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婉在某个摊位前停住了脚步,她有着一张显得年轻幼稚的面孔,身材却高挑得很,在桌布上投下一块阴影。这女人眼下发青,藏在镜片后面的鲜红眼睛直勾勾看过来的时候有些渗人,让摊主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
炼金术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仍旧专注地打量着桌上的东西——一个相当精巧的八音盒。
随着音乐旋转的镜面上竖着惟妙惟肖的巨龙和法师塑像,当发条咔哒咔哒转动,巨龙展翼,人类俯首,再之后龙盘旋而飞,法师的塑像举起了镶着宝石的法杖,最后龙收起翅膀盘卧入眠,法师也恢复了原来的站姿。
乐声在热闹的集市里几乎被淹没,只有摊位前的人才能听见一星半点儿,不同于普通八音盒的清悦,倒是奏出了煊赫堂皇的铛铛锵锵。她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和坚称这是珍贵炼金产物的商贩讨价还价了一番,以一个对老板不那么友好的价格拿下了这东西。
“小姐,您这样的人应该也知道,不管它的实际用途,艺术的总是最贵的,这工艺银顶城找不出第二个!”商人絮絮叨叨地把八音盒递给了莉婉。
“那我想你也知道,贵族老爷们还是更喜欢舒舒服服待在家里,买些可能不会看上第二眼但颇有身价的东西,而不是到集市上淘货。”倒是会有不少法师骑士或者炼金术师会喜欢,但很显然银顶城的术士们从来不是能被骗着爽快掏钱的主,接过了八音盒的炼金术师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她抱着八音盒偏了偏头,望见边上年轻的阿迦西敏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手上的东西。
“下午好,西敏,玩得愉快吗?”新任的阿迦喜欢热闹,也喜欢新鲜,不像是有些有架子的法师和骑士,你在银顶城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见到他,莉婉见怪不怪地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莉婉,看来你找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不过炼金术虽好,可别忘了休息,我记得你在四强角逐赛上报了名,可别赛前病倒。”西敏指了指她眼下的青黑,耳环叮当作响,语调轻快,倒真像只会喳喳喳喳的雀鸟。
“我对钟塔的密宝有点兴趣,不过希望不大,做些新的尝试罢了,要不要去喝点下午茶?”
莉婉是个在行动上不那么有攻击性的炼金术师,如果早上刚被这位女性炼金术师呛得满面通红的倒霉魔纹骑士听到西敏的评价,一定会大喊冤枉。除去她在自己的工坊里做的一些不那么正规的实验以外,这位炼金术师售出的产品一直有着相当良好的口碑和格外安全实用的用途:会自动打扫的拖把小精灵,记录线路的导航磁性蜘蛛,还有深受贵族家庭孩子和小姑娘们喜欢的毛绒魔偶系列和自动打蝴蝶结的魔法缎带。在西敏还没接手阿迦的职位的时候,女术师就已经靠这些积累了相当惊人的财富,除了对某些特定人群稍显刻薄之外,可以说是一位相当理想的谈话对象。
她甚至还在银顶城靠近黄金之家的地方资助了一家小的甜品店,店里那位得了龙化症的厨娘有着精妙的甜品工艺。
莉婉和西敏正坐在这家店的二楼,窗外装饰着为了枫华庆典准备的彩带和花环,向下看去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甜蜜的节日味道从枫糖蛋糕上飘了出来。
“确实做得相当不错,不过龙和魔法师,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故事?”阿迦切开甜品,看着敞开的八音盒被莉婉拧上了发条,音乐响起,龙和法师再次动了起来。
“是个烂故事,但是这只是个开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睡眠,莉婉的声音恹恹,她的指甲卡住八音盒底座的连接处,相当粗暴地一扣一掰,那块外壳生生被她卸了下来!露出复杂的线路和一个小按钮,她按下了按钮。
龙从脸颊两侧再次伸出两只角,连带着背脊也长出长而尖利的背刺,前肢缩短到近乎没有,成了一具狰狞又邪异的龙像,而法师塑像的权杖也蜷缩起来,拧成了模糊面容的婴孩小像。
“你对它并不陌生。”阿迦说道,他兴致勃勃地伸手摸了摸怪龙雕像的尖刺,“另一种龙?”
