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魇
评论:笑语
刘晓梅抱着丈夫的特制骨灰盒,走过贵宾通道,来到她丈夫预定的靠窗位上坐好。太空电梯还有十五分钟才会开始启动,现在她能看到的只有围着视野的一串串钢筋水泥。刘晓梅就这样看了一阵,索然寡味地看向座位扶手,拿起了上面的视听装置,戴在头上。
装置自动开机,刘晓梅的眼前出现了一位外表无可挑剔的帅气男人形象,“刘晓梅女士,您好,我是本次航班的人工智能‘盘古’。”那个男人的形象发出了声音,“请您节哀顺变,您的丈夫若知晓您准确的执行了他的遗愿,也一定会含笑九泉的,同时也希望您本身也能够享受本次旅程。”
“享受,我怎么享受?”刘晓梅心里想着,却只是点点头。试听仪捕捉到这个动作,瞬间回归到了透明模式。
太空电梯终于启动了,刘晓梅把骨灰盒宝起来,贴在窗户上。“你看,它升起来了。”她说,“我感觉还好,跟坐电梯似的,甚至比电梯还稳当。”
“是的,太空电梯以追求舒适安全为第一要务,以方便旅客能够更好地享受旅程。”盘古的声音从视听仪中传来,“很高兴您能够感知到这一点,并将其分享出来。”
刘晓梅用微笑来回应人工智能的话,保持了笑容几秒钟后才想到这儿配备的视听仪大概不是最先进的型号,不会捕捉到眼睛以下的面部动作,于是她说:“谢谢你的讲解。“
“不客气,我一直在,您可以随时呼叫我为您进行服务。”盘古说。
“我想……我没有什么需要服务的,至少现在还不需要。”刘晓梅说,她并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人工智能也一样,孩子已经不太爱跟她聊天了,家里的人工智能系统也是遵循丈夫设定好的模式运行。
“好的,半小时后会有服务机器人来巡舱,如果您需要用食物和水,可以吩咐它们为您送来。”盘古说完,便不再有动静。
刘晓梅继续看向窗外,她觉得现在已经升得很高了,下面的房子小小的,像她给孩子们买的积木,一块一块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又一盒一盒地排成一片。接着,一层白色的厚重帘子盖住这些盒子,那原来是云彩,她已经在天上了。
刘晓梅突然惶恐起来,她只做过两次飞机,第一次是为了回家给父亲奔丧,第二次是陪着丈夫看病,两次的结果都是让她无比难过的。她本就不喜欢这样悬浮的感觉,如今又平添了一份恐惧,只能抱紧了手中的骨灰盒,紧紧闭上眼睛。
“刘晓梅女士,您的手环向我报告您的心率异常,请问您是否需要帮助?如果需要,我会在三分钟内派遣医疗机器人过来。”盘古的声音从视听仪中传来。
“我……我还好,不用派机器人来。”刘晓梅说。
“您的医疗记录显示您并没有恐高症,但结合您的行程和消费记录,我发现您两次升空的原因和结果都是相对负面的,我可以理解为您是因为这些事情导致心情不好么?”盘古说。
“随便吧。”刘晓梅心烦意乱地说,她倒没想干脆摘下视听仪,这种状态下,能随便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倒也不错。
“那么我们随便聊一些什么吧,刘女士。”盘古说,“您说话声可以大一点,这里是贵宾舱,配备有最新的隔音仓板。”
“行。”刘晓梅说。
“我理解您的心情,刘女士。”盘古说,”人类从鸿蒙之初便习惯了仰望星空,但如今,我们可以脚踏云朵,这怎能不算是一种震撼和伟大呢?”
