大鹏展翅,那没事了,这些个脑袋纷纷缩回去,唯恐自己被迁怒,下次躺在床上时也被连坐摁着无麻手术。阿比西奥见糊弄不过去,顿时喜笑颜开地伸胳膊勾搭住医生肩膀,仗着自己身材高大把对方拎起来箍在怀里摇晃:“瞧洛多维科说的,好像我占您便宜似的——我是那种人嘛!好医生,诊费您找帕弗要去,我就是来探病的,您看咱俩这么多年的关系了,您怎么还问我要钱呢,多奇怪呐!亲爱的好医生,您跟我喝一杯酒,咱就把这事翻篇了。”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扒开阿比西奥揽在自己肩上的手,并不搭理他,只是向他的患者俯下身去,飞快地包扎伤口。洛多维科·里奇在旁边瞅着,手臂上划拉的那两口子果然已经快没了,这年轻猎人纯粹是找藉口混在诊室里看了一出好戏,这会儿心满意足,积极主动过来帮忙,手里拎着个嗅盐瓶子兴致勃勃地问道:“医生!现在要给帕弗弄醒吗?”
医生瞅了一眼这看戏看得兴奋不已,满脸红光的青年,眼神里只有一种长期习惯于此类混乱场面导致的超脱平静,凭良心阻止了洛多维科叫醒帕弗的想法:“不用,等他醒了再喝点鸦片酒。”
阿比西奥立刻提出抗议:“你还有鸦片酒呢?干吗不给我啊?我替你喂他。”
“那就全让你给喝了。”医生这会儿面前没有三四个猎人来回吵吵,也没有莫名其妙的缎面裙子姑娘抛媚眼,情绪直线稳定,说话语气都逐渐变得温柔可亲,“您的弗拉索夫还要回来拆夹板,杜克像他养的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建议您现在转身出去溜达更好,否则今晚就得享受无麻手术服务。”阿比西奥冲他眨眨眼睛,这会儿解读能力倒是超凡脱俗,眼珠子骨碌一转就飞了个吻出去:“哦,你怕那杜克找我寻仇?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好医生!以后我保证少叫你几句庸医。”
他那飞吻飘出去砸在绿眼睛医生不解风情的铁脑瓜上,立时烟消云散,还得了一句夹枪带棒的讽刺:“是啊,亲爱的老猎人,您在这儿总惹得我担惊受怕,尤其打起来会特别妨碍我做生意。”阿比西奥倒也不介意,向来只听自己爱听的部份,于是显得挺快活,这就站起来扯一扯衣领走出去,一边在大厅里溜达,一边拿鼻腔哼唱着拦路打劫的强盗歌谣,兴致上来便作势冲路过的矮个子小猎人虚虚一咬,把对方吓得拔腿就跑。他那荒唐歌声还未消失,医生就转向洛多维科·里奇:“我这里没有壮阳药物,您把什么东西给了猎人约拿?”
洛多维科正拿手指提留着帕弗的头发丝搓着玩,听了这话便欢快地回答:“那当然是泻药哇!”
他仗着与医生相熟多年,受其宠爱,因此回答起来清脆有力,十分自信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果然猜的不错,医生只是过问一句,对约拿的艳遇会不会被毁一点追究的兴趣也没有,紧跟着就嘱咐洛多维科去帮自己跑腿,要他去老地方找个夜莺猎人过来。洛多维科·里奇出门后时钟还没走上半圈,弗拉索夫就被杜克催着来了。杜克那脑袋其实只是叫砖石砸破,委实不是什么大问题,皮肉伤而已,清洗后包扎便好。从医生清理伤口直到将绷带缠好并剪断的整个过程里,杜克一直盯着病床上的帕弗看,剪刀咔嚓绞了最后一截,杜克憋了一路,这时唐突蹦出一句话来:“您还是不要与阿比西奥走得太近,医生,他看上去仗义有趣,胸膛里装的全是石头,会在狩猎中利用你,抛弃你。你与他走的近,就会变成他的垫脚石,情况失控时保命的手段,最后跟这小子的哥哥一样丢了命。”
医生扶着年轻猎人下巴将他的脑袋从帕弗那方向转过来,力道不重,却让杜克觉得不能违逆。接着又用手指托着轻轻把他的下巴抬起来,每个指尖都像结了霜的蜘蛛腿一样冷。杜克像牲畜一般受着医生查验,本能认为若是回避对方的注视便是一种怯懦,于是他拧着脖子直视斯塔夫罗金医生的面孔,进而顺利望进对方双眼。这是少见的,医生的眼神总是合乎礼节又漠然地落在他人鼻梁中心,甚少叫人直视。于是杜克第一次从那双幽暗无光的绿色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像透过翠色深潭反射出画面。他那捆着绷带的脸被既懊恼又惋惜的遗恨情绪一圈圈拧紧,像头眼睁睁看着同伴被厨师砍断脖子的公牛。当杜克意识到这点后,医生眸子里倒映出来的复杂面容上立刻揉进些被震慑与惊诧的情绪,使猎人不敢再看,最终还是怯懦地移开目光。
“好了,好了,您的问题已经解决。”医生仿佛对他的情绪无所察觉,亦对警告置若罔闻,只用标志性的温哑嗓音宣布治疗结束,杜克的好意提醒像往潭水里丢了一枚硬币,层叠波纹平息后就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反而是弗拉索夫和气地回应他:“你搞错了,小子。你受伤是因为把阿比西奥当做父亲看待,你信任他,因此才会上当——医生与你不同,并不信任阿比西奥,你的经验与他并无作用。”
“阿比西奥既没家人,也没朋友,他是刀口舔血滚过来的那一辈老人,旧相识不是死于狩猎,就是死于采血导致的各种后遗症,现在过一天是一天罢了,你和他这样的人谈高尚精神未尝不是种傲慢,要是看不过眼,离他远些就好。”杜克耳朵里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有几份道理,脸上的表情却只显露出不服气,引得弗拉索夫笑骂一声,正想继续教训他,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却抬手拍了拍杜克没受伤的那半边脑袋,手掌抚在对方短而粗硬的头发上,像安抚躁狂的公牛。这不明不白的抚摸令杜克整个人愣在当场,连抬杠都一时给忘了,他连忙又抬起眼睛去瞅医生,疑心只消那么一会儿对视,自己所有的拧巴情绪在医生眼里就被拆了个干净,犹如赤身裸体大笑大闹。可医生似乎只是随手摸摸,像牧人摸一把路过的牲畜,这时已经放了手去和弗拉索夫交谈,并且也不再看他:“您说话的口吻像名教师,过去是否从事这类工作?”