“在我的家乡……不,只有我家,一个离银顶城不算近的地方,有过这样的说法。”戴着眼镜的女性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发出梦呓一般轻柔的声音,“龙是全知全能的吗?如果法师的法术继承于龙,那么我们可以知道,龙能够吐出火焰或是冰霜,召来雷电,掀起风暴或是波涛,它无所不能接近于神,以至于有些家族崇拜并敬仰飞龙。他们说这世界上存在不止一条龙,金龙、银龙、红龙、黑龙……也有这种不祥的,尾生尖刺的邪龙存在。我在藏书室见过很多龙的名字,有的看起来就是假的,但也在其中见过伊克瑟斯的名字。”
莉婉在茶杯里投了一块方糖,看着雕像小人把婴儿像递给邪龙:“人的头生子在神秘学上有着非凡的意义,在知识和魔法都不存在于人前的年代,人类向不存在的神明献祭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以祈求丰收和兴旺。你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一个男人跑进了龙的领地,偷走了龙的东西,龙没有杀他,而是对他说:作为交换,我会带走你的第一个孩子。”
“或许真的有这样能够与人做出交易的龙存在也说不定,但我只会考虑怎么弄到龙血。”她用茶匙轻轻敲了敲杯口,用满不在乎的口气做了结论。
“相当惊奇的故事,但我想,这该不是一个刚刚买到它的客人能有的认识。”年轻的阿迦提出了他的问题。
“事实上……”莉婉停顿了一下,“这本来就是当初被我卖出去的东西,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它。”
比我当时卖出去的时候还贵不少呢……她心里嘀咕。
似乎是从她的神色上看出了端倪,西敏乐不可支:“意外的重逢是一种缘分,意外的支出也是。”
“我倒是宁可不看见它。”八音盒的主人在午后阳光下似乎有些昏昏欲睡,“亲爱的西敏,四强角逐赛你有去盘口下注吗?”
“对于这件事还请容我保密。”年轻的阿迦眨了眨眼,“你准备得如何?”
“老样子,一般般,我的课题还是没有大的进展。或许能在比赛里找到灵感,但如果我的搭档被分配到了魔纹骑士……或许我要考虑怎么在比赛里进行一场谋杀。”女术师阴森森地切开蛋糕的一角,刀嗑在盘子上发出响声,“先争取不被第一个淘汰好了。”
“不过小的进步还是有的,这是礼物。”莉婉递给他一个小盒子,“只能做得很轻,生效范围也不大,行动起来勉强,但总体来说很有意思。”
硬纸板被漆成银色,构筑出小鸟的形态,弹簧组成的细腿上扣着刻满了铭文的银环。银色的纸鸟扑棱着翅膀,飞到了阿迦的肩上。
“炼金术是凡人的魔法,我想,被更多人看到和学习使用,或许比我比赛的胜负更重要。”
“虽然这东西哪都不好,但音乐倒是可以一用。”莉婉给音乐盒拧上了发条,或许是节日的气息也感染了她,她少有这么刻薄到明目张胆的时候,“在狗屎的龙和法师面前,敬炼金术!”
她用茶匙打拍子,和着调子,怪腔怪调地唱起了奇怪的歌:
“The iron and aluminum
铁和铝
The only jewels
是唯一的珍宝
The only jewels that we have left
我们仅存的珍宝
The galant ones wil form a new union
in fire and blood
勇敢的人会在火焰与鲜血之中建立一个新的联盟”
阿迦西敏哭笑不得地听了一会儿,加入了比莉婉好上很多的歌唱声。
铛、铛、铛。
歌是《gallant ones》,已经不知道在写啥的支离破碎故事……
纯整活用ooc日常,以下情节均不会在正常世界线发生但好像确实是正剧。
今天希老师也在风评被害。
“致维德:
久疏问候,不知道你在黄金之家过得是否还好?
