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老板把盛满蜂蜜酒的大木杯递给庞培,看着他举起杯子,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庞培把杯子重重地放回吧台上,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对老板举起了大拇指——这是林歌最有名的酒,用最新鲜的百花蜂蜜酿制而成,香甜带劲,几乎每一个来到林歌的人都会叫上一壶。庞培每次来到林歌,总是要叫上两杯蜂蜜酒,喝完了,才要和别人搭话。洛伦佐,他的酒友,就曾经说过,这个习惯几乎“要比他的日常祈祷还要准时虔诚。”
庞培从来不反驳。他只是美滋滋地吐一口气,叫老板再次为他满上两杯,把其中一杯放到洛伦佐面前,然后自己再慢慢地把另一杯酒喝完。对方从来抵抗不了美酒的诱惑,只能一起拿起杯子,感概:“也是,在这种酒面前,谁还管其他事情呢。”
是的,在林歌的美酒和喧闹的气氛之中,很少人脑子里还能想到什么正事。再严肃的人似乎都会被感染,和其他人一起变得欢快起来,沉醉在游吟诗人的歌声和故事之中。酒过三巡以后,偶尔,只是偶尔,微醺的庞培也会加入,他会坐在吧台侧面,双膝微微曲起,把魯特琴支在一侧大腿上。
“你也来唱一个吧,牧师!”他新认识的朋友会说,其他人也会跟着起哄。几个年轻的游吟诗人把手指放到嘴里,吹起了尖利的哨声,拿着自己的曼陀林或是竖琴围将过来。
那个时候,庞培会站起来,神气活现地网周围鞠一个花俏的躬,像是城里的贵族老爷,或是礼仪顶顶繁複的高等精灵那种。完了,他会重新坐下,又把魯特琴舉到胸前,用右手轻轻拨动琴弦,让那些音符流泄下来,然後带着三分醉意开口吟唱。他的音色比起遊吟詩人自然不算完美,但是沙啞粗糲的嗓音也不是無法入耳。一曲完結以後,龐培往往會贏得一輪善意的歡呼和掌聲,於是他又會站起來,大笑著向周圍鞠躬謝幕,把舞台讓回給更適合的人。
这就是那样的一个夜晚,庞培刚刚结束一首讲述春神瑞图宁和冬神沃玛兹之间纠葛的史诗。这首曲子长盛不衰,随着诸神信仰散布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不同的世界。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改编。加上它所传唱的故事跌宕起伏,感情浓厚,喜爱它的人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但是对于一个瑞图宁牧师来说,即使唱的不是人民最喜聞樂見的愛情悲劇,而是相對正統的史詩,传唱这样的曲子多少有点格格不入。
“你到底算是個遊吟詩人,還是個牧師?”龐培不遠處的角落響起了一道女聲。婉轉的嗓音讓人想起春天第一聲的鳥鳴,也像是冰封小溪初融的流水瀝瀝。
“好姑娘,你覺得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他說,低聲笑了起來,手指摸上長長袍裾邊緣的藤蔓飾紋。
“那麼,再來一首吧,”那個女人說,在他面前放下了一個銀幣。龐培看著那個閃亮的銀幣,搖搖頭,把它撿了起來,然後拉起了對方的手,輕輕放了回去。
“你還不如請我喝——”他帶著狡黠的笑意,抬起頭來,然後瞬間就被對方的容顏凝在當場。不,她不算美麗,就算年輕時是個美人,在歲月風霜下也早已變成一座铺着星霜的廢墟。龐培定了一定神,瞇起眼,借著酒館里幽暗的燈光仔細端詳眼前這張臉。
他的腦子過分敏感,在無數個日日夜夜不斷的打磨和思考中雕刻著同一張臉。龐培想象過那張臉在數十年的歲月消磨,發福變形,或是消瘦凹陷之後會變成怎樣。簡直就像雕刻家迷戀自己的作品,又或是單純的跟蹤狂,只是他跟蹤的並不是現實中的人物。又因為對方從不入夢,於是他早就習慣里在清醒時遇見的每一張臉上找出相似之處。
哦,不是她。也不可能會是她。龐培倒是願意告訴自己她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巡遊冒險。可是不對,她是死了,不在他眼前,但是毋庸置疑死在了很久以前,他甚至想不起確切日期,只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次在别人口中听见她的名字。
老闆稍微撥亮了油燈,龐培也不再為那些微小的相似之處一驚一乍。他站了起來,拉起手中那隻有著武器繭子的手,輕輕吻了一下對方的手背,然後放開:“你還不如請我再喝一杯呢,夫人。”
對方收回了手,再為他滿上了一杯酒。女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說:“就唱那首《湖邊的楊柳》吧。”
龐培點點頭,把曼陀林抱到腿上。女人的視線隨著他撥弦的手移动,眼波流轉,最后像是选定了把眼睛停在他的手上,不再移动。庞培不觉得她对他的歌声有多热衷——对方甚至没有费心表现出希望他开口歌唱的意愿。她只是坐在庞培面前,稍微侧着头,像是在等待什么别的东西。
“啊,湖边的杨柳,”庞培对着她,轻轻地拨弄起鲁特琴的琴弦,轻声唱了起来,在嘈杂的人群中几不可闻,“你对我招了招手。”
女人没有说话,她带着灰白的棕色发丝在她的脸侧四散飞扬。庞培唱了下去,就在林歌的沸腾人声中唱着耳语一样的歌声,为了那一杯还存在在承诺里的酒,低声歌唱者杨柳百年不变的等待和忧愁。一直到小曲终结,女人才再次开口。
“为什么呢?”她说,招来了酒保,为庞培满上新的一杯酒,“明知道追寻的只是幻影,但是你仍然想找到他,依然想等待他。”
庞培从低头抚琴的姿势中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女人忧愁的眼睛。她的眼角刻着浅浅的鱼尾纹。
“说真的,“庞培放下了鲁特琴,说,”每个月的第十五天,晚上,过来林歌,或是任何一个热闹的酒馆,都能看见他。“
他接过了酒杯,摇摇头。这种情景他看得足够多,让他很清楚将来会怎样发展。托词珂宁自由浪漫,加上本身的浪荡天性,他的老友艳事一宗又一宗。这个女人虽然没有说清楚,但是主动接触他,点唱的歌曲,莫名其妙的感言,一切一切都在对庞培大声尖叫着“风流债!”
“但是夫人,你真的想看见他吗?”他说,举起了酒杯对她一敬示意,“我总是觉得,应对负心汉最好的方式就是比他活得更好。”
“从此,你在你的生命里,就是一个新的人。”庞培总结,用上了他最好的劝导声音,就像自己并不是在酒馆中,而是在百废待兴的废墟中为迷途羔羊指点迷津。
女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算是他的风流债,瑞图宁的信徒。”她眨眨眼,说,“如果你认识他足够久,就会发现我不是他的型。”
“但是我爱过他。”女人说,脸上带着看透一切的释然,“当然,我有更爱的人,洛伦佐——如果你刚才想的是他的话——对于我来说,是最年轻时一个甜蜜的梦。他有属于他的幻影,我也有我的。”
“你的幻影是谁?”她问。
庞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他也说不出自己想要找到什么,只知道自己还没有找到。只是在几个瞬间:在菲薇艾诺温暖的午后,在旷野嶙峋的怪石中,他觉得他寻找的东西就在其中,对他轻声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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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心汉在遥远的地方忽然膝盖一疼
啧寂寞的庞培啊,你的幻影是谁(x
my理想型大概是佩吉吧……【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