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橼
评论:随意
小伙伴儿已经加班两个月了,好不容易能摸手机了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电话。
“哟,狗子,你活了?”我躺在床上,嗦一口维他命柠檬茶,悠闲自在。
“可不是说……”电话对面传来呼呼风声,我猜他可能在放风。“可算是告一段落了。”
“方便讲两句?”我翻了个身,找到一个适宜打长久战的舒服姿势瘫好。
“就是跟你吐槽这个的。”他吸了两下鼻子,关上了窗户。
“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商场里丢孩子的事吗?”
我回想一下,那大概是十月中下旬的时候,我因为有数据要做,所以一个人孤独的背着电脑跑出去加班,中午在商场里吃了顿牛丼饭。
然后意外听到有一对年轻父母兵荒马乱地找孩子。后来这事我随口跟小伙伴儿说了一句,但当时他已经在加班中了,所以并未得到回应。
我嗯了一声,权当是默认。
“呼——”小伙伴儿深吸一口气,顿了三顿,终于开口道,“孩子父母报案了,我们找到了孩子,但是……”
“但是……”
他咬着牙说,“孩子救不回来了。”
“???”
原本闲适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我不明白,怎么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变成了这种结局。
难道不应该是你们火速破案,找到孩子,毫发无损,皆大欢喜一家团圆吗?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这大概是我从警4年,经历过最绝望的一次了。”
今年九月底,为迎接祖国生日,各地都展开了一系列扫黑除恶,扫黄打非专项行动,作为一线干警,我的小伙伴儿自然也参与其中——现在为了描述方便,暂且将其代称为小海。
专项行动的第一天,小海和同事一起锁了五十多家大保健会所。当然,这不是因为他们干了什么违法犯罪的坏事,而是过两天大领导们会路过这条街。
总不能让他们大晚上穿梭于一片灯红酒绿之中吧。
然而,无论什么时候,若是事情开展的过于顺利,那其中必然是隐藏了什么大风大浪。
十一小长假,意外发生了。
“我们在一家洗浴会所的客房,抓了一窝嫖娼客。”
昏黄的卧室,糜烂的腥臭,散落在床边的果冻包装……小海差点没忍住当场吐出来。
现场十几名警察板着脸,全副武装,一个带一个给铐解释了往外带。
小海手中也抓了一个,失足少女长长的头发遮住脸庞,但看起来年纪不会很大。
“我当时还在想,年纪轻轻干什么不行干这行,这不是把自己的一生都毁了吗!”
“可后来出了洗浴中心,我把她压上警车前,她突然跪下抓住我的衣服,失声痛哭。”
那孩子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扯着他的衣角,哭喊道:“阁楼!阁楼还有人!!救救我们!”
后来小海一行火速返回现场,但还是晚了一步,那儿早已人去楼空。
“通过讯问得知,她们都是被一个叫花枝的女人拐走的。年纪大一点的——就是向我求救的孩子,今年才14岁,被拐走的时候10岁,还记得自己家在哪里。”
“最小的才只有12岁……妈的,真不是人……”
隔着电话我俩国骂了五分钟,这才堪堪压住那口恶气。
“然后呢,你们追查了没?”
“那必须查啊,只是这里面的事儿,太多了……”
是的,从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的结局来看,这事儿是挺多的。
十月一结束,案件移交兄弟部门,小海没再继续跟这事,但那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头带来的波浪,却远未宁静。
十月中旬,凌晨时分夜班接到案情,一群大学生在某酒吧浪,喝多了,准备一起打车回学校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
但因为丢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所以大家就都没在意,寻思这么大人了总不能丢了,肯定有自己回去的法子。
但,直到两天之后的现在,又一次坐在酒吧里喝酒的同学们聚在一起,说起了那个小伙子,大家才发觉不对劲儿。
“你知道那个小伙子后来是在哪儿找到的吗?”小海摸了摸口袋,我听到他摁打火机的声音了,但并没有抽烟。
“哪儿?”我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往坏当年去猜想。
“某小区垃圾桶旁边。”
小伙子被发现的时候身上就套着蓝色纸一样的手术服,从胸口往下,整个下半身黑红一片。
“别说腰子了,这踏马就是xx最后一个太监!”