听闻前段时日你曾回到钟塔,没能见上一面,甚是遗憾。我听闻炼金术师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特此送你一份除了魔力之外一无是处的原料,请务必不要客气,按照你的需要随便处理。
你曾经的导师也是好友,阿尔伯特”
这是枫华庆典结束后非常普通的一天,维德一如既往来到工坊,身后还挂着一条因为还没醒酒所以如同大型蜥蜴一样正在蠕动的康佩,一切似乎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门口那件同样正在蠕动的麻袋。
维德看了看信,又看了看脚边的麻袋,他几乎不用推理也能猜出来钟塔那边发生了什么,以及麻袋里装的是谁。他皱了皱眉,出于对希德尔,也就是麻袋里正在试图求救的那位魔法师随意透露自己现住址的报复心理,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不要干脆把他沉河,反正阿尔伯特也说了他可以随便处理。但是在神智还不太清醒,并且生物钟已经告诉她该吃饭了所以饿了的康佩把“处理”理解成对食材的“处理”的那个瞬间,认为希德尔罪不至此的良知终于短暂地战胜了他的理智……好吧,理智。所以他对康佩说:
“先把他搬进去,听听他说什么再决定今天的早饭吃什么。”
希德尔从麻袋中探出头,他第一次感觉能看到阳光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他那狠心的损友阿尔伯特自从他谈了恋爱就变得神经质起来,最后甚至不惜铤而走险以身试法,在他出门和恋人相见的路上设伏,把他捆起来套上麻袋丢了出去,想来是嫉妒他年纪轻轻就事业爱情双丰收。
“贵安,希德尔老师。鄙人斗胆猜猜看,您莫不是不分时间场合地向阿尔伯特阁下有意无意透露您单方面宣称的恋情,惹得他不胜其烦,最终忍无可忍把您请到我这里来图清净吧?”但维德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并没有着急解开希德尔嘴巴和手上的绳子,而是坐在椅子上,笑意盎然地看着有些惊愕有些茫然还有些不服气的希德尔,“我不想和您辩论您恋情的真实性,所以您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就可以。”
……如果只能用是或否来回答的话,希德尔确实无法反驳。
“感谢您的配合,希德尔先生。虽然您擅自把我的地址告诉别人有失道义,但我毕竟也不是阿尔伯特先生的杀手,所以我不会为难您。”维德帮希德尔解开了绳子,而旁边正在啃着面包的康佩终于反应过来人是不可食用的,晃晃悠悠地去储物室找咸肉准备给自己加个餐,而维德趁此机会迅速地用拇指在自己颈部划了一下,对希德尔说道,“相对的,您要是胆敢在我面前使用魔法,我就在您咏唱第一个字节时把您重新捆起来装进麻袋里,并且倒挂在阿尔伯特阁下的办公室门前。”
“维德你居然威胁老师,真是世风日下。”在被松绑后,不知道是想要挽回尊严还是他在以前和维德就是这种相处模式,他居然不慌不忙地坐在茶桌边喝着维德泡的茶,并且惺惺作态地假哭,“曾经那个乖巧腼腆的孩子终究是学坏了,这一定是阿尔伯特没教育好。”
虽然维德确实和阿尔伯特一同研究过快速咏唱和多重咏唱的课题,但希德尔这种指控完全是在推卸责任。维德很想让他审视一下自己再下结论,但想了想希德尔周围的人从约里尔再到他,或许未来还要再算上那位传闻中约里尔家的长子,一个两个的似乎都是在悲剧收场或者向着悲剧收场的路上狂奔,拿这个话题开玩笑似乎有些太沉重了,所以即便希德尔听了也只会一笑而过,维德依然什么都没说。
康佩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这片刻沉默的空档里插了句话,让话题自然而然地可以衔接下去:
“维德,是我的错觉吗?这位眼睛很怪的魔法师怎么好像背后有玫瑰在飘?”
“是你还没醒酒。”维德对于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他用手刀敲了一下康佩的头,给她递了一杯用来醒酒的温水,扭头对希德尔说,“鄙人寒舍不足令您纡尊降贵,还请希德尔老师不要浪费我的茶叶,趁着天没黑快点回钟塔吧。”
“这不行。”希德尔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维德,你不会忘了是谁给银顶城的舆论风向添了把火吧?”