手腕生着血管瘤的老猎人原本正活动刚拆夹板的胳膊,听了这话便和气地冲医生笑笑:“您猜的对,十五年前我当过几天老师,不过赶上了疫病大流行,学生一届也没带出来就转而干了这行当。倒是不巧,染上了爱教育人的毛病,这么多年了也没拗过来。要是我刚刚的话冒犯了您,还请您原谅我。”他确实受过教育,这么说完后礼仪完备地顺手抬了抬帽檐以示歉意,医生本也不在乎,便略略点头回礼,嘱咐道:“胳膊有其他问题再来工会一楼找我,倘若我不在一楼的诊室,那便是在地下室。”
这当下天色已完全昏暗,弗拉索夫与杜克两位离开后,诊室里便只剩医生与躺在床上昏睡的帕弗。工会大厅到了夜晚便人群寥落,大部分人都出门开工去了,只少部分人留在厅里交谈,饮酒,研究交易板上的内容。收拾残局的夜莺猎人就快来了,斯塔夫罗金医生看了眼老座钟,上紧发条,接着打开玻璃柜,从里面挑出一瓶子鸦片红酒,斟出一杯来放回去,空着的那只手顺便抄起一方瓶子白兰地。他端着镇痛用的红酒悄无声息飘到病床边,由于两只手都拿着东西,就伸腿踢了一脚铁制床腿:“别装睡,起来把这杯喝了。”
帕弗咕噜一下睁开眼睛,先瞟了一眼医生,对方的面孔在昏暗诊室里逐渐模糊,盯得久了甚至爬出黑斑来,还是那么令他不自在,不过现在可没有阿比西奥为他撑腰,于是小猎人坐起来老实巴交喝了那杯镇痛药酒,动作中明明扯到了腿上的伤口,却没有像白天那样大呼小叫,看来并非无法忍受痛苦的脆弱之人。
医生忙了一天,这会儿多一个字也懒得说,帕弗等着医生就白天的事对他兴师问罪,他还记挂着阿比西奥欠了医生钱,心里也并非不愿意为其承担债务。他是尊敬和深爱这老猎人的,对方的花言巧语总是令他深信不疑,即使有时察觉事情不太对劲,也不愿意深究。可苦恼的是对方却总拿他当个毛头小子,一只软骨头的狗崽,除了听命做事便只会摇着尾巴打转。高兴了就摸两下,不高兴就一脚踹开去,从不与他谈论心里话,只是夸耀自己的光辉事迹。
阿比西奥对他糊弄了事,哪里知道帕弗成长过程中抽开的不止个子——狗崽转圈,摇尾,讨他欢心,心里却主意套着主意,决心摞着决心,只觉得自己抱着世上最伟大的感情,像勇者一样将其投射到老猎人身上。
但帕弗等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生。医生走来走去,有条不紊地点亮灯芯,挂好玻璃灯罩,擦去地面和桌上的血渍,依次为各种器械消毒,最后从角落里翻出拐杖靠在他床头,跪下来检查他腿上的绷带,确认他的病人按照既定程序被治疗,并且也会按照既定程序康复。这红头发医生将身躯矮下去后倒是不再可怕,也许是少了身高这么个令人感到压迫的理由,令帕弗又增长勇气,想继续打听白天那关于兄长哈弗的话题。但医生做完了手头上的事,只拿绿眼睛凉冰冰地在他脸上滚了一圈,没漏出什么特殊情绪来,却压住了帕弗的话头,也许是暖色灯光较为暧昧,小猎人竟幻觉般倒错地认为对方几乎温言软语地说话:“你在这躺一晚上,阿比西奥欠我的诊费,既然他不愿意付,就由你来出。你要是拿不出现钱,就替我干两周活,自己打算。”
随后他接过帕弗喝干的酒杯,把它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就在这当儿,一楼诊室的后门处传来一阵响动,一名腰间挂着熏香提灯的猎人探身进来,吓了小猎人一跳。他身后敞开的门外停一辆载着棺材的破板车,由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马拖着。牲畜发灰的眼睛呆望着后门处刚点燃不久的玻璃灯罩,拿尾巴左右驱赶恼人蝇虫。医生背过身对着帕弗,用空着的右手和来者简单握了握,言简意赅道:“晚上好,艾德蒙阁下。没有家人朋友,照老规矩办,钱放在胸口了。”那猎人松开手便略一抬帽檐,眼角全是笑纹,看来惯于做出此类表情。等他利落地走进屋子里,行走时带动气流,一股子奇怪熏香溢散,弄得帕弗鼻腔发痒,只想打喷嚏,又觉得不太礼貌,因此只好强行憋着。令他不舒服的不止是这些气味,提灯猎人背后所代表的不详寓意也让小猎人胃里酸液翻涌。他本就觉得斯塔夫罗金医生像个没感情的怪物,白天遭了一番粗暴对待,晚上又看见医生与这些颂唱死亡歌谣的夜莺熟稔,到底忍不住猜测自己会被打包论斤卖出去。在他的小狗脑袋转动明白之前,先摸了几把自己的胸口,确认上面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放,于是略微安心,觉得这两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所谈及的可怜人不是自己,最终,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拧过好奇心,哆嗦着问道:“医生,您什么时候和‘夜莺’也有生意往来啦?!”