“可是……可是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一旦出了事,怎么办呀……”刘晓梅说,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瞄向窗外。
“请您放心,太空电梯有各种保障旅客安全的措施。”盘古说,“您看,现在我们已经到达平流层了,这里上冷下热,和刚刚路过的对流层有所不同。听起来有些反直觉,但这正是其魅力所在。现在舷窗外的实时温度为负三摄氏度,而和这样的寒冷仅隔了半米的仓内,保持恒定舒适的二十六摄氏度,一九零三年开始升空的人类,大概不会想到他们创造的奇迹会更加如此神奇。“
刘晓梅看着舷窗外的空寂,叹了口气,说:“你这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像我丈夫一样。”
“您的丈夫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工程师,我认为您很享受和他的婚姻,否则不会在他去世后遵照遗愿带着他的骨灰乘坐他参与设计的太空电梯。”盘古说。
“是啊。”刘晓梅说,别人都说她很幸福,她也不认为自己不幸福。“他很好。”
“您的丈夫也是是您父亲精心挑选的良婿,对于这桩婚事,对于你们的婚姻生活,四位老人都非常满意。”盘古说。
“说点别的吧。”刘晓明说。父亲是对的,丈夫也是对的,生活中不需要轰轰烈烈的情感,平平淡淡才是真。
“好的,我继续为您讲解我们的旅程:我们即将到达中间层,这是一处看似荒凉,实则充满对流的美丽空间。若我们身处高纬度地区,黄昏时分,您就有机会欣赏到美丽的夜光云。”盘古说。
“但我永远不可能摸到它。”刘晓梅说。
“是的,但这样的美景,纵然只是看着,也一样能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盘古说,“相信您的丈夫也会赞同这样的观点。”
刘晓梅没有说话,她觉得手里的骨灰盒重如泰山,原来就算她活生生地坐在这里,看着舷窗外,听着人工智能为她量身定制的讲解,这趟旅程似乎也不是完全属于她的。她觉得喉咙发酸,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落下,掉在视听仪的镜片里。
“刘晓梅女士,我已给您的座位派遣服务机器人。”盘古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机器人会在两分钟内到达,请您保持镇定,不要解开安全带,机器人会在八十秒后到达……”
“我不想被服务。”刘晓梅想说,她想尖叫,想嚎啕,想把骨灰盒扔出去,想在地上打滚,甚至想砸开舷窗跳进这“壮丽的中间层”。服务机器人过来了,它殷勤地说着“您没事儿吧,”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肩膀,把纸巾塞在她手里,那温暖的触感像丈夫,也像父亲。
刘晓梅的呐喊化成了一声低低的哽咽,她摘下视听仪,把骨灰盒放在腿上,接过纸巾,擦干了眼泪。
喜欢啊。老师写的文章还是一如既往的简短精巧,冰山理论的运用典范()一个人,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生活,总是迷茫之中。也许刘晓梅也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福的,但是走在这种轨道似的人生,一步一步,就像是玻璃栈道空中阁楼,给人一种易碎的感觉。感觉文章的意蕴很深厚,我读出了一丝,曾经听父亲现在听丈夫,如今都不在了,被规划好的前路也消失了。就像那个电梯一样前后不着,令人胆寒。很厉害的老师……
谢谢老师的夸奖!其实大概我也是想表达一种“根本喊不出来”的恐惧,如果《异形》的slogan是“在太空里,没有任何人会听得到你的惨叫声”,那生活中很多人的slogan则是“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你都没有惨叫的自由”,而其中家庭主妇作为相对极端的个例则更容易体现出这一点,所以才有了这样一篇。
刘晓梅在娘家听父亲的,在新家听丈夫的,甚至在丈夫去世后,连AI都会用丈夫的口吻跟她讲话,而在她想对明确地反对时并没有选择调整策略,但从广义上讲,这样有什么错呢?
