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树
评论: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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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我是块铁壁。
要真是那样反而还好,毕竟金属是能导热的。我捏着绝缘的塑料把手,把冒着热气的不锈钢制热水壶从底座上取下来,往暖水瓶里倒了一半水。
就像这样,只要贴着滚烫的水,铁壁当然也是有温度的,这事仔细想一想就能明白。为什么他们在那样指责之前都没有,哪怕像这样动一下脑筋,去想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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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女人还在的时候。
我和妹妹打生下来就不知道“爸爸”是什么,也不懂怎样才能算是一个“家”。养着我们的女人总是用一个近乎冷酷的背影来应付一切,几乎只有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才会把脸转过来,不咸不淡地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看着。
她做饭并不像其他家里的人那样,听得见锅碗瓢盆的脆响,闻得到油盐酱醋的味道。她只用热水壶和微波炉,揭开食材的包装,几分钟就能做好。开水会自己冷下来,微波炉会自己停下,就算打开盖子会冒出腾腾的热气,也留不住她。她有很多“男人”,无论手头上有什么事,只要那些人一来,其他的一切都无足轻重——她一定会马上露出那铁壁一样再熟悉不过的背影,用她那早已凉掉的声音装着滚烫地说:滚出去。
生了锈的铁门也被她砰一声关得严严实实,我们被扔到了她的壶外面。
我想,也许我们所在的世界实在太变化莫测,因而每个人都有层保护自己的壁。所幸我熟悉一个人——一个不对我设壁的人,与我烧着同一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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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姐姐——”
她打开盖子看了一眼热水壶,大大地叹了口气,拔掉底座插头,把它挪到一边。
“哎呀,在发呆?”
她又打开橱柜,拿出一个大大的旧热水壶,两包食材,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过来。
“我来给你煮‘拉面’吃吧!”
她说完就开始径自忙碌起来。泡着面的沸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她一一撕开包装袋,煞有介事地模仿着下佐料的动作,简直像个真正的厨子。
一个热水壶可以拿来做很多事情。于她来说,那是口满足幻想的简易锅;于我来说,那是个给喝下去的东西消毒杀菌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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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恨透了那些男人。我曾以为她是爱着那些人的,就像我们作为孩子降生而爱着母亲的生物本能一样,她爱着他们。否则怎么会为那一声令下就连我们也弃之不顾呢?可那些家伙只会用粗暴的手捏起那张不会笑的嘴,用绳索束缚她干柴一样的躯体,用燃着的烟头在她脆弱的心上烫出千疮百孔,把它熏成讨厌的焦油色蜂窝。
他们耀武扬威地夺走她本该属于我们的爱,然后轻蔑地大笑,无情地碾碎抛弃——甚至无法像尘土那样灰飞烟灭,只能和所有混杂着血泪的暗红色污泥一起流进下水沟,腐烂发臭。
我把热水壶里的水浇下去,至少让表面冲得干净些。
明明是不可原谅的背叛,为什么那个女人却把那些人看得比命还重要呢?
——“妈妈”被他们威胁了。也许她的灵魂早就被他们绑架了,也许她“上当受骗”了。
快把妈妈还给妹妹、还给我啊!
那时我就立誓要一个两个地打倒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向她证明我才是值得依靠的那一个。如果“工作”是一种侵蚀的话,我怎么也要替那个人分担,好让她不要变成不可挽回的样子。在这块垃圾场一样混乱的街巷里,生存本能教会了我抢占先机的道理。然而,成人世界的——那个人的生存法则,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告诉我。和她相仿的女人只会怪声怪调地窃笑,仿佛冷嘲热讽是她们从出生那一刻便拥有的天赋。
我要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不能光是烧开了水去泼人,必须找到生存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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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你在里面吧?快开开门啊!”
妹妹没事,还好妹妹没事。要是她被逮到了才是最要命的。
他们说得没错,赚快钱的人是要出卖掉自己灵魂的。一旦交出去了,开关就再也不由自己控制,无止境地烧着、沸腾着……就算心里再也没有水了,也没人会来管你。
好腥,好痛,好恶心啊。
那个人是何时卖掉灵魂的呢?