医生整个人却停顿住,这流畅的精致手工艺品卡了壳,像既定的轨道上横亘了异物,诊室里一时只有破钟摆咔嗒响着,随后一切又冰消雪解,他寡淡地回答小猎人:“亲爱的,并非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有幸能被治愈,难道尸体和你们身上掉的那些肉都得我自己吃了?”
艾德蒙乐了,探头来想看一眼究竟是什么样的傻瓜宝贝蛋能让医生说出这种话,他那兀鹫般凉冰冰且不怀好意的眼神令小猎人喉头发紧,觉得自己的所有胳膊腿儿正在对方心里待价而沽。
帕弗虽脑袋里全是疑问,但身体还有对危险的感应能力,因此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您别吓唬他。”斯塔夫罗金医生抱着最后一丁点保护病人的职业道德开口道,“这孩子付不起诊费就得替我干活,您说不定这两周都得和他打照面,还是友好点吧,夜莺。”
那夜莺笑道:“怎么可能有人付不起您的诊费呢?您对待工会猎人们已经足够好说话啦。”接着他又脱帽,慢悠悠揶揄道,“不过这是您的请求,医生,考虑到这点——我们总是乐意为好客户分忧。”语毕,他便闪身钻进屏风后面,帕弗听见通往地下室的活动板门被拉起,那夜莺轻车熟路地顺着梯子爬下去,不一会儿,下头传来重物被拖拽的啪沙声,以及裹尸布窸窣的响动。夜莺哼唱起歌谣,声音隐隐约约从地下室那狭小洞口里冒出来,用不了一会儿,涂抹尸体用的香膏那特殊气味强烈地挥发出来,和艾德蒙腰上的提灯熏香混合在一起,变得愈发刺鼻。地下室的倒霉蛋应当是昨夜或者今晨才断了气,在冰冷的地下待了不多久,还很新鲜,没发出腐臭,室内只充满着这种不吉利的芬芳。
帕弗虽然已经猎杀了几次吸血鬼,但那些怪物死后都会化作灰烬,他鲜少真正接触尸体,习惯了血腥气,却没习惯防腐的香膏,这些算得上芬芳的气味令他心理上难受得要命。他一扭头想跟屋子里唯一的活物说几句话,竟看见医生拎着一方瓶子白兰地打算离开,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被和夜莺猎人单独留在一起,便伸着脖子问道:“这么晚了,您上哪儿去啊?!”
医生却并不搭理他,只一语不发地出了门。
他穿过猎人工会厅堂,幽灵一样流淌过稀落的人类影子,沿着被马车轮胎碾压到坑洼不平的砖路往前走。先左转进了小巷,两个孩子赤着脚踢几只小羊蹄子,在一起玩跳房子游戏。他一语不发地越过他们,再往左转,是几个穿脏裙子的女人倚着门框削一筐土豆,互相讲荤段子,数落她们的男人,时不时哄堂大笑。他一直走到巷子尽头,接着穿过新的巷子,越过木板隔断的水沟和破席子遮挡的门户,路过黎黑苦力,脂粉流莺和破烂乞丐,在杳无人烟处登上一座已废弃数十年的城中哨塔。
阿比西奥半拉身子跨在坍塌的石质哨塔护栏上,看着晃晃悠悠,岌岌可危,马上就会掉下去,不过他倒是出人意料地像卧在垃圾堆上的狗王那样怡然自得,还在那荒腔走板地唱着歌。
“——呼呜别回头!
呼呜野兽在狂吼!
呼呜躲过之后——
别在原地逗留!”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走上前去,拍掉肩膀蹭着的蜘蛛网,看见老猎人手里握着穷苦人家私酿的烈酒瓶子,脚下横七竖八丢了一地的酒瓶,有新有旧,但无一例外全都是空的。
他沉默地将手上那方瓶子白兰地打开,将其塞进阿比西奥手里,这老猎人醉眼蒙眬地扭过头来,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人,只伸手一捞就把自己挂在了医生肩膀上,没骨头的醉鬼硬把对方坠地弯下腰来,最后只能顺势坐在他身边还未坍塌干净的护栏上。
老猎人兴致高昂地接着唱道:
“——假如你落入他手中
就把你榨成灯油!
在提灯里燃烧没有尽头——”
他举起白兰地酒瓶猛灌一口,接着一皱眉:“庸医!舍不得给大爷我喝鸦片酒!”