维德撇了撇嘴,露出了一幅遗憾的表情。虽然希德尔在熟人面前偶尔不太讲究形象,但想糊弄他看来还是不太容易。
“所以呢?”维德问他,终于懒得和他虚情假意地客套,“又不是我绑你来的,你想怎么样?”
“这个嘛,让我在这儿多呆一会就好。”希德尔抿了口红茶,微笑着同维德说道,“我很想知道我家那位会不会耐不住性子来找我。”
“出去。”而他得到的回答是维德斩铁截钉的逐客令。
而另一边,戴维斯钟塔今天也充满了祥和的气息。群鸟在空中自由地飞翔,秋日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阿尔伯特已经很久没感受到这种空旷感了,一切都是这么宁静,枫华庆典已经结束了,大家按部就班地生活,耳边又少了一个吵闹的家伙,这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早,阿尔伯特老师。”被黑雾包裹着的特里维亚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她有些困扰地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她把视线落到了面前正在喝茶看书的贵族身上,“您有看见希德尔老师吗?”
作为这一切幕后黑手的阿尔伯特将手中的书翻至下一页,没有抬头看特里维亚,甚至没有特意变换表情,只是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回答:
“他应该在他该去的地方。”
“……”特里维亚停顿了片刻,脸上倒是依然挂着那副月牙般的笑容。半晌,她恍然大悟并且痛心疾首地问阿尔伯特:
“他终于已经堕落到白天也出门鬼混了吗?回头真是要好好教育一下他。”
“确实如此。”阿尔伯特顺着特里维亚的话说,没承认也没否认,“希望他以后能收敛一点。”
——此时正在黄金之家的希德尔当然不会知道,他的风评正在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他只是凭空感觉到一丝恶寒,并且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下回预告:
温德米尔的诊所突然出现了会说骚话的巨型兔子,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
伊森千里追夫,只为告诉绑匪撕票吧他不报警。
骑士多伊在夜晚巡逻时突然听到无人的巷子里传来可疑的呜咽声,维罗妮卡的鬼魂或成实锤。
希德尔历尽千辛万苦回到钟塔,正好赶上了自己的追悼会。
以上情节均不会发生。
这玩意没有下回。
银顶城的魔法文明很是繁兴,钟塔依旧有着高度的权利,也因此,贵族们在寻找制衡钟塔的方法是,也不会介意顺便拉拢魔法师,拉拢的方式不外乎那几种,或者族中子弟成为与魔法师搭档的魔纹骑士,或者给魔法师送些礼品。
“那些贵族,除了金银珠宝就不会送其他东西了吗?”希德尔将盒子盖上,示意助手把这个礼物退回去。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珠宝,况且那些只懂得享乐的家伙,也无法想象魔法师们究竟想要什么。”
阿尔伯特端详着手中铭刻了鉴定魔纹的单片眼镜,随口回答。
“真是,要送也是给我家小龙人送呀。”希德尔坐到阿尔伯特对面,看他戴上眼镜,鉴定桌上放着的另外几件炼金物品。阿尔伯特没有接话,他知道希德尔也就是随口一说,真给他家小龙人送东西,这家伙会生气的退回去,并让那个人上他的黑名单,哦,还会查一查那人是怎么找到他家小龙人的。
“怎么感觉你对炼金术的兴趣更大了?”见阿尔伯特没有回话,希德尔又问了一句。
“只是使用而已,不得不说,作为日常用品,这些炼金术的产物还真是方便。”阿尔伯特指着桌子上一个小木棍形状的炼金物品,道:“例如这个,铭刻了一级魔法火焰术的铭文,可以很方便的得到火焰;这个,则是水球术的铭文,能够缓解干旱地区缺水的问题;还有这个眼镜,有这鉴定术的铭文,虽然一阶跟二阶的鉴定术无法鉴定太过高级的物品,但就算是魔法师,也能省去吟唱咒语的时间。”
希德尔摊手,他对炼金术无感。“不要太沉迷了,我可不想看到你被封魔赶出去,而且用于大众生活什么的,也不是你这个连龙都想研究的魔法师应该考虑的事情。”
阿尔伯特无语,他当然要考虑怎么能让领民生活的更好,否则民不聊生闹起来,那他就只能每天处理那些事,没有时间搞自己的研究了。自己那对不靠谱的父母还真是……留下一封信就跑去云游四方,有没有考虑过他这个孩子的感受啊!
