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蜂銀
评论:随意
早上到科里换完衣服准备交班时,突然注意到洗手池旁边还贴着新冠处理的流程图,撕了一半,正是印象里极度厌恶的那种黏贴方式,残留难以撕去的那一部分上写着隔离的那一半流程。
恍惚间才发觉好像距离放开已经快有一年。
查房到负压隔离病房,34床是晚间刚收的新冠病人,67岁,男,发热控制不错,正在俯卧位通气。
我站在床尾,听老师给家属交代待会儿有CT检查,听隔壁床护工重新铺床,听患者缓缓呼吸。
出病房时,我用了挂在门外墙上的手消。
午休时在手机上百无聊赖地划来划去,疫情刚开始时和几个认识许久的朋友玩了一款多人在线游戏,当时的日常大约就是网课和网游,一学期闭门生活下来游戏时长已经一千余小时。后来公会十余人大部分也都不再登录游戏,唯独公会的聊天群组一直活跃。办公室里同治疗小组的学长在分发庆祝文章发表的糖果,我接过来冲他笑了笑,顺手照了发在群里炫耀,平时不怎么说话的朋友起哄说有意思,我回以一个鄙视的表情。
护士长回办公室热午饭,顺嘴提起24床还在发热,管床的医生长叹一口气说一直难找病原,NGS已经外送一次家属不愿意再做。还有精神的几位开始讨论没准是非结核,我下载了导师发来的几篇自闭谱系量表的补充文献回复谢谢老师。
不知不觉就到五点半,换完衣服走出医院大门,已经是泛冷的季节,老老实实把针织衫的纽扣扣好,戴着耳机走回租的公寓,在第三个红绿灯路口才想起来口罩已经可以摘掉,摘下后呼吸了一口没什么变化的空气,没能找到垃圾桶只好把口罩反折好,拿小指穿过耳挂随意提着。
回家在浴缸里泡半小时,出来把买的三明治在微波炉热好,提着冰好的金酒跟汤力水在电脑前坐好开始晚餐,前后喝了五shot,听电台里聊加沙的事,打开文档准备接着写离群的小说。
小说是之前写过的幻想风练习的后续,怎么有办法不去用离群的主题接着写关于狼的故事?这篇月初就开始写的故事,陆陆续续写到月底已经快一万字,主人公不得已踏上流亡之旅,和他一起的是收养的幼狼…
但我写不下去了。
与其说是写不下去,不如说是没法写得让自己满意。自己的期望是语言能像第一篇练习那样有吟游诗人的表演一般的质感,老实讲能写出那样的文字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但随后的第二篇就无论如何也难写出那样的质感来。我私底下把原因归结为参考时阅读的一些藏族故事,甚至还有搜集的格萨尔王传相关资料。那篇练习的结尾很讨巧地用了个格式的花招,结果效果超乎意料,只好一边看评论一边暗自羞愧,决心真的要写一篇更漂亮的故事出来。
但我似乎真的写不下去了,每天回家面对的就是文档,在粘稠的空气里反复思考敲下一些片段,删减、修改,看资料,喝酒,最后逃掉。
日常,日常、日常。
无止境的日常。
无疑我写得很痛苦,但这种痛苦又和以往写作时的痛苦有某种本质的不同——我恐惧它。
我恐惧现下的这种痛苦,我恐惧我的创造性或许正在被某种及其飘渺但又具体的、无比私人化的生活模式消磨。
也许,也许我只是陷入某种思维的陷阱。不如说我期望事实正是如此,期望我只是被和以往并无差别的一些空想的概念,被自己构想的诸如“后新冠”、“虚拟人生”的思考缠住,我只是十分惫懒,我只是…
我盯着自己的鞋子。
盯鞋是一种音乐,大约描述的话就是乐队演出吉他手要一直盯着脚上的效果器,盯着鞋,弹出各种音效的演奏来,我虽然吉他只大概学了三个月,但现在我提着酒,靠在椅背上,想象自己正在弹盯鞋。
和弦随意,但失真先拉高,奏出来就是接近噪音的音色,音量最大,音响喷涌出噪音的音墙无止境地压向我。独奏持续半分钟,接着鼓手进节奏,键盘续上失真,我把反向混响打开,移相调好,吉他变成温柔地絮语,不断地riff循环。
舞台之上,我一个人盯着自己的鞋子,观众的人群沉默,和我相距大概两米。
我醒来,现在是七点整,我要去科里,换好衣服,准备交班。
我是一颗完满的封闭球体。
有些散文虽然是散文但我一直觉得内容像编的,大部分小说虽然是小说但是总有真实的部分,我觉得这篇比起小说来像散文或者日记一点。(题外话:残留难以清除的胶印,可以拿过期卸妆油清理,不过贴在白墙上那就没办法了)比较羡慕蜂银的一点是,虽然用了陌生的名词(和弦,失真拉高,混响,移相,riff),但是阅读体验不会晦涩,反而挺流畅的,可能因为这些名词动词都是组织在一个动作进程里,引起注意的是这种动态,并且作者给出了可供注意的落脚点(噪音的音墙,温柔的絮语)。盯鞋,又称自赏,不知道作者有没有考虑到这点,我觉得还蛮有趣的,我喜欢浅近的文字游戏,不压人的背景情感,舒适无纠结的阅读体验。
一长串的日常琐事与心理描写交织,像摇晃的冷色调的电影镜头,有一种内里的我透过躯体往外看的感觉。前半段近乎审视的描写增强了“我”与生活的距离,很多细节让我感觉像蜂银真实的日常。盯着效果器盯着鞋的吉他手在某种程度上是与乐队、舞台下喧闹的人群隔离开的,所以用盯鞋来侧写自己的离群状态真的好妙。
很完美的第一人称,写得太真实。真实源自真的情感,仿佛作者本人在写日记,是那种剖开自己展示的写法,想必自有人与之共鸣。不过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一直到弹吉他那里得以应验——虽然剖开拿给别人看,但仍是一种私人体验,不全是因为加入了很专业的名词,也不全是因为最后又回归到日常当中,而是因为“我”拉开了与观众的距离,作者就拉开了与读者的距离。盯鞋,是一种目光和思想上的隔离。绝妙的切入点。
通篇看下来,阅感很顺畅。一口气读到末尾,说的都是生活中的琐碎小事,但让人感到温暖与真实。
痛苦与愉快交织。无论过去与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是活着而已。
病人的痛苦,自身的痛苦,时代的痛苦,融在一起。
莫名有些梦幻。
世界是由痛苦推动着前行,我们是车轴滚动中被无意牵连的蚂蚁。
被带着向前走,或者碾死。
挺好的。功夫不错,语感还在。
严格来说主人公面对的困境是一种现代性的疾病,严重的倦怠,我觉得我在韩炳哲的册子里应该读到过相应的论述。它表现为普遍的无意义感,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对我的锐评:“你的写作缺乏目的。”训练有素的作者通常能极有效率地将自己身上的冲突、矛盾消化和排出,然后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写完了前半生想说的所有东西。接着就逐渐会对磨练技艺和写作本身的价值产生怀疑。我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选择了生活本身,在真实的、强烈的生活中找到真实的、强烈的目的。在宏大的普世的意义被消解的当下,我想这是千千万万人共享的焦虑、疲倦、茫然。
坏消息是这很普遍,好消息是,这种疲倦和无价值感本身是一个敌人,是一个素材,在我看来它就是这个时代回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