医生平平淡淡地回答:“爱喝不喝。”
他任由老猎人胡闹,只转脸往哨塔正对的城内方向看。纳塔城曾经繁华,夜晚时城中剧院,流动马戏团和妓院的灯火一起点亮,彻夜不息,胜过星星。而今剩城中某一片区块依然张灯结彩,大量建筑物中只有衰败光点摇动。点着红灯的是暗娼,点着白灯的是人家,那些在塔楼和肋拱之间游移的蓝色灯火却不只是生人的痕迹,亦可以是吊挂死者身上逸散出磷光。
纳塔城瑟缩了,凋零了,变成千疮百孔的核桃仁,空有精巧的尖顶石质建筑和木头雕花,厚重大门不是丢了就是腐朽,高耸厅堂内放满染病者使用的床铺,一张接着一张,挤挤挨挨,像城市患了荀麻疹——剧烈地发病,最后全部变成烂肉。
流脓,淌疮,蛀成空壳。
阿比西奥不唱了,呆呆地握着酒瓶子。烈风呼啸,吹得他鬓发来回倒卧,浸透了寒意的狂风刮过两个人,连连倒灌入哨塔,每个破烂洞口都尖锐地响。接着好似一场重复发作的疯病,某种间歇性精神失常症状,这老猎人醉到了尽头,开始讲述郁结在胸口最深处的句子,像把陈年老痰咳喘出来,每个字都是秘密,因此布满有毒物质:“——该死的吸血鬼,老子真当哈弗是儿子,等到了天亮回头去想给他收收尸,结果在地上七零八碎的肉块里翻了半天,那小子连根毛都没让我找着……他妈的,我告诉你,他就是被活生生剁成三百来块老子都认得——这都找不着……庸医,哈弗那小子怕是变成吸血鬼啦!”
阿比西奥混沌地说道,接着响亮地吸鼻子:“哈弗帕弗兄弟俩个顶个的全是蠢驴!哥哥是他妈的一根筋,弟弟也是他妈的一根筋!脑袋该灵光的时候不灵光,不该灵光的时候见他娘的鬼好使!”
接着他把酒瓶口子往医生脸上一怼,移转过来的目光也挂着剧毒,只叫医生也喝,若是对方不顺从,他便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咙,辛辣狠戾,嘴里还骂道:“他妈的,老子砧板上滚了几十年下来,半拉朋友没捞着,最后只能冲你个鳏夫发牢骚。你他妈的明明是个半路出家的医生,命怎么反倒硬的跟块石头一样!”
“哈弗死了,伊利娜死了,马尔坎和姆拉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他接着说出许多名字,许多种死法,恶毒便徘徊在他嗓子眼里,从喉咙口能看到嫉妒的眼睛和滴涎水的牙,这些名字变成恶灵,黏着在老猎人肺叶之间,只有巨量酒精和一个沉默的药引子才能使主人将其咳出,和着血与眼泪腐蚀喉管。
医生被他强灌了一口酒,绿眼睛仍合规矩且尊重地落在阿比西奥鼻梁上,目之所见处堆满恼怒造成的褶皱。老猎人眼睛里为他的‘儿女们’含着泪水,愤怒亦沸腾其中,眼睛在黑夜里像两颗燃烧的融化铁球,要把医生脸上活生生灼个窟窿出来。但受着这怒火洗礼的医生却像壁炉里冷掉的残渣,熔铁倒进去也只是落在黑暗的洞里,无法点燃这一堆绝对安全的死灰。
绿眼睛医生伸手将这颗着火的头颅按在自己腹中,每根手指都像结霜的蛛腿,安抚言语犹如在梦境间游荡。
又是尖锐的狂风,又是嘲讽地吹哨,夜幕里的纳塔城内有人开了枪,冷火就在巷道里一闪,像纸烟火花被掐灭在手心里。
这一切都只是在黑夜里发生的情景,到了第二天,冷火,枪弹,泪水,愤怒的火花和剧毒咳喘又全都消弭。
哨塔只是废弃的哨塔,狂风也只是普通的狂风。
今日的纳塔城也没有新鲜事情。
为什么突如其来地填起了坑小编也很疑惑,毕竟小编原来打算狗完人设卡就算完的。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jpg
总之草率写了一些既有剧情的多机位视角,尽量让它看起来不太像平行宇宙,努力过了,如有bug请视为角色视角带来的主观误差。对不起虽然一堆都是场外但擅自制造了一些闹(得还挺大)事的剧情,如果与主线剧情矛盾了请视为场外平行宇宙的胡闹m(_ _)m
(当然如果有角色想当做公共事件来围观?的话,无需打招呼,请随意取用~)
关联剧情:
·坑子的大长篇 ①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4813/ ②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4815/
·糖爹的插图抢先看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766/
=========
……她今年多大了?
