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p><p>作者：江橼 </p><p>评论：随意 </p><p> </p><p>“梁教授！” </p><p>“来了，来了！” </p><p>瘦弱青年一路跑来，连跑歪的眼镜都顾不上，满眼都是喜悦，“文物，回来了！” </p><p>被称为梁教授的中年女子闻言，从无数待修复的文物中抬起头，她稳稳停住手中的笔，将其搁到笔架上，这才急忙起身，跟着学生一起往仓库跑。 </p><p>早在半个月之前，在海外拍下文物的捐献者便将电话打到梁教授这里了。在这批文物中，有一副受损严重的古画需要修复。 </p><p>待他们插队取到古画后，迫不及待回到工作室将其打开。 </p><p>那是一幅已经几乎看不清模样的人物肖像画，画中主角身材矮小圆润，仿佛年画娃娃，但诡异的是，它的眼眶里是空的。 </p><p>梁教授和学生围着它研究了好几个月，确定所有修复细节后，开始动笔。 </p><p>又是一轮雪化梅开，他们终于将古画修复完毕，现在只剩最后一步。 </p><p>“点睛。”青年拿着笔，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教授，真的要点吗？”说实话，空眼眶的娃娃是很可怕，但他总觉得不应该点。 </p><p>“点吧。”梁教授背手站在他身后，“它应当看看这世界。” </p><p>青年鼓起勇气，执笔，一鼓作气。 </p><p>深沉的黑眸跃然纸上，画中娃娃仿佛活过来一般，眼眸灵动，银铃悦耳。盯着那双黑眸时，青年忽觉一阵微风，眼前景色斗转，再眨眼，见到的便不再是梁教授。 </p><p> </p><p>“长生，”年轻夫人穿着干净的粗布麻衣，怀里抱着可爱的女儿，倚靠在丈夫身边，“你快看，腊月多高兴啊。” </p><p>蔺长生笑着拿毛笔逗弄女儿，但并没能将其注意力从桌上的画中转移。 </p><p>“咱家腊月这么喜欢爹爹的画，将来一定能成大才女。”他最后两笔将画勾勒完成，转身接过孩子，”瞧，跟腊月像不像？“ </p><p>还不足岁的小娃娃根本不会说话，她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眼睛却从未离开过那幅画。 </p><p>蔺夫人这会儿空出手了，将丈夫的画抽出，立于眼前仔细打量。 </p><p>“像，太像了。” </p><p>除了那空无一物的眼眶，简直跟女儿一模一样。 </p><p>“长生，为何不点睛？” </p><p>“小娃娃的肖像，可不能点。”长生跟女儿玩起胡子扎脸的游戏，漫不经心地回妻子，“点了，画便要灵，会将娃娃的魂魄吸走，然后咱家小腊月就见不到爹爹和娘亲了。” </p><p>蔺夫人听完没在意，权当是丈夫吓唬小孩儿的台词。毕竟，他们家就是靠蔺长生画画赚钱的，自家丈夫给县里的老爷画画像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张了，其中小公子小小姐的肖像也没少画过，可没见这么多讲究。 </p><p>难不成，那些丈夫画过的少爷小姐都被吸进了画里不成？ </p><p>她给丈夫一个”我知道你就想偷懒“的眼神，笑着将画卷起，“那明日送去裱画师傅那里，裱起来。” </p><p>“裱起来！挂在咱腊月的闺房里，等她长大了，就笑话她，看谁家小娃娃在爹爹温书的时候来捣乱。” </p><p>小腊月被爹娘一通教训，但她不在乎。她只想知道，那个藏在画里的小朋友什么时候能出来陪自己玩。 </p><p>蔺长生是童生，比起才气，他的画工更得县令欣赏。虽说不是什么名家，但县里老爷们，谁家有需求了，都会优先想到让蔺长生来画。 </p><p>曾有京城来的翰林老爷夸奖过，长生的画是有灵气的，画什么像什么。若是日后没放下学问，单凭这手画工，也足以入陛下的眼。 </p><p>蔺长生听闻，很是欣喜，自是更加努力的求学温书，偶尔空出时间来画两幅画赚取银子保证温饱。 </p><p>虽然耕种的压力落到了蔺夫人肩上，但她不觉辛苦。她很喜欢丈夫读书画画的模样，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更喜欢活泼的腊月。 </p><p>可惜好景不长。 </p><p>蔺长生参加府试的那年，北方惊现饥荒。 </p><p>蔺夫人是普通农家子，不动学问，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干涸开裂的土地，不知道如何形容盘旋于茅屋上空黑鸦的恐怖，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的女儿吃一顿饱饭。 </p><p>她的小腊月还不到三岁，已经饿到脱像，再也看不出画中白嫩的痕迹。 </p><p>没有水，没有粮，树皮也扒干净了，草根也碾成了粉末。她抱着瘦小一把的女儿，哄着她，将碗里粘稠发黑的血混着草根粉喝下去。 </p><p>“娘的腊月啊，醒醒，吃饭了。” </p><p>蔺长生去州府考试的时候，家里还有面；当他考完后，更北边迁来的逃荒者已经冲破州府城门，将粮仓一抢而光。 </p><p>他将没有吃完的干粮揣在怀里，将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扔掉包袱，连毛笔和墨都一同抛却。蔺长生把脚底土抹在脸上，抓乱头发，混进逃荒队伍中，逃出州府。 </p><p>趁着月色，他调转方向往家的方向奔去。 </p><p>饥荒干旱，意味着什么？ </p><p>它意味着人不为人。 </p><p>蔺夫人将呼吸微弱的女儿藏在炕洞中，用喑哑的歌声为她阻挡破门的轰响。 </p><p>“藏起来，娘的小腊月最乖了。不要出声，好好睡一觉，醒来就能看到爹爹了。”随后，她背过身，用身体挡住那又小又暗的洞口，早已失去光芒的双眸对上烧杀抢掠的恶徒。 </p><p>恶徒没有说话，神情麻木，看到蔺夫人的时候也只是喉头滚动，咽下口水。他举起黝黑的锄头，将眼前的食物大卸八块，与同伴分而食之。 </p><p>蔺夫人的血，则溅得到处都是——包括挂在墙上的，小腊月的画像。 </p><p> </p><p>青年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下降低许多的视野。 </p><p>他看着满地粘腻，再看看身上的粗麻短衣，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熬夜猝死了还是干活的时候睡着了。 </p><p>“腊月认得你。” </p><p>趴在洞口的小女娃撑着圆嘟嘟的脸颊望向跟自己一般高的青年，“你在爹爹的画里。” </p><p>“画？”青年闻声转身。 </p><p>墙上是溅了血的古画，面前是画中人。 </p><p>画中娃娃原本空洞的眼眶里，落下了两滴暗红的血。 </p><p>“腊月找不到娘亲了，哥哥你能带腊月找娘亲和爹爹吗？”腊月爬出炕洞，小心翼翼地捏着青年衣角，眼神中充满乞求。 </p><p>青年毕竟不是个单纯的孩子，能做修复古画文物这行的，历史学的大都不错。光是打量一番四周，便也清楚发生了什么。 </p><p>他没有拒绝，牵起腊月的手，笑着说：“哥哥带你去找爹爹。” </p><p>他带着小腊月从村子里穿行，路过干涸的小溪，路过森森白骨，路过破败城门。他们一路从村子走到京城，又从京城飘洋过海抵达另一片大陆。 </p><p>最后，还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p><p>“哥哥，腊月看不到你了。”腊月紧紧攥着青年的手，却根本抓不住。陪伴自己多年的哥哥终于连虚影都要消失不见。 </p><p>“腊月不怕。”青年再次见到梁教授的时候，他温和地拍了拍腊月的手，“我们回家了。腊月要见到爹爹和娘亲了。” </p><p>又是一载春秋，腊月乖巧的缩在原地，在无尽的黑暗中等待。她没有发出声音，很听娘亲的话。 </p><p>睡一觉，醒来就能见到爹爹了。 </p><p>逐渐的，她感觉到温暖，听到喜鹊的声音，嗅到娘亲饭菜的香气。 </p><p>“腊月，娘的小腊月。” </p><p>“快让爹爹瞧瞧，咱的小腊月有没有变成大才女。” </p><p>腊月睁开双眼，见到爹爹和娘亲，她又哭又笑地扑上去抱住他们，被他们捧在怀里哄。 </p><p>“走，跟爹爹和娘亲回家。” </p><p>“回家！”腊月举双手欢呼。 </p><p>但是转头，她却没有见到一直挂在床边的画，以及画中的哥哥。 </p><p>“哥哥？” </p><p> </p><p>梁教授将博物馆展示柜的玻璃门锁好，后退两步与同样顶着黑眼圈的学生并肩而立。 </p><p>“做得很好。”她夸赞了学生。“修复的非常棒。” </p><p>“谢谢教授。”青年摘下眼镜，揉了揉发红眼眶，悄悄小声道，“欢迎回家。” </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