而一个女人只想为自己活,想听自己喜欢听的话,又有什么错呢?在她隐晦地表达了自我感受之后却被一切忽视时,她甚至发现,她连呐喊的能力都失去了。
第四、第五段落主角是在对骨灰盒里的死人说话,听不懂人话的人工智能却做出了回应
最后也是用机械来突出【您没事儿吧】这种服务性质的关怀,虽然是机器人却带来了温暖的如同真人般的触感,这种带着落差的矛盾感,很好很好
看完这个故事后,我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套中国古代对于女子的规训,这种依附他人的规则是套牢女性的枷锁,所以人类寻求自我解放的时候第一个要求敲碎它,但在科技已经发展出太空电梯的文明状态下,仍旧有刘晓梅这样在实质上遵循这一套三从四德的女性。
最为可悲的是刘晓梅不自觉地陷入到了对这种失权状态的顺从里,“别人都说她很幸福,她也不认为自己不幸福”,“父亲是对的,丈夫也是对的,生活中不需要轰轰烈烈的情感,平平淡淡才是真”,她似乎过得不错,所以她开始为自己的这种人生不自觉地辩护,即使在感到压抑,想要反抗的时候,最终仍旧选择了将“呐喊化成了一声低低的哽咽”。但当读者站在旁观者的视角时,我们可以如此清晰地看到,刘晓梅作为一个物质文明高度发展的社会里的人,实际上并不拥有主体性。不拥有主体性的人,是否能称为完整的人呢?
这个故事里的刘晓梅几乎完整诠释了波伏娃所说的“女人的不幸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我不能想出比这一句话更贴切的对于魇师这篇文章的评价。
是这样的!其实我认为这样就是所谓的“赛博朋克”种“高科技低生活”的某种体现,传统男权会表现得非常明显,但女性角度去想则会非常隐晦,表面上其乐融融,实际上早就千疮百孔。
短小精悍的作品,写得真是太漂亮了。一种失重感隐约穿梭其中,太空电梯里的重力紊乱感,空间变化对人的身体压迫造成的轻微不适感都能通过文字清晰地传达出来。即使在丈夫死后,刘晓梅也遵循着他留下的道路继续行走,即使她并不理解丈夫眼中的浪漫,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循着无形的规则行动。对人工智能的微妙机械感描写得很棒,AI仍然不能理解刘晓梅的复杂情感,但是会使用最基本的情感关照,但是被这种关心围绕也让刘晓梅产生一种被凝视、被探究的不适感。最终她还是没能被理解,正如她说但我永远不可能摸到美丽的夜光云,它好像近在咫尺,但始终遥不可及。她擦掉了眼泪,她还是放弃了呐喊。
太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和大海有异曲同工的感觉,把人置于深海之下往往会产生深海效应,这其中的因素很多:黑暗、空旷、孤独、渺小。而在太空中,在机器人的陪伴下,似乎还会产生一种与人类社会脱离的感觉——或者原本就有,只是把这种感觉放大了。因此才会有呐喊。在这个意义上来讲,太空、深海、孤岛,都是一样的,对于主角来说,都是社会或者人生的映射。
是这样的,我觉得老师已经把我想表达的都解读出来了!非常感谢!!
是的是的,我感觉这种“明明周围有人但其实并没有在意”的感觉很恐怖,而最恐怖的其实是“明明没有人在意但已经喊不出来了”……
虽然这个设置最初是我考虑到近未来发展路线才做的(重复劳动大面积被AI取代),但老师这一层解读似乎反而提醒了我这个微妙之处,甚至让我有一点沾沾自喜(殴打
代发匿名读者的评论:
简洁精干的精妙故事,短短篇幅铺垫出了强大的默然的压抑氛围,太空电梯、飞机、骨灰盒、人工智能机器人,这些孤独又冰冷的意象簇拥着唯一一位(应该)有着独立意识的人类,但她的温血却并不为自己的自由意志而流淌。刘晓梅像是一个被密封在了真空袋里的他物,不断生活在他人为其设计安排好的环境中,她的人生成为了一个承载她父亲、她丈夫的标本载体。即使在文末她因为如今变化产生的迷茫和不适感爆发出了强烈的否定情绪,但或许是因为常年受困于真空的漠视而失去了发声的能力与勇气,或许是重新坠落回那些好似父亲与丈夫的凝视和规划之中才能使她的身心恢复安宁,那些想为自己所呐喊的疯狂冲动最终在安抚中化做一声低声的呜咽,刘晓梅默默地接过纸巾把泪水擦干。真是一篇好故事!
谢谢这位老师的夸奖……我的天哪我何德何能……