粘稠的白浊混着唾液和生理性泪水从嘴角淌落,我开始后悔把自己锁在卫生间前没有顺手拿根筷子,好对着喉咙来一下痛快的解脱,让今天唯一吃下的那半份杯面化作呕吐物,至少洗刷掉这恼人的腥咸味。比起这种陌生的暴力,我更忘不掉的,是那个人在万念俱灰时踹开门,顶着背光像救世主一样登场,下一秒却粗暴地扯开我的领口,以我无法抵抗的力道把我甩出门外,宛如丢弃连残渣都不剩杯面盒子。
“快滚!”
那是绝对不能让妹妹知道的,直到进棺材了也不想让妹妹知道的事。
她看到了,她听到了。
她知道了。
她满脸都是泪地冲过来,紧紧抱着我,把我要飞出去的灵魂攥在手里。
逼仄的楼梯间里,游离的意识钻出我的头盖骨和壶嘴,一点一点逐渐远去。
热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煮着。她像以往那样沉默地撕开半成品,放进微波炉。
消毒,我要消毒,妹妹要消毒,这个家要消毒。水壶的开关啪地一声跳了,我迷迷糊糊地走过去,又把它按下,好让喝下去的水再干净一点,干净到能洗刷掉口腔里的任何杂质。
我其实早就不记得那个女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了。在模糊的记忆里,只有那张仿佛被夺去唯一的存在价值一样冰冷怨恨的侧脸,还有瘦得凹陷进去的眼眶里幽深莫测的眼神。
说不定早在某一刻,她的心里就已经烧干水了,就像她那时候的身材一样干。
“真是女大十八变了。”
不出多久,她就静悄悄地走了,含着点未了的爱,还有点未了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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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妹妹像她走时一样干瘦的身体,才反应过来,人在热水里泡久了是会皱缩的。她没有把自己的灵魂卖给男人,却背着我偷偷去卖血。一根细管插进壶嘴里,那维持生命的水就沿着被吸出去,带了点不干净的粉尘进来,把壶里的水都染得一团糟。
我拼命地煮,拼命地煮也没有用,那不是光靠沸水的高温就能消去的。她把水倒出来,平静地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冷掉的空壶。
“姐姐,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输给……”
心里没有了水,我大概再也不敢拨下开关了。命太贵,将自己烧干烧坏的代价我是承担不起的。
非常喜欢这个对于热水壶的解构!热水壶分为“铁壁”和“热水”,对应“隔阂”与“内心”,简直就是人心本身。热水是沸腾的,是愤怒的灵魂。而在现实中热水又对应上“消毒”的功能,隐喻了她们面对的肮脏腌臜。水又对应着血液,是她们维持生命和谋生的方式之一。相当丰富的意象,而且每一个都很贴切!
开头给了我一种谍战错觉()而援交+速食又给我一种日式感。虽然故事本身稍显俗套(妹妹是可爱的精神支柱,姐姐叛逆冷漠,妈妈为了孩子牺牲,人物形象略常规。同时,女儿不理解/没有发现妈妈的爱,妈妈为了孩子卖血,这两点也常见),但是文笔流畅,情感充沛,很有余味。个人觉得作者很适合写恐怖故事,“含着点未了的爱,还有点未了的恨”,以及结尾段,虽然没有具体/详细的场景描写,但是充分感受到人物的内心空空荡荡。有的人写恐怖惊悚故事让人觉得幻痛/恐惧,而作者则仿佛能让人听到风吹过人物心脏处空洞时呼呼的寥廓之声。
感谢评论TT 我也认为故事与人物形象落入常规给文章的表现打了折扣,毕竟常规的套路很容易让人猜到后续所有的发展。可能是我的拖延导致时间紧迫,没有想出更合适的选择。您的评论给了我很多启发,让我对“恐怖”的概念又有了更多思考。还有我非常喜欢“风吹过人物心脏处空洞时呼呼的寥廓之声”这一形容,感觉是我想不出来的贴切,十分感谢!
感谢评论!思维上的一些习惯导致我通常拿到题目的时候就开始往解构的方向构思。您的解读十分全面,特别喜欢“愤怒的灵魂”这个说法。除此之外,我认为“铁壁”也是个复杂的东西,旁人远观觉得冰冷,只有凑近碰触才会发现它的热度。热不是完全封锁在里面的,不是不可感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水对应着血液这一点好像更奇妙了(原谅我无法准确表述出来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