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十一招】二九 </p><p>免责声明:随意 </p><p> </p><p>吃吧,吃吧。 </p><p>梅原站在窗前,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 </p><p>他的面前是加装了防盗网的窗户。铁丝上的黑漆已经脱落一半,露出结痂伤口般的橙色锈斑。下雨的时候,就像伤口在流脓水一样。防盗网外,还有一小段窗台,贴着灰扑扑的瓷砖。那上边放了一个泡沫饭盒,里面装着一小块切好了的肉。 </p><p>吃吧,吃吧。 </p><p>一只乌鸦落到窗台上。然后是第二只。它们圆溜溜的、纽扣般的眼睛注视着梅原。梅原朝它们微笑。 </p><p>它们低下头,开始啄食。那块肉变成肉碎、肉糜、不可辨认的食物残渣,进了乌鸦的肚子。总有一天它会变成鸟粪,从乌鸦那短得不得了的直肠里落下,落在很远的地方。 </p><p> </p><p> </p><p>梅原太一很了解乌鸦。似乎总有乌鸦跟在他身边。小时候,他住在更拥挤的街区。运送垃圾的卡车一周才来一次。灰色的公寓楼,一侧是马路,另一侧靠山。山上有公墓,墓碑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桌麻将。山下就是公寓的垃圾站。说是垃圾站,其实只是一排黑色的垃圾桶;有时是五个,有时是四个。只有四个的时候,剩下的一个在哪里?梅原小时候常常这么想。他想,大概是被遥远的、匮乏垃圾桶的城市征用了吧?他幻想载在卡车货箱里的垃圾桶,桶盖因崎岖的路面不住地上下晃荡,发出啪啪的声响。 </p><p>他想要像消失的垃圾桶一样,周期性地短暂离开。 </p><p>母亲离开的时候,垃圾桶是四个。母亲离开之前,父亲就已经多次笃定地说:那婆娘要跟人跑了。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总是抓住他的双肩,神经质地前后摇晃他。幸而父亲力气已经不大,但他还是装出一副被摇得上下牙哆嗦的模样,直到父亲露出满意的笑容。据说他的出生是这个家庭的顶峰:自他出生以后,就只走下坡路了。娶了漂亮的应召女郎、让她心甘情愿地生下自己的孩子,成了父亲人生价值的证明。然而养育孩子需要更多的钱;为此,好不容易被父亲束缚在身边的母亲又回到花天酒地里去。父亲看着她裹在天鹅绒里的、重新平坦的小腹,开始赌马。梅原记得家里的物件越来越少,新的换成旧的。半夜醒来,能听见叱责和哭叫。有时候,伴随着一记重重的闷响,仿佛他身下的床板也跟着震动。梅原紧闭着眼想象那是一枚炮弹,从顶灯发射出来,穿透他的肋骨和胃袋。来自素未谋面的敌人。后来,父母在他面前也会肆意争吵,他才知道那是父亲摔在地毯上的烟灰缸。 </p><p>七岁,父亲患上风湿。九岁,母亲离开。 </p><p> </p><p>你身上有股死人味儿。 </p><p>班上的同学们常常这么对他说。起初的小声议论逐渐发展为当面指控。指向他的手指,捏起鼻子的手指,因讥讽而眯起的眼、颤动的舌。 </p><p>梅原看着这些手指、眼睛和舌头,没有反驳。他知道他们说得没错。他没有亲眼见过死人,但乌鸦是从葬礼上飞来的鸟。据说,乌鸦长着一身漆黑的毛皮,是为了服丧。为谁服丧?梅原想,一定是像我这样的人。我死了以后,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会可惜。我的死,应该不值一张黑布。 </p><p>公寓的垃圾站是黑色的。梅原走到山下,就有乌鸦朝他聚拢过来。垃圾站和山之间架了一人高的铁丝网,或许是为了挡住落石。乌鸦排成队落在铁丝网上,他往前走一步,队尾的乌鸦就飞到队首去。一队乌鸦这么亦步亦趋,直到他把垃圾桶的盖子揭开,把腐臭的食物残渣揭露出来。 </p><p>吃吧,吃吧。 </p><p>他曾经在一只乌鸦吃食的时候,悄悄地把手放到它的尾羽上。乌鸦没有飞走。他大着胆子把手往上移,直至抚上乌鸦背上弓形的凹陷,一个窝藏阳光的暖融融的坑洼。他慢慢地拢起手指,握住了乌鸦的躯体。它的心脏在他指尖上搏动。 </p><p>那是他今生触碰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p><p> </p><p>十五岁,梅原离开那座山。父亲的尸体埋在山上,在尚且温暖的初秋。