至于希德尔,他在魔法方面堪称是难得的天才,但在某些方面,则迟钝的很,阿尔伯特敢肯定,希德尔到现在都只认为他是某个富商家不缺钱的小公子,所以跟他解释炼金物品就是在掩饰自己更沉迷于炼金术这个事实,如果不是自己本身在进行的实验没受什么影响,这个家伙就要开始跟自己进行语言轰炸了。
“等下是我的课呢。”希德尔开始整理课件:“怎么样,学弟,要不要去听课?我很乐意继续教你的。”
“不了,学长,不要仗着你比我早上学早毕业就总想当我的老师,上次比试你可是输给我了。”
“不要因为赢了我一次就高兴,在此之前你可是三连败呢。”
“不要说的就像你没有三连败一样!”
“那么晚上再比一次!我要让你认识到前辈的强大!”
“求之不得!”
至于晚上的比试,则被推迟,阿尔伯特怀疑是因为希德尔家的魔纹骑士又发疯了,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至于胜负,还没打过,谁知道呢。
维德依然记得,他刚来银顶城时的感受。马车有些颠簸,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雪原还有如同积雪一样洁白的建筑。不知是银色的反光过于耀眼,还是魔力的流动太过庞大,他总觉得眼睛有些刺痛。除此之外,他对这座自己在未来将长久生活的城市并无更多感想。
作为护卫和未来的搭档随行而来的是他的姐姐,拉塔斯坐在他对面,语气一如既往毫无波澜:
“不必紧张,维德,你只是将要换一个领域深造。你依然是我们的家人,你依然是北境的骑士。”
时过境迁,在那一日之后维德的记忆总是混沌的,很多过去的事他都记不太清,唯有那段冗长的训词始终刻骨铭心:
“作为骑士,你要谦逊、仁爱、忠诚。你要时刻记得手中剑的分量,你要时刻记得我们的姓氏背后的含义。我们是聆听神言之人,我们——是侍奉公允之人!”
“你醒了?萨缪尔先生?”当维德意识到自己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康佩而是黄金之家的阿迦时,他大约花了三秒钟的时间才忍住不让自己再睡过去来假装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鄙人这点小伤怎敢惊动阿迦大架亲自探望,您如果有事差人吩咐一声,我即使在睡梦中也会直接冲去密室聆听您的教诲。”维德一边毫不掩饰地阴阳怪气,一边伸手去够架子上的茶叶。一些不太规律的作息让他习惯于时常准备一壶水放在加热的铭文上,并且保证架子上的茶叶或提神的草药始终有些剩余。
他为西敏沏了杯茶,而西敏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工坊主人的招待并且表示自己还要加一勺牛奶和一些砂糖,但维德素来不喜欢这种泡茶方式,他觉得这样味道很怪,所以他并没有按照西敏的要求照做,只是丢给他一块奶酪和一罐方糖让他自己将就一下。
“所以,老大亲自找我单独谈话,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维德靠着架子,观察着阿迦的表情。而西敏只是抿了口茶,反问他道:
“在那之前我需要先确认一个问题,您来到黄金之家时,我与您的约定是否依然作数?”