身着简朴白色外出修女服的露缇娅迈出高高的、雕花精致而沉重的教会大门的时候,这个问题无端地模糊浮上雷涅的脑海。
十五岁?十六岁?他记得自己从那座深山中的恶魔巢穴,从沾着血污与碎肉的桌斗底下把她抱出来的时候,小姑娘还只是缩作小小一团,害怕地颤抖着的样子。她不会说话,但是会写字,可惜自己看不懂。师父当时说她有几岁?从那时到现在又过去了多少年?圣女们的生命将会在她们度过的第十八个年头,被神圣的献祭锁定为永恒。他从来都知道这一点。可他从来也未曾真切地想过这一点。
护送露缇娅的年长修女在门内站住。一只深黑的眼罩遮挡她的右眼,露在外面的另一只,和零星几绺逃过被庄重束进发髻命运的碎发一样,是淡到冷漠的浅色,洁白的头巾在巨大到难以仰视的门扉投下的阴影里泛出一抹难以觉察的灰。圣女的陪伴者——又或者她的监视者,两者并没有非常显著的区别——沉默而又礼貌地颔首,把教会贵重的财富移交给等在门外的教会猎人暂时看管。
雷涅不是第一次见到蓟草。褐色皮肤的矮小教会猎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为着外出便宜行事的缘故,没有穿那身肃穆却惹眼的制服,乍一眼看去,仿佛是个比露缇娅还要幼小的女孩。然而那双尖长的耳朵,足以让任何稍有经验的猎人警醒地握住武器:吸血鬼们有着与外貌毫不相容的强悍战斗力,倘若忽略了这一点,可能将会付出生命作为误判的代价。雷涅从未因为外表而误判吸血鬼的实力,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还能活着站在这座大教堂的门口的原因。
露缇娅向他微笑。纯净而柔软的少女笑容像春天里刚出生的雏鸟细软的金黄色绒毛,她伸出手指向通往镇中心百合花广场的道路,歪了歪头,示意他跟上来。雷涅迈开脚步,便装的教会猎人恪尽职守地吊在离他们不近不远的几步之外,扮演一个沉默却令人无法忽略的深色幽灵。
直到他们以这种毫不协调的组合方式拐过道路尽头的转弯,将教堂高耸的大门遮挡在了视线之外,露缇娅才回过身来。
少女的笑容里带上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俏皮,把双手合拢在胸前,向着蓟草像是恳求又更像是撒娇似地摇晃两下。教会猎人面具般公事公办的冷淡表情略微松动下来几分,她看了露缇娅一眼,又抬起眼角不太客气地去瞥一眼雷涅。
“黄昏之前。”蓟草警告道,也不知道是对着露缇娅还是对着雷涅。考虑到圣女的听力已经奉献给了神明,或许是说给雷涅听的,但她的视线只落在朝她甜甜笑着的圣女脸上,唇边那一丝和缓的弧度显然也是单独给她的。“今晚有赦罪演武,人比平日要多。注意安全。”
露缇娅无声地欢笑,上前几步亲昵地捏了捏蓟草的手,又体贴地退开。对于血族来说,和作为对吸血鬼武器而养育的圣女靠得太近绝对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然而蓟草只是拽住打算退远的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伸手过去捏捏她的脸颊,随后才心满意足地转身消失在小巷里。
今天是露缇娅的生日。这些被圈禁在宏伟的圣伯拉大教堂内、将平日的时光与未来的生命都敬献给神明的圣女们,每年之中只有在这一天,能得到那么一丝丝属于这个年纪的寻常女孩可以得到的娇纵。露缇娅许愿陪着她不常来访的朋友雷涅逛逛镇子,这个愿望被应许了。素来娇宠她的蓟草甚至更慷慨地默许了她更多的,不被打扰的自由。
可雷涅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替她做点什么,他是个拙于言辞的家伙,不是一个适合陪伴的对象。何况就算他巧言善辩,露缇娅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更别提开口与他交谈。然而露缇娅很开心,金发的少女像出笼的小鸟一样雀跃地探索这座教会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拿起集市上摊贩陈列的商品仔细端详又放回去,对着广场上新添的黄铜水泵把手露出感兴趣的表情……雷涅有种隐约的感觉,也许比起“陪朋友逛逛这个镇子”,露缇娅需要得更多的是一个走上城镇的街道,去感受鲜活的、生机勃勃世界的借口。
不过没有关系,他很愿意做这个借口。
秋季的白昼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短。太阳好像才刚偏过教堂的钟楼没有多久,暮色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披着晚霞的颜色探出头来。
雷涅和露缇娅坐在广场中心喷泉的池边分享一份切开的鹿肉卷饼,或者说,主要是雷涅看着露缇娅大口咬着她那份卷饼,并适时给她递上装着兑水淡蜂蜜酒的杯子,防止她被干硬的卷饼皮噎着。教会里长期斋戒、间或还要禁食的伙食里自然不包括这种散发出罪恶油脂香气的时令小吃,雷涅掏出钱包,买下这份让她走不动路地盯了半天的食物之前还颇为犹豫了一会,担忧是不是有些不妥,终究还是没能扛住小姑娘渴望的眼神。看着她满心欢喜地啃着手里的卷饼,小心翼翼地防止油脂和碎屑掉到洁白的裙摆上,雷涅心头仅有的一丝关于斋戒和宗教禁忌的担忧也被爽快地扔到了脑后。他把手里几乎没动过的那一半卷饼递到露缇娅手里。