那个秋天,梅原没有去高中报到。 </p><p>他没有为父亲服丧。他清理父亲的衣柜。父亲白色的衣裤尤其多,洗了很多年,棉都洗成纱一般薄,摸着有些扎手。白色上横陈着昏黄的汗渍、油渍。他从便利店买来一管新的洁齿牙膏,用一整管牙膏,细细地搓洗父亲的衣服。他的十指在水盆里泡发开来,像溺水的死尸,只是泛着活人的粉红。残阳孱弱的光线透过窗照亮他浅褐色的虹膜。站在窗棂上的乌鸦开始模仿警笛的声响。 </p><p>梅原的第一份工作是从河里打捞溺死的尸体。后来,他的手腕关节开始隐隐作痛。 </p><p>他的第二份工作是公寓楼的保洁。他从山边的灰色公寓楼搬到了一栋不靠山的灰色公寓楼。拥挤的住宅小区里,布满了大同小异的灰色方块。一座养殖场。 </p><p>他住在一层。手腕不疼的时候,他切好肉喂乌鸦。 </p><p> </p><p>“肉,可以给我吗?” </p><p>梅原吓了一跳。发声的是孩子般的、含糊的嗓音,像含了半口水,从他左侧的窗内传来。邻居的孩子?为什么他没有见过? </p><p>一只苍白的手从铁丝网的空隙里伸出来。两只乌鸦扑腾着翅膀飞向空中。手肘也伸到窗口,朝他曲过来。手掌摊开。 </p><p>“可以给我吗?我要喂小狗。” </p><p>“不可以,”梅原说。他的心脏怦怦地跳起来。 </p><p>那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准确地伸向了那块肉。梅原合上饭盒,把它困在了两层泡沫之间。它挣扎了两下,像鲶鱼一样一甩尾,迅速地缩回了隔壁的窗户。 </p><p>玻璃窗关严的声音。 </p><p>梅原松开下嘴唇,尝到了血。 </p><p> </p><p>TBC </p><p> </p>
好简练的叙述,好细腻的情绪...垃圾桶、乌鸦、灰色公寓楼等一系列意象贯穿始末,几乎像是由不幸铸成的囚笼,从幼时到成年没有任何改变,而被困的人只是一言不发地在这一切中生活,沉默得像当年父母争吵时蜷在床上的那个孩子。被嘲笑有死人味,找打捞尸体的工作,搓洗衣服时泡发的手指,垃圾站的乌鸦,死亡的暗示和明示无处不在,不如说是苦难使他失去了生气,因为只有像活死人一样麻木才能忍受这一切...这其中的塑造实在太有感染力,读来仿佛能闻见旧公寓和垃圾袋的味道。结尾出现的孩子是一抹意料之外的亮色,行为举止上却颇让人好奇,让人感到ta有自己的经历,也很让人期待后面会发生的故事。期待您继续写下去!
天啊太感谢了,好用心的评论……想要传达的意涵您都已经非常准确地把握住了,作为作者实在是很荣幸!如您所说,梅原的生活近乎是由无数苦难铸造的循环,只有“像死人一样”才能不那么痛苦地“活下去”。结尾出现的孩子对梅原来说的确会是一个重大的转机,让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久违地出现了波澜。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走向呢!请允许我留下一些悬念吧!谢谢您的期待,让我也更加期待完成这个故事了!
每到招新都会有这样的感叹:新人都是怪物!是写得相当好的一篇向内的作品,有着安静且色调发青的布景,情绪如同失去了高楼遮蔽的郊外的风,不可视不可触摸,甚至都不曾体现在角色的眼角或唇间,却在文字之间吹拂涌动,不曾止息。第一次读的时候角色的一切向读者走来,还没来得及仔细注视故事便戛然而止,一开始还在思考此篇是否算是一篇纯粹的来自角色本身的倾吐,但反复阅读后又觉得作者在相当巧妙的地方做了了结,孩子的询问打断了梅原那随情绪一道流动的回忆,同时也给不断上推的情绪做了释放和变换,不断切换的连续的意象在此收束,汇聚到了结尾那句“尝到了血”底下,感觉是刚刚好的结尾。
感谢您用心的评价,也非常感谢您的欣赏!“向内的作品”这一界定给我的启发很大,在此之前我对于这种特征或倾向没有明确的自觉,您指出以后我感到这的确是我表达的习惯或者舒适区。在写这篇的过程中我也有思考最终的转折会不会打断叙事节奏和主角情感的抒发,从您的反馈来看衔接还是比较自然的,那意味着我某种程度上是成功了!再次感谢您,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又增加了!
期待您接下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