当时这家伙果然看到了,或许还出手了。维德早就想过这样的可能性。说实话,他只记得当时听到了钟声,然后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之后他就失控了——是的,字面意义。一切都是一种潜意识的行动,就像梦游一样,直到塔尔玛用令他怀疑她是不是想谋杀的力道制住了他,他才勉强清醒一点,并且意识到自己或许搞砸了一些事。
所以,无论西敏问他当时看到了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他自然无可奉告。但西敏既然用这个问题开头,说明当时他闯的祸确实不小。于是他非常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为了证明当时的情况:
“永远作数。前任阿迦想要守护的东西,与家姐想要守护的东西别无二致。无论后人如何评判他的行为,至少我不会轻易践踏他的遗志。”
“这样。”西敏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挑了挑眉,用有些抱怨还有些幸灾乐祸的语调,非常自然地把话题引向了其他方向,“当时赛场上您的表现很亮眼,虽然那位骑士小姐堪称智勇双全,但您依然创造了不小的谈资。”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
“比如,如今已经有不少人旁敲侧击,问我黄金之家是否真的获得了龙血。”
“噗。”维德听了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捂着嘴,花了一点功夫才勉强严肃下来询问阿迦:
“那老大认为,我的这点小把戏究竟是什么原理?”
“我只是黄金之家的管理人而非领导人,如果您真的有什么隐藏的独门秘方,我自然没办法强行令您将它公布于世。”而西敏则顾左右而言他,他转动手里的茶杯,挑了挑眉,“但在情报层面,无论真假,只要这种观点确实存在,我就会去聆听、去记录、去传播。”
“哦——我想我原来生活的地方,现在一定非常热闹?”维德歪着头问他。
“听闻场面确实精彩。”西敏的语气略带笑意。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维德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用西敏特意挑明,他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耸耸肩,笑得明媚又爽朗,“毕竟这场骚乱因我而起——还请劳烦老大替我转告康佩,在庆典结束之前,我将闭门思过,深刻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
“啊——!”在塔尔玛将第数不清个纸团丢进纸篓时,她的叹息终于变成了一声悲鸣。她的信已经写好了开头,却唯独不知道如何结尾。一旁的爱尔莎很好奇她究竟是要把信寄给谁,要知道,塔尔玛可没有交笔友的习惯。但塔尔玛语焉不详,爱尔莎便也绝不多问。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代替拉塔斯成为维德的“姐姐”的?
塔尔玛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三年的时间很长,足够很多人来了又走,足够很多人抹消一段记忆。维德寄给骑士团的信往往会因“查无此人”而被当做错误信件退回,有时候维德也会亲自来一趟骑士团,像一只路过曾经家门的流浪猫,只是远远地看着,过一会儿又孤独地走了。
塔尔玛忘了自己当时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也许是维德离开的背影令她回想起尔多和爱尔莎都离去的日子,她追了上去,告诉维德:
“把信给我吧,我帮你转交拉塔斯。”
从此她便用无数谎言去圆那天扯下的谎,从此她便假装拉塔斯依然作为一名高洁的魔纹骑士守护着银顶城的秩序。
她不知道拉塔斯写给维德的信究竟该是怎样的口吻,但她拙劣的模仿完全不曾遭到怀疑。但自从那天在钟塔见到维德时,她便有一种直觉,她快要瞒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被戳穿时该如何面对维德,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
所以她终究忍不住向爱尔莎寻求帮助: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问爱尔莎,“有一天我也得了龙化病,你会是什么心情?”
“……就算只是个假设,我也不是很喜欢你个问法。”爱尔莎沉默片刻,皱了皱眉,好像塔尔玛问了一个有些冒犯的话题,“难道得了病,你就不再是你了吗?”
“……但是骑士团容不下龙化病患者,而且蓝铃花惨案和玫瑰雪原战争也不是遥远的历史吧?”塔尔玛有些不知所措,但依然决定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爱尔莎看着她诚恳的眼神,不再赌气,而是认真回答她:
“我们都不是这些历史的亲历者,塔尔玛,历史的教训需要铭记,但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尔多、你的妹妹,他们都是龙化病患者,但你觉得他们可怕吗?”
“怎么会!”塔尔玛摇头,“他们都是我骄傲的家人!”
“那你对我们也是如此。”爱尔莎笃定地说,“如果你真的不幸患病,那我绝对会想办法治好你。如果骑士团容不下你,那我们就一起躲起来,不过是回到过去的日子,那不是更好吗?我,尔多,莎尔,还有古斯塔夫……我们大家聚在一起总有办法重新开始的不是吗!”