“慢点吃。”他说,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一眼被自身的阴影遮蔽的钟楼。指针已经移过六点,广场上的摊贩却并没有收拾歇业的意思,反而有愈发热闹起来的架势。这也难怪,今晚是一年一度赦罪演武的日子,这座小镇出于教会的中立政策平素也不乏有血族出现,在这样的大日子里更是络绎不绝。除了背弃旧日信仰的教会猎人,其它血族大都畏惧太阳的光线,只有当太阳沉入大地之后才是他们主要的活动时间。也就是说……
雷涅是先觉察到危险气息的那一个。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握住掩在大衣内侧的短刀刀柄,锐利的眼神无声地扫过广场上的人群。对于血族来说,夜色将至未至的时间相当于人类的清晨,只有对几个小时后才会开始的赦罪演武活动过分兴奋的家伙,才会选择罩上厚实的长袍与兜帽,顶着对他们来说依然刺眼的夕阳提前赶往圣伯拉大教堂,占据一个方便观赏的座位。这样的吸血鬼数量不多,也相当显眼,个个都裹成密不透风的样子,行色匆匆地绕过他们,并没有对散发着令血族感到不悦气息的女孩投以过多的关注。
可是雷涅清晰地感觉到有视线在注视着他,或者说,他和露缇娅。这是一种叫他觉得不安,却又说不上来是不是敌意的注视,像恼人的蚊虫在他绷紧的神经上爬瘙,无法忽略也无法摆脱。
露缇娅就像她那个年纪的少女一样,敏感地觉察到了雷涅的戒备。她从卷饼上抬起头,疑惑地看他一眼,又试图循着他的视线去寻找让他觉得不安的事物。自然,连本人都不能明确的对象,她是不可能找出来的。雷涅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吃完手上的东西,却没有松开握住刀柄的手。
是时候尽快把她送回去了。雷涅思忖着,考虑到今天的日程只是陪着露缇娅过生日,他并未携带那些沉重却有效率的大件武器。毕竟他们身处的小镇处在圣伯拉大教堂,在教会中枢的庇护之下,没有人会相信有什么胆大包天的血族敢于在这里向人类发起袭击。但秋日的残阳正在飞快地向地平线坠落,雷涅根本不信任那些无法被阳光所涤净的时刻。
被他感染上焦虑气息的少女三口并做两口,不再享受地将手里的食物匆匆塞进嘴里,一气饮尽了陶杯中的酒水。正打算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碎屑,和雷涅一起离开,眼前所见的场景令她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抓住了雷涅的手腕。猎人感觉到她的指尖在微微发着抖。
“没事。”他犹豫片刻,短暂地松开武器,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露缇娅的手背,顺势把自己被束缚住的手腕解放出来。
他显然已经注意到让露缇娅骤然惊慌失措的对象。那个血族甚至还没有露缇娅高,怀里莫名其妙地搂着一束巨大到遮蔽视线的花束,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般缓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露缇娅已经从喷泉池的边缘站了起来,焦急地向他比划着什么,一时间他没看明白,只能微微抬起手,止住她的动作。
“你先离开。”雷涅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低声说,他知道如果说得够慢的话,露缇娅可以阅读唇语,“找到蓟草,让她带你回大教堂。不要停留。”
露缇娅看起来明显并不同意这个安排,可雷涅已经站起身来。高大的身材迈前一步,从那个奇怪的捧着花的血族面前将她牢牢挡在了身后,像一堵无可辩驳的坚实城墙。
“走开。”他冲施施然踱过来的矮小吸血鬼低吼。带着怒气的震动甚至从他的胸膛一路传递到露缇娅紧握住的,他的大衣后摆上。雷涅背过手去,催促般地推了推她,示意她尽快离开,可露缇娅倔强地站在那里,轻轻拉扯他的衣摆,显然意思是要走一起走。
傻姑娘。雷涅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我抱起来就能一起走的年纪了呀。
他又推了她一下,稍微用上点力气。露缇娅踉跄退了两步,松开手里拽着的衣摆。
“你还在等什么!快走!”他侧过头去朝她低喝,在广场周围的人群闻声投来关注的同时,压在大衣底下的短刀已经出鞘,在残存的微弱日光中反射出锐利的刃光。
“你们这些人类,真的是很煞风景啊。”在广场周围人群的一片哗然中,捧着花束的吸血鬼终于扫兴似地把巨大的花束移开,露出一张苍白而稚嫩的脸,表情中却透着极大的不耐烦和忿恨,“一次是这样。两次也是这样。你……是啊,就是你吧,当年靠偷袭从我手里夺走露露的卑鄙猎人。怎么,今天终于打算堂堂正正地和我来一场了?行啊,我成全你。”