“……”
说实话,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近乎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是一个正常人所不能想到的离谱事件。
我无法评论它,无法讨伐它,甚至我不知道到底是谁的错。
“那只是一个才刚十八的孩子啊……”
再过几年,他就会踏入社会,找一份工作或者回家继承家业,娶个老婆或者找个相爱的人孤独余生。
但这一切如今都是妄想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小海又摁了两下打火机,语气有些嘲讽的说道,“就在你跟我说商场丢孩子那事的时候,孩子父母也报案了,但不是我们辖区,所以当案子里发现线索合并侦查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底了。”
“我们在拐走孩子的监控录像里,发现了酒吧尾随小伙子的人。”
“嘿,你说巧不巧。”
“经过此前那批失足少女的指证,这人曾经去她们那儿消费过好几次,但都没付钱,听说是花枝的熟人。”
“这踏马不就连起来了?”
“……对不起狗子,”说真的,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就俩字,离谱。”
“离谱?就这?”
小海在电话另一头笑了起来,然后越笑声音越沉,直到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你知道什么叫灯光越亮,黑暗越黑吗?”
当警车的探照灯穿透破烂工厂的预置钢板大门时,真正的黑幕才刚刚展开。
“我和同事已经在那人窝点门口蹲三天了,别说证据了,就是人影儿都没见到一个。”小海说的那个人,就是花枝的嫖客朋友,那个杀人除根的神秘男人,鉴于他之后还有很多戏份,我们姑且暂称为根哥。
根据监控画出来的人像不见得一模一样,但总会让那么一两个线人眼熟。
“嗯,根哥。”
“就是他,根哥。”
一听这口气,有门!
小海赶忙递上两根华子,殷切地问道,“哥哥们,再来点儿。”
“说起来,你应该也认识他才对。”线人抽着烟,冲他笑了一下,“你刚调来在街道那会儿,不是调解过一起家暴纠纷嘛,就是根哥跟他前妻啊。”
小海一听,顿时愣住了。
“好家伙,你知道吗我当时脑子里一下子就蹦出来那个案子了。”小海说,“精神不太好的妻子以及游手好闲啃老族的丈夫。那回要不是根哥在街上猛地给了自己老婆一巴掌,耳朵都扇出血了,这路人还报不了警嘞。”
那回虽说是调解纠纷,但其实就是对男方的单方面道德教育,人家妻子说话都不利索,还指望能调解出点啥?
见小海发愣,线人也没指望他能想起来,接着往后说,“就你调解之后没两天,根哥媳妇就跑了。”
“然后呢?”
“没然后了啊。”
“那老婆跑了不找吗?”
“你没听见我说前妻吗?”
根哥他老婆是离完婚走的。
这一兜子说下来,把小海跟他同事都整蒙了。总觉得那两根华子浪费了。
“那时候没想明白,这会儿才搞清楚,还是自己太年轻。”
小海这样跟我说着,刷一下关上了窗。
调查一起案子的时候,专案组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小海和同事查根哥,自然就有人查花枝,还有人查丢失的孩子。
相比起根哥,花枝这边可就困难的多了。具体经过不清楚,但小海说这会儿差不多结案了,同事们直接钻桌底补觉去了。
“我们摸清了花枝所在的情报链,这是一个专门以网络热情直播、色情赌博、卖淫为业的组织,花枝属于小主管级别,只是管了几个大保健客房,她头上还有事业部经理,区总监,总经理。”
“?还挺正规?”我寻思,这不比我那破公司分级分的详细?
“那可不是正规,人家还有KPI呢。”虽然这东西的照片不好流露出来,但小海大致给我描述了一下。
简单来说,就是每季度要多少个处,每日接客量要多少,成年后的直播收入要达到多少……
甚至还会给你分析优势项,是兔耳还是下犬。
“然后,重点来了。”
同事们在花枝及其上级的窝点里找到了一本账本,正是他们的“人事名册”。
“2017年5月,cc进15。”
“2017年6月,cv进11。”
“……”
他们看不懂什么意思不重要,花枝她们懂啊!摁在审讯室里不到十个小时就都交代了。
“你敢信?cc和cv还是其他一些编号,都是人贩子的代称。后面的数字是指被拐来孩子的年龄。”
小海说着,忽然深吸一口气,“然后我们发现了另一本写着‘出’的账本。”
“那表示……他们经手卖出去的孩子数量。”
无论男女,不标年龄,只有数量。就跟那出栏的猪一样,重点在有多少肉。
我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猛然想到最开始他跟我说的,那个在商场里失踪的孩子。
我试探着问,“卖了?”