“重新开始……吗……”塔尔玛重复着爱尔莎的话,突然笑了起来,她一把抱住爱尔莎,开心地说,“谢谢你,爱尔莎!我好像知道这封信该怎么结尾了!”
“哎?”爱尔莎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帮到了塔尔玛,但看她重新打起精神总归是好的,“能帮到你就好。”
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从加入骑士团的那一刻,她的家人享受了优待,却也成了掣肘她的人质。塔尔玛知道,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在她身上,为了家人,她只有举报自己这一条路可以走。
就像拉塔斯当年所做的那样。
而爱尔莎的话,让她似乎有些理解三年前维德的心情了。她这么想着,在信的结尾落款:
“爱你的拉塔斯。”
康佩感觉自己很无聊。
今天是枫华庆典的最后一天了,也就是说,维德已经足足有两周没有出门了。“闭门死过”?维德的老大是这么跟她说的,她不太知道这是什么,但维德不出门也不理她,就算她隔着窗户和他聊天也会被无视,好像维德真的死过一次一样。
她努力回忆遇到维德之前自己的庆典都是怎么过的,可是思来想去,自己以前似乎根本不会关注什么庆典。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有任务就去接,不管是杀人还是杀魔物,或者去酒馆里端酒做饭,什么事都没有的话就去酒馆里喝酒,吃得饱饱的然后睡到自然醒。
这么一想,她过去的人生好无聊哇,虽然现在好像也很无聊。但好在今晚是庆典的最后一晚了,马上维德就可以出门了。她钓了些鱼,还特意买了些牛肉回去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饭,庆祝节日结束也庆祝维德复活。
但天还没完全黑,钓上来的鱼也已经够了,所以康佩便向着池塘丢石子。维德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丢的石子能在水上蹦好远,但她丢的却噗通一声就沉下去了。她问维德那是什么魔法,但维德却说那是技巧。她尝试了很多次,石头都不会蹦起来,这让她有些恼火。
“好巧啊,你是叫……康佩来着吧?”她听到有人叫她,回过头,看到一名熟悉的黑发青年正在身后朝她招手。傍晚的天色有些暗了,她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在嗅了嗅他的气味后判断:
“啊!你是那位眼睛很有特色的老师对吧?”
“……希德尔。”希德尔沉默了一下,想来可能是上次没有好好自我介绍,所以正式和康佩介绍了一下自己。康佩点点头,好像记住了,但其实只是让下次见面的称呼变成了“眼睛很有特色的魔法师”。
“现在很晚了,你来这里干什么哇?”康佩问他,“我以为魔法师都是那种轻易不出门,出门要带好多护卫的人。”
“也确实是有这样的魔法师,不过我嘛……”希德尔想了想,半开玩笑地同康佩说,“我算是来和我的护卫幽会的。”
他话是这么说,但是他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看样子他的“护卫”还没有来,而他只是恰好在等那个人的时候遇到了康佩,所以便和她聊天来打发时间。
“有惠?”康佩似懂非懂地眯着眼,她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哦!就是男人每天晚上去暗巷里找女人的活动对吧?”
“……你和维德还真是人以群分。”希德尔一时说不好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带坏了谁。
“嗯,我和维德是好搭档嘛。”康佩点头,完全没理解希德尔这句话其实是一句调侃性质的暗讽。
“是吗……”希德尔事不关己地笑着,“拜他所赐,现在关于钟塔的舆论风向可是变换莫测。他的瞬间炼成让很多人猜测龙血是不是已经被发掘,而银舌雀偏偏在这个时候关他禁闭,这让更多的人认为是坐实了这个猜想……我倒是很想打听一下,作为他的搭档,你知不知道什么内幕呢?”
“哎?哎?”希德尔一连串的话绕得康佩脑袋疼,她几乎一句也没听懂,她只听懂这件事好像与龙有关,“龙血?那是很厉害的东西吗?不愧是龙哇!”