吸血鬼用和那张清秀少年的脸全然不相称的表情阴鸷冷笑着,将那束花随手往侧面一扔。沉重的花束落到地面上,翻滚了几圈就不再动弹,而就在这呼吸起落之间,雷涅以先发制人的迅捷,连刀带人向他直接撞了过去。
围观人群的惊叫声还来不及响起,那柄短刀尖啸着的风声就戛然而止。身高还不到雷涅胸口的少年模样吸血鬼抬起右手,轻松地捏住他的手肘,架住他利用体重和冲力斜劈下来的雷霆一刀。
“还,不,行。”
吸血鬼好整以暇地,用一种故意为之的一字一顿语气轻柔地说。随后松开雷涅一时挣脱未果、正打算趁势沉肩换个方向朝自己压落的刀刃,以人类的眼睛甚至无法捕捉的速度和力量拽住他的领口,竟然硬生生把块头大自己一倍不止的猎人直直丢出好几米开外,落进停在附近的一辆空货车里。
广场上的人开始尖叫着四散奔逃。吸血鬼轻松地吹了声口哨,甚至没有费心回头去看被他扔到一旁的雷涅,只嫌恶地拍打两下手掌,好像要把沾在上面的什么脏东西拍掉。然后他抬起眼,朝着在一片推搡拥挤着逃离的人群中努力站立的露缇娅露出一个仪态优雅、无懈可击的微笑。
然而他终究没能按着心意,捡起地上那束花走向他的“公主”。因为雷涅已经从货车里挣扎着站起身,趁他弯腰的当口,闷声不响地从身后视觉的死角扑了过来。吸血鬼意图直起身来防御的动作略微慢了那么短暂的一瞬,经验丰富的猎人及时抢占一手先机,毫不容情地抬起脚,用力踹向他柔软的腰腹部。
一报还一报。矮小的吸血鬼就像他刚才对雷涅做过的那样,被这全力一击踢飞到半空中,颇为狼狈地落在了路沿上。
人群逃窜的方向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像是退潮后的沙滩上,水流躲避滚动的卵石。雷涅下意识地分出一缕余光去扫视露缇娅方才所在的位置,合拢的人潮完全淹没了那抹朴素的白色裙摆,从这个方向已经完全见不到了。还没等雷涅稍松一口气,被狠狠摔在路边的吸血鬼已经缓缓地支撑起身子,秀气的额头上带着几块擦伤,除此之外看不出方才的攻击对他造成了什么影响。
他站起身来,张开双手,那上面也有些许擦伤的痕迹,苍白的皮肤上洇出来的血痕深得近于墨色。他盯着伤痕看了片刻,那些细小的痕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结痂、痊愈,弥合在他的掌心中消没不见。
吸血鬼赶在最后的一丝殷红消失之前伸出舌尖,挑衅般地舔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随后鲜红的舌头缓慢地舐过一排尖锐的牙齿,颜色极浅的蓝眼睛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荧荧地散发着诡异的微光,仿佛某种凶恶的野兽……不,应该说他本来就是这样一只嗜血的猛兽。
“我说过。”他站在空无一人的集市摊位之间,被匆忙抛弃的竹篮翻倒在木制推车旁边,惊叫和嘈杂声远去,显得突然降临的安静既诡异又充满危机,“‘还不行。’”
雷涅以最快的速度交叉双臂,遮挡住头脸和咽喉的要害部位。然而那个非人的恶魔动作远比他要快,尖锐的黑色指甲似乎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仅仅一个擦身而过就在雷涅的袖子上划开极深的痕迹,撕破衣袖与厚布护手,在小臂上留下一道渗出血珠的长长伤痕。
对血族来说温暖而又甜美的血液气息在日落之后微凉而干燥的空气里扩散开来,引得黑发的吸血鬼略微停顿了一下,下意识翕动鼻翼,去捕捉它的源头。雷涅并没有单纯地维持住防御的动作,而是趁着被拉近的距离翻转持刀的手腕,意图将短刀径直刺入对方的咽喉。吸血鬼自然不会让他如此轻易就得手,纤细的身材以人类无法达成的角度向后仰,成功闪避开足以致命的一刀。随后不可思议地凭空扭转身躯,向右跳开两步,让老练的猎人随机应变的横斩也跟着落空。
雷涅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倘若他手里持着平日惯用的长柄镰刀,绝不可能叫这个恶魔毫发无伤地退开,再不济也能用手炮里填装的圣水子弹让他老实地躺下来哀嚎。可谁能想到在教会眼皮子底下,竟然会有吸血鬼足够疯到肆无忌惮地对人类出手?他扫视一眼周围,平日里爱管闲事的教会猎人竟然还没有成群结队地出现,恐怕是因为即将开始的赦罪演武活动拨走了他们的大量人力……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疯癫的吸血鬼单拣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刻发起攻击,或许说明他也没有看起来这么疯。
不太疯的吸血鬼只是对他无力的反击发出嘲讽似的嗤笑,抬起下巴,以一种昂首挺胸的姿态旁若无人地朝露缇娅离开的方向走去,看起来完全没有放弃追上去的打算。
然而从背后袭来的风声又一次阻断了他的企图。抓向他后颈的手被吸血鬼不耐烦地躲开,却不想猎人不屈不挠地顺势一把抓住他披散下来、长度大概在肩头附近的黑色卷发,用力往回拽。在吸血鬼发出吃痛的声音,扭动着试图挣脱的时候,雷涅发出警告的低吼:“离她远点。”
“她?”吸血鬼忽然静止了动作,随后回过手去握住雷涅的手腕,以一种几乎要折断他尺骨的力气逼他松开手,“你怎么有脸对我说出这句话。要说也应该是我对你说吧?”