小海回我,“埋了。”
“拐走的时候贩子没注意药量,孩子太小,没挺过去。”他顿了顿接着说,“花枝接手后觉得救不活了,就给埋了。”
当然,埋不可能就直接这样埋了,幼儿的器官及骨灰那都是很不错的商品。
——这是我俩后来闲聊时说起来的,但事实如何,小海并没有明说。
再后来,小海跟我说,他们终于蹲到了根哥跟他儿子,刚六岁上一年级的孩子脸红扑扑的,一看就熊。
他们抓捕的时候也顾及到了孩子。
“但我现在真想把这兔崽子塞回他妈肚子里。”小海咬牙切齿道,“根哥交代了自己因为嗜赌而输光了家底,老婆又跑了很受打击,这才在一次放纵中认识了花枝,并走上了拐孩子的不归路。”
但这话说着说着,小海就憋不住笑了。
“但根哥是个生不孩子的,她老婆是天生智力不行,被娘家卖给他的。后来根哥发现自己没法生孩子以后,就想要找兄弟过继一个。”
“但就他这熊模样,哪个兄弟肯啊!”
“这不,救星就出现了。卖孩子的花枝手里有个三四岁的奶娃娃,只要这个数,就可以带回家。”
小海隔着电话比划了一个我看不到的数字手势,然后跳过这段继续往下。
“根哥没钱,就把老婆卖给了花枝。三十多岁的人妻卖不了几个钱,他就跟花枝搭伙拐孩子分期付款。”
“可是他长得不像好人,基本上没拐到过孩子,这不,就又通过一起赌博的兄弟,开拓了新的副业——”
“卖根,卖腰子,卖下水,卖心。”
听到这儿我不禁咋舌,真是人越在意什么,就越缺什么。根哥这辈子就栽在这上面了。
我打断小海的絮叨,插了一句,“那根哥头上这波你们查下去了吗?”
“查?”小海直接一个怒极反笑,“知道为什么结案了吗?”
“就因为刚刚我们去抓根哥的赌友,发现人死在家里了。”
线索,啪,断了。
电话两头陷入静默,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或者说怎么接话,这通电话从一开始就只是在告诉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到底有多可怕而已,它并没有想要征询我的意见。
后来我俩不知怎的就挂了电话,一个大概永远也不会公开的案件就此埋藏。
直到12月12日。
仅仅在我写完这个改动了部分的故事以后,我收到了小海新的信息。
“根哥的院子里,有口死井。”
“里面有两具婴儿骸骨。”
“死于五年前和七年前。”
完
纯粹的对话演绎故事,感觉是个很新鲜的尝试。用第三视角平和地讲述线索,一句句发言把分开的案件牵连起来,慢慢把一个故事拼凑完整的感觉,是很江江的写法,读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但是可能因为故事太过于接近现实吧,看完除了一声叹息,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了。
当妈的人每次看到拐卖心里都会压抑得厉害,这无关坏人有没有得到报应,只是单纯的——孩子的人生和一个平凡家庭的寻常就这么因为人祸而急转直下——唉,断子绝孙也依然让人意难平。
平静的叙述背后是深深的无奈,很喜欢这种以点带面,叙事克制的写法,仅仅只是呈现,不会深陷情绪的漩涡。小说里的故事往往有线索可寻,但生活中哪来那么多草蛇灰线,所以读到案件可能被埋藏时,感受到故事里“我”深深的无奈,线索断了就是断了。
非常伤心而且无奈的一个故事……完全是非常残酷的现实……文字表达非常克制,几乎全靠叙述和对话来展开故事,平静的文字背后是压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