“维德没跟你提过龙血吗?”希德尔问她。
“没有哇,我和他都没见过龙。他如果拿到那种东西一定会给我看的。”康佩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无比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忘记与龙有关的东西长什么样。
“看来这些确实是贵族们无聊的臆断了。”希德尔对这个结果既不惊讶也不意外,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没头没尾地对康佩说:
“也是,维德怎么会用那种东西呢?——要知道,他应该是最讨厌龙的。”
“可是维德说过,他会陪我找到龙。”康佩对希德尔的话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似乎完全不担心维德会食言,“原来他想杀死龙哇,那好像也很了不起喔。”
“这种推论在知道他为什么离开钟塔的人群里并不罕见。”话题是由希德尔提起的,但他却始终秉持一种中立的态度,“倒是你,不好奇他究竟是怎么被钟塔除名的吗?”
“我只是笨,但我不傻啊。”康佩继续向池塘中丢石子,维德常说,她总能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一些看似很有哲理的废话,“我大概猜到维德没有跟我说实话,但他不告诉我一定是因为他不想告诉我,所以我也没必要向其他人打听。”
“即使他想伤害你崇拜的东西?”希德尔远远地观望着康佩不断重复的幼稚举动,好像真的听懂了她的意思。
不愧是魔法师,虽然说话弯弯绕绕的,但是头脑非常灵活。康佩心想,她又失败了,维德能让石子在水上蹦的原理究竟是什么?他不会用炼金术作弊了吧。康佩满脑子都是怎么让维德教她这项绝技,根本没把希德尔的话放在心上。
“那挺好哇。”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对希德尔说,“想要活下去事件好事,我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事,但如果杀死龙能让维德想要活下去,那我也会支持他。”
“如果这会导致他毁灭呢?”希德尔随口问道。
“人都是会死的哇。”康佩很自然地说着与方才前后矛盾的话。她算着维德的反省时间差不多也结束了,便和希德尔道别,提着钓上来的鱼又顺手从灌木丛上摘了一把浆果准备往回返,“我该回去了,你实在等不到人也早点回家吧,哪天见面都是一样的嘛。”
“……是啊,每一天都是今天。”希德尔远远注视着康佩的背影,在宣告庆典结束的音乐声中,借着月光和自城中远远扩散而来的灯光,向着幽暗的树林伸出手,“既然如此,我们在这无人之地能否暂时放下世俗的成见一起跳支舞呢?”
树林静悄悄的,他的话语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一串愈行愈远的、沙沙的脚步声代替主人做出了回答:他又一次被拒绝了。
维德放下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提神。庆典末尾的音乐声隔着窗子也远远地传进紧闭的工坊之中。他不喜欢太多照明,仅有书桌上亮着一盏油灯,而吵闹的乐声则恰到好处地让这件屋子没那么空旷和孤独。
他打了个哈欠,从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外套。从两周之前康佩就念叨着今晚要庆祝一番,他的窗边都快被写着她歪歪扭扭的字迹的纸条淹没了,今晚她肯定会闹腾到犯困为止,为了能早点睡觉,维德准备多灌她两杯酒。
他把空了的茶杯放在洗涤池里,他的余光落在了橱架上的砂糖罐,两周前西敏临走时的话语又回响在他的耳畔:
“如果你执意继续装睡,那你的噩梦只能永远持续下去。”
如果是康佩听了这句话,一定会反驳睡觉多好啊,做梦最舒坦了之类之类。他想到这里不禁发出了一声轻笑。
秋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没有夏天的那么热烈,但却好像比他故乡的雪还要冰冷。他没带伞,康佩也没有,但这丝毫不影响康佩见到他时的兴奋。
雨会突然下,但也总是会停的。康佩丝毫不担心这种问题。只是维德心中的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康佩想不出这么诗意的比喻,她也问不出这么充满文艺色彩的问题。她陪维德一起在雨中漫步,突然通过水洼的波纹看到了他们两人的倒影。她眯着眼看向维德,用手在他们的额头之间比划了一下,有些诧异地问他:
“维德,你是不是长高了一些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