吸血鬼转过身来,眼下带着浓重阴影的浅色眼睛微微眯起,散发出一种浓郁的、危险的意味。他不急不缓地向雷涅迈出一步,身经百战的猎人警觉地后撤半步,压低重心作出防御姿势。“明明是你把露露从我身边带走的,明明是你打破了我们平静的生活,明明是你把她送进那个讨厌的、恶臭的教会。这么多年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结果你却还是非要横插一脚,打破我们的重逢……”
一丝来自过去的模糊记忆忽然浮上雷涅的脑海,像是忽然灵光一现似的,他想起了那个深山里的古旧别墅,被他在埋伏大半天后斩杀在原地的吸血鬼。他记得自己从房间的角落里救出了幼小的、抖个不停的露缇娅。
“慢着,你是……”但他明明记得自己在离开前撕破了周围所有的窗帘,确保第二天的朝阳能够准确地照射在那滩已经辨识不清原型的肉块上,将这污秽的造物在反自然地自行恢复之前焚烧殆尽。除非……
“是啊,是我。不认识了?这可不应该。毕竟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全是拜你所赐。”吸血鬼轻柔地,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和缓腔调说着,微微扬起脸,用那张和五年前依稀相似却又全然不同的稚气脸庞打量着他,仿佛头一遭将雷涅,而不是露缇娅,放置在他视线的中心,“我改变主意了。比起露露,你的这笔债,我打算先收回来。”
与这些不老不死的怪物相比,人类的身体实在太过脆弱了。
“若非万不得已,切勿正面对敌。”这是进入猎人工会的每一个新进猎人,在握起他们所选择的武器之前,会得到的第一条告诫。看起来再孱弱的吸血鬼,被逼到绝境之时,都拥有足以徒手折断成年人脖颈的力量。更不用说他们那可怖的愈合与再生能力,只要不能确保他们的身体部件被切分得足够彻底,短短的几分钟后,你就会发现你在他们身上费劲制造出来的一切伤口,都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反过来就完全不同了。
雷涅的右臂被阿沙尔像掰一节芦笋那样轻松折断的时候他咬紧了牙,没有发出声音。短刀从无法握紧它的手中落到了地上,但他的左手比一般人还是灵巧不少,足以在剧烈的疼痛中,依然稳定而精准地将腰带后方的备用匕首抽出来,刺进吸血鬼的肋部。
阿沙尔发出痛楚的尖叫,恶狠狠地推开了雷涅。后者还没能来得及拧转匕首扩大伤口,就被推得踉跄后退了几步,后背重重抵在巷道的石墙上,眼睁睁看着吸血鬼身上深色的伤痕停止流血,逐渐愈合。他几乎凭借战斗的本能朝左侧翻滚,堪堪避开阿沙尔的利爪带着尖锐风声袭来的报复性进攻。然而人类被折断的手臂会迅速肿胀起来,无法忽略的疼痛感令雷涅分心,没有趁手的武器又令他只能被迫采取守势,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让阿沙尔尖锐的指甲捕捉到机会,在他腰侧撕开了一道伤口。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在日落后逐渐昏暗的深巷里绽出一蓬鲜艳的颜色。
人类的伤口当然不会以吸血鬼那样诡异的速度飞快痊愈。尽管雷涅意图按压伤口止住流血,但折断的右手使不上力,倘若换一只手压迫伤口,又会使唯一还能持剑的左手失去战斗力。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让受伤的右手手肘勉强地压住伤口,但这就意味着他几乎不能再以正常的速度移动。
“逃啊。继续往前跑啊?”跟在他身后的吸血鬼嘲讽般地冷笑着,“怎么站住了?还想再用你的小刀在我身上开个洞吗?”
雷涅回过身来。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体力正在随着血液而流失,在这样不利的条件下过多地浪费体力是不明智的,不管怎么说,他依然身处于教会所庇护的城镇,或许拖延时间等待教会猎人赶来才是更好的策略。
“都怪你,让我突然觉得饿了起来。”阿沙尔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低头瞥一眼早已愈合,只剩衣物上一个晕着少许污渍洞口的侧腹。然后他抬起头来,盯着背靠巷壁、让建筑物分摊自己部分体重的雷涅,以一种几乎谈得上优雅的动作,从容踱上前去。
“一报还一报。你说,你把我切成一滩肉块,那我要求一些……”雷涅刺向吸血鬼的匕首被轻松拦下,阿沙尔捏住他的手腕,像是要宣誓力量般地缓缓向外弯折,直到人类的手腕发出无法承受的悲鸣,随后是一声清脆的断裂。雷涅一声不吭地屈起膝盖顶向他下腹,吸血鬼却如同早有准备般地,一脚踹向他用以支撑体重的另一条腿膝盖。沉闷的人体落地的声音随着关节错位的脆响一同发生,阿沙尔堂而皇之地以一种拿雷涅当减震垫子般的姿态,直接让少年骨节突出的膝盖重重砸在他因站立不稳而靠着墙滑落下来的大腿根部。同时从全身各个部位迸发出的剧烈疼痛像海啸一样席卷了雷涅,有一阵子他的眼前一片漆黑,甚至连视力也被短暂地剥夺了,以至于在回过神来之前,雷涅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个骑在自己身上的吸血鬼已经用指甲在他腹部拉开了又一道口子。“一些果腹的报偿,应该,不算过分吧?”
雷涅对于在此之后的记忆相当模糊,过载的疼痛让他的意识很难维持在持续的清醒状态。他依稀记得自己试图抓住一切还能受他的意愿支配的肢体进行反击,比如说,脑袋。那个吸血鬼是不是真的被他的头槌敲得捂着额角抱怨过什么,他记得并不分明。但确实应该有一位金发的青年从他身上赶走了吸血鬼,他朦胧地想着这些教会猎人动作可真慢啊,又依稀地听见诸如什么“人类”和“打扰”这样的词汇。
他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在他挣扎着意图拼凑起沉重的身体的时候,勉强还能向大脑传输一些模糊画面的视线捕捉到了一组褐色的皮肤与显眼银发的组合。他花了一些时间将这个组合与他的认知联系起来,然后又花了更多的时间指挥自己根本不听话的肢体紧紧地,或者不如说,只在他的意愿里紧紧地,抓住那个矮小的、却不知怎么竟然能轻松地把他整个人都扛在肩上,看样子在往什么方向移动着的教会猎人。
“露……”他的喉咙也不怎么听他的指挥,嘶哑得像是没带水袋走过了整个洛卡沙漠。
“露露没事,已经有可靠的人送回大教堂了。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小命吧。”蓟草用熟悉的果断声音飞快地回答着他,听起来莫名其妙地带着非常明显的怒气,但意思很清楚。
啊,她没事。雷涅顺利地捕捉到这几个词连起来的意思。
“……喂。你在干嘛?别睡过